首頁>> 文學>>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江湖人
  作者:獨孤紅
  第一章 捧戲子
  第二章 河 邊 人 
  第三章 伊 人 腸 斷
  第四章 別 走 捷 徑
  第五章 理 折 親 王
  第六章 巧 妙 一 着
  第七章 欲 益 彌 彰
  第八章 醇 酒 美 人
  第九章 卿 本 佳 人
  第十章 臥 竜 藏 虎
  第十一章 竜鳳會
  第十二章 醋 海 波 瀾
  第十三章 大水衝倒竜王廟
  第十四章 雙鳳會
  第十五章 最 難 消 受
  第十六章 酒 後 之 錯
  第十七章 一語驚醒夢中人
  第十八章 公私難全情變仇
  第十九章 螳 螂 捕 蟬
  第二十章 歡 騰 京 城
  第二一章 預備金鈎釣海鰲
  第二二章 擒 人
  第二三章 妙 計
  第二四章 情難捨
  第二五章 小接觸
  第二六章知奇方寸之中
  第二七章 鍥 而 不 
  第二八章榮王起死回生
  第二九章 禍 福 難 
  第三十章 小 人 之 心
  第三一章 孤 遺 山 莊
第一章 捧戲子
  北京城有它莊嚴肅穆的一面。
  瞧,宏大的磚城,周圍六十八裏,比周圍六十一裏的南京城,周圍四十裏的西京城都大,算得上第一大城。
  外城,下石至上磚高二丈,堞高四尺,址厚二丈,城頂寬一丈四,共設七門,水定、左安、右安、廣渠、東便、廣寒、西便,角樓六座,城垛六十二個,堆撥房四十三座,雉堞九千四百八十七個,炮窗八十七個。
  內城周圍四十裏,城高六丈二,城頂寬五丈,分九門、正陽、崇義、宣武、朝陽、東直、阜城、西直、安定、德勝,角樓四個,城垛百七十二,雉堞凡一萬一千零三十八個,炮窗一千一百零八個。
  在那年頭,正陽門最壯觀,也最神氣,門分二層,內一外三,形式雄渾,中門常閉,非帝王不得出入。
  尋常百姓,連那邊門兒都衹有瞪眼瞧着的份兒,你走近看看,那些站門的官老爺喝一聲,吃不完兜着走。
  還有紫禁城,那是禁宮大內所在,百雉連雲,萬瓦鱗次,九重禁地,幹百樓臺,甚至金殿禁路,無不玉砌雕欄。
  六百年來,數朝興亡之處,一直列為禁地,尋常百姓是一輩子也別想往裏去,就是做夢也到不了那兒。
  其他像什麽天壇、地壇、社稷壇、先農壇、朝日壇、夕日壇、先蠶壇啦、萬壽山啦,多啦。
  當然,它也有它輕鬆、熱鬧的一面。
  不說西郊,不說八大鬍同,且說天橋。
  看!商賈雜技,賣估衣的、算卦的、看相的、摸骨的、戲館、雜耍、賣膏藥的、練把式的,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多少英雄好漢,多少江湖術士,都把這天橋當成了安樂窩,說天橋是個臥虎藏竜的地方,應當之無愧!再往戲園子裏看,站在那兒聽聽。
  瞧座兒,裏邊兒請,蘿蔔賽梨呀,百臺糖瓜子兒。……
  亂哄哄,鬧嚷嚷,再加上喧天的鑼鼓,戲臺上的鬍琴兒,角兒的唱,臺下這個喊兒,那個叫媽,就別提有多亂了!今兒晚上好戲,壓軸戲“穆柯寨”。
  整座戲園子擠得水泄不通,座兒滿了,站着的比坐着的還多,門外車水馬竜,裏頭萬頭攢動。
  提起這出戲,本不算什麽,哪個戲班子都會唱也都能唱,賣座不賣座那得看角兒怎麽樣。
  今兒晚上這出“穆柯寨”為什麽這麽賣座呢?那全因為角兒好,搭配好,角兒是名角兒,紅透半邊大的金少樓跟他妹妹金玉環。
  提起這兄妹倆,梨園裏人人翹拇指,京畿一帶可以說是哪個不知,誰個不曉,就連拖着鼻涕的小孩兒都知道。
  大街上,小鬍同裏,孩子們你一根棍兒,我一根棒兒,硬說他就是金少樓,舉袖子一抹鼻涕,胸脯一挺,眼一瞪,挺神氣的,就是被人在腦袋上敲了個疙瘩,腮幫子上來上一下,也不能哭,不能喊,金少樓嘛!
  老太太們也是一樣,吃飽飯沒事兒抱着煙袋就往戲園子裏跑,瞧金少樓、金玉環去。
  大姑娘、小媳婦兒就更別提,迷金少樓迷得是茶不思來飯不想,擦胭脂抹粉,打扮得花不溜丟,整天泡在戲園子裏,泡定了,捧定了。
  進了戲園子拼了命的往前擠,香汗淋漓小意思,手絹兒掉了不在乎,衹要能多看金少樓一眼,或不是被金少樓多看一眼,哈,今兒晚上睡覺都會笑。
  為此,戲臺前經常粉拳綉腿來上那麽幾回,比戲臺上的戲還精彩、還好看。
  爺兒們捧的是金玉環,包廂,訂座兒,金玉環要是一出場,或者是門簾裏一句,誰要不喝個大采誰就非挨揍不可,喊得慢一點兒都怕吃了虧,那怎麽行,今兒個頭一聲讓別人喊了去,金玉環還瞧得見我麽?
  至於,金少樓兄妹倆為什麽這麽紅,學問大了,那可絶不是僥幸,哥哥俊,妹妹美,唱得好,做得好,全好。論文武生,論刀馬旦,全是梨園行裏第一把。
  金少樓還有一手絶活兒,從七八張桌子上一個跟頭翻下來,落地身輕,戲臺不響,面不改色,氣不涌。
  更難得是人傢背上緊着靠,腳底下那雙又是那麽厚的硬底鞋,這要沒有不含糊的真工夫絶不行。
  這一手衹露過一次,是那次“伐子都”,一次就夠了,論扮相論架式、氣度,金少樓成了活子都。
  今兒晚上這出壓軸的“穆柯寨”,兄妹倆扮夫妻,哥哥是楊宗保,妹妹是穆桂英,那還能不賣座,還能不滿?
  茶房不帶座兒了,他擠不進去:沏茶倒水免了,看戲的不喝。
  賣瓜果梨桃兒、糕餅點心的也不賣了,他既走不了路,人傢也沒工夫吃。
  手巾把子也不打了,沒別的,施展不開,有汗人傢寧願它流,擡手去抹都懶得抹,還有工夫擦把臉?
  如今在戲合上的是楊六郎手下兩員大將:焦贊、孟良。沒人瞧他倆,也不知道他倆唱的什麽,說的什麽。
  臺前三排好座兒讓人包了,包痤的大有來頭,算算沒幾個人,坐不了也得讓它空着,沒人敢碰一下。
  頭一排左邊,坐的是兩位衣着鮮明,人品軒昂,氣度不凡的公子哥兒,俱是長袍馬褂,瓜皮小帽。
  別的不說,單看帽頂那顆珠子,就價值連城,絶非尋常人傢所能有。
  左邊那位年紀較大些,說大也不過廿來歲,面如冠玉,唇若塗朱,一雙長眉,一對鳳目,人白,白得過了些:身子太弱,也瘦了些,十足的讀書種子。
  右邊那位年紀小些,說小也小不到哪兒去,十七八歲年紀,矮小些,也瘦些,但瘦不露骨。
  他更白,但白裏透紅,一雙手十指纖纖,欺雪賽霜,柔若無骨,不像男人手,倒像姑娘傢的柔荑。
  那張臉,嬌嫩無比,吹彈欲破,彎彎的兩道眉,一對大而圓的眸子,像點漆的杏眼,懸膽鼻小巧玲瓏,小嘴兒鮮紅一抹,要是換件衣裳,準像個美姑娘。
  可不是麽?瞧,他額角上微有汗漬,後幾排的人都聞得見汗香,當他拿手絹兒擦汗的時候,那股子幽香更濃。
  敢情有來頭的公子哥兒,一天到晚都在脂粉堆裏廝混,都喜歡這調調兒,沒一個免得了。
  再看前排右邊,那兒坐的是一男一女。
  男的身材魁偉高大,黑黑的一張臉,濃眉大眼,顧盼生威,不可一世,眉宇間帶着些兇暴氣。
  他穿件長袍,沒穿馬褂,沒戴帽子,一條發辮拖在身後,兩衹袖子捲着,兩段小臂毛茸茸的,粗壯有力,好不結實。那雙腕子,既粗又圓,看樣子硬得像鐵。
  他身邊那姑娘,一身墨緑,高領寬袖的小襖,八幅裙,長短適度,寬窄合身,看纖腰,細得盈握。
  那排整齊的劉海下,是張瓜子臉,一雙黛眉,一對鳳眼,標緻絶頂,清麗如仙,人帶人間一點煙火氣。
  這一對兒配在一塊兒,令人有老天爺閉着眼瞎湊一通之感,怎麽說這位大姑娘她也該坐在左邊那兩位一塊兒去纔對。
  本來嘛,這麽一位美姑娘,伴着半截鐵塔,豈不太不相稱?不相稱歸不相稱,沒人敢正眼看一下,哼一聲。
  大姑娘她自己都不在乎,香唇兒帶着一絲淺淺醉人甜笑,不住指着戲臺跟那位黑大漢低聲談笑着,黑大漢或點頭,或答話,看樣子是唯恐不周。
  再往左後方看,第五排上,也就是那兩位公子哥兒的正後方,那兒坐着一位更俊的人物。
  他穿一件長袍,有一副頎長的身材,長眉斜飛,鳳目重瞳,比那位年長的公子哥兒還俊,也比那年長的公子哥結實健壯,更比那年長的公子哥兒多了股逼人的英氣。
  要比懾人之威,逼人英氣,衹有那黑大漢可以跟他比,但那也迥然不同,黑大漢那股子威是兇威,流露無遺,人傢這位的威,是英武之威,隱約於眉宇眼神之中。
  黑大漢站起來,像尊壓人的半截鐵塔,人傢要是站起來可就不同了,人傢像雞群之鶴,臨風玉樹,那麽灑脫,那麽飄逸,那麽倜儻不群。
  他坐在那兒意態悠閑,沒看那兩位公子哥兒,對那位美姑娘也不在意,衹不時地嚮身左瞥上一眼。
  難不成身左有更美的姑娘,不,世上沒有再比那位大姑娘更美的姑娘了,他身左過道上,站着幾個穿長袍,捲軸口,長相兇悍,腰裏鼓鼓的中年漢子。
  這幾個,行傢一看就知道是練傢子,而且是高手。
  這幾個,全神貫註戲臺上,神色間似乎有點焦急,可能是等着瞧金少樓、金玉環兄妹等急了。
  驀地,鑼緊鼓密,掌聲采聲震耳,差點沒把戲園子屋頂掀了,臺上垂簾掀動,眼前一亮,楊宗保,不,金少樓出來了。
  那位小公子興奮而緊張,瞪大了眼,微張着嘴,拍紅了一雙嬌嫩的“玉手”,令人好不心疼,他卻毫不在乎。
  大公子哥兒用手碰了碰小公子哥兒,低低說道:“閣下,她呢?”
  小公子哥兒沒理他,他又碰了一下,問了一聲。
  小公子哥兒這纔轉過了臉,兩眼一眨動,道:“你說什麽?”
  大公子哥兒道:“我問,她呢?”
  小公子哥兒道:“別急呀,還沒到出來的時候呢,瞧你,怎麽這麽沒耐性,來都來了,還怕瞧不着人麽?”
  說完了話,立即又轉臉望嚮臺上,那雙清澈、深邃的目光又聚集在一點金少樓宴上。
  這時候,那幾名兇悍漢子中有一個擡起了手。
  座中那位俊漢子兩道長眉剛一揚,卻見兇悍漢子群中另一名濃眉漢子把那漢子擡起的手壓了下去,低低說道:別急,還有一個,待會兒兩個一塊兒收拾。“俊漢子兩道長眉落了下去。
  過不一會兒,掌聲、采聲又起,震耳欲聾,是楊宗保跟穆桂英對陣交鋒了,那濃眉漢子一聲“是時候了,老常,你收拾男的,那丫頭交給我。”
  話落,他跟適纔那擡手的漢子同時擡起了手。
  就在這時候,俊漢子雙眉一揚,站了起來,道:“對不起,三位,藉個光。”
  他伸出了手,那衹手快捷如電,一下子按住了兩衹手。
  乍看起來,他是想把那兩個的手推開,然後好挪身走過去,可是那兩個卻臉色微微一變,濃眉漢子立即沉臉說道:“朋友,你想幹什麽?”
  俊漢子微微一笑道:“別問我,衹問二位想幹什麽?”
  這一句,聽得那兩個跟身後的另幾個臉上全變了色。
  濃眉漢子目光一凝,道:“朋友,你是……”
  俊漢子冷笑說道:“閣下,別管我是誰,這是戲園子,別殺風景,動刀子,要是來個血染戲臺,別說前面那兩位不依,就是整個戲園子裏的人也饒不了人,閣下信不信?”
  濃眉漢子兩眼暴睜,道:“誰說我要動刀……”
  俊漢子“噓”一聲道:“別嚷嚷,閣下,要讓人聽了去,戲園子裏馬上就會大亂,京畿是塊安寧地,亂不得,驚動了九門提督那更麻煩,是不?至於是否動刀……”
  微微一笑,接道:“我這雙眼睛還算亮,袖裏飛刀,薄如柳葉,淬了毒是見血封喉,輕動不得,要不要我替二位拿出來?”
  濃眉漢子冷哼一聲道:“你試試看。”
  俊漢子含笑一聲:“我道命。”
  手往下一按,那濃眉漢子悶哼一聲手垂了下去,俊漢子手在回一縮,在濃眉漢子腕下一翻,然後揚了起來,道:“閣下瞧,沒錯吧。”
  他右手拇食二指捏着一柄短小窄薄,一如柳葉的飛刀,刀蒼白裏泛青,行傢一看就知道淬過毒。
  濃眉漢子臉色大變,驚怒喝道:“好大的膽子,你竟敢……”
  俊漢子一笑說道:“閣下,別緊張,也別那麽小氣,我不要,也從不喜歡這種能要人命的兇器,還你,拿去。”反手把那柄柳葉飛刀遞了嚮去。
  濃眉漢子連忙伸手接過,他接過飛刀。身後一名慘白臉色的漢子伸了手,往俊漢子肩上就搭。
  俊漢子沒在意,淡然說道:“怎麽?想動手,我要嚷了。”
  慘白臉漢子冷笑說道:“你試試看。”
  他手沒停,眼看就要搭上俊漢子的肩頭。
  俊漢子雙眉一揚,笑道:“你也試試。”
  翻腕而起,一指頭敲在對方腕子上。
  慘白臉漢子像是被燒紅了的烙鐵烙了一下,“哎喲”一聲,皺眉縮手,苦着臉彎下腰去。
  俊漢子忙以指壓唇“唬”地一聲道:“別嚷,吵人看戲要不得,尤其是看這兄妹倆的戲,誰吵誰倒黴,再說諸位也不願意讓頭排那兩位瞧見,對麽?”
  這句話不算什麽,可是這一手嚇人,濃眉漢子臉色變了好幾變,然後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朋友貴姓,怎麽稱呼?”
  俊漢子道:“有勞閣下動同,我姓李,行七,閣下叫我一聲李七郎。”
  濃眉漢子截口說道:“朋友請跟我們出去一下。”
  俊漢子搖頭說道:“不行,不行,壓軸戲正在好處,我怎麽捨得走,更何況是看這種紅遍半邊天的名角兒,閣下假如想跟我聊聊,等戲完人散後,我不走,行麽?”
  濃眉漢子道:“是漢子說一句算一句。”
  俊漢子道:“當然,這個膽我還有,要不然我就不伸手管這檔子閑事了,衹是諸位也請好好看戲,假如還有哪位不老實,我敢說刀一定會往頭排右邊飛,那時候惹了大鍋,可別怪我事先沒打招呼,明白了麽?”
  一笑轉身坐了下去。俊漢子這句話,就像戲園子邊上,那個擺地攤的馬回回賣的“大力丸”一樣,靈效無比,那幾個神色兇悍的漢子,個個發呆,硬是沒敢再動。
  原因很簡單,頭排右邊坐的那位黑大漢跟天仙般大姑娘,可是大有來頭的,要是惹了那兩位,尤其是那位黑大漢,那是吃不完兜着走,腦袋非得換個地方放。
  臺上的戲完了,臺下的戲剛開始。
  看戲的有不少賴着不肯走,想盡了主意要往後臺溜,瞧瞧自已喜歡的角兒去,最好能跟人傢聊上兩句。
  哪怕衹那麽兩句,在看戲人的心眼兒裏,也比跟皇上聊了幾句還引為榮寵,一路上可以興高采烈,回傢可以吹,更可以嚮子孫們誇耀一番。
  鬧哄哄聲中,站着的有的往外擠,坐着的也陸續站了起來,唯有那兩位,大公子哥兒跟小公子哥兒仍坐着沒動。
  小公子哥兒眼望空蕩蕩的戲臺,猶在愣愣的出神。
  大公子哥兒則皺着眉,一臉的懊喪,那模樣兒就像“西廂記”裏的張君瑞剛被老夫人賴了婚一般。
  頭排右邊兒,黑大漢跟大姑娘也站了起來,黑大漢巨目微睜,犀利眼神一掃,嚮着那兩位公子哥兒一呶嘴兒,輕笑說道:“瞧那兩位!”
  大姑娘美目投註,嫣然一笑,道:“早瞧見了,他二位是捧金少樓兄妹最有力的人士。”
  黑大漢笑了,道:“那兩位是兄妹,這兩位也是兄妹,正好配成兩對兒。”
  大姑娘輕叱說道:“別鬍說,捧戲子無可厚非,着迷的也不衹他兩位,要談談別的……
  事情傳進‘宗人府’,麻煩可就大了……”
  黑大漢倏然微笑,道:“也衹有他們怕宗人府……”
  一頓,揚聲叫道:“喂,二位,沒瞧的了,該回駕啦。”
  小公子哥兒一震而醒,忙用胳膊碰了碰大公子哥兒,湊近了去,在大公子哥兒耳邊低低說了兩句。
  大公子哥兒這纔收魂定魄,忙站了起來,轉臉強關“怎麽?二位也來了。”
  黑大漢豁然大笑道:“這敢情好,來的時候是一塊兒來的,進了戲園子還聊了老半天,怎麽看完戲就全忘了。”
  大公子哥兒好不窘迫,脹紅了一張瞼,衹說不出話來。
  大姑娘好心解圍,嫣然笑道:“兩位要不要一塊兒回去?”
  大公子哥兒剛要說話,小公子哥→OCR小組掃描、OCR,獨傢邊載←兒插了嘴,忙道:“不了,我們倆待會兒再回去,還想順便在天橋逛逛。”
  大姑娘淺淺一笑道:“那我們倆先回去了。”
  轉身往外要走,這時候,從緊靠後排那邊搶步走過來兩名衣着氣派,服飾鮮明的中年漢子,躬身哈腰,小心輕問:“您,回去?”
  黑大漢則仍嚮着那兩位笑道:“二位,逛是可以逛,應記住:可別人回去了,把魂兒留在天橋忘記帶回去,懂麽?”
  大姑娘沒理那兩個中年漢子,也沒聽見黑大漢說什麽,因為她在轉身的時候,一眼瞥見了坐在後幾排上的那個俊漢子。
  她先是微微一愕,而後驚訝,繼而當俊漢子唇角噙笑,也望嚮她,四目交投那一剎那,她有點像觸了電,輕微一顫忙收回了目光。
  黑大漢轉過身來瞧見了,忙問:“怎麽了?誰?”
  大姑娘輕輕說道:“納容兄妹身邊什麽時候添了這麽個人?”
  黑大漢擡眼凝目,俊漢子身邊那幾個兇悍漢子,衹當黑大漢是望嚮他們,忙躬身哈腰,不安地賠上了笑:“泰爺,你好。”
  黑大漢理都沒理他幾個,濃眉微揚,輕喝說道:“好俊逸的人品……”
  臉色忽地微微一變,道:“他怎麽樣,瞧你了?”
  大姑娘神色微驚,嬌靨微紅,忙道:“你這個人怎麽了,沒有,別鬍說。”
  黑大漢冷哼說道:“諒他也不敢……”
  臉色又是一變,道:“好大的膽子,見了我居然還大樓大樣的坐着,我要問問他這是誰教給他的規矩……”
  大姑娘忙伸皓腕,那欺雪賽霜,柔若無骨的玉手往黑大漢胳膊上一落,既驚又羞,急道:“別這樣子,也許我弄錯了,人傢不是他兄妹身邊兒的!”
  衹這麽一攔,黑大漢變成了繞指柔,冷哼一聲道:“便宜了他,咱們走。”輓着大姑娘往外走。
  大姑娘揚着蝽首,整着嬌靨往外走,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心兒像小鹿兒亂撞,怦怦然跳得厲害。兩個中年漢子在前面開道,他兩位走了。
  那空蕩蕩的頭一排,衹剩了兩位公子哥兒!
  小公子哥兒推了大公子哥兒一下,道:“哥哥,你還在這兒發什麽愣呀?”
  大公子哥兒皺着眉道:“她怎麽連瞧也沒瞧我一下。”
  小公子哥兒兩道細細的眉往起一揚,道:“別說了,提起來我就有氣,他出來的時候,我拍手拍得比誰都響,也喝了好幾聲采,偏偏他像塊死木頭,走,咱們到後臺問問他去,是瞎了還是聾了。”他拉住了大公子哥兒的袖子。
  大公子哥兒一驚,忙地一掙,道:“要去你去,我不去。”
  小公子哥兒圓睜着一雙星目,微愕問道:“怎麽了?”
  大公子哥兒紅了臉,搖頭囁嚅說道:“沒……沒什麽,我,我不想去。”
  小公子哥兒眨動了一下星目,道:“不想去,天知道,別是不敢去吧,哼,虧你還是個大男人傢,怎麽連我這女……連我都不如,你要是怕你這弱不禁風的身子換不起人傢一指頭,有我呢,我給你擋,這個都怕,別的你還想什麽?說,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去。”
  大公子哥兒忙道:“閣下,咱們別惹人傢行麽?咱倆是怎麽出來的,你就不知道人的嘴有多快,萬一傳進爹耳朵裏,那還得了,你沒關係,我就慘了,做哥哥的不把妹妹往好處帶,先一頓訓斥,然後書房裏一關三大,那滋味兒我是怕定了。……”
  小公子哥兒想笑,但他沒笑,臉一揚,道:“百無一用是書生,真沒錯,昂藏須眉七尺軀,偏長了一顆鼠膽,怕!也行,當初你就別迷呀。”
  大公子哥兒瞼一紅,道:“這……這……我跟你不一樣,哪能像你,厚着臉皮往前湊,天不怕,地不怕,我可不……”
  “好哇。”小公子哥兒兩頰生酡,美極嬌煞,一跺腳道:“你敢說我臉皮……看我以後還幫你不,下次你就別再想往外溜了,我先回去了。……”
  霍地擰腰轉過了身,兩眼忽地一直,“咦”地一聲:“你們……”
  大公子哥兒也瞧見那幾個漢子了,一驚忙低聲說道:“妹妹,他們怎麽也來了?”
  小公子哥兒一揚眉,喝道:“你們來幹什麽?”
  那濃眉漢子忙走了過去,一哈腰,賠笑說道:“二格格,您……您二位這麽出來,小的幾個有點不放心……”
  “鬍說。”小公子哥兒叱道:“兩個這麽大的人,還會丟了,還會讓人拐了去不成,外城這塊地方我比你們都熟,說,誰叫你們來的?”
  濃眉漢子忙道:“二格格,回您,這不怪小的幾個,是福晉叫小的幾個跟出來暗中護衛,您二位千萬開恩……”
  小公子哥兒道:“王爺知道麽?”
  濃眉漢子忙道:“回您,福晉沒敢讓王爺知道。”
  大公子哥兒神情為之一鬆,暗暗籲了一口氣。
  那位西貝小公子哥兒端起了架子,“嗯”地一聲,點了點頭說道:“你們先回去吧,我們兩個馬上就……”
  濃眉漢子忙道:“二格格,福晉交待過,讓小的幾個接您二位一塊兒回去。”
  西貝小公子哥兒臉一板,道:“怎麽,我說的沒用?”
  濃眉漢子忙賠笑說道:“您明鑒,小的不敢,小的天大膽子也不敢不聽您的,衹是……
  衹是福晉已替您二位瞞了,萬一惹她生氣了……”
  西貝小公子哥兒忙一擺手,道:“別羅噴了,我兩個這就回去。”
  濃眉漢子一哈腰,道:“謝謝您。”轉身就要嚮後招呼。
  西貝小公子哥兒一眼瞥見了俊漢子,一怔說道:“好俊逸的人品,這是誰呀,瞧見了麽?哥哥,你平日自誇內城裏找不出第二個,瞧人傢,這纔是須眉男兒俊丈夫,你該自嘆不如,黯然失色了吧?”
  大公子哥兒也瞧見了,他有幾分羨慕,也有幾分嫉妒,心服口不眼,冷哼一聲道:“什麽了不起,衹不過個頭兒比我高大了些……”
  他兩個是低聲說話,誰知道人傢俊漢子聽見了,往起一站,含笑說道:“多謝二格格誇奬,比起貝勒爺這富貴……”
  西貝小公子哥兒“咦”地一聲道:“你聽見了……”
  俊漢子含笑說道:“駡我的話可以聽不見,誇我的話還能聽不見麽?”
  西貝小公子哥兒“噗哧”一聲笑道:“這個人真是……你怎麽知道我是二……二格格?”
  俊漢子一指那濃眉漢子,道:“這位稱呼您的時候我聽見了……”
  那濃眉漢子叱道:“我呀我的,好沒規矩。”
  俊漢子笑了笑道:“閣下要弄清楚,諸位是貝勒爺跟二格格身邊的人,我不是……”
  濃眉漢子變色說道:“你敢頂頂撞……”
  西貝小公子哥兒一擺手,道:“人傢說得對,你想幹什麽,給我往後站站。”
  奴才畢竟是奴才,虎威沒有了,濃眉漢子兇態一斂,哈腰答應,低着頭後退了幾步。
  西貝小公子哥兒轉眼望嚮俊漢子,道:“我還當你認識他們呢。”
  俊漢子道:“我沒那麽榮幸,剛看完戲,想走沒能走得成。”
  西貝小公子哥兒微愕說道:“沒能走得成,為什麽?”
  俊漢子擡手一指濃眉漢子幾個,道:“他幾位不讓我走,大概是我得罪了他幾位。”
  濃眉漢子張目喝道:“大膽,你敢……”
  西貝小公子哥兒沉臉道:“又來了是不是。”濃眉漢子忙閉上了嘴。
  西貝小公子哥兒道:“告訴我,為什麽不讓人傢走,人傢什麽地方得罪你們了?”
  濃眉漢子忙道:“二格格,您聽他鬍說……”
  俊漢子接口說道:“這麽說諸位沒攔我,那好了,我走,這就走。”
  他轉身真要走。
  濃眉漢子一急,脫口喝道:“站住,你敢走……”
  俊漢子轉了回來,望着西貝小公子哥兒道:“二格格,您聽見了,是我鬍說麽?”
  西貝小公子哥兒望着濃眉漢子責問道:“你的膽子不小,居然敢騙我,說,為什麽不讓人走?”
  濃眉漢子恨的牙癢癢地瞪着俊漢子道:“朋友,你願意等,這話可是你說的……”
  俊漢子道:“沒錯,是我說的,諸位是官傢人,我則是個小百姓,諸位不讓我走我有什麽辦法,我敢走麽?衹好答應留下了,咱們誰是誰非難有理誰沒有,如今貝勒爺跟二格格當面,你可以說出來請他二位評評。”
  天爺,殺了濃眉漢子衹怕他也不敢說,他心裏明白俊漢子這是存心整他,人傢棋高一着,他栽了。
  他心裏既氣又恨,可是眼睜睜地看着,也衹有讓人整了,一點辦法也沒有,衹聽西貝小公子哥兒催促說道:“說呀,你說呀。”
  濃眉漢子衹得一咬牙,道:“二格格,一點小誤會,是小的幾個沒理……”
  俊漢子道:“畢竟閣下自己承認了。”
  西貝小公子哥兒冷哼一聲道:“你們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居然敢仗勢欺人,還不趕緊嚮人傢賠個不是……”
  俊漢子忙道:“二格格,一點小誤會,說說也就算了,我怎敢讓他幾位……”
  “不行。”西貝小公子哥兒一搖頭道:“今兒個我非要他賠不是不可,你別怕,他幾個以後要是再敢找你,有我給你做主……聽見了麽?嚮人賠不是。”
  濃眉漢子氣炸了肺,恨得差點沒把牙咬斷,卻衹有嚮人傢微欠身形,乖乖地賠了個不是。
  俊漢子卻說了聲:“閣下,我誠惶誠恐,也很不好意思……”
  轉望西貝小公子哥兒,道:“二格格,您讓人敬佩。”
  西貝小公子哥幾道:“別客氣,我不是個護短的人……”
  俊漢子道:“所以說二格格讓人敬佩。”
  西貝小公子哥兒深深一眼,道:“你這個人很……你姓什麽叫什麽?”
  俊漢子道:“有勞垂問,回您,我姓李,行七,朋友們都叫我李七郎。”
  大公子哥兒微微皺眉道:“李七郎這名字有點……”
  西貝小公子哥兒又問道:“幹什麽的呀?”
  李七郎窘迫一笑道:“您別見笑,走江湖,混飯吃……”
  西貝小公子哥兒道:“別客氣,是京裏的人麽?”
  李七郎道:“我祖籍是北京。”
  西貝小公子哥兒微一點頭:“那好,沒事兒找我玩兒去。”
  她可是隨口說說,天知道,一個市井小民,想往內城裏找她去,上輩子沒燒過香,這輩子別想。
  聽起來挺熱絡,內城裏的人都喜歡這調調兒,她可就沒替人傢想,人傢是否能進那內城九門。
  偏偏李七郎他這麽說:“謝謝您,改天我一定登門拜望。”
  二格格她很滿意,含笑點頭,又說了幾句之後,偕同她那位哥哥,帶着濃眉漢子幾個走了。
  臨走,濃眉漢子惡狠狠地瞪了李七郎一眼。
  李七郎可惡,衝着他咧嘴一笑,那口牙好白。
  人傢走了,按說李七郎他也該走了,可是他沒走,不但沒走,反而邁起瀟灑步,直往戲臺邊那個窄門走去。
  窄門兒開着沒人攔他,可是再往後去,在進後臺那肩門前,他被擋了駕,攔他的是兩個中年漢子。
  這兩個,一個瘦高,一個矮胖,都是戲臺上的竜套,他兩個詫異地望了望李七郎,瘦高漢子首先開了口:“您這位……找誰?”
  李七郎停了步,含笑說道:“我想見見金老闆,行麽?”
  瘦高漢子道:“您要見哪位金老闆?”
  可不是麽?金少樓兄妹倆,他要見哪一個?
  李七郎道:“隨便哪一位都行,當然,最好是一下見兩位。”
  瘦高漢子把他當成了迷角兒,捧角兒的,當即說道:“對不起,兩位金老闆忙,都在卸裝,待會兒有人請吃飯,車在後門口等了老半天了。”
  李七郎搖頭說道:“二位不知道,假如今夜再錯過,我不但沒錢付吃住,就是連回去的盤纏也沒有了,無論如何……”
  矮胖漢子突然“哦”了一聲,眯着眼道:“我明白了,你朋友是想找金老闆要兩個花花的……”
  他把李七郎當成了吃伸手飯的地頭蛇,混混兒。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你看我像麽?”
  矮胖漢子微愕說道:“那你朋友是……”
  李七郎道:“金老闆欠我的,我是來要債的。”
  矮胖漢子一怔:道:“金老闆欠你的?”
  李七郎微一點頭,道:“不錯,金老闆欠我的。”
  那瘦高漢子插嘴問道:“哪位金老闆欠你的?”
  李七郎道:“兩位金老闆都欠我的。”
  瘦高漢子微一搖頭,似笑非笑地道:“朋友,據我所知,兩位金老闆每月拿的包銀半年吃用不完,用不着嚮人伸手藉債……”
  本來嘛,兩位金老闆是什麽角兒。紅透了半邊天,要什麽沒有,何至於嚮人伸手藉債?
  別說瘦高漢子不信,還懷疑他是來訛詐的,就是換了任何人,也都會把這位李七郎當作無賴。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我知道二位不信,難怪,二位金老闆是紅透半邊天的名角,衹差不是內廷供奉了,衹要一張嘴,要什麽沒有,金銀珠玉,自有人車載鬥量,不過……”
  微微一笑,接道:“人都有個急的時候,是不是?”
  瘦高漢子道:“你是說從前?”
  “不。”李七郎搖頭說道:“我是說現在,說得近一點兒,就在今兒晚上。”
  矮胖漢子叫道:“二位金老闆今兒晚上嚮你藉過……”
  李七郎道:“不錯,一點兒不錯。”
  矮胖漢子目光一凝,道:“多少?”
  李七郎眉鋒微皺,搖頭說道:“這很難說,真要說起來,按二位金老闆的身價算,哎,嗯,這個數目很難說,那能嚇然人。……”
  矮胖漢子冷然一笑,道:“朋友,大夥兒都是混飯吃的,不容易,人有個急難窘睏,跟誰藉幾個花花,那是常事,可是要獅子大開口,手掌大過天,那可就要招子放亮點兒……”
  李七郎沒在意,笑笑說道:“朋友說完了麽?”
  矮胖漢子道:“說完了……”
  旁邊瘦高漢子插口道:“我還有一句,說大,這兒是京畿,說小,這兒是天橋,論公有王法,論私有交情。二位金老闆既然能在這兒一唱好幾個月,可不能算等閑。……”
  李七郎道:“我知道,二位金老闆在內城有人,在天橋有朋友,能在這臥虎藏竜的北京城唱幾個月天天滿座,那是不含糊,可是欠下的債不能擡出這個來不還。”
  瘦高漢子似乎忍不住了,眼一瞪,道:“朋友……”
  李七郎一擡手,道:“朋友,你別發火,慢動氣,我找的是二位金老闆,衹要他二位點頭認下這筆債,那就跟任何人無關。”
  瘦高漢子道:“話雖這麽說,可是我兩個不信!”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二位在臺上是竜套,下了臺就成了把門將軍秦瓊、尉遲恭了,難道說兩位金老闆把二位派在這兒打算賴債不成!”
  瘦高漢子冷笑說道:“朋友會說話,北京城裏的竜虎,我兩個也見過幾次,話是我說的,朋友要想進這扇門,先得我兩個點頭……”
  李七郎道:“怎麽,二位是打算攔我?”
  瘦高漢子道:“你朋友是個明白人!”
  李七郎倏然一笑道:“沒想到兩位紅透半邊天的名角,會來這一手兒,誠如二位所說,論大,這兒是京畿,論小,這兒是天橋,我看看二位誰敢碰我一指頭。”
  話落,一撩長袍,邁步就要往裏走。
  瘦高漢子冷笑說道:“你試試,我不信你能燙了誰的手。”
  腰微挫,當胸一拳搗了過來。
  李七郎微一搖頭,笑道:“這不像臺上的架式,沒想到閣下還有不含糊的真工夫。”
  他沒躲,挺胸迎了上去。
  砰然一聲,瘦高漢子一拳搗個結實,李七郎沒動,身子也沒晃一晃,便連眉頭也沒皺一皺。
  打人的是瘦高漢子,“哎喲”一聲,臉色變白,然後齜牙咧嘴,抱着拳頭矮了半截的也是那個瘦高漢子。
  李七郎笑了:“怎麽樣,朋友,是燙了手。還是紮了手?”
  一旁矮胖漢子擺住了,沒動,也沒說話。
  瘦高漢子趁李七郎說話分神,忍痛大喝:“你再試試。”
  一蹲身,一個掃堂腿猛掃李七即下盤。
  李七郎笑道:“你也試試,剛燙了手,留神再燙腿。”
  他剛說完話,瘦高漢子一腿掃上了他的腿,他穩得像根鐵樁,依然晃也沒有晃一下。
  瘦高漢子大有一腿掃在鐵樁上之感,“哎唷”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那條沒入傢硬的腿直叫。
  那矮胖漢子醒了過來,大聲驚喝:“好小子,你敢打人,我……你有種就在這兒等着,誰溜誰是他娘的雜種。”
  天知道誰是,話完他轉身就要往裏跑。
  適時,一名魁偉大漢從裏面跑了出來。扣子沒扣,胸膛既寬又厚,露着一片黑黝黝的胸毛,看樣子他是剛下了裝,出門便喝說道:“老九,什麽事兒直嚷嚷?”
  矮胖漢子膽氣倏壯,回身一指,說:“郝老闆,您出來得正好,這小子跑到這兒來打人,您瞧,老八讓他給放倒了。”
  姓郝的魁偉人漢臉色微變,目光一凝,道:“朋友,你是……”
  李七郎含笑截口道:“焦將軍,請先容我說句話。”
  敢惜這姓郝的魁偉大漢,就是剛纔臺上那位焦贊。
  姓郝的大漢道:“朋友請說。”
  李七郎一指地上瘦高漢子,道:“貴班子的這位朋友打了我一拳,掃了我一腿,我站在這兒連動都沒動,不能說我跑到貴班子裏來打人。”
  姓郝的大漢想必是位明眼人,他看出來了,兩道濃眉微微一聳,當即抱拳當胸,道:
  “朋友,他不濟,怨不得別人,我郝某人代他嚮你賠個罪……”
  李七郎舉手答了一禮,道:“郝老闆這麽說,我就挂不住了。”
  姓郝的大漢道:“我姓郝,叫郝殿臣,請教……”
  李七郎道:“郝老闆的花臉,梨園行裏稱最,我仰慕已久,請教二字不敢當。我姓李,行七,朋友們都叫我李七郎。”
  郝殿臣道:“原來是李七郎,七爺在哪兒得意?”
  李七郎道:“跑江湖混碗飯吃,郝老闆別見笑。”
  郝殿臣道:“那什麽話,江湖上個個英雄豪傑,我生平仰慕的就是江湖朋友,結交的也都是江湖朋友,真要論起來,大夥兒都是一傢人,七爺請示下來意。”
  李七郎還沒說話,矮胖漢子嘴快,他已接着把李七郎的來意跟經過說了一遍,衹字不漏。
  聽畢,郝殿臣一臉詫異色,目光一凝,道:“七爺剛纔說得好,人都有個窘急的時候,你既然這麽說了,郝殿臣不敢不信,您請跟我來,我帶您見他兩位去。”一抱拳,轉身大步行了進去。
  矮胖漢子一怔,剛要叫。
  李七郎已然跨步到了他身邊,笑道:“九爺你放心,人傢做事有分寸,衹要金老闆不認這筆帳,貴班子輕饒不了我的,明白吧。”
  擦過矮胖漢子身邊行了進去。
  矮胖漢子明白了,一點頭,道:“白活了,還是人傢郝老闆行,表面豪邁,心裏計較,往後得學着點兒,老八,走,進去插一手去。”
  他轉身要走,猛然想起地上老八腳下不便,忙又轉過來把老八攙了起來,扶着他一拐一拐地跟了進去。
  郝殿臣前面帶路,走過一段既黑又窄的走道,就來到了後臺,後臺燈光通明,亮如白晝。
  仔細算算,來來往往在這兒忙的總有好幾十個。
  李七郎看得清楚,“孟良”坐在一邊正跟“楊六郎”聊天。
  “穆瓜”坐在戲箱上正在那兒啃西瓜。
  誰叫他是“醜”,他就能坐在戲箱上。
  “楊宗保”跟“穆桂英”兄妹倆,正並肩坐在那兒,一邊對鏡卸裝,一邊聊着,名角沒大架子,人傢自己動手,不要侍候。
  李七郎進後臺剛好聽得“穆桂英”高聲說了這麽幾句:“……我瞧就惡心,那雙賊眼,下回他再坐那麽近,我就拿彈丸打瞎他的眼,可惡透了……”
  有人瞧見郝殿臣帶着個人品軒昂,氣宇不凡,人似臨風玉樹般俊美陌生客進來了,談笑立即停住,先後望了過來,熱鬧的後臺頓時為之一靜。
  楊宗保、穆桂英鏡子裏瞧見了人,各自一怔,也轉過了身,楊宗保兩眼微睜,穆桂英一雙美目睜得更大。
  怪不得這兩位讓人着迷,讓人瘋狂。
  金少樓,廿多年紀,身材頎長,結實而英挺、劍眉星目,高高的鼻梁,方方的嘴,人不白,但很英俊。
  金玉環,約摸雙十年華,個子不高不矮,嬌軀婀哪剛健,大眼睛,高鼻梁,很像乃兄,人美,更難得有一種梨園子弟,江湖女兒的豪爽明朗與英氣。
  他兄妹四目聚集一點,李七郎身上、臉上。
  李七郎含笑點頭,郝殿臣大步到了金少樓兄妹面前,背着人一遞眼色,高聲發話說道:
  “三弟,四妹,債主上門了,這位說你兩個欠了他一筆債,而且數目不小,你兩個怎麽說?”
  一聽這話,坐着的,站着的,全走了過來。
  金少樓霍地站起,眼望着李七郎道:“大哥,他是……”
  郝殿臣道:“這位姓李,李七爺,是江湖上的朋友。”
  金少樓嚮着李七郎發了話:“李七爺說,我欠了您的……”
  李七郎微微一笑道:“假如金老闆願意,我想跟賢兄妹私下談談。”
  金少樓道:“不必,班子裏沒有外人,李七爺有話……”
  李七郎搖頭說道:“事非小可話驚人,假如金老闆不放心,盡可以找幾位陪着……”
  金少樓雙眉一揚,道:“那好,我就跟李七爺談談,大哥,招呼大夥兒一聲,請外邊待待去。”
  郝殿臣一揮手,大夥兒全退了出去,衹有郝殿裏,跟那位與他一般大個子的“孟良”沒走。
  金少樓一擡手,道:“李七爺請坐。”
  李七郎道:“謝謝金老闆,不客氣,我說完了話就走。”
  金少樓道:“那麽請說,我什麽時候欠了……”
  李七郎道:“不是金老闆一人,還有令妹。”
  金玉環跨步上前,檀口一張,就要說話。
  金少樓擡手一攔,道:“妹妹,先請李七爺說。”
  李七郎笑了笑:“我當然要說,我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眼前四位,外面更多,今兒晚上我就別想出這戲園子……”
  郝殿臣瞼一紅,揚眉說道:“七爺是位明白人。”
  李七郎微微一笑,目註金玉環道:“金老闆,我剛纔好像聽你說,要把誰的眼珠子打出來。”
  金玉環柳眉一揚,道:“是的,衹是那不關你李七爺的事。”
  李七郎道:“誠然,可是我知道金老闆指的是那位多情的貝勒爺納容,對麽?”
  此言一出,眼前四人臉都變了色,尤其金玉環,她既驚又怒,→OCR小組掃描、OCR,獨傢邊載←那雙美極的大眼睛圓睜,道:“是又怎麽樣?”
  那位孟良突然說道:“敢請您李七郎是內城裏的,我們幾個有眼無珠,失敬了。”
  金少樓劍眉雙桃,道:“的確,我沒想到李七郎是位……”
  季七郎淡笑截口,道:“我要是內城裏的人,賢兄妹如今就不會站在這兒說話了。”
  金少樓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李七郎道:“請耐着性子,容我從頭說,行麽?”
  金少樓忍了忍,道:“您請說。”
  李七郎道:“貝勒爺納容,跟他那位妹妹二格格納蘭,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包了前三排的座兒,這個二位想必知道。”
  金少樓道:“我衹知道是看戲的,可不認識什麽貝勒,格格。”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他二位對賢兄妹熱捧,二位想必也知道。”
  金玉環道:“知道又怎麽樣?”
  李七郎目光輕掃,笑道:“不怎麽樣,金老闆好大的火兒。”
  金玉環嬌靨一紅,揚了眉道:“我就是這脾氣,心直口快,從個會拐彎兒。”
  李七郎像沒聽見,接着說道:“今兒晚上他兩位坐在頭排左邊兒,二位看見了麽?”
  金少樓道:“沒看見。”
  李七郎道:“也許他兩位的個子小了點兒。……”
  頓了頓,接道:“在他二位身後,大約五六排的地方,還站着幾個中年漢子,個個腰裏藏着兵力,那是萬親王納相府裏的護衛,人人允稱江湖好手,賢兄妹看見了麽?”
  金少樓道:“也沒看見。……”
  郝殿臣突然插嘴道:“七爺的來意是要債,怎麽……”
  李七郎道:“郝老闆別急,水有源,樹有根,讓我從根源說起,我那筆債就在後頭……”
  郝殿臣衹好閉上了嘴。
  李七郎接着說道:“貝勒納容兄妹,是來看二位的,捧二位的,而那些萬親王府的護衛爺們,卻根本不是來看戲的,賢兄妹可知道他們的來意?”
  金少樓冷冷說道:“不知道。”
  李七郎道:“他們可也不是來護衛納容兄妹的。”
  金玉環忍不住問道:“那他們是來幹什麽的?”
  李七郎微微一笑,翻腕自袖底取出一物,那是柄柳葉飛刀,他兩指捏柄一揚,含笑問道:“四位想必都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四人臉色微變,金少樓道:“你這是……”
  李七郎道:“這是柳葉飛刀,淬過毒的柳葉飛刀,見血封喉,歹毒無比,現在請哪位看看,這刀柄上鎸刻的還有字。”
  他把刀往郝殿臣面前一送。
  郝殿臣脫口輕呼:“萬親王府……”
  “不錯。”李七郎道:“這刀是萬親王府的,是我剛纔從一名護衛爺的袖底摸來的。”
  郝殿臣神情一動,道:“七爺,講直截了當的說。”
  李七郎一點頭,道:“行,當剛纔臺上楊宗保跟穆桂英對陣交鋒的時候,兩名萬親王府的護衛擡起了手,他二位一非搔癢,二非擦汗,四位之中哪位知道他兩個要幹什麽?”
  那位孟良臉色一變,道:“難道說他們是要嚮臺上下手……”
  李七郎道:“是嚮臺上下手沒錯,但絶不會是對竜套。”
  郝殿臣跟金少樓兄妹臉上變了色,金玉環驚怒叫道:“好啊,我還沒有拿彈弓……”
  李七郎道:“金老闆,事不關納容兄妹,他兩個毫不知情。”
  金玉環要說話,郝殿臣擡手攔住了她,道:“七爺,我明白了,是您攔了他們。”
  李七郎微微一笑道:“所以我剛纔說,假如我是內城裏的人的話,二位金老闆就不會站在這兒說話了。”
  金玉環掩口驚叫:“是你救了我……”
  郝殿臣又一擡手,道:“七爺,這就是他二位欠您的債?”
  李七郎道:“郝老闆,你說這算不算欠我的債?”
  郝殿臣一點頭,道:“算,而且的確數目不小……”
  李七郎道:“本來嘛,一條尋常的人命已價值不低,更何況他二位是紅透了半邊天的名角,身價之高,該高出尋常人千百倍。”金少樓要說話。
  郝殿臣拿眼色止住了他,擺手道:“七爺,您請坐,咱們好好兒聊聊。”
  順手拉過了幾把椅子。
  李七郎含笑點頭,道:“謝謝,債既然有着落了,我就不急着走了,至少可免卻一頂好揍,可以放心坐坐了。”拍了拍椅了,坐了下去,郝殿臣臉一紅,道:“七爺,剛纔我不知情,您海涵。”
  他跟“孟良”也坐了下去,也示意金少樓兄妹坐下。
  都坐定,郝殿臣他又開口,道:“七爺,我也天生一副不拐彎兒的直腸子,有一句說一句,請您別介意,也請您多包涵……”
  “好說。”李七郎道:“郝老闆有話請衹管說。”
  郝殿臣道:“我要弄清楚,這是誰的主意,又是什麽意思?”
  李七郎道:“郝老闆,前者不難明白,除了萬親王納桐跟他的福晉之外,誰能指使他府裏的護衛?至於後者……”
  頓了頓,接道:“我直說一句,諸位別見怪,衹因為兩位金老飯是百姓,更是戲子,跟走江湖賣藝的兒女沒什麽兩樣,不但是門不當,戶不對,而且簡直有辰皇親貴族……”
  金玉環一拍桌子道:“他們又多尊貴?唱戲也好,走江湖賣藝也好,一不偷,二不搶,並不見得比誰下賤……”李七郎微笑不語。
  郝殿臣道:“四妹,忍忍,聽七爺說,行麽?”
  金玉環目光深註,赧然強笑,道:“七爺,您別見怪,我不是對您。……”
  “好說。”李七郎道:“我也是個走江湖,混飯吃的,在他們眼裏,跟販夫走卒一樣,甚至還不如販夫走卒。”
  郝殿臣道:“七爺,真要這樣的話,他們該管管他們的子女。”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郝老闆,他們之中有幾個是這麽明白的,他們認為自己的子女是金枝玉葉,高高在上,寵上了天,咱們都看得見,不說皇親貴族,且看八旗子弟,架鷹驅犬,跑馬玩鳥,有幾個是務正業的,他們真要明白,就不會這樣了。”
  那位孟良點頭說道:“七爺說得不錯,這是實情,也都是咱們瞧得見的,人都有這麽個私心,瘌痢頭的兒子是自己的好,更何況他們金枝玉葉,天生的富貴命。”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將相本無種,天生的命沒有富貴低賤之分,那完全要看自己,看環境,他們那比人高的身份怎麽來的,我以為在座的諸位都清楚。”
  郝殿臣一點頭,道:“是的,七爺,那叫強搶霸奪,衹是,像萬親王這樣未免太過了些,其實衹須派個人告訴我們一聲……”
  李七郎道:“那樣不能死了他子女的心。”郝殿臣一怔,住口不言。
  金玉環嬌靨煞白,圓睜着美目,道:“好哇,這還成什麽世界,我可不怕,我跟他們拼……”
  郝殿臣叱道:“四妹,你能不能靜靜。”
  金玉環顫聲說道:“大哥,平日咱們忍受的還不夠多麽,他們欺人太甚,簡直把咱們看得連雞犬都不如,我忍無可忍……”
  郝殿臣濃眉一聳,道:“四妹。”
  金玉環閉上了檀口,低下了頭,她嬌軀抖得厲害。
  郝殿臣轉望李七郎,強笑說道:“七爺,我不多說了,我三弟、四妹的命是您救的,您要多少,請衹管開口,就是要我這個班子,我也照樣毫不猶豫雙手奉送……”
  李七郎道:“四位間的一個義字令人感動,你郝老闆的這份豪情我佩服,衹是郝老闆這麽做,未免太輕率了吧。”
  郝殿臣道:“七爺是指……”
  李七郎道:“隨便來個人,手裏衹拿把萬親王府護衛們用的飛刀,跑進班子來這麽一套說辭,你就把班子給他麽?”
  郝殿臣呆了一呆,道:“那……七爺……”
  李七郎微一搖頭,道:“郝老闆,你說得好,彼此都是江湖上混的,算得上是一傢人,我一文不取一文不要,衹請二位金老闆答應我一件事……”
  郝殿臣叫道:“您一文不取,一文不要?”
  李七郎道:“是的,郝老闆,真要那樣的話,我這七尺軀就要矮上半截了。”
  郝殿臣道:“那……您要他兩個答應什麽?”
  李七郎道:“休逞匹夫之勇,俗話說得好,胳膊永遠比不過大腿,憑這幾個人跟官傢拼鬥,那是大不智,也太不值得,我要諸位收拾收拾,趁夜離開北京……”
  郝殿臣道:“趁夜離開北京?”
  李七郎道:“是的,郝老闆,遲恐有變,納容兄妹情癡得可憐,既然這樣,他們在沒得手之前就絶不會罷休。”
  金玉環猛擡蝽首,道:“我不走。”
  金少樓雙眉一揚,道:“我也不……”
  郝殿臣沉聲喝道:“三弟。”
  金少樓倏地往口不言,那張臉白得怕人。
  李七郎搖頭說道:“賢兄妹江湖奇英,藝海葩,別讓人扼腕,也別讓親者痛,仇者快……”
  金玉環顫聲說道:“七爺,您答我一可,您為什麽要伸手?”
  李七郎道:“金老闆,論大、論小、論公、論私,我都不能袖手旁觀。”
  金玉環道:“七爺,您這大小公私……”
  郝殿臣突然說道:“四妹,別問了,我懂,衹須稍微想一想,你也會懂。”
  金玉環是位冰雪聰明,玲瓏剔透的姑娘,她一點即透,美目一凝,盡射敬佩神色,道:
  “七爺,我懂了。”
  李七郎道:“那麽賢兄妹走不走?”
  郝殿臣搶着點頭道:“走,七爺,我幾個說走就走。”
  李七郎微微一笑,道:“事不宜遲,越快越好,我告辭,諸位可以收拾……”
  金玉環一擡玉手,道:“七爺您再坐會兒……”
  李七郎道:“不了,金老闆,我多坐一會兒,就會耽誤……”
  金玉環微一搖頭,道:“不會耽誤什麽,七爺,我還想請教您幾句話。”
  李七郎道:“什麽話,金老闆請問吧。”
  金玉環睜着美目,凝視着李七郎那張臉,兩排長長的睫毛連抖也不抖一下,人會讓她看得不安。“七爺,您總該有個名字?”
  李七郎倏然笑道:“原來金老闆是問這個,有,怎麽沒有,衹是,金老闆,我小的時候,長輩的叫我小七兒,兒伴們也叫我小七兒,長大之後,有的人叫我七郎,有的人叫我七哥,還有幹脆叫我李七,於是這李七郎三個字就成了我的名兒……”
  金玉環眨動了一下美目,道:“七爺是吝於賜告……”
  “不,金老闆。”李七郎道:“先父母沒有告訴我,這,金老闆明白麽?”
  金玉環微微一怔,旋即歉然強笑道:“七爺,您別介意,我不知道。”
  李七郎搖頭說道:“沒什麽,父母過世的時候,我沒有難過,因為那時候我根本不懂什麽是難過,如今我懂了,可是……”勉強一笑,接道:“我連他兩位的面貌都不記得了。”
  金玉環垂下了目光,猶豫着道:“一樣,匕爺,我跟哥哥也是孤兒,唯一比您幸運的是我兩個還記得爹娘的樣子……”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跑江湖的都有一頁傷心血淚史,要不然他就不會出來跑江湖,沒親人沒傢,到頭來還不知道落個什麽結果。”
  這句話引起了同感,引起了共鳴,幾個人都低下了頭,沒一個說話,剎時這後臺沉靜得令人窒息。
  沉靜中,李七郎突然長長吸了一口氣,道:“諸位忙吧,我該……”
  金玉環連忙擡頭,一雙清澈、深邃的眸子直逼李七郎道:“七爺,我還有句話……”
  李七郎吸着氣,微笑說道:“金老闆,請隨便問。”
  金玉環遲疑了一下,道:“您……會武?”
  李七郎搖頭微笑道:“不敢說會,懂得一點,像我萍飄四海,浪跡天涯,在這茫茫大海,險惡江湖之中混飯吃,不懂幾手防身技怎麽行?這就跟各位一樣,既然吃了這碗飯,長靠,短打,翻跟頭,總要會幾套……”
  金玉環道:“您客氣。”
  李七郎道:“不,金老闆,這是不折不扣的實話。”
  郝殿臣口齒啓動了一下,但他沒說話。
  金玉環卻道:“攔得住萬親王府那些允稱江湖好手的護衛,您能說衹懂幾手兒防身擇?
  七爺,您不必……”
  李七郎搖頭說道:“金老闆,攔他們,我用的是智而不是力。”
  金玉環訝然說道:“您用的是智而不是力?”
  李七郎笑了笑道:“所有來看戲的,都是金少樓、金玉環迷,尤其納容兄妹,再說在座的還有那位大貝勒泰齊跟另一位美郡主,就憑這些,我攔他們,他們絲毫不敢聲張,而後,納容兄妹看見了他們,把他們帶走了,他們也沒能奈何我。”
  孟良失笑說道:“七爺厲害。”
  金少樓臉上也浮起一絲笑意,道:“衹怕差點沒氣死他們。”
  李七郎微笑說道:“金老闆說着了,他們恨得牙癢癢地,卻衹有幹瞪眼。”
  金玉環沒笑,一指李七郎手裏的柳葉飛刀,道:“從他們袖底摸出一把刀來,這也是智麽?”
  李七郎笑道:“金老闆這是損我,這一手要能算是武,天橋一帶會武的人可就多了,那些專嚮人伸手摸口袋的全成了江湖高手了。”
  金玉環嬌靨一紅,笑了,笑得好甜,好美:“七爺真會說笑話……”
  李七郎站了起來,道:“諸位,咱們都不能再耽擱了,我這就走,我走我的,諸位請收拾諸位的,別送,這不是客氣的時候。”這回他是說走就走,話落轉身就往外走。
  背後,金玉環又一聲輕喚:“七爺。”
  李七郎回身笑道:“金老闆還要問什麽?”
  金玉環嬌羞地笑了笑道:“不問什麽了,太羅嗦了讓人討厭,我要說的是,我們走了,您怎麽辦?您是一個人,不比……”
  李七郎道:“謝謝金老闆,正因為我是一個人,衹要有個縫兒我就能鑽進去,往哪兒去都方便,別的不行,這兩條腿還不比別人慢。”
  金少樓、郝殿臣跟那位“孟良”都笑了。
  金玉環仍沒笑,她凝視着李七郎道:“萬一因為我們連累了七爺您,我這輩子的疚……”
  李七郎神情微震,笑道:“金老闆放心,我不會讓你落一點疚的。”
  金玉環道:“那……七爺,您保重,幹萬……”
  李七郎避開了她那雙目光,含笑說道:“謝謝金老闆,諸位也請保重。”
  “七爺。”金玉環似乎唯恐他走,緊跟着又是一句:“什麽時候再見着您?”
  李七郎道:“江湖說大很大,說小也很小,好在咱們這輩子註定要在江湖上行走,闖東蕩西,衹要有緣,總會再碰面的。”
  金玉環口齒啓動一下,欲言又止。
  李七郎趁勢一抱拳,道:“諸位,告辭了。”轉身行了出去。
  背後又響起了金玉環的話聲:“七爺走好,我……們不送了。”
  李七郎答應了一聲,人已出了後臺,外面那些人都看着他,李七郎獨嚮老八、老九送過微微一笑:後臺,金玉環呆呆地站在那兒。
  郝殿臣輕輕地拍了她一下,道:“四妹,怎麽了?想什麽?”
  金玉環嬌靨有點酡紅,“嗯”了一聲道:“沒什麽,這個人……怪神秘的……”頭微低,轉身走嚮桌子前。
  郝殿臣淡然一笑道:“這位七爺何止神秘,他根本就是位江湖好手,不信問問老八、老九,人傢沒動手,老九就吃足了苦頭。”
  金玉環輕“哦”了一聲,嬌靨上微有疑容,道:“我本就看出了幾分……”
  郝殿臣目光一凝,道:“四妹,他人是比那個貝勒強過千百倍,可是你要明白……”
  金玉環頭一低,道:“大哥,別說了,我明白。”
  郝殿臣倏然住口不言,旋即嚮外招手喝道:“大夥兒進來,都進來。”
  一個更次不到,一行人有車有馬,悄悄地離開了戲園子後臺,趁着夜色遠去,遠去……
  一角暗隅裏,閃出個人,是李七郎,他眼望車馬逝去處,搖頭而笑,笑得有點異樣,道:“我這是何苦……”旋即轉身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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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河 邊 人 傢
  西直門外,長河邊上,有這麽一戶人傢。
  這戶人傢一圈竹籬,三幾間瓦房,一點也不像北方的四合院子,倒有點像江南典型的農傢。
  今夜有月,是一彎上弦鈎月,一彎金鈎,懸挂在碧空,便是加上那點點數不清的繁星,光綫也黯淡得很。
  在昏暗的月色下看,這戶人傢門前垂着一株大柳樹,柳條兒拂水,夜風過處,增添不少寧靜的美。
  那圈竹籬,就在這株柳樹後,一圈兒,密密的,兩扇柴扉,門頭、門裏,都貼着春聯。
  經過多少日子的風吹,雨打,太陽曬,春聯色褪了,紙也破了,字跡也模糊了,不過依稀可辨,那寫得是:
  五律調元銘鎸柏葉,
  璇園啓淑信報梅花。
  擡頭往上看,門頭上那一條衹剩了一角紅紙。夜深人靜,四野無聲,聲在樹間。
  這戶人傢靜悄悄的,竹籬內透出一綫燈光,衹瞧不見人影,聽不見人聲,想必人傢睡了。
  就在這時候,這戶人傢門前背着手踱來個人,人似臨風玉樹,灑脫、飄逸、倜儻不群,是那位李七郎。
  李七郎在門口一丈外停步,擡眼端詳了一陣,微笑點頭,說了這麽一句:“是這兒了,好地方,鬧中取靜,他老人傢真會享受。”邁步到了門前,擡手輕叩柴扉。
  剝啄聲方起,竹籬內響起了一個脆生生的甜美話聲:“您等等,我就來。”
  隨即,門聲響動,有人出了屋,步履輕捷,飛一般地到了柴扉後,脆生生的甜美話聲近在眼前,是埋怨:“今兒個怎麽那麽晚哪,您準是又喝酒去了。”
  兩扇柴扉豁然而開:“喲,不是……”
  開門的,是位身穿褂褲的大姑娘,體態剛健婀娜,亭亭玉立,那身淡青色的單薄褂褲,不寬不窄恰好合身。
  一排劉海下,是雙長長的眉跟一對水汪汪的鳳目,那條烏油油的大辮子,就垂在酥胸前。
  她美,美得跟戲園子裏那位看戲的大姑娘與金玉環又自不同。
  那位看戲的大姑娘清麗而雍容。金玉環美豔而豪放。
  眼前這位各兼大姑娘跟金玉環的一半兒,她美,但眉宇間洋溢着一股讓人不敢直視的冷威。
  如今,一句話沒說完,她睜圓了鳳目,半張着檀口,呆了一呆,然後望着門外這位年輕人訝然道:“你是……你找誰?”
  李七郎也有着一剎那的錯愕,旋即他微笑說道:“請問,這兒是不是住着一位姓褚的老人傢?”
  大姑娘未置是否,又問道:“你貴姓,找姓褚的有什麽事?”
  李七郎含笑說道:“姑娘,我姓李,遠道來的,特來拜訪褚老人傢。”
  大姑娘輕“哦”一聲道:“這兒是姓褚沒錯,可是他老人傢不在傢。”
  李七郎“噢”了一聲道:“那真不湊巧,姑娘是褚老人傢的……”
  大姑娘道:“他老人傢是我爹。”
  李七郎“哦”地一聲道:“原來是老人傢的令嬡,褚姑娘當面,我失敬。”他抱了抱拳。
  大姑娘忙淺答一禮,道:“不敢當,別客氣,你找我爹有什麽事麽,請留句話……”
  李七郎道:“留話不方便,我看我還是等褚老人傢回來吧,姑娘,能讓我進去坐坐麽?”
  大姑娘臉一紅,忙道:“我爹不在傢……”
  李七郎道:“就因為褚老人傢不在傢,我纔要等他老人傢回來。”
  大姑娘道:“那……你有什麽急事兒麽?”
  李七郎搖頭道:“我不急……”
  大姑娘道:“那你住哪兒,請告訴我一聲,等我爹回來後,我告訴他,讓他老人傢到你住的地方找你去。”
  李七郎道:“姑娘,我剛進城,還沒找地方住,這也是我頭一回到京裏來,人生地不熟,一時也找不到……”
  大姑娘拍手往南一指,道:“從這兒往南去不遠,那兒有傢客棧……”
  李七郎道:“我這個人生平就怕住客棧,跳蚤、臭蟲滿炕都是,被褥也是這個蓋,那個蓋的,太不幹淨……”
  大姑娘微微揚了眉梢兒,道:“那……你要是非等我爹回來不可的話,就請你在外邊等等吧,他老人傢該快回來了。“說完了話,往後微退一步,就要關門。
  李七郎擡手一擋,忙道:“姑娘,慢點兒,慢點兒,我這個人天生膽小,大黑夜裏,這兒又沒有行人,我可真有點怕……”
  大姑娘眉梢兒又揚高了三分,李七郎飛快說道:“再說,夜深露重,我衣衫單薄,站在外邊豈不要凍壞了我,姑娘何忍?請行行好,讓我……”
  大姑娘花容變了色,冷然說道:“你這個人怎麽……看你樣子挺不凡的,怎麽一點禮數都不懂,我爹不在傢,我一個姑娘傢能讓你進來坐麽?”
  李七郎忙道:“我知道,衹是姑娘……”
  大姑娘道:“你說你姓什麽?”
  李七郎道:“姑娘怎麽這麽健忘?李,十八子李。”
  大姑娘道:“哪兒來的?”
  李七郎道:“遠道。”
  大姑娘道:“總該有個地名兒,你來的那個地方沒名兒麽?”
  李七郎道:“自然有,不但地方大,而且名兒還挺響亮,中州汴梁,也就是河南開封府,姑娘聽說過麽?”
  大姑娘道:“聽說過,你是個幹什麽的?”
  李七郎道:“姑娘問這個呀?哈,我幹的事兒多了,打柴、做飯、洗衣服、讀書、寫文章………我都說不過來。”
  大姑娘鳳目一瞪,“誰問你這個了,我不是問你……我問你是幹什麽的?”
  李七郎肩頭一聳,攤手說道:“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個幹什麽的……真要說起來,我該是個吃閑飯的……”
  大姑娘冷笑一聲道:“果然是個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無賴,糟蹋你這一表……告訴你,上門找事兒你要看清楚人傢。”
  李七郎一怔忙道:“哎,哎,姑娘,你怎麽駡人……”
  大姑娘道:“這算便宜,你走不走?你要再不走我還要打人哪。”
  李七郎“哎喲”一聲,往後便退,瞪着眼道:“姑娘,你,你怎麽能打人?這不是褚傢麽……”
  大姑娘道:“是褚傢,褚傢的人不好欺負,要不是我爹……今兒個我就非打爛你的嘴,打斷你的腿不可,滾!”砰然一聲,關上了兩扇柴扉。
  李七郎怔在那兒,一直聽見屋門響,他纔倏然一笑,搖頭說道:“厲害不減當年,多少年沒見這副兇模樣兒了……”
  “多少年,十五年了,一晃可不十五年了麽,十五年不見,不想她竟長得這麽高,這麽大了,真是黃毛丫頭……”
  輕笑一聲,改口說道:“天,這要讓她聽見了,那可要吃不完兜着走,今後在北京的這段日子,就別想她再理我了……”—點頭,接道:“好吧,我等,就在這外邊兒等好了。”
  轉身走了開去,就在不遠處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他聽見了窗戶響,他笑了笑,衹當沒聽見。
  過不一會兒,突然站了起來,背着手就在那塊大石頭前踱了起來,轉眼間,遠處傳來了步履聲,輕捷穩健異常。
  再看時,夜色中數十丈外走來了一個人,不,一條人影,瘦瘦的身材,穿一件大褂。
  近了,轉眼間來人走近了,藉着昏暗月色看,那是位瘦削的清癯老者,看上去有五十多歲,長眉鳳目,鼻正口方,唇上留着兩撇小鬍子,不怒而威,眼神犀利逼人。
  他看見了李七郎的背影,先是一怔,繼而脫口喚道:“可是玉琪?”
  李七郎轉身一揖至地,道:“玉琪見過三叔,您安好。”
  瘦削清癯老者神情一喜,閃身掠了過來,好快,近前一把抄起李七郎雙手,鳳目暴睜,須發皆動,道:“玉琪,果然是你,想死三叔了,站直了,頭擡起來,讓三叔瞧瞧……”
  李七郎俊面微紅,擡起了頭,笑道:“三叔,您這是……”
  瘦削清癯老者目光一凝,立即“嘖嘖”有聲地道:“好俊的人品,打着燈籠挨個兒挑也挑不出來,就憑這,怕不一路轟動到北京城,告訴三叔,多少大姑娘、小媳婦兒跟了來?”
  李七郎紅着臉窘笑說道:“您老風趣不減當年,衹是不該見面就鱢人……”
  瘦削清癯老者手一抖,輕喝說道:“說,咱爺兒倆多少年沒見了?”
  李七郎道:“跟您,怕也有個五六年了。”
  瘦削清癯老者手—鬆道:“好記性,可不是有五六年了,瞧,三叔頭髮白了,老—輩的都老了,你們這晚一輩的,焉得不個個長大成人?你爹安好?”
  李七郎斂去笑容,一欠身道:“謝謝您,他老人傢安好。”
  瘦削清癯老者感慨地道:“老哥兒們也有多年沒見了,衹怕他比我老得更多……”目光一凝,道:“你什麽時候到的?”
  李七郎道:“接到您的信就動身,今兒晚上剛到。”
  瘦削清癯老者道:“既然到了,為什麽不到傢裏坐,卻站在門口吃風?……”
  李七郎倏然一笑道:“我不敢,鳳妹妹要揍我……”
  瘦削清癯老者鳳目一睜,道:“你惹了她了?”
  李七郎道:“我認出了她,她沒認出是我。”
  瘦削清癯老者倏然一笑,輕嘆說道:“也難怪,你們倆總有……”
  李七郎道:“三叔,整整十五年。”
  瘦削清癯老者一點頭道:“可不是整整十五年了麽?那時候她五歲你十歲,她哪有你記的事兒多,玉琪,好受麽?”
  “好受?”李七郎笑道:“她要打爛我的嘴,還要打斷我的腿,跟小時候一樣兇,我算是怕定了她啦。”
  瘦削清癯老者失笑說道:“那怎麽行,往後日子長着哪,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怕她,走,傢裏去,三叔給你保駕。”拉起李七郎就往傢門走。
  走了兩步,轉回臉來一笑說道:“說真的,我這個爹有時候也得讓她三分。”
  李七郎笑了……,到了竹籬前,瘦削清癯老者舉手敲了柴扉。
  這回,大姑娘在屋裏問了一聲:“誰呀?”
  瘦削清癯老者立即應道:“爹回來了,快開門。”
  屋門一響,大姑娘人已到了柴扉後,小嘴兒嘮叨着:“一出去就這麽晚纔回來,像今兒個,您也不看看是什麽時候了?就知道把人傢一個人放在傢裏……”兩扇柴扉開了,大姑娘又怔住了。
  瘦削清癯老者微微一笑道:“丫頭,今兒個誰惹了你呀,衝着爹發火兒,瞧瞧,誰來了,留神把人傢嚇跑了,認識了麽?是你琪哥。”
  大姑娘鳳目一睜,叫道:“他,他是玉琪……”
  李七郎一揖到地,道:“玉琪見過鳳妹妹,多年不見了,鳳妹妹好。”
  大姑娘驚喜欲絶,門裏伸手,就要來拉,突然,她一摔手跺了綉花鞋,紅着臉,叱道:
  “你……玉琪,你可惡。”扭身擰腰,飛一般地撲進了屋裏。
  瘦削清癯老者哈哈笑道:“得,拉臉了,這叫做火上澆袖,玉琪,你惹的禍大了,快跟我進去賠罪去吧,要不你就沒飯吃了。”拉着李玉琪行了進去。
  瘦削清癯老者前頭走,一條腿剛跨進門檻,屋裏響起了大姑娘薄怒的話聲,是輕喝:
  “站住,我不許他踩進我傢門兒。”
  瘦削清癯老者笑道:“丫頭,你……”
  大姑娘在屋裏叫道:“別說我沒打招呼,那個無賴敢進褚傢的門兒,留神我拿彈弓打瞎他的眼,話是我說的,我……”
  瘦削清癯老者沒理會,拉着李七郎進了屋,忽地一聲弓弦響,從左邊屋裏飛出一物,砰然—聲打在門頭上,它墜了地,既白又亮,在地上滾,是粒指頭般大小鋼丸。
  瘦削清癯老者一怔,叫道:“丫頭,你怎麽真……”
  李七郎低低笑道:“三叔,您的親傳,鳳妹妹這麽不濟事麽?要是當了真,她就不會嚮門頭上招呼了。”
  瘦削清癯老者一怔,失笑道:“玉琪,還是你行……”
  “誰說的?”大姑娘在屋裏叫道:“留神這一顆。”
  弓弦再響,又一顆鋼丸,直奔李七郎面門打到。瘦削清癯老者瞼色一變,就要伸手,李七郎扯了他一下,擡手撫臉,“哎喲”—聲,蹲了下去。
  瘦削清癯老者一笑,喝道:“丫頭,你……玉琪,玉琪,你……”
  “玉琪。”一聲尖叫,屋裏手提着鐵背弓撲出了大姑娘,她花容失色,近前丟弓蹲下了嬌軀:“玉琪,我……”
  李七郎猛可裏站了起來,左手二指捏着那顆鋼丸,咧嘴一笑,道:“鳳妹妹,把我的眼睫毛打斷了好幾根。”
  大姑娘一怔,這纔恍悟上了惡當,嬌軀一長,一下子竄了起來,嬌靨通紅,蛾眉倒竪,叫道:“玉琪,你可恨,你還敢……”
  李七郎舉手一揖,道:“衹此一次,下不為例,鳳妹妹千萬恕罪。”
  大姑娘香唇撇,想笑,但她卻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李七郎忙道:“鳳妹妹……”
  大姑娘頭也沒回,嗔道:“別叫我,褚鳳棲不認識輕薄……無賴。”
  掀簾進了房。李七郎搖頭苦笑。
  瘦削清癯老者一擺手,道:“沒規矩,簡直越來越不像話,別理她,走,跟三叔到房裏聊去。”他拉着李七郎進了左邊一間房。
  進了房,點上燈,燈光下看,這該是瘦削清癯老者的書房,窗明幾淨,點塵不染,擺設簡單了些,但雅緻。
  到了桌前,瘦削清癯老者一擡手,道:“玉琪,坐,咱爺兒倆聊,我就不信她能……”
  一頓喝道:“丫頭,給沏壺茶來。”
  隔房傳來大姑娘的話聲:“早沏好了,就在您跟前。”
  瘦削清癯老者凝目一看,倏然失笑,可不是麽,一壺茶就在桌子上,還直冒熱氣兒呢。
  他一斂笑容,又喝道:“我瞧見了,過來給倒上。”
  大姑娘在隔房道:“誰想喝誰自己倒。”
  瘦削清癯老者道:“你爹要喝。”
  “那……他是晚輩,不能讓他給您倒麽?”
  瘦削清癯老者一怔搖了頭,道:“好丫頭。”伸手就去拿茶壺。
  李玉琪忙道:“鳳妹妹說得對,該我來。”
  他後發先至,伸手拿起了茶壺。隔房又傳過大姑娘的聲音:“誰要敢再提我那個鳳字……”
  瘦削清癯老者笑道:“丫頭,別沒完沒了,不依不饒的,隔着墻你能拿誰怎麽樣呀,你不是橫麽?過這邊來呀。”隔房沒有了聲息。
  李玉琪倒好了兩杯茶,瘦削清癯老者探腰摸出了一根旱煙袋,香妃竹的桿兒,翡翠嘴兒,那鍋兒黑黝黝的,既不是銅也不是鐵,不知道是什麽打造的。
  他裝上了一袋煙,火石一打點上了,吸了那麽兩口,鼻子裏、嘴裏冒着煙,開了口:
  “玉琪,這趟路上走了多久?”
  李玉琪道:“沒多少日子,您不是在信上說不怎麽急,所以我就一路閑蕩着往北來了,連匹馬都沒買。”
  瘦削清癯老者微一搖頭,道:“還好你在路上沒怎麽耽擱……”
  翹腿在鞋上磕了磕煙袋,接道:“這件事說不急,也不急,說急,它還真急……”
  李玉琪“哦”地一聲道:“三叔,什麽事兒?”
  瘦削清癯老者道:“你知道你爹的脾氣,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把兄弟幾個各自東西,打當年散居各地之後,他每年總要各處跑一道,可就從沒到我這個老三這兒來過,你明白為什麽?”
  李玉琪微一點頭,道:“我知道,他老人傢是過於固執了些。”
  “不,玉琪。”瘦削清癯老者搖頭說道:“我知道你是幫你三叔說話,這不能怪你爹固執,要怪衹能怪我這個老三沒志氣,有點軟……”
  李玉琪道:“三叔,您怎好這麽說?”
  “不是麽?”瘦削清癯老者自嘲一笑道:“把兄弟幾個打從換帖插香到現在,個個挺胸昂首闊步,唯獨我這個老三看來是越來越沒出息,最後終於沾上了一個官字,投身六扇門,吃糧拿俸辦起了公事,不錯,我在這塊地方上挺抖,也很吃得開,可是背地裏或者往外去,你猜人傢會怎麽說?一口唾沫落了地,哼,鷹犬、爪牙、鷹爪孫,難聽的多着呢……”
  李玉琪雙眉一揚,道:“我看看誰敢……”
  “行,玉琪。”瘦削清癯老者一擡手,道:“別替三叔抱屈,也別替三叔不平,你不知道,三叔我寧可聽人駡,也不願瞧人衝着我躬身哈腰賠笑臉,遞嘻哈兒,一句一個褚老,一句一個三爺,那聽來刺耳,紮得我的心疼,倒不如誰把唾沫吐到我這張老臉上,擡手給我幾下子。”
  李玉琪道:“三叔,您別這麽說,別人不知道,咱們自己人總知道,您當年受過人傢的,人傢找到了您頭上,您不能不報,更不能落個忘恩負義,那不是咱們這種人的為人。”
  瘦削清癯老者一點頭,道:“話是不錯,多少年來我也衹有拿這個來安慰自己,要不然我早就提刀抹脖子了,哪還有臉活下去麽?棄宗忘祖,賣身投靠,這個罪名我擔不起,我寧可死也不願擔這個臭名兒……”
  李玉琪道:“三叔,我說過,咱們自己人知道。”
  瘦削清癯老者道:“當然,要不然你爹他們早就找我拔香頭了。”
  李玉琪倏轉話鋒,道:“那……三叔,您把我叫到京裏來……”
  “玉琪。”瘦削清癯老者搖頭說道:“那不能稱之為叫,應該說是請、藉、或者調將搬兵……”
  李玉琪目光微凝,道:“調將搬兵?我不懂。”
  瘦削清癯老者搖頭嘆道:“玉琪,聽你三叔慢慢說,是這麽回事兒……”
  裝上煙,點着火,吸了兩口,接道:“三個月前,有人嚮查緝營密報了這麽一個消息,說東北的鬍子有跡象往京裏來……”
  李玉琪截口說道:“三叔,我沒聽說過鬍子會越界作案。”
  “是啊。”瘦削清癯老者道:“關外那幫鬍子衹在關外作案,燒殺劫掠,不可一世,就連大鏢局的鏢也不敢出那兩關兩口一步(山海、居庸、喜峰、古北),就別提他們有多猖獗,多霸道了,可是他們有一宗好處,從不往關裏進一步,這就跟那河裏的魚絶不會到岸上來一樣……”
  李玉琪道:“那麽這消息……”
  瘦削清癯老者道:“消息是那人從酒肆裏聽來的,酒後茶餘亂扯,根本沒一點根據,不可靠,我原就不信,果然,一晃三個月了,別說鬍子了,就連根鬍子茬兒也沒瞧見。”
  李玉琪道:“那不是平安無事了麽?”
  “誰說的?”瘦削清癯老者道:“要平安無事,我就不會冒招惹你爹之險,把你老遠地從開封調來了。”
  李玉琪道:“這麽說不平安無事?”
  瘦削清癯老者道:“當然。”
  李玉琪道:“是鬍子悄悄地進來了?”
  “不是。”瘦削清癯老者道:“有我褚三坐鎮,就憑他們,要想悄悄地進來可還不容易,這檔子事比鬍子還讓人頭痛……”
  李玉琪“哦”了一聲道:“三叔,是……”
  瘦削清癯老者褚三道:“飛賊。”
  李玉琪倏然一笑道:“原來是飛賊……”
  瘦削清癯老者褚三搖頭說道:“玉琪,別門縫裏瞧人,飛賊也有大小之分,要是那些小毛賊,你三叔也不會把你搬來了。”
  李玉琪笑容微斂,道:“三叔,是大飛賊?”
  瘦削清癯老者褚三道:“即使是大飛賊,就憑你三叔這塊招牌,這身所學,也該沒有應付不了的,實在說這班飛賊,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他們好,總之,你三叔我栽了跟頭,我栽了大跟頭。”
  李玉琪雙眉微揚,道:“三叔,這班?他們?”
  褚三道:“是的,他們不衹一個,應該說是來了一幫,一個晚上同時在好幾個地方作案,你說那能是一個人麽?”
  李玉琪道:“那是一幫,三叔,您跟他們朝過面了?”
  褚三搖頭苦笑道:“要是跟他們朝過面,我這跟頭就不算栽得太大了,這張老臉也不會擡不出去,今兒個東鬧賊,明兒個西出事,我帶着人忙了近半個月,忙得焦頭爛額,卻顧東顧不了西,仍然是滿城風雨,我連根賊毛都沒瞧見,你說,玉琪,這個人是不是丟大了?”
  李玉琪眉鋒微皺,道:“這麽厲害?這是哪一路的……”
  褚三道:“天知道,除非能問問他們自己。”
  李玉琪沉默了一下,道:“官傢衹怕很着急。”
  “何衹着急?”褚三道:“簡直是震驚,一層一層往下交,最後到了九門提督衙門,提督爺限期破案,要不然連他都要倒黴。”
  李玉琪搖頭說道:“這麽說我倒真小看了這幫人,三叔,您把我調來……”
  褚三搖頭說道:“吃糧拿俸的有幾個真紮實辦事兒的,不錯,他們也在江湖上混過,能出手擡腿,舞刀動杖,衹是讓他們拿幾個小毛賊兒還能湊合,碰上稍微大一點兒的,連他們自己都保不住,哪還能拿賊辦事兒?平日裏對百姓,他們作威作福,兇橫粗暴,在這時候……唉,不提也罷。”
  李玉琪道:“敢情官傢養的都是些酒囊飯桶?”
  褚三一拍大腿,道:“一點兒也不錯,這四個字衹怕還擡舉了他們。”
  李玉琪道:“三叔,據我所知,還有個侍衛營……”
  褚三道:“人傢侍衛營是護衛紫禁地的,拿賊辦案是九門提督轄下查緝營的事,外邊鬧翻了天,衹要不礙着紫禁城,人傢吃飽了睡覺,翹着腿打盹兒,根本不聞不問。”
  李玉琪道:“您調我來是想讓我幫個忙?”
  褚三道:“你以為我調你來幹什麽的?”
  李玉琪笑了笑道:“您都自認不行,我又能幫多大的忙?”
  褚三一搖手,道:“玉琪,跟三叔別客氣,別人不知道我知道,你一身所學,就是我們老兄弟幾個聯手,也難接下二十招……”
  李玉琪笑道:“三叔,您這是把我捧上了天,您不怕摔了我?”
  褚三一搖頭,道:“玉琪,你是你爹的兒子,這不算什麽,可是你也是碧血丹心雪衣玉竜朱大俠的義子,這可就不得瞭瞭。”
  李玉琪遲疑了一下,道:“三叔,您知道我義父的當年?”
  褚三一點頭道:“我知道,聽你爹說過。”
  李玉琪道:“您也知道老神仙玉蕭神劍閃電手夏的當年?”
  褚三臉色一變,道:“玉琪,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是說……”
  李玉琪道:“三叔,別讓玉琪說出口。”
  褚三臉色大變,道:“我知道,玉琪,老神仙是先朝宗室,碧血丹心雪衣玉竜朱大俠當年更領袖日月盟,事跡轟轟烈烈,驚天地而泣鬼神,為……當朝視為心腹大患,聞風喪膽,而你偏偏是朱大俠的義子兼傳人……”
  李玉琪道:“這本就是一代傳一代的事,老神仙跟我義父當年都說過這麽一句話,大漢民族,子子孫孫,永繼不絶……”
  褚三神色黯淡,點頭說道:“是的,玉琪,大漢民族,子子孫孫,永繼不絶,而我這個大漢子孫,先朝遺民,卻……”搖頭苦笑,住口不言。
  李玉琪道:“三叔,您……”
  褚三搖頭說道:“玉琪,你三叔已入土半截,行將就木之年,算不了什麽,可是你鳳妹妹今年纔二十,到現在還沒婆傢……”
  李玉琪—揚眉,道:“三叔……”
  褚三嘆道:“玉琪,隨你了,我不該調你來,更不敢勉強你,你的立場跟我的立場幾乎是敵對的,這樣吧,就算我叫你到京裏來玩幾天的好了……”
  李玉琪雙目猛睜,道:“三叔……”
  褚三搖頭說道:“我不能讓你違背老神仙跟你義父傳下來的意旨,我更不能讓你棄宗忘祖,放棄你自己的立場,你想想看,你能麽?”
  李玉琪口齒啓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褚三擡手撫上李玉琪肩頭,道:“玉琪,天不早了,我纍了一天,想歇歇了,你也歇着去吧,你的住處你鳳妹妹已經收拾好了……”
  李玉琪道:“三叔,我看我還是到……”
  “到哪兒去?”褚三眼一蹬道:“無論怎麽說,我總是你三叔,你總是我的侄兒,我跟你爹的香頭一天沒拔,這關係就一天不變,你人到了京裏,難道我還能讓你去住客棧不成,去,找你鳳妹妹去。”他推着李玉琪站了起來。
  入耳這段話,李玉琪有着異樣的感受,也泛起一陣激動,可是他沒說話,頭一低,轉身走出房外。
  出房擡頭他便自一怔,大姑娘就站在房門口,嬌靨上籠罩着一片陰霾,看上去讓人心酸,她低低說了句:“跟我來。”邁步當先出了屋門。
  李玉琪默默地跟在她身後,出屋門左轉到了隔壁廂房,推開了門,點上了燈,屋裏幹淨、整齊,被褥全是新的,就連那對綉花枕頭也是剛做好的。
  李玉琪強笑說道:“鳳妹妹,謝謝你。”
  大姑娘道:“別客氣,衹不知道你中意不中意。”
  李玉琪忙道:“鳳妹妹為我收拾的,還能不中意?在我眼裏,把皇上的寢官給我我都不換。”
  大姑娘擡眼輕註,淡然一笑道:“你會說話,讓人聽了……”她閉上了檀口,沒再說下去。
  李玉琪道:“鳳妹妹,我說的是實話,你知道,我從小就不喜歡說假話……”
  大姑娘淡然一笑道:“現在你我都長大了,十幾年了,人總是會變的,是不?”
  李玉琪心往下一沉,道:“鳳妹妹,你怎麽說……”
  大姑娘顧左右而言他,擡手一指床上,道:“聽爹說你要來,我連夜趕出來的,我天生心笨手拙,不會做活兒,就連煮飯也是一回鹹,一回淡的,你可別見笑。”
  李玉琪忙道:“那怎麽會,我感激都怕來不及……”
  大姑娘道:“感激,那是見外,也顯得生分,衹要你今後在這兒的這幾天裏能吃住舒服,別嫌就行了。”
  李玉琪好生不安,道:“鳳妹妹,你這話不算見外,不算生分?”
  大姑娘香唇邊掠過一絲輕淡笑意,道:“那我不說了,你歇息吧!”
  李玉琪衹當她要走.忙道:“鳳妹妹,你坐會兒。”
  大姑娘擡眼凝註,輕輕說道:“怎麽,有事兒麽?”
  李玉琪沒話找話,不安地強笑說道:“鳳妹妹不生氣了?”
  大姑娘道:“怎麽會,自己人嘛,再說,你在這兒也住不了幾天,難得來,我怎好讓這幾天在不理不踩的生氣中度過?”
  李玉琪心又往下一沉,一陣激動,道:“鳳妹妹,你……你都聽見了?”
  大姑娘淡然一笑道;“不必聽,原在我意料中,當爹日夜盼你來的時候我就說別抱太多的希望,因為你有不能稍動的立場……”
  “哼!”了一聲,她接道:“說來說去都衹怪爹當年受了人傢的……”
  李玉琪道:“鳳妹妹,一個報字你認為不該?”
  大姑娘道:“倒不是不該,衹是他老人傢付出的太多了,包括他的聲名,他的身傢性命……”
  李玉琪又一陣激動.道:“鳳妹妹.我……我,那幫飛賊真那麽厲害麽?”
  大姑娘遲疑了一下,道:“爹瞞了你,我不瞞你,爹跟那幫飛賊朝過面,交過手。”
  李玉琪“哦”地一聲,忙道:“鳳妹妹,情形……”
  大姑娘截口說道:“要能拿住一個,不就可以破案交差了麽?”
  李玉琪呆了一呆,道:“這麽說,他老人傢不是那幫人的對手?”
  大姑娘道:“他老人傢沒能接下人傢十招。”
  李玉琪臉色一變,道:“沒能接下人傢十招?這……這三叔為什麽不告訴我?”
  大姑娘道:“爹一身傲骨,除了大伯、二伯跟當年的老神仙、朱大俠之外,曾服過誰?
  你是他的晚輩,他怎好意思說?”
  李玉琪心知大姑娘說得不錯,他這位三叔褚三在江湖上有頭有臉,跺跺腳江湖晃動,叱咤風雲,縱橫半生,同道們提起來都尊敬一聲褚三爺,褚三老而不名。
  如今他老人傢竟栽在常見的飛賊手裏,而且沒能接下人傢十招,難怪他難受,難怪他引為奇恥大辱而不肯說。說句半點不假的話,這消息要是傳揚出去,那足能沸騰江湖,震動武林。
  李玉琪沉默了半響,方始惑訝地自問道:“這是誰,不但能挫了三叔,而且沒讓他老人傢在手下走完十招,這是江湖上的哪一位……”
  大姑娘低着頭接口道:“爹要有一點辦法,也不會老遠地把你調來了,你想想看,拿既拿不住,打又打不過,上面限期破案,限期一天近一天,你讓爹他怎麽辦?”
  李玉琪雙眉一揚,道:“難道所謂上面就不為人傢想麽?”
  大姑娘淡然一笑道:“他們衹替自己的頂子跟腦袋想,下面的就是拼了命也得拿賊破案交差,他們衹知道一層層的往下交……”
  李玉琪道:“那讓他九門提督自己拿賊去,再不就另請高明。”
  大姑娘淡笑搖頭,道:“話不是這麽說,俗話說得好,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吃的是官傢的糧,拿的是官傢的俸,到了用你的時候怎麽能畏難退縮,爹要是個客位還好,偏偏他老人傢不是,而且還欠着人傢的,他老人傢認為連命賠進去都不多。”
  李玉琪道:“假如把一切都賠進去,那就太多了,三叔沾上這個官傢也有不少日子了,再大的債也該還完了。”
  大姑娘道:“苦就苦在他老人傢從來都不這麽想,他老人傢認為欠人傢的那一筆,這一輩子都還不完。”
  李玉琪雙目一睜,道:“難道說他老人傢真打算替他們幹一輩子?”
  大姑娘搖頭說道:“當初他們找上爹的時候,說的是三年,在這三年裏,爹為他們盡心盡力,三年一到,他們絶不敢讓爹在京裏多待一天,馬上送爹出城,可是你知道……”
  淡然—笑,接道:“這個字沾不得,這個圈子也近不得,一旦沾上了,進去了,要想擺脫,可就難了,咱們看得見,打從最初到現在他們放過哪一個了,雍正年間的血滴子最厲害,衹要你生一點去心,半夜裏就會丟腦袋,這幾朝的大內侍衛們也不差,一年多前,有個出身關外的侍衛要走,什麽都交了,人也出了城,可是後來卻被人發現死在半路上,連屍首都沒人收……”
  停了一停,她接着說道:“就憑這,誰敢輕言個去字,爹不是不知道,他老人傢早將榮辱生死置之度外,可是他老人傢不能不把我這個獨生女兒放在心上,為此,他不能走,也不敢走,縱然他們是真心真意放爹走,你知道,外面的人也容不了爹,江湖雖大,卻沒個安身之處,沾過這個字,進過這個圈兒的人,同道是絶不容他活着的,反正是這邊不殺你,那邊不容你,總而言之一句話,—旦沾上了,那後果……”搖搖頭,悲凄一笑,住口不言。
  李玉琪靜靜的聽着,大姑娘把話說完,他仍沉默着,可是他的臉色很難看,看上去怕人。
  大姑娘也略略沉默了一下,然後展顔強笑,道:“我不多說了,你也別多想了,反正你在京裏也待不了幾天,別讓這些事兒煩了你,爹既然沾上了,我是他的女兒,也衹有聽命於天了,你心情放開朗點兒,早點兒睡,明兒個我做幾個菜給你吃,然後我陪你好好玩幾天……”
  李玉琪猛然擡頭,雙眉高揚,兩眼圓睜,威芒暴射,神態怕人,叫道:“鳳妹妹……”
  大姑娘柔婉一笑道:“別說了,十幾年不見了,好不容易見了面,你在這兒待的幾天裏,要讓你吃住不舒服,我會一輩子不安。睡吧,我走了,洗臉水我打好了,就在墻角那邊,別忘了熄燈,也別忘了蓋被,後半夜涼。”
  說完了話,大姑娘頭一低,走了。李玉琪呆呆地站在那兒,沒動,也沒說話。
  大姑娘說的一些話,跟這臨去時的左叮嚀,右囑咐,代表着上—代的深交,以及他這一代兒時的那段可貴友愛。
  換個人誰會對他說這些?誰又會左一句叮嚀,右一句囑咐,李玉琪衹覺那一句句,一聲聲,像針,像鋼針,紮在心頭。
  他沒洗臉,但熄了燈;他上了床,但沒脫衣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放在胸前,眼望着房頂,腦海裏裝的很多,可也像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有。
  驀地,一股輕淡的幽香鑽進鼻子裏,他一怔,旋即明白,這股輕淡幽香來自頭下的綉花枕頭,他的心又為之一震。
  心神經過這—震,他的腦海裏更亂了。的確,這是很難選擇的。
  在他來說,如今肩頭上像頂着一座泰山。他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也不知道經過了多久……
  驀地,眼前一亮,他猛睜雙目,微微一怔,翻身躍起,窗外已然大亮,躍起時纔發現,被子從身上滑了下去,他記得,清楚地記得,隔晚他沒蓋被子,便連伸手去碰也沒碰一下。
  他坐在床邊上,呆呆地,是沒睡醒,要不就是發了愣?
  不一會,輕盈步履響動,門上響起了輕微的剝啄聲,還有大姑娘輕而甜美的話聲:“玉琪哥,起來了麽?”
  李玉琪倏然驚醒,連忙站了起來,道:“是鳳妹妹麽?請進來。”
  門開處大姑娘走了進來,李玉琪看得清楚,大姑娘換了另一身褂褲,光梳頭,淨洗臉,蛾眉淡掃脂粉未施,那張嬌靨,那張昨晚上見面時還白裏透紅的嬌庸,如今那嬌紅沒有了,有點蒼白,那雙清澈、深邃的美目,有點失神,也有點紅紅的,他心裏又一陣難受。
  大姑娘美目深註,未語先笑:“什麽時候起來的?”
  李玉琪忙道:“剛起來,我剛起來……”窘迫強笑,又接道:“真不好意思,頭一天就睡到太陽老高。”
  大姑娘含笑瞟了他—眼,道:“你又不是新媳婦兒,怕什麽?”
  李玉琪強笑了一下,道:“三叔呢,他老人傢起來了麽?”
  大姑娘道:“早走了,天剛亮就走了,吃這碗公事飯沒那麽容易,替人傢幹,不能像老太爺似的享福。”說着,走近床前,伸手就要疊被子。
  李玉琪搶上一步按住了大姑娘的玉手,道:“鳳妹妹,我不敢,讓我自己來。”
  大姑娘擡眼輕瞟,含笑說道:“跟我還客氣,要讓你疊不知會疊成什麽樣兒,洗臉去,我等着你吃飯呢。”
  李玉琪一怔,道:“怎麽,你還沒吃?”
  大姑娘道:“等你一塊兒吃不好麽?”
  李玉琪道:“三叔吃過了?”
  大姑娘道:“吃過了,他老人傢吃得早。”
  往日三叔什麽時候吃飯,大姑娘她絶不可能耗到如今,而今兒個她到現在還沒吃,這……
  李玉琪心裏又一陣難受。
  衹聽大姑娘低低說道:“放開我,洗臉去。”
  李玉琪這纔發現自己的手仍抓在大姑娘那欺雪賽霜,柔若無骨的玉手上,他心一跳,臉一熱,忙抽回了手。
  兒時握手嬉戲,小心靈裏沒什麽感受,而今,十五年後的今天,一個是玉樹臨風俊漢子,一個是亭亭玉立大姑娘,不但懂事,而且成熟,當兩衹手兒再相觸時,那感受便跟十五年前截然不同了。
  可不是麽?李玉琪心跳臉熱,大姑娘她不也紅雲滿面,且透過了那雪白嬌嫩的耳根麽?
  看見了這,李玉琪衹覺得臉上更熱,心跳得更厲害,他窘迫而不安地囁嚅道:“鳳妹妹,別怪我,我無意……”他這能算機靈?不描還好,越描越黑,傻子。
  瞧,大姑娘低下了頭,話輕得令人難聽見:“誰惱你了,快洗臉去吧。”
  李玉琪畢竟聽見了,忙應了一聲,往後退去。
  洗着臉,他沒話找話,問了一句:“鳳妹妹,是誰給我蓋的被子?”
  “爹。”大姑娘道:“還說呢,爹叨嘮了大半天了,說你這麽大了,還跟個小孩子似的,連被子都不知道蓋。”
  這,也衹有親人才會留意。李玉琪沉默了,旋即他丟下手巾走了過來。
  大姑娘已把床上收拾好了,望着他含笑說道:“走吧,那邊吃飯去!”
  大姑娘等他先走,可是他沒動,卻凝目說道:“鳳妹妹,昨晚上燈花兒爆了沒有?”
  大姑娘微微一愕,可是她冰雪聰明,玲瓏剔透,旋即就明白了,神色一黯,臉色微變,強笑說道:“你來了,燈花怎會不爆?”
  李玉琪心裏的難受帶到了臉上,道:“鳳妹妹,你這是……”
  大姑娘頭一低,道:“我餓了,你不餓麽,走吧,飯菜都涼了。”
  李玉琪口齒啓動了一下,但他沒再說話,雙眉一揚,邁步跟着走了出去……
  有大姑娘陪伴着,日子好打發,也令人有衹恨日短之感,一晃三天,大姑娘丟下一切,關門落鎖,陪着李玉琪遍遊燕京八景,除了西山霽雪不是時候,沒看着之外,其他的是足跡遍歷,人影兒成雙,全到了。
  其間,就連文丞相祠、謝壘山柯、鬆筠庵、陶然亭、香塚、鸚鵡塚、白塔寺、法源寺、天寒寺、五塔寺、大鐘寺、白雲觀都沒放過。
  李玉琪對白雲觀有偏愛,衹因為這座道觀跟他的義父碧血丹心雪衣玉竜朱漢民有淵源。
  大姑娘褚鳳棲則獨留戀那座香墳。
  香塚究竟是何人之墓,推擬甚多,傳說不一。
  有人說是香妃的玉骨埋處。
  也有人說是京師名妓菁雲不欲嫁重利輕別離的富賈,自盡死,葬於此。
  鳳棲愛的是塚旁那塊小碣: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絶,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這三天,鳳棲陰霾盡掃,嬌豔照人,充分地流露出女兒傢特有的嬌、甜、美,跟溫柔。
  褚三也笑口常開,絶口不提拿賊的事。
  然而,李玉琪的心情,卻不如他那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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