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江湖人
  作者:独孤红
  第一章 捧戏子
  第二章 河 边 人 家
  第三章 伊 人 肠 断
  第四章 别 走 捷 径
  第五章 理 折 亲 王
  第六章 巧 妙 一 着
  第七章 欲 益 弥 彰
  第八章 醇 酒 美 人
  第九章 卿 本 佳 人
  第十章 卧 龙 藏 虎
  第十一章 龙凤会
  第十二章 醋 海 波 澜
  第十三章 大水冲倒龙王庙
  第十四章 双凤会
  第十五章 最 难 消 受
  第十六章 酒 后 之 错
  第十七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第十八章 公私难全情变仇
  第十九章 螳 螂 捕 蝉
  第二十章 欢 腾 京 城
  第二一章 预备金钩钓海鳌
  第二二章 擒 人
  第二三章 妙 计
  第二四章 情难舍
  第二五章 小接触
  第二六章知奇方寸之中
  第二七章 锲 而 不 舍
  第二八章荣王起死回生
  第二九章 祸 福 难 卜
  第三十章 小 人 之 心
  第三一章 孤 遗 山 庄
第一章 捧戏子
  北京城有它庄严肃穆的一面。
  瞧,宏大的砖城,周围六十八里,比周围六十一里的南京城,周围四十里的西京城都大,算得上第一大城。
  外城,下石至上砖高二丈,堞高四尺,址厚二丈,城顶宽一丈四,共设七门,水定、左安、右安、广渠、东便、广寒、西便,角楼六座,城垛六十二个,堆拨房四十三座,雉堞九千四百八十七个,炮窗八十七个。
  内城周围四十里,城高六丈二,城顶宽五丈,分九门、正阳、崇义、宣武、朝阳、东直、阜城、西直、安定、德胜,角楼四个,城垛百七十二,雉堞凡一万一千零三十八个,炮窗一千一百零八个。
  在那年头,正阳门最壮观,也最神气,门分二层,内一外三,形式雄浑,中门常闭,非帝王不得出入。
  寻常百姓,连那边门儿都只有瞪眼瞧着的份儿,你走近看看,那些站门的官老爷喝一声,吃不完兜着走。
  还有紫禁城,那是禁宫大内所在,百雉连云,万瓦鳞次,九重禁地,干百楼台,甚至金殿禁路,无不玉砌雕栏。
  六百年来,数朝兴亡之处,一直列为禁地,寻常百姓是一辈子也别想往里去,就是做梦也到不了那儿。
  其他像什么天坛、地坛、社稷坛、先农坛、朝日坛、夕日坛、先蚕坛啦、万寿山啦,多啦。
  当然,它也有它轻松、热闹的一面。
  不说西郊,不说八大胡同,且说天桥。
  看!商贾杂技,卖估衣的、算卦的、看相的、摸骨的、戏馆、杂耍、卖膏药的、练把式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多少英雄好汉,多少江湖术士,都把这天桥当成了安乐窝,说天桥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应当之无愧!再往戏园子里看,站在那儿听听。
  瞧座儿,里边儿请,萝卜赛梨呀,百台糖瓜子儿。……
  乱哄哄,闹嚷嚷,再加上喧天的锣鼓,戏台上的胡琴儿,角儿的唱,台下这个喊儿,那个叫妈,就别提有多乱了!今儿晚上好戏,压轴戏“穆柯寨”。
  整座戏园子挤得水泄不通,座儿满了,站着的比坐着的还多,门外车水马龙,里头万头攒动。
  提起这出戏,本不算什么,哪个戏班子都会唱也都能唱,卖座不卖座那得看角儿怎么样。
  今儿晚上这出“穆柯寨”为什么这么卖座呢?那全因为角儿好,搭配好,角儿是名角儿,红透半边大的金少楼跟他妹妹金玉环。
  提起这兄妹俩,梨园里人人翘拇指,京畿一带可以说是哪个不知,谁个不晓,就连拖着鼻涕的小孩儿都知道。
  大街上,小胡同里,孩子们你一根棍儿,我一根棒儿,硬说他就是金少楼,举袖子一抹鼻涕,胸脯一挺,眼一瞪,挺神气的,就是被人在脑袋上敲了个疙瘩,腮帮子上来上一下,也不能哭,不能喊,金少楼嘛!
  老太太们也是一样,吃饱饭没事儿抱着烟袋就往戏园子里跑,瞧金少楼、金玉环去。
  大姑娘、小媳妇儿就更别提,迷金少楼迷得是茶不思来饭不想,擦胭脂抹粉,打扮得花不溜丢,整天泡在戏园子里,泡定了,捧定了。
  进了戏园子拼了命的往前挤,香汗淋漓小意思,手绢儿掉了不在乎,只要能多看金少楼一眼,或不是被金少楼多看一眼,哈,今儿晚上睡觉都会笑。
  为此,戏台前经常粉拳绣腿来上那么几回,比戏台上的戏还精彩、还好看。
  爷儿们捧的是金玉环,包厢,订座儿,金玉环要是一出场,或者是门帘里一句,谁要不喝个大采谁就非挨揍不可,喊得慢一点儿都怕吃了亏,那怎么行,今儿个头一声让别人喊了去,金玉环还瞧得见我么?
  至于,金少楼兄妹俩为什么这么红,学问大了,那可绝不是侥幸,哥哥俊,妹妹美,唱得好,做得好,全好。论文武生,论刀马旦,全是梨园行里第一把。
  金少楼还有一手绝活儿,从七八张桌子上一个跟头翻下来,落地身轻,戏台不响,面不改色,气不涌。
  更难得是人家背上紧着靠,脚底下那双又是那么厚的硬底鞋,这要没有不含糊的真工夫绝不行。
  这一手只露过一次,是那次“伐子都”,一次就够了,论扮相论架式、气度,金少楼成了活子都。
  今儿晚上这出压轴的“穆柯寨”,兄妹俩扮夫妻,哥哥是杨宗保,妹妹是穆桂英,那还能不卖座,还能不满?
  茶房不带座儿了,他挤不进去:沏茶倒水免了,看戏的不喝。
  卖瓜果梨桃儿、糕饼点心的也不卖了,他既走不了路,人家也没工夫吃。
  手巾把子也不打了,没别的,施展不开,有汗人家宁愿它流,抬手去抹都懒得抹,还有工夫擦把脸?
  如今在戏合上的是杨六郎手下两员大将:焦赞、孟良。没人瞧他俩,也不知道他俩唱的什么,说的什么。
  台前三排好座儿让人包了,包痤的大有来头,算算没几个人,坐不了也得让它空着,没人敢碰一下。
  头一排左边,坐的是两位衣着鲜明,人品轩昂,气度不凡的公子哥儿,俱是长袍马褂,瓜皮小帽。
  别的不说,单看帽顶那颗珠子,就价值连城,绝非寻常人家所能有。
  左边那位年纪较大些,说大也不过廿来岁,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一双长眉,一对凤目,人白,白得过了些:身子太弱,也瘦了些,十足的读书种子。
  右边那位年纪小些,说小也小不到哪儿去,十七八岁年纪,矮小些,也瘦些,但瘦不露骨。
  他更白,但白里透红,一双手十指纤纤,欺雪赛霜,柔若无骨,不像男人手,倒像姑娘家的柔荑。
  那张脸,娇嫩无比,吹弹欲破,弯弯的两道眉,一对大而圆的眸子,像点漆的杏眼,悬胆鼻小巧玲珑,小嘴儿鲜红一抹,要是换件衣裳,准像个美姑娘。
  可不是么?瞧,他额角上微有汗渍,后几排的人都闻得见汗香,当他拿手绢儿擦汗的时候,那股子幽香更浓。
  敢情有来头的公子哥儿,一天到晚都在脂粉堆里厮混,都喜欢这调调儿,没一个免得了。
  再看前排右边,那儿坐的是一男一女。
  男的身材魁伟高大,黑黑的一张脸,浓眉大眼,顾盼生威,不可一世,眉宇间带着些凶暴气。
  他穿件长袍,没穿马褂,没戴帽子,一条发辫拖在身后,两只袖子卷着,两段小臂毛茸茸的,粗壮有力,好不结实。那双腕子,既粗又圆,看样子硬得像铁。
  他身边那姑娘,一身墨绿,高领宽袖的小袄,八幅裙,长短适度,宽窄合身,看纤腰,细得盈握。
  那排整齐的刘海下,是张瓜子脸,一双黛眉,一对凤眼,标致绝顶,清丽如仙,人带人间一点烟火气。
  这一对儿配在一块儿,令人有老天爷闭着眼瞎凑一通之感,怎么说这位大姑娘她也该坐在左边那两位一块儿去才对。
  本来嘛,这么一位美姑娘,伴着半截铁塔,岂不太不相称?不相称归不相称,没人敢正眼看一下,哼一声。
  大姑娘她自己都不在乎,香唇儿带着一丝浅浅醉人甜笑,不住指着戏台跟那位黑大汉低声谈笑着,黑大汉或点头,或答话,看样子是唯恐不周。
  再往左后方看,第五排上,也就是那两位公子哥儿的正后方,那儿坐着一位更俊的人物。
  他穿一件长袍,有一副颀长的身材,长眉斜飞,凤目重瞳,比那位年长的公子哥儿还俊,也比那年长的公子哥结实健壮,更比那年长的公子哥儿多了股逼人的英气。
  要比慑人之威,逼人英气,只有那黑大汉可以跟他比,但那也迥然不同,黑大汉那股子威是凶威,流露无遗,人家这位的威,是英武之威,隐约于眉宇眼神之中。
  黑大汉站起来,像尊压人的半截铁塔,人家要是站起来可就不同了,人家像鸡群之鹤,临风玉树,那么洒脱,那么飘逸,那么倜傥不群。
  他坐在那儿意态悠闲,没看那两位公子哥儿,对那位美姑娘也不在意,只不时地向身左瞥上一眼。
  难不成身左有更美的姑娘,不,世上没有再比那位大姑娘更美的姑娘了,他身左过道上,站着几个穿长袍,卷轴口,长相凶悍,腰里鼓鼓的中年汉子。
  这几个,行家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而且是高手。
  这几个,全神贯注戏台上,神色间似乎有点焦急,可能是等着瞧金少楼、金玉环兄妹等急了。
  蓦地,锣紧鼓密,掌声采声震耳,差点没把戏园子屋顶掀了,台上垂帘掀动,眼前一亮,杨宗保,不,金少楼出来了。
  那位小公子兴奋而紧张,瞪大了眼,微张着嘴,拍红了一双娇嫩的“玉手”,令人好不心疼,他却毫不在乎。
  大公子哥儿用手碰了碰小公子哥儿,低低说道:“阁下,她呢?”
  小公子哥儿没理他,他又碰了一下,问了一声。
  小公子哥儿这才转过了脸,两眼一眨动,道:“你说什么?”
  大公子哥儿道:“我问,她呢?”
  小公子哥儿道:“别急呀,还没到出来的时候呢,瞧你,怎么这么没耐性,来都来了,还怕瞧不着人么?”
  说完了话,立即又转脸望向台上,那双清澈、深邃的目光又聚集在一点金少楼宴上。
  这时候,那几名凶悍汉子中有一个抬起了手。
  座中那位俊汉子两道长眉刚一扬,却见凶悍汉子群中另一名浓眉汉子把那汉子抬起的手压了下去,低低说道:别急,还有一个,待会儿两个一块儿收拾。“俊汉子两道长眉落了下去。
  过不一会儿,掌声、采声又起,震耳欲聋,是杨宗保跟穆桂英对阵交锋了,那浓眉汉子一声“是时候了,老常,你收拾男的,那丫头交给我。”
  话落,他跟适才那抬手的汉子同时抬起了手。
  就在这时候,俊汉子双眉一扬,站了起来,道:“对不起,三位,借个光。”
  他伸出了手,那只手快捷如电,一下子按住了两只手。
  乍看起来,他是想把那两个的手推开,然后好挪身走过去,可是那两个却脸色微微一变,浓眉汉子立即沉脸说道:“朋友,你想干什么?”
  俊汉子微微一笑道:“别问我,只问二位想干什么?”
  这一句,听得那两个跟身后的另几个脸上全变了色。
  浓眉汉子目光一凝,道:“朋友,你是……”
  俊汉子冷笑说道:“阁下,别管我是谁,这是戏园子,别杀风景,动刀子,要是来个血染戏台,别说前面那两位不依,就是整个戏园子里的人也饶不了人,阁下信不信?”
  浓眉汉子两眼暴睁,道:“谁说我要动刀……”
  俊汉子“嘘”一声道:“别嚷嚷,阁下,要让人听了去,戏园子里马上就会大乱,京畿是块安宁地,乱不得,惊动了九门提督那更麻烦,是不?至于是否动刀……”
  微微一笑,接道:“我这双眼睛还算亮,袖里飞刀,薄如柳叶,淬了毒是见血封喉,轻动不得,要不要我替二位拿出来?”
  浓眉汉子冷哼一声道:“你试试看。”
  俊汉子含笑一声:“我道命。”
  手往下一按,那浓眉汉子闷哼一声手垂了下去,俊汉子手在回一缩,在浓眉汉子腕下一翻,然后扬了起来,道:“阁下瞧,没错吧。”
  他右手拇食二指捏着一柄短小窄薄,一如柳叶的飞刀,刀苍白里泛青,行家一看就知道淬过毒。
  浓眉汉子脸色大变,惊怒喝道:“好大的胆子,你竟敢……”
  俊汉子一笑说道:“阁下,别紧张,也别那么小气,我不要,也从不喜欢这种能要人命的凶器,还你,拿去。”反手把那柄柳叶飞刀递了向去。
  浓眉汉子连忙伸手接过,他接过飞刀。身后一名惨白脸色的汉子伸了手,往俊汉子肩上就搭。
  俊汉子没在意,淡然说道:“怎么?想动手,我要嚷了。”
  惨白脸汉子冷笑说道:“你试试看。”
  他手没停,眼看就要搭上俊汉子的肩头。
  俊汉子双眉一扬,笑道:“你也试试。”
  翻腕而起,一指头敲在对方腕子上。
  惨白脸汉子像是被烧红了的烙铁烙了一下,“哎哟”一声,皱眉缩手,苦着脸弯下腰去。
  俊汉子忙以指压唇“唬”地一声道:“别嚷,吵人看戏要不得,尤其是看这兄妹俩的戏,谁吵谁倒霉,再说诸位也不愿意让头排那两位瞧见,对么?”
  这句话不算什么,可是这一手吓人,浓眉汉子脸色变了好几变,然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朋友贵姓,怎么称呼?”
  俊汉子道:“有劳阁下动同,我姓李,行七,阁下叫我一声李七郎。”
  浓眉汉子截口说道:“朋友请跟我们出去一下。”
  俊汉子摇头说道:“不行,不行,压轴戏正在好处,我怎么舍得走,更何况是看这种红遍半边天的名角儿,阁下假如想跟我聊聊,等戏完人散后,我不走,行么?”
  浓眉汉子道:“是汉子说一句算一句。”
  俊汉子道:“当然,这个胆我还有,要不然我就不伸手管这档子闲事了,只是诸位也请好好看戏,假如还有哪位不老实,我敢说刀一定会往头排右边飞,那时候惹了大锅,可别怪我事先没打招呼,明白了么?”
  一笑转身坐了下去。俊汉子这句话,就像戏园子边上,那个摆地摊的马回回卖的“大力丸”一样,灵效无比,那几个神色凶悍的汉子,个个发呆,硬是没敢再动。
  原因很简单,头排右边坐的那位黑大汉跟天仙般大姑娘,可是大有来头的,要是惹了那两位,尤其是那位黑大汉,那是吃不完兜着走,脑袋非得换个地方放。
  台上的戏完了,台下的戏刚开始。
  看戏的有不少赖着不肯走,想尽了主意要往后台溜,瞧瞧自已喜欢的角儿去,最好能跟人家聊上两句。
  哪怕只那么两句,在看戏人的心眼儿里,也比跟皇上聊了几句还引为荣宠,一路上可以兴高采烈,回家可以吹,更可以向子孙们夸耀一番。
  闹哄哄声中,站着的有的往外挤,坐着的也陆续站了起来,唯有那两位,大公子哥儿跟小公子哥儿仍坐着没动。
  小公子哥儿眼望空荡荡的戏台,犹在愣愣的出神。
  大公子哥儿则皱着眉,一脸的懊丧,那模样儿就像“西厢记”里的张君瑞刚被老夫人赖了婚一般。
  头排右边儿,黑大汉跟大姑娘也站了起来,黑大汉巨目微睁,犀利眼神一扫,向着那两位公子哥儿一呶嘴儿,轻笑说道:“瞧那两位!”
  大姑娘美目投注,嫣然一笑,道:“早瞧见了,他二位是捧金少楼兄妹最有力的人士。”
  黑大汉笑了,道:“那两位是兄妹,这两位也是兄妹,正好配成两对儿。”
  大姑娘轻叱说道:“别胡说,捧戏子无可厚非,着迷的也不只他两位,要谈谈别的……
  事情传进‘宗人府’,麻烦可就大了……”
  黑大汉倏然微笑,道:“也只有他们怕宗人府……”
  一顿,扬声叫道:“喂,二位,没瞧的了,该回驾啦。”
  小公子哥儿一震而醒,忙用胳膊碰了碰大公子哥儿,凑近了去,在大公子哥儿耳边低低说了两句。
  大公子哥儿这才收魂定魄,忙站了起来,转脸强关“怎么?二位也来了。”
  黑大汉豁然大笑道:“这敢情好,来的时候是一块儿来的,进了戏园子还聊了老半天,怎么看完戏就全忘了。”
  大公子哥儿好不窘迫,胀红了一张睑,只说不出话来。
  大姑娘好心解围,嫣然笑道:“两位要不要一块儿回去?”
  大公子哥儿刚要说话,小公子哥→OCR小组扫描、OCR,独家边载←儿插了嘴,忙道:“不了,我们俩待会儿再回去,还想顺便在天桥逛逛。”
  大姑娘浅浅一笑道:“那我们俩先回去了。”
  转身往外要走,这时候,从紧靠后排那边抢步走过来两名衣着气派,服饰鲜明的中年汉子,躬身哈腰,小心轻问:“您,回去?”
  黑大汉则仍向着那两位笑道:“二位,逛是可以逛,应记住:可别人回去了,把魂儿留在天桥忘记带回去,懂么?”
  大姑娘没理那两个中年汉子,也没听见黑大汉说什么,因为她在转身的时候,一眼瞥见了坐在后几排上的那个俊汉子。
  她先是微微一愕,而后惊讶,继而当俊汉子唇角噙笑,也望向她,四目交投那一刹那,她有点像触了电,轻微一颤忙收回了目光。
  黑大汉转过身来瞧见了,忙问:“怎么了?谁?”
  大姑娘轻轻说道:“纳容兄妹身边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个人?”
  黑大汉抬眼凝目,俊汉子身边那几个凶悍汉子,只当黑大汉是望向他们,忙躬身哈腰,不安地赔上了笑:“泰爷,你好。”
  黑大汉理都没理他几个,浓眉微扬,轻喝说道:“好俊逸的人品……”
  脸色忽地微微一变,道:“他怎么样,瞧你了?”
  大姑娘神色微惊,娇靥微红,忙道:“你这个人怎么了,没有,别胡说。”
  黑大汉冷哼说道:“谅他也不敢……”
  脸色又是一变,道:“好大的胆子,见了我居然还大楼大样的坐着,我要问问他这是谁教给他的规矩……”
  大姑娘忙伸皓腕,那欺雪赛霜,柔若无骨的玉手往黑大汉胳膊上一落,既惊又羞,急道:“别这样子,也许我弄错了,人家不是他兄妹身边儿的!”
  只这么一拦,黑大汉变成了绕指柔,冷哼一声道:“便宜了他,咱们走。”挽着大姑娘往外走。
  大姑娘扬着蝽首,整着娇靥往外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儿像小鹿儿乱撞,怦怦然跳得厉害。两个中年汉子在前面开道,他两位走了。
  那空荡荡的头一排,只剩了两位公子哥儿!
  小公子哥儿推了大公子哥儿一下,道:“哥哥,你还在这儿发什么愣呀?”
  大公子哥儿皱着眉道:“她怎么连瞧也没瞧我一下。”
  小公子哥儿两道细细的眉往起一扬,道:“别说了,提起来我就有气,他出来的时候,我拍手拍得比谁都响,也喝了好几声采,偏偏他像块死木头,走,咱们到后台问问他去,是瞎了还是聋了。”他拉住了大公子哥儿的袖子。
  大公子哥儿一惊,忙地一挣,道:“要去你去,我不去。”
  小公子哥儿圆睁着一双星目,微愕问道:“怎么了?”
  大公子哥儿红了脸,摇头嗫嚅说道:“没……没什么,我,我不想去。”
  小公子哥儿眨动了一下星目,道:“不想去,天知道,别是不敢去吧,哼,亏你还是个大男人家,怎么连我这女……连我都不如,你要是怕你这弱不禁风的身子换不起人家一指头,有我呢,我给你挡,这个都怕,别的你还想什么?说,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去。”
  大公子哥儿忙道:“阁下,咱们别惹人家行么?咱俩是怎么出来的,你就不知道人的嘴有多快,万一传进爹耳朵里,那还得了,你没关系,我就惨了,做哥哥的不把妹妹往好处带,先一顿训斥,然后书房里一关三大,那滋味儿我是怕定了。……”
  小公子哥儿想笑,但他没笑,脸一扬,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真没错,昂藏须眉七尺躯,偏长了一颗鼠胆,怕!也行,当初你就别迷呀。”
  大公子哥儿睑一红,道:“这……这……我跟你不一样,哪能像你,厚着脸皮往前凑,天不怕,地不怕,我可不……”
  “好哇。”小公子哥儿两颊生酡,美极娇煞,一跺脚道:“你敢说我脸皮……看我以后还帮你不,下次你就别再想往外溜了,我先回去了。……”
  霍地拧腰转过了身,两眼忽地一直,“咦”地一声:“你们……”
  大公子哥儿也瞧见那几个汉子了,一惊忙低声说道:“妹妹,他们怎么也来了?”
  小公子哥儿一扬眉,喝道:“你们来干什么?”
  那浓眉汉子忙走了过去,一哈腰,赔笑说道:“二格格,您……您二位这么出来,小的几个有点不放心……”
  “胡说。”小公子哥儿叱道:“两个这么大的人,还会丢了,还会让人拐了去不成,外城这块地方我比你们都熟,说,谁叫你们来的?”
  浓眉汉子忙道:“二格格,回您,这不怪小的几个,是福晋叫小的几个跟出来暗中护卫,您二位千万开恩……”
  小公子哥儿道:“王爷知道么?”
  浓眉汉子忙道:“回您,福晋没敢让王爷知道。”
  大公子哥儿神情为之一松,暗暗吁了一口气。
  那位西贝小公子哥儿端起了架子,“嗯”地一声,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们两个马上就……”
  浓眉汉子忙道:“二格格,福晋交待过,让小的几个接您二位一块儿回去。”
  西贝小公子哥儿脸一板,道:“怎么,我说的没用?”
  浓眉汉子忙赔笑说道:“您明鉴,小的不敢,小的天大胆子也不敢不听您的,只是……
  只是福晋已替您二位瞒了,万一惹她生气了……”
  西贝小公子哥儿忙一摆手,道:“别罗喷了,我两个这就回去。”
  浓眉汉子一哈腰,道:“谢谢您。”转身就要向后招呼。
  西贝小公子哥儿一眼瞥见了俊汉子,一怔说道:“好俊逸的人品,这是谁呀,瞧见了么?哥哥,你平日自夸内城里找不出第二个,瞧人家,这才是须眉男儿俊丈夫,你该自叹不如,黯然失色了吧?”
  大公子哥儿也瞧见了,他有几分羡慕,也有几分嫉妒,心服口不眼,冷哼一声道:“什么了不起,只不过个头儿比我高大了些……”
  他两个是低声说话,谁知道人家俊汉子听见了,往起一站,含笑说道:“多谢二格格夸奖,比起贝勒爷这富贵……”
  西贝小公子哥儿“咦”地一声道:“你听见了……”
  俊汉子含笑说道:“骂我的话可以听不见,夸我的话还能听不见么?”
  西贝小公子哥儿“噗哧”一声笑道:“这个人真是……你怎么知道我是二……二格格?”
  俊汉子一指那浓眉汉子,道:“这位称呼您的时候我听见了……”
  那浓眉汉子叱道:“我呀我的,好没规矩。”
  俊汉子笑了笑道:“阁下要弄清楚,诸位是贝勒爷跟二格格身边的人,我不是……”
  浓眉汉子变色说道:“你敢顶顶撞……”
  西贝小公子哥儿一摆手,道:“人家说得对,你想干什么,给我往后站站。”
  奴才毕竟是奴才,虎威没有了,浓眉汉子凶态一敛,哈腰答应,低着头后退了几步。
  西贝小公子哥儿转眼望向俊汉子,道:“我还当你认识他们呢。”
  俊汉子道:“我没那么荣幸,刚看完戏,想走没能走得成。”
  西贝小公子哥儿微愕说道:“没能走得成,为什么?”
  俊汉子抬手一指浓眉汉子几个,道:“他几位不让我走,大概是我得罪了他几位。”
  浓眉汉子张目喝道:“大胆,你敢……”
  西贝小公子哥儿沉脸道:“又来了是不是。”浓眉汉子忙闭上了嘴。
  西贝小公子哥儿道:“告诉我,为什么不让人家走,人家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
  浓眉汉子忙道:“二格格,您听他胡说……”
  俊汉子接口说道:“这么说诸位没拦我,那好了,我走,这就走。”
  他转身真要走。
  浓眉汉子一急,脱口喝道:“站住,你敢走……”
  俊汉子转了回来,望着西贝小公子哥儿道:“二格格,您听见了,是我胡说么?”
  西贝小公子哥儿望着浓眉汉子责问道:“你的胆子不小,居然敢骗我,说,为什么不让人走?”
  浓眉汉子恨的牙痒痒地瞪着俊汉子道:“朋友,你愿意等,这话可是你说的……”
  俊汉子道:“没错,是我说的,诸位是官家人,我则是个小百姓,诸位不让我走我有什么办法,我敢走么?只好答应留下了,咱们谁是谁非难有理谁没有,如今贝勒爷跟二格格当面,你可以说出来请他二位评评。”
  天爷,杀了浓眉汉子只怕他也不敢说,他心里明白俊汉子这是存心整他,人家棋高一着,他栽了。
  他心里既气又恨,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也只有让人整了,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听西贝小公子哥儿催促说道:“说呀,你说呀。”
  浓眉汉子只得一咬牙,道:“二格格,一点小误会,是小的几个没理……”
  俊汉子道:“毕竟阁下自己承认了。”
  西贝小公子哥儿冷哼一声道:“你们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敢仗势欺人,还不赶紧向人家赔个不是……”
  俊汉子忙道:“二格格,一点小误会,说说也就算了,我怎敢让他几位……”
  “不行。”西贝小公子哥儿一摇头道:“今儿个我非要他赔不是不可,你别怕,他几个以后要是再敢找你,有我给你做主……听见了么?向人赔不是。”
  浓眉汉子气炸了肺,恨得差点没把牙咬断,却只有向人家微欠身形,乖乖地赔了个不是。
  俊汉子却说了声:“阁下,我诚惶诚恐,也很不好意思……”
  转望西贝小公子哥儿,道:“二格格,您让人敬佩。”
  西贝小公子哥几道:“别客气,我不是个护短的人……”
  俊汉子道:“所以说二格格让人敬佩。”
  西贝小公子哥儿深深一眼,道:“你这个人很……你姓什么叫什么?”
  俊汉子道:“有劳垂问,回您,我姓李,行七,朋友们都叫我李七郎。”
  大公子哥儿微微皱眉道:“李七郎这名字有点……”
  西贝小公子哥儿又问道:“干什么的呀?”
  李七郎窘迫一笑道:“您别见笑,走江湖,混饭吃……”
  西贝小公子哥儿道:“别客气,是京里的人么?”
  李七郎道:“我祖籍是北京。”
  西贝小公子哥儿微一点头:“那好,没事儿找我玩儿去。”
  她可是随口说说,天知道,一个市井小民,想往内城里找她去,上辈子没烧过香,这辈子别想。
  听起来挺热络,内城里的人都喜欢这调调儿,她可就没替人家想,人家是否能进那内城九门。
  偏偏李七郎他这么说:“谢谢您,改天我一定登门拜望。”
  二格格她很满意,含笑点头,又说了几句之后,偕同她那位哥哥,带着浓眉汉子几个走了。
  临走,浓眉汉子恶狠狠地瞪了李七郎一眼。
  李七郎可恶,冲着他咧嘴一笑,那口牙好白。
  人家走了,按说李七郎他也该走了,可是他没走,不但没走,反而迈起潇洒步,直往戏台边那个窄门走去。
  窄门儿开着没人拦他,可是再往后去,在进后台那肩门前,他被挡了驾,拦他的是两个中年汉子。
  这两个,一个瘦高,一个矮胖,都是戏台上的龙套,他两个诧异地望了望李七郎,瘦高汉子首先开了口:“您这位……找谁?”
  李七郎停了步,含笑说道:“我想见见金老板,行么?”
  瘦高汉子道:“您要见哪位金老板?”
  可不是么?金少楼兄妹俩,他要见哪一个?
  李七郎道:“随便哪一位都行,当然,最好是一下见两位。”
  瘦高汉子把他当成了迷角儿,捧角儿的,当即说道:“对不起,两位金老板忙,都在卸装,待会儿有人请吃饭,车在后门口等了老半天了。”
  李七郎摇头说道:“二位不知道,假如今夜再错过,我不但没钱付吃住,就是连回去的盘缠也没有了,无论如何……”
  矮胖汉子突然“哦”了一声,眯着眼道:“我明白了,你朋友是想找金老板要两个花花的……”
  他把李七郎当成了吃伸手饭的地头蛇,混混儿。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你看我像么?”
  矮胖汉子微愕说道:“那你朋友是……”
  李七郎道:“金老板欠我的,我是来要债的。”
  矮胖汉子一怔:道:“金老板欠你的?”
  李七郎微一点头,道:“不错,金老板欠我的。”
  那瘦高汉子插嘴问道:“哪位金老板欠你的?”
  李七郎道:“两位金老板都欠我的。”
  瘦高汉子微一摇头,似笑非笑地道:“朋友,据我所知,两位金老板每月拿的包银半年吃用不完,用不着向人伸手借债……”
  本来嘛,两位金老板是什么角儿。红透了半边天,要什么没有,何至于向人伸手借债?
  别说瘦高汉子不信,还怀疑他是来讹诈的,就是换了任何人,也都会把这位李七郎当作无赖。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我知道二位不信,难怪,二位金老板是红透半边天的名角,只差不是内廷供奉了,只要一张嘴,要什么没有,金银珠玉,自有人车载斗量,不过……”
  微微一笑,接道:“人都有个急的时候,是不是?”
  瘦高汉子道:“你是说从前?”
  “不。”李七郎摇头说道:“我是说现在,说得近一点儿,就在今儿晚上。”
  矮胖汉子叫道:“二位金老板今儿晚上向你借过……”
  李七郎道:“不错,一点儿不错。”
  矮胖汉子目光一凝,道:“多少?”
  李七郎眉锋微皱,摇头说道:“这很难说,真要说起来,按二位金老板的身价算,哎,嗯,这个数目很难说,那能吓然人。……”
  矮胖汉子冷然一笑,道:“朋友,大伙儿都是混饭吃的,不容易,人有个急难窘困,跟谁借几个花花,那是常事,可是要狮子大开口,手掌大过天,那可就要招子放亮点儿……”
  李七郎没在意,笑笑说道:“朋友说完了么?”
  矮胖汉子道:“说完了……”
  旁边瘦高汉子插口道:“我还有一句,说大,这儿是京畿,说小,这儿是天桥,论公有王法,论私有交情。二位金老板既然能在这儿一唱好几个月,可不能算等闲。……”
  李七郎道:“我知道,二位金老板在内城有人,在天桥有朋友,能在这卧虎藏龙的北京城唱几个月天天满座,那是不含糊,可是欠下的债不能抬出这个来不还。”
  瘦高汉子似乎忍不住了,眼一瞪,道:“朋友……”
  李七郎一抬手,道:“朋友,你别发火,慢动气,我找的是二位金老板,只要他二位点头认下这笔债,那就跟任何人无关。”
  瘦高汉子道:“话虽这么说,可是我两个不信!”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二位在台上是龙套,下了台就成了把门将军秦琼、尉迟恭了,难道说两位金老板把二位派在这儿打算赖债不成!”
  瘦高汉子冷笑说道:“朋友会说话,北京城里的龙虎,我两个也见过几次,话是我说的,朋友要想进这扇门,先得我两个点头……”
  李七郎道:“怎么,二位是打算拦我?”
  瘦高汉子道:“你朋友是个明白人!”
  李七郎倏然一笑道:“没想到两位红透半边天的名角,会来这一手儿,诚如二位所说,论大,这儿是京畿,论小,这儿是天桥,我看看二位谁敢碰我一指头。”
  话落,一撩长袍,迈步就要往里走。
  瘦高汉子冷笑说道:“你试试,我不信你能烫了谁的手。”
  腰微挫,当胸一拳捣了过来。
  李七郎微一摇头,笑道:“这不像台上的架式,没想到阁下还有不含糊的真工夫。”
  他没躲,挺胸迎了上去。
  砰然一声,瘦高汉子一拳捣个结实,李七郎没动,身子也没晃一晃,便连眉头也没皱一皱。
  打人的是瘦高汉子,“哎哟”一声,脸色变白,然后龇牙咧嘴,抱着拳头矮了半截的也是那个瘦高汉子。
  李七郎笑了:“怎么样,朋友,是烫了手。还是扎了手?”
  一旁矮胖汉子摆住了,没动,也没说话。
  瘦高汉子趁李七郎说话分神,忍痛大喝:“你再试试。”
  一蹲身,一个扫堂腿猛扫李七即下盘。
  李七郎笑道:“你也试试,刚烫了手,留神再烫腿。”
  他刚说完话,瘦高汉子一腿扫上了他的腿,他稳得像根铁桩,依然晃也没有晃一下。
  瘦高汉子大有一腿扫在铁桩上之感,“哎唷”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那条没入家硬的腿直叫。
  那矮胖汉子醒了过来,大声惊喝:“好小子,你敢打人,我……你有种就在这儿等着,谁溜谁是他娘的杂种。”
  天知道谁是,话完他转身就要往里跑。
  适时,一名魁伟大汉从里面跑了出来。扣子没扣,胸膛既宽又厚,露着一片黑黝黝的胸毛,看样子他是刚下了装,出门便喝说道:“老九,什么事儿直嚷嚷?”
  矮胖汉子胆气倏壮,回身一指,说:“郝老板,您出来得正好,这小子跑到这儿来打人,您瞧,老八让他给放倒了。”
  姓郝的魁伟人汉脸色微变,目光一凝,道:“朋友,你是……”
  李七郎含笑截口道:“焦将军,请先容我说句话。”
  敢惜这姓郝的魁伟大汉,就是刚才台上那位焦赞。
  姓郝的大汉道:“朋友请说。”
  李七郎一指地上瘦高汉子,道:“贵班子的这位朋友打了我一拳,扫了我一腿,我站在这儿连动都没动,不能说我跑到贵班子里来打人。”
  姓郝的大汉想必是位明眼人,他看出来了,两道浓眉微微一耸,当即抱拳当胸,道:
  “朋友,他不济,怨不得别人,我郝某人代他向你赔个罪……”
  李七郎举手答了一礼,道:“郝老板这么说,我就挂不住了。”
  姓郝的大汉道:“我姓郝,叫郝殿臣,请教……”
  李七郎道:“郝老板的花脸,梨园行里称最,我仰慕已久,请教二字不敢当。我姓李,行七,朋友们都叫我李七郎。”
  郝殿臣道:“原来是李七郎,七爷在哪儿得意?”
  李七郎道:“跑江湖混碗饭吃,郝老板别见笑。”
  郝殿臣道:“那什么话,江湖上个个英雄豪杰,我生平仰慕的就是江湖朋友,结交的也都是江湖朋友,真要论起来,大伙儿都是一家人,七爷请示下来意。”
  李七郎还没说话,矮胖汉子嘴快,他已接着把李七郎的来意跟经过说了一遍,只字不漏。
  听毕,郝殿臣一脸诧异色,目光一凝,道:“七爷刚才说得好,人都有个窘急的时候,你既然这么说了,郝殿臣不敢不信,您请跟我来,我带您见他两位去。”一抱拳,转身大步行了进去。
  矮胖汉子一怔,刚要叫。
  李七郎已然跨步到了他身边,笑道:“九爷你放心,人家做事有分寸,只要金老板不认这笔帐,贵班子轻饶不了我的,明白吧。”
  擦过矮胖汉子身边行了进去。
  矮胖汉子明白了,一点头,道:“白活了,还是人家郝老板行,表面豪迈,心里计较,往后得学着点儿,老八,走,进去插一手去。”
  他转身要走,猛然想起地上老八脚下不便,忙又转过来把老八搀了起来,扶着他一拐一拐地跟了进去。
  郝殿臣前面带路,走过一段既黑又窄的走道,就来到了后台,后台灯光通明,亮如白昼。
  仔细算算,来来往往在这儿忙的总有好几十个。
  李七郎看得清楚,“孟良”坐在一边正跟“杨六郎”聊天。
  “穆瓜”坐在戏箱上正在那儿啃西瓜。
  谁叫他是“丑”,他就能坐在戏箱上。
  “杨宗保”跟“穆桂英”兄妹俩,正并肩坐在那儿,一边对镜卸装,一边聊着,名角没大架子,人家自己动手,不要侍候。
  李七郎进后台刚好听得“穆桂英”高声说了这么几句:“……我瞧就恶心,那双贼眼,下回他再坐那么近,我就拿弹丸打瞎他的眼,可恶透了……”
  有人瞧见郝殿臣带着个人品轩昂,气宇不凡,人似临风玉树般俊美陌生客进来了,谈笑立即停住,先后望了过来,热闹的后台顿时为之一静。
  杨宗保、穆桂英镜子里瞧见了人,各自一怔,也转过了身,杨宗保两眼微睁,穆桂英一双美目睁得更大。
  怪不得这两位让人着迷,让人疯狂。
  金少楼,廿多年纪,身材颀长,结实而英挺、剑眉星目,高高的鼻梁,方方的嘴,人不白,但很英俊。
  金玉环,约摸双十年华,个子不高不矮,娇躯婀哪刚健,大眼睛,高鼻梁,很像乃兄,人美,更难得有一种梨园子弟,江湖女儿的豪爽明朗与英气。
  他兄妹四目聚集一点,李七郎身上、脸上。
  李七郎含笑点头,郝殿臣大步到了金少楼兄妹面前,背着人一递眼色,高声发话说道:
  “三弟,四妹,债主上门了,这位说你两个欠了他一笔债,而且数目不小,你两个怎么说?”
  一听这话,坐着的,站着的,全走了过来。
  金少楼霍地站起,眼望着李七郎道:“大哥,他是……”
  郝殿臣道:“这位姓李,李七爷,是江湖上的朋友。”
  金少楼向着李七郎发了话:“李七爷说,我欠了您的……”
  李七郎微微一笑道:“假如金老板愿意,我想跟贤兄妹私下谈谈。”
  金少楼道:“不必,班子里没有外人,李七爷有话……”
  李七郎摇头说道:“事非小可话惊人,假如金老板不放心,尽可以找几位陪着……”
  金少楼双眉一扬,道:“那好,我就跟李七爷谈谈,大哥,招呼大伙儿一声,请外边待待去。”
  郝殿臣一挥手,大伙儿全退了出去,只有郝殿里,跟那位与他一般大个子的“孟良”没走。
  金少楼一抬手,道:“李七爷请坐。”
  李七郎道:“谢谢金老板,不客气,我说完了话就走。”
  金少楼道:“那么请说,我什么时候欠了……”
  李七郎道:“不是金老板一人,还有令妹。”
  金玉环跨步上前,檀口一张,就要说话。
  金少楼抬手一拦,道:“妹妹,先请李七爷说。”
  李七郎笑了笑:“我当然要说,我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眼前四位,外面更多,今儿晚上我就别想出这戏园子……”
  郝殿臣睑一红,扬眉说道:“七爷是位明白人。”
  李七郎微微一笑,目注金玉环道:“金老板,我刚才好像听你说,要把谁的眼珠子打出来。”
  金玉环柳眉一扬,道:“是的,只是那不关你李七爷的事。”
  李七郎道:“诚然,可是我知道金老板指的是那位多情的贝勒爷纳容,对么?”
  此言一出,眼前四人脸都变了色,尤其金玉环,她既惊又怒,→OCR小组扫描、OCR,独家边载←那双美极的大眼睛圆睁,道:“是又怎么样?”
  那位孟良突然说道:“敢请您李七郎是内城里的,我们几个有眼无珠,失敬了。”
  金少楼剑眉双桃,道:“的确,我没想到李七郎是位……”
  季七郎淡笑截口,道:“我要是内城里的人,贤兄妹如今就不会站在这儿说话了。”
  金少楼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七郎道:“请耐着性子,容我从头说,行么?”
  金少楼忍了忍,道:“您请说。”
  李七郎道:“贝勒爷纳容,跟他那位妹妹二格格纳兰,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包了前三排的座儿,这个二位想必知道。”
  金少楼道:“我只知道是看戏的,可不认识什么贝勒,格格。”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他二位对贤兄妹热捧,二位想必也知道。”
  金玉环道:“知道又怎么样?”
  李七郎目光轻扫,笑道:“不怎么样,金老板好大的火儿。”
  金玉环娇靥一红,扬了眉道:“我就是这脾气,心直口快,从个会拐弯儿。”
  李七郎像没听见,接着说道:“今儿晚上他两位坐在头排左边儿,二位看见了么?”
  金少楼道:“没看见。”
  李七郎道:“也许他两位的个子小了点儿。……”
  顿了顿,接道:“在他二位身后,大约五六排的地方,还站着几个中年汉子,个个腰里藏着兵力,那是万亲王纳相府里的护卫,人人允称江湖好手,贤兄妹看见了么?”
  金少楼道:“也没看见。……”
  郝殿臣突然插嘴道:“七爷的来意是要债,怎么……”
  李七郎道:“郝老板别急,水有源,树有根,让我从根源说起,我那笔债就在后头……”
  郝殿臣只好闭上了嘴。
  李七郎接着说道:“贝勒纳容兄妹,是来看二位的,捧二位的,而那些万亲王府的护卫爷们,却根本不是来看戏的,贤兄妹可知道他们的来意?”
  金少楼冷冷说道:“不知道。”
  李七郎道:“他们可也不是来护卫纳容兄妹的。”
  金玉环忍不住问道:“那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李七郎微微一笑,翻腕自袖底取出一物,那是柄柳叶飞刀,他两指捏柄一扬,含笑问道:“四位想必都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四人脸色微变,金少楼道:“你这是……”
  李七郎道:“这是柳叶飞刀,淬过毒的柳叶飞刀,见血封喉,歹毒无比,现在请哪位看看,这刀柄上镌刻的还有字。”
  他把刀往郝殿臣面前一送。
  郝殿臣脱口轻呼:“万亲王府……”
  “不错。”李七郎道:“这刀是万亲王府的,是我刚才从一名护卫爷的袖底摸来的。”
  郝殿臣神情一动,道:“七爷,讲直截了当的说。”
  李七郎一点头,道:“行,当刚才台上杨宗保跟穆桂英对阵交锋的时候,两名万亲王府的护卫抬起了手,他二位一非搔痒,二非擦汗,四位之中哪位知道他两个要干什么?”
  那位孟良脸色一变,道:“难道说他们是要向台上下手……”
  李七郎道:“是向台上下手没错,但绝不会是对龙套。”
  郝殿臣跟金少楼兄妹脸上变了色,金玉环惊怒叫道:“好啊,我还没有拿弹弓……”
  李七郎道:“金老板,事不关纳容兄妹,他两个毫不知情。”
  金玉环要说话,郝殿臣抬手拦住了她,道:“七爷,我明白了,是您拦了他们。”
  李七郎微微一笑道:“所以我刚才说,假如我是内城里的人的话,二位金老板就不会站在这儿说话了。”
  金玉环掩口惊叫:“是你救了我……”
  郝殿臣又一抬手,道:“七爷,这就是他二位欠您的债?”
  李七郎道:“郝老板,你说这算不算欠我的债?”
  郝殿臣一点头,道:“算,而且的确数目不小……”
  李七郎道:“本来嘛,一条寻常的人命已价值不低,更何况他二位是红透了半边天的名角,身价之高,该高出寻常人千百倍。”金少楼要说话。
  郝殿臣拿眼色止住了他,摆手道:“七爷,您请坐,咱们好好儿聊聊。”
  顺手拉过了几把椅子。
  李七郎含笑点头,道:“谢谢,债既然有着落了,我就不急着走了,至少可免却一顶好揍,可以放心坐坐了。”拍了拍椅了,坐了下去,郝殿臣脸一红,道:“七爷,刚才我不知情,您海涵。”
  他跟“孟良”也坐了下去,也示意金少楼兄妹坐下。
  都坐定,郝殿臣他又开口,道:“七爷,我也天生一副不拐弯儿的直肠子,有一句说一句,请您别介意,也请您多包涵……”
  “好说。”李七郎道:“郝老板有话请只管说。”
  郝殿臣道:“我要弄清楚,这是谁的主意,又是什么意思?”
  李七郎道:“郝老板,前者不难明白,除了万亲王纳桐跟他的福晋之外,谁能指使他府里的护卫?至于后者……”
  顿了顿,接道:“我直说一句,诸位别见怪,只因为两位金老饭是百姓,更是戏子,跟走江湖卖艺的儿女没什么两样,不但是门不当,户不对,而且简直有辰皇亲贵族……”
  金玉环一拍桌子道:“他们又多尊贵?唱戏也好,走江湖卖艺也好,一不偷,二不抢,并不见得比谁下贱……”李七郎微笑不语。
  郝殿臣道:“四妹,忍忍,听七爷说,行么?”
  金玉环目光深注,赧然强笑,道:“七爷,您别见怪,我不是对您。……”
  “好说。”李七郎道:“我也是个走江湖,混饭吃的,在他们眼里,跟贩夫走卒一样,甚至还不如贩夫走卒。”
  郝殿臣道:“七爷,真要这样的话,他们该管管他们的子女。”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郝老板,他们之中有几个是这么明白的,他们认为自己的子女是金枝玉叶,高高在上,宠上了天,咱们都看得见,不说皇亲贵族,且看八旗子弟,架鹰驱犬,跑马玩鸟,有几个是务正业的,他们真要明白,就不会这样了。”
  那位孟良点头说道:“七爷说得不错,这是实情,也都是咱们瞧得见的,人都有这么个私心,瘌痢头的儿子是自己的好,更何况他们金枝玉叶,天生的富贵命。”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将相本无种,天生的命没有富贵低贱之分,那完全要看自己,看环境,他们那比人高的身份怎么来的,我以为在座的诸位都清楚。”
  郝殿臣一点头,道:“是的,七爷,那叫强抢霸夺,只是,像万亲王这样未免太过了些,其实只须派个人告诉我们一声……”
  李七郎道:“那样不能死了他子女的心。”郝殿臣一怔,住口不言。
  金玉环娇靥煞白,圆睁着美目,道:“好哇,这还成什么世界,我可不怕,我跟他们拼……”
  郝殿臣叱道:“四妹,你能不能静静。”
  金玉环颤声说道:“大哥,平日咱们忍受的还不够多么,他们欺人太甚,简直把咱们看得连鸡犬都不如,我忍无可忍……”
  郝殿臣浓眉一耸,道:“四妹。”
  金玉环闭上了檀口,低下了头,她娇躯抖得厉害。
  郝殿臣转望李七郎,强笑说道:“七爷,我不多说了,我三弟、四妹的命是您救的,您要多少,请只管开口,就是要我这个班子,我也照样毫不犹豫双手奉送……”
  李七郎道:“四位间的一个义字令人感动,你郝老板的这份豪情我佩服,只是郝老板这么做,未免太轻率了吧。”
  郝殿臣道:“七爷是指……”
  李七郎道:“随便来个人,手里只拿把万亲王府护卫们用的飞刀,跑进班子来这么一套说辞,你就把班子给他么?”
  郝殿臣呆了一呆,道:“那……七爷……”
  李七郎微一摇头,道:“郝老板,你说得好,彼此都是江湖上混的,算得上是一家人,我一文不取一文不要,只请二位金老板答应我一件事……”
  郝殿臣叫道:“您一文不取,一文不要?”
  李七郎道:“是的,郝老板,真要那样的话,我这七尺躯就要矮上半截了。”
  郝殿臣道:“那……您要他两个答应什么?”
  李七郎道:“休逞匹夫之勇,俗话说得好,胳膊永远比不过大腿,凭这几个人跟官家拼斗,那是大不智,也太不值得,我要诸位收拾收拾,趁夜离开北京……”
  郝殿臣道:“趁夜离开北京?”
  李七郎道:“是的,郝老板,迟恐有变,纳容兄妹情痴得可怜,既然这样,他们在没得手之前就绝不会罢休。”
  金玉环猛抬蝽首,道:“我不走。”
  金少楼双眉一扬,道:“我也不……”
  郝殿臣沉声喝道:“三弟。”
  金少楼倏地往口不言,那张脸白得怕人。
  李七郎摇头说道:“贤兄妹江湖奇英,艺海葩,别让人扼腕,也别让亲者痛,仇者快……”
  金玉环颤声说道:“七爷,您答我一可,您为什么要伸手?”
  李七郎道:“金老板,论大、论小、论公、论私,我都不能袖手旁观。”
  金玉环道:“七爷,您这大小公私……”
  郝殿臣突然说道:“四妹,别问了,我懂,只须稍微想一想,你也会懂。”
  金玉环是位冰雪聪明,玲珑剔透的姑娘,她一点即透,美目一凝,尽射敬佩神色,道:
  “七爷,我懂了。”
  李七郎道:“那么贤兄妹走不走?”
  郝殿臣抢着点头道:“走,七爷,我几个说走就走。”
  李七郎微微一笑,道:“事不宜迟,越快越好,我告辞,诸位可以收拾……”
  金玉环一抬玉手,道:“七爷您再坐会儿……”
  李七郎道:“不了,金老板,我多坐一会儿,就会耽误……”
  金玉环微一摇头,道:“不会耽误什么,七爷,我还想请教您几句话。”
  李七郎道:“什么话,金老板请问吧。”
  金玉环睁着美目,凝视着李七郎那张脸,两排长长的睫毛连抖也不抖一下,人会让她看得不安。“七爷,您总该有个名字?”
  李七郎倏然笑道:“原来金老板是问这个,有,怎么没有,只是,金老板,我小的时候,长辈的叫我小七儿,儿伴们也叫我小七儿,长大之后,有的人叫我七郎,有的人叫我七哥,还有干脆叫我李七,于是这李七郎三个字就成了我的名儿……”
  金玉环眨动了一下美目,道:“七爷是吝于赐告……”
  “不,金老板。”李七郎道:“先父母没有告诉我,这,金老板明白么?”
  金玉环微微一怔,旋即歉然强笑道:“七爷,您别介意,我不知道。”
  李七郎摇头说道:“没什么,父母过世的时候,我没有难过,因为那时候我根本不懂什么是难过,如今我懂了,可是……”勉强一笑,接道:“我连他两位的面貌都不记得了。”
  金玉环垂下了目光,犹豫着道:“一样,匕爷,我跟哥哥也是孤儿,唯一比您幸运的是我两个还记得爹娘的样子……”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跑江湖的都有一页伤心血泪史,要不然他就不会出来跑江湖,没亲人没家,到头来还不知道落个什么结果。”
  这句话引起了同感,引起了共鸣,几个人都低下了头,没一个说话,刹时这后台沉静得令人窒息。
  沉静中,李七郎突然长长吸了一口气,道:“诸位忙吧,我该……”
  金玉环连忙抬头,一双清澈、深邃的眸子直逼李七郎道:“七爷,我还有句话……”
  李七郎吸着气,微笑说道:“金老板,请随便问。”
  金玉环迟疑了一下,道:“您……会武?”
  李七郎摇头微笑道:“不敢说会,懂得一点,像我萍飘四海,浪迹天涯,在这茫茫大海,险恶江湖之中混饭吃,不懂几手防身技怎么行?这就跟各位一样,既然吃了这碗饭,长靠,短打,翻跟头,总要会几套……”
  金玉环道:“您客气。”
  李七郎道:“不,金老板,这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郝殿臣口齿启动了一下,但他没说话。
  金玉环却道:“拦得住万亲王府那些允称江湖好手的护卫,您能说只懂几手儿防身择?
  七爷,您不必……”
  李七郎摇头说道:“金老板,拦他们,我用的是智而不是力。”
  金玉环讶然说道:“您用的是智而不是力?”
  李七郎笑了笑道:“所有来看戏的,都是金少楼、金玉环迷,尤其纳容兄妹,再说在座的还有那位大贝勒泰齐跟另一位美郡主,就凭这些,我拦他们,他们丝毫不敢声张,而后,纳容兄妹看见了他们,把他们带走了,他们也没能奈何我。”
  孟良失笑说道:“七爷厉害。”
  金少楼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道:“只怕差点没气死他们。”
  李七郎微笑说道:“金老板说着了,他们恨得牙痒痒地,却只有干瞪眼。”
  金玉环没笑,一指李七郎手里的柳叶飞刀,道:“从他们袖底摸出一把刀来,这也是智么?”
  李七郎笑道:“金老板这是损我,这一手要能算是武,天桥一带会武的人可就多了,那些专向人伸手摸口袋的全成了江湖高手了。”
  金玉环娇靥一红,笑了,笑得好甜,好美:“七爷真会说笑话……”
  李七郎站了起来,道:“诸位,咱们都不能再耽搁了,我这就走,我走我的,诸位请收拾诸位的,别送,这不是客气的时候。”这回他是说走就走,话落转身就往外走。
  背后,金玉环又一声轻唤:“七爷。”
  李七郎回身笑道:“金老板还要问什么?”
  金玉环娇羞地笑了笑道:“不问什么了,太罗嗦了让人讨厌,我要说的是,我们走了,您怎么办?您是一个人,不比……”
  李七郎道:“谢谢金老板,正因为我是一个人,只要有个缝儿我就能钻进去,往哪儿去都方便,别的不行,这两条腿还不比别人慢。”
  金少楼、郝殿臣跟那位“孟良”都笑了。
  金玉环仍没笑,她凝视着李七郎道:“万一因为我们连累了七爷您,我这辈子的疚……”
  李七郎神情微震,笑道:“金老板放心,我不会让你落一点疚的。”
  金玉环道:“那……七爷,您保重,干万……”
  李七郎避开了她那双目光,含笑说道:“谢谢金老板,诸位也请保重。”
  “七爷。”金玉环似乎唯恐他走,紧跟着又是一句:“什么时候再见着您?”
  李七郎道:“江湖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好在咱们这辈子注定要在江湖上行走,闯东荡西,只要有缘,总会再碰面的。”
  金玉环口齿启动一下,欲言又止。
  李七郎趁势一抱拳,道:“诸位,告辞了。”转身行了出去。
  背后又响起了金玉环的话声:“七爷走好,我……们不送了。”
  李七郎答应了一声,人已出了后台,外面那些人都看着他,李七郎独向老八、老九送过微微一笑:后台,金玉环呆呆地站在那儿。
  郝殿臣轻轻地拍了她一下,道:“四妹,怎么了?想什么?”
  金玉环娇靥有点酡红,“嗯”了一声道:“没什么,这个人……怪神秘的……”头微低,转身走向桌子前。
  郝殿臣淡然一笑道:“这位七爷何止神秘,他根本就是位江湖好手,不信问问老八、老九,人家没动手,老九就吃足了苦头。”
  金玉环轻“哦”了一声,娇靥上微有疑容,道:“我本就看出了几分……”
  郝殿臣目光一凝,道:“四妹,他人是比那个贝勒强过千百倍,可是你要明白……”
  金玉环头一低,道:“大哥,别说了,我明白。”
  郝殿臣倏然住口不言,旋即向外招手喝道:“大伙儿进来,都进来。”
  一个更次不到,一行人有车有马,悄悄地离开了戏园子后台,趁着夜色远去,远去……
  一角暗隅里,闪出个人,是李七郎,他眼望车马逝去处,摇头而笑,笑得有点异样,道:“我这是何苦……”旋即转身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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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河 边 人 家
  西直门外,长河边上,有这么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一圈竹篱,三几间瓦房,一点也不像北方的四合院子,倒有点像江南典型的农家。
  今夜有月,是一弯上弦钩月,一弯金钩,悬挂在碧空,便是加上那点点数不清的繁星,光线也黯淡得很。
  在昏暗的月色下看,这户人家门前垂着一株大柳树,柳条儿拂水,夜风过处,增添不少宁静的美。
  那圈竹篱,就在这株柳树后,一圈儿,密密的,两扇柴扉,门头、门里,都贴着春联。
  经过多少日子的风吹,雨打,太阳晒,春联色褪了,纸也破了,字迹也模糊了,不过依稀可辨,那写得是:
  五律调元铭镌柏叶,
  璇园启淑信报梅花。
  抬头往上看,门头上那一条只剩了一角红纸。夜深人静,四野无声,声在树间。
  这户人家静悄悄的,竹篱内透出一线灯光,只瞧不见人影,听不见人声,想必人家睡了。
  就在这时候,这户人家门前背着手踱来个人,人似临风玉树,洒脱、飘逸、倜傥不群,是那位李七郎。
  李七郎在门口一丈外停步,抬眼端详了一阵,微笑点头,说了这么一句:“是这儿了,好地方,闹中取静,他老人家真会享受。”迈步到了门前,抬手轻叩柴扉。
  剥啄声方起,竹篱内响起了一个脆生生的甜美话声:“您等等,我就来。”
  随即,门声响动,有人出了屋,步履轻捷,飞一般地到了柴扉后,脆生生的甜美话声近在眼前,是埋怨:“今儿个怎么那么晚哪,您准是又喝酒去了。”
  两扇柴扉豁然而开:“哟,不是……”
  开门的,是位身穿褂裤的大姑娘,体态刚健婀娜,亭亭玉立,那身淡青色的单薄褂裤,不宽不窄恰好合身。
  一排刘海下,是双长长的眉跟一对水汪汪的凤目,那条乌油油的大辫子,就垂在酥胸前。
  她美,美得跟戏园子里那位看戏的大姑娘与金玉环又自不同。
  那位看戏的大姑娘清丽而雍容。金玉环美艳而豪放。
  眼前这位各兼大姑娘跟金玉环的一半儿,她美,但眉宇间洋溢着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冷威。
  如今,一句话没说完,她睁圆了凤目,半张着檀口,呆了一呆,然后望着门外这位年轻人讶然道:“你是……你找谁?”
  李七郎也有着一刹那的错愕,旋即他微笑说道:“请问,这儿是不是住着一位姓褚的老人家?”
  大姑娘未置是否,又问道:“你贵姓,找姓褚的有什么事?”
  李七郎含笑说道:“姑娘,我姓李,远道来的,特来拜访褚老人家。”
  大姑娘轻“哦”一声道:“这儿是姓褚没错,可是他老人家不在家。”
  李七郎“噢”了一声道:“那真不凑巧,姑娘是褚老人家的……”
  大姑娘道:“他老人家是我爹。”
  李七郎“哦”地一声道:“原来是老人家的令嫒,褚姑娘当面,我失敬。”他抱了抱拳。
  大姑娘忙浅答一礼,道:“不敢当,别客气,你找我爹有什么事么,请留句话……”
  李七郎道:“留话不方便,我看我还是等褚老人家回来吧,姑娘,能让我进去坐坐么?”
  大姑娘脸一红,忙道:“我爹不在家……”
  李七郎道:“就因为褚老人家不在家,我才要等他老人家回来。”
  大姑娘道:“那……你有什么急事儿么?”
  李七郎摇头道:“我不急……”
  大姑娘道:“那你住哪儿,请告诉我一声,等我爹回来后,我告诉他,让他老人家到你住的地方找你去。”
  李七郎道:“姑娘,我刚进城,还没找地方住,这也是我头一回到京里来,人生地不熟,一时也找不到……”
  大姑娘拍手往南一指,道:“从这儿往南去不远,那儿有家客栈……”
  李七郎道:“我这个人生平就怕住客栈,跳蚤、臭虫满炕都是,被褥也是这个盖,那个盖的,太不干净……”
  大姑娘微微扬了眉梢儿,道:“那……你要是非等我爹回来不可的话,就请你在外边等等吧,他老人家该快回来了。“说完了话,往后微退一步,就要关门。
  李七郎抬手一挡,忙道:“姑娘,慢点儿,慢点儿,我这个人天生胆小,大黑夜里,这儿又没有行人,我可真有点怕……”
  大姑娘眉梢儿又扬高了三分,李七郎飞快说道:“再说,夜深露重,我衣衫单薄,站在外边岂不要冻坏了我,姑娘何忍?请行行好,让我……”
  大姑娘花容变了色,冷然说道:“你这个人怎么……看你样子挺不凡的,怎么一点礼数都不懂,我爹不在家,我一个姑娘家能让你进来坐么?”
  李七郎忙道:“我知道,只是姑娘……”
  大姑娘道:“你说你姓什么?”
  李七郎道:“姑娘怎么这么健忘?李,十八子李。”
  大姑娘道:“哪儿来的?”
  李七郎道:“远道。”
  大姑娘道:“总该有个地名儿,你来的那个地方没名儿么?”
  李七郎道:“自然有,不但地方大,而且名儿还挺响亮,中州汴梁,也就是河南开封府,姑娘听说过么?”
  大姑娘道:“听说过,你是个干什么的?”
  李七郎道:“姑娘问这个呀?哈,我干的事儿多了,打柴、做饭、洗衣服、读书、写文章………我都说不过来。”
  大姑娘凤目一瞪,“谁问你这个了,我不是问你……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李七郎肩头一耸,摊手说道:“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个干什么的……真要说起来,我该是个吃闲饭的……”
  大姑娘冷笑一声道:“果然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无赖,糟蹋你这一表……告诉你,上门找事儿你要看清楚人家。”
  李七郎一怔忙道:“哎,哎,姑娘,你怎么骂人……”
  大姑娘道:“这算便宜,你走不走?你要再不走我还要打人哪。”
  李七郎“哎哟”一声,往后便退,瞪着眼道:“姑娘,你,你怎么能打人?这不是褚家么……”
  大姑娘道:“是褚家,褚家的人不好欺负,要不是我爹……今儿个我就非打烂你的嘴,打断你的腿不可,滚!”砰然一声,关上了两扇柴扉。
  李七郎怔在那儿,一直听见屋门响,他才倏然一笑,摇头说道:“厉害不减当年,多少年没见这副凶模样儿了……”
  “多少年,十五年了,一晃可不十五年了么,十五年不见,不想她竟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真是黄毛丫头……”
  轻笑一声,改口说道:“天,这要让她听见了,那可要吃不完兜着走,今后在北京的这段日子,就别想她再理我了……”—点头,接道:“好吧,我等,就在这外边儿等好了。”
  转身走了开去,就在不远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他听见了窗户响,他笑了笑,只当没听见。
  过不一会儿,突然站了起来,背着手就在那块大石头前踱了起来,转眼间,远处传来了步履声,轻捷稳健异常。
  再看时,夜色中数十丈外走来了一个人,不,一条人影,瘦瘦的身材,穿一件大褂。
  近了,转眼间来人走近了,藉着昏暗月色看,那是位瘦削的清癯老者,看上去有五十多岁,长眉凤目,鼻正口方,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不怒而威,眼神犀利逼人。
  他看见了李七郎的背影,先是一怔,继而脱口唤道:“可是玉琪?”
  李七郎转身一揖至地,道:“玉琪见过三叔,您安好。”
  瘦削清癯老者神情一喜,闪身掠了过来,好快,近前一把抄起李七郎双手,凤目暴睁,须发皆动,道:“玉琪,果然是你,想死三叔了,站直了,头抬起来,让三叔瞧瞧……”
  李七郎俊面微红,抬起了头,笑道:“三叔,您这是……”
  瘦削清癯老者目光一凝,立即“啧啧”有声地道:“好俊的人品,打着灯笼挨个儿挑也挑不出来,就凭这,怕不一路轰动到北京城,告诉三叔,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儿跟了来?”
  李七郎红着脸窘笑说道:“您老风趣不减当年,只是不该见面就臊人……”
  瘦削清癯老者手一抖,轻喝说道:“说,咱爷儿俩多少年没见了?”
  李七郎道:“跟您,怕也有个五六年了。”
  瘦削清癯老者手—松道:“好记性,可不是有五六年了,瞧,三叔头发白了,老—辈的都老了,你们这晚一辈的,焉得不个个长大成人?你爹安好?”
  李七郎敛去笑容,一欠身道:“谢谢您,他老人家安好。”
  瘦削清癯老者感慨地道:“老哥儿们也有多年没见了,只怕他比我老得更多……”目光一凝,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李七郎道:“接到您的信就动身,今儿晚上刚到。”
  瘦削清癯老者道:“既然到了,为什么不到家里坐,却站在门口吃风?……”
  李七郎倏然一笑道:“我不敢,凤妹妹要揍我……”
  瘦削清癯老者凤目一睁,道:“你惹了她了?”
  李七郎道:“我认出了她,她没认出是我。”
  瘦削清癯老者倏然一笑,轻叹说道:“也难怪,你们俩总有……”
  李七郎道:“三叔,整整十五年。”
  瘦削清癯老者一点头道:“可不是整整十五年了么?那时候她五岁你十岁,她哪有你记的事儿多,玉琪,好受么?”
  “好受?”李七郎笑道:“她要打烂我的嘴,还要打断我的腿,跟小时候一样凶,我算是怕定了她啦。”
  瘦削清癯老者失笑说道:“那怎么行,往后日子长着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怕她,走,家里去,三叔给你保驾。”拉起李七郎就往家门走。
  走了两步,转回脸来一笑说道:“说真的,我这个爹有时候也得让她三分。”
  李七郎笑了……,到了竹篱前,瘦削清癯老者举手敲了柴扉。
  这回,大姑娘在屋里问了一声:“谁呀?”
  瘦削清癯老者立即应道:“爹回来了,快开门。”
  屋门一响,大姑娘人已到了柴扉后,小嘴儿唠叨着:“一出去就这么晚才回来,像今儿个,您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就知道把人家一个人放在家里……”两扇柴扉开了,大姑娘又怔住了。
  瘦削清癯老者微微一笑道:“丫头,今儿个谁惹了你呀,冲着爹发火儿,瞧瞧,谁来了,留神把人家吓跑了,认识了么?是你琪哥。”
  大姑娘凤目一睁,叫道:“他,他是玉琪……”
  李七郎一揖到地,道:“玉琪见过凤妹妹,多年不见了,凤妹妹好。”
  大姑娘惊喜欲绝,门里伸手,就要来拉,突然,她一摔手跺了绣花鞋,红着脸,叱道:
  “你……玉琪,你可恶。”扭身拧腰,飞一般地扑进了屋里。
  瘦削清癯老者哈哈笑道:“得,拉脸了,这叫做火上浇袖,玉琪,你惹的祸大了,快跟我进去赔罪去吧,要不你就没饭吃了。”拉着李玉琪行了进去。
  瘦削清癯老者前头走,一条腿刚跨进门槛,屋里响起了大姑娘薄怒的话声,是轻喝:
  “站住,我不许他踩进我家门儿。”
  瘦削清癯老者笑道:“丫头,你……”
  大姑娘在屋里叫道:“别说我没打招呼,那个无赖敢进褚家的门儿,留神我拿弹弓打瞎他的眼,话是我说的,我……”
  瘦削清癯老者没理会,拉着李七郎进了屋,忽地一声弓弦响,从左边屋里飞出一物,砰然—声打在门头上,它坠了地,既白又亮,在地上滚,是粒指头般大小钢丸。
  瘦削清癯老者一怔,叫道:“丫头,你怎么真……”
  李七郎低低笑道:“三叔,您的亲传,凤妹妹这么不济事么?要是当了真,她就不会向门头上招呼了。”
  瘦削清癯老者一怔,失笑道:“玉琪,还是你行……”
  “谁说的?”大姑娘在屋里叫道:“留神这一颗。”
  弓弦再响,又一颗钢丸,直奔李七郎面门打到。瘦削清癯老者睑色一变,就要伸手,李七郎扯了他一下,抬手抚脸,“哎哟”—声,蹲了下去。
  瘦削清癯老者一笑,喝道:“丫头,你……玉琪,玉琪,你……”
  “玉琪。”一声尖叫,屋里手提着铁背弓扑出了大姑娘,她花容失色,近前丢弓蹲下了娇躯:“玉琪,我……”
  李七郎猛可里站了起来,左手二指捏着那颗钢丸,咧嘴一笑,道:“凤妹妹,把我的眼睫毛打断了好几根。”
  大姑娘一怔,这才恍悟上了恶当,娇躯一长,一下子窜了起来,娇靥通红,蛾眉倒竖,叫道:“玉琪,你可恨,你还敢……”
  李七郎举手一揖,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凤妹妹千万恕罪。”
  大姑娘香唇撇,想笑,但她却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李七郎忙道:“凤妹妹……”
  大姑娘头也没回,嗔道:“别叫我,褚凤栖不认识轻薄……无赖。”
  掀帘进了房。李七郎摇头苦笑。
  瘦削清癯老者一摆手,道:“没规矩,简直越来越不像话,别理她,走,跟三叔到房里聊去。”他拉着李七郎进了左边一间房。
  进了房,点上灯,灯光下看,这该是瘦削清癯老者的书房,窗明几净,点尘不染,摆设简单了些,但雅致。
  到了桌前,瘦削清癯老者一抬手,道:“玉琪,坐,咱爷儿俩聊,我就不信她能……”
  一顿喝道:“丫头,给沏壶茶来。”
  隔房传来大姑娘的话声:“早沏好了,就在您跟前。”
  瘦削清癯老者凝目一看,倏然失笑,可不是么,一壶茶就在桌子上,还直冒热气儿呢。
  他一敛笑容,又喝道:“我瞧见了,过来给倒上。”
  大姑娘在隔房道:“谁想喝谁自己倒。”
  瘦削清癯老者道:“你爹要喝。”
  “那……他是晚辈,不能让他给您倒么?”
  瘦削清癯老者一怔摇了头,道:“好丫头。”伸手就去拿茶壶。
  李玉琪忙道:“凤妹妹说得对,该我来。”
  他后发先至,伸手拿起了茶壶。隔房又传过大姑娘的声音:“谁要敢再提我那个凤字……”
  瘦削清癯老者笑道:“丫头,别没完没了,不依不饶的,隔着墙你能拿谁怎么样呀,你不是横么?过这边来呀。”隔房没有了声息。
  李玉琪倒好了两杯茶,瘦削清癯老者探腰摸出了一根旱烟袋,香妃竹的杆儿,翡翠嘴儿,那锅儿黑黝黝的,既不是铜也不是铁,不知道是什么打造的。
  他装上了一袋烟,火石一打点上了,吸了那么两口,鼻子里、嘴里冒着烟,开了口:
  “玉琪,这趟路上走了多久?”
  李玉琪道:“没多少日子,您不是在信上说不怎么急,所以我就一路闲荡着往北来了,连匹马都没买。”
  瘦削清癯老者微一摇头,道:“还好你在路上没怎么耽搁……”
  翘腿在鞋上磕了磕烟袋,接道:“这件事说不急,也不急,说急,它还真急……”
  李玉琪“哦”地一声道:“三叔,什么事儿?”
  瘦削清癯老者道:“你知道你爹的脾气,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把兄弟几个各自东西,打当年散居各地之后,他每年总要各处跑一道,可就从没到我这个老三这儿来过,你明白为什么?”
  李玉琪微一点头,道:“我知道,他老人家是过于固执了些。”
  “不,玉琪。”瘦削清癯老者摇头说道:“我知道你是帮你三叔说话,这不能怪你爹固执,要怪只能怪我这个老三没志气,有点软……”
  李玉琪道:“三叔,您怎好这么说?”
  “不是么?”瘦削清癯老者自嘲一笑道:“把兄弟几个打从换帖插香到现在,个个挺胸昂首阔步,唯独我这个老三看来是越来越没出息,最后终于沾上了一个官字,投身六扇门,吃粮拿俸办起了公事,不错,我在这块地方上挺抖,也很吃得开,可是背地里或者往外去,你猜人家会怎么说?一口唾沫落了地,哼,鹰犬、爪牙、鹰爪孙,难听的多着呢……”
  李玉琪双眉一扬,道:“我看看谁敢……”
  “行,玉琪。”瘦削清癯老者一抬手,道:“别替三叔抱屈,也别替三叔不平,你不知道,三叔我宁可听人骂,也不愿瞧人冲着我躬身哈腰赔笑脸,递嘻哈儿,一句一个褚老,一句一个三爷,那听来刺耳,扎得我的心疼,倒不如谁把唾沫吐到我这张老脸上,抬手给我几下子。”
  李玉琪道:“三叔,您别这么说,别人不知道,咱们自己人总知道,您当年受过人家的,人家找到了您头上,您不能不报,更不能落个忘恩负义,那不是咱们这种人的为人。”
  瘦削清癯老者一点头,道:“话是不错,多少年来我也只有拿这个来安慰自己,要不然我早就提刀抹脖子了,哪还有脸活下去么?弃宗忘祖,卖身投靠,这个罪名我担不起,我宁可死也不愿担这个臭名儿……”
  李玉琪道:“三叔,我说过,咱们自己人知道。”
  瘦削清癯老者道:“当然,要不然你爹他们早就找我拔香头了。”
  李玉琪倏转话锋,道:“那……三叔,您把我叫到京里来……”
  “玉琪。”瘦削清癯老者摇头说道:“那不能称之为叫,应该说是请、借、或者调将搬兵……”
  李玉琪目光微凝,道:“调将搬兵?我不懂。”
  瘦削清癯老者摇头叹道:“玉琪,听你三叔慢慢说,是这么回事儿……”
  装上烟,点着火,吸了两口,接道:“三个月前,有人向查缉营密报了这么一个消息,说东北的胡子有迹象往京里来……”
  李玉琪截口说道:“三叔,我没听说过胡子会越界作案。”
  “是啊。”瘦削清癯老者道:“关外那帮胡子只在关外作案,烧杀劫掠,不可一世,就连大镖局的镖也不敢出那两关两口一步(山海、居庸、喜峰、古北),就别提他们有多猖獗,多霸道了,可是他们有一宗好处,从不往关里进一步,这就跟那河里的鱼绝不会到岸上来一样……”
  李玉琪道:“那么这消息……”
  瘦削清癯老者道:“消息是那人从酒肆里听来的,酒后茶余乱扯,根本没一点根据,不可靠,我原就不信,果然,一晃三个月了,别说胡子了,就连根胡子茬儿也没瞧见。”
  李玉琪道:“那不是平安无事了么?”
  “谁说的?”瘦削清癯老者道:“要平安无事,我就不会冒招惹你爹之险,把你老远地从开封调来了。”
  李玉琪道:“这么说不平安无事?”
  瘦削清癯老者道:“当然。”
  李玉琪道:“是胡子悄悄地进来了?”
  “不是。”瘦削清癯老者道:“有我褚三坐镇,就凭他们,要想悄悄地进来可还不容易,这档子事比胡子还让人头痛……”
  李玉琪“哦”了一声道:“三叔,是……”
  瘦削清癯老者褚三道:“飞贼。”
  李玉琪倏然一笑道:“原来是飞贼……”
  瘦削清癯老者褚三摇头说道:“玉琪,别门缝里瞧人,飞贼也有大小之分,要是那些小毛贼,你三叔也不会把你搬来了。”
  李玉琪笑容微敛,道:“三叔,是大飞贼?”
  瘦削清癯老者褚三道:“即使是大飞贼,就凭你三叔这块招牌,这身所学,也该没有应付不了的,实在说这班飞贼,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好,总之,你三叔我栽了跟头,我栽了大跟头。”
  李玉琪双眉微扬,道:“三叔,这班?他们?”
  褚三道:“是的,他们不只一个,应该说是来了一帮,一个晚上同时在好几个地方作案,你说那能是一个人么?”
  李玉琪道:“那是一帮,三叔,您跟他们朝过面了?”
  褚三摇头苦笑道:“要是跟他们朝过面,我这跟头就不算栽得太大了,这张老脸也不会抬不出去,今儿个东闹贼,明儿个西出事,我带着人忙了近半个月,忙得焦头烂额,却顾东顾不了西,仍然是满城风雨,我连根贼毛都没瞧见,你说,玉琪,这个人是不是丢大了?”
  李玉琪眉锋微皱,道:“这么厉害?这是哪一路的……”
  褚三道:“天知道,除非能问问他们自己。”
  李玉琪沉默了一下,道:“官家只怕很着急。”
  “何只着急?”褚三道:“简直是震惊,一层一层往下交,最后到了九门提督衙门,提督爷限期破案,要不然连他都要倒霉。”
  李玉琪摇头说道:“这么说我倒真小看了这帮人,三叔,您把我调来……”
  褚三摇头说道:“吃粮拿俸的有几个真扎实办事儿的,不错,他们也在江湖上混过,能出手抬腿,舞刀动杖,只是让他们拿几个小毛贼儿还能凑合,碰上稍微大一点儿的,连他们自己都保不住,哪还能拿贼办事儿?平日里对百姓,他们作威作福,凶横粗暴,在这时候……唉,不提也罢。”
  李玉琪道:“敢情官家养的都是些酒囊饭桶?”
  褚三一拍大腿,道:“一点儿也不错,这四个字只怕还抬举了他们。”
  李玉琪道:“三叔,据我所知,还有个侍卫营……”
  褚三道:“人家侍卫营是护卫紫禁地的,拿贼办案是九门提督辖下查缉营的事,外边闹翻了天,只要不碍着紫禁城,人家吃饱了睡觉,翘着腿打盹儿,根本不闻不问。”
  李玉琪道:“您调我来是想让我帮个忙?”
  褚三道:“你以为我调你来干什么的?”
  李玉琪笑了笑道:“您都自认不行,我又能帮多大的忙?”
  褚三一摇手,道:“玉琪,跟三叔别客气,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你一身所学,就是我们老兄弟几个联手,也难接下二十招……”
  李玉琪笑道:“三叔,您这是把我捧上了天,您不怕摔了我?”
  褚三一摇头,道:“玉琪,你是你爹的儿子,这不算什么,可是你也是碧血丹心雪衣玉龙朱大侠的义子,这可就不得了了。”
  李玉琪迟疑了一下,道:“三叔,您知道我义父的当年?”
  褚三一点头道:“我知道,听你爹说过。”
  李玉琪道:“您也知道老神仙玉萧神剑闪电手夏的当年?”
  褚三脸色一变,道:“玉琪,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是说……”
  李玉琪道:“三叔,别让玉琪说出口。”
  褚三脸色大变,道:“我知道,玉琪,老神仙是先朝宗室,碧血丹心雪衣玉龙朱大侠当年更领袖日月盟,事迹轰轰烈烈,惊天地而泣鬼神,为……当朝视为心腹大患,闻风丧胆,而你偏偏是朱大侠的义子兼传人……”
  李玉琪道:“这本就是一代传一代的事,老神仙跟我义父当年都说过这么一句话,大汉民族,子子孙孙,永继不绝……”
  褚三神色黯淡,点头说道:“是的,玉琪,大汉民族,子子孙孙,永继不绝,而我这个大汉子孙,先朝遗民,却……”摇头苦笑,住口不言。
  李玉琪道:“三叔,您……”
  褚三摇头说道:“玉琪,你三叔已入土半截,行将就木之年,算不了什么,可是你凤妹妹今年才二十,到现在还没婆家……”
  李玉琪—扬眉,道:“三叔……”
  褚三叹道:“玉琪,随你了,我不该调你来,更不敢勉强你,你的立场跟我的立场几乎是敌对的,这样吧,就算我叫你到京里来玩几天的好了……”
  李玉琪双目猛睁,道:“三叔……”
  褚三摇头说道:“我不能让你违背老神仙跟你义父传下来的意旨,我更不能让你弃宗忘祖,放弃你自己的立场,你想想看,你能么?”
  李玉琪口齿启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褚三抬手抚上李玉琪肩头,道:“玉琪,天不早了,我累了一天,想歇歇了,你也歇着去吧,你的住处你凤妹妹已经收拾好了……”
  李玉琪道:“三叔,我看我还是到……”
  “到哪儿去?”褚三眼一蹬道:“无论怎么说,我总是你三叔,你总是我的侄儿,我跟你爹的香头一天没拔,这关系就一天不变,你人到了京里,难道我还能让你去住客栈不成,去,找你凤妹妹去。”他推着李玉琪站了起来。
  入耳这段话,李玉琪有着异样的感受,也泛起一阵激动,可是他没说话,头一低,转身走出房外。
  出房抬头他便自一怔,大姑娘就站在房门口,娇靥上笼罩着一片阴霾,看上去让人心酸,她低低说了句:“跟我来。”迈步当先出了屋门。
  李玉琪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出屋门左转到了隔壁厢房,推开了门,点上了灯,屋里干净、整齐,被褥全是新的,就连那对绣花枕头也是刚做好的。
  李玉琪强笑说道:“凤妹妹,谢谢你。”
  大姑娘道:“别客气,只不知道你中意不中意。”
  李玉琪忙道:“凤妹妹为我收拾的,还能不中意?在我眼里,把皇上的寝官给我我都不换。”
  大姑娘抬眼轻注,淡然一笑道:“你会说话,让人听了……”她闭上了檀口,没再说下去。
  李玉琪道:“凤妹妹,我说的是实话,你知道,我从小就不喜欢说假话……”
  大姑娘淡然一笑道:“现在你我都长大了,十几年了,人总是会变的,是不?”
  李玉琪心往下一沉,道:“凤妹妹,你怎么说……”
  大姑娘顾左右而言他,抬手一指床上,道:“听爹说你要来,我连夜赶出来的,我天生心笨手拙,不会做活儿,就连煮饭也是一回咸,一回淡的,你可别见笑。”
  李玉琪忙道:“那怎么会,我感激都怕来不及……”
  大姑娘道:“感激,那是见外,也显得生分,只要你今后在这儿的这几天里能吃住舒服,别嫌就行了。”
  李玉琪好生不安,道:“凤妹妹,你这话不算见外,不算生分?”
  大姑娘香唇边掠过一丝轻淡笑意,道:“那我不说了,你歇息吧!”
  李玉琪只当她要走.忙道:“凤妹妹,你坐会儿。”
  大姑娘抬眼凝注,轻轻说道:“怎么,有事儿么?”
  李玉琪没话找话,不安地强笑说道:“凤妹妹不生气了?”
  大姑娘道:“怎么会,自己人嘛,再说,你在这儿也住不了几天,难得来,我怎好让这几天在不理不踩的生气中度过?”
  李玉琪心又往下一沉,一阵激动,道:“凤妹妹,你……你都听见了?”
  大姑娘淡然一笑道;“不必听,原在我意料中,当爹日夜盼你来的时候我就说别抱太多的希望,因为你有不能稍动的立场……”
  “哼!”了一声,她接道:“说来说去都只怪爹当年受了人家的……”
  李玉琪道:“凤妹妹,一个报字你认为不该?”
  大姑娘道:“倒不是不该,只是他老人家付出的太多了,包括他的声名,他的身家性命……”
  李玉琪又一阵激动.道:“凤妹妹.我……我,那帮飞贼真那么厉害么?”
  大姑娘迟疑了一下,道:“爹瞒了你,我不瞒你,爹跟那帮飞贼朝过面,交过手。”
  李玉琪“哦”地一声,忙道:“凤妹妹,情形……”
  大姑娘截口说道:“要能拿住一个,不就可以破案交差了么?”
  李玉琪呆了一呆,道:“这么说,他老人家不是那帮人的对手?”
  大姑娘道:“他老人家没能接下人家十招。”
  李玉琪脸色一变,道:“没能接下人家十招?这……这三叔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姑娘道:“爹一身傲骨,除了大伯、二伯跟当年的老神仙、朱大侠之外,曾服过谁?
  你是他的晚辈,他怎好意思说?”
  李玉琪心知大姑娘说得不错,他这位三叔褚三在江湖上有头有脸,跺跺脚江湖晃动,叱咤风云,纵横半生,同道们提起来都尊敬一声褚三爷,褚三老而不名。
  如今他老人家竟栽在常见的飞贼手里,而且没能接下人家十招,难怪他难受,难怪他引为奇耻大辱而不肯说。说句半点不假的话,这消息要是传扬出去,那足能沸腾江湖,震动武林。
  李玉琪沉默了半响,方始惑讶地自问道:“这是谁,不但能挫了三叔,而且没让他老人家在手下走完十招,这是江湖上的哪一位……”
  大姑娘低着头接口道:“爹要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老远地把你调来了,你想想看,拿既拿不住,打又打不过,上面限期破案,限期一天近一天,你让爹他怎么办?”
  李玉琪双眉一扬,道:“难道所谓上面就不为人家想么?”
  大姑娘淡然一笑道:“他们只替自己的顶子跟脑袋想,下面的就是拼了命也得拿贼破案交差,他们只知道一层层的往下交……”
  李玉琪道:“那让他九门提督自己拿贼去,再不就另请高明。”
  大姑娘淡笑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俗话说得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吃的是官家的粮,拿的是官家的俸,到了用你的时候怎么能畏难退缩,爹要是个客位还好,偏偏他老人家不是,而且还欠着人家的,他老人家认为连命赔进去都不多。”
  李玉琪道:“假如把一切都赔进去,那就太多了,三叔沾上这个官家也有不少日子了,再大的债也该还完了。”
  大姑娘道:“苦就苦在他老人家从来都不这么想,他老人家认为欠人家的那一笔,这一辈子都还不完。”
  李玉琪双目一睁,道:“难道说他老人家真打算替他们干一辈子?”
  大姑娘摇头说道:“当初他们找上爹的时候,说的是三年,在这三年里,爹为他们尽心尽力,三年一到,他们绝不敢让爹在京里多待一天,马上送爹出城,可是你知道……”
  淡然—笑,接道:“这个字沾不得,这个圈子也近不得,一旦沾上了,进去了,要想摆脱,可就难了,咱们看得见,打从最初到现在他们放过哪一个了,雍正年间的血滴子最厉害,只要你生一点去心,半夜里就会丢脑袋,这几朝的大内侍卫们也不差,一年多前,有个出身关外的侍卫要走,什么都交了,人也出了城,可是后来却被人发现死在半路上,连尸首都没人收……”
  停了一停,她接着说道:“就凭这,谁敢轻言个去字,爹不是不知道,他老人家早将荣辱生死置之度外,可是他老人家不能不把我这个独生女儿放在心上,为此,他不能走,也不敢走,纵然他们是真心真意放爹走,你知道,外面的人也容不了爹,江湖虽大,却没个安身之处,沾过这个字,进过这个圈儿的人,同道是绝不容他活着的,反正是这边不杀你,那边不容你,总而言之一句话,—旦沾上了,那后果……”摇摇头,悲凄一笑,住口不言。
  李玉琪静静的听着,大姑娘把话说完,他仍沉默着,可是他的脸色很难看,看上去怕人。
  大姑娘也略略沉默了一下,然后展颜强笑,道:“我不多说了,你也别多想了,反正你在京里也待不了几天,别让这些事儿烦了你,爹既然沾上了,我是他的女儿,也只有听命于天了,你心情放开朗点儿,早点儿睡,明儿个我做几个菜给你吃,然后我陪你好好玩几天……”
  李玉琪猛然抬头,双眉高扬,两眼圆睁,威芒暴射,神态怕人,叫道:“凤妹妹……”
  大姑娘柔婉一笑道:“别说了,十几年不见了,好不容易见了面,你在这儿待的几天里,要让你吃住不舒服,我会一辈子不安。睡吧,我走了,洗脸水我打好了,就在墙角那边,别忘了熄灯,也别忘了盖被,后半夜凉。”
  说完了话,大姑娘头一低,走了。李玉琪呆呆地站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
  大姑娘说的一些话,跟这临去时的左叮咛,右嘱咐,代表着上—代的深交,以及他这一代儿时的那段可贵友爱。
  换个人谁会对他说这些?谁又会左一句叮咛,右一句嘱咐,李玉琪只觉那一句句,一声声,像针,像钢针,扎在心头。
  他没洗脸,但熄了灯;他上了床,但没脱衣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放在胸前,眼望着房顶,脑海里装的很多,可也像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蓦地,一股轻淡的幽香钻进鼻子里,他一怔,旋即明白,这股轻淡幽香来自头下的绣花枕头,他的心又为之一震。
  心神经过这—震,他的脑海里更乱了。的确,这是很难选择的。
  在他来说,如今肩头上像顶着一座泰山。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
  蓦地,眼前一亮,他猛睁双目,微微一怔,翻身跃起,窗外已然大亮,跃起时才发现,被子从身上滑了下去,他记得,清楚地记得,隔晚他没盖被子,便连伸手去碰也没碰一下。
  他坐在床边上,呆呆地,是没睡醒,要不就是发了愣?
  不一会,轻盈步履响动,门上响起了轻微的剥啄声,还有大姑娘轻而甜美的话声:“玉琪哥,起来了么?”
  李玉琪倏然惊醒,连忙站了起来,道:“是凤妹妹么?请进来。”
  门开处大姑娘走了进来,李玉琪看得清楚,大姑娘换了另一身褂裤,光梳头,净洗脸,蛾眉淡扫脂粉未施,那张娇靥,那张昨晚上见面时还白里透红的娇庸,如今那娇红没有了,有点苍白,那双清澈、深邃的美目,有点失神,也有点红红的,他心里又一阵难受。
  大姑娘美目深注,未语先笑:“什么时候起来的?”
  李玉琪忙道:“刚起来,我刚起来……”窘迫强笑,又接道:“真不好意思,头一天就睡到太阳老高。”
  大姑娘含笑瞟了他—眼,道:“你又不是新媳妇儿,怕什么?”
  李玉琪强笑了一下,道:“三叔呢,他老人家起来了么?”
  大姑娘道:“早走了,天刚亮就走了,吃这碗公事饭没那么容易,替人家干,不能像老太爷似的享福。”说着,走近床前,伸手就要叠被子。
  李玉琪抢上一步按住了大姑娘的玉手,道:“凤妹妹,我不敢,让我自己来。”
  大姑娘抬眼轻瞟,含笑说道:“跟我还客气,要让你叠不知会叠成什么样儿,洗脸去,我等着你吃饭呢。”
  李玉琪一怔,道:“怎么,你还没吃?”
  大姑娘道:“等你一块儿吃不好么?”
  李玉琪道:“三叔吃过了?”
  大姑娘道:“吃过了,他老人家吃得早。”
  往日三叔什么时候吃饭,大姑娘她绝不可能耗到如今,而今儿个她到现在还没吃,这……
  李玉琪心里又一阵难受。
  只听大姑娘低低说道:“放开我,洗脸去。”
  李玉琪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仍抓在大姑娘那欺雪赛霜,柔若无骨的玉手上,他心一跳,脸一热,忙抽回了手。
  儿时握手嬉戏,小心灵里没什么感受,而今,十五年后的今天,一个是玉树临风俊汉子,一个是亭亭玉立大姑娘,不但懂事,而且成熟,当两只手儿再相触时,那感受便跟十五年前截然不同了。
  可不是么?李玉琪心跳脸热,大姑娘她不也红云满面,且透过了那雪白娇嫩的耳根么?
  看见了这,李玉琪只觉得脸上更热,心跳得更厉害,他窘迫而不安地嗫嚅道:“凤妹妹,别怪我,我无意……”他这能算机灵?不描还好,越描越黑,傻子。
  瞧,大姑娘低下了头,话轻得令人难听见:“谁恼你了,快洗脸去吧。”
  李玉琪毕竟听见了,忙应了一声,往后退去。
  洗着脸,他没话找话,问了一句:“凤妹妹,是谁给我盖的被子?”
  “爹。”大姑娘道:“还说呢,爹叨唠了大半天了,说你这么大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连被子都不知道盖。”
  这,也只有亲人才会留意。李玉琪沉默了,旋即他丢下手巾走了过来。
  大姑娘已把床上收拾好了,望着他含笑说道:“走吧,那边吃饭去!”
  大姑娘等他先走,可是他没动,却凝目说道:“凤妹妹,昨晚上灯花儿爆了没有?”
  大姑娘微微一愕,可是她冰雪聪明,玲珑剔透,旋即就明白了,神色一黯,脸色微变,强笑说道:“你来了,灯花怎会不爆?”
  李玉琪心里的难受带到了脸上,道:“凤妹妹,你这是……”
  大姑娘头一低,道:“我饿了,你不饿么,走吧,饭菜都凉了。”
  李玉琪口齿启动了一下,但他没再说话,双眉一扬,迈步跟着走了出去……
  有大姑娘陪伴着,日子好打发,也令人有只恨日短之感,一晃三天,大姑娘丢下一切,关门落锁,陪着李玉琪遍游燕京八景,除了西山霁雪不是时候,没看着之外,其他的是足迹遍历,人影儿成双,全到了。
  其间,就连文丞相祠、谢垒山柯、松筠庵、陶然亭、香冢、鹦鹉冢、白塔寺、法源寺、天寒寺、五塔寺、大钟寺、白云观都没放过。
  李玉琪对白云观有偏爱,只因为这座道观跟他的义父碧血丹心雪衣玉龙朱汉民有渊源。
  大姑娘褚凤栖则独留恋那座香坟。
  香冢究竟是何人之墓,推拟甚多,传说不一。
  有人说是香妃的玉骨埋处。
  也有人说是京师名妓菁云不欲嫁重利轻别离的富贾,自尽死,葬于此。
  凤栖爱的是冢旁那块小碣: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这三天,凤栖阴霾尽扫,娇艳照人,充分地流露出女儿家特有的娇、甜、美,跟温柔。
  褚三也笑口常开,绝口不提拿贼的事。
  然而,李玉琪的心情,却不如他那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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