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江湖路
  作者:獨孤紅
  第 一 章
  第 二 章
  第 三 章
  第 四 章
  第 五 章
  第 六 章
  第 七 章
  第 八 章
  第 九 章
  第 十 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九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九章
  第六十章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九章
  第七十章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九章
  第八十章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四章
第 一 章
  “大道直如發,春日佳氣多,五陵貴公子,雙雙鳴玉璇。”
  這是唐詩人儲光羲“洛陽道”之詩。
  史載洛陽人才倍出,文風特盛,衹洛陽一地之學館私塾就已達數百之多。
  其中最大的一所學館,要算“洛陽”城邊,“天津橋”南,“安樂窩”中的“安樂書館”
  “安樂窩”這地方不大,全村多邵氏裔孫,以邵氏為大戶。
  “安樂學館”,就在此村之西。
  三間大平房打通來用,挺大。
  這“安樂學館”,執教的老夫子,姓邵,名景逸,自號“安樂居士”,五十多歲年紀,像貌奇古而清臞,雖然一部灰髯飄拂於胸,但看上去絶無一絲竜鐘老態。
  這位“安樂居士”自稱是邵康節多少世裔孫,其實也像,他既姓邵又復飽學,可以稱得上才高八鬥,學富五車,胸羅之淵博,當代幾位大儒也自嘆不如。
  邵居士在“安樂窩”執教已多年了,他不但文名遍傳,而且德高望重,洛陽百裏內皆尊稱一聲夫子而不名。
  也難怪,那三間大房子是他的私産,他並不靠執教為生,因為他分文不取,便是贄禮也拒不收受。
  更難得他有教無類,貴介王孫也好,販夫走卒也好,年輕的也好,年老的也好,凡是前來執弟子之禮求教的,他一概收納,絶不問出身來歷。
  雖然有教無類,但是,他也有一個條件,必須心性善良,否則他絶不讓進門,邵夫子眼光超人,他一眼便能看穿人。
  因之,士、農、工、商,儘管他的弟子品流極雜,形形色色,什麽人都有,卻都是心性良佳一心嚮學之人。
  因之,慕名而來,不辭千裏的人多,不得其門而入,失望而歸的人也不少。
  因之,凡出自邵夫子門墻的,無一不是才學之士,無一不是人人挑拇指的品行端正之人。
  真可比美孔老夫子門下的諸賢。
  幾年下來,桃李滿天下,邵夫子之名也就越來越響亮,他在洛陽杏壇的地位,也就越來越崇高了。
  這一天,“安樂窩”裏來了一個人,看情形,這個人也是慕名而來,求列門墻的,你不看,他沒往別處走,直奔“安樂學館”麽?
  他是這麽個人,一個像那些出身貧苦,慕名求教的人一樣,孤伶伶的一個人,沒有馬,沒有鮮明的服飾,沒有挑行李挑書箱的下人,甚至於連個書箱行囊也沒有,當真是兩手空空,孑然一身。
  衹有一襲破爛的青衫,罩在他那頎長的身軀上。
  像貌也不怎樣,黃黃的一張臉,像是大病初愈,是既平庸還帶着點俗氣,那不要緊,不能以貌取人,邵夫子是傳道、授業、解惑,而不是選美。
  你不見邵夫子的門下弟子,雅俗俊醜皆有麽?
  這人年紀望之有三十來歲,那也不要緊,邵夫子的門下弟子中,連斑了兩鬢,垂着鬍子的都有。
  總之,這個人是毫無奇特驚人之處。
  他算是沒有找錯了地方,錯非是有教無類的邵夫子,換個人誰肯收他這個弟子,誰肯讓他列入門墻?
  這時候,正值晌午時分安樂學館裏靜悄悄的,既聽不見那子曰詩云的朗朗書聲,也看不見一個人影。
  這位中年青衫客到了“安樂學館”門前,探頭探腦地往裏面看了看,想走去,卻又有點猶疑。
  就在這當口,一聲輕咳劃破寂靜,那東邊一間屋子的兩扇門,呀然而開,從屋子裏走出個白衣老者。
  老者長眉組眼,膽鼻方口,一部美須長垂至胸,那張氣色紅潤的臉上,似乎永遠挂着莊嚴肅穆。
  也許就因為這莊嚴肅穆,令人有高山仰止,不勝崇高,肅然起敬之感。
  他出了星,停身在門前數尺之處,背負着雙手,擡起那一雙流露蒼自然懾人威嚴的老眼,打量上了青衫客。
  於是,那位青衫客越發地倨促不安了,他似乎想進去請教一聲,但自願寒傖,驅散了他那原有的勇氣。
  怯怯地望了白衣老者一眼,頭一低,要走。
  適時,一聲輕咳,那白衣老者開了口,話聲也是那麽嚴肅,低沉之中挾着懾人之威:“年輕人,回來。”
  青衫客身形一震,沒敢動,擡起那雙膽怯時眼神,望了望白衣老者,憋了半天方始憋出一句:“老人傢可是叫我?”
  這敢情好,不知是楞,抑或是連個承認的勇氣都沒有。
  白衣老者該笑而沒有笑,仍然嚴肅地道:“年輕人,此處除了你我之外,沒有第三個人。”
  青衫客當真是楞,他楞楞的說道:“老人傢,我沒有走,您叫我有什麽……”
  白衣老者截口說道:“你進來。”
  青衫客遲疑了一下,纔應了一聲,邁步直趨白衣老者面前,近前舉手微拱,一付拘謹像地道:“老人傢有什麽指教?”
  白衣老者擡起老眼,上下打量了他半晌,道:“年輕人,你不是本村人?”
  青衫客忙點頭說道:“是的,我不是本地人,是由江南來的。”
  白衣老者道:“你不遠千裏,來到這‘洛陽’ ‘安樂窩’,當不是路過?”
  青衫客忙道:“老人傢,我是慕名而來,想求邵夫子收列門墻的。”
  白衣老者“哦!”地一聲,道:“那麽你為什麽臨門不入?”
  青衫客倏地低下了頭,囁嚅說道:“老人傢,我自顧寒傖,一無………”
  白衣老者截口說道:“年輕人,你是慕名而來的麽?”
  青衫客點了點頭,應了一聲是。
  白衣老者搖頭說道:“既稱慕名,因何又有自顧寒傖之語?”
  青衫客囁嚅說道:“不瞞老人傢說,我不敢相信世上有這麽好的事。”
  白衣老道:“年輕人,那你就不該來。”
  青衫客又低下了頭,道:“老人傢,我是來先看看真假再……”
  白衣老者道:“如果傳聞是真呢?”
  青衫客道:“我就大膽求邵夫子收列門墻。”
  白衣老者道:“如果是假呢?”
  青衫客道:“那我衹好回去了。”
  白衣老者老臉上很難得地展開了一絲笑容,捋着胸前那部美須,點頭說道:“‘安樂學館’弟子近百,歷年來進出上千,像你這樣的人,我倒是首遇,年輕人,我告訴你,你所聽到的是真不假。”
  青衫客猛然一喜,道:“那麽,老人傢,我想即刻見見邵夫子。”
  白衣老者未予答理,老眼深註,問道:“年輕人,你是什麽地方人?”
  青衫客道:“老人傢,我已說過是江南人氏。”
  白衣老者道:“年輕人,江南很大。”
  青衫客忙道:“老人傢,我是‘金陵’人……”
  白衣老者點頭說道:“竜盤虎踞,靈秀所鐘,好地方。”
  青衫客赧然說道:“老人傢,那是金陵本身,我這個‘金陵’人……”
  白衣老者搖搖頭,道:“年輕人,我看得出,‘安樂學館’弟子近百,歷年進出上千,你年輕人資質之佳,該算第一人。”
  青衫客身形竟為之一震,忙道:“那是老人傢誇奬,我自知甚明……”
  白衣老者臉上又展開了難得的笑容,搖頭說道:“年輕人,我從不會看錯人,撇開資質稟賦不談,你的談吐,跟你這一身衣着很不相襯。”
  青衫客身形又復一震,道:“老人傢,我讀過幾年書!”
  白衣老者道:“是傢學抑或是……”
  青衫客道:“不瞞老人傢,寒傢世代書香……”
  白衣老者“哈!”地一聲,道:“那難怪,怪不得你談吐不俗,氣度不類常人。”
  青衫客忙道:“老人傢誇奬。”
  白衣老者目光一凝,道:“年輕人,既世代書香,你為何落得這等模樣?”
  青衫客神情一黯,低下了頭,道:“寒傢不幸,復遭人禍,如今是傢破人亡,衹剩我孑然一身,到處流浪……”
  白衣老者面有惻隱之色,點頭一嘆,道:“年輕人,世間事白雲蒼狗,世間際遇不一,人有富貴安樂之時,亦難免落魄潦倒之日,但能發奮圖強,一心上進,何愁不能重整傢園,再光門楣,復振傢聲?”
  青衫客忙道:“多謝老人傢教誨,定當謹記於胸,不敢片刻或忘。”
  白衣老者目閃異辨,點頭說道:“年輕人,你比每一個初入‘安樂學館’的人強多了……”
  話鋒一頓,又接道:“年輕人,我還沒有動問……”
  青衫客忙道:“有勞老人傢問動,我姓任,草字慕飛。”
  白衣老者點了點頭,道:“好,從現在起,你就是‘安樂學館’的弟子了。”
  青衫客任慕飛一怔大喜,幾疑非真地道:“老人傢,我還沒有見過那……”
  白衣老者又現難得的微笑,道:“我就是邵景逸。”
  任慕飛大驚,忙整那襲破衣衫,一揖到地,神情激動中帶着恭謹,道:“弟子見過夫子。”
  “安樂居士”邵景逸矜持地一點頭,道:“少禮,我這‘安樂學館’沒有那麽大規矩,如今受你一禮,這就算你的拜師入學之禮了。”
  任慕飛忙道:“夫子,大禮豈可……”
  邵夫子搖了搖頭,道:“這是我的規矩,為人凡事但求一個真誠,衹要心中敬師,心中有師,不必形於諸外,拘於俗禮。”
  任慕飛遲疑了一下,道:“如此,弟子衹有從命了。”
  邵夫子點頭而笑,老眼深註,長眉一軒,忽道:“慕飛,你真是來求學的麽?”
  任慕飛感怔說道:“夫子何作此問?”
  邵夫子笑了笑,道:“我看你的所學本不差。”
  任慕飛神情微震,旋即赧然說道:“學無止境,弟子傢學淺薄……”
  邵夫子頗為激賞地點頭說道:“好一個學無止境, ‘安樂學館’雖然是‘洛陽’最大的一所學堂,但每日衹有粗茶淡飯……”
  任慕飛毅然說道:“夫子,昔日之顔回如何?”
  邵夫子目中大放異采,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慕飛,好,好,好。”
  除了一個“好”字他什麽也沒說。
  從此,這位青衫客任慕飛便成了“安樂學館”衆子弟中之一員。
第 二 章
  有道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晃便是月餘。
  這月餘其間,任慕飛在這“洛陽城” “安樂窩”的“安樂學館”內,跟每個莘莘學子一樣地埋首苦讀,在邵夫子的敵誨下求取學問。
  在邵夫子門下近百名弟子之中,任慕飛的聰穎及所學雖然不算出類拔萃,首屈一指地稱個最字,但至少從沒落在中間以下,總是在中上之間。
  邵夫子由於期望過高,對此免不了有點詫異與失望,可是仔細想想,也就釋然了。
  因為他門下的中上弟子,已是其他學館最佳最上的弟子所望塵莫及,所以邵夫子對任慕飛的未如理想始終沒表示過什麽。
  在這月餘工夫內,任慕飛跟幾個人混得較熟,這幾個人一個是邵夫子的老僕人邵福,一個是專管做飯燒茶,外帶服侍邵夫子的邵貴。
  邵福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跟隨邵夫子已經有幾十年了。聽邵夫子說,他弱冠之時,邵福就進了他邵傢。
  邵福這老人,六七十年紀,個頭兒挺高,由於上了年紀的關係,身子有點佝僂,耳目了失了明。
  白白的一綹鬍子,膚色微顯黝黑,這個人有點怪,始終把自己關在一間黑星子裏,很難在外面走動,也絶少跟一些弟子們打交道。
  其實,細想起來,那也不足為怪,上了年紀的人的一切,總跟年輕人隔了一大段,再說,他老眼昏花看不清人,耳朵不靈難聽人語,又能跟誰打交道?
  邵貴,則是個瘦瘦高高的中年人,四十上下年紀,他跟邵福完全相反,喜歡跟人攀談,且挺熱絡。
  每至閑着的時候,他就跟那些弟子們在一起擺龍門陣,當然,所談不外乎邵夫子的一生,其他的,他從不談。
  此人也有一點怪異之處,就是他那一雙手臂,要較常人為長,站直了身子都能過膝,而且一雙手特別大,張開來像兩把扇子。
  所以,年輕人管他叫劉備,劉備便是兩耳垂肩,雙手過膝的帝王之像,更好事的說邵貴也有帝玉之像,有朝一日可望黃袍加身,登上九五。
  邵貴每每為此樂得合不攏嘴,他也湊熱鬧,他說得好,衹要是真有那麽一天,眼前的這些個都有官做。
  邵貴就是這麽一個嘻哈哈的人,可是衹要你稍微加以留意,你便不難發現,他在背着人的時候卻很陰沉,陰沉得怕人,而且一旦你跟他朝了面,剎那間他就能眉開眼笑,談笑風生,換上瞭瞭另一臉。
  這兩個,一個是根本就難開口,更難見人影,一個是背着人的時候陰沉,但這兩個人似乎都跟任慕飛有緣,特別對他關照,當然,在傢破人亡,孑然一身,嘗盡人間辛酸的任慕飛來說,是倍感溫暖,求之不得。
  他兩個常常追間任慕飛的傢事,而任慕飛對他倆說的,跟對邵夫子說的,是完全一模一樣,毫無二緻。
  本來是,那是不該有不同的,也變不了。
  這兩個,又有一個共同的怪異處,那就是心儀豪俠,慕朱郭之鳳,因為他兩個特別愛跟邵夫子的一個得意高足接近,這位高足傢裏是闖南北,走東西的開鏢局的。
  邵頭與邵貴就常拉着這位,要他講些鏢師保鏢的驚險兇殺之事,然而一談下來就是半天不肯放人走。
  還有,任慕飛自己也表現了一個奇特處,那就是他落落寡合,不跟人合群,難見他跟人在一起切磋琢磨,更難見他跟人在一起談笑。
  沒事的時間,他不是一個人躲得遠遠地抱着書本子啃,就是找邵貴,邵福聊聊,除此,他很難得開口。
  這是在“洛陽城”、“安樂窩”中的—“安樂學館”之內。
  而在外界,那咫尺以外的外界,武林之中,卻流傳着一樁驚人大事,那就是有個年輕人既像神竜
  又像曇花一般地在武林中一閃而消失。
  這本不足為怪,怪的是這位年輕人不但長得俊美絶倫,一身武學也奇高無比。
  更驚人的是,他用“天竜八手”傷了人。
  “天竜八手”是獨門絶學,是當年宇內與南令北旗,東邪西魔並尊,而多年前又跟南令同時離奇失蹤的中尊費雲飛的獨門絶學。
  這就不簡單了。
  於是乎,有人說,寰宇第一的中尊費雲飛不是失蹤而是隱居,那一現即隱的年輕人定是他的傳人。
  於是乎,有人說,那年輕人長得很像中尊費雲飛,定是中尊費雲飛的後人。
  於是乎,有人說……
  於是乎,有人說……
  就在任慕飛進了“安樂學館”的一個多月工夫內,這件事,這個年輕人震動了天下,沸騰了整個武林。
  於是乎,三山五獄,四海八荒為之齊動,各門各派盡出高手,鐵騎遍地,都在找尋這年輕人的下落。
  他們聲言要是由那人身上找到中尊,然後就可恭請中尊復出,來領袖天下武林,以鎮懾邪魔惡勢力。
  其實,骨子裏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一個月後,已是紅日銜山,暮色初垂的黃昏時分,踏着那落地霞光,“安樂學館”門口並肩走進兩個人。
  那不是別人,是“安樂學館”中的兩名弟子。
  畢竟是邵夫子的弟子,他兩個一路搖頭晃腦,不但眉飛色舞,而且滿臉得色地一步一吟哦。
  但嘴裏吟哦的不是四書,也不是五經,竟然是引人遐思,傳誦千古的“洛神賦”
  “洛水之神,名曰宓妃……”
  一進門一個說他碰見了洛神,一個則把他倆所碰見的那位“洛神”,增一分則長,減一分則短地描述了一番,說得是口沬四飛,天花為之亂墜,把他倆所碰見的那位“洛神”,形容得是人間少有,天上無雙,美絶古今。
  一個同門乘興問道:“幼之兄,究竟是怎麽回事?”
  正自意臨飛揚的那位“哈!”地一聲,道:“怎麽回事?別提了,我跟樂天兄散步於‘洛水’之濱,半途驚豔,看見那‘洛水’之濱有個洗衣女子,那女子雖布衣釵裙,卻麗質天生,國色天香,我跟樂天兄疑為天仙下凡,待上前細視時,那女子已收拾衣衫,翩然而去……”
  他正說得起勁,“去”字未出,忽聽一聲輕咳傳到。
  衆書呆子聞聲投汪,邵夫子一臉莊嚴肅穆地站在房門前,衆書呆子鴉雀無聲,一個個噤若寒蟬,頭一低,急忙散了。
  那驚豔的兩個步履匆匆地剛轉過屋角,猛又一驚,齊齊停身止步,無他,眼前負手站着個人,這個人,是素來沉默寡言,不合群的任慕飛。
  那兩個長吁一口大氣,道:“慕飛兄,怎不打招呼,嚇了我兩個一大跳?”
  任慕飛笑了,不但笑了,而且張口說了話。
  “怎麽?二位,挨夫子責駡了?”
  左邊那個餘悸猶存地搖頭說道:“還好,夫子沒聽見,否則挨戒尺事小,要是被逐出門墻……”
  任慕飛“哦!”地一聲,道:“什麽事這般嚴重?”
  左邊那個要說,右邊那個卻一搖頭道:“沒什麽,沒什麽,衹不過……”
  任慕飛笑了笑,道:“倘若沒什麽,二位就不會滿臉得意地一路吟哦那‘洛神’賦了。”
  那兩個一怔,忙道:“怎麽,慕飛兄,你聽見了?”
  任慕飛笑道:“字字句句悉入耳中。”
  左邊那個道:“既聽見了,那你還問什麽?”
  任慕飛道:“想知道得多一些,二位可肯為我細述豔遇經過?”
  左邊那個搖頭說道:“慕飛兄,算了吧,我可不敢說了……”
  任慕飛笑了笑,道:“二位,可要我稟知夫子一聲?”
  那兩個嚇得臉色一變,一齊驚慌搖手,道:“慕飛兄,這萬萬使不得,怎麽說咱們有月餘的同窗之誼。”
  任慕飛道:“既念同窗之誼,二位何妨為我說說?”
  左邊那個道:“慕飛兄,看你平日難得說話,原來也會威脅人?”
  右邊那個也道:“慕飛兄一嚮不苟言笑,看似個老實人,怎麽一聽別人有“豔遇”,竟也攔路探問,莫非……”
  任慕飛笑道:“幼之兄,豈不聞人好好色?此性也。”
  左邊那個失笑說道:‘敢情慕飛兄也想去碰碰運氣,做那好逑之君子……’
  任慕飛道:“二位請看任慕飛像麽?我自慚形穢猶恐未及,豈敢奢望其他,更不敢做那輕薄登徒子,敗壞夫子門聲。”
  左邊那個道:“那你還問個怎地?”
  任慕飛笑了笑,道:“好奇而已,二位何厚此薄彼,獨不能說與我聽?”
  那兩個略一遲疑,左邊那名側顧道:“樂天兄,還是你說吧。”
  右邊那個又遲疑了一下,遂把所見說了一遍。
  靜聆之餘,任慕飛目中異采連連閃動,對方話落,他一轉平靜,笑了笑,道:“倘果如樂天兄所言,此女真可謂之人間未見,美絶古今之天人,二位雖未能一親芳澤,但得睹絶代風華,已屬豔福不淺,令人羨煞,妒煞……”
  話鋒一頓,忽然間道:“樂天兄,這女子多大年紀?”
  左邊那個想了想,道:“該在十八九間。”
  任慕飛雙眉微軒,道:“此女除了美豔無雙,麗質天生外,可有什麽特徵?”
  右邊那個一怔,道:“慕飛兄此問……”
  任慕飛道:“譬如說,有沒有美人痣……”
  左邊那個搖頭道:“驚鴻一瞥,沒看清楚,我倆個既不敢站着盯着人傢看,更不敢追上去細看,萬一被她……”
  左邊那個突然輕擊一掌,道:“對,那女子發覺我倆之際,曾回眸一瞥,當時我隱約看見她那香唇邊是有顆黑痣,衹記不得是左還是右……”
  任慕飛目中一亮,笑道:“還是幼之兄沒錯過良機,飽餐秀色。”
  左邊那個臉一紅,赧笑不語。
  任慕飛一拱手,道:“多謝二位相告,我雖無二兄之福,未能親眼目睹那曠古美色,但耳聞二兄口述,那位“洛水”之神已一如卓立眼前,這也就夠了。”
  說完,逕自負手轉身而去。
  那兩個睹狀莫明所以,互覷愕然……
  當晚,任慕飛一個人悄悄地溜出了“安樂學館”。
  快二更時,他回來了,安樂學館中,一片黝黑,寂靜,空蕩,看不見一個人影,也聽不到一點聲息。
  纔進“安樂學館”,任慕飛目中突為閃起異采,但倏地,那異采又復斂去,然後,他躡手躡腳地往裏走。
  可是,他剛走兩步,夜色中突然響起一片沉喝:“慕飛,站住!”
  任慕飛一驚停步,急忙循聲望去,衹見邵夫子那已熄了燈的屋門口,轉出肅穆莊嚴的邵夫子。
  任慕飛心頭暗震,默默低下了頭。
  邵夫子一步一步地到了近前,老眼深註,威態懾人:“慕飛,你到哪裏去了?”
  任慕飛忙施一禮,極度不安地道:“夫子尚未安歇?”
  邵夫子冷冷說道:“我在為你候門。”
  任慕飛神情一靈又低下了頭。
  邵夫子寒着臉道:“我問你到哪裏去了?”
  任慕飛猛然擡頭,道:“慕飛不敢欺師,適纔到“洛水”邊去了一趟。”
  邵夫子臉色一變,冷哼說道:“慕飛,你好大的膽。”
  任慕飛又微微低下了頭,道:“慕飛自知越規,請夫子……”
  邵夫子截口說道:“固然,詩首好逑,但求學期間最忌分心,再說,書中自有顔如玉,何須在求學期間分心旁騖,撇開“安樂學館”之聲名及我個人之德望不談,像你這種心浮不定,意志不堅之人,將來也難望有成,你初來之際,我看你資質不差,又誠心嚮學,故允收列門墻,卻不料,唉……我不多說了,今晚你在學館中再生一宿,明天一早你就走吧,我邵景逸沒有你這種弟子,“安樂學館”中也不敢要你這種學生。”
  話落,末容任慕飛有任何表示,便怒衝衝地拂袖而去。
  任慕飛沒說一句話,擡眼望着那師威凜然,不可侵犯的背影,唇邊浮現起一絲笑意,這笑意,代表的是歉疚……
  果然,第二天一早,任慕飛惜悄地走了,他一個人來,一個人去,似乎永遠是孑然一身。
  在滿院靜悄的曙色中,隔着窗戶,有一對眸子在望着他,那雙眸子中包含了太多的東西,今人難以意會萬一。
  衹不知任慕飛知不知道,不過,看他那低着頭默默走出大門的情形,他應該不知道。
  任慕飛走了,就這麽走了,沒驚動任何人,也沒給‘安樂書館’帶來太大的騷動與議論。
  可是,他這麽來,這麽去,究竟是什麽意思。
  那恐怕衹有問他自己了……
首頁>> 文學>>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