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劍膽琴心
  作者:獨孤紅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一章
  彤雲密佈,朔鳳狂號,天寒地凍,大雪紛飛。
  爆竹一聲,普天之下,傢傢戶戶團聚圍爐,都在熱烘烘的爐火旁歡笑吃喝,喜氣洋溢。
  但是,粉妝玉琢,琉璃世界的五臺山,卻是寂靜一片,看不見人蹤,真個是“千山鳥飛絶;萬徑人蹤滅”!
  昔日香客絡繹不絶的登山道,昔日香火鼎盛的古剎禪林,而今,前者是大雪封山,厚積達數尺,後者是寺門緊閉.空蕩又寂靜。
  不過,這時候要是有人往中臺絶峰走走,就能發現人蹤了。
  在這朔風怒號,雪花紛飛,奇寒凜冽的中臺絶峰上,幾株將開的老梅,抖擻着株首,飄送着暗香,緊挨着幾株老梅之旁,是一座八角小亭,亭頂的琉璃瓦業以被積雪覆蓋,但是四根紅柱顯的格外刺眼,也為這銀白的世界,增添了一抹生動的鮮豔。
  就在這座八角小亭裏,如今正有着三個人。
  三個人二老一少,兩坐一立。
  坐着的兩個老者,一個是發衣芒鞋的老僧,一個則是位身穿白袍的俗裝老者。
  老僧清矍,長眉斜飛,鳳目重瞳.雖然一身三寶弟子打扮.也看得出是位得道高僧,但卻是時而流露着一種雍容華貴的氣度,則幾乎令人不敢直視。
  老者瘦削,挺拔飄逸,長髯五縷,配上一襲白袍,望之若神仙中人,兩眼開合之間,精芒外射,不怒而威。
  第三個人,也就是那個年輕的,廿來歲年紀,穿一件青色長衫,劍眉星目,鼻正口方,挺立在俗裝老者身後,一臉的緊張神色,雖然衹廿幾歲年紀,但卻有着中年人成熟的穩健、歷練。
  他就像腳下這座中臺山,一任寒風狂吹,他卻一動不動,看上去是那麽剛強.那麽沉着,那麽穩重。
  在老僧和老者之間的石幾上,放着一局棋,看局勢衹不過平局,敢情這兩個人是在這冰天雪地之間下棋,真好雅興。
  這時,俗裝老者提了一顆子,放在棋盤的右角,老僧一怔而嘆:“老檀越高明,三易寒暑,老衲還是勝不過老檀越。”
  老者臉色凝重,長長吁了一口氣道:“事關重大,老朽不敢不全力以赴,實則三年來老朽已心力交瘁,倘若再有一局,老朽必不是大和尚對手。”
  老僧微微一笑道:“老檀越不必再往臉上抹金了,佛傢最懂因果,出傢人更不敢自食諾言,誰傢之物,冥冥中早有定數,是強求不得的,老衲親口答應的事,又豈能反悔?”
  老者推棋站起,突然一躬身道:“多謝大和尚,先朝存歿,無不感激。”
  老僧端坐不動道:“說什麽感激,老檀越一片忠心,契而不捨,這種精神,實是令人敬佩,倘若朱明人人能像老檀越,愛新覺羅氏根本就入不了關,再說,老檀越若起始脅劫,必能達成心願,也因不惜耗費三年工夫,老檀越卻捨武力而取棋藝,而先予寬容大度,繼使我口服心服,若說感激,應該是老衲。”
  話鋒微頓,他從袖中取出一顆寶珠,隨手遞出道:“老檀越請拿老衲這顆玉琢寶珠去,見寶珠如同見老衲,諒他們不敢不交出老檀越所要之物。”
  這顆寶珠比一般常見的寶珠略大,渾圓雪白,上頭還刻了不少的小字,衹是一時看不清是些什麽字。
  老者忙雙手接過道:“再謝謝大和尚。”
  話鋒一頓,輕喝:“燕月,過來!”
  年輕人恭應一聲,跨步上前,垂手肅立。
  老者臉上一片肅穆,雙目炯炯.凝視年輕人:“我費三年之功,藉來了大和尚的信物,現在我把大和尚的信物交給你,剩下的事,你去完成,師器請回之後,速速送往北天山,倘有任何差錯……你知道該怎麽辦。”
  “燕月知道。”
  年輕人恭應一聲,雙手接過那顆寶珠。
  老僧淡然一笑道:“老檀越,老衲跟令高足三年來雖然衹見過三面,但是老衲卻覺得跟他極為投緣,老衲想替他說個情,老檀越所說任何差錯,應該不包括他們不把老衲放在眼內,拒不交出老檀越所要的東西在內。”
  老者雙眉一揚,兩眼之中,神光暴射道:“老朽敢不從命,但若果如大和尚所言,他也知道該怎麽做。”
  老僧微一笑道:“老檀越好重的煞氣,倘果真如此,豈不辜負老檀越自於歲末,大雪封閉五臺山之際,登臨中臺,與老朽對坐亭中下的這一局棋了嗎?”
  老者神情一震,改容欠身:“多謝大和尚棒喝,無如事關重大,先朝存歿的這個心願,非達成不可。”
  老僧笑了笑道:“老檀越,適纔的這一局棋,倘若老衲先着一子,斷了你的進路,結果又將如何?”
  老者臉色猛一變。
  老僧跟着笑道:“老檀越所要的東西,老衲都有歸還之心,老檀越又怎忍心難為我的小兒女輩。”
  老者頓然躬身道:“大和尚聖明,老朽知錯了,老朽不敢!”
  老僧臉色隨轉凝重道:“老檀越也不必如此,有些事冥冥中早定,不是人力可以輓回的,在這我答允歸還失物之際,順便有個不該提的條件,還望老檀越念在我該贏不贏份上,點頭答應纔是!’老者毅然道:“大和尚衹管吩咐,衹要我能力所及,無不點頭。”
  老僧道:“先謝謝老檀越了--”
  話鋒微頓,他又從袖中取出了一個錦囊,順手遞嚮年輕人.道:“孩子,我要你做的事,就在錦囊中,衹要你能幫忙替我把這事辦了,我就可以在五臺山靜度餘生了。”
  年輕人立即恭應接過。
  老者凝目望老僧:“大和尚現已皈依三寶,怎還有未了之事?莫非董姑娘--”
  老僧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逝者已矣,老衲早已忘懷了,老檀越幸勿陷老衲於罪孽中!”
  “那麽是--”
  老僧肅然道:“老檀越盡請放心,老衲願以老衲的以前及老衲的以後擔保,絶不會讓令高足做出有違師門戒律之事就是!”
  “既是這樣,老朽不敢再問。”
  轉眼望年輕人道:“燕月,你可以去了!”
  年輕人答應聲中,分別恭謹一禮,轉身山亭,行出三丈,突然身軀拔起,飛星隕石般直往一下掠去,一閃不見。
  老僧嘆道:“好懂禮貌的孩子;老檀越,精英俊彥怎麽會是你們的?”
  老者臉色肅穆道:“大和尚,我們所有的,也衹是這些了!”
  老僧一怔,旋即笑道:“老檀越,你我之間沒有這些,也不談這些,三年賠約已了,從此心胸了無牽挂,老衲棋興正濃,再陪老拍下一局如何?”
  老者欣然道:“敢不從命!”
  他一拍袍角,又坐了下去。
  亭外的風靜了些。
  但雪卻下得更大了。
  口 口 口
  張傢口的馬市,為漠北之冠,鴨大境門外半裏許有馬橋者,就是馬市的集散所在.外馬來自批南青街一帶,不止幾千裏外。
  但是張傢口的馬市是在每年的六月六到九月初十。如今剛開春,別說沒有馬市,就連匹像樣的馬也很難看到。
  沒有馬市歸沒有馬市,可就偏偏有衝着馬市來的。
  這天晌午,大境門內,踏着一地的積雪來了個年輕客人,一進大境門,他就拐進了緊挨城門裏的一傢“聚業客棧”。
  客棧半掩門,門全關上,不能做生意,風還跟刀子似的,下半掩着門兒,誰又受得了!
  櫃房裏二個夥計,穿一身新行頭,見人滿臉賠笑在作揖:“恭喜您!您過年好!”
  另一個道:“您這公子就出門了?”
  年輕人穿着不算頂好.也不算頂暖和,不過看上去挺幹淨,挺順眼,除了手裏一個長長的包袱外,別無長物,聞言一笑,好白的一口牙:“不早了,都晌午啦!”
  那夥計更樂了:“您哥擰了,我是說你哥今年出門早,還沒過十五呢?”
  年輕人道:“我知道.可是要沒我們這些出門早的,你們做誰的生意?”
  那夥計一怔,笑道:“倒也是,您是--”
  “我找個人!”
  夥計道:“原來您是要找人呀,您找誰?”
  年輕人道:“張傢口馬市上,響當當的人物,鼎鼎大名的大亨馬大爺!”
  夥計“哦”地一聲道:“您找馬大爺呀,您跟馬大爺是……”
  “朋友。”
  夥計上下打量了年輕人一陣;“您……從哪兒來?”
  年輕人笑笑道:“怎麽?找馬大爺還要經過盤查嗎?”
  夥計點點頭道:“您還真說着了.張傢口的馬大爺,不是等閑人物,凡是來見他的,都得經過盤查,要不然我告訴了您他老人傢的住處,萬一出點什麽差錯,我擔待不起!”
  年輕人道:“夥計,您老實得可愛,如今年都過了,我總不會是因為過不了年,來找馬大爺周濟的吧!”
  “真要是那樣,倒好辦了!”夥計道:“馬大爺交往廣阔,五湖四海的朋友都有,為人義薄雲天,那明是不相幹的過不去了,找他伸個手,他二話不說,照樣周濟,馬市上辛苦積來的那些錢,全都給了生熟兩路的朋友,要不然怎麽人傢跺跺腳地上晃動,說句話就是金呢!”
  年輕人道:“那我要是編一套瞎話告訴你呢?”
  “不要緊!”夥計一擡頭道:“夥計我眼皮幹,沒見過什麽世面,聽不出真假話,可是人傢有聽得出真假話的。”
  年輕人道:“沒想到見這位馬大爺,還真不容易,好,我告訴你……”
  一句話還沒說完,從外頭進來個人,彈彈身上的雪,跺跺腳上的泥,擡眼道;“小二……”
  夥計已經滿臉堆笑,躬身哈腰迎上去了:“三爺,您來得正好.我正要找您去!”
  來人是個卅來歲的英武漢子,皮袍,皮帽,唇上還留着兩撇小鬍子,隨口問道:“怎麽,有事兒”
  夥計賠着笑,搓着手,一付小心翼翼的不安神色:“我沒事兒,是有位客人要見馬大爺!”
  英武小鬍子不經意地掃了年輕人一眼、目光溜到年輕人的臉上停住:“哦,這當兒這人在哪兒呢?”
  夥計嚮年輕人一擺手:“就是這位。”
  英武小鬍子,剛移開的目光,馬上又轉回來盯在年輕人臉上;“這位朋友要見馬大爺?”
  年輕人微點頭道:“是的,煩勞帶領。”
  英武小鬍子飛快地上下打量了年輕人一眼:“朋友貴姓大名,怎麽稱呼。”
  年輕人道:“李,李燕月!”
  英武小鬍子顯然沒聽過這個名字,沒什麽反應,道:“李朋友從哪兒來?”
  “山西。”
  “這時候要見馬大爺,有什麽事麽?”
  “是有點要緊事。”
  “抱歉!”英武小鬍子一搖頭道:“每年從臘月初一,一直到第二年二月二竜擡頭,馬大爺嚮來不見外客。”
  “閣下怎麽稱呼?”
  “我姓崔。”
  “崔朋友,我也知道來得不是時候,可是我既然這時候來了,就有不得不這時候來的苦衷。”
  姓崔的英武小鬍子雙眉微揚,但是他還是微笑說話:“我知道,朋友這時候來,一定有朋友你的不得已,可是馬大爺多年的習慣,不便為朋友一個人破例,朋友還是等過了二月二再來。”
  說完了這話,他轉望夥計:‘小二,你們掌櫃的釀的‘蓮花白’還有沒有?”
  “有,有。”夥計忙點頭:“您請回,我馬上給您送過去。”
  “那我等着了!”
  姓崔的英武小鬍子理也沒再理年輕人李燕月,扭頭就要往外走。
  李燕月道:“崔朋友等等。”
  英武小鬍子扭回了頭道:“李朋友還有什麽見教?”
  “我請教,見馬大爺,是不是非要經過崔朋友這一關不可。”
  姓崔的小鬍子點點頭:“可以這麽說。”
  “我要是非見馬大爺不可呢?”
  姓崔的小鬍子雙眉一揚:“那李朋友你就得有非凡的能耐。”
  李燕月做一笑道:“大過年的,我本來不願傷和氣,可是我有要緊事在身,也衹好--崔朋友千萬原諒。”
  話落,他左手往英武小鬍子面前一晃。
  姓崔的英武小鬍子冷笑一聲,擡手就格。
  他用的是“擒拿手”,乍看是格,其實一格之後,變化極大,既能扣對方的腕脈,又能進而襲擊對方前胸要穴。
  哪知道李燕月這一晃衹是虛晃,姓崔的英武小鬍子剛一擡手,他腳下伸腿一勾,右手提的那個長包袱順手遞出,往英武小鬍子身上點了一下。
  就這麽一勾一點,姓崔的英武小鬍子,一個身軀踉蹌衝出了門,砰然一聲摔在門口街上泥濘裏,皮帽掉了,皮袍子也不能看了,他臉色大變,翻身躍起,皮帽也不要了,兩眼冷芒暴射,瞪了李燕月一眼:“好朋友,能耐真不賴,你等着吧,會有人接你。”
  他踏着一地泥濘走了。
  李燕月跟沒事人兒似的。
  夥計可嚇白了瞼,慌忙衝出去拾起那頂皮帽,不住的拍,還用袖子不住的擦,邊跟李燕月說話:“你,你這個禍闖大了!”
  “怎麽了,我會吃不完兜着走。”
  “可不。”
  “你也聽見的,是他讓我顯能耐的!”
  “人傢崔三爺這麽說,你怎麽能當真,你要是賠個笑臉,說幾句軟話求求,誰能見着馬大爺的。”
  “可惜我這個人從來不會求人,我這個人天生老實,要是有誰告訴我,太陽是從西邊上來,東邊下去的,我都相信!”
  “你--唉,不管怎麽說,你這個禍闖大了就是。”
  “不要緊,你要是着不順眼,我馬上走!”
  李燕月提着長包袱要走。
  夥計慌了,忙兩手一伸,橫身攔住:“你不能走,說什麽都不能走,你走了,萬一他們來跟我要人--”
  “夥計,你會武功?”
  “我哪兒會武,要會武我還幹這個夥計?”
  “這是了,連剛纔那位練傢子,我都讓他摔了跟頭,他們怎麽會怪你這個不會武功的看不住人?”
  “不管怎麽說,你不能走就是了,要我跪下來給你磕頭都行……”
  “我不走,你管我吃住。”
  “行!這時候有的是空房間,吃飯也不過多添雙筷子。”
  “留下我來挨揍,夥計,你的心可真好啊!吃住是假的,人傢也不會容我安安適適的待上個一兩天,這樣吧,把你們掌櫃的釀的‘蓮花白’,弄一壇出來,我驅驅寒。”
  “這客易,你等着。”
  夥計要走,忙又停住。
  李燕月還能不明白,一笑道:“夥計,儘管放你的心去拿蓮花白去,我不會大過年的跑來你們張傢口找挨挨,要怕,剛纔我也就不出手了。”
  夥計看了李燕月兩眼,半句話沒說,扭頭往後面去了。
  李燕月一笑,拉過長板凳坐了下來,順手把長包袱柱櫃臺上一放,“卡”地一聲,敢情裏頭有硬東西。
  夥計辦事真利落,李燕月這兒剛坐定,他已經抱着一個泥封的小罎子後頭過來了,看見李燕月在座,一怔道:“你真不怕呀?”
  李燕月道:“敢情你卻望我偷偷走掉?”
  夥計苦笑一下道:“剛纔我默想一下,覺得還是真不該求您留在這兒……”
  李燕月笑道:“我想走的時候,沒人留得住我,我要是不想走,趕都趕不走我.夥計,把罎子拿過來吧!”
  他接過罎子,拍開了泥封,就着壇口聞了聞,道:“嗯!好酒,真香,夥計,你總不能讓我就着罎子喝吧?”
  夥計忙進櫃臺找出個大碗來。李燕月倒了一大碗,把罎子往櫃上一放,端起碗就是一口:”嗯!要是有點花生、豆幹,或者是野味,那就更好了!”
  夥計眼都瞪大了:“看樣子,你是真不怕?”
  李燕月一笑,要說話,忽然改口道:“來了,三個,掃興,酒剛喝一口……”
  夥計忙轉眼外望,可不,一個不多,一個不少,三個人順着大街走了過來,踩得滿地泥劈拍響,泥星兒四濺,沒人低頭看一下。
  三個人之中,有一個就是剛纔那位英武小鬍子崔三爺,身上還是那件皮袍子,泥還未幹。
  三個人在客棧外丈餘處停了步,英武小鬍子揚聲發話了:“姓李的,出來吧!我們弟兄三個接你來了。”
  夥計聽得一哆嗦。
  李燕月朝夥計笑了笑道:“夥計,喝幾口蓮花白,既能驅寒,又能壯膽!”
  說完了話,提着他那長包袱走了出去。
  出了客棧,在滴水檐外一站,似笑非關的望着那三個人!
  緊挨着英武小鬍子崔三爺站的,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壯漢,豹頭環眼,一瞼的絡腮鬍,頭上扣項既厚又大,水糠皮的三塊瓦,腳底下穿雙翻毛的鹿皮快靴,皮祆領口還露着一片白茸茸的毛,個頭兒既粗又壯。威猛懾人。
  絡腮鬍子大漢這邊站的那位,則跟絡腮鬍子大漢,還有英武小鬍於崔三爺大不相襯,近四十年紀,瘦高個子,像根竹竿似的,長眉細目,蠟黃的一張臉,還泛着青色,也是一身的皮帽皮施子,可是看上去讓人覺得泛冷意,衹因為他本人長得像一塊冰,不透一點血熱氣兒。
  三個人六道目光緊盯着李燕月,崔三爺的目光像火,瘦高個兒的目光像冰,絡腮鬍大漢的目光,則明亮如電,衹聽他道:“老三,就是這小子?”
  英武小鬍子崔三爺道:“錯不了的。”
  絡腮鬍大漢冷冷一笑道:“小子,你吃了熊心豹膽了,敢來張傢口撒野!”
  二話沒說,一探腰,叮當一陣響,一根鏈子錘已握在蒲扇般的大手中。
  先說話的是絡腮鬍大漢,先亮兵器的也是絡腮鬍大漢。
  但是,先撲嚮李燕月的,卻是那塊像冰,一聲沒吭的瘦高個兒。
  他撲動的時候,兩手空空,等到了李燕月近前,兩手裏各多了一把粗頭的點穴鐝。
  兵器一寸短,一寸險,瘦高個兒敢先動,又用的是這種短而險的打穴傢夥,手底下一定有兩下子。
  果然,他欺到李燕月近前,點穴鐝一上一下,吞吐如靈蛇似的招呼李燕月上下兩處重穴,一上手就是殺着。
  李燕月雙眉一揚,說道:“很有深仇大恨似的啊!仁義蓋天下的馬大爺手下,怎麽會有你這種人?”
  瘦高個兒手底下是有兩下子,可惜他跟李燕月的一身所學差得太多。
  李燕月左手疾探,一手抓住了上路的點穴鐝,右手長包袱外掃,格開了下路的要命傢夥,長包袱再往前一送,正撞在瘦高個兒的小肚子上。
  一聲悶哼,瘦高個兒踉蹌而退,不是絡腮鬍大漢扶得快,他非一股屁坐在地上不可。
  李燕月的左手裏,多了根點穴鐝。
  瘦高個兒臉色更難看了,人似像塊冰,但是目光,卻像要噴火了。
  衹一招!
  這三位在張傢口一帶,從來沒碰上過這種事。
  瘦高個兒一時直不起腰。
  絡腮鬍大漢滿臉的驚怒:“姓李的,你是哪一條路上的?”
  李燕月答得妙:“哪條路我都是,不過我告訴過這位崔三爺,我是從山西來的!”
  “敢情是個老西兒?”
  “你外行,聽口音也應該知道,我不是山西人。”
  “那你是哪兒的人?”
  李燕月笑笑道:“你要是想拖延,大可不必,我出手不太重,你這個同伴,馬上就能直起腰來了。”
  還是真的,李燕月話剛說完,瘦高個兒已經直起了腰。
  絡腮鬍大漢道:“老二--”
  “不礙事!”瘦高個兒話跟人一樣冰冷:“我要從他身上討回來!”
  絡腮鬍大漢鬆了扶瘦高個兒的手,沉喝出聲:“上!”
  崔三爺一探腰,手裏多了把軟劍。
  “慢着!”李燕月道:“把這個點穴鐝拿回去,要不然手上不習慣。”
  他把點穴鐝丟了過去。
  瘦高個兒伸手接住。
  絡腮鬍大漢怒笑道:“姓李的,你太狂了,今天要不把你放倒在這泥地上,張傢口的爺們,從此就讓你看扁了!上!”
  一聲“上”,三個人齊動,鏈子錘、軟劍、點穴鐝,上中下三路分襲李燕月。
  李燕月一笑閃身,三種要命的兵器齊落空,他左手抓住長包袱一扯,竜吟聲中,右手中已握了把長劍,金絲纏把,劍身奇窄,光芒雪白,寒意逼人。
  絡腮鬍大漢脫口叫道:“好劍!”
  李燕月淡然笑道。“張傢口的爺們照子夠亮,可惜手上軟了些。”
  三個人勃然色變,怒喝聲中,三種兵器又掩嚮李燕月。
  李燕月出手奇快,沒人看見他是怎麽出的手,衹看見他身軀閃動,在絡腮鬍大漢三個人之間來回走了兩趟,然後雙方就都收了勢,停了手。
  那三位手上都空了,鏈子錘在東,點穴鐝在西,那柄軟劍插在坐北朝南客棧的門框上,還不住一抖着呢!
  那三個驚住了,也被震住了,三尊石像似的,站在泥地上一動不動。
  三個人下半身都是泥點兒。
  李燕月混身上下,連個泥星兒都沒有,他淡然一笑,把長劍揣進包袱裏,道:“承讓,三位可以商量商量,要是願意帶我見馬大爺,請進去招呼一聲,我在櫃房裏喝蓮花白。”
  話落,他轉身往客棧走去。
  瘦高個兒兩眼厲芒暴閃,飛快上了個鹿皮手套,手往腰裏一摸,嚮着李燕月背後就要揚手。
  “烏天風!”
  驀地一聲清婉嬌喝劃空傳來。
  瘦高個兒忙收手,三個人跟李燕月同時回身望。
  街口泥地上,站着一匹通體雪白的高頭駿馬,四蹄、小腿都是黃泥,但往上去,從頭到尾一根雜毛都沒有。
  銀蹬、錦鞍、金絲星;鞍旁,一邊插着弓箭,一邊挂着飛禽走獸,鞍上,坐着一位美豔如花的大姑娘。 http://210.29.4.4/book/club大姑娘年約十八九,前額是排整齊的劉海,~條烏油油的大辮子,斜紮在肩上,那排整齊的劉海兒下,杏眼桃腮;小嘴兒鮮紅,眉宇間英氣逼人,滿臉的冰冷寒霜,從頭到腳一身紅,外帶一件紅被風,簡直就像一團火。
  絡腮鬍大漢三個定過神,上前幾步忙躬身:“姑娘!”
  大姑娘一磕馬腹,白馬往前一衝,已經到了近前,她清撤深邃的目光輕掃,從鏈子錘點穴鐝插在門框上的軟劍,最後落在李燕月臉上,杏眼之中突閃光采:“你身手不錯!”
  李燕月淡然道:“姑娘誇奬!”
  “但是張傢口不是客人顯身手,逞能耐的地方!”
  “我也不願意,尤其是大過年的。”
  “張傢口的人,從來沒受過這種折辱。”
  “姑娘,我是個外地人.這三個都是本地的豪客,拿着能要人命的兵器,跑到客棧來找我,三對一,我請問,姑娘是要我出手自衛呢,還是束手任人砍殺?”
  “張傢口的在地人,從不欺生。”
  “外地人到一個生地方,除非萬不得巳,誰也不願意惹是生非。”
  “你很會說話。”
  “我站在一個理字上,理直當然氣壯,除非張傢口的人認定自己的任何作為都是理。”
  大姑娘雙眉微一揚道:“就算理讓你站住了,他們三個人帶着兵器來找你,總該有個原因的罷!”
  “姑娘是該問了!”
  絡腮鬍大漢道。“姑娘看看玉衡這一身。”
  大姑娘冷冷道:“我早看見了,不算光彩。”
  絡腮鬍大漢一怔,硬沒敢再吭氣兒。
  大姑娘冷望李燕月:“他這一身,應該是在眼前事之前,你給的吧?”
  李燕月道:“事實如此,我不能否認,不過姑娘應該還往前問。”
  “再往前又怎麽樣?”
  “我說話也許偏嚮自己,姑娘還是問這位崔三爺吧!”
  大姑娘冷冷道:“崔玉衡!”
  英武小鬍子崔三爺說道:“稟姑娘,他要見老爺子,我說老爺子在竜擡頭以前,嚮例不見外客。”
  “這是實情,話也是這麽說的。”
  “他說他有要緊事,非見老爺子不可。”
  “後來呢,你又是怎麽說的?”
  英武小鬍子崔玉衡遲疑了一下道:“我,我說不行,不過得有非見我們老爺子的能耐。”
  大姑娘轉臉嚮李燕月,“結果你就顯出非見老爺子不可的能耐?”
  李燕月道:“本地豪客崔三爺的吩咐,外地人怎敢不從命,要是不從命.我就見不着馬大爺了!”
  大姑娘道:“張傢口的人是講理的人,張傢口這地方,是講理的地方.儘管你是巧用心機,我卻不能說你沒有理……”
  李燕月道:“多謝姑娘。”
  “用不着客氣,你從哪兒來?也該有個姓名?”
  “李燕月,來自山西。”
  “你有什麽要緊事,非在這時候見馬大爺不可?”
  “沒有要緊事,我不會在這時候跑來張傢口求見馬大爺,至於是什麽要緊事,恕我不能告訴姑娘。”
  大姑娘點點頭道:“行,我帶你見馬大爺--”
  崔玉衡忙道:“姑娘--一”
  大姑娘霍地轉瞼,冰冷道:“就憑人傢這身能耐,要是真非見老爺子不可,你們誰攔得住?”
  崔玉衡臉一紅,不吭氣兒了。
  大姑娘轉過瞼去:“不過,崔玉衡的話不好聽,但都是實話,不管是誰,他要是非在這時候見馬大爺,就得有非見馬大爺的能耐--”
  “顯然我顯過的能耐還不夠?”
  “你接我三鞭,我馬上帶你見馬大爺。”
  大姑娘可是說來就來,話聲方落,玉手往鞍旁一摸,一條長長的皮鞭,靈蛇也似的飛起,皓腕衹微一振,鞭梢兒脆響聲中,長蛇直嚮李燕月捲去。
  李燕月沒動,容得長鞭近身,微一閃,躲了開去,躲是躲過了,但是鞭梢兒忽地一折,又疾如同電地點到。
  李燕月吸氣飄退,鞭梢兒擦身而過,他道:“姑娘,這算是一鞭,還是算兩鞭?”
  大姑娘道:“以你看呢?”
  皓腕再振;長鞭猛掃而至。
  李燕月背後就是客棧墻,無處可退,一仰身,硬演一幕“鐵板橋”。
  哪知鞭梢兒像通了靈,眼看長鞭就要往身上掃過,掃勢卻忽然一頓,鞭梢兒折下,疾點李燕月喉結。
  李燕月這回已經料到了,側身一翻,順勢站直,梢根兒如飛落下,“叭”地一聲點在泥地上面,濺起了無數泥星,李燕月一旋身,轉了開去。
  哪知李燕月躲開泥星兒剛站好,長鞭帶着一陣風又自掃到,這回掃的是李燕月下盤。
  李燕月吸氣騰起,左手抓住客棧屋檐,把一個身軀吊在了半空中。
  大姑娘嬌叱一聲,就要再振皓腕。
  李燕月及時道:“姑娘,這又算第幾鞭?”
  大姑娘臉色一變,回腕收鞭,一聲:“索超,帶他去。”
  抖轉馬頭,飛馳而去,轉眼拐過街口不見了。
  李燕月手一鬆,人就落地道:“三位,有勞帶路!”
  絡腮鬍大漢、瘦高個兒、崔玉衡一聲沒吭,轉身走了。
  …… ……………… ……………………
  順着客棧前這條路東拐,也就是絡腮鬍索超三個適纔來的方向,一直走下去,走到底,拐嚮北,走沒多遠,橫着的一條大街上,有座廣大宅院,朱漆的兩扇大門,門頭老高,兩旁各挂一盞大燈,上頭寫着兩個大字:“馬府”。
  整十級的石階下,是一對栩栩如生的石獅子,石階上頭,則抱着胳膊站着兩名中年壯漢,手上是空空的,但是腰裏,一看就知道藏着傢夥。
  或許是那位大姑娘交待過了,索超三個人帶着李燕月一到,兩個壯漢過去推開兩扇大門,然後微哈着腰叫了聲:“大爺,二爺,三爺。”
  索超三個心裏都不痛快,不衹臉色難看,嘴上也沒答理,帶着李燕月進了大門,然後兩個壯漢又關上了門。
  李燕月沒在意身後的大門關不關上,他進大門後就轉眼四下打量。
  好大的一個院子,東西兩排廂房,門口各一排兵器架,大十八般兵器,小十八般利刃,都擺滿了,腳下是條不寬不窄的石板路,兩旁平鋪着的砂,砂地上散放着石磙石擔一類的重傢夥。
  這是前院,敢情也是個練武場。
  東西兩邊墻上,還各有一扇門,顯然東西還有兩個跨院。
  四個人三前一後,正順着石板路往後走,打後頭繞過來一前二後三個人迎面而來。
  三個人,後兩個是中年漢子,頭一個則是個鄉巴佬打扮的瘦老頭兒,手裏還拿根旱煙袋,打扮是毫不起眼,但是一對老眼轉動之間精芒外射,這就不像個等閑人物了。
  索超三個連忙停步,各換上一付神色,恭謹躬身:“總管!”
  敢情這鄉巴瘦老頭兒是馬府的總管。
  鄉巴瘦老頭兒精光四射的一對老眼,上下一打量李燕月道:“就是這位年輕朋友?”
  索超恭謹答道:“是的。”
  鄉巴瘦老頭兒輕哼了一聲:“你們三個真行,看來府外是該換換人手了!”
  索超、崔玉衡,還有瘦高個兒烏天風三張臉立時紅了一紅,哈着腰硬沒敢再說一句話。
  鄉巴瘦老頭兒兩眼緊盯着李燕月,語氣並不怎麽冷,幹癟老臉上卻沒一點表情:“年輕朋友你……”
  李燕月截口道:“總管,我跟馬大爺是朋友,可不願為一點小誤會反目成仇。”
  鄉巴瘦老頭兒吸了一口氣,臉色好看了些道:“好說,年輕朋友你……”
  李燕月又截口道:“我能否跟總管單獨談談?”
  “不必,眼下沒有外人……”
  李燕月微一笑道:“那麽我跟總管提件事,後院那棵棗樹上的血跡褪了沒有?”
  鄉巴瘦老頭兒一怔,老眼微睜,緊盯在李燕月臉上,旋即,他臉上突現驚喜色,往後一擺手道:“朋友請。”
  李燕月一抱拳;“有請!”
  提起他那長包袱往後行去。
  鄉巴瘦老頭忽轉臉一聲:“你們不必跟過來了!’他自己則快行兩步,跟着李燕月往後面去了。
  繞過一排房子,進入了後院內,鄉巴瘦老頭兒搶前一步,攔住了李燕月,“你是……”
  李燕月含笑道:“十二年前,為了逞能給珠妹妹摘棗兒,從棗樹最高一分枝摔下來,頭撞着半腰的粗幹,還是勞駕您給我上的藥,敷的傷,祁老忘了小月了?”
  鄉巴瘦老頭兒猛激動,一把抓住了李燕月的胳膊道:“天!
  我怎麽--怎麽連姑娘也沒認出你來?”
  李燕月笑道:“連祁老這雙‘神眼’都沒能認出來,何況別人!”
  鄉巴瘦老頭兒好生激動:”難怪,難怪!索超他們三個栽得不屈,栽得不屈,你等等,我這就請老爺子!”
  他鬆了李燕月,轉身要走。
  李燕月一把抓住了他:“祁老,馬叔在哪兒?”
  “這時候在堂屋喝茶呢!”’
  “帶我上堂屋去,不就行了嗎?”
  鄉巴瘦老頭兒一點頭:“對,瞧我多糊塗。”
  反手拉着李燕月就走。
  李燕月可以感覺出,鄉巴瘦老頭兒的手在顫抖,他也暗暗為之一陣感動。
  鄉巴瘦老頭兒拉着李燕月,順着石板路直奔堂屋。
  堂屋門沒關,但垂着一條厚厚的擋布簾,門口貼的春聯,紅的鮮紅,黑的漆黑,字跡竜飛鳳舞。
  鄉巴瘦老頭兒左手旱煙袋一點,既厚又重的擋布帶往裏一蕩飛起,屋裏剛一聲沉喝:“誰?”鄉巴瘦老頭兒已拉着李燕月進了屋道:“您看看是誰?”
  八仙桌旁,坐着個老者,老者清瘦,五十多歲年紀,皮袍,皮帽,雍容氣派,長眉、細目、鼻直、口方,隱隱有一種逼人之威。
  他微一怔,兩眼立即盯住了李燕月:“這位是--”
  鄉巴瘦老頭兒激動驚喜;“老爺子,這位就是非要見您不可的李朋友……”
  清瘦老者“恩”了一聲。
  鄉巴區老頭兒跟着又是一句:“小月少爺!”
  “小月?”
  清瘦老者猛然站了起來。
  李燕月恭恭敬敬的躬下了道:“馬叔,燕月給您請安!”
  清瘦老者出手如電,一把抓住了李燕月,比鄉巴瘦老頭兒還要驚喜,還要激動:“小月,你就是十二年前的小月,讓我看看!”
  清瘦老者嚮李燕月端詳了一陣,然後叫出了聲。“是小月,沒錯,是小月,可是,這要是在外頭碰見,你不說,誰敢認。”
  鄉巴瘦老頭兒道:“就是說嘛,剛纔我還差點兒沒出手捏練捏練呢。”
  清瘦老者道:“幸虧你沒出手,不然準跟索超他們三個一樣,灰頭灰臉滿身泥,看你這張老臉往哪兒放!”
  鄉巴瘦老頭兒笑了。
  清瘦老者則哈哈大笑,別看他瘦了點兒.笑起來聲如洪鐘,震得屋子級極直響,笑聲一落,他拉着李燕月坐了下去:“兄弟,你也坐!”
  鄉巴瘦老頭兒恭應一聲,陪坐一旁。
  坐定,清瘦老者神情一肅,道:“小月,咱們先不談別的,十二年前,大將軍帶着你到張傢口我這兒來,跟我私下有個約定,也就是說,大將軍曾經有所吩咐,十二年後的今天,你長大成人,再度來到張傢口,是不是大將軍給了我什麽差遣?”
  李燕月正襟危坐,肅然道:“老人傢別的沒交待,衹讓我轉告馬叔,三年來,他老人傢在五臺山上連贏了三盤棋,如今派我到京裏去,請馬叔轉知京裏的弟兄助一臂鼎力。”
  清瘦老者馬大爺微微有點失望:“就這麽幾句話,衹你一個人?”
  “馬叔.我附帶還要替別人辦件事,衹京裏的弟兄伸了手,不跟您親自伸手一樣嗎?”
  “小月,你馬叔今年不過纔五十來歲。”
  “我知道,我是實情實稟,實話實說。”
  馬大爺籲了一口氣:“等了這麽多年,還是沒等上,也難怪,我原本不服老,可是看看你,我恐怕也衹好服了。”
  鄉巴瘦老頭兒道:“老爺子,那可是衹有在小月少爺面前啊!”
  擋布簾猛一掀,冷風夾帶着香風捲了進來,跟着,那位大姑娘進來了:“爹……”
  一見屋中情景,她一怔:“你……”
  李燕月欠身而起:“是我,多謝姑娘寬容,能讓我見着馬大爺!”
  大姑娘臉色馬上一寒:“沒什麽,能見着我爹,是你自己的本事,是你自己的能耐。”
  話落,她扭身要走。
  馬大爺道:“丫頭,等等。”
  鄉巴瘦老頭兒忙站起:“姑娘,你就等等。”
  大姑娘停步回身:“爹,祁叔,什麽事?”
  馬大爺道:“兄弟,你說吧!”
  鄉巴瘦老頭兒道:“老爺子,還是您說吧!”
  馬大爺含笑站起道:“丫頭,你不想認識認識這個朋友?”
  大姑娘茫然道:“我已經認識過了,他叫李燕月,仗着一身有點不錯的本事,欺張傢口沒人跑到咱們這兒來撒野!”
  李燕月笑道:“馬叔,十二年前,我那顆棗兒白摘了。”
  大姑娘微一怔。
  馬大爺道:“丫頭,他是李燕月沒錯,可是他也叫小月。”
  入耳“小月”兩字,大姑娘猛一怔,美目立即瞪大了:“這麽說,他,他是小月?”
  馬大爺含笑點頭:“沒錯,丫頭,他就是小月。”
  李燕月含笑道:“要不要我把頭上的疤,給你看看?”
  春風解凍,大姑娘剎時一臉驚喜,帶着醉人的香風衝到跟前,一雙玉手抓住了李燕月的胳膊道:“你,你是小月哥哥,你怎麽不早說?”
  李燕月道:“早說不就沒法領教珠妹妹那得自馬叔真傳的神鞭了嗎了。”
  大姑娘道:“你一見面就認出是我了?”
  “沒有,我琢磨了一下,纔猜出一定是十二年前的那位珠妹妹。”
  “是在我揮鞭之前,還是在我揮鞭之後?”
  “之前。”
  大姑娘叫道:“你好可惡……”
  轉臉嚮馬大爺道:“爹,他連您一塊兒損了。”
  馬大爺道:“怎麽把我也扯上了?”
  大姑娘道:“得自您真傳的神鞭揮了三下,連他的衣角也沒能碰着!”
  馬大爺道:“別把我算上,不看看他是誰的衣鉢傳人?我服。”
  馬大爺他服,看姑娘你服不服?
  大姑娘一跺腳,嗔道:“不理您了,小月哥,走!我帶你看那棵棗樹去!”
  說完話,她拉着李燕月要走。
  李燕月忙道;“珠妹妹,我馬上得走。”
  大姑娘微怔道:“怎麽說,馬上得走?難道說你顯能耐到了馬傢,就為見我爹一面?”
  李燕月道:“老人傢的吩咐,不敢耽誤!”
  “我不管老人傢怎麽吩咐,天大的事你總得在馬傢待上個一天半天,就算再急着走,去看看那棵棗樹的工夫該有的。”
  馬大爺道:“燕月,你還是去一趟吧,大正月的,別讓我日子不好過!”
  鄉巴瘦老頭兒笑了。
  李燕月也笑了,笑聲中,他衹有讓大姑娘拉着出了堂屋。
  出堂屋剛要往後繞,迎面來了四個人,四個人一前三後,後頭三個是索超、烏天風、崔玉衡,前頭一個是個唇紅齒白,相當英挺的年輕人,年輕人算得上少見的俊逸兒郎美男子,可惜的是眉宇間陰厲之氣濃了些。
  他入目大姑娘拉着李燕月,兩眼精芒一閃,神色有點異樣,立即叫道;“麗珠。”
  大姑娘馬麗珠停步凝目,嬌靨的神色跟堂屋外一樣,又是一片冰冷:‘你怎麽來了?”
  俊逸年輕人道:“有事來見大爺。”
  馬麗珠道:“我爹在堂屋呢,你進去吧!”
  說完話,她拉着李燕月要走。
  俊逸年輕人伸手一攔,臉上似笑非笑:“不讓我認識認識這位朋友?”
  馬麗珠臉色微變,但旋即又忍住了:“李燕月,十二年前的兒伴,我叫他小月哥哥。”
  李燕月嚮着俊逸年輕人剛含笑點頭,就被馬麗珠拉着走了。
  望着李燕月跟馬麗珠繞嚮後的背影,俊逸年輕人眉宇間陰厲之色轉濃:“就是你們剛纔說的那個?”
  索超三個對俊逸年輕人似乎相當恭謹,聽見他問話,索超忙微躬身道:“是的,郎少爺!”
  俊逸年輕人郎少爺冷冷道:“也像麗珠說的?”
  崔玉衡道。“郎少爺,那時候我們三個還沒到店裏來!”
  俊逸年輕人郎少爺沒再問,邁步行嚮堂屋。
  口 口 口
  馬傢還有個相當大的後花園,亭、臺、成擁一應俱全。
  如今雪溶了,但是馬傢這花園裏還是粉妝玉琢,銀白一片,朱欄小橋下結冰的一溪流水,還沒有解凍,小橋的米欄。小亭的漆柱,加上幾株老梅綻放的花朵,為這粉妝玉琢的銀白一片,點綴了幾株深紅,使得這座花園的雪景,顯得特別美。
  馬麗珠帶着李燕月踏着一地的積雪,進了八角小亭,亭後,是一棵枝丫橫生的棗樹,相當高大,橫探的枝幹都蓋住了小亭。
  李燕月伸手摸着樹幹,擡眼上望:“真快,一晃都十二年了,這株棗樹也高大了不少。”
  馬麗珠道:“還記得你是栽在哪根枝上嗎了?”
  ”記得,疇!就是那一根。”
  李燕月擡手上指。
  馬麗珠笑了:“你的記性還不壞。”
  回身望小亭,李燕月道:“那時候沒有這座小亭。”
  “沒有,是你走後的第二年纔蓋的。”
  站在小亭觀望滿目雪景,李燕月道:“這座花園也跟以前不一樣了!”
  馬麗珠道:“十二年了,人都長大了,什麽不在變?”
  一頓又接道:“你這起到張傢口上傢裏來,是……”
  李燕月神情微肅:“奉老人傢之命進京,來請馬叔知會京裏的兄弟。”
  馬麗珠嬌靨上浮現了一陣興奮之色:“要動了?”
  “不能說要動了,無時無刻不在動,我這次進京,是有我的特殊任務。”
  “什麽特殊任務?”
  李燕月遲疑了一下,沒說話。
  馬麗珠雙眉激揚:“怎麽,連我都不能說?”
  李燕月道:“馬叔知道。”
  馬麗珠道:“我問的是你。”
  “珠妹妹原諒,我不能說。”
  他不能說,姑娘也沒再問,看臉色,姑娘顯然是有點不大高興了。
  不知道李燕月有沒有發覺,他忽然轉了話鋒:“珠妹妹,剛纔那位是--”
  馬麗珠道:“我爹知道。”
  六月裏的債,她還得可真快。
  李燕月本來想告訴馬麗珠,他看出剛纔那位俊逸年輕人是個好手,性情過於陰沉,頗富心機的,這麽一來他倒不好再說了,李燕月改口道:“多謝珠妹妹給我這個重遊舊地的機會,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姑娘居然也沒再輓留,道;“我陪你回堂屋去。”
  一句話就惹來了這些個,李燕月不免覺得有點沒趣,也沒再說什麽,就跟姑娘一塊兒回到了堂屋。
  進了堂屋.馬大爺跟鄉巴瘦老頭兒都在,卻沒看見那位俊逸年輕人,也許他談完了事走了。
  馬大爺一見兩個人進屋,就笑着道:“看過那棵棗樹了?”
  姑娘的神情,跟剛纔判若兩人,馬大爺、鄉巴瘦老頭兒都看出來了,但是誰也沒問。
  李燕月含笑道:“看過了,馬叔,我該走了。”
  馬大爺道。”燕月,真這麽急着走?”
  “您是知道的,老人傢的吩咐。”
  馬大爺點頭道:“我知道,不是別的事,關係重大,自己人我也就不跟你客氣了,好吧,我不留你,走,我送你出去。”
  李燕月道:“馬叔,我下敢當、再說……”
  “什麽都別說、不留你盤桓些時日,送總是要送的。”
  馬大爺執意非送不可,李燕月拗不過,衹好不再說什麽。
  三個人送李燕月出了堂屋,鄉巴瘦老頭兒悄不做聲的走開了。
  等馬大爺跟姑娘送李燕月出大門,鄉巴瘦老頭兒已經拉着匹坐騎等在門口了,好馬,一看就知道是一匹名種的健騎。
  李燕月道:“馬叔這是幹什麽?”
  馬大爺道:“天兒冷,路不好走,給你代步。”
  “馬叔……”
  “怎麽,你二叔別的或許送不起,一匹馬難道也送不起?”
  真是,馬鴻元馬大爺,是張傢口首屈一指的人物,馬市上的頭一號,別說是區區一匹坐騎,就算十匹八匹也是小意思。
  李燕月着實感動,謝了一聲,沒再多說,再次辭別之後,從鄉巴瘦老頭兒手裏接過組繩,翻身上馬,飛馳而去。
  姑娘神色有點異樣,轉身要進去。
  “等等!”馬大爺叫住了她:“丫頭,現在我要問你了,怎麽回事?”
  “沒什麽!”姑娘冷然遭:“人傢生分了,什麽都不肯說。”
  馬大爺臉色微變,拉着姑娘馬麗珠進去了,鄉巴瘦老頭兒沒跟去。
  馬大爺拉着馬麗珠,一直進了後院纔停了步,鬆了手:“你就為這拉臉給人傢看?’姑娘馬麗珠道:“他對我那樣,我還不能不高興!”
  馬大爺臉色微沉道:“丫頭,這麽大了,你可是真懂事兒啊,你知道他是誰的徒弟?他是個幹什麽的?”
  “當然知道。”姑娘道:“他是大將軍‘日月令主’的衣鉢傳人,即是‘日月令主’的親傳人,還用問他是幹什麽的?”
  馬大爺冷笑一聲道:“說得好,大將軍以一面‘日月令旗’號令天下,領導我漢族世胄,先朝造民致力匡復大計,滿虜鷹犬,自大內以至地方,無不全力搜捕,賞格之高,前所未有,如今他派他的衣鉢傳人赴京,自然是執行極其秘密的任務,這種事能隨便跟人說嗎?”
  姑娘道:“可是咱們又不是外人。”
  “這種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何況咱們並不算是‘日月令旗’之下的人!”
  姑娘道:“爹,您這話就不對了,聽他說,他是來請您通令京城地面的弟兄,隨時助他一臂之力的,他要是怕人知道什麽,何必來找咱們?”
  馬大爺道:“你懂什麽,他雖然沒有說,我看得出來,要按他自己的心意,他未必願意來找咱們,更無需求咱們助他一臂之力,這事是當年我面求大將軍的,請大將軍差遣,我要竭盡一份綿薄,如今大將軍差他拐一趟張傢口求助,這是賞咱們臉,給咱們面子,你懂不懂?”
  姑娘馬麗珠秀眉微揚:“原來如此,您這麽說我懂了,可是那是您的想法,我不是這麽想,打從十二年前到如今,我就沒拿他李燕月當過外人……”
  “你沒有錯,人傢也沒拿咱們當外人,可是人傢是那種身份,執行的是那種事,他不得不對每一個人小心謹慎,個人的安危事小,整個大計的成敗事大啊!”
  姑娘口齒啓動,要說話,可是旋即她又沉默了一下,纔道:“也許我錯了,不過我總覺得,他要是連我也信不過,那世上就沒有他能相信的人了。”
  說完了這句話,她扭身走了。
  馬大爺沒動,沒說話,他怔住了,望着姑娘那無限美好的身影,他兩眼之中閃漾着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異樣神色。
第二章
  馬大爺贈送代步的這匹健騎,腳程相當好,衹聽耳畔風響,李燕月已經出了張傢口。
  張傢口北,有片密鬆林緊挨着大道,剛過了年,又是這種天兒,大道上空蕩、寂靜,沒有一個行人,那片密鬆林上也滿滿的覆蓋了白雪,偶爾刺骨的寒風過,吹落一大片雪花。
  李燕月的馬到鬆林旁,他兩眼之中飛問寒芒,有意無意的往那黑壓壓的鬆林裏看了一眼,似乎想收繮停步,但是旋即他又放鬆繮繩,一任駿馬前馳。
  就在這時候;鬆林裏傳出一聲剛冷輕喝:“站住!”
  李燕月很聽話,立即收繮停了步,好在他本來就打算停下來的。
  李燕月坐騎剛停住,從鬆林裏帶起了一片雪花,飛鳥似的掠出四個人來,一前三後落在馬身旁,攔住去路。
  這四個,赫然竟是那位郎少爺,還有索超、烏天風、崔玉衡三個。
  李燕月沒下馬,高坐雕鞍微一笑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四位太多禮了,叫我怎麽敢當呢!”
  那位郎少爺冰冷道:“姓李的,少來這一套,你下馬來!”
  李燕月道:“我為什麽要下馬?”
  “我叫你自己下馬,是對你客氣,你要是不下馬,我們拖你下馬。”
  “我明白了!”李燕月道:“敢情你們四位不是來給我送行的,可是我就不明白了,我跟你們四位何怨何仇?”
  “無怨無仇了”那位郎少爺冷冷道:“你在張傢口打了人,顯夠了威,想一走了之,沒那麽便宜。”
  李燕月一點頭道:“原來是為這件事,我想四位應該知道了,憑我跟馬大爺的淵源,馬大爺都沒有計較……”
  那位郎少爺截口道:“馬大爺寬懷大度,我們不像馬大爺那麽寬懷大度。”
  “既然四位心胸那麽狹窄,那麽四位打算怎麽辦呢?”
  “很簡單,你下馬來,我姓郎的跟你走兩趟,衹要你能勝過姓郎的一招半式,上馬走你的去吧!”
  “我明白了,你閣下是代他們三個出頭?”
  “可以這麽說。”
  “想必馬大爺不知道四位會在這兒等我了’
  “你要是想,可以拉轉馬頭回去稟明馬大爺,衹要馬大爺說一句話,姓郎的照樣放你走。”
  “一去一回費工夫,我不願再耽誤了!”
  “那你衹有下馬接下來這一條路。”
  “讓我先弄清楚,你閣下是馬傢的哪一位?”
  “你不必顧忌,我不是馬傢的人。”
  “那你閣下究竟是--”
  “你問的太多了吧?”
  李燕月一點頭道:“好吧!我不問了。”
  翻身緩緩離鞍下馬。
  那位郎少爺一見李燕月下了馬,右手一探腰,鋅然一聲掣出一把軟劍,一抖,寒光閃動,軟劍筆直,冰冷道:“亮你的兵刃!”
  李燕月看了看那把軟劍道:“你這把劍不錯,江湖上能使軟劍的人也不多。”
  “知道就好。”
  李燕月隨手從鞍旁長包袱中抽出了他那把長劍,道:“你出手吧。”
  那位郎少爺道:“拔出你的劍來!”
  李燕月微一搖頭道:“你若不是馬傢人,總跟馬傢有關係,我不願意傷了跟馬傢的和氣。”
  那位郎少爺臉色一變:“你以為準勝得了我?”
  “我衹知道,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敗過。”
  那位郎少爺眉宇間陰歷之氣大盛,兩眼厲芒暴閃,冷喝道:“姓李的,你好狂!”
  振腕抖劍,軟劍像靈蛇,帶着一溜寒光,疾捲李燕月心口要害。
  上手便是殺着。
  李燕月雙眉一剔:“既無深仇大恨,為什麽非置人於死地不可?”
  劍隨人動.長劍帶鞘,直往軟劍上迎去。
  那位郎少爺嘴角微技,冷然而笑,右腕微斜,劍勢走偏,疾如閃電,捲嚮李燕月右腦。
  李燕月淡然一笑,沉腕變招,劍鞘飛點過去。
  高手過招,迅捷如電,衹見軟劍跟帶鞘長劍騰虎遊竜,轉眼之間,兩個人已互換三招。
  那位郎少爺雙眉挑處,陡揚沉喝,軟劍抖起一片寒光,對着李燕月當頭罩下。
  李燕月微微一聲冷喝,長劍疾遞,衝那重重劍氣,滿天劍雨中飛點而去。
  衹聽一聲悶哼,滿天劍雨倏化長虹,騰空而起,一射數丈,“嗤”地一聲插在雪地上,劍身亂顫。
  再看那位郎少爺,人已退到三步外,左手握着右腕,臉色鐵青。
  索超、烏天鳳、崔玉衡一臉驚容,各握兵刃,凝力戒備。
  李燕月淡然一笑收劍:“閣下,我是不是可以上馬趕路了?”
  那位郎少爺沒說話。
  李燕月轉身把帶鞘長劍插回長包袱裏,翻身就要上馬。
  那位郎少爺倏揚厲喝,左手一揚,一蓬黑黝黝之物罩嚮李燕月。
  李燕月兩眼暴閃威棱:“你太過份了!”
  左臂推馬,坐騎斜衝數步,右手出劍,長劍依然帶鞘,旋身疾閃,長劍遞出,大叫聲中,那位郎少爺抱着左手,滿地亂滾;同時,那蓬黑黝黝之物落在李燕月人馬適纔站立處,一陣噗噗連響,青煙冒起,地上的雪都變黑了。
  李燕月冷然望那位郎少爺:“拿這種有傷天和的劇毒玩意兒,對付一個談不上絲毫怨仇之人,我要是力加三分,你一隻左手就算廢了,你應該知足。”
  拉過繮繩,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索超三個忙去扶起那位郎少爺,郎少爺挺倔,不要人扶,一掙脫開,臉上一片煞白,右手跟左手卻都腫了。
  他咬牙道:“你們回去吧,不許提這檔子事半個字。”
  索超道:“郎少爺您--”
  郎少爺道:“姓李的上哪兒去,我就上哪兒去,要不能讓他躺在我腳下,我就不姓郎。”
  話落,轉身奔去,走的是李燕月所去的方向。
  索超、烏天風、崔玉衡沒動,也沒叫,他們三個愣住了。
  ……………………………………
  這條大道,直通京城永定門。
  大道的兩旁,還有點積雪,但是大道的中間,由於開年後,車馬行人的來在踐踏,雪早就沒有了,有的衹是滿地的泥濘,簡直沒一塊好地方可以下腳。
  天色已經近晌午了,薄薄的烏雲,比早上淡了些,可是刀兒似的風,還是那麽刺骨。
  一陣蹄聲響動,遠遠地來了一支隊伍。
  這支隊伍由兩輛馬車,幾十匹高頭駿馬所組成。
  走在最前頭的,是四人四騎,馬是蒙古種健騎,人是半截鐵塔似的黑衣壯漢,錦鞍銀蹬,四壯漢腰佩長劍,外罩黑披風,顧盼生威,勇猛異常。
  四壯漢馬後,是輛雙套黑馬車,從套車的馬,到那輛黑馬車,無不華貴、氣派,衹見車蓬密遮着,裏頭坐的不知道是何許人。
  這輛馬車之後,是十二名黑衣漢子,騎的也是高頭駿馬,個個挎着腰刀,鞍旁革囊裏插着不少弓跟幾十根雕翎箭。
  十二名黑衣大漢後,又是一輛馬車,這輛馬車兩旁,各有八人人騎,清一色的黑衣漢子,裝束打扮跟那十二名一模一樣。
  這第二輛馬車,車套,沒有密遮的車蓬,車上放着一個大鐵籠,每一根籠柵粗如兒臂,籠子裏爬伏着一隻黑黝黝,毛茸茸的龐然巨獸,仔細看,能讓人嚇一跳,原來那是衹力大無窮,兇惡異常的人熊。
  在這輛車後,又跟着十二名黑衣漢子。
  扳着指頭算算,連趕車的黑衣漢子都算上,這支隊伍共由兩輛馬車,卅八騎所組成,還沒算頭輛馬車組的人呢!
  不知道那輛馬車裏坐的是不是人?究竟有幾個人?
  就這麽一支隊伍,踐踏着滿地的雪泥,往“水定門”方向緩緩前進。
  突然,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一陣鞭炮聲。
  大過年的,放挂鞭炮算不了什麽!
  從卅兒晚上,一直到第二年的二月二竜擡頭,鞭炮聲是不絶於耳的。
  可是,就這麽一陣鞭炮聲,驚動了第二輛車上鐵籠子裏的人熊,衹見它前爪一掀,猛可裏站了起來。
  天!靜伏的時候已覺得它龐然大物了,如今往起一站,居然有一人多高,從頭到腳,既粗又壯,兩個大漢恐怕都抱不過來。
  人熊這一站不要緊,兩旁十六名黑衣漢子胯下都是盡都是些訓練有素的健騎,但畢竟還是怕這種兇猛的野獸,一匹匹長嘶聲中,掀蹄而起,頓時十六名黑衣漢子有一半從馬鞍上掀下了地,弄得滿身是泥。
  裏頭有個脾氣暴躁的,怒喝一聲:“該死的畜生。”縱馬近鐵籠,腰刀出鞘,掄刀就砍,他用的是刀背,砰的一聲正砍在人熊的一隻前腿上,刀彈了起來,脫手而去,人也後退,一屁股又坐在了地上。
  他氣出了麽?未必!
  可是這下更糟了!
  衹聽人熊霹靂般一聲大吼,兇睛外露,掀唇張牙,兩排白森森的狼牙嚇煞人,衹見它兩衹前爪一撐一揮,粗如兒臂的鐵柵斷的斷,彎的彎,立刻呈現了一個大洞,人熊就從那個大洞裏竄了出來,直撲地上黑衣漢子。
  猛聽黑衣漢子大叫,坐在泥地裏的黑衣漢子心膽欲裂,虧他夠機警、夠快,顧不得滿地的泥了,人一翻一滾,躲過了人熊的一撲,人卻變成個泥人了,他起來撒腿就往外跑。
  他是命大躲過了,可是整個隊伍亂了。
  卅二名黑衣漢於,加上第二輛車趕車的,叱喝聲中,弓上弦,刀出鞘,飛馬而馳,立即圍住了那衹人熊。
  套車的那匹馬受了驚嚇,長嘶聲中拖着空車往道旁奔去,趕車的顧不得圍人熊,拔腿就追了過去。
  衹有第一輛車前的四名黑衣壯漢沒有動,其中兩個拉轉馬頭,伸出蒲扇般大手扣住了兩匹套車馬的轡頭,兩壯漢好神力,敢情兩匹套車馬也受了驚,八蹄亂踢,長嘶聲聲,都是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候,車篷裏傳出一聲震人耳鼓的沉喝:“出了什麽事?”
  扣住套車馬的一名壯漢暴聲答道;“回爺的話,人熊破籠出來了。”
  密渡的車簾突然掀起,飛蕩老高,高大黑影一閃,一個威猛魁偉的大漢,已經站在了車轅之上。  http://210.29.4.4/book/club大地戴貂皮帽,紫貂皮襖,豹頭環眼、獅鼻海口,站在車轅上,卻似頂了天,威若天神,他目力往車後一掃,立即沉哼道:“沒用的東西,馬來!”
  一名黑衣壯漢夾馬馳到,翻身離鞍,威猛大漢旋身跨步,正好落在那匹位騎上,的確是蒙古種好馬,那麽魁偉的大漢,從上而下猛落鞍上,不但腰不塌,便連四蹄也沒動一動。
  威猛大漢抖緩催馬.健騎飛馳,一竄就到了第二輛車旁邊,衹聽他霹靂暴喝:“閃開。”
  卅二名黑衣漢子如奉綸旨,立即策馬後退,把威猛大漢和那衹兇惡人熊圍在了道中間。
  那人熊他也懾於大漢的威凜,低吼一聲,撥頭就走。
  威猛大漢沉喝道:“畜生,哪裏走!”
  躍馬過去擋住人熊,解下腰間綴滿銅扣的寬皮帶,掄起來當頭就抽。
  剛纔人熊挨一刀背,夷然無傷,還把刀震飛了。
  如今衹是挨了一皮帶,卻打得它兩衹前腿一軟,龐大的身軀也往下一爬,但一爬之後,兇性大發,掀爪竄起,怒吼聲中直撲威猛大漢。
  威猛大漢拉馬避過。
  一名黑衣漢子唯恐人熊傷了威猛大漢,拉弓欲射。
  威猛大漢及時喝道:“我運活的回去,不要傷它!”
  那名黑衣漢子連忙收手彎弓。
  而就這麽一疏神間,人熊已帶着一陣腥風又撲嚮威猛大漢。
  威猛大漢掄皮帶直抽人熊頭上,同時左手拉繮,在一旁躲閃,許是地上很滑,健馬倏失前蹄,威猛大漢往前一栽,皮帶立時掄偏,沒能打中人熊,而且整個人在人熊那兩肢強而有力,銳利異常的前爪下迎去。
  人熊這兩衹前爪能撕裂虎豹,何況是個人。
  事出人意料,變故也太快,根本就來不及救援,卅二名黑衣漢子跟四名黑衣壯漢心膽俱裂,魂飛魄散。
  眼看威猛大漢就要傷在人熊的兩衹前爪之下。
  忽聽竜吟般馬嘶,緊跟這一聲郎喝:“畜生找死。”
  一道白光似從天外飛來,疾如奔電,一閃而沒。
  再看時,人熊已仰臥泥地上,胸口插着一把長劍;衹剩劍柄在外,絲帶兒還在迎風飄動。
  人熊之旁,站着一個年輕人,有着一付頎長身材,俊逸灑脫的年輕人。
  威猛大漢拉馬而起,瞼色倏變:“你殺了它?”
  年輕人道:‘不錯。”
  威猛大漢怒聲道:“我要的是……活人熊,誰讓你殺了它?”
  年輕人微一怔,旋即揚揚眉道:“原來是我多事!”
  伸手拔劍,熊血噴出,熱氣騰騰,他連看也沒看一眼,轉身要走。
  “大膽!”暴喝聲中,四名黑衣壯漢,三名騎馬,一名飛奔,聯袂而至。
  “站住!”威猛大漢同時揚起怒喝。
  年輕人倏然回身,淡然道:“救了人還受這個,我這是生平頭一遭,請問,不殺這畜生,喪命的就是你,你說我該怎麽辦?”
  一聽這句話,威猛大漢怒氣似乎消了一些,但四名黑衣壯漢,騎馬三名中的一名卻沉喝道:“跟誰你呀你的?”
  揚起馬鞭就要抽。
  威猛大漢伸手攔住,炯炯環目盯着年輕人道:“你可知道這衹人熊是怎麽來的?”
  年輕人答得好:“不管怎麽來的,我認為它總沒有人命重要。”
  沒騎馬的黑衣壯漢喝道:“還敢頂嘴,這是……”
  威猛大漢道:“誰讓你們這麽多嘴?”
  那名黑衣壯漢立時閉上了嘴。
  威猛大漢轉望年輕人:“你是個江湖人了。”
  年輕人道:“可以這麽說。”
  威猛大漢道:“不能讓江湖朋友說我不講理,我也不能不承認你說的是理,天大的事我擔,有賞!”
  沒騎馬的黑衣壯漢恭應上前,翻腕遞出一個精美革囊道:“這是我們爺賞的,夠你吃喝半輩子的。”
  年輕人淡然一笑;“要是指望救人掙錢,我早發財了,心領了!”
  他看也不看革囊一眼,要走。
  “站住!”威猛大漢又一聲沉喝。
  年輕人站住了:“閣下還有什麽見教?”
  威猛大漢環目發光,緊盯在年輕人臉上:“我見過的江湖人不少,你卻是少有的一個,你很有點骨氣,也夠做……”
  年輕人道:“這比你的賞讓我樂於接受!”
  威猛大漢濃眉一聳:“你姓什麽?叫什麽?上京裏幹什麽?”
  年輕人道:“萍水相逢,緣僅一面,沒有告訴閣下這些的必要!”
  四名黑衣壯漢臉色倏變,就要說話。
  威猛大漢沉喝道:“不許你們插嘴,你敢不聽。”
  四名黑衣大漢生時恭謹躬下了身。
  威猛大漢轉望年輕人:“就因為我使你殺了這衹人熊,你不該是心胸這麽狹窄的人。”
  年輕人淡然一笑道:“我要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就不會站在這兒跟閣下說這麽多了,我並不指望什麽,縱然你閣下知道我姓什麽,叫什麽,上京幹什麽,又如何?”
  話落,轉身行去。
  威猛大漢沒再攔,擡眼望去,他看見道旁有一匹蒙古種健騎,不禁動容道:‘那匹馬是你的嗎?”
  年輕人腳下沒停,頭也沒回道:“不錯。”
  威猛大漢道:“好馬!”
  年輕人道:“誇奬,這也是我樂於接受的。”
  就這兩句話工夫,他已經到了坐騎之旁,鞍旁有個長包袱,他把劍往長包袱裏一插,拉過緩繩,翻身一上馬走了。
  望着年輕人的背影,威猛大漢目放異光,揮手沉喝:“走!”
  幾名黑衣漢子忙去擡地上的人熊--
  口 口 口
  北京城分內城、外城、紫禁城三部分。
  外城周圍廿餘裏,共設七門,南曰:永定門、左安門、右安門。東曰;廣渠門、東便門。西曰:廣寧門、西便門。最前南的城門,就是這座永定門。
  年輕人馬到永定門外,那支隊伍也趕上了,威猛大漢沒坐馬車,他騎着馬走在最前頭,趕上年輕人,跟年輕人雙騎並轡走了個並肩:“不願意跟我多說話,跟我一塊兒進城總行吧!”
  年輕人微一笑。淡然道:“條條大道任人走,有什麽行不行的?”
  雙騎並轡往城裏走着。
  威猛大漢又道:“有件事怪得很。”
  “什麽事?”
  “我閱人良多,卻覺得跟你很投緣。”
  “我至感榮寵。”
  人傢有心結交,年輕人卻沒多說什麽。
  就這麽幾句話工夫,人車馬浩浩蕩蕩進了城門。
  那衹破鐵籠裏的死人熊,立即引來了行人的目光,也僅衹是目光而已,不知是怕那衹人熊,還是懾於這支隊伍,人卻不敢往近處來。
  威猛大漢道:“你要上哪兒去?”
  年輕人道:”我要就此拐彎了!”
  他可是真拐彎了,一拉繮繩,策馬往一條橫着的街道行去。
  威猛大漢揚起手似乎要說什麽,但卻欲言又止,帶着車馬直往北去了。
  年輕人拐進了橫着的這條街,卻不是真正的目的地,真說起來,他不過是要找客棧而已。
  走着,走着,他策馬拐進了一條小鬍同,一進鬍同他就下了馬,把馬往裏帶,人緊挨着墻而立。
  旋即,鬍同口人影一閃,進來個年輕漢子,棉襖棉褲,人長得眉清目秀,他看見年輕人,立即一怔停步。
  年輕人笑了:“我一進城閣下就盯住了我,難道這就是京城地面豪雄的待客之道?”
  年輕漢子定了定神道:“我盯的是馬不是人,朋友是從張傢口來的?”
  “不錯,閣下好眼力!”
  “朋友尊姓是李?”
  年輕人笑道:“馬叔的令諭下得好快!”
  年輕漢子立即抱拳躬身:“在下,外十旗弟子趙風見過李爺。”
  李燕月答禮道:“不敢,有勞兄弟了!”
  年輕漢子趙風道:“我認出了張傢口的馬,但是李爺跟他們在一起,我沒敢貿然招呼!”
  “恩,他們……”
  李燕月把路上的經過告訴了趙風,最後道:“我不認識那位,不過猜出了幾分,衹怕是內城裏的人物!”
  趙風道:“何止是內城裏的人物,來頭大着呢,恐怕除了他們那位主子以外,就是他了!”
  “哦”
  “您聽說過沒,蒙古‘神力鷹王’。”
  李燕月微一怔:“怎麽說,那位就是威震天下的‘蒙古神力鷹王’?”
  “是啊!緊跟在後頭的,是他的那蒙古勇士,四大貼身鐵衛。”
  “蒙古神力鷹王我久仰,宦海中的奇男子,侯門中的江湖人!”
  “沒錯,當世的虎將奇英豪,還有一個代善,不過代善比起這位來要差一截。”
  李燕月點頭道:“沒想到我一到就碰上了這位人物,而且當面不識,失之交臂--”
  趙風道;“您既然來了,往後不愁沒碰面的機會,而且碰面的機會準保多得很。”
  這句話,話裏有話,但卻是不折不扣的實話。
  李燕月笑笑道:“但願如此,跟這種人物多碰碰,是值得的。”
  趙風道:“李爺,吃往都給您安排好了,您請跟我來吧!”
  說着,他伸手接過了李燕月手裏的繮繩。
  李燕月道:“在什麽地方?”
  趙風含笑道:“您跟我來就是了,不敢說怎麽好,但是一定安全,滿虜鷹犬絶查不到那兒去的。”
  李燕月道;“一來就麻煩大夥兒,真不好意思。”
  趙風道:“自己人,您還客氣,您為的是整個漢族世胄,先朝遺民,這些人別說衹是略盡心力,就是灑血丟命都是應該的。”
  說完了話,趙風拉着那匹健馬,順着鬍同行去。
  李燕月也沒再說什麽,緊跟在後頭。
  趙風在前帶路,就在小鬍同裏東轉西拐,約莫盞茶時間,在一條小鬍同的一扇窄門前停住,這扇門寬窄也衹能容一匹馬進出,看上去倒像誰傢的後門。
  果然,趙風轉過頭來說道:“李爺,這是後門,走這兒近,不然還的再繞一圈。”
  究竟是圖近,抑或是為了避人耳目,就不得而知了。
  好在李燕月並不在乎走前門,還是走後門。
  趙風說完話舉手敲門,衹聽裏頭有人問道:“誰?”
  趙風應道:“我,接客人的。”
  兩扇窄門開了,開門的是個中年漢子,年紀比趙風大,可是對趙風的態度相當恭敬,想來他的職務沒有趙風高。
  趙風道:“這位就是李爺!”
  那漢子嚮李燕月一躬身道:“李爺!”
  李燕月答禮道:“不敢當。”
  那漢子又轉嚮趙風道:“九爺交待,先請李爺客房坐坐。”
  趙鳳怔一怔,旋即把繮繩交給那漢子,嚮李燕月含笑擺手:“您請這邊走。”
  李燕月儘管叫張傢口那位馬大爺一聲“馬叔”,儘管跟那位馬大爺頗有淵源,但對馬大爺手下這整內外廿旗的兄弟們,始終客客氣氣,含笑欠身道:“有勞了。”
  趙鳳帶着李燕月走過一條窄窄的青石板走道,拐進了一間屋子,他先把李燕月讓坐下,給他送上了一碗熱茶,然後道:“你先坐一會兒,我去跟九爺說一聲,讓九爺來見你。”
  他沒容李燕月說什麽,就開門走了。
  儘管有淵源,李燕月跟張傢口談不上熟,可是他對馬傢的底細以及實力,知道得相當清晰。
  張傢口馬大爺馬鴻元,是“洪門天地會”的雙竜頭,表面上是張傢口馬市的大亨,實際上領導洪門天地會內外廿旗豪雄,勢力遍及北六省,在北六省江湖道上,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人物。
  趙風口中的這位九爺,就是外十旗裏第九旗的旗主。
  他坐着邊喝茶邊等,把一杯熱茶都喝完了,趙風纔開門進來。
  趙風手裏捧着李燕月的長包袱,神色有點異樣,笑得也有點勉強;“李爺,讓您久等了!”
  李燕月含笑站起,接過包袱道:“好說,見過九爺了?”
  趙風笑得更勉強了,道:“見過了,九爺特地讓我代他緻歉,他趕着出去辦事兒,沒能親自接待您。”
  李燕月道:‘不敢當,我來打擾,已經是給九爺添麻煩了!”
  趙風嘴唇牽動了一下,這回沒笑出來,道:“李爺,九爺臨出門的時候交待,怕您住這兒不夠安全,讓我給您找傢客棧。”
  李燕月原就覺出趙風進來時候的神色不對,當時他還沒在意,如今一聽這話,馬上就知道不對了,這分明是不願意他住這兒,究竟是什麽使這位九爺變的這麽快,一個九旗主敢違背雙竜頭的令諭?
  李燕月沒工夫多想,他一身傲骨,哪願意受這個,照他的本意,他就本不願跑那趟張傢口,是老人傢的交待,沒辦法,既然到了張傢口,馬大爺令諭抵京,趙風的迎接,都成了定局,他不能不到這兒來,如今有了這種變化,那是正好。
  他微一怔神之後,揚起雙眉,笑道:“既然九爺想的這麽周到,有這番好意,那我就住客棧吧,偏勞兄弟的地方,我仍然感激,馬匹就留在這兒了,告辭!”
  他要走!
  趙風忙道:“我給李爺安排客棧去。”
  他要一塊兒走。
  李燕月擡手一攔,含笑道:“趙兄弟,我這麽大個人了,到了京裏,還怕找不到客棧,還是讓我自己來吧,請代為轉奉九爺,改天我再來拜望。”
  他走了,走的仍是後門。
  趙風也是個經驗歷練兩夠的,還能看不出李燕月心裏不痛快,在這種情形下,自是不敢堅持了。
  不過他還是把李燕月送出了後門。
  等到送走了李燕月,關上門,轉過身,他眼前多了兩個人。
  一個是四十來歲的瘦高個兒,鷹鼻大眼,看上去頗富心智,另一個赫然是那位郎少爺,郎少爺一臉的得意陰笑。
  趙風格步上前,躬下身去:“郎少爺,九爺!”
  瘦高個兒道:“他不讓你給他安排客棧?”
  趙風道:“是的。”
  郎少爺冷冷一笑:“有骨氣,夠倔!”
  趙風道:“九爺,萬一讓老爺於知道了--”
  邱少爺臉色一沉道:“接他的是你,你不說老爺子怎麽會知道?”
  趙風忙低頭:“屬下不敢!”
  “不敢就好。”郎少爺陰沉的一笑道:“就算老爺子知道又怎麽樣,再怎麽說他是外人,我是馬傢未來的姑爺,女婿半子誼,我不信老爺子胳膊會往外彎。”
  趙風低着頭沒說話。
  郎少爺陰冷一笑又道:“我姓郎的心胸就是這麽狹窄,誰要是惹了我,不讓他爬在我腳下,我絶不善罷甘休。”
  明講的是李燕月,其實這話也是說給在場的人聽。
  在場的衹有這位九爺跟趙風,誰還能聽不懂。
  相信誰也不會胳膊肘往外彎,去護個外人,跟自己過不去。
  …………………………
  李燕月心裏是有點不痛快,但並不怎麽氣;邊走邊琢磨是怎麽回事?
  他不相信這裏變化是來自張傢口的馬大爺,因為他知道馬大爺的性情為人。
  這種變化既不是來自張傢口馬大爺,那就一定是起自本地這位九旗上。
  而這個變化也一定是發生在趙風奉命接他之後,要不然這位九旗主根本不會派出趙風來接他的。
  至於這位九旗主為什麽會有這種突然的改變,他就琢磨不出了。
  他怎麽也沒想到,那位郎少爺已經跟在他後頭到了京裏。
  他知道要是他把這件事傳送到張傢口去,這位九旗主會吃不了兜着走,非受門規懲治不可的,但是他不能這樣做,也不需這麽做。
  邊走邊思,不回不覺間出了鬍同,來到了大街上,擡眼一看,大街兩旁就有兩三傢客棧。
  街這邊兩傢,門面小一點,對面的一傢‘京華客棧’,看門面還像個樣,他正打算過街去。
  城門口方向馳來五匹快馬,五人五騎,飛馳而來。
  快得讓人看不清馬上坐是些什麽樣人
  都進了城了,還這樣縱騎飛馳,也不怕萬一收繮不住傷了人。
  李燕月一念未了,五人五騎電掣而至,鐵蹄濺起一地泥水,偏就濺了沒想到走避的李燕月一身。
  李燕月心裏正不痛快,如今氣更是平添三分,他想喝止五人五騎,但是在一剎那間他忍住,把那將脫口而出的喝聲又咽了下去。
  但是,一聲輕“咦”、那五人五騎突作飛旋,健騎長嘶聲中,踢蹄而起,然後一起就釘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騎術是夠俊的。
  現在也看清了那五人五騎了。
  都是清一色的蒙古種健騎,衹為首一匹通體雪白,一根雜毛沒有,另四匹黑得發光,潑了墨似的。
  白馬上,是位一身着狐裘的美姑娘,從頭到腳也一身白,衹有粉頰跟櫻唇是紅的,柳眉杏眼,一臉的任性刁蠻樣子。
  另外的四匹馬上,也是四位姑娘,清一色的混身黑,但個個美豔,人人眉宇間透着一股逼人的剽悍色。
  五人五騎衣着華麗,豔麗鮮明,再加上鞍旁排滿了飛禽畜,一看就知道是內城的人物,趁着春寒打獵歸來。
  李燕月既然忍下了,那就是不想惹事。
  他頭一低,邁步就往對街走。
  “站住!”
  穿狐裘的刁蠻美姑娘,突然一聲嬌喝,銀鈴也似的。
  這倒好,人傢沒叫她站住,她卻叫人傢站住。
  李燕月站住了,擡眼凝註,直望刁蠻美姑娘;不過他沒說話。
  刁蠻美姑娘從頭到腳看了看李燕月:“濺了你一身泥,是麽?”
  這話問得好。
  雖然語氣有點冷,不過話聲清脆,還是銀鈴似的好聽。
  李燕月淡然道:“不錯。”
  “你怎麽不吭氣兒?”
  這話問得也可以。
  李燕月道:“我沒當回事兒。”
  刁蠻美姑娘一怔:“你的脾氣這麽好?”
  李燕月道:“就算是吧。”
  “就算是,什麽意思?”
  “你們濺了我一身泥,我半聲沒吭,這還不算脾氣好嗎?”
  “我不信世上有這麽好脾氣的人?”
  李燕月道:“你不信那就在你了!”
  話落,他邁步要走。
  “跟誰你呀我的?站住!”
  一名黑衣姑娘嬌喝出聲。
  李燕月又站住了。
  刁蠻美姑娘道:“我看你不是脾氣好,你是害怕吧了。”
  李燕月氣往上一衝,可是他又忍了下去:“就算是吧。”
  他又要走。
  “叭,”地一聲脆響,刁蠻美姑娘抖手一鞭抽在李燕月面前地上,鞭梢兒抽起的泥星,又濺了李燕月一身。
  李燕月火起了,霍地轉臉,兩眼威棱直逼刁蠻美姑娘;“姑娘,你太過份了吧!”
  “什麽叫太過份?”
  “北京城應該是個講理的地方。”
  “北京城當然是個講理的地方,可是我就是北京城裏的。”
  “你可是要仗勢欺人。”
  “就算是,你怎麽樣?”
  “事不過三,再有一次,別怪我不客氣。”
  他扭頭要走。
  忽地一聲,鞭梢兒帶着風聲飛了過來。
  李燕月忍無可忍,左手一揚,抓住鞭稍兒,沉腕一帶:“下來!”
  刁蠻美姑娘還真聽話,嬌軀一栽,落下了馬。
  刁蠻美姑娘的栽勢,是頭下腳上,她穿那麽一身華貴狐裘,地上是泥是水,這一栽下來,後果豈堪設想?
  另四個姑娘花容失色,驚叫出聲,卻是來不及救援。
  眼看刁蠻美姑娘不摔傷,也要摔一身泥濘,落個狼狽不堪。
  李燕月心裏突然泛起一股不忍,及時抖腕揚鞭,長鞭帶得刁蠻美姑娘下截的嬌軀往上一仰,緊接着刁蠻美姑娘落地了,不過落地的是刁蠻美姑娘穿着鹿皮小蠻靴的一雙玉足,她站穩了,沒摔着。
  儘管沒摔着,刁蠻美姑娘卻嚇白了一張嬌靨。
  李燕月可不管那麽多,手一鬆鞭梢兒,轉身就走。
  另四個姑娘定過了神,嬌喝聲中,挂在鞍旁的四把長劍出廠鞘,人離鞍騰起,四把長劍飛虹也似的一起掄嚮李燕月。
  李燕月身後似乎長了眼,往前緊跨一步,四把長劍同時落了空,劍氣捲起地上的泥水,剎時間變成一蓬輕霧,威勢驚人。
  李燕月霍然轉過了身,目光若冷電,直逼刁蠻美姑娘,冷然道:“難道你們非自找沒趣不可嗎?”
  四個姑娘齊聲沉喝:“你找死。”
  揚劍就要再次發招。
  刁蠻美姑娘嬌靨煞白,拾長鞭攔住了四把長劍,一雙美目凝望李燕月,幾乎要噴火:“我知道,你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說,你是個幹什麽的?”
  李燕月冷然道;“飄泊四海,浪跡天涯的江湖人!”
  “姓什麽?叫什麽?”
  “有告訴你的必要嗎?”
  “你就是不說,我照樣找得到你。”
  李燕月雙眉一揚:“呃,你還要找我,那我非告訴你不可,李,李燕月。”
  “你暫時不會離京?”
  李燕月道:“本來我是要走的,可是既然你要找我,我暫時可以不走……”擡手一指,接着又道:“我打算住在那傢‘京華客棧’裏,找我不難。”
  話落,轉身行去。
  刁蠻美姑娘氣得發抖,在那一點鮮紅的香唇都發了白:“好,讓你膽大,讓你狂,我要是不扒你的皮,我就……”
  就什麽?她沒說出來,轉身上馬,抖繩飛馳而去。
  另四位姑娘也急上馬人馳跟去,轉眼工大,人跟馬都不見了,蹄聲也聽不見了。
  正月十五還沒過,街上的行人不算多,可是李燕月跟那五位姑娘當街這麽一鬧,停下來看熱鬧的,聞風趕來,聚在一塊兒就不少了。
  各傢各戶原關着門擲骰子,鬥紙牌的,聽見了外頭的嚷嚷,也都暫時擱下了,開門出來,大夥兒衝着李燕月報指點點,議論紛紛。
  李燕月聽不見人傢都說些什麽,看總看得見,可是他裝着不見,提着長包袱直往京華客棧行去。
  京華客棧兩扇門本來半開着,門口站着兩個漢子,一見李燕月走過來,亮眼看見瘟神似的,急忙轉身進去,就要關門。
  李燕月恰好到了門口,長包袱往前一遞,要關的兩扇門被撞開,那兩個漢子也被撞得踉蹌後退。
  李燕月趁勢跨了進去:“大過年的把客人硬拉門外擋,這哪像做生意的?”
  兩個漢子臉都嚇白了,年紀稍大的一個急迎了上來,躬身哈腰連作揖:“這位爺,不是小號不留您的駕,實在是小號擔不起這個罪。”
  李燕月道;“我明白了,剛纔那位姑娘,是京裏的人物,是不是?”
  年紀稍大的漢子苦着臉道:“那位姑娘何止是京裏的人物,她是皇族親貴,當朝的一位郡主啊!”
  李燕月一怔道:“敢情是個異族親貴的郡主,怪不得……
  這我倒沒想到。”
  年紀稍大漢子忙道:“這您就明白了……”
  李燕月截口道:“我是明白了,不過我已經告訴她們我住在你們這傢客棧了,要是等她來找找不着我,這個罪,你們又怎麽說呢?”
  “這--”年紀稍大漢子一張臉更苦了,簡直想哭,他既驚又急,渾身都發了抖,可就說不出一句話來。
  李燕月道:“掌櫃的,還是讓我在你們店裏住下吧,禍是我惹的,你們是做生意的,跟你們有什麽關聯?”
  年紀稍大的漢子發白的嘴唇抖動了半天,又道:“這,這,也衹好留您的駕了!’李燕月微一笑道:“後院找間清靜的上房,哪位給帶個路?”
  另一名年輕漢子一定神,忙道:“是,是,您請跟我來,您請跟我來。”
  他轉身往後去了。
  李燕月一笑,跟了過去。
  年紀稍大漢子怔在那兒沒動,混身還發着抖。
  ………………………………………………
  李燕月剛喝了一口熱茶,兩眼寒芒突閃,緊接着,院子裏雄健步履響動,隨聽那年輕漢子的話聲道:“就是這一間!”
  李燕月知道是怎麽回事,坐着沒動。
  砰然一聲,兩扇門大開,四名黑衣壯漢帶着寒風闖了進來。
  一照面,李燕月一怔,四名黑衣壯漢也一怔。
  李燕月旋即定神道:“不打招呼,撞門而人,京裏的人怎麽這麽不懂禮數?’四黑衣壯漢也定過了神,一名道;“弄了半天,原來是你。”
  李燕月道:“城外甫分別,京裏又相逢,看樣子北京城不大嘛!”
  這四位,敢情就是神力鷹王的四護衛。
  一名黑衣壯漢道;“少廢話了,跟我們走一趟吧。”
  李燕月道:“跟四位走一趟?”
  那四名黑衣壯漢道;“不錯。”
  李燕月道:“我要先弄清楚,跟四位走一趟,這句話什麽意思?”
  另一名壯漢冷笑道:“什麽意思,總不會請你去做客吧。”
  李燕月道:“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我這個外來的江湖人,是犯了哪宗王法?”
  那名黑衣壯漢道:“自己幹的事,還裝什麽糊塗,走吧,要不是看在你救過我們爺份上,早就不容你坐在那兒大刺刺的廢話了。”
  李燕月道:“想必是因為有人縱馬疾馳,濺了我一身泥,我忍無可忍,講了幾句理那回事是不是?”
  另一名黑衣壯漢道:“你怎麽知道是那回事?”
  豐燕月道:“如果是為城外的事,四位是衝着我來的,斷不會一見面有那麽一句‘原來又是你’,再說蒙人神力鷹王宦海奇英豪,也絶不是那麽不講理的人,我來到京城,總共纔碰見那麽兩件事,既不是頭一樁,當然就是第二樁了。”
  那名黑衣壯漢道:“你知道我們爺?”
  “原不知道,後來纔聽人傢說。”
  另一名黑衣壯漢道:“既然你知道是為什麽就好,跟我們走吧!”
  李燕月仍坐着沒動,道:“就算是抓人.步軍裏有的是人,再不奉天府也有的是捕役,何勞蒙古神力鷹王府的四名大護衛親自出動,豈不有點小題大作。”
  那名黑衣壯漢冷然道:“那是我們蒙古神力鷹王府的事,用不着你管。”
  李燕月道:“話是不錯,可是我請問,有人騎馬濺我一身泥,我不過講了幾句話,是犯了哪條王法?”
  那名壯漢道;“你不是出手了麽?”
  “我是出了手,不過那是自衛。”
  “恐怕你還不知道,你出手自衛的對象,是一個和碩格格。”
  “我聽說了,難道皇族貴親不講理,小百姓就該忍氣吞聲挨打不成?”
  那名黑衣壯漢暴喝道:“大膽,你走不走?”
  李燕月淡然一笑道:“我要是不跟四位走,我還不相信四位能把我帶走。”
  那名黑衣壯漢怒笑道:“好大的口氣,好大的膽子,你試試。”
  他閃身跨步,擦掌欲抓。
  李燕月擡手一攔道;“慢着,閣下最好先想想,閣下的身手是不是能製服那頭人熊之後再出手。”
  那名黑衣壯漢為之一怔,手上也不免一頓,就這一頓之間,身旁一名壯漢喝道:“咱們四個齊上!”
  緊接着四掌齊遞,分上下左右四方齊抓嚮李燕月。
  這四位,手有蒲扇大,毛茸茸的,出手又快,立即把丈餘方圓罩在了抓勢之中。
  李燕月坐着沒動,容得四衹大手遞到,他出指飛點,疾閃而回,快得像根本沒出過手。
  那四位的大手,像被什麽紮了一下似的,一頓急忙收回,四張臉都變色。
  李燕月淡然道;“怎麽樣?四位,我的口氣不大吧?”
  四黑衣壯漢一句話沒說,轉身要走。
  “慢着!”李燕月輕喝聲中站了起來,正色道:“現在,我跟你們走,一為瞻仰失之交臂的蒙古神力鷹王的蓋世威儀,一為看看身為皇族親貴的,到底講不講理,帶路!”
  四黑衣壯漢為之一怔,一怔之後還是半聲沒吭,邁大步出了門。
  李燕月跟了出去,夥計畏縮在院子裏,還直哆嗦。
  李燕月嚮着他說道:“夥計,我此去不一定吃上官司,小心照顧我的包袱,丟了你可賠不起的。”
  一名黑衣壯漢冷然說了話:“最好帶上!”
  李燕月轉過臉道:“你怎麽知道我準回不來了?”
  另一名黑衣壯漢不耐煩的道:“你的馬呢?”
  李燕月道:“沒錢用了,進城就賣了。”
  另一名黑衣壯漢道:“讓一匹給他就是了!”
  李燕月一聲:“謝了。”
  邁步往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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