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宦海江湖
  作者:獨孤紅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 十一 章
  第 十二 章
  第 十三 章
  第 十四 章
  第 十五 章
  第 十六 章
  第 十七 章
  第 十八 章
  第 十九 章
  第 二十 章
第一章
  今夜,月色黯淡。
  這座小山,跟附近這座巨大的古城一樣,整個兒的浸沉在黯淡的月色裏。
  看上去似有薄霧,迷蒙—片,而且那麽寂靜,寂靜得像死了—樣。
  山的最高處,坐落着兒座畫棟雕粱的閣樓,金黃色的瓦,朱紅色的欄桿,在這種黯淡,迷蒙的月色下看,衹覺得它美得像神仙居處。
  幾座閣樓的前面,是一片十丈見方的平地,一條白玉似的石板路直通盡頭,緊挨着上下山的百餘級石階。
  就在這座石板路的盡頭,矗立着一座宏偉高大的青石牌坊,四根合圍石柱,上雕戲珠盤竜,栩栩如生。
  牌坊頂的橫額,擘窠大字四個,由於太高,看不清那是四個什麽字,但—眼就能覺出,那四個字竜飛鳳舞,筆力千鈞。
  也就在這座青石牌坊下,背着幾座樓閣,面對山下,靜靜地站着一個人。
  這個人,頎長身材,一襲白衣,黯淡的月色下看,特別顯眼。
  他挺立着,一動不動,要不是夜風吹動他的衣袂,簡直就會把他當着一尊鬼斧神工的石像。
  他,背嚮閣樓,看不見他的臉,但他那頎長、挺拔的背影,已是那麽卓絶、那麽不凡。
  不過,從他那背影裏隱隱透出來的陰森、冷肅、煞氣,卻又令人不寒而粟,幾乎不敢多看一眼。
  這麽一個月夜,這麽—座小山,這麽一個超拔不凡而又怕人的人,就這麽靜靜的站着,一動不動
  他在幹什麽,欣賞此地的夜色?俯覽山下那座古老、巨大的城池?還是
  突然,一聲輕微異響,劃破這份能隱隱窒息的死寂。
  牌坊後,那幾座樓閣中最中間的一座,兩扇門大開,從黑暗的門裏,飄出四團碗口大的燈光,出了樓,看清楚了,那是四名黑衣人各提一盞紗燈,一邊各二,整齊邁步,不疾不徐。
  在這四名提燈黑衣人的中間,是一名紅衣人,藉着四盞紗燈跟夜空黯淡夜色看,年紀在四十上下,白麵無須,長眉細眼,臉上一點表情沒有,森冷逼人。
  這四外一中五個人,步履看似不徐不疾,但轉眼工夫已走完十餘丈的石板路,來到牌坊之後,五個人像約好了似的,—起停住。
  紅衣人的一雙細目,望嚮背面而立的白衣人,目光比他的臉色還冷三分,他冷然開口,一字一句,不帶絲毫感情:“約見你的人到了。”
  白衣人像沒聽見,不但沒回聲,甚至連動也沒動一下。
  紅衣人的話聲提高了些,卻仍然不帶一點感情:“約你的人到了。”
  衹聽白衣人開口發話,話聲比紅衣人更冷、更不帶感情,聽進耳朵裏,能讓人發稍上竪,頭皮發麻:“我不聾不啞,但是你不配。”
  紅衣人一雙細目之中閃起冷芒:“你怎麽說?”
  “你聽見了,而且一字字聽得清楚。”
  “你沒回身,沒看見我,怎麽知道”
  “我不用回身,不用看,你自己知道。”
  “那麽”
  “你連跟我說話都不配,閉上你的嘴,退回去換你的主子。”
  紅衣人臉色倏變,細目中冷芒暴閃,陡然揚起了手。
  他是揚起了手,也沒見白衣人動一動,他揚起的手卻像被什麽刺了一下,揚勢一頓,身形倏顫,一隻手立時無力下垂。
  他像看見了鬼,驚得臉色大變,細目中暴閃的冷芒,變成了駭然神色,電光石火般疾退三尺。
  白衣人冰冷發話:“我說過你不配,連跟我說話都不配,你配跟我動手?不是看在淵源份上,你那衹手已經廢了。”
  紅衣人驚駭的目光轉變成冷怒,一張臉白裏泛青,冰冷一句:“我再試試。”
  話落,他就要動。
  適時,從那兩扇門大開的漆黑樓閣中,傳出一聲低低沉喝:“後站!”
  喝聲不大,但卻帶着無比的懾人之威,紅衣人如奉綸旨,臉色一肅,立即收勢低頭,躬身後退,就連那四個提燈黑衣人,也一起恭謹的躬下身去。
  那座樓閣,從大開的兩扇門裏,一前二後,緩步走出三個人來。
  後頭兩個,是衣着型式、顔色跟紅衣人相同的兩個紅衣老人,年紀都在五旬以上,兩張臉同樣的瘦削,同樣的不帶—點表情,森冷逼人。
  前頭那個,是個身材頎長的黃衣人,戴一頂大帽,恰好遮住了黯淡的月色跟四盞紗燈,整張臉遮在寬大的帽沿陰影裏,雖然看不見他的面目,但任何人都能感覺出,有一種懾人的威儀跟逼人的陰鷙之氣,從那帽沿陰影裏透射而出,再加上他雍容華貴的氣勢,跟竜行虎步穩健的步履,簡直不敢令人看他第二眼。
  他,帶着兩個紅衣老人,在四名黑衣人之間停步。
  有片刻的靜默,似乎在打量白衣人,旋即,他微點頭,輕笑出聲:“他們的稟報不差,我也沒有找錯你,你跟我,是有不少相同的地方。”
  衹聽白衣人道:“我也感覺出來了,而且感覺得相當清晰。”
  黃衣人道:“這麽說,你我是氣味相投了?”
  白衣人道:“似乎可以這麽說,至少我沒有白來這一趟。”
  黃衣人道:“那就好,現在,你是不是可以轉過身來了?”
  白衣人沒答腔,但他緩緩轉過了身,在場的人終於看見了他的臉,都看得心頭一震,差點脫口驚叫。
  好怕人的一張臉,眉特長,目特細,臉色蒼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還透着陣陣的森冷,簡直像僵屍,令人毛骨悚然。
  連黃衣人都為之震動,但他畢竟不同於一般人,很快的恢復了平靜:“我看見的,想來不是你的真面目?”
  白衣人森冷道:“這頭一次相見,你也不願讓我看見你的臉麽?”
  其他的人,此時驟然而醒,定過了神,兩名紅衣老人同時霹靂大喝:“大膽,還不上前跪拜!”
  喝聲震天懾人,能讓人血氣翻騰,耳鼓嗡嗡作響。
  無如,白衣人卻像沒聽見。
  黃衣人微擡起了手:“他可以例外。”
  兩名紅衣老人躬下了身,沒再吭一聲。
  黃衣人垂下了手:“你是唯一的例外,也是唯—見着我又不該見我的人。”
  白衣人道:“是你要見我,不是我要見你,而且,你說的話,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
  黃衣人該驚怒,但是他沒有,反倒笑了:“你是頭一個,也是唯一跟我這樣說話的人。”
  白衣人道:“你也是頭一個能讓我說這麽多話的人。”
  “你知道那份淵源,衝那份淵源,你不該對我有一份敬畏。”
  “我知道那份淵源,但是真要說起來,那份淵源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入了土,隨草木同朽了,所以,我知道那份淵源,但可以不必承認,也不必對任何人有任何敬畏。”
  黃衣人沉默了一下,微微點頭:“你這些話,不能說沒道理算了,我本不打算求什麽,就跟我可以從你父母的音容,大概知道你的真面目長得什麽樣,所以不必非讓你除去面具的道理一樣。”
  白衣人震動了一下,道:“我的父母……我正要問你,這也是為什麽我願意來見你的主要原因,你怎麽知道我?怎麽知道世上有我這麽個人?”
  黃衣人道:“因為當年我是個冷眼旁觀者,而且看得一清二楚。”
  “你或許知道當年的事,但是你不可能知道我母親大難未死,更不可能知道這世上多一個我?”
  “事實上我約你來見了,是不是?”
  白衣人目光一凝,細目中精芒頓現,還待再問。
  黃衣人道:“我認為這些都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我為什麽約你來見,是不是?難道你不急於知道?”
  白衣人細目中精芒斂去,深深的看了黃衣人兩跟:“我在聽。”
  黃衣人道:“很簡單,我要用你,我要你為我效力”
  “不可能,我不會為任何人效力。”
  “我這個人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從當年,到如今,曾經有多少不可能為我所用的人,都先後為我效力,而且死心塌地”
  “那是因為他們有所需、有所求,他們需要的是榮華富貴,而我”
  黃衣人截了口:“你需求的是你從來沒有見過的父親。”
  白衣人一怔:“我的父親?”
  黃衣人道:“難道你最大的需求不是你從來沒有見過的父親?”
  白衣人細目中精芒頓現,而且暴射:“我母親告訴我,我沒有父親。”
  黃衣人道:“人誰沒有父母,沒有父母哪來的你我?當然,你現在已經知道了,那是兒時,你母親騙你的。”
  白衣人道:“在我長大以後,我母親告訴我,我父親已死了多年。”
  黃衣人道:“你母親仍然在騙你,事實上你父親並沒死,到現在仍監禁之中。”
  “連我母親都騙我,我怎麽能相信你?”
  “你母親騙你,不能怪她,她有她的難處,而我,你知道我是什麽人,應該相信我不會騙你。”
  白衣人目中精芒斂去,沉默了一下,道:“你要我為你效力,衹是讓我見我父親一面?”
  黃衣人道:“當然不止,我絶對可以做主,免去你父親的罪,釋放他出來,而且,你要什麽,我給什麽。不過,我相信你並不急於接你父親出去,也並不急於父子團圓,因為你必須隱瞞你的母親,對不對?”
  白衣人未正面答復,反問道:“你能讓我知道,我母親為什麽不讓我知道我還有父親麽?”
  黃衣人道:“我知道原因,但我不能告訴你,這件事的真相,你最好從你父母任何一位的口中去獲知,而不要去問別的任何人。”
  白衣人又沉默了。
  衹聽黃衣人道:“我認為你我氣味相投,你也應該清晰的感覺出來,將來我想做的事,也一定正是你想做的,我要你去做的,也一定是你願意做的。這種氣味相投,甚至心息相通的人與事,在這個世上並不多見,上天註定我該用你,也註定你應該為我效力,而且,我可以保證,這件事,衹有你跟我眼前這幾個人知道,你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白衣人細目中森冷厲芒忽閃:“我仍然覺得,知道的人太多了些。”
  黃衣人道:“那麽你可以把他減到最少,我沒有異議。”
  黃衣人話落,白衣人身軀忽閃,衹一閃動,他又停住了,似乎根本沒有離開過他所站立的地方。
  而,紅衣人、兩名紅衣老人、四名提燈的黑衣人,卻都已經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傷痕。
  四盞紗燈,掉在地上燃燒了起來。
  黃衣人帽沿陰影下陰鷙之氣大盛,笑了:“我沒有找錯你,我真沒有找錯你。”
  他俯身伸手,從紅衣人腰間摸出個幾寸高的小白瓷瓶,捏開瓶塞,在每一具屍體上灑了些粉狀物。
  然後收起瓶子道:“用不了多久,這兒衹剩幾攤黃水,縱不陰幹,明天也會被曬幹,現在你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白衣人道:“你一點都不痛惜?”
  黃衣人道:“是我讓你做的,是不是?”
  白衣人道:“你我當真是氣味相投,當真是上天註定我該為你效力?”
  黃衣人一笑,道:“那是逆天行事,不祥,對不對?”
  白衣人道:“能不能先讓我看看我的父親,哪怕衹是一眼。”
  黃衣人道:“跟我來。”
  他轉身嚮着中間那座樓行了過去。
  白衣人看了看黃衣人的背影,邁步跟了過去。
  地上的四盞紗燈燃燒完了,光亮為之一暗,夜風過處,也把灰燼吹散了
  口口口
  小樓裏,有一間密室,裏頭有一個人,孤燈一盞。
  人,是個清癯老人,看上去五十上下年紀,長眉鳳目,想得見,年輕時必是一位俊逸不凡的人物。
  他,正在燈下看書,神色平靜、安詳,但平靜安祥的神色中,卻帶着幾分落寞。
  密室裏,除了燈光暗一點之外,應有盡有,相當舒適。
  黃衣人、白衣人並肩站在密室外一扇雕花的窗戶前,窗戶上沒有糊窗戶紙,卻嵌着一面鏡子。
  黃衣人跟白衣人竟然是從鏡子裏看密室中的老人。
  衹聽白衣人道:“他就是我父親?”
  黃衣人道:“是的。”
  “他不像個會武的人。”
  “他文武雙全,尤擅詩詞,聖祖時,他統領京畿鐵衛,顯赫一時,很了不得、很了不得的人物。”
  白衣人道:“沒想到我有這麽一位父親”
  話鋒忽轉:“他真是我父?”
  黃衣人道:“骨肉至親,父子天性,你多看看他,再自問心裏有什麽感受?”
  白衣人凝目直望,不言不動。
  黃衣人則望着白衣人。
  片刻過後,白衣人突然點了頭:“我相信,他確是我的父親。”
  黃衣人笑了,是微笑:“我現在就交代你去做一件事,這件事不但是你樂於做的,而且是你必須做的”
  白衣人一雙目光仍盯在那面鏡子上,沒反應、沒答理,像沒聽見。
  “你不問問是什麽事?”
  “什麽事?”
  白衣人目光仍盯着鏡子。
  黃衣人道:“替你母親報仇、雪恨。”
  白衣人神情猛震,霍然轉臉!
  黃衣人臉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有一份狡黠、一份得意,還有一份陰鷙。
  白衣人目閃冷芒,冰冷道:“對我,你似乎知道得不少?”
  黃衣人道:“說穿了不值一文錢,也是因為你沒有用腦筋,你想,聖祖年間的事,我從頭到尾看了個一清二楚,我怎麽會不知道令堂背負着一身的仇恨。”
  “你還知道些什麽?”
  “不少,但那都不關什麽緊要。”
  “你以為我母親恨的是誰?”
  黃衣人道:“姓李的,李傢的人。”
  白衣人深深的看了黃衣人一眼,目光之陰鷙,較之黃衣人毫不遜色:“我母親的確恨李傢人,她老人傢也時刻記挂着這份仇恨,我也馬上要為她老人傢報這個仇,雪這個恨,但是,似乎用不着你來交代。”
  黃衣人道:“不,我也恨李傢的人。”
  白衣人道:“我既然答應了為你效力,不管你讓我幹什麽,我都會為你去做,所以你為什麽也恨李傢人,我不想知道、也不願問,但是你可知道我母親為什麽痛恨李傢人?”
  黃衣人微一笑道:“令堂沒告訴你的事,自然我也不便說,相信你也不會強我所難,不過有一天令堂一定會讓你明白的,其實”
  話鋒微頓,接着又道:“我是一個跟你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的人,就算沾那麽一點,也是遠得很,跟你的關係,絶不及令堂跟你來得親密。對我這麽一個人,你都能衹聽不問,對令堂,她還沒有告訴你的,你又何必現在就想知道?”
  “那麽你怎會找上我?”
  “因為以你一身前所未有的所學,是當今世上唯一能對付李傢人的人。”
  “你那麽有把握?”
  “你一嚮都很自負,不該有此一問,是不?”
  “似乎,你也瞭解我的一身所學?”
  黃衣人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一身所學前所未有,對我自己的淵博,我一嚮也頗自負,但我說不出你那一身所學的淵源,不過我敢說,你不是有位很神秘、從不為人所知的名師,就是有傳揚出去足以震驚天下的奇遇。”
  “似乎,你會武,對江湖事,知道的也不少?”
  黃衣人道:“你應該知道,或許連這一點你母親也沒告訴你,清一代,皇族、宗室,人人必須會武,尤其是皇子,武術更是必修。而皇族、宗室裏,阿哥、格格也好,貝勒、貝子也好,雖然身在宦誨,但都是半個江湖人,所以從順治以迄於今,宦海江湖,很難有個分野,尤其是在皇族、宗室之中。”
  白衣人深深看了黃衣人一眼,猛吸一口氣:“你答應我最後一問,我父親”
  黃衣人截口道:“你放心,我保證讓他一直像現在一樣受到優待,一直像現在一樣日子過得很舒服,直到你給我把事辦成,你母親願意承認他是你的父親時,我再把他交給你,讓你們一傢團圓,重聚天倫。”
  白衣人一點頭:”好!”
  燈光微閃,“好”聲未落,人已經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麽走了,鬼魅也似的,衹留下一股令人寒慄的陰森冷意。
  黃衣人似乎覺出了這股陰森冷意,他並沒有寒粟,衹兩眼之巾,陰鷙奇光連閃,薄薄的唇邊,泛起了一絲令人寒慄的笑意。
  口口口
  喜峰口外。
  烈日當空,黃塵蔽天。
  炎熱,再加上這彌空的黃塵,真能令人昏厥窒息。
  一小隊馬車,正在緩慢的由東嚮西馳動着。
  為什麽說它是一小隊?
  因為它從頭—輛到最後一輛,扳着指頭數數,正好是一巴掌,五輛。
  五輛車,前頭四輛是載客的,車篷密遮,不適一絲縫隙,衹有趕車的車把式跟牲口在烈日下、在黃塵裏。
  你不看,車把式從頭到腳,牲口從頭到尾,都變成一色黃了,就連車把式的眉毛都沾滿了黃塵,鼻孔更別說了,伸進個指頭鑽鑽,再抽出來,指頭值錢了,都變成黃澄澄的金手指了。
  就衝這,客人們人傢是花了錢的,誰願意坐在車裏,讓滿天的黃塵往裏撲?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車篷密遮不透風,這種天兒,上頭太陽烤着,裏頭既悶又熱,恐怕也夠人受的。
  那是最後一輛車,一桶桶,一包包,裝的盡是些幹糧、食水、吃的、用的。
  走這條路,地在長城以外,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時候多得是,不隨車帶點幹糧、食水、吃的、用的還行?
  五輛車,每輛車轅上並坐着兩個,共是十個車把式,那是走這條路,既顛又纍,再加上大太陽跟黃塵,就是鐵打的金剛,銅澆的羅漢,也得有個換手的。
  十個車把式,不知道他們原來穿的是什麽色的衣裳,反正如今都是—身黃,雖然衹分得出人形,看不清面貌,但是從人形上可以看得出來,個個身材魁偉,塊頭兒高大,清—色的彪形大漢。
  最前頭那輛車的車轅上,一邊一面,插着兩面黃色三角小旗,不,由於小旗迎風招展,沾的黃塵少點兒,還能依稀看出,那是黑底金字的旗面,金字,是一個小孩兒拳頭大小的竜字。
  竜傢車行的車隊!
  “山海關”竜傢車行,專門在這條路上載客運貨,走了將近二十年了,名聲震動關裏關外。
  就衝着這面竜字標記的黑底金字三角小旗,鬍子也好,沙漠裏神出鬼沒、騎着駱駝殺人越貨的幫匪也好,無不敬畏三分。
  所以,這條路上走了近二十年了,竜傢車行沒出過事。
  所以,竜傢車行每半月出—趟車,客也好、貨也好,總是擠得滿滿的,頭半年預定都不足為奇。
  這也難怪,出門也好、運貨也好,誰不圖個平安?
  但是也怪,竜傢車行每出一趟,不多不少,衹出五輛,而且其中也衹有四輛載客運貨的。
  倒不是竜傢車行的車馬人手不夠,竜傢車行有幾十輛、牲口近百匹,鏢客似的好樣兒,養着近兩百多個。
  而是人傢一趟衹出五輛車是有道理的。
  這條路由東往西,從山海關到玉門關,單趟少說也得走上個幾個月,要是一趟出車全派了出來,那還能每半個月出一趟車?
  既是竜傢車行的車隊,每輛車上兩個車把式,其任務就不衹換手趕車了。
  你不看,每輛車的車轅上,兩個車把式的屁股後頭,都橫放着兩個布滿了黃塵的細長包裹?
  那是兵刃!
  難怪都遭了塵封,從來—趟車,自出車到目的地,根本就用不着嘛!
  看看已近喜峰口,近二十午的規矩,喜峰口有一站歇息,人進吃喝,馬喂草料,人馬都換洗個幹淨。
  近晚半晌,涼快一點再走。
  頭輛車上趕車的車把式,霹靂般一聲吆喝:“喜峰口靠腿歇腳啦!”
  精神抖擻,剛要揮鞭催馬。
  突然,他一怔,要揮鞭的手停在半空中了。
  直眼凝目再仔細看。
  這—看,不但不揮鞭了,而且連忙收繮勒住了牲口。
  頭輛車一停,後頭的四輛自然也跟着停下了。
  並肩坐着的那個,也看見了,他也看得一怔。
  沒別的,道兒中間,近兩丈外,站着個白影,頎長的白影。
  不用說,當然是個人。
  黃塵似霧,看不清那是個什麽樣的人。
  但是,衹覺得那個人渾身上下透着冷意,而且一身白衣白得出奇,出奇的顯眼異常。
  似乎,不衹他身上不沾黃塵,就是他立身處方圓三尺內,也不侵一點黃塵。
  世上哪有這樣稀奇事兒,準是黃塵礙眼看花了。
  空着手的車把式站了起來,就站在高高的車轅上,一抱拳,揚聲發了話:“朋友,車隊來了,藉光讓個路。”
  那個頎長的白影,像沒聽見,沒動,也沒出一聲。
  會不會是哪個缺德促狹的,從哪個廟裏搬來一尊泥塑木雕的神像,穿上件白衣,攔在道中央了?
  竜傢車行的人不信這個。
  衹因近二十年來從沒碰見過一回。
  那車把式再次揚聲發話:“朋友”
  忽聽一個冰冷話聲,穿透彌漫的黃塵傳了過來,熱得能曬出人油的天兒,似乎突然颳來了一陣刺骨的西北風,聽得人能不由機伶伶打了個寒噤:“不要隨便叫朋友,你不配,你們沒一個配。”
  話聲大,口氣更大。
  不要緊,竜傢車行的人手好涵養,本來嘛!竜傢車行在這條路上闖了這麽多年,憑的豈止是藝高膽大?還有五分恢宏氣度,磊落胸懷跟俠義作風。
  那名車把式衹是微微怔了怔,旋即又抱起雙拳:“行,既然我們份量不夠,那我就改改口,尊稱一聲閣下”
  白衣人似乎滿意這個稱呼,沒做聲,也沒反應。
  那名車把式接着道:“請閣下賣我們個面子,讓讓道兒,好讓我們車隊過去。”
  白衣人說話了,話聲仍是那麽冰冷:“賣面子你們更不配。”
  好啊!什麽都不吃。
  竜傢車行的人真好涵養,那名車把式沒在意,剛要再說。
  衹聽白衣人又說了話:“你們知道我是來幹什麽的?”
  那名車把式立即改了口:“我們正要請教。”
  白衣人道:“車隊裝運的,我要你們給我留下—樣。”
  那名車把式臉色一變,旋即笑了:“原來是這麽檔子事兒,好商量,不管你閣下要什麽,衹要敝車行拿得出,麻煩閣下跑趟‘山海關’,敝車行立即奉上,還外帶一路上來回的吃住盤纏,包準讓閣下滿意,衹是,車隊裏的東西,我們不能不說抱歉!”
  白衣人冰冷道:“你怎麽說?”
  那名車把式道:“衹因車隊的裝載,全是人傢客人的,敝車行不敢擅自做這個主。”
  話說得夠豪邁,也站穩了道義兩字。
  無奈
  白衣人道:“不必你們做主,事實上也由不了你們,衹要你們留下我要的,我放你們這五輛車,其他的人與貨,平安的過去,要不然,你們車行的這些人,衹能留下一個活口來。”
  話說到這樣,竜傢車行其他的人仍然沒動靜。
  衹有說話的車把式揚了揚眉:“或許閣下是初到這條路上來”
  “什麽意思?”
  “你閣下不知道竜傢車行,也設看見竜傢車行的兩面旗”
  “你錯了。”白衣人冰冷截口:“我知道竜傢車行,也看見了插在頭輛車車轅上的兩面旗,但是”
  他話鋒忽頓,擡手後揚微招。
  衹這麽擡手後揚微招,隔着這麽遠的距離,不可能發生,甚至聽也沒聽說過的事情發生了。
  就發生在竜傢車行的人跟前。
  那兩面小旗,似乎遇上了莫大的吸力,突然自動拔起,然後旗桿轉為平射,疾如閃電的飛投入白衣人那微微後擡的手中。
  後頭的四輛車被前車擋住,看不見。
  但頭輛車上的兩名車把式卻看得清清楚楚,幾疑看花了眼,猛—怔。
  衹見白衣人抓着兩面小旗,兩手舉起,一合、一揉,隨後一揚,兩面小旗連銅磨的旗桿都不見了。
  衹見着一蓬塵沙似的東西從白衣人兩手飛起,然後就四散落地不見了。
  兩名車把式看直了眼,看張了嘴。
  這是什麽武功?別說見了,就連聽也沒聽說過。
  衹聽白衣人冰冷道:“明白了麽?”
  兩名車把式定過了神,臉上也變了色。
  趕車的那名叫道:“你欺人太甚!”
  霍地站起來跳下車轅。
  真的,毀人旗幟標記,那比挑了竜傢車行還讓人難堪,的確是犯了江湖大忌,欺人太甚。
  另外那名車把式跟着跳下車轅,臉色凝重異常:“閣下神功絶世,我們明知道不是敵手,但是為了維護客貨以及敝車行的名聲信用,說不得也衹好捨命一拼了。”
  他話聲落後,伸手就抓車轅上的長布囊。
  但,趕車車把式已抖腕揮鞭,鞭梢兒一聲脆響,帶着破空銳嘯抽了過去。
  趕車的玩鞭都有一套,何況這趕車的有一身好功夫。
  衹見,鞭梢兒像流星,拖着一條長長的尾巴,奔電般直射嚮白衣人的後腦“玉枕”要害。
  白衣人仍背着身,他腦袋後頭像長了眼,冰冷輕笑中,揚手往後微抖。
  “叭!”地一聲輕響,一條牛皮纏編的皮鞭,應勢而斷,緊接着,一截鞭梢兒倒射而回,“噗!”地一聲,射入了趕車車把式兩眉之間。
  可憐趕車車把式連躲的念頭都沒來得及轉,就慘叫一聲,往後便倒。
  另外那名車把式眼明手快,急忙伸手扶住,但是遲了,一截鞭梢兒射進兩眉之間,外頭僅留寸餘,穿過腦袋從後頭射出來的,比留在前頭的還長,兩眼上翻,整個人劇烈顫抖。
  另外那名車把式心膽欲裂,嘶聲驚叫:“老三!”
  趕車車把式身子猛一抖、一挺,不動了。
  後頭四車上的車把式,原還沒有動靜,以為前頭有兩人足可應付。
  事實上近二十年來,就算碰上事兒,也都是這麽應付過去的。
  而如今,先一聲慘呼,後一聲嘶聲驚叫,驚動了他們,這纔意味到不對,紛紛抓起傢夥跳下車趕了過來。
  過來一看,驚住了,但旋即都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個個臉色大變,一言不發,抽出傢夥就撲。
  這裏,八個人抽出傢夥剛撲動。
  那裏,白衣人一隻白皙修長、白得顯得蒼白的手同時連連後揚。
  那八個,前撲之勢似遇彈力受阻,一個個身軀蹦起後栽,倒下地就沒再動八個人,眉心各添一個拇指般大小的血洞,殷紅的鮮血正自汩汩外涌。
  扶着趕車車把式的那名車把式,何止心膽欲裂,簡直魂飛魄散,他整個都傻住了。
  衹聽白衣人冰冷道:“我要車隊裏的一個人,一個姓李的女子。”
  那名車把式如惡夢初醒,把趕車車把式的屍體往下一放,撕裂人心的一聲悲呼,旋身就撲,連兵刃都忘記抽出來了。
  白衣人再次揚手,那名車把式也似遇上了彈力,砰然一聲,踉蹌倒退,一屁股坐在地上了,手裏的長布囊摔出了老遠。
  但,他渾身上下好好的,連一根汗毛也沒掉。
  耳邊,聽到白衣人冰冷的話聲:“我說過,你們竜傢車行的人衹能留一個活口,你命大、命運好。”
  車把式定定神,悲憤上衝,淨紮着就要衝起來。
  “不要動!”
  一聲無限甜美的嬌喝,劃破剎那間的死寂傳到。
  這聲嬌喝聲不大,但似藴含着一種說不出的力量,車把式身軀一震,硬是沒再動。
  就連一直背着身站立的白衣人,也霍然轉過了身。
  好慘白、陰森的一張臉,長眉細目,不但慄人,簡直嚇人。
  這麽一張臉,跟他顧長挺拔的身材,那朗星般的一雙目光,太不相配了。
  他霍然回身,立即看到第三輛車,車篷掀起,一名白衣少女翩然走下,裊裊地走了過來。
  姑娘年約十七八,一身雪白的衣裙,人更是玉骨冰肌,清麗絶俗,讓人看一眼,準想看第二跟,卻又不敢看第二眼,生怕目光會瀆冒了她。
  白衣人,一雙細目閃起了慄人的異采。
  姑娘神色冰冷,但冰冷無礙她的清麗,反益增聖潔不可侵犯。
  她走到頭輛車前,看地上的屍體,嬌靨上閃過抽搐,美目中閃漾起淚光。
  霍然擡頭,霜刃般目光直逼白衣人:“太快了,快得讓我來不及救援,你是人還是禽獸,為什麽?”
  白衣人一雙異采閃動的懍人目光,直盯在姑娘冰冷的嬌靨上:“車隊裏有個姓李的女子。”
  姑娘道:“剛纔我就聽見了,整個車隊,衹有我一個人姓李。”
  白衣人一雙細目中異采猛一盛:“那就是為了你”
  —頓嚮那名車把式:“留你帶話回去,告訴你們車行,轉知李傢人找我要人。”
  話落,未見他作勢,突然之間,人已到了姑娘面前。
  姑娘沒想到他會那麽快,絶沒想到,一驚之餘,就要出手。
  但是,姑娘還是慢了。
  白衣人永遠快得像電光石火,衹見他的手往前一遞,疾閃而回,姑娘美目立時閉上,嬌軀一晃,就要倒。
  白衣人收回的右手又伸了出來,攔腰抱起了姑娘,騰空倒退,如長虹劃空,一掠十幾丈。
  又一個起落,已經隱入彌漫的黃塵中不見了。
  那名僅存的車把式,從頭到尾看得清清楚楚,但是白衣人閃身、出手、擄人、騰空疾掠的動作仍像電光石火,而且是一氣呵成。
  就在他想明知不可為,而寧願拼着一死,出手援救念頭方動之際,白衣人卻已帶着姓李的姑娘,隱入黃塵中不見了。
  他想哭,卻哭不出眼淚來。
  他想死,陪着弟兄一起留在這兒,但他又知道,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死。
  他人像虛脫了,緩緩下滑、緩緩下滑,砰然一聲坐在地上了,激得厚積的黃塵為之一揚,很快地把他包圍了起來
  口口口
  “山海關”本名“榆關”,為長城第一大關口。
  隋開皇三年置,十八年命漢瓊王將兵伐高麗出騎“榆關”,城樓雄壯,建於明永樂年間。
  城樓正額懸“天下第一關”五字,為明儒蕭顯所為,筆勢雄勁大方。
  登城樓,可望渤海灣一泓深碧,遠望無際,北瞻則雄山奇石,婉蜒千百裏。
  清,聖祖康熙皇帝曾有詩曰:“地勢長城接,天空滄海連。”氣象之雄壯,無以倫比。
  “山海關”不愧為天下第一關,歷史上多少次徵戰,都假“山海關”以行之,明末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顔,引清兵入關,“山海關”即為其門戶。
  就在“山海關”大街,離關口城樓不過十來丈的地方,靠東,有一傢車行,黑底金字大招牌“竜傢車行”,一連三間店面,除了櫃房之外,擺的全是一條條的長板凳,那是給等車客人歇腳用的。
  櫃臺裏,坐的是個帳房模樣的瘦老頭兒,長袍馬褂,一條黑裏泛灰的發辮拖在腦後,臉上瘦得幾乎沒有肉。
  但那雙深陷的老跟,卻是炯炯有神,有時突然一亮,亮得怕人。
  手裏—根旱煙袋,翡翠嘴兒,湘妃竹子桿兒,可是那煙袋鍋不知是什麽打的,烏黑發亮,還比普通的煙袋鍋足足大出一半有餘。
  這時候時值正午,長板凳上坐滿了背包袱、輓行李的男女老少,亂哄哄的一片,進出幾個精壯漢子在招呼着。
  瘦老頭兒叼着旱煙、閉着眼,在櫃臺裏靠坐着,生似那亂哄哄的吵雜不在他跟前。
  一扇門通往後頭。
  後頭院子一連三進,左右另各三大片跨院,三進後院住人,一進、二進住的是弟兄,最後一進住的是車主三兄弟,外帶婦孺內眷。
  六個跨院,則用來停放車馬牲口、堆積草料,就衝這麽一大片,北六省恐怕找不出第二傢。
  這當兒,三進後院裏正同時開飯,跨院裏的馬匹牲口,也都低着頭進食草料,外頭那麽多客人等着呢,吃過飯就得套車上路了。
  突然,砰的一聲門板大開聲,驚動了正在最後一進院子上房裏進餐的竜傢三兄弟。
  誰這麽個開門法兒?
  三兄弟剛分辨出是後門方向傳來的聲響,一聲帶着顫抖的嘶叫聲傳進了上房:“大爺—
  —”
  這又是哪一個?
  三兄弟剛一怔,一陣風似的,上房闖進來個人,正是“喜峰口”外路上,幸保一命僅存的那個車把式。
  面無人色,兩眼含着淚,全身帶着顫抖。
  竜傢兄弟都一把年紀了,大爺竜行空已在五十開外,二爺竜行雲今年整五十,三爺竜行雨也四十七八了。
  走腿闖道,江湖多年,經驗歷練兩足,一看就知道出了大事,霍地站起來,齊聲道:
  “二全”
  那名車把式砰然一聲跪在飯桌前,嘴唇兒抖了幾抖,纔說出話來:“大爺、二爺、三爺,那趟車出事了!”
  就這麽一句話,二爺竜行雲立即把圍坐一桌的婦孺趕了進去,一頓飯硬是就這麽打住了。
  三爺竜行雨人長得猛,性子也一如三國裏那位桓侯張三爺,一拍桌子,震得碗盤齊跳,嗔日大叫:“別這麽沒出息,出了什麽事,站起來說話。”
  那名車把式沒動,嘴唇又抖了幾抖,話沒說出來,淚珠卻成串的落了下來。
  三爺竜行雨濃眉一聳,就要過去。
  大爺竜行空神色平靜,人也夠鎮定,—聲“老三!”叫住了三爺。
  望了跪在飯桌前的車把式緩緩道:“二全,吃這行飯哪會沒有風險,天大的事站起來說。”
  叫二全的車把式沒站起來,但是他說出話來了:“大爺,車隊出事了,就在‘喜峰口’外,弟兄們都毀了,李姑娘也讓劫走了。”
  三爺竜行雨臉色變了:“有這種事,哪條路上的,多少人?”
  叫二全的車把式流着淚道:“衹一個人,不知道哪條路上的,連個姓名字號都沒有。”
  三爺竜行雨大叫道:“怎麽說?人衹—個?你們五輛車十個人”
  “三爺,那人功力之高,聞所未聞,弟兄們沒能過—招,甚至於連個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鬍說”
  三爺霹靂大喝。
  大爺竜行空伸手攔住了三爺,他的神色已經不如剛纔那麽平靜了:“一個人,沒留姓名字號,弟兄們沒機會過一招,二全,你從頭到尾說給我聽聽。”
  叫二全的車把式流着淚,啞着聲,把喜峰口外路上遭遇的情形,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這一遍,震住了竜傢兄弟,霹靂火般的竜三爺傻住了,連大爺竜行空臉色都變了。
  “竜傢車行”二十年沒出過一點事兒。
  但大爺說的對,幹這一行不會沒有風險。
  無如,像這種事,這麽一位人物,這麽高絶的武功,確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衹聽叫二全的車把式又道:“大爺、二爺、三爺,車隊我帶回來了,雖然別的沒有損失,但是我不敢帶回車行來,壞了車行往後的生意。所以我把車隊停在關口外,一個人跑回來報信兒,二全我該死,弟兄們都毀了,我也無顔獨活,謝您三位的大恩。”
  一個頭磕下去,再擡起頭時,右掌揚起,直劈天靈。
  大爺竜行空儘管臉色都變了,人畢竟還能力持鎮定,一眼瞥見叫二全的車把式要自絶,沉喝聲中,人已拔起,一掠過桌,左腳一擡,正蹋在叫二全的車把式右手肘上,猛一酸麻,一條右臂立時無力垂下。
  大爺接着喝道:“不是你的過錯,你這算什麽?”
  “大爺!”叫二全的車把式低頭痛哭:“可是弟兄們都毀了”
  大爺竜行空兩眼閃起了淚光道:“瓦罐不寓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走腿闖道,本就是刀頭舐血,朝不保夕,路死路埋,溝死溝葬”
  三爺竜行雨突然大叫如雷,震得整座上房撲簌簌作響:“我就不信這個,竜傢車行在這條路上闖了近二十年”
  二爺竜行雲忽然臉色大變,手一擡,攔住了三爺:“老三,住嘴!”
  回過手來,劈胸一把揪住了叫二全的車把式,急急喝問道:“二全,你剛說誰被劫去了?”
  叫二全的車把式道:“二爺,李姑娘”
  大爺竜行空、三爺竜行雨剛纔都沒留意,現在都不禁機伶一顫,同時脫口大叫:“李姑娘?”
  大爺再也無法力持鎮定了,身軀一晃,砰然一聲坐回了椅子上。
  二爺手不自覺的一鬆,又是砰然一聲,叫二全的車把式摔在地上,二爺他圓睜了眼、張大着嘴,傻住了。
  衹聽三爺他一聲厲叫,衹見三爺他疾轉身軀,邁步就走。
  大爺忙擡手,急叫:“老三,站住!”
  儘管三爺在極度的驚急之中,卻不敢不聽這位長兄的,他立即收勢停住。
  大爺道:“老三,你要哪兒去?”
  三爺卻沒回頭:“我去把這條命拼了,也要救回李姑娘。”
  大爺臉上閃過抽搐:“照二全那麽說,合咱們三兄弟之力,也難在那人手下走完十招,你一個人去了哪是對手?”
  三爺霍然回身,須發皆動:“大哥,不是對手,大不了血濺屍橫把命留在那兒,可是李姑娘遭劫,咱們怎麽跟李傢交代?”
  大爺臉上再閃抽搐:“李姑娘遭劫,咱們兄弟三個都該死,可是,咱們兄弟這三條命是送給誰、留在那兒?”
  不錯,照幸保一命,回來報信兒,這個叫二全的車把式的說法,既不知道那白衣人的姓、也不知道那白衣人的名,甚至連那白衣人往哪兒去了都不知道,上哪兒找那白衣人去?
  難道兄弟三人,仍跑到“喜峰口”外,車隊出事的地點去等、去碰去?那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再說,就算那白衣人還會折回來在那兒等,用二全的說法,白衣人的武力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詭異、高絶的近乎不可能。
  憑他兄弟三個,又怎麽是那白衣人的對手?
  聽二全說,白衣人留他一命,讓他帶話回來,讓李傢人去要人,這顯然表示,白衣人跟李傢人有過節,有仇。
  他兄弟三個找去,或許不至於把三條命留在那兒,但是救不回來李姑娘,不也是枉然麽?
  大爺的這句話,聽得三爺一怔,一怔之後,又猛然激動:“那大哥,你說該怎麽辦,難道就這麽算了?”
  大爺黯然道:“這麽算了竜傢車行就此關門,咱們三兄弟橫劍自絶,留下這些孤兒寡婦,但是咱們不能這麽做,我也不甘心。”
  三爺臉脹紅了,目毗欲裂,脖子上的青筋都蹦起來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
  —”
  二爺陡地一聲厲喝:“老三,這是你跟大哥說話?”
  三爺倏然住口,高大身軀泛起了顫抖,他低下了頭。
  大爺悲澀地道:“老二,不要怪他”
  二爺沉默了一下,道:“大哥,不管怎麽說,咱們三個總不能在傢閑着,而且,咱們也該派人給李傢報個信兒。”
  大爺道:“照理說,咱們兄弟三個應該親自上李傢負荊請罪,可是,誰知道李傢在野兒?自從當年事後,李傢已經遷離遼東摩天嶺下,從那時候起,武林之中,江湖道上,就衹有李傢的名,不見李傢的人。這次李姑娘來搭咱們的車,不是帶來三太爺一封手諭,咱們還不知道她就是三太爺的愛女李傢人呢!又叫咱們派人上哪兒送信去?”
  這話,聽得二爺也啞口無言。
  的確,李傢自從當年三少爺紀珠攜芙蓉姑娘離京返回遼東之後,為避免麻煩,就舉傢他遷,不知道搬哪兒去了。
  從那時候起,武林之中,江湖之上,就近二十年沒再見着李傢人的蹤影。
  前些日子,那位美姑娘獨自一人,翩然來到山海關搭車,出示當年的三少爺,如今的三太爺的一封手諭,說明姑娘是他的愛女,要竜傢三兄弟多方照顧,這纔知道姑娘原來就是李傢人。
  就在這兄弟三個方寸大亂,相對無策的當兒,突然一個粗壯話聲遙遙傳了過來:“啓稟大爺,有遠客來訪。”
  大爺跟二爺像沒聽見。
  三爺霍地旋身嚮外,暴聲大喝:“姓竜的兄弟三個死了,不見!”
  他話剛說完,上房屋門口突然多了個人,不知道他從哪兒來的,也不知道他是怎麽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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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這個人,是個年輕人,很年輕,恐怕最多不過二十歲。
  他,穿一件海青長袍,外罩緞子面子鑲邊兒,暗紅色的小坎肩,衣着派頭像個富傢公子哥兒。
  他,玉面朱唇,劍眉鳳目,不但白淨俊逸,而且肌膚嬌嫩得賽過大姑娘,人長得也像個富傢公子哥兒,可卻比一般富傢公子哥兒多了股逼人的英氣,甚至,找遍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一個富傢公子哥兒比他俊的。
  三爺猛一怔,張開的嘴一時沒能閉上。
  從外頭跑進來個車把式打扮的壯漢,邊跑邊嚷:“朋友,你怎麽不等,自己闖進來了……”
  畢竟還是大爺鎮定,擺手沉喝:“不許無禮,出去。”
  那名車把式一怔,二話沒說,一躬身,連忙退了出去。
  三爺這時已定過了神,一聲:“朋友!”腳底下就要往外迎。
  二爺忙道:“老三。”
  三爺停住了。
  大爺迎前兩步凝目望年輕人:“這位……”
  年輕人微一抱拳:“三位,我姓李,捨妹前不久纔搭貴車行的車……”
  就這麽一句,聽得竜傢三兄弟心神大震。
  三爺脫口叫道:“原來是李傢……”
  大爺臉色一整,忙抱雙拳,一聲:“李少爺,請進。”
  隨即側身擺手,一付恭謹神色。
  二爺跟三爺也忙讓開了門路。
  年輕人謙恭有禮,謝了一聲,一撩長袍下襬,邁步進了堂屋。
  人長得好,連舉止都是瀟灑的。
  大爺又肅然舉手:“李少爺,請坐。”
  年輕人道:“謝謝,不坐了,我說幾句話就走。”
  二爺道:“李少爺,您來得正好,暫時恐怕您不能走,我們兄弟三人有急要大事面稟。”
  三爺剛猛,但剛猛並不表示粗魯,他突然道:“二哥,慢着,先弄清楚……”
  年輕人截口道:“三爺,李傢並沒有什麽不得了,不至於有人冒充,捨妹來的時候,還帶了傢父一封信,不會錯吧?”
  二爺道:“這就不會錯了。”
  大爺道:“李少爺,您真的來得正好,我們三兄弟正愁沒辦法給府上報信兒去。”
  年輕人道:“所以現在我來了,為的就是這件事,車隊出事的事。”
  竜傢三兄弟猛一怔。
  二爺道:“李少爺,府上知道了……”
  年輕人道:“是的。”
  三爺道:“人車都已經回了山海關,當時又沒外人看見,府上是怎麽知道的?”
  年輕人道:“恕我不便奉告,這也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我來聽一聽出事的時地跟經過,俾便營救捨妹。”
  三爺要說話,大爺卻把二全叫上來,道:“李少爺,他是押車的弟兄,唯—幸保性命,帶話回來的。”
  一頓,回望二全道:“二全,把經過面稟李少爺。”
  叫二全的車把式從頭到尾,又把喜峰口外出事的經過說了一遍。
  靜聽之餘,年輕人神色鎮定,一點變化沒有。
  等到二全把話說完,他纔不慌不忙的問道:“不知道那個人的姓名、來處,衹看見他有一張慘白的臉?”
  叫二全的車把式忙應道:“是的。”
  “那個人的一身武功詭異而高絶?”
  “李少爺、不是我說,也不怕您笑話,那個人的武功,簡直就高得嚇人,根本就像邪法兒。”
  “也不知道他往哪兒去了?”
  “是的。”
  “他讓你帶話回來,讓李傢人找他要人?”
  “是的。”
  年輕人沉默了。
  大爺肅然抱拳:“李少爺,李姑娘遭劫的事,好歹現在您李傢人已經知道了,我們兄弟三個不敢多說什麽,再說什麽也於事天補,請您回府代為奉知三太爺,我們兄弟三個不惜一切也要……”
  年輕人擡手攔住了大爺的話:“竜大爺,傢父命我前來,並不是要我來問明經過之後趕回去稟報的。”
  “那麽您……”
  年輕人道:“傢父要我面告三位,不管捨妹出了什麽事,都由李傢人自己應付,請貴行上下不要插手。”
  竜傢三兄弟一怔。
  三爺忙道:“這……”
  年輕人道:“三位,現在事情更明顯了,那個人找的衹是李傢人,也就是說他是衝着李傢人來的。”
  二爺道:“話是不錯,可是李姑娘坐的總是竜傢車行的車。”
  年輕人道:“應該說是李傢人連累了貴車行。”
  大爺忙道:“李少爺,您千萬可別這麽說,衹要客人搭上了竜傢車行的車,竜傢車行就要負責他人跟財物一路平安,不管是誰,何況是李姑娘,更何況又有三太爺的手諭……”
  年輕人道:“竜大爺,傢父命我轉知貴車行上下不要插手,還希望三位能夠……”
  三爺道:“李少爺,竜傢車行的弟兄,也傷在那人手下九個。”
  年輕人道:“如果是為這,貴車行堅持偵兇、懲兇,我不便攔阻,但是我要直言一句,要是那人的武功真如這位弟兄所說,應該是真的,因為放眼當今,能這麽輕易製住捨妹的人,沒幾個,那麽合貴車行之力,恐怕也是以卵擊石,那是白賠性命,太不值得。”
  二爺肅然道:“話是不錯,可是竜傢車行近二十年的威名……”
  年輕人道:“竜二爺,聲名固然重逾性命,但是現在的竜傢,並不衹你們三位。”
  不錯,還有傢眷,還有妻兒。
  二爺為之臉色一變,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年輕人接着又說了話,但是話鋒已經轉了:“我請問,當初捨妹到貴車行來搭車,都有誰知道這件事?”
  大爺竜行空目光一凝,道:“李少爺,您是說……”
  “竜大爺!”年輕人道:“李傢早在二十年前即已遷離遼東,從那個時候起,李傢人就沒在江湖上出現過,那個時候,我跟捨妹都還沒有出生,所以武林中、江湖上,絶不可能有人認識捨妹。這次來山海關搭車,如果不是捨妹攜有傢父的親筆函件,三位也不會知道她就是當年遼東李傢的人,是不是?”
  竜行空一點頭道:“不錯。”
  二爺竜行雲忙道:“李少爺是說竜傢車行有人……”
  三爺竜行雨臉上變了色,絡腮鬍為之抖動:“李少爺,竜傢車行的弟兄,都是在車行多年的老人,我竜老三可以擔保……”
  年輕人淡然道:“三爺不要誤會,也不要動意氣,我這是就事論事,就我剛纔所說,照三爺你看,武林之中、江湖
  此處缺四頁
  第二個來自東邊“山海關”方向。
  乍現時,還是個小黑點,不過轉眼工夫,已清清楚楚現出人來了。
  好快!
  快麽?似乎不然。
  仔細看,這個人的步履之間,幾乎跟常人沒什麽兩樣。
  可是,怎麽由一個小黑點,轉眼之間就現出整個人來了呢?
  這個人,是個相當俊逸不凡的年輕人。
  正是去過“山海關”竜傢車行的那位李少爺。
  自然,他看見了亭子裏那位閉目盤膝的道姑。
  亭子本就是供人歇腳的,有人在亭子裏歇腳,不足為怪。
  僧、道遊方各處,在這條路上碰見個道姑歇腳,這也不足為怪。
  但,怪的是這麽一位氣度高華的美道姑,卻不多見。
  年輕人不由的多看了一眼,也僅衹是多看了一眼,隨即他就轉眼回收目光打算繼續趕他的路。
  就在這個時候,一聲清越佛號,從小亭裏響起:“無量壽佛,好高絶的‘天竜身法’!”
  年輕人身軀一震,硬生生收勢停步,霍地轉臉望小亭,小亭裏的道姑已睜開兩眼,一雙鳳目,黑白分明,但目光卻明亮懍人。
  他道:“仙駕認得‘天竜身法’?”
  美道姑一雙目光緊盯在他臉上,道:“‘天竜身法’,當年遼東李傢三大傲世絶藝神功之一,已經近二十年不現江湖了,沒有錯吧?”
  年輕人身軀再震:“仙駕既認得‘天竜身法’,必是李傢故人,容我請教……”
  美道姑截口道:“出塵,你未必聽說過。”
  年輕人還真沒聽說過,為之微一怔。
  美道姑又道:“其實,我的名號無關緊要,看你的年歲,應是李傢第三代,李傢第二代兄弟三人,你是……”
  年輕人神色一肅:“傢父諱紀珠。”
  美道姑一雙鳳目倏現異采,神情也微一陣激動:“原是當年李三少跟芙蓉姑娘的少爺,令尊、令堂近年來可安好?”
  年輕人身軀巨震:“多謝仙駕,兩位老人傢安好,聽仙駕的口氣,似乎跟傢父母很熟?”
  美道姑立即恢復平靜,微一笑,不答反問:“你呢?”
  年輕人欠身道:“晚輩李玉麟。”
  美道姑鳳目深註,微微點頭:“這個名字起得好,人如其名,當真李傢的玉麒麟……”
  年輕人李玉麟道:“仙駕……”
  美道姑微一搖頭:“三清弟子出傢人,往事不提也罷,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在這兒等的,就是當年遼東李傢的人。”
  李玉麟為之猛一怔。
  美道姑道;“你信麽?”
  李玉麟微一定神,他倒沒表示信與不信,問道:“仙駕,李傢人近二十年絶跡江湖……”
  美道姑道:“我知道你不信,其實這也難怪,李傢絶學冠宇內,論文,子弟也個個胸藴淵博,才高學富,讀書人豈能輕信怪力亂神,不錯,李傢人是絶跡江湖幾近二十年,不過我要告訴你,二十年後的今天,你並不是第—個現身江湖的李傢人,你信是不信?”
  美道姑話裏有話,弦外有音。
  李玉麟聽得心神猛震,急道:“仙駕……”
  美道姑截口道:“先告訴我,你現在相信了沒有?”
  李玉麟忙道:“我……”
  美道姑道:“二十年前,我跟令尊、令堂訂交於京師;二十年後的今天,我在此地等到的李傢人,是他們兩位的後人,李傢的第三代,論起來,你晚我這個三清弟子出傢人一輩。
  李玉麟耳聞此言,就要改口說話,但突然腦際靈光電閃,急道:“仙駕可是當年那位萬……”
  萬宇甫出口,美道姑立即截口:“記得我剛跟你說過,三清弟子出傢人,衹有如今與將來,沒有過去,我的過去,不提也罷。”
  李玉麟忙道:“是,那麽仙駕……”
  “告訴我,你信了沒有?”
  李玉麟忙道:“晚輩不敢再不信。”
  美道姑微一點頭,道:“那就好,我就沒有白誤清修、白跑到這兒等你李傢人。”
  李玉麟忙又道:“仙駕所說,晚輩並不是二十年後的今天,第一個現身江湖的李傢人,指的可是捨妹?”
  美道姑道:“你以為我指的是誰?除非,李傢另外還有別個我不知道的,二十年後的今天,已經在江湖上出現過了。”
  李玉麟忙道:“沒有……”
  美道姑道:“那麽,我指的就不是別人,是不是?”
  李玉麟道:“捨妹搭乘‘山海關’竜傢車行的車,在‘喜峰口’外甫自遭劫失蹤……”
  美道姑道:“你又以為我在這兒等李傢人,為的是什麽?”
  這句話任何人都聽得懂,何況是李玉麟。
  他心裏一跳,忙道:“請仙駕指點迷津。”
  美道姑微一搖頭道:“我自誤清修,來到此地等李傢人,為的就是這件事,奈何我並不能指點你什麽迷津。”
  李玉麟為之一怔:“仙駕這話……”
  美道姑神情一肅道:“你應該懂事關天機四個字。”
  李玉麟心頭震了一下,一時沒能答上話來。
  美道姑又道:“我若是現在加以點破,泄露天機,誤我道業事小,加速其禍,逆天行事,使得冥冥中註定事有所改變,我的罪過就大了……”
  李玉麟道:“晚輩愚昧,不知仙駕這話……”
  美道姑道:“你是不懂,人世間不懂、不明白的,又何止你一個?年輕人,我衹能告訴你,這件事有當年的因,纔有今天的果,某個人的一念之誤,便導致了這—代的情、孽、恩、怨。不過天心仁厚,令妹有驚,未必有險,兩代的情孽恩怨,或許要在她一個人身上化解,所以,令妹的下落,衹能靠你自己去找、去尋。還有,你李傢雖然是漢族世胄,先朝遺民,但跟當朝愛新覺羅氏,卻有難以分開的關聯,這一代的你,也跟李傢的上兩代一樣,必須要往京裏走一道,甚至,對愛新覺羅氏,你比你的上兩代還要深入。”
  李玉麟忍不住插口道:“仙駕……”
  美道姑道:“我能告訴你的,衹有這麽多,言盡於此,幫不上你別的忙,給你一樣東西,或許對你能有些幫助,接住!”
  她袍袖微展,一點烏光直奔李玉麟心口射到,其疾如電。
  李玉麟忙擡手翻腕,一把抄住,那點烏光入握,他還沒有完全覺出那究竟是什麽。
  衹聽美道姑道:“年輕人,緊記住我的話,你我後會有期。”
  話落,她從石凳上站了起來。
  李玉麟急叫道:“仙駕……”
  美道姑臉色一寒,圓瞪一雙鳳目冷喝:“衹為當年一段交情,我做的已經很夠了,難道你非要誤我道業不成,難道沒有別人幫忙,這二十年後的江湖路,你李傢人就一步也走不得?”
  李玉麟為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一時怔住了,眼睜睜看着美道姑道袍迎風,衣袂飄飄,邁步出亭。
  看上去,美道姑走得不徐不疾,但當轉眼工夫後,李玉麟定過神采,美道姑竟已出百丈之外。
  這美道姑究竟是何許人?
  是不是他所想象的當年雙親在京訂交的那位故人?
  那位寄身風塵中的奇女子?
  如果不是她,這位美道姑又是何人?
  如果真是她,她怎麽皈依三清,成為道傢弟子?
  她又怎麽能知過去未來,難道她真已得道,將登仙籍?
  李五麟正自思潮洶涌,腦中閃電百轉,突然覺出手還握了樣東西。
  忙攤手一看,手裏握的竟是塊非金非鐵,其色烏黑的牌子。
  那面牌子衹三寸見方,寸餘薄厚,上頭衹攜刻着一顆虎頭,別的什麽也沒有。
  這又是什麽?
  李玉麟臉上一片茫然…….
  口口口
  “通州”,這個地方不算小、但由於不遠的地方坐落着天子腳下的帝都北京城,也就顯不出它來了。
  “通州”不是小地方,也挺繁華、挺熱鬧。
  “通州”的熱鬧,在城門外就覺出來了,進出城門的數都數不清,車馬行人、士農工商,讓人衹覺得城門最好再寬上幾尺纔夠用。
  進得城門,看得更清楚,筆直的一條大街,兩邊的生意買賣鱗次櫛比,吃的、住的應有盡有。
  街上的行人,男女老幼,熙來攘往,趕會似的。
  話聲、車馬聲,能震得耳鼓生疼。
  這邊衹有通州的一個城門,另外還有三個呢!
  那兒都有要飯的、連帝都所在的京城都少不了,“通州”當然也不例外。
  瞧!緊挨着城門兩邊的屋檐下,就擠着十幾二十個,有蹲着、有坐着的。
  蹲的也好,坐的也好,都是一個德性,蓬頭垢面,穿一身破爛,逢人就伸手,嘴裏頭全是滾瓜爛熟,說上百遍都一字不差的“央告詞兒”。
  有施捨、有給的麽?
  有,人心總是肉做的,誰能沒惻隱之心?
  那一個個缺邊兒帶口兒的破碗裏,不時響起叮當聲,一枚枚的製錢兒,不多,可是從這時候要到晚半晌,明兒個一天的吃喝應該夠了。
  除非哪一個想上館子裏叫幾個菜、弄半斤酒。
  當然,有哪一個真能那麽樣吃喝,他也就算不得要飯的了。
  衹一枚枚的製錢兒?
  有給得多的麽?
  有,那得看運氣,看碰上的是什麽人。
  這個十六七歲的小要飯,運氣就不錯,今兒個他碰上了好心的有錢大爺了。
  “當!”地一聲,小要飯的本來是苦着勝、眯着眼,這—下,臉既不苦了,眼也不眯了,臉上換上來一付驚愕,兩眼瞪的雞蛋也似的。
  不衹是他,他的同行也一樣,個個一臉驚愕,個個瞪圓兩眼,有的瞪着小要飯手裏舉着的那個破碗,有的瞪着那個好心的有錢大爺。
  天!小要飯的破碗裏,竟是顆珠子,拇指般大小的珠子,不但晶瑩剔透,而且還閃閃發光。
  天!好心的有錢大爺,不是本城、外地的土紳員外爺,竟然是個公子哥兒似的俊逸後生。
  小要飯的本來哈着個腰,如今他霍地挺直了腰,嘴唇兒一動,剛想說話。
  遲了,那位公子哥兒似的俊逸後生,居然衹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這怎麽成,受人這麽大的施捨,要是連趕上去說聲謝都沒有,那還算人麽?
  要飯歸要飯,要飯衹是命窮,人傢可不是不懂這個。
  小要飯的腳下飛快,邁步跟了上去。
  他的那些同行,一個沒動,衹幾十道目光,跟那個小要飯的走了。
  公子哥兒似的俊逸後生進了一條小鬍同,小要飯的跟了進去,俊逸後生停步回身,小要飯的立即麯一膝跪了下去。
  破碗擱在面前地上,雙手舉着那顆珠子,不但是高舉過頂,而且是恭敬異常的說了話:
  “本幫三代弟子汪秀,參見長老。”
  公子哥兒似的俊逸後生怎麽成了長老?
  衹見俊逸後生神情一肅,伸雙手扶起了小要飯的汪秀道:“不敢當,兄弟請起。”
  汪秀剛在俊逸後生攙扶下站了起來,聞言一驚,忙道:“長老千萬別這麽叫,折煞弟子。”唯獨昔年鐵霸王手下的人,卻不是弟子之力所能及,故此必得長老屈駕分舵一趟。”
  俊逸後生微一怔:“嗯!昔年鐵霸王手下弟兄的情形,這麽難打聽?”
  汪秀道:“也不是難打聽,而是弟子不知道該怎麽說好,請長老屈駕分舵一趟就知道了。”
  俊逸後生看了看汪秀,旋即點頭道:“說不得我衹好打擾,衹好勞師動衆了,煩請兄弟帶路。”
  汪秀一躬身:“不敢,弟子遵命。”
  他橫跨一步,避開俊逸後生,邁步往鬍同深處行去。
  俊逸後生轉身跟了去。
  口口口
  這兒是“通州”南城根兒。
  一大片樹林緊挨着城墻,東西兩邊都是亂墳崗,野狗亂竄,狐鼠出沒,到處飄揚着冥紙灰燼。
  儘管是大白天,也難得看見人影。
  本來嘛!誰沒事兒往亂墳崗跑?
  可是
  汪秀帶着俊逸後生,離那片密樹林還有十幾二十丈,路左亂墳崗裏突然竄起個人,一掠便落在路中間,擋住了去路。
  又一個要飯花子,手提一根打狗棒,年紀略比汪秀大上幾歲,比汪秀還腌臢,但是身子精壯,兩眼開合之間,明亮逼人,一雙目光直盯着俊逸後生。
  汪秀搶步上前,嚮那要飯的低低說了幾句。
  那要飯的先是一臉驚容,繼而神情一肅,嚮着俊逸後生單膝落地,一拜而起,然後轉身騰掠,兩三個起落便投進了密樹林。
  汪秀嚮着俊逸後生一躬身:“樁卡弟子已先行通報,長老請。”
  他又轉身帶路前行。
  傻逸後生當然明白這個,一句話沒說,又邁步跟上。
  十幾二十丈距離轉眼間,剛進樹林,衹見通往林深處的一條小路上,一前一後站着兩個要飯花子。
  後頭一個,正是剛纔先行入林通報的。
  前頭一個,是十中等身材的中年花子,一頭亂發,一臉刺蝟似的絡腮鬍,兩衹既圓又亮的大眼,緊盯着俊逸後生。
  汪秀又搶步上前,躬身一禮道:“師父,這位……”
  中年花子擡手一攔,汪秀倏然住口,側身退嚮一旁,中年花子則緊盯着俊逸後生:“容我請教。”
  俊逸後生道:“不敢當,李,李玉麟。”
  中年花子道:“據我所知,‘窮傢幫’信符從不外傳,衹四十年前,幫中大長老將信符奉贈代‘日月令主’李,閣下……”
  李玉麟道:“傢祖諱燕月,曾代掌‘日月令旗’。”
  中年花子神情一肅:“請閣下請出長老信符。”
  李玉麟翻腕托起了那粒珠子。
  中年花子一見李玉麟掌心裏的那顆珠子,立即目閃寒芒,揚聲道:“‘窮傢幫’二代弟子,義掌‘通州’分舵雷驤,率三代弟子耿順,參拜長老。”
  話落,他帶着身後花子單膝拜下。
  李玉麟沒阻攔,他衹一聲:“不敢當,分舵主及耿兄弟少禮。”
  翻腕收起了珠子。
  雷驤跟耿順一拜而起,然後側身後退,輕喝道:“汪秀帶路,長老請。”
  恭應聲中,汪秀嚮李玉麟一躬身,邁了步。
  李玉麟則側望雷驤:“敢請與分舵主並肩齊進。”
  雷驤欠身道:“弟子不敢。”
  李玉麟道:“分舵主,要是這算長老令諭呢?”
  雷驤一怔,旋即道:“弟子不敢不遵。”
  李玉麟微一笑擺手:“雷分蛇主,請!”
  雷驤衹得邁了步。
  這條林中小路,婉蜒麯折,不但兩旁巨木夾道,而且一株株的樹幹前後都遮斷了視綫。
  入林五六丈,眼前豁然開朗,衹見密林中央一片空地,足有近十丈方圓。
  就在那片空地上,坐落着一座一明兩暗的石屋,許是因為長年不見天日,石屋上布滿了厚厚的青苔,簡直就是一座緑屋。
  汪秀已經在石屋門前垂手恭立。
  雷驤恭謹的將李玉麟讓入石屋,屋裏陳設很簡單,但是潔淨清爽,跟幾十人的裝束打扮絶不相襯。
  雷驤先把李玉麟讓入座,他帶着汪秀、耿順垂手侍立,就要說話。
  李玉麟擡了手:“分舵主請坐。”
  雷驤欠身道:“弟子不敢。”
  李玉麟道:“分舵主要是老這樣,怎麽好說話。”
  雷驤道;“禮不可廢,長老諒宥。”
  “要是這也算是長老令諭呢?”
  雷驤遲疑了一下:“弟子不敢不遵。”
  邁前一步坐了下首,卻是正襟危坐,一臉肅穆。
  李玉麟這裏剛要說話。
  雷驤那裏卻先開了口:“長老來意,汪秀經由耿順已做稟報,打聽鐵霸王手下弟兄現況,本分舵及弟子無能為力,還望長老諒宥。”
  李玉麟為之一怔:“雷分舵主,這是為什麽?”
  雷驤道:“剛纔汪秀不敢面稟,‘窮傢幫’耳目遍布,消息靈通,本分舵對‘通州’地面的動靜,可以說了若指掌,唯獨對昔日鐵霸王手下弟兄的現況與動靜,卻一無所知,衹因為鐵霸王為昔年北六省江湖道總瓢把子,總舵早有令諭,嚴誡北六省各分舵招惹,而且這些鐵霸王昔日的手下弟兄動靜異常謹慎機密,從不外泄,也從不與外人交往過密。”
  李玉麟訝然道:“雷分舵主可知道,這又是為什麽?”
  雷驤沉默了一下,道:“回長老,這或許跟鐵霸王當年在京遭到大內高手圍剿遇害一事有關。”
  李玉麟道:“要防他們也應該衹防官傢,怎麽連江湖同道也……”
  雷驤道:“長老,如今的江湖道不比以往,胤禎老四即位之後,京城也好,普天下也好,遍地密派耳目,嚴密監視異己,行動極其秘密、手段極其陰毒,任何人都難以分清誰是官傢耳目,誰是真正的江湖同道。”
  李玉麟心神震動了一下,道:“這麽說,貴分舵連郝老三這個人也不知道?”
  雷驤道:“本分舵衹知道‘通州’地面,昔日鐵霸王手下弟兄中有個郝大魁,卻不知道他是不是長老所說的郝老三,更不知道他的行止動靜。”
  李玉麟為之皺了眉。
  他原以為,一趟“通州”,衹動用“窮傢幫”,找那個郝老三易如反掌。
  他卻怎麽也沒想到,耳目遍布、多知多曉的“窮傢幫”,唯獨對昔日鐵霸王這些手下弟兄的現況跟動靜,摸不着—點邊兒。
  他這裏皺了眉。
  衹聽那裏汪秀說了一句話:“長老,要是想打聽這些人的動靜跟現況,衹有—個辦法。”
  李玉麟忙擡眼道:“兄弟,什麽辦法?”
  汪秀道:“找他們的人。”
  李玉麟眉鋒又暗暗為之—皺,道:“他們不跟外人深交,而且對自己人的現況跟動靜,也從不對外輕泄,消息靈通如貴幫者,都無從獲悉他們的情形,找他們的人,又有什麽用?”
  汪秀道:“長老,他們從不跟外人多來往,那衹是對外人,您‘遼東’李傢當年跟鐵霸王有一段不平凡的深厚交情,不應該算是外人。”
  雷驤一點頭道:“汪秀一語驚醒夢中人,這倒是可行,您‘遼東’李傢人,已經是近二十年沒在江湖現身了,他們根本不知道有您這麽個李傢人已經到了‘通州’,要不然說不定他們早來找您了。”
  李玉麟暗想:“如果這些鐵霸王昔日手下的弟兄,還念他們的總瓢把子跟李傢那一段不平凡的交情,那個身為鐵霸王昔年手下的郝老三,又怎麽會出賣他李傢?”
  不過,他也實在絶難相信鐵霸王昔年的手下弟兄,會做出這種出賣李傢的事。
  可是,根據竜傢兄弟的說法,那個郝老三的來去,也的確可疑,而且,到目前為止,所謂鐵霸王昔年手下弟兄,衹是郝老三自己說的,究竟郝老三是不是鐵霸王昔年手下弟兄,還未可知。
  再說,這也是目前唯一的綫索,應該追查,他到“通州”來的目的,不也就是為追查郝老三這個人麽?
  經過這麽一陣思忖之後,他道:“那麽,貴分舵可知道目下他們在‘通州’共有多少人,怎麽個找法?”
  雷驤道:“這就容易了,分舵不知道他們目下在‘通州’有多少人,可是確實知道南門大街有個開茶館兒的,是昔年北六省豪雄、鐵霸王手下弟兄裏的一員。”
  汪秀道:“這個人姓丁,是個回回,弟子可以帶長老去。”
  李玉麟微一點頭道:“我這就去一趟看看,既是有地方可找,就不必麻煩兄弟了。”
  汪秀忙道:“長老千萬別這麽說,弟子怎麽敢當您這麻煩二字?”
  李玉麟道:“貴幫主既有令諭……”
  汪秀截口道:“幫主是有令諭,通令天下窮傢幫,不許招惹鐵霸王當年這些手下弟兄,不過如今是為長老您辦事兒,自是又當別論。”
  李玉麟還待再說。
  雷驤那裏微一笑道:“長老,汪秀最勢利眼,也最好事,您是李傢人,又是本幫長老,他早存巴結之心,而且這一趟保不定有什麽熱鬧可看,不讓他去他會難受死,您還是讓他跑跑腿,替您帶個路吧!”
  汪秀嘴一咧,笑了:“這纔真是知徒莫若師。”
  雷驤臉色微沉,喝道:“大膽,當着長老的面,你也敢放肆。”
  李玉麟忙擡手一攔,笑道:“分舵主,人貴率真,我不慣俗禮,李傢人也從不拘小節,自來貴分舵到現在,衹有剛纔我纔真正感受到心神為之一鬆,要是賢師徒再把我當貴幫長老下去,難受死的就該是我了。”
  汪秀又咧了嘴,耿順也笑了,連雷驤自己都忍不住了。
  就在這頓時輕鬆的氣氛中,李玉麟帶笑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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