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王度廬 Wang Dul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9年1977年)
鶴驚昆侖
  作者:王度廬
  第一回 獵豔偷香門徒觸大戒懺殺悔過老俠動慈心
  第二回 雪夜復冤仇犢兒鬥虎春郊生情愛燕子啄花
  第三回 揮刀雪恨單騎走江湖脫鎖投山幾番逢災難
  第四回 嘉陵江水匹馬訪名師琵琶聲中單刀驅淫賊
  第五回 艱苦求師决心擎梁柱風塵豪俠氣逼鮑昆侖
  第六回 鋼刀挫鐵劍名俠殺威峻嶺連高峰奇人顯技
  第七回 雄關月下獨走鮑阿鸞灞水橋邊群戰李鳳傑
  第八回 雙傑决雌雄血光染劍十年懷仇恨盛氣傳書
  第九回 志苦心堅十年成絶技風微雨細雙俠會荒村
  第十回 路見災黎俠行消仇恨夜來旅店妙手戲英雄
  第十一回 雲嶺交鋒墜崖達小俠洞房滅燭揮刀拒新郎
  第十二回 驛路停鞭深宵乖好夢灞陵橫劍苦笑對情人
  第十三回 愛恨交纏隨時彈熱淚峰巒對聳不意遇銀鏢
  第十四回 援救皆虛深山遺綉舄恩仇如昨故裏聽清歌
  第十五回 銅鋒敵衆紫陽走豪雄惡虎傷人川北來強暴
  第十六回 夜裏追仇昆侖刀染血莊前鏖戰閬中俠施威
  第十七回 未剪仇仇荒山逢怪俠重沾恨蕊寶劍濺桃花
  第十八回 古廟深宵道姑劫豔婦長途飛騎啞俠會群雄
  第十九回 力撼武當嶽一鶴施威雲漫展旗峰雙俠鬥劍
  第二十回 玉隕花殘凄慘追輿櫬星移鬥轉感慨話江湖
第一回 獵豔偷香門徒觸大戒懺殺悔過老俠動慈心
  陝南鎮巴縣,原是在萬山擁抱之中的一座小城,景物風土與川北相差不多;但民風卻更兇悍,頗帶些野人的氣質。清代中葉,那時大亂方息,流賊多竄於草莽之中,時時打劫客商,行旅至為艱難。
  出外之人如本身不會武藝,必須要請保鏢的人護衛,否則寸步難行。因之那時鏢店生意大盛,而學習武藝之人也日見增多。
  鎮巴城外有一位老拳師鮑振飛,人稱“鮑昆侖”。他慣使一口昆侖刀,那口刀形式與普道的刀無異,衹是份量特別沉重,而他的刀法也與衆不同。他少年時曾入過行伍,立過軍功;中年時就以保鏢為業,曾在陝南州北各處開過十幾處鏢店。鏢行之中有名的鏢頭,多半是他的晚生下輩。後來到了六十歲時,掙得傢資也夠了,便將鏢店交給他的兒子和徒弟們經營,他回到傢中來享福。
  這時鮑振飛已六十四歲,鬍子已然蒼白了,身體也放了胖,一天比一天胖。他恐怕胖得太厲害,要得中風之疾,便不敢放棄下功夫。每天早晨他要舞幾趟刀,打幾套拳;傍晚時還一定要騎著馬在村前後繞幾個圈子。他住的這村莊就叫作“鮑傢村”,面前就是一片蒼翠的山嶺,東邊是一條小溪,西邊卻是山野,北邊就是鎮巴縣城。風景秀麗,有如江南,但藴含一種剛健之氣。
  鮑振飛雖是這村裏最有名的人,但住的宅子並不大,傢中也沒有用著僕人和長工,給他作事的全都是些徒弟。鮑振飛的徒弟前後共有三十多人,多半分散在各處居住,現在隨從他的衹有六個人。這六個人,連他的次子,給他經營著傢中一切事務,如耕種、收割、牧豬、喂馬等事,他都不必另外去雇人。
  從他學藝的人也不必送甚麽贄禮,天天來練;五年之後,準保學成通身武藝。可是鮑振飛對徒弟所立的戒條是十分的嚴厲。戒條共六項:第一不準殺傷無辜,第二不準好色姦淫,第三不準偷財盜物,第四不準欺凌孤寡,第五不準藐視師專,第六不準違背道義。其中最要緊的就是姦淫一項,因為鮑老拳師最相信“萬惡淫為首”這一句話。
  他走江湖四十餘年,手下殺死過二三十條人命,都是一些姦夫淫婦,並無無辜之人。他的大弟子常志高,因為戀著一個江湖賣藝的婦人,被他知道了,立刻就逼著志高自己斬斷了一隻胳臂。他的四弟子蔣志耀,因為在看杜戲的時候調戲了一個婦人,叫他看見,立刻就將左眼刷下。他的第二十三弟子鬍志凱,因為與盟嫂有私,也被他知道了。他叫人給送去一封信,信上一個字也沒有,衹有老拳師親筆晝一個押。那鬍志凱便明白師父是要製裁他,他便自縊身亡。
  因為老拳師對待門徒這樣嚴酷,所以門徒莫不恭恭謹謹,低頭出,低頭入,路上遇見婦女,連正眼看也不敢看,真如同理學家的門下弟子一般。
  這天正是陽春二月天氣,村捨附近的柳色都青了,草也萌出了嫩苗,麥子已長了半尺多高,鳥聲叫得特別了亮;馬卻像瘋了似的,日夜在嘶叫,仿佛要尋找它的伴侶。早晨鮑老拳師起來,東方已發出了紫色。但是他那二兒子鮑志霖的住房,屋門還沒有開,鮑老拳師就非常不高興。因為二兒子是新娶的媳婦,二兒媳過門還不到兩個月,就把個雄壯的男人給毀了。天到這般時候他還不起來,難道他把三四年的武功就全扔下了嗎?鮑老拳師忿忿地這樣想著,就使著力氣咳嗽了一聲,為的是使房中的二兒子聽見。
  他走到門前那塊平場上,就見六個徒弟都在打拳踢腿,掄刀舞棍。老拳師倒背著手兒走過去,先到第二十七的門徒陳志俊面前。陳志俊正打著「通臂拳”,打到最末的招數,名叫“兩翅搖”,鮑老拳師就擺手說:“不對!”遂自己作出架勢,兩手搖擺,兩足搓揉;作個坐馬步,兩拳平陰著胸;先將右手掠開,平直如翅,然後收至胸部,再掠左手。連練了兩次,老拳師已有氣喘了,遂站在一旁,叫陳志俊再練。
  陳志俊按照他師父所作出的姿勢,又練了四五次,鮑老拳師方纔點了點頭。又轉過身去看第十四門徒魯志中和第二十五門徒秦志保對刀。魯志中是鮑老拳師得意的門徒,他的刀法絲毫不錯,可是秦
  志保的刀法卻不行了。鮑拳師在旁看了不到五分鐘,秦志保竟露出了六七個破綻,並且越是師父看著他,他越覺得手忙腳亂。鮑老拳師一生氣,過去一腳,“當啷”一聲,將秦志保手中的鋼刀踢落在地。秦志保滿面通紅,右手疼得不能再拿東西,伸著左手,由地下揀起來鋼刀,遞給老拳師。
  鮑老拳師連看也不看,就與魯志中對起刀來。衹見刀光飛舞,老拳師雖然身體不大靈健,但是刀法毫無破綻。往來二十餘合,魯志中怕師父的氣力接不上,便收住刀勢跳到一旁。鮑老拳師把刀嚮秦
  志保一扔,說:“你剛纔那刀法,走在江湖上若遇到孫癩子那樣的人,你也一定吃虧!”秦志保低著頭,慚愧得一句話也不敢說。
  鮑老拳師走開,又要看第二十一的門徒馬志賢使的雙鈎。這時他的二兒子,自命為“小昆侖”的鮑志霖,就從門裏走出來了。鮑老拳師一看見二兒子那張黃瘦的臉,沒精打彩的樣子,他就更是生氣,便連看也不看,走過去教馬志賢使用雙鈎。鮑志霖也敷衍了事地在場子上打了一套拳,然後他就站在一旁歇著去了。鮑老拳師亦不理他,又轉身去看江志升使的寶劍。
  江志升是老拳師第三十的門徒,學藝雖不足三年,但他的武技已超過了他所有的師兄。舞了一趟劍,他又嚮兵器架拿過刀來,走了兩趟刀。身輕刀快,不但招數一點不差,而且姿勢亦非常之好看。
  鮑老拳師看了,不禁暗暗點頭,同時心中又有點嫉妒。暗想:“我若有這樣一個兒子,豈不給我爭光?我的昆侖刀十四手秘訣,亦不至於沒處傳授了。”又見江志升穿的是一身青洋縐褲褂,袖子上還鑲著白緞子邊兒,烏黑的一條辮子在頭上盤著三匝,襯上他那張白淨的長臉,細眉朗目,簡直像一個美貌的少婦。
  鮑老拳師一看他的模樣,心裏就不喜歡了。倒背手兒轉身走去,走到二兒的面前。那鮑志霖又故意握起拳掄了兩下,然後將身一跳,跳起一尺來高,仿佛要練習躥房越脊似的。氣得鮑老拳師頁要由江志升的手中接過刀來,砍他兒子幾刀。可是忽然一件三十年前的舊事涌上心頭,他又忍不住嘆息。
  趕緊轉身,又去看了看第二十弟子劉志遠使的槍法,他便回到門裏去了。
  老拳師一進門裏,外面的徒弟們也就都鬆懈了。劉志遠扔下槍,由槐樹下解下一匹馬來,嚮南馳去遊玩。江志升把刀送到兵器架上,跟纔打完拳的陳志俊談閑話。鮑志霖卻拉著耍鈎的馬志賢,笑著問說:“喂!我瞧瞧你那條腰帶,是你媳婦給你綉的不是?”
  馬志賢笑著說:“我媳婦哪有這麽好的活針?這是我媳婦她的表嬸給綉的。”
  鮑志霖誇贊著說:“嘿!真不錯。好巧妙的手兒!”
  馬志賢嚮江志升努嘴兒,悄聲告訴鮑志霖說:“我傢裏她的表嬸,就是江志升的媳婦兒。”
  鮑志霖說:“呵!原來你們是連襟呀!”
  身邊站著的秦志保,這時還紅著臉,他說:“師父又出來了。”他這話一說出來,立刻衆人全都止住了笑談,有的坐在地下歇息,有的還掄刀打拳。
  鮑志霖就見他父親一隻手拿著長桿煙袋,一隻手拉著他那年方十歲的小孫女,又由門裏走出來。
  老拳師優遊自在地在門前徘徊。那小姑娘嘴裏哼著山歌,一邊走,一邊歡喜地往前跑,並時時將明亮的小眼睛翻起來看她的老祖父。
  忽然,老拳師止住步,叫道:“志中!”
  魯志中趕緊放下刀走過來,在老拳師的面前一站,恭恭敬敬地問道:“師父,你老人傢有甚麽吩咐?”
  鮑老拳師說:“我想叫你明天到漢中走一趟,看看你大哥去。因為上次你六師哥來,說是他的腿傷又犯了,不知現在好了沒有!”
  魯志中點頭答應,說:“我明天就去吧!我想大哥的腿傷不至於多麽要緊。”
  鮑老拳師點了點頭,說:“好,回頭我給你盤纏,你明天就動身吧!”說完了,又在場子上來回散步。他手裏拉著的小孫女,又扭著頭衝著江志升笑,因為江志升平日最愛逗著她玩。
  待了一會,老拳師又拉著孫女回到門裏去了。這裏衆門徒全都收起來兵器,連兵器架也都擡進門裏。陳志俊跟馬志賢打掃場地,劉志遠去喂馬。江志升找了一兩件輕便的活兒幹完了,他就回傢去了。鮑志霖在地下蹲了一會,就亦進門回到他的屋裏。魯志中卻嚮他師父去要盤纏。
  鮑老拳師住的北房,是三間很敞亮的屋子。這時老拳師正跟小孫女同桌吃早飯,由大媳婦伺候著。老拳師的長子名叫鮑志雲,現已四十多歲了。娶妻方民,如今亦年過四旬,衹生了一個女兒,乳名叫阿鸞,就是老拳師最喜愛的這個小孫女。
  鮑志雲現在漢中開設昆侖鏢店,買賣很發達。衹是在三年之前,鮑志雲保鏢走在秦嶺路上,遇見了山賊銀鏢鬍立,要打劫他的鏢車。那時鮑志雲手下還帶著兩個鏢頭,三個人與鬍立一人爭鬥;但結果全都被鬍立的銀鏢射傷,鏢車亦被賊人打劫了,鮑志雲賠了一千多兩銀子。大腿肚上的鏢傷雖然痊愈,可是每遇著陰雨的天氣便要作痛。前幾天,有人由漢中來到這裏給老拳師送信,說是他的鏢傷又發,已然不能下床了,所以如今鮑老鏢頭纔派魯志中去看一看。
  當下鮑老鏢頭給了魯志中幾兩銀子,作為路費,方氏並找出一包專治刀傷的雲南白藥,托魯志中給他丈夫帶去。小姑娘阿鸞並且拉著魯志中的手,說:“魯叔父,你把這小人兒帶去,給我爸爸玩!”
  魯志中接過來一看,原來是這姑娘自己做的一個小布人兒,還用墨畫著鼻孔眼睛。魯志中笑了笑。
  旁邊鮑老拳師對孫女說:“你爸爸現在創傷發了,一定疼得甚麽全都不顧,哪能還看你這小玩藝呢!”
  阿鸞卻非得叫魯志中給她帶去不可。
  鮑老拳師把面色一沉,顯露出來一種殺氣,囑咐魯志中說:“你叫他們去打聽打聽,銀鏢鬍立現在甚麽地方?將來我要找他們報仇!還有上回我聽人說袁志義的行為頗為不正,你告訴他小心一些,不定幾時我就到漢中去!”魯志中連聲答應,把那個小布人兒和銀兩全都帶在身邊,他就走了。
  魯志中住傢在城裏,傢中衹有一妻二女,很是貧寒。憑他的武藝亦頗可以在鏢行作點事,可惜鮑老拳師覺得他辦事可靠,就把他留在傢裏,因此反倒耽誤了他的前途。但他時時想在鏢行謀個事做,並覺得依靠師兄弟們是不行的,須得另外嚮外去發展。當下他一面心中盤算著,走進了縣城,就找了一傢車店,定好了一輛往漢中去的車。然後回到傢裏,把明天要往漢中望看大師兄的話,同他老婆講了,就嚮老婆要過當票去贖當。
  纔一出屋門,忽見外面進來一人,原來是師弟江志升。他趕緊說:“師弟,你是給我送行來嗎?
  我明天才能走呢!”
  江志丹的白淨面上帶著笑容,說:“我知道師哥明天才走,我來托師哥給帶點東西。”
  魯志中遂把志升讓到屋中,江志升嚮師嫂深深地行禮。
  魯志中說:“師弟你坐下,你要叫我給你帶甚麽東西?”
  江志升笑了笑,說:“亦沒有甚麽要緊的東西。”遂從身邊掏出幾兩銀子,並一張字帖。
  那帖子上寫的卻是:“托買紅緞十尺、宮粉四匣、胭脂二十方、各色絨綢若幹。”銀帖一並交給魯志中,說:“師哥,你斟酌著辦。錢若有富餘就多買,錢要不夠就少買。不過胭脂粉別少買了,因為本地的東西不好,漢中五香齋的最出名。”
  魯志中接過帖子看了看,他就不住皺眉說:“師弟,你應當學著老成一點,你不知道嗎?師父他老人傢最恨這些事!”
  江志升趕緊擺手說:“師哥你可別多疑,我在外頭一點荒唐事亦沒有,這全是你弟妹她要買的。”
  魯志中冷笑說:“弟妹那個人我亦知道,已有兩個孩子啦,難道用胭脂粉還要這麽講究嗎?”
  江志升正色說:“師哥你不相信,你可以到我那裏,問問她去!”
  魯志中收起銀兩和帖子,擺手說:“算了,我給你帶來就是了!不過我勸你千萬要老成一點,因為像你這樣漂亮的年輕人,很容易拈花惹草。咱們那些師兄弟個個又都是壞包,有點甚麽事他們都去告訴師父。師父那個人衹要聽說他的徒弟有了荒唐事,那立刻就算成了他的仇人,他是一點也不容情!”
  江志升連連點頭道:“我知道,師哥你放心。我跟師父住在一個村子裏,難道我還不知道他老人傢那古怪脾氣嗎?何況我有妻有子,今年我也快三十歲了,怎麽還能在外頭弄瞎事?”說著他笑了笑,便告辭走去。
  出得門來,心裏異常不舒服,他想:“明明是妻子要買的脂粉,魯志中卻疑惑我在外邊姘了女人!即便我真姘了女人,誰又能管我?師父,他就是我爸爸也不能夠管我!我是跟他學武藝,又不是跟著學當和尚、當太監?”他氣忿忿地走著,來到十字街頭。
  忽聽有人高聲叫道:“江大爺!江大爺!”
  江志升一看,原來是趕驢的褚三。
  褚三亦是他們村子裏的人,傢裏養著一頭粉嘴粉眼白肚囊的小驢。他就指著這頭驢吃飯,人都叫他“褚驢子”。當下他牽著驢問道:“江大爺,你今天怎麽這樣閑在,到城裏玩來了?沒上鮑老頭子傢裏學把式去嗎?”
  江志升道:“去了,不去還行?誰叫我認了這麽一個遭瘟的師父呢!”
  褚驢子咧嘴笑了笑,說:“你大爺自找苦受,認那麽一個師父,還不如找個財主傢裏當長工去呢!你大爺是念書的人,跟他們哪能弄得到一塊!”
  說得江志升的心裏更煩,就問道:“你幹麽去?是在這兒等主顧嗎?”
  褚三笑著說:“不是,我到東邊接人去。東邊盧二寡婦傢,去年給兒子娶的媳婦,娶的是鞏傢莊鞏瘸子的閨女。嘿,今年纔十八歲,人物兒漂亮極了。可是過門不到十天,漢子就上興安府學生意去了,拋下了年輕輕的小媳婦在傢裏守寡,婆媳又不和。盧二寡婦有多麽厲害呀!小媳婦亦不是個好惹的,因為這就常常回娘傢。十七那天我給接來的,今天還不到二十,又得我送去。回到娘傢至少她得住半個月。”
  江志升笑了笑,說:“叫你這樣常接常送,將來非得把人傢的媳婦拐跑了不可。”
  褚三咧著嘴說:“憑我這腦袋?想拐人傢,人傢亦不能跟著我走呀?要換你大爺這麽一張臉子倒許行啦!”
  江志升笑了笑,就說:“你快接人去吧!別叫那個媳婦等急了。”說畢他轉身就走,褚三卻牽著驢追過來,叫著說:“江大爺!”
  江志升止住步回頭問道:“甚麽事?”
  褚三驢子央求說:“過兩天,大爺你還得藉給我幾個錢花!”
  江志升瞪著眼說:“你的生意這樣好,怎麽又要跟我藉?”
  褚三陪笑著說:“咳!我傢裏的事,大爺你還不知道嗎?我那八十多歲爹爹,七十多歲的老娘,都仗著我這頭驢養活的。一天掙幾十文,將就夠吃飯。現在天暖了,我身上這件破棉襖還脫不下來,江大爺,過兩天你藉給我幾串錢,叫我買一身罩衣棠吧!”
  江志升說:“過兩天再講吧!”說畢調頭走去。
  過了幾條小巷,到了一個舊日的同窗傢中。這同窗的朋友名叫範殿卿,早先與江志升寒窗共讀,江志升連個秀纔都沒中上,而人傢去年秋季卻中了舉人。江志丹來此本是要拜見範太夫人,不想衹見了老僕。據說他傢少爺已分發河南,做了知州,把老太太接去享福了。
  江志升心中更是惆悵,暗想自己是走錯了路。這兩年多,我要不跟鮑老頭子學武,現在亦許中了舉人,做了知州。現在是完了,至多我能找個鏢店的事混,在江湖上落拓一世。因此就想與鮑振飛脫離師徒的關係,自己再扔了刀劍,下功夫寒窗苦讀。三五年後,博個功名,那豈不榮耀?離了范家的大門,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覺就出了城門,順著道路往南去,打算回傢。
  走了不到半裏地,忽聽身後又是那褚三的聲音,叫道:“江大爺!”
  江志升趕緊回頭去看,就見褚三趕著驢,驢上歇著那盧傢的小媳婦來了。
  盧象的媳婦真是很漂亮,穿著紅緞襖兒、緑緞褲子、紮花的紅緞鞋,頭上蒙著一塊青紗首帕;雖然看不見發髻,但可知頭髮决不壞。渾圓挺胖的面兒,擦著很鮮豔的脂粉,尤其是嘴唇,塗得真似初熱的櫻桃一般。若論人才,倒也不算十分美貌,可是江志升立刻就銷魂了。
  平日有時他在路旁遇著婦女,他總是故意把眼睛去看別處,而今天卻不然。他的頭轉回去,就仿佛再也轉不過來,把兩衹眼睛直直地看著這個小媳婦。小媳婦亦一點也不靦腆,把兩衹攝魂的眼睛嚮江志升身上繞了幾繞。這時,褚三也就搖著鞭子把驢趕過來了。他笑著說:“江大爺,你還沒吃過早飯吧?”
  江志升說:“我吃了飯纔進城來的。”
  褚三說:“江大嫂子的手兒真快,一個人看兩個孩子,還把男人弄得這麽齊齊整整,菜飯也是到手就得。”
  江志升笑了笑,沒說甚麽,又瞧了道上的小媳婦一眼。
  褚三又說:“可是,好婆娘亦得配上好男人。江大爺,像你這樣文武雙全、模樣俊、性情好、傢當又過得去的人,在男人群裏真是百裏挑一,不怪江大嫂子整天那麽高高興興。”
  江志升聽了心裏非常得意,眼睛衝著盧象的媳婦,嘴裏說:“她高興,我可不大高興呀!”說完了話,轉過身去,就和褚三並行著,談著閑話。
  走了不幾步,驢上的小媳婦回過頭來嚮江志升媚笑著,說:“這位就是東材的江大爺嗎?”
  江志升一怔,同時更受了吸引,還沒答話,褚三在後面替著回答說:“這不是東村的江大爺,這是鮑傢村的江大爺。”
  小媳婦又笑了笑,點點頭。
  江志升趕緊靠近說:“盧嫂子,你婆傢我不認得,你娘傢我可認得。那位腿有點毛病的……”
  小媳婦不等他說完,就嫣然笑著說:“那是我的老爹。”
  江志升說:“早先他老人傢在城裏開煙鋪的時候,我常到他櫃上去坐。”
  小媳婦拿紅絹子捂著嘴,說:“那又錯了!那是我們村子裏的李瘸子,我爹不像他那麽瘸的厲害!”說著話她斜低著頭,不住地笑,並時時偷眼來看江志升。
  江志升見自己猜錯了,不由有些臉紅。
  褚三卻說:“反正咱們鎮巴周圍三十裏,提起來都是非親即故。”
  盧傢的小媳婦笑著說:“可不是!我回娘傢一提說江大爺,管保我老爹知道。江大爺,有工夫你到我們傢裏去坐。我們的傢就在南山根下,我們傢裏有桃樹,桃花開時一片紅。”
  江志升連忙笑著說:“好,好,這一兩天我一定看望你那老爹人。”一面說一面走,眼看來到鮑傢村。江志升止住腳步,小媳婦又嚮他媚笑了一下,就騎著驢往岔路上走去了。
  褚三還在驢後回頭嚮江志升作了個鬼臉兒。
  江志升在這裏呆呆地站著,眼看那頭小驢馱著身穿紅襖的小媳婦越走越遠,走到那無邊的芳草上。江志升忽然想起一句詩來,可以形容這眼前的情景,就是“萬緑叢中一點紅”。他怔了半天,纔慢慢地走進村內。這次進城他像丟失了甚麽東西,精神恍恍惚惚,仿佛連自己傢門都不認得了。
  後來也不知怎麽著,就進到傢門裏。纔邁腿走了兩步,忽見眼前白光一晃,定睛去看,原是他的兒子江小鶴,今年纔十二歲。可是手裏掄著他爸爸的那口鋼刀,滿院子裏飛舞。江志升趕緊把他攔住說:“喂喂,不行!不行!這是開了口的刀,小心傷著了你。你要是愛耍刀,明天我給你拿竹子削一把。”
  江小鶴兩衹小手握著刀把還在鬍掄,說:“我不要竹刀,我要使真刀!我要有大本事,我要把你師父都打了,誰也打不過我!”
  江志升笑了一笑。
  這時他的妻子黃氏,抱著纔彌月的孩子小鷺出屋裏跑出來,著急地說:“你不管他,他趁著我給小鷺喂奶的時候,又蹬著凳兒把你的刀摘下來了。這要是摔一個跟頭,還不把命要了。”
  江志升趕緊過去跟他兒子搶刀,連哄帶嚇,費了半天的事,結果還是由屋裏又拿出一桿梢子棍來,纔由小鶴的手裏把那口鋼刀換過來。
  小鶴又掄著梢子棍在院中亂跑亂嚷,江志升卻隨著他妻子進到屋裏。黃氏問說:“你到城裏找魯師哥去,見著他嗎?東西托他帶了嗎?”
  江志升衹得點了點頭,仿佛沒有精神跟妻子說話。平日他的妻子在他眼中也是個美人兒,今天卻不行了。另外有一個美人兒占據了他的心,他覺得靈魂都像跟著那個穿紅襖的美人兒去遠了。
  如此迷惘一天,到晚間褚三又來找他。他藉給褚三一兩銀子,還跟褚三秘密地玩笑著說了半天話,褚三纔走。江志升又時時翻著眼在馳思。黃氏因為不斷地忙著做飯,奶孩子,縫衣裏,也沒察覺出他丈夫的神情可疑。
  到了第二天,江志升起床很晚,沒精打彩地到了鮑老拳師的傢裏。
  這時陳志俊、馬志賢、秦志保、劉志遠,以及鮑志霖,全都在那裏掄刀舞劍。鮑老拳師又倒背著手兒來回巡視,一見江志升來到,就嚴肅地問說:“你今天怎麽來晚了?”
  江志升說:“我病啦!頭疼腳軟。”
  鮑老拳師說:“那今天就不要去練了。把那三匹馬喂了,你就回去吧!”
  江志升答應了一聲,懶懶地走過去喂馬,雖然不敢違抗師父的吩咐,但心裏卻十分不耐煩。同時又見師兄弟們都時時偷看他,劉志遠並嚮他笑,江志升的心裏,有點害怕。暗想:“昨天的事也許叫他們看見了,他們不定怎樣地鬍猜亂想,這若叫師父知道可真不是玩的!”這樣一想,心上有點發冷。可是一面攪著畚籮裏的草料喂馬,一面又想著昨天那穿紅襖的小媳婦,是那麽風流、溫和,真叫自己難捨。
  喂完了馬,他在旁又看衆師兄們練武。這些人都比他學習的日子多,可是在他眼裏看來,簡直一個一個都是飯桶!連老拳師都算上!雖然他的武藝是很高超,但是人老了,力氣也不行了,而且身體又是那麽胖腫。
  當時江志升便輕視了一切,暗想:“誰管得著我?我師父也管不著我!我愛怎麽做就怎麽做,至多鮑老頭子不認我為徒弟。那正好!我再讀書再進場;將來中了舉人作了官,盧傢媳婦也許真正是我的夫人了。”
  此時那老拳師已回到門裏,江志升抖抖衣裳就走,劉志遠跟鮑志霖,追上他來,問說:“喂!你怎麽纔來就走呀?你準知道師父叫你幹的事完了沒有?”
  劉志遠並說:“昨兒跟你在一塊走著說笑的那個小媳婦是誰?”
  江志升說:“他是我的妹妹,昨天她回娘傢來了,你要是鬍說可不行。我現在病了,剛纔我已跟師父請了假。馬我也喂上了,我要回傢歇著去了。”說畢他轉身又走。
  鮑志霖又趕過去,一把將他抓住,怒喝道:“小子!你可留神腦袋!我爹最恨姦盜邪淫,你這小子若是調戲婦女,被我爹知道了,他可立刻就能要你的命!”
  江志升聽了十分生氣,忿忿地說:“鬍說!你說我調戲婦女,你有甚麽憑據?”
  說時“吧”的一扔手,那鮑志霖幾乎摔倒了。他身不由己地嚮後退了三步,氣得他提袖子,又要過來抓江志升。馬志賢卻從那邊扔下雙鈎跑過來,把鮑志霖拉開,勸解了半天,鮑志霖還跺著腳,說許多橫話,纔算放江志升走開。
  江志升心中非常忿怒,决定與鮑老拳師斷絶師生的關係;從明天起,自己就不再來這裏學武,無論自己作出甚麽事,他們也管不著。一面走,一面忿忿地想著。走到傢門前,忽見門前的樹上係著一頭小驢。
  褚三在墻角嚮著太陽蹲著,一見江志升回來,他就站起身來,迎頭笑著說:“江大爺,你回來啦,我在這兒等了你半天啦!”
  江志升趨近前,悄聲問說:“怎麽樣了?”
  褚三揚著臉嚮江志升咧嘴一笑就去解下驢,又說:“江大爺,你千萬早去,別叫人傢等急了!”
  江志升笑著點了點頭。進到門裏,就催著他妻子快做飯,並開箱取出一身簇新的衣服,嚮他妻子黃氏說:“吃完了飯我還要走。新從西安府來了一個師兄,我們大傢湊錢請他到城裏吃酒席。”
  黃氏說:“你既是跟著師兄們進城去吃酒席,可幹甚麽又催我做飯呢?”
  江志升不由得臉一紅,連忙改口說:“吃的是晚飯,可是現在就得進城。城裏新來了個戲班子,聽說很好,我們還要聽戲去呢。”
  黃氏聽丈夫這樣一說,她就不再細問了,遂趕忙著做飯。
  江志升就更換衣服。他換的是一身青綢夾褲褂,外罩紫色綢夾袍,夾袍的上面更套一個青緞坎肩,又換了一雙青緞薄底快靴。換好了衣服就趕快吃飯。
  他的兒子江小鶴在旁看他爸爸這身新衣服,也覺得有點特別,就問說:“爹爹你要幹甚麽去?你是要給人傢接親去嗎?”
  江志升擺手說:“你就不要管了!”他很快地把飯吃完,就帶上一頂青緞瓜皮小帽,遂嚮妻子說:“我也許不到晚上就回來。”當下他高高興與地就走了。
  黃氏在傢裏仍然照常操作,對丈夫這次換了衣服出門,並沒有多疑。
  小鶴就拿著那個梢子棍在院中玩耍。
  約莫下午兩三點鐘忽聽外面打門,小鶴掄著梢子棍嚮門外橫橫地問道:“是找誰的?”
  外面說:“你開門吧!我找你爹爹。”
  小鶴把門開了,一看原來是他的姨丈馬志賢,他就說:“我爹走了,穿著新衣裳給人傢迎親去了。”
  馬志賢聽了一怔,趕緊叫聲“志升”,往屋中就走。
  原來馬志賢的妻子就是黃氏的表妹,他本人和江志升又是師兄弟,所以兩傢親戚走得很近。
  當下馬志賢走到屋內,就問黃氏說:“志升出去了?他上哪兒去啦?”
  黃氏說,“表妹夫你不知道嗎?他說從西安府來了一個師兄,你們幾個人湊錢請他,先到城裏去聽戲,晚上再喝酒席。”
  馬志賢詫異著說:“這是哪來的事?……”說出這句話來,又自覺後悔。就想:自己與志升是親戚,倘若把他的事情指破了,使他們夫妻失和,倒也不甚好。於是就把話吞下一半,改口說:“我不知道有甚麽人從西安府來,也許他們沒邀上我。志升他是甚麽時候走的?他說甚麽時候纔回來?”
  黃氏說:“他由師父那兒回來,就催我給他做飯,吃完飯換了衣裳就走了。本說是吃完晚飯才能回來,可是他臨走的時候,又說是也許待一會就回來!”
  馬志賢站著發了半天怔,就說:“待一會我再來吧,因為我有幾句要緊的話要跟他談談。”說畢,馬志賢就走了。馬志賢住在城內,開設鐵鋪為生,所以他趕緊回城去打鐵,走後三四個鐘頭,並沒有再來。
  到了晚間,天都快黑了,江志升方纔回來。滿面喜色,進到尾裏,見著他的妻子,眼珠兒就亂轉。
  黃氏問他丈夫吃過了飯沒有,江志丹搖頭說:“沒吃!”說著話,他坐在凳子上,不住地翻著眼睛想事,連青緞瓜皮帽兒都沒有摘。
  黃氏說:“你倒是把衣裳換下來呀?弄髒了,將來還穿甚麽?”
  江志升笑了笑,說:“衣服算甚麽,穿壞了再做新的。”
  黃氏見丈夫神情突然改變,雖然不明是甚麽緣故,但心中也很不高興,便送過來菜飯。見丈夫一邊吃著,一邊停著想事。她剛打算著等丈夫吃完了飯,詳細問他問一問,到底他為甚麽這樣神不守捨,這時外面又有人打門。
  黃氏說:“一定是志賢來了。今天你走後他就來了一趟,說是有要緊的話要跟你說,我還忘了告訴你!”說著,黃氏走出屋去。
  這時在院子裏玩梢子棍的小鶴,早開門叫馬志賢進來了。馬志賢一進屋瞧見志升,就說:“你回來了?”
  志升連說請坐,又叫他妻子把燈點上。他這時纔把頭上的青緞瓜皮帽摘下來,按照親戚的稱呼,問說:“妹夫,你找我有甚麽事?”
  馬志賢因為有黃氏在旁,許多話他都不好意思說出來,衹笑了笑說:“也沒有別的事,衹是今天……咳!反正你也是個明白人,師父那個人的脾氣不好,招惱了他,他毫不容情。我們既是親戚,又是師兄弟,我纔來告訴你。真的是你不知道,我為你這件事,整整著急了一天!”
  江志升手裏拿著碗飯,故意裝成沒事人的樣子,冷笑說:“這可真是奇怪!又有甚麽事我把師父得罪啦?”
  馬志賢趕緊擺手,說:“真假我可不知道。不過,今天一早,劉志遠他們都說昨天你……”
  江志升恐怕被馬志賢把那事說出來,要惹得妻子鬧氣,就趕緊把筷子一摔;忿忿地說:“他們鬍言說我甚麽?我明天去問問他們!”
  馬志賢擺手說:“你也不必問他們,不過你行為上檢點一點就得了。師父他年老了,脾氣越來越古怪,再加上大兒子受了鏢傷至今未愈,二兒子又那麽沒出息,所以他很容易動急氣。事情若吹到他的耳朵裏,可真不是玩的!”
  旁邊黃氏趕緊也插言問道:“到底是甚麽事,馬妹夫你跟我說!”
  馬志賢擺手說:“表姊你就用打聽了!也沒有甚麽要緊的事。”
  江志升又氣忿忿地嚮妻子說:“這與你婆娘傢有甚麽相幹?我跟那些人不和,那些人在師父面前說我的壞話。他們妒嫉我,因為我練武的年月不多,武藝卻比他們強。那些混蛋,包括魯志中,我誰也不認得!連鮑老頭子我都不怕!他不要我了更好,江大爺正不願練武啦!難道我還打算將來吃他們那碗江湖飯!”說畢,把飯碗一推,站起身來。
  他的兒子江小鶴在旁掄著梢子棍說:“爹爹,誰欺負你了?是你師父嗎?我找他比武去!”說著,這孩子手揚梢子棍,氣昂昂地嚮外就走,被他母親打了一巴掌,將他揪回來。
  這時把馬志賢僵在這裏,他嘆口氣道:“志丹你真性傲!別說他是咱們的師父,師父就是尊長。不應當得罪他;就假使他不是咱們的師父,我們也不必招怨他。你想他那性情,他那身武藝,他那許多徒弟,誰能惹得了他?真的,他要打算害死一兩條人命,那還不容易!”
  黃氏聽馬志賢提說到了人命,她更不知道這事情是多麽厲害呢!就驚惶惶地勸她丈夫說:“你可千萬別把師父招惱了,他真能把人殺死!”
  江志升卻笑著說道:“我又跟他沒有甚麽深仇大恨,哪能因為一點小事就叫他把我殺了?你們別替我瞎擔心了。”說完了,臉上便作出和悅的顔色。
  馬志賢因恐城門關了回不去,所以他趕快走了。
  江志升把馬志賢送出門去,回到屋裏就不住地發怔。他想師父鮑振飛那口昆侖刀的確叫人害怕,可是,今天由趕驢的褚三撮合,使他與那盧傢的小媳婦相會,又的確令他銷魂,令他難以割捨。發愁了半天,便很早地睡去了。
  到了次日,一清早就到鮑老拳師的傢裏。他練功夫特別用心,幹事特別出力。雖然劉志遠還時常望著他笑,鮑志霖還時常用嫉妒的目光來瞪他,但他是不管不顧,仿佛心裏一點鬼胎都沒有似的。可是當那鮑老拳師走近他時,他就不禁有些心驚肉跳。
  瞧著師父那肥胖魁梧的身體和那張紫沉沉的臉兒,他就害怕得不得了,覺得這老拳師真能把自己殺死了。心裏想:那個事兒可別再作了,真要叫老頭子知道了,他真許把我的性命要了。練完了武藝,幫著幹了一些雜事,他就並不像往日似的要與師兄們說會閑話,趕忙就走了。可是一離了鮑傢,心中又想起那多情多意的美人兒,又覺得無法割捨。
  纔一走到傢門前,又見褚三牽著驢在那裏等候。江志升立刻又像著了魔似的,甚麽都不由自主,跟褚三又戲謔了幾句,連門也不進,飯也不吃,衣服也不換,就騎上褚三那個驢往南山下去了。
  當日到了晚間他纔回來,回來見了妻子,甚麽話也不說,吃完了飯就睡。如此一連過了四五天,風聲已傳到鮑老拳師耳朵裏。
  這天早晨,江志升推病未到。
  馬志賢等五人練完了武藝,幹完了事,老拳師就對衆人發話,嚴厲地說:“聽說江志升在南山姘識著一個婦人,可有這事嗎?你們不準瞞我!”
  這樣的話一問出來,大傢全都面面相覷,尤其是馬志賢,替著他妻子的表姨丈捏著一把汗。衹見鮑志霖推了劉志遠一下,說:“你說呀!你不是全都知道嗎?”
  劉志遠嚇得臉色煞白,他不敢隱瞞,就說:“我也是聽別人說,江志升與城裏的盧傢小媳婦不清楚。盧傢的小媳婦前幾天回娘傢,住了不到兩天,就由娘傢跑到南山下郭老婆子的傢裏去了。現在娘傢叫她回婆傢,她不回去,婆傢也找不著她。聽說郭老婆子是趕驢的褚三的舅媽,褚三天天拿驢接江志升到郭老婆子傢,與那小媳婦會面。”
  鮑老拳師一聽,氣得臉上越發紫漲,忿忿地說:“這是甚麽事!我的徒弟最忌的是姦盜邪淫。他明知故犯,並且這樣大膽,拐匿良傢婦女。這是給我昆侖派敗壞名聲!你們去把江志升給我抓來!”
  老拳師分派下這話,大傢雖有的心裏還在躊躇,可是沒有一個人敢怠慢,也沒有一個人敢勸解。由鮑志霖領頭,他先抄起一口單刀,說:“你們得帶上件兵器!”
  於是旁人也抄刀的抄刀,提棍的提棍,一齊往北去了。共合是五個人,鮑志霖領路,劉志遠、陳志俊、秦志保、馬志賢在後面跟著。
  前面的幾個人全都氣勢洶洶,仿佛奉了師父的命令,就再也不念師兄弟的情份。馬志賢的心裏卻十分作難,而且非常著急。他先趕過去勸鮑志霖說:“師弟,雖然師父生了氣,可是你們衹要抓著他,叫他見師父去就得了。千萬別傷了他!”
  劉志遠也說:“這件事是我給說出來的,你們要傷了他,他可就恨上我來。他那人心狹,以後一定要找我報仇!”
  鮑志霖卻冷笑著嚮劉志遠說:“你怕甚麽?我爹收徒弟有規矩,犯了淫戒,非死不可。鬍志凱怎麽死的?常成高為其麽短了一隻胳臂?蔣志耀為甚麽剜去一隻眼睛?”
  馬志賢趕緊求鮑志霖說:“兄弟,現在這件事衹有求你給說情。你求師父打罰他也可以,千萬別弄傷了他,總應當念他年輕無知!”
  鮑志霖依然冷笑道:“你也別護著你的親戚,這事沒辦法。就是我爹饒了他,別處的師兄也不饒的,要不然就不公道了。怎麽鬍志凱該死,他就該饒?”
  說話之間,已來到江傢的門前。馬志賢捏著把汗,鮑志霖就上前打門。待了一會,江志升的妻子黃氏把門開開。她一見衆人都拿著兵器,就嚇得身上打顫,趕緊問說:“甚麽事?衆位哥們有甚麽事?”
  陳志俊和秦志保同說:“我們找志升,師父叫他去,有話要對他說!”
  黃氏戰戰兢兢地說:“志升他一早就出去了,上師父傢裏練武去,直到這時還沒回來。”
  秦志保說:“今天他就沒有去。”鮑志霖說:“費甚麽話!咱們進去查一查,他一定是藏起來,不敢見咱們。”
  當下由鮑志霖領頭進去搜查。
  那馬志賢急得嚮黃氏暗暗跺腳,黃氏也嚇得面無人色。
  鮑志霖帶著衆人到屋裏搜查,連床底下都查過了,確實沒有江志升的蹤影,就嚮劉志遠說:“他一定是到南山下會那個媳婦去了,咱們快去捉他。捉姦要捉雙!”
  說著帶領衆人又往門外走去。纔出了門首,忽見江志升的大兒子提著一桿梢子棍由村外跑來。他也不知道這些人到他傢來甚麽事,他衹見拿刀的、拿棍的,覺得非常熱鬧。他便舞動梢子棍跑過來,高聲喊道,“你們敢跟我比武!”衆人也不理他,依舊由鮑志霖領頭,就出了村子往南走去。
  由鮑傢村往南山還有七八裏路,沿途所過盡是麥田;偶爾遇著一灣流水、一座板橋,便有人傢將溪水引到田裏,種些稻子。五個人很快地嚮前行走,越走離著山根越近。少時就來到山腳下,在西邊有三四十戶人傢,就叫做南山村。
  此時是由劉志遠在前領路了,進了村子,先找了他的一傢親戚張老大傢。那張老大是個賣草鞋的,江志升與盧傢小媳婦的事,就全都是他告訴劉志遠的。
  張老大悄悄地指點了那郭老婆子的門兒,鮑志霖就推著劉志遠說:“你去叫門!”
  劉志遠卻有點膽怯,但仗著人多,他就走上前去,把那破門敲了幾下。
  待了一會,開門了出來的正是個老婆子,鮑志霖站在劉志遠的身後,怨聲問道:“江志升在這兒沒有?”
  那老婆子一看,各人手中全都拿著兵刃;就嚇得連連擺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鮑志霖一推那老婆子,劉志遠五個人就一同闖人。院裏衹有兩間草房,一間是郭老婆子跟他兒子住,一間現在讓給了盧傢小媳婦。
  此時江志升正在屋中,一聽見院中的腳步聲非常雜亂,就吃了一驚,趕緊推門去看。盧傢的小媳婦也探出個嬌豔的半身來。
  此時鮑志霖把刀一晃,冷笑著說:“哈哈!現在你還能瞞著人嗎?師父叫我們來抓你。走!跟著我們見師父去!”
  江志升此時的臉都白了,雖然他心裏也很害怕,但卻不肯在情婦的眼前顯出來無能。他便裝作不知,問說:“甚麽事?師父叫你們這些人來找我。”
  鮑志霧氣忿忿地說:“你作的事你還不知道嗎?你犯了我們的規矩,拐匿人傢有夫之婦!你知道這是甚麽罪過?殺頭!剜眼睛!”
  在江志升的身後扒著頭的盧傢媳婦,一聽這話,就嚇得哎了一聲,嬌啼起來,並把江志升的胳臂揪住,不放他跟那些人去。
  江志升把情婦推開,擺手冷笑道:“你別怕,不要緊!”遂嚮鮑志霖道:“不錯,這女子是我新弄的老婆。可是也不是私弄的,他娘傢婆傢的人全都知道。我都跟他婆傢的人說好了,過兩天我賠他們三十兩銀子彩禮,他們就退婚,婆娘就接到我傢裏去了。這件事,誰也管不著,連本地縣太爺都管不著!別說師父,我江志升又沒拐了你們鮑傢的媳婦!”
  鮑志霖一聽這話,氣得他頓足駡說:“好!你敢說這話?你這是駡師父,也是駡我。你娘的!有本事跟著我們走!”
  江志丹冷笑道:“我憑甚麽跟你們走?”
  鮑志霖立刻掄刀要砍江志升;陳志俊、劉志遠、秦志保等三個人,也都因他駡了師父,一齊憤怒,要過來抓他。
  馬志賢用手中的刀將衆人攔住,勸解說:“無論如何咱們都是師兄弟,他跟師父學藝也快三年了。他現在駡了師父,咱們叫他見師父去就得了,不必咱們打起來!”又嚮江志升一半央求地說:“志升,你不可這樣。跟我們去見師父,我們一定下跪,給你求情!”
  江志升卻綳著一張白煞煞的臉,一聲也不語。冷不防他一個箭步躥出來,把馬志賢手中的鋼刀搶過去,颼地一掄刀。
  他嚮馬志賢說:“妹夫你躲開點!”然後他一拍胸脯,嚮鮑志霖等人說:“我姓江的用不著別人給我求情,師父也管不著我這些事。我又沒犯法,誰若想要傷我殺我,那我就跟他較量較量!”
  那邊秦志保氣得掄刀撲過來說:“好!你這樣一說,你是不認得師父了?”說時一刀嚮江志升砍了,江志升趕緊嚮旁閃去。
  鮑志霖又掄刀過來,駡道:“你駡我爹,我殺了你!”
  江志升此時已然拼了出去,把誰也不放在眼裏,施展刀法敵住二人。
  此時那個媳婦就在屋裏大喊:“郭大娘!郭大娘!你快去城鄉約來!這幾個強盜要害江大爺!”
  鮑志霖拋了江志升,提著刀嚮屋中就跑,口中狠狠地說:“我先把你這賊婆娘殺死!”
  江志升卻一翻身,掄刀直嚮鮑志霖。衹聽哎喲一聲,鋼刀砍在鮑志霖的左肩上,冒出來鮮血;那鮑志霖立刻摔倒在地。
  馬志賢恐江志升再砍第二刀,他徒著手趕緊跑過去。
  江志升卻翻身掄刀去與劉志遠、陳志俊、秦志保三人拼鬥,隨殺隨往外走。
  到了門外,江志升的刀法越發施展開了。
  劉志遠等都是他的師哥,都比他學藝的日子多,但本領卻不及他;尤其是秦志保掄著一口刀,手腳全都亂了。
  江志升抖起精神,一口鋼刀如閃電似的前遮後護,並時時用毒辣的手段嚮對方猛削狠刺。
  戰了幾回合,又聽一聲慘叫,秦志保手腕上也吃了一刀,甩著鮮血,跑到一邊。
  江志升又逼近劉志遠,颼颼幾刀砍下!劉志遠也眼看著就要不能招架。
  這時馬志賢提著鮑志霖的那口刀奔出來,拼上前去將江志升手中的鋼刀架住,又嚮劉志遠、陳志俊擺手道:“不要動手了!咱們鮑昆侖門下的徒弟,從沒有自己跟自己拼命的!”又嚮江志升問道:“志升,你可太任性了!本來是很好辦的一件事,現在且叫你弄得倒不好辦了!”
  江志升此時自覺武藝實在高強,哪裏肯聽馬志賢的責問。他冷笑著,一拍胸脯,說:“有甚麽難辦?鮑振飛若不服氣就叫他來找我。從今天起,我江志升與他斷絶師徒之情,他再也管不著我的事情!”
  劉志遠和陳志俊一齊收住兵刃,連說:“好了,好了,衹要有你這句話我們就不再跟你嘔氣了。我們回去把你這話告訴師父。”說著,兩人先進到門裏,把受傷的鮑志霖攙出來,隨就帶著秦志保走了。
  這裏江志升怒目見那四個人走去,他還不住捉刀冷笑。
  馬志賢卻急得頓足道:“志升,我想不到你竟是這樣一個人!如今你作出這事來,我也無從庇護著你了。我勸你快點走吧!頂好離開漢中,到關中住幾年去。要不然你在這裏必有殺身之禍!”
  江志升不但不聽,反倒生起反感。他就把刀一掄,怒說:“你不要管我,我自己作事自己當!衙門又沒派人捉拿我,我跑甚麽?鮑振飛若是找了我來,他既不念師徒之情,我也不再對他客氣了!”
  馬志賢見江志升說話越來越橫,他也不由生了氣,便頓了一下足,說:“反正我對你是盡到了心!咱們是親戚,我不忍得叫你慘遭奇禍,可是現在我沒法子了,由著你們去吧!”說畢,他連聲嘆息著走了。
  這裏江志升進到門中,囑咐郭老婆子不要害怕,又到屋裏,嚮他的情婦誇示著說:“不要緊!那些人都被我打走了,我想他們再也不敢來了!”
  那個媳婦又嚮江志升撒嬌,哭哭啼啼的,叫江志升快些把三十兩銀子辦到,交給盧象,叫他們另娶,她本人好跟江志升成為夫婦。
  江志升滿口答應著說:“你放心,一兩天內我準能辦到。”心裏卻不禁有些發愁。
  此時他的怒氣漸漸消失,一身的勇氣也仿佛隨著那些怒氣跑遠了。他心中十分憂慮,就想:我學了三年武藝,雖然陳志俊、秦志保那些人都不及我,可是我跟鮑老頭子交手對敵,恐怕我就要吃虧了!不要說他本人,倘或魯志中一同來,我就完了!又想到答應盧二寡婦的三十兩銀子,連給褚三和給這裏的郭老婆子,共需四十兩。
  自己本是個寒傢,衹有十幾畝地叫別人種著,每年收些租銀度日。
  平日夫妻講究吃穿,已經掏了不少虧空,如今哪裏去湊四十兩銀子?難道真把地畝賣出去嗎?再說,以後的日子還長呢。傢裏的妻子也不是好惹的,她要知道這些事,豈不要醋海生波嗎?因此,江志升心裏非常發愁,但他的情婦又在旁迷著他,叫他連眉頭都不能皺一皺;他更想不出擺脫情絲及逃遁禍患的方法。
  本想要回傢去看看,可是又怕鮑老拳師在路上攔截他。他暗自發愁了半天,這時就聽院中有人用很蒼老而嚴肅的聲音叫道:“志升,你出來!”
  江志升在屋中吃了一驚,隨手抄刀,他的情婦趕緊把他的胳臂拉住,驚問道:“又是甚麽人來找你?”
  江志升把他的情婦一推,說:“你不要管!”他拿刀的那衹手卻有些發抖,面色嚇得蒼白。走出了屋子,就見院中站的正是鮑老拳師雄壯肥胖的身體,如同一座鐵塔一般,花白的鬍子飄灑著,紫面上帶著殺氣;身後跟隨著馬志賢、劉志遠、陳志俊。
  老拳師手中掄著他那口昆侖刀,嚮江志升怒聲問說:“你還認得我嗎?”
  這聲音真似在頭上打了個響雷。江志升身上發抖,但心中卻想出來一個絶處求生的辦法,便提著刀恭恭敬敬地說:“我怎敢不認識師父!”
  鮑老拳師點頭說:“你既然認識我,就還好辦,跟著我走!”
  江志升無奈,衹得點了點頭。當下鮑老拳師在前走出門去,陳志俊、劉志遠等擁著江志升嚮外走去。
  走出了村子,就在那山腳下曠地之中,老拳師停住腳步,把手中的昆侖刀一搖,嚮江志升說:“剛纔你砍傷了秦志保,你並且說與我斷絶了師徒情份,你要叫我來跟你較量較量,這話可是真的嗎?”
  江志升搖頭說:“我沒有說那話,師父你想我怎敢說?至於我那鮑師哥跟秦師哥,他們打算在當時就把我殺死,我一時情急,纔跟他們打了起來,失手將他們殺傷。”
  旁邊陳志俊和劉志遠一齊都急得頓腳說:“師父不要聽他狡賴!”
  鮑老拳師從容擺手說:“你們不要多說話!”接著又嚮江志升冷笑著說:“你不要怕。你殺傷了你兩個師哥,那一點也不要緊,正因此可見你的武藝高強。我生平最愛武藝高強的人。至於你說要與我較量,那也不錯。三十年來,江湖上沒有一個人敢跟我較量,我的手都覺得癢癢。現在有我門下的徒弟出來,竟想跟我比個高低,這倒是件大喜事。來!你可以近前來!我也不用別人幫助,咱們刀對刀較量十合,也不要你贏我,衹要你能招架得住。十合之內你還能保存性命,我就扔了刀打折了胳臂,永遠也不收徒弟。”
  老拳師說了這話,江志升如何敢上手?他嚇得上下牙齒亂響說:“我不敢跟師父比較武藝,我沒說過那話!”
  鮑老拳師不住冷笑,指著江志升,怒駡說:“懦夫!”又問說:“既然這些事你都不認,那麽你拐匿良傢婦女,犯了我昆侖派的最大戒條,這可是真的嗎?”
  江志丹咬著牙,點了點頭。老拳師一見他點頭承認,便不由得胸中的怒火越發高漲,臉色越發紫沉沉的,把眼睛一瞪,兩眼裏仿佛冒出刀鋒似的可怕寒光。他點頭說:“好了,你既犯了姦淫,就是死罪。跪下!叫你師哥殺你!”
  隨嚮陳志俊一指,那意思是叫陳志俊代他行刑。陳志俊這時卻有點手顫,江志升的臉上越發慘無人色。他一時急憤,就把刀一掄,撒腿嚮南跑去。
  鮑老拳師氣憤道:“你要往哪裏逃跑!”他隨帶著一個徒弟嚮南去追。鮑老拳師眼看著就要追趕上了,距離江志升衹有兩步,他右腳用力一瞪,身子一聳,一個箭步躥上去,掄了昆侖刀嚮江志升的背後狠狠砍去。
  江志升正是睏獸猶鬥,驀地回身用刀去迎。衹聽當的一聲巨響,鮑老拳師的刀重,震得江志丹手腕發痛,立刻扔刀在地。但他卻趁勢抹頭嚮山上跑去,鮑老拳師依舊憤怒著在後面緊追。
  可是到底老拳師現在是年老體肥,加上急氣,嚮山上走了幾步,就站住身不住地喘氣。
  陳志俊和劉志遠趕緊上前把他們的師父攙扶住。老拳師氣喘籲籲的,臉色由紅紫漸漸轉為蒼白,額上的汗珠像黃豆一般大。他還倔強著,頓腳說:“你們不要管我!你們到山上去,把江志升給抓下來!”
  馬志賢衹得叫劉志遠攙扶著師父,他跟陳志俊追上了山,就見江志升已嚮另一座山嶺跑去了。
  這裏馬志賢和陳志俊哪裏願意往嶺那邊去追,他們就彼此相望,呆了半晌,馬志賢就說:“我看咱們追不上他了,再說捉住他又當怎麽樣?難道真叫師父拿刀把他殺死,那不是要麻煩了嗎?”
  陳志俊說:“我看師父氣的太厲害了,他老人傢那身體禁不住。咱們還是先把師父勸回去歇著吧!”
  於是兩人又下山坡,就說江志升已然跑過山嶺不見了。又嚮鮑老拳師勸解了半天,纔由馬志賢給提著那口
  昆侖刀,陳志俊與劉志遠攙扶著老拳師,回到鮑傢村去。
  鮑老拳師氣得在路上還不住籲籲地喘。回到傢中,躺在炕上,歇息了半點多鐘,臉色方纔緩和過來。左肩上受了傷的鮑志霖這時走過來,看慰他父親。
  鮑老拳師氣得頓腳,駡他次子是飯桶,說:“平常你不用心學武藝,現在竟叫一個學藝未滿四年的師弟把你砍傷,把我氣成這樣子。這件事若傳將出去,豈不叫人恥笑!我四十多年的名頭就全都完了!”
  鮑志霖掀嘴說:“江志升他决不能跑遠了。他在這裏有傢,過兩天他一定回來。要不然我先去把他兒子抽一頓?”
  鮑老拳師駡道:“混蛋!你說的這是強盜的話。他犯了咱們的門規,與他的兒子又有其麽相幹?你快生給我滾開!”說話時就要用腳踢他的次子。
  鮑志霖趕忙跑出屋去了。
  這裏馬志賢、陳志俊、劉志遠三個人,又嚮鮑老拳師勸慰。鮑老拳師依然憤怒不息,就嚮馬志賢道:“你今天騎著馬,立刻到紫陽去把你那三個師兄叫來,叫他們立刻就來!”
  馬志賢聽了連聲答應,心裏卻不禁為江志升捏一把汗。趕緊出去備了一匹馬,先進城回傢,見了妻子,就把江志升的事情講了,然後便催著妻子趕快去找她的表姊黃氏,叫她去見鮑老拳師下跪求情,並驚慌慌地道:“你不知道,在紫陽縣我們的二師兄竜志騰、三師兄竜志起、七師兄賈志鳴,都是武藝高強,手段狠辣。他們若是來到,江志升一定要喪掉性命。你快去,千萬叫表姊抱著孩子嚮老師父求情!”
  當下馬志賢的妻子李氏,趕緊雇了一頭驢就往江傢去了。馬志賢不敢有違師父之命,他就趕緊往紫陽縣去請那三一位師兄。
  在這時黃氏早知道了她丈夫的事情,因為已有鄰居告訴她了。黃氏想丈夫在外姘識婦人,覺得十分可恨,但又想丈夫得罪了鮑老師父,立時便許有殺身大禍,又不住地著急悲痛。她的大兒子小鶴又拿著梢子棍跑到村外去玩耍,小兒子已然睡熟。
  她正在憂急無計可施之時,表妹李氏就來了。李氏把她丈夫馬志賢的話,都跟表姊說了。黃氏就更是著急害怕,可是又很作難地道:“你講,平常我也沒到鮑傢去過,現在我怎麽去央求人傢呢!”
  李氏說:“那有甚麽法子?誰叫表姊夫闖下了禍!我給你看著孩子,你趕緊去見鮑老師父。見了他的面就給他跪下。無論如何也得求他寬恩,把表姊夫的命給饒了!”
  當下由李氏這樣勸講著,催促著,黃氏又把頭髮梳了梳,換一件幹淨的衣裳纔走。她出了門還想著:見了鮑老師父,央求央求也倒可以,可是若叫我給他下跪、央求,那未免太難了!我作不到。
  少時來到了鮑傢門首,黃氏就見由門中走出一個三十多歲的短身漢子,她就上前萬福了,問道:“請問,這是鮑老師父的傢裏嗎?我是江志升傢的,我來見老師父替江志升求情!”
  對面這人正是劉志遠,他一聽這是江志升的妻子,就道:“原來是江弟妹,得啦!我勸您千萬別去見師父碰那釘子了。師父現在氣憤極了,甚麽人他都不認得了。手裏永遠拿著他那口大刀,我連一句話也不敢在他跟前說。江弟妹……”
  講到這裏,他把聲音壓得很小,又道:“現在就是別再惹他們了!我江師弟他要回傢去,弟妹千萬勸他趕緊遠走高飛,要不然被他們捉住,立刻就是個死。我們也沒法子救他!”
  黃氏聽了,衹得擦著眼淚又回到傢裏。當日那李氏就留在這裏為她作伴,也沒有甚麽事情發生,江志升也沒有回傢。
  次日早晨,老拳師的傢裏就停止了練武。到了晚間,馬志賢就帶著竜志騰、竜志起、賈志鳴由紫陽縣飛馬馳到。
  那紫陽縣原是出産茶葉的地方。該地茶商雲集,整天不斷地嚮關中、川北、濟水一帶去運輸。客商既多,所以鏢行的生意也很發達。小小的一縣之內,竟有鏢店十余家,但字號最大的是“紫陽靖遠鏢店”,鏢頭中最出名的就是穿雲燕竜志騰、推山虎竜志起、破浪蛟賈志鳴。這不但是“紫陽三傑”,而且是秦豫川漢之間最有名的英雄。
  他們全都是鮑振飛老拳師的弟子,當日他們應命來到,老拳師就道:“江志升犯了門中的規矩,不但姦淫良傢婦女,而且殺傷師兄,藐視師專。詳細的情由,你們可都聽過志賢講了?”
  竜志騰等三個人齊都恭恭敬敬地道:“我們都聽馬師弟詳細講過了。”
  鮑老拳師點頭道:“好,限你們十天之內把江志升給我捉來,如若不能活捉來,就把他的首級割下來見我!”此外再沒有旁的話。
  竜志騰等三人答應了一聲,當時便各帶兵刃往南山上搜尋江志丹去了,到晚間纔回來,就住在師父傢中。
  又過了三四天,在山上卻尋不見江志升的蹤影。在那山下,郭老婆子傢中住的盧傢小媳婦,已回到鞏傢莊娘傢住著去了,並聽說她婆傢和娘傢已打了官司,官人也到江志升傢中來過兩次,但卻捉不著人,有人講江志升已跳下山澗死了,又有人講他一定是過了山嶺往川北去了,除非這鮑老拳師病故,他才能夠回來。
  這些話傳得滿村中的人都知道了,就有人告訴了黃氏,黃氏就日夜的哭啼,弄得那懷抱中的小孩也病了。衹有她那大孩子江小鶴,對於這些事竟像全然不覺,每日還是提著梢子根到各處去玩,拿著那桿棍子見樹打樹,見墻打墻,弄得村子裏的狗一瞧見他,夾著尾巴就跑。
  村裏的孩子們也不下四五十個,還有許多都比他年長的,簡直沒有一個不服他、怕他。
  這天他吃完午飯,就出門去,直到天黑時方纔回來。他長得有點像他父親,但那比他父親還要英俊的長闊臉兒,滿是汗泥和血,衣服也撕破了。但是他一點也不哭,氣昂昂地走回來,把梢子棍一扔,又仰著臉看了看那挂在墻上的鋼刀。然後,他把破衣裳脫下來,蘸上水,擦了擦臉上的汗污和血跡,就赤著強健的小膀子,問他母親道:“娘,還有吃的嗎?”
  黃氏氣得身上發顫,問道:“你,你又在外頭跟誰打架了?”
  江小鶴仿佛毫不在乎的樣子,挺著胸道:“我跟薛傢的大牛、二牛,還有七八個人。他們大傢夥兒打我一個,可是敵不過我的武藝高強,被我殺得大敗。我這頭上的血是被他們打的,是中了他的飛鏢!”
  黃氏吃驚道:“哎呀!他們拿鏢打你,鏢不是鐵打的嗎?有尖兒!”
  江小鶴搖頭道:“不是鐵的,是石頭的。不要緊,英雄好漢中了暗器不算甚麽。娘,我要學武藝去!”
  黃氏又生氣又著急,道:“你還想學武藝啦?你難道不知道你爹爹的事情嗎?你爹爹雖然作了壞事,可是他要不是跟鮑老頭子學武藝,也不至於到這步田地。現在他叫鮑傢那些人逼得也不知是死了,還是跑遠了。你還要學武藝?”
  講著講著,她不住地哭泣。
  小鶴卻忿忿地道:“我爹爹是膽小。就回來!看他們敬怎麽樣?他們要講打,我幫著我爹爹打他們!”
  黃氏卻急得頓腳道:“得啦!得啦!你就別再惹禍了!你不知道那鮑老頭子從外面叫來三衹老虎嗎?”
  江小鶴忿忿地道:“老虎我也把他打死!”
  黃氏見兒子這樣的頑橫,心中更加十分憂慮。把飯菜拿過來,小鶴胡亂地吃了一頓,隨後他就跑到裏間,上床睡覺去了。
  這裏黃氏收拾了碗著,那小兒子又啼哭了一陣。黃氏安慰了半天,那小兒子方纔睡去。在小孩子身邊躺著的就是小鶴。
  這時小鶴已睡熟了,呼嚕呼嚕地發出了鼾聲來,並伸出一隻小膀子來,握著拳頭,仿佛在夢中跟誰打架似的。
  黃氏把他那衹小膀子擡起,塞進棉被裏,然後她走到外屋,取出針綫來,在一盞黯淡的油燈旁,為兒子縫補那件扯破了的褂子。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覺得一陣涼風由外面吹進來。擡頭一看,就見屋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
  黃氏吃了一驚,將要失聲喊叫出來,但定睛仔細一看,原是她丈夫江志升,便說:“喲!你怎麽回來了?”
  江志丹那一身綢衣裳現在已然又髒又破,頭髮也蓬亂著,鬍子長了滿腮;這幾天來他竟變成又黃又瘦。
  一進屋來,他就驚慌慌地悄聲說:“傢裏不是還有幾兩銀子嗎?你快拿出來給我,我得趕快逃命去!”
  黃氏流淚問說:“你要逃到哪兒去呀?”
  江志升擺手道:“你不要問,快快把銀子拿出來!”
  黃氏流著淚,到屋裏去開箱取銀子。這裏江志升就由墻上把那口鋼刀摘了,又找出一碗冷飯來,用手抓著往嘴裏吃。
  黃氏由屋裏走出來,手裏拿著銀子。一看丈夫拿手抓那冷飯吃,她就說:“我給你熱一熱好不好?還有剩下的菜呢!”
  江志升卻擺手,一面嚼著飯一面說:“不用,我這就走!”遂由妻子的手中接過銀子掂了掂約有五六兩,他便揣在懷內。咽下飯去,他卻又流出淚來,便伸手握著妻子的手說:“我對不起你!我年輕,作錯了事情。可是我沒想到鮑傢他們竟是這樣的兇狠!我若不趕快走遠,被他們抓住,立刻就是個死。我到外省要找一個作官的朋友去,將來也許能把你們全接了去!”
  黃氏哽咽著,卻講不出一句話來。
  江志升說:“我不敢再在此多待,我要走了。無論見著誰,千萬不要說我今晚回來了!”說畢他往外走去,忽然又止步問說:“小鶴呢?”
  黃氏擦著眼淚說:“小鶴他睡了!”
  江志升的意思似乎是他還要看著兒子,可是忽然他又想了想,就嘆息一聲,開門走去。黃氏將要嚮外送她的丈夫,江志升卻把門攔住,用很恐懼的聲音說:“你不要跟我出來!”
  當下江志升手提單刀,溜出門去,順著墻往北走,就像一個賊似的,逃出了村子,就往北飛跑而去。
  這時已敲過二鼓,天上繁星萬點,銀月一鈎。料峭的春風吹得江志升身上發冷。路上雖然沒遇著一個行人,但沿途各村莊裏的狗卻都像發現了他,在遠近各處汪汪地亂吠。
  江志升嚮北拼命地跑,因為地上坎坷不平,有兩次他都摔倒,還有一次幾乎失足在水裏。他越慌越亂,總仿佛有人在後面追趕似的。有時他真灰心,要將頭紮在水田裏,叫水將自己淹死;有時他又把心一橫,不想逃走了。索性跟鮑振飛那些人拼個死活。
  但他究竟是求生心切,便不得不忍耐痛苦,在茫茫的黑夜之下往前走去,直走得腳疼腿軟,東方就漸漸發出白色。眼前望見了一座高山,他知道自己已離開鎮巴縣境了。站住身,喘了幾口氣,又像是瘸子似的,坎坎絆絆地往北去走。東方的曙色也就漸漸上升、展開。
  江志升忽然覺得自己這個狼狽的樣子,手裏提著一口刀,倘若被人發現,一定認為我是強盜。於是便趕緊把手中的刀拋棄在水田裏。然後他依舊忍著腿疼緊緊地往前走去,走到天光大亮,他已然走進了山口。
  這山也是大巴山的一脈,雖然不大高峻,但是山路極為麯折、坎坷。
  江志升往山裏走了有百步,衹見小鳥在耳畔亂鳴,蒼鷹在頭上盤飛,卻沒遇見一個人。他才略略放了點心,找了塊青石坐下,把那已經磨破了的鞋脫下,倒出許多沙礫來;脫下襪子,一看腳上已磨了許多大泡。他用指甲狠心地將腳上的泡全都捏破,泡裏面流出許多清水來。
  他不敢在此多待,便又把鞋襪穿上。走了幾步,覺得兩腳越走越痛,簡直不能再著地,同時鞋根都提不上了。他又坐在地下,將衣裳裏子撕下一塊來,扯成了兩條帶子。一面彎著腰去係鞋,一面心裏想,到底我是犯了甚麽彌天大罪,被人逼成這個樣子?在南山中潛伏了幾晝夜,如今又跑到北山來,還不知過了這座山後,是生是死?這樣想著,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憤恨,同時身上既是疲倦,腹中又覺著饑餓。
  站起身來,像受刑似的,一步一步順著山路往北去哪。挪了不到幾十步,這時就聽身後發出“得得”一陣雜亂的馬蹄聲,藉著山𠔌更顯得響亮。震心。
  江志升嚇得趕緊回身去看,就見身後馳來了四匹健馬,前三匹馬上全是彪形大漢,後面那匹馬上正是蒼鬢飄飄,紫臉沉沉的鮑老拳師,江志升一看,嚇得他魂魄都飛了,便趕緊扳著路旁的石頭,要往山上去爬。衹聽後面像雷一般的聲音喊道:“江志升,你還想跑嗎?”
  這是鮑老拳師的聲音。江志升嚇得腿下一軟,咕咚一聲,摔將下來。他趕緊一滾身,想要再跑,但那四匹馬已來到臨近。
  頭一匹馬上正是穿雲燕竜志騰,他一張深青色的臉,滿生著鬍須,相貌非常兇狠。馬來到臨近,他一手勒纏,一手揮起了皮鞭,探起身來,嚮江志升的頭上“吧吧”打下。
  江志升覺得頭疼目暈,但他還要掙紮著站起來,心裏燃燒著一種急怒,他駡說:“你們是強盜……”往下的話還沒有喊出來,就覺得胸前一陣奇痛,全身發昏。他使力去喊,亦不知喊出來了沒有,就立刻躺在地下死了。
  馬上的老拳師正要擺手,但已來不及了。推山虎竜志起已由江志升的胸中抽出了鋼刀來,順勢下馬,在江志升的身上擦了擦刀上的鮮血。然後他嚮鮑老拳師說:“師父!事情辦完了,我們回去吧!”
  鮑老拳師坐在馬鞍上,瞧望著江志升屍體發怔了半天。雖然他的臉色還是那麽紫得可怕,但由他的兩目中已可看出,是帶一點悲憫之色。
  旁邊破浪蛟賈志鳴亦下了馬,他抱怨竜志起說:“三師哥!你把事情辦得太急了!問他幾句話也好。”
  竜志起的黑胖臉上卻更顯出怒色說:“這樣的人,還問他其麽話?叫他多喘一口氣,咱們昆侖派中的人就全都沒臉見人了。”
  竜志騰在馬上叱責他兄弟說:“師父又沒發話,你如何就弄死了他?”
  竜志騰氣忿地又要和他哥哥頂嘴,卻聽鮑老拳師喝道:“你們不要吵了!把死屍拋下澗去!”當下三個人一聲亦不敢言語,賈志鳴和竜志起就過去擡死屍。忽然賈志鳴由江志升的身邊摸出幾兩銀子來,交給他師父。
  鮑老拳師接過一看,很輕微,至多不過了六兩銀子,心裏就明白,昨晚江志升回到他傢中,一定就是取這點銀兩去的。
  此時竜志起和賈志鴨把江志升的屍身扛走,拋到山澗下,鮑老拳師並沒有細看,便拂手說:“咱們回去吧!”當下四匹馬就倒轉過來,出了山口,飛馳回往鮑傢村去了。
  鮑振飛老拳師到了傢中,不但他的怒氣都消了,而且顯得精神十分頽廢。
  竜志騰等三人卻回到屋裏去飲酒吃飯。鮑志霖扶著一根拐棍,彎著腰到屋裏去見他們三人,探著頭悄聲問說:“怎麽樣了?追著江志升了沒有?”
  竜志騰等三人衹管喝酒,並不回答。鮑志霖又問:“把他結果了沒有?你們告訴我不要緊,我决不能對別人去說!”
  竜志騰用酒杯一拍桌子,說:“師弟,你怎麽說這話?咱們又不是幹緑林事兒的,豈能隨便就結果了人?我們跟著師父出去本想要追上他,把他打個半死可就夠了,可是沒追上;或許你昨天晚上看差了,由他傢門裏出來的那不是他。”
  鮑志霖聽了仿佛覺得非常失望,狠狠地說:“那小子早晚不得好死,等著吧,看將來的!”說畢,他搶著斟了兩杯酒自己喝了,然後又忍著背上的傷痛,扶著拐棍走出屋去,又要嚮他父親去打聽打聽。
  可是,纔一拉他父親住的屋門,就見他父親正抱著他的侄女阿鸞玩耍。雖然玩耍著,可是他那張蒼老的臉上,卻顯出一種極難看的顔色。
  鮑志霖知道他父親是發了愁啦!就溜回他自己的屋裏去了。
  當日下午,竜志騰、竜志起、賈志鳴三個人,就一齊辭別了師父,策馬回紫陽縣去了。他們一走,馬志賢等人就發了怔。因為事實已然明顯出來,他們一定是把事情已辦完了,而江志升是親戚,他因此亦不敢到江傢去了。其餘旁的人,如陳志俊、劉志遠等人,雖然平日與江志升的感情都不怎麽好,但現在亦都有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覺得跟鮑老拳師學武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鮑老拳師這一天之內精神亦十分不好,連午飯都沒有吃。睡了一個覺,就到天晚了。他摸了摸身邊,那由江志升屍身上搜來的幾兩銀子,還依然存在。暗嘆了口氣,悶悶地吃過了晚飯,便走出門去。此時天色已然昏黑,村裏敲起更鑼來,傢傢都掩上了柴扉。
  鮑老拳師走到江志升門首,隔門去看,衹見屋中有黯淡的燈光,卻沒有一點聲音。鮑老拳師就從身送掏出幾兩銀子,隔墻擲了過去。心說:這是江志升帶著逃命之用的,現在他用不著了,我還給你們,你們傢裏的人自己用吧!轉身走開,纔邁了一步,就聽門裏呱呱的一陣兒啼。鮑老拳師就曉得江志升的身後,尚有一個在襁褓之中的小兒,心裏就越發難過,便暗暗地嘆著氣走回傢中。
  到了第二天,清晨起來,鮑老拳師依舊一點聲色不動,照常教授武藝。但是,他本來是個很剛強的人,從來沒有嘆過一口氣,可是這幾日他忽然時時皺著眉來凝想。有時甚麽事亦不為,他就長嘆。
  因此門徒們都覺著老拳師的脾氣有些改變了。
  陳志俊、劉志遠等人全都捏著一把汗,不知鮑老師父又為甚麽事情而憂煩。每天大傢按時前來學武。練習武技的時候,全都是謹謹慎慎,不敢有一點兒疏忽。練完了武技就分著去作事,喂馬的喂馬,耕田的耕田。沒有一個人敢偷懶,沒有一個人敢言笑,因為都提防著老拳師會發脾氣來。
  過了七八天,這日是鮑老拳師的得意弟子魯志中回來了。他是頭一天晚上回來的,在傢裏歇一夜,第二天清早就見師父復命。他來的時候一看,門前場子裏衹有三個人,是馬志賢、劉志遠、陳志俊,他心裏就有點詫異。還沒進門,就見師弟鮑志霖由門裏出來,歪著膀子,臉上越發黃瘦,好像得了甚麽大病。
  鮑志霖一瞧見魯志中,就說:“師弟,你是怎麽啦?在漢中玩了個夠!”
  魯志中問說:“師兄。你是怎麽啦!”
  鮑志霖見問,他反倒生氣說:“你就不用管了!”
  魯志中又回頭瞧著馬志賢等人;馬志賢等人全都專心練武,不敢說一句話。
  魯志中一看這神情不對,便趕緊走進門裏去見師父。
  鮑志霖亦隨著他進來,問說:“我哥哥的傷怎麽樣了!”
  魯志中搖頭說:“不要緊,現在已能夠下地了。”進到屋裏,就見老師父纔起床,正在喝茶。
  魯志中行過禮,鮑老拳師就叫他在旁邊坐下,問說:“志雲的傷勢怎麽樣了?”
  魯志中說:“我到了漢中的時候,師哥的腿傷就已見好了,我在那裏住了幾天。我回來的時候,師哥已能不用人扶著就下地了。他說請師父放心,下個月他就可以回傢來看看。”
  鮑老拳師點了點頭,又問了些關於漢中鏢行事務,以及在漢中的他那些門徒的近況,然後就叫魯志中回去歇息。
  魯志中見師父的精神似不大好,他亦不敢多說話。到了門外,等著馬志賢等人練完武藝,就趕過去與他們談話。他剛問:“秦志保怎麽沒來?”
  馬志賢就趕緊嚮他使眼色。陳志俊亦說:“你就不必問吧!等有工夫我們再告訴你吧!”
  這時,鮑老拳師又從門襯走出來,馬志賢等又練起拳腳和刀棍。魯志中又恭謹地對老師父多說了些漢中的事情,他就走了。
  在路上魯志中不住的疑惑,想自己離開這裏之後,這裏的師兄弟之間一定出了事情,並且還很嚴重的事。進城回傢,就對他妻子說:“師父傢裏的情形非常可疑。”
  他妻子說:“你走了之後,就沒有一個師兄再來,我亦不知道那裏都有甚麽事。”
  魯志中沉思了一會,就望著由漢中給江志升帶來的紅緞、宮粉、胭脂、絨綫等物,心說:回頭我給志升送這些東西去,順便問問他師父傢裏到底是有甚麽事?今天他也沒有去練武,莫非他也出了甚麽毛病嗎?狐疑了一會,少時就用午飯。
  正在吃飯的時候,馬志賢就來了。
  魯志中趕緊說:“師弟請坐,我還正要找你去呢!為甚麽今天我沒有見秦志保、江志升?”又指著桌上放著的宮粉等物,說:“這些都是江志升托我帶來的,我還正要給他送去,你來很好,交給你吧,我就省得又跑一趟了!”
  馬志賢看見了那些宮粉、紅緞等物,面上立時現出一陣悲慘之色,擺手說:“這些東西就先放在你這兒吧!咱們找不著江志升了。你走了不過十幾天,可是咱們這兒就出了大禍。秦志保、鮑志霖全都受了傷,老師父幾乎氣壞了。我還跑了趟紫陽縣,請來竜傢二位師兄和賈師兄。他們是前幾天才走的。江志升……”說到這裏,他就掩著頭,把近十幾天來所發生的事情,全都詳細對著志中說了。
  魯志中聽罷,嚇得他面色連變,發了半天怔,然後他悄聲對忠賢說,“這麽一說,江志升一定是死了!”
  馬志賢說:“他若不死,師父豈能叫竜志騰他們回去?其實江志升本來有點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不過就是他的傢裏太可憐了。老婆還不到三十歲,兩個兒子,一個十二,一個還不滿周歲。雖然傢中稍稍有點産業,可是江志升這一走,立刻有許多族人就出了頭,要來分江傢的産業。你知道,江志升的老婆本是我傢的表姊,我們兩傢原走得很近,可是這些日了我就不敢到江傢去了;因為衹要一去,他的老婆必是正在哭著!”
  魯志中皺了皺眉,嘆氣說:“怎麽會把事情弄成這樣!我臨走的時候,江志升托我買這些東西,我就有點疑惑,我還勸過他,想不到……”
  說到這裏,又嘆了口氣說:“不過我看今天師父的精神很不好。這些事,他老人傢一個字也沒嚮我提說。我想他老人傢是在盛怒之下殺了江志升,現在也許有點後悔了。”
  馬志賢擺手說:“師父那個人的脾氣有多麽剛強!他作事哪有過後悔!不過,因為江志升背叛了師父,雖然將他殺死,心中仍覺著不痛快。不然,就是恐怕江志升的族人知道了此事,會到衙門去告狀。”
  當下師兄弟二人愁悶地坐了一會,馬志賢就走了。
  第二天魯志中又到鮑老拳師的傢裏去,他也謹慎地練武幹事,决不提說此事。
  又過了許多日子,秦志保和鮑志霖的傷勢也好了,師徒們照常教授武技。
  鮑老拳師的精神也漸漸恢復,不再感嘆,就仿佛根本沒有那一場事情似的。可是他們這刀槍群中,缺少了一個江志升。而距此不遠,那江傢卻添了三個孤兒寡婦。
  江志升的兒子江小鶴雖渾渾噩噩,整天掄拳耍棒,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耍,但他畢竟是個十二歲的人。這些日來忽然不見了他的爸爸,他的母親又天天流淚,江小鶴心裏就有點納悶,於是也沒有心腸再到外面玩耍去了。
  這天,他又問他母親說:“媽!我爹怎麽還不回來?”
  他母親黃氏說:“我沒告訴過你嗎?你爹到外省找朋友去了,一年二年也許不能回來。”
  江小鶴緊緊皺著眉,說“那不行!我要找我爹去!”
  他也不知為甚麽緣故,眼淚就像雨似地落下。他又看見他母親抱著他的弟弟喂奶,可是正在暗暗地流淚。江小鶴心裏想:一定母親瞞著我,我得問問別人去!
  這天一清早,他就提著梢子棍出門。到了鮑傢的門外,就見那鮑老頭子正在教徒弟們練把式,他的姨丈馬志賢也在那裏打了拳。他記得早先他爹也跟這些人在一起練武,並且比這些人都練得好。
  江小鶴提著梢子棍跑過去,一把抓住馬志賢的大腿,說:“姨丈,我問你一件事,你得告訴我。我爹到底上哪裏去了!”
  馬志賢著急還沒有答話,鮑志霖就跑過來,像趕狗似地驅逐江小鶴說:“去!去!哪來的孩子?
  小心刀槍把你碰著。去!去!”
  江小鶴掄起梢子棍,嚮鮑志霖的肚子上就擂了一下。衹聽“吧!”的一聲,那鮑志霖雙手掩著肚子說:“哎喲!你這野孩子,你敢打我!”
  假若此時他的姨丈沒在旁邊,他真能動刀把這孩子殺了。
  江小鶴跳起來掄著梢子棍又要打,馬志賢趕緊把他攔住。
  旁邊的魯志中、陳志俊等人也都停止練武。
  鮑老拳師走過來,把紫面沉下來,怒聲問道:“你這孩子,怎麽動手就打人?”
  江小鶴翻眼看著老拳師這可怕的容態,他卻一點兒也不服氣,依然掄著梢子棍,頓著腳說:“我來找我姨丈,問我爹上哪兒去了?那小子憑甚麽往外趕我?我還要打他!”說時掄著桶子棍,又要打鮑志霖。
  馬志賢卻把他手中的梢子棍握住,但是這孩子很有氣力,想把他的棍子奪去也不容易。
  鮑志霖也不服氣,說:“這孩子打的我真疼!你是哪裏來的野孩子?”
  鮑老拳師回手一推,把他的兒子推得倒退了好幾步。
  然後,老拳師又問馬志賢說:“這是誰傢的孩子?為其麽來此找他的爹?”
  馬志賢發怔地說:“這,這是江志升的大兒子!”
  老拳師一聽,面色頓然改變,把江小鶴詳細看了一看,覺得他的面貌的確像他父親,並且比江志丹更為英俊。
  這時江小鶴趁著馬志賢說話的時候,他又把梢子棍抖起來。雖然沒有打著誰,可是他的威風凜凜,真像一位小英雄似的。拍著健壯的小胸脯說:“你們誰敢過來,跟我比比武!”
  鮑老拳師面上現出笑容,走過去嚮江小鶴說:“小孩子,你不是要找你的爹嗎?你爸江志升本是我的徒弟,這些日他也沒到我這裏來,我還很想念他呢。你回去問一問你的母親,她也許能知道你爹的下落!”
  江小鶴搖頭說:“不!我媽她也不告訴我,我纔找我姨丈來。你們要不把我爹的事情告訴我,我就不走。你們也就都別練武了!”
  鮑老拳師又笑了笑,他從身上掏出幾百錢來給江小鶴,並笑著說:“別鬧,我看你這小孩子很好,應當聽話。我給你幾百錢,你買糖吃去吧!”
  江小鶴把錢接過來,“吧”地就衝著老拳師一摔,掄著梢子桿說:“我不要錢,我要我爹!你們把我爹找來!要不然,告訴我爹的地方,我就找他去!”
  鮑老拳師不由面現怒色,用一雙厲害的眼睛看這小孩。
  馬志賢一看事情不好,就趕緊過去把江小鶴推走。連推帶勸,說:“好外甥,你別在這兒胡闹了!我跟你回去,我能告訴你爹的地方。”
  江小鶴被馬志賢勸走,他還不住掄著梢子棍和他的小拳頭,嚮鮑老拳師示威。
  鮑志霖嚮他的父親問:“這孩子比他父親還要可恨,咱們為甚麽不打他呢?”
  鮑老拳師回手就是一掌,把鮑志霖打了個滿面花,接著又一腳,將鮑志霖踢了一個滾兒。
  劉志遠、魯志中等人趕緊上前勸解。
  鮑老拳師此時又是生氣又傷心,駡著兒子說:“你說江志升的兒子跟他爹一樣,可惜你卻不能跟我一樣。你不用像我,衹要有剛纔那孩子那麽點橫勁,我也就不至於如此!”
  鮑志霖跑到旁邊,掩著面,歪著屁股,喪氣得像一隻挨了打的狗。
  鮑老拳師怒氣未息,還不住嚮兒子大駡。
  這時他那個孫女阿鸞出門裏跑出來,張著兩衹小手,叫道:“爺爺!爺爺!你別生氣啦!”跑到臨近,就把她的老祖父拉住。
  鮑老拳師氣得蒼鬢亂動,用手撫摸著孫女的小辮,心裏很難過地想:我的兩個兒子全都不中用。將來我死了之後,不但我鮑傢的武藝要絶傳,並且還無人應付仇傢。徒弟雖衆,但究不可靠。趁著我還能活幾年,就把武藝傳授給阿鸞吧!
  由此,鮑老拳師决定了主意,要把武藝授給孫女。少時馬志賢回來了,鮑老拳師嚮他問了問江傢的情形,隨後就囑咐他,叫他在鐵鋪訂打一口尺寸小的、份量輕的單刀,以備阿鸞使用。
  由這天起,鮑老拳師又時時嘆氣。那江小鶴卻聚集了十來個村內外的頑劣孩子,都拿著竹竿子、木頭刀,常在鮑傢門外大鬧。
  江小鶴為首,指著名兒叫鮑志霖出來跟他比武。
  鮑志霖雖然不怕這些,但怕他的父親,就躲在門裏不敢出來。
  第三天,秦志保來練武,頭上流著血,說是剛纔在村外叫江志升的兒子拿石塊把他打的。
  劉志遠來了,身上頭上滿是土,他說剛纔叫江小鶴帶著一群孩子把他圍住了,大傢擺了個土陣,一齊嚮他揚土。
  鮑老拳師聽了,卻微微冷笑,說:“這個孩子!”
  旁邊的馬志賢卻看出老拳師的面色十分可怕。
  當日也沒有其麽事,到了晚間,鮑老拳師暗帶著一把尖刀就走出門來。這時已是傍晚的時候,天際雲霞像血色一般的鮮紅。
  老拳師從江傢門前經過,嚮裏邊看了一眼,然後就走出村子。回首一看,傢傢屋宇冒出來炊煙,牧羊的人也歸去,天色是快黑了。老拳師像一隻尋找食物的餓虎似的,兩衹眼東張西望。春天的晚風吹著他的蒼鬢亂動。
  待了一會,暮色漸漸厚了。忽見由西邊麥田的小徑中跑來了一個孩子,手裏掄著梢子棍。
  老拳師就趕緊迎過去,此時江小鶴還沒走出麥田,老拳師已然把他攔住。
  江小鶴就瞪著眼,掄著梢子棍說:“你這老頭子,你要跟我比武嗎?”
  老拳師一聲不語,嗖地出懷中抽出了尖刀,霞光照得尖刀燦爛奪目。老拳師的眼睛迸出毒火,尖刀舉起,心說:“我結果你這小東西,以免後患!”
  可是江小鶴並沒看出老拳師是要殺他,他喜歡得跳起腳來說:“啊!你這把刀真好!”
  這一種天真活潑的動作,使老拳師忽然心軟了,就緩緩地把刀放下來,笑嚮江小鶴說:“你很喜歡這口刀嗎?我專為等著你,好送給你!”
  江小鶴笑著接過刀來,反覆地賞玩。
  老拳師忽然心又起了一個念頭,我要奪過刀來,就地把他殺死,但這個念頭纔起,又被另一個念頭給壓下去,消極地想道:何必!我殺死他的父親已經夠了,難道真要斬草除根嗎?俗語說“冤傢宜解不宜結”,何況上蒼有眼!我鮑振飛已年近七旬,不可再作出狠毒的事了。
  當下就仁愛地撫摸江小鶴的頭頂,說:“你回傢去吧!你不要再想你父親了。他是到外省去了,他在外面决受不了苦。也勸你母親不要憂愁。還有,我勸你別再跟我那些徒弟們作對,也別再到我門前去鬧!”
  江小鶴點頭說:“不鬧了,送給我這口好刀,我就永遠不跟你們鬧了。”說著,他一手拿刀,一手拿著梢子棍,跳著腳兒,高高興與地就跑回傢去了。
  鮑老拳師看得那小孩子的背影逝去,他又站在麥田襄發了半天怔,但是心裏很痛快,就走回傢裏,也不再發愁嘆氣了。
  到了次日,徒弟們照常來習武,倒沒有人受了江小鶴的欺侮。老拳師今天練武技也特別有精神,並叫那年僅十歲的小孫女阿鸞也下了場子,掄掄拳,檸檸腿。練過之後,徒弟們分著去幹事,老拳師卻單獨把馬志賢叫到門裏。
  進到屋中,老拳師就取出幾塊銀子來,說:“這大約有十兩重,你給江志升傢裏送去。他跟我學藝已有三年,因為他犯了我們門中的規矩,把他逼走了。我想他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回來,他的妻子孩兒實在可憐。你先把這些銀子給他們送去,以後我還要時常周濟他們。”
  馬志賢一面聽師父說著,他一面點頭。接過十兩銀子出了門口,心中卻又不禁疑惑,暗想:這老頭子安心是甚麽呀?把人傢的丈夫、父親給殺了,可又去周濟人傢的寡婦孤兒,莫非他真是後悔了?
  這幾天小鶴那孩子跟他鬍攪,他也像不怎生氣。這可其叫人生疑,到底他老頭子安的是甚麽心呀?
  來到江傢門口,一推門進去,就見江小鶴正在院中,手裏拿著一把七寸來長的明晃晃的尖刀。他一瞧見馬志賢,就跑過來說:“姨丈!姨丈!你看我有一把好刀,這把刀是口寶刀!”
  馬志賢說:“你這孩子,沒事弄刀子玩,非得傷了你自己不可。你是哪兒得來的?”
  江小鶴說:“這把刀是你師父鮑老頭送給我的。昨天,在快黑的時候,他在麥地裏等著我,由懷裏拿出這把刀來,就送給我了。”
  馬志賢聽了這話,嚇得面色發白,劈手將江小鶴手中的刀奪過來,說:“這還了得!”急忙忙走到屋裏,嚮黃氏說:“表姊!你趕緊帶著孩子搬到城裏去住,要不然你們可都有殺身之禍。鮑老頭子那個人,比老虎還兇,比狼還狠!”說到這裏,他不覺氣憤得流下淚來。
  黃氏還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江小鶴又進來跟他要刀。馬志賢把刀交給江小鶴,又凄慘悲憤地說:“把刀給你,將來你拿著這個給你父親……咳!你的父親雖然作錯了事情,但他的罪過决不至於……”
  黃氏見馬志賢流著淚,說話又這樣吞吞吐吐,嚇得她身體不住抖顫,眼淚汪然流出,說:“表妹夫!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快說!這話……”
  馬志賢擺手說:“現在我不能詳細告訴表姊。你們母子今天就搬進城去,住在我那裏,別再回來了。要不然必有橫禍出來!”
  黃氏嚇得打戰,連連點頭說:“是,是,我們回頭就搬進城去!”
  江小鶴卻揪住他的表姨丈問道:“甚麽叫橫禍?你趕緊告訴我!”
  馬志賢卻嘆了口氣,擺手說:“你就不必問了!你今天隨著你母親進城,就住在我那裏。我可以教給你學藝,並教給你打鐵。你若是會了打鐵,像這樣的刀,自己愛打多少就打多少,將來也可仗著那手藝吃飯的。”
  江小鶴一聽,非常喜歡,跳起腳來說:“好!好!”
  當日就由馬志賢幫助,請來江傢的一位族人照著傢中,雇來一輛車,拉著許多東西。黃氏母子三人,就進到城內,住在馬傢鐵鋪的後院。
  到了現在,馬志賢完全知道他的師父鮑振飛,原是個極端殘忍的人。江志升不用說了,一定是早被他殺死了,這兩個小孩子的性命,將來還怕保不住。因此馬志賢非常擔憂,並且不敢把這些話嚮別人去說,連他的妻子李氏和黃氏,他都不敢去說。每天見了鮑老拳師,他更是加倍地恭謹,對於師兄弟們尤其是那鮑志霖,他一點也不敢得罪。惟恐有一朝招憫了師父,便要禍延己身。黃氏在他傢住著,倒是很平安。
  不過,黃氏是個年輕人,平日夫婦的感情又好,自己丈夫一去無蹤,始而是思念悲痛,後來漸漸地感情麻木了,照舊地擦脂抹粉,遊街逛廟,被她的族人知道了,就造出許多謠言,藉端要奪她那十幾畝田地。
  光陰飛快,不覺又是一年。這時也不知由誰的口中傳出來,說是江志升已然死了,是在秦嶺山中遇著了強盜被殺死了,並且說有人看見了他的屍身。起初黃氏還是將信將疑,馬志賢也把事情隱在心裏,决不承認江志升已死。可是後來,馬志賢見黃氏有點青春難守的樣子,他不禁生了氣,心說:真是報應!
  江志升生前調戲良傢婦女,現在他死後纔僅一年,他的老婆便要嫁人。與其將來叫她在我這裏作出丟面的事情,不如索性把她丈夫的死訊告訴她,叫她去改嫁吧!於是這天就對黃氏實說了。
  他忿忿地說:“表姊,我現在跟你說,江志升一定是死了!表姊,你又是這年紀,你要改嫁也沒有人能阻攔你,不過你不能把小鶴帶走。小鶴是江志升的長子,我與志升不但是親戚,而且是三年的師兄弟,我得給他留下這一條根!”
  黃氏聽馬志賢把實話對她說了,她連哭三天,也穿了幾個月的孝,可是她後來究竟難耐孤霜,便改嫁了一個開絨綫鋪的董大。把兩歲的孩子小鷺帶過去,而把小鶴仍留在馬志賢的傢中。
  此時江小鶴已十四歲了,跟馬志賢學了兩年武技,已有了一點根底。並且因為每天幫助馬志賢打鐵,兩膀越發有力,身體越發健壯。同時因為他的父親失蹤,母親改嫁,兄弟離散,這許多不幸遭遇,使他的性情更變為暴躁頑強。每天要在酒鋪飲酒,街上混鬧,打鐵的事也不好好地作,並且與馬志賢的妻子李氏非常不和。雖然有馬志賢從中時常調解,但是李氏仍是天天地鬧氣,江小鶴也是時時想走,弄得馬志賢非常為難。
  這天,是個嚴寒的鼕天,天際灑下來密雪。屋宇和街道平時都是破舊不堪,但此時卻都裝飾上了白銀。
  午後,馬志賢踏著半尺多深的雪由鮑傢村練武歸來。一回到傢裏,滿身是雪,兩腳是泥,樣子十分狼狽。他妻子李氏就抱怨他說:“正經買賣你不做,可天天跑到城外去練武。你的武藝到現在也練了六年多了,學會了些甚麽?由武藝上掙過一塊錢沒有?”
  馬志賢嘆氣道:“你哪裏知道!現在我也算是騎虎難下,想要不去練武也不行了!早先我投師學藝的時候,因為年輕好事,就想,會點拳腳,能使刀劍,那有多麽好?六年以來,我的武藝雖算不上學成,可是走江湖、保鏢,也足足夠用,老師也想把我薦到外邊去當鏢行夥計。可是我想,與其在外面鏢行裏,每節掙上七八兩銀子,還不如我在傢裏開鐵鋪呢!所以有幾回機會都叫我放過去了。可是現在我再想那些事也沒有了,不但找事找不著,我還不敢不到師父傢裏去。假如我一不去,老頭子就一定生氣,他要是一生氣,別說咱們以後休想以武技吃飯,就連性命都不保!”
  李氏說:“你把你師父怕成這個樣子?他也是個人,他能怎樣?他殺了人就不償命嗎?”
  馬志賢直著眼探著頭說:“你說甚麽?償命?江湖人把人害了,還有償命的那一說?江志升……”說到這裏,他又把話咽下去,就搖頭嘆息著說:“你哪裏知道。我對你說你也是不能明白!”
  李氏說:“你還提江志升呢!那都是咱們的好親戚!他死了,連個屍首也看不見。表姊嫁董大倒很享福,可是小鶴那孩子卻沒出息,天天招我生氣。你那時偏要留下他,留下這個禍,將來可怎麽辦?”
  馬志賢說:“小鶴這孩子倒好辦,再過一兩年他就成人了。看他不好可以叫他走,他到外頭也不至於餓死了。”
  李氏生著氣說:“你倒是顧慮得周到,幸虧小鶴不是你的親兒子。”
  這話李氏說過了也不衹一次,馬志賢早就曉得妻子嫉妒,當下也不願意生閑氣,就到櫃房。他這個小鐵鋪本來就生意蕭條,何況今天下著雪,更沒有人來照顧他。本來櫃上有兩個夥計,前幾個月就辭散了,衹留著江小鶴和另一個小徒弟看櫃。現在衹有那小徒弟在小爐子旁,丁兒當地打鐵鍋,卻不知小鶴往哪裏去了。
  馬志賢心說:這個孩子,果然不成材料,叫他走吧!氣忿忿地坐在小徒弟的旁邊,也幫助打鐵鍋。
  一隻鐵鍋還沒有做成,忽見隔壁張傢鐵鋪的孩子毛頭,滿身的雪從外面跑來,說:“馬掌櫃,你快去看看吧!你們小鶴在劉三的酒鋪裏跟人打起來了!”
  馬志賢趕緊問:“跟誰打起來了?”
  毛頭說:“跟褚驢子。他把褚驢子頭都給打破了!”
  馬志賢一聽江小鶴打了褚驢子,他的心中就是一動,搖頭說:“我管不著,叫他們打去吧!誰有能耐誰就把誰打死!”
  毛頭走後不多時,江小鶴就從外面回來。他身上除了雪之外,並沒有一點傷,而且面上毫無怒氣,簡直不像纔與人打過架的樣子。他的身子很長,面目雖俊秀,但卻是很黑,簡直不像是個年僅十四歲的孩子。他見了馬志賢仿佛有點慚愧,垂著頭,走近前來,說:“姨丈,你歇歇吧!交我來打!”
  馬志賢一句話也不說,站起來,到旁邊坐著歇息,眼看著江小鶴那健壯的胳臂掄起鐵錘子來打鍋。他的眉頭緊皺著,一聲也不語,作事仿佛比往日都出力。少時,他已打完了一隻鍋。
  那個徒弟又到庭院去幫助李氏做飯,馬志賢剛要問小鶴為甚麽又在酒鋪與人打架,忽見江小鶴放了鐵錘,站起身來,雙目流淚。
  他把馬志賢的胳臂握住,悲痛地問道:“姨丈!我求你告訴我實話。兩年前,我父親到底是怎麽死的?是被誰殺死的?”
  馬志賢聽了這話,他心中一驚,同時也十分悲痛,就怔了一會,纔說:“我聽人傢說,你父親江志升,因為作錯了事,犯了鮑老師父的門下規矩,鮑老師父勸他不聽,他反把他的師兄鮑志霖、秦志保殺傷。後來,他又恐怕鮑師父的門下人要與他作對,所以他就離傢走去,一走就無音信。後來纔聽人說,他是走在秦嶺山中遇見強盜,被強盜把他殺死了!”
  江小鶴流淚搖頭說:“不是!姨丈你是瞞著我的。剛纔我和趕驢的褚三在酒鋪裏,因為小事打起架來。他打不過我,他就嚮我大駡。他說……”說到這裏,江小鶴悲哽不能成聲。
  馬志賢拍著他的肩膀勸解。江小鶴又說:“他說我父親是被鮑振飛、竜志鵬、竜志起、賈志鳴四個人給殺死的。那竜傢兄弟又是姨丈你由紫陽縣叫來的,我想你决不能不知情!”
  馬志賢聽了這話,他不禁流下淚來,說:“此事我隱瞞了二年多,曾略略告訴過你母親。想不到現在外面的人全都知道了!”
  於是就把過去的事詳細說了一遍,然後又說:“這件事你也不能歸罪於鮑老師父和竜傢兄弟等人,因為你父親也有許多不是。鮑老師父生性固執,對待門徒極為嚴酷,這是誰都知道的。聞說在他年輕時,曾因妻子不貞,被他手刃了。捕在獄中判了死罪,後來因為白蓮教匪作亂,城池陷落,他纔乘亂逃出,改了姓名在行伍裏效力,再後來纔入了鏢行。現在的鮑志雲和鮑志霖,還是那被殺的妻子所生。所以,他生平最恨人貪淫好色。在收徒弟時,第一先提出這一條,如若犯了,便要被他置於死地。你父親在世時明知故犯,並且欺他年老,要與他爭鬥,所以他纔一怒,派我去請竜傢兄弟和賈志鳴。那時我明知竜傢弟兄一來,你父親必有性命之虞,可是我又不敢不遵命前去!”
  他說到這裏,就被江小鶴攔住,江小鶴流淚說:“姨大不必再說了。姨丈收養我已二載,並將武藝教會了我,我現在已不是小孩子,我豈不知姨丈的恩情?現在我誰也不恨,我就是恨鮑振飛!因為我父親雖有錯處,但决不至有死罪。為何他就可以把我父親殺死?還有一件事……”
  說時,江小鶴由懷裏抽出一口明晃的尖刀,悲憤著說:“這是兩年前鮑老頭子給我的。那時的情景我還記得,是天晚了,在麥田裏,四下沒有人。鮑老頭子起先的樣子非常兇惡。後來不知為甚麽他又下不了手。這兩年來我都糊塗著,今天聽褚驢子說,我纔想起來,原來那天鮑老頭子也是要殺我!”
  說到這裏,江小鶴瞪起眼睛來,手握著尖刀,仿佛立即就要找鮑老頭子去拼命報仇。
  馬志賢擺手說:“你說話聲小點吧!告訴你,那天我看見了你的尖刀,你跟我說了鮑老師父贈你這口刀的情形,我就知道他居心險惡,所以我就趕緊把你們母子接進城來。教給你武藝,並不是為叫你報仇,卻是叫你防身。可是,這兩年以來,鮑老師父的脾氣比早先是好多了。他也知道你母子住在我傢,時常很關心地嚮我打聽你們母子,我看倒還不是虛情假意另有居心。我想冤傢宜解不宜結,何況咱們又鬥不過他!假若你去找他報仇,結果報仇不成,倒許賠上你一條性命,而且還能連累我,因為他曉得你住在我這裏!”
  江小鶴呆了半晌,拭拭眼淚,隨後就跪下給馬志賢叩了一個頭。馬志賢把他攙扶起來,驚訝地問說:“好好的,你這是為甚麽?”江小鶴低首垂淚,一聲也不語。
  待了一會,裏院的婦人就喊著:“吃飯來吧!”
  馬志賢就拍著江小鶴的肩膀,說:“咱們先吃飯去吧,剛纔那些話你不要記在心裏了。以後衹要你好好地幹,那就算對得起你的父親:”說著,二人到裏院去吃那黃米飯。
  江小鶴盛飯的時候,李氏還在旁用眼瞪他。江小鶴因為心裏有事,自己盛了飯就忘了扣上鍋蓋,李氏立刻駡他說:“你不把飯蓋上,涼了,你一個人吃呀?”
  若在往日,江小鶴雖然不敢還言爭吵,可是面上也要帶出氣憤的樣子。今天卻不然,他低著頭一聲也不言語,面色也不變,就恭恭謹謹地把鍋蓋扣上。
  旁邊馬志賢倒過意不去,就擺手說:“算了!算了!小事情,小鶴你吃飯吧!”
  江小鶴就坐在一個小凳上吃飯,往常他吃飯很多,今天他衹吃了半碗,便放下碗箸,說是飽了。
  馬志賢以為他是心中煩惱,吃不下飯去,便沒有怎樣註意。
第二回 雪夜復冤仇犢兒鬥虎春郊生情愛燕子啄花
  飯後,天色還很早,但雪卻仍然落著。馬志賢發愁地說:“這麽大的雪,明天我還得一清早就到鮑傢村去!”到了櫃房,就見小鶴和那個徒弟全都沒事可幹。
  小徒弟是蹲在火爐旁邊,江小鶴卻站在墻角,滿面愁鬱。
  馬志賢看著他很可憐,就拍了拍他小肩膀說:“你別淨發愁呀!來,我給你幾百錢你到酒鋪喝點酒去吧!喝了酒是又解憂愁又擋寒。”遂就掏出幾百錢來給小鶴,小鶴就低著頭走了。
  此時地上的雪已有六七寸厚,大街上的鋪戶多半已上了門板,衹有酒飯鋪的玻璃上凝結著冰花,裏面人聲喧雜,看去還是很熱鬧。
  江小鶴的沉重腳步踏著地上的積雪,他摸著懷中那口尖刀,心中已决定了主意:要出城到鮑傢村把鮑振飛殺死,以為父親報仇。同時又想:我雖年少,但鮑振飛也太老了,難道我還敵不過他嗎?如此一想,便覺著要殺死鮑振飛是非常容易。殺完了他,能逃就逃,逃得遠遠的再不回來。如若逃不了,那也沒甚麽,反正是一命抵一命!我替我爹報仇,就算死了也得叫人稱作好漢子!
  他大踏步走去,走出了南村。看看這時天色還早,同時身上衹穿著單薄的短棉襖和棉褲,有點寒冷,便進了關廂的一傢酒鋪。那酒鋪的夥計見他是個小孩子就問他:“你找誰?”
  江小鶴說:“我不找誰,我喝酒!”說時找了個座位,將身子一放,胳臂肘放在桌上,把頭一歪,真像個小流氓似的。
  旁邊桌酒客都笑了,夥計也笑著走過來,問說:“你喝多少?”
  江小鶴把懷中的錢掏出來,嚮桌上“吧”地一摔,說:“你數數吧!錢有多少你就給我沽多少酒!”
  那酒鋪的夥計數了數錢,就說:“這能沽四兩酒,你喝得了?”
  江小鶴搖晃腦袋說:“八兩也能喝!”
  旁邊的酒客們齊都哈哈大笑。夥計也笑著,給他送來四兩酒。
  小鶴就自斟自飲,並嚮旁邊的酒客們說:“城裏劉三的酒鋪,我天天去喝,半斤十二兩的不算甚麽。不過我沒到這裏來過,你們不認得我罷了!”
  旁邊就有人問:“小兄弟,你是城裏哪裏的?我怎麽瞧著你眼熟。”
  小鶴說:“我是馬傢鐵鋪的。”說了出來,卻又後悔,同時想起兩年前馬志賢對於自己的恩情。這回若殺死鮑振飛,免不得要連累他,因此心中又是一陣難過。悶悶地喝盡了四兩酒後,就走出了酒鋪。寒風一吹,身子倒覺著發熱,一點醉意也沒有了,就背風踏雪一直往南走去。
  這時風雪愈緊,天地昏暗。不但橫直在面前的南山一點也看不見,連村落、樹木、橋梁,都像被大雪埋住了。路上更沒有一個行人,衹有他在潔白的新雪上踏著深深的腳跡。
  這條路也很熟,走了半天就來到鮑傢村。莊子裏的一切東西也全都臃腫起來,靜悄悄地不但沒有一個人,連一條狗也看不見。
  他從他舊居的門前經過,就見門縫裏有一點燈火。他知道是他族中的叔父現在住在這裏。他一點也不敢猶豫,心裏砰砰地跳,直走進莊裏首,就到了鮑傢的門前。
  他此時心中的怒火燃燒得厲害,甚麽也顧不得了。來到墻根,嚮上一躥,兩手就扳住矮墻,掉下許多雪來。然後盤腿而上,就勢嚮下一跳,跳到墻根,幸喜一點聲音也沒有。就見南房和北房全都有燈光,小鶴抽出尖刀,慢慢地踏著雪,到南屏隔窗往裏偷看,就見屋裏衹是一個年輕的媳婦正在做針綫。
  小鶴心說,這不是鮑老頭子的屋子,隨就趕緊止步。又到北房前,扒著門縫往裏一看,就見鮑老拳師正在外屋的燈畔,跟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說話。他那張老面上滿帶笑容,仿佛正在講得高興。
  江小鶴被胸中的怒氣催著,身不由己地拉開屋門,嚮裏就闖,手握尖刀猛嚮鮑老拳師撲來。
  那小女孩嚇得叫了一聲,由旁邊抄起一口尺寸很短的單刀,嚮小鶴就砍。
  小鶴趕緊躲開,又握刀嚮老拳師撲著刺去。
  鮑老拳師此時又驚又氣,他一腳飛起,就踹在江小鶴的腹上。
  江小鶴咕咚一聲摔倒,手中的尖刀仍不撒手,翻身坐起來,纔要奔過去再刺,那小女孩的單刀卻蓋頂削來。
  鮑老拳師突然將他的孫女止住說:“別殺他!”然後,等著江小鶴站起來,就劈手將他的尖刀奪過去。
  江小鶴挺身起來,雖然徒著手,但他仍然撲嚮老拳師要拼命。
  老拳師橫掃一腳,又把江小鶴摔在地下,小鶴這一摔可起不來了。老拳師一手攔住孫女,一手指著江小鶴說:“好小賊!你敢來暗算我!若不瞧你年紀小,我立刻就把你殺死!”
  老拳師身後的阿鸞,也氣忿忿地用刀指著小鶴,駡說:“你敢害我爺爺,你別瞧我叔父沒在傢,可是有我保護著爺爺了!”
  江小鶴坐在地下大哭,說:“我非殺你們不可!我非給我爹爹報仇不可!”說完了又躥起來撲奔老拳師,像一隻小虎似地舞著雙爪抓來。
  老拳師從容不迫,一伸手就把江小鶴的雙手握住,緊緊地握著,怒氣勃勃地問道:“到底我與你甚麽仇恨,你可以說出來!”說到這裏,他藉著燈光一看江小鶴的面目,更是不勝驚訝顔色立刻變了,雙手有點發抖。
  老拳師瞪著眼纔說:“啊呀!原來是你!”立刻他的殺機突起,騰出一隻手來,要從孫女的手中奪刀。
  但江小鶴突然伸手把他的蒼鬢扭住,並瞪著眼晴說:“這兩年我都糊塗著,今天才聽人告訴我,原來我爹是叫你給害死的,我非得給我爹爹報仇不可!”
  老拳師的手已將孫女的刀柄摸住,但突然心中一陣難過,又將手離開了刀柄,面色也漸漸變為平靜。他說:“你這孩子,上了人傢的當,你爹爹哪裏是被我害死的。”
  江小鶴用力握住老拳師的鬍子,仍然不放手,瞪著眼晴說:“人傢都說我爹是叫你給殺死的,你還不認賬!”
  阿鸞過去用拳頭直打江小鶴的後腰。
  這時阿鸞的母親和老拳師的二兒媳,全都聞聲過來,老拳師斥道:“沒有甚麽事,你們回屋去吧!”
  兩個兒媳連進來也不敢進來,就回屋中去了。
  這裏老拳師把江小鶴的手推開,說:“你別急,有甚麽話咱們慢慢地說!”隨後理理了蒼鬢,又由地下擡起那口利刀來,就著燈看了看,心中益發生出無限的感慨。就把利刀仍舊交給江小鶴,苦笑著說:“這口刀我還認得,是我前年送給你的。想不到你今天竟拿著這口刀來找我報仇!可惜你的年歲還小,武藝還得練幾年!”
  江小鶴依舊怒目看著老拳師。不過,他從人傢的手中接過刀來,反倒不能撲上去拼命了。
  鮑老拳師又過來,用手撫著小鶴的頭頂說:“好孩子!我還沒見過像你這樣剛強的孩子。今天你雖然要害我的性命,但我不恨你。不過我要告訴你,殺死你爸爸的並不是我,我本無心害他。衹是那竜……”
  說到這裏,老拳師不往下說了,擺了擺手,又說:“我也不必告訴你此人的姓名,反正這個人武藝高強,你决不是他的對手。你若找了他去,不但不能給你爸爸報仇,而且要由賠上你的一條性命,他卻不能像我這樣慈善。”
  江小鶴見鮑老拳師這樣和藹,他心中對鮑老拳師的仇恨,反倒漸漸消了。又想,也許殺死我爹爹的是那紫陽縣的竜傢兄弟。心裏盤算了幾次,忽然改變了主意,就一頓腳說:“好!我不找你啦!我走了。”說畢,提著刀嚮外就走。
  老拳師此時十分愁煩,便嚮阿鸞說:“你跟著他出去開門,不可攔阻!”
  阿鸞小姑娘答應了一聲,手中又拿著她那口尺寸很短、份量很輕的單刀,出了屋,就開了街門放江小鶴走去。
  江小鶴手握著刀,皺著眉頭,仍舊氣昂昂地出門踏雪去。纔走了不到十步,忽聽身後有人很嬌細的聲音說:“小城,你別走!”
  江小鶴回首一看,原來是那小姑娘,手提單刀趕上來。江小鶴就手握刀,挺胸而立,發著怒聲說:“怎麽?你們老頭子他都怕我,你還敢鬥一鬥我嗎?”
  阿鸞哼哼地冷笑說:“我爺爺哪是怕你,他瞧著你小,纔不忍殺你,要不然,你早就死了!我爺爺這些日是脾氣好了,他天天念佛。要是在前幾年,比你再厲害的人,他也給殺了!可是他饒了你,我卻饒不了你。憑甚麽你在這下雪的天,跳進墻來殺我爺爺?”說時,一個箭步跳過來,拿刀就砍。
  江小鶴趕緊退後兩步,手橫刀,擺手說:“別動手,別動手!好男不跟女鬥!”
  鮑阿鸞哪肯聽他說,就一刀緊一刀地逼過來。江小鶴也衹得施展刀法,與她對敵在雪地上。兩人往返了十餘合,不分勝敗。
  江小鶴又跳到一旁,喘著氣嚮阿鸞說:“你這不算能耐,你的刀長我的刀短,你敢跟我比拳嗎?”
  阿鸞忿忿地說:“比拳也不怕你!”遂就把刀扔在雪地上,走過來,拉著架勢,一拳嚮小鶴打來。
  小鶴也就用招數去迎她,同時註意去看。衹見阿鸞所打的拳法與馬志賢教給他的拳法相差不多,便一點也不怕,猛撲硬斫,一往一來。雖然在這雪地上,腳下不甚利便,但是兩人卻打得很緊張。
  阿鸞有兩拳全都打在小鶴的身上,小鶴一點也不覺得疼,時時尋找阿鸞拳法的破綻,想要一下子就製勝。
  又打了四五合,阿鸞的拳法變了,她不打小鶴的身上,卻要躥起身來打小鶴的面。小鶴卻趁此機會,等到她的拳打上來,身子躥上來時,就驀然擡腳一踢。這一腳正踢在阿鸞的小腹上,阿鸞就哎喲一聲,摔倒在雪地上,江小鶴趁勢把阿鸞按住,要打她幾拳。
  這時卻聽有人哈哈大笑,原來是鮑老拳師站在他的門首看了多時了。
  江小鶴又由懷中抽出利刀。阿鸞也翻身爬起來,由雪地上擡起她的單刀。
  鮑老拳師已走過來,笑著說:“你們兩個小英雄,不要再戰了!”
  阿鸞提著刀,氣得流淚,說:“爺爺,他欺負你,又欺負我!”
  鮑老拳師擺手笑著說:“不要緊,受了一個小孩子的欺負,那不算甚麽!”遂又過來,拉著江小鶴的手問說:“你的刀法、拳術也是我們昆侖派,你的武藝是跟馬志賢學的嗎?”
  江小鶴搖頭說:“不是,我是早先跟我爹學的!”
  鮑老拳師點頭說:“你爹爹的武藝實在不錯,他衹跟我學藝三年,可是他的武藝竟比跟我學過了六年的徒弟還強。可惜他作錯了事,死得那麽早。他若不死,跟我學到現在,我想他的武藝早就學成了!”
  江小鶴聽鮑老拳師又提到他的父親,他又不禁用袖頭擦眼淚。
  老拳師也感嘆了兩聲,就又說:“現在天色太晚了,城門已然關了,你也進不得城了,不如你就在我傢裏住了吧!等明天天明雪住了你再走。”
  江小鶴掙紮著身子說:“不,我還要到旁處去!”
  鮑老拳師問道:“你還要往哪裏去?”
  江小鶴道:“我投師學藝去!”
  老拳師微微一笑說:“你真是小孩子的脾氣,憑你這樣一個沒有來歷的孩子,走到哪裏人傢也不能收你。再說到學藝,我敢說,在四川、陝西、河南三省,刨出華州的李振俠、開封府的高慶貴,衹有我鮑昆侖一人。你要到別處投師,還不如在我這裏學藝!”說著話,笑吟吟地把江小鶴又拉進門裏。到了屋內,又勸慰了他半天,然後就叫小鶴住在這裏,由明天起,也隨從自己學習武藝。
  在南屋本有兩間閑房,嚮來有徒弟們住在那裏。今天鮑老拳師拿過去被褥,就叫小鶴到那裏去睡。鮑志霖是被老拳師派往紫陽去了,所以這裏衹有鮑老拳師一個男人。他令阿鸞歸屋睡覺,並暗令婦女們都將門房閉嚴。他一個人在屋中沉思,越想這件事越是重大。
  心說:我鮑振飛在江湖上闖蕩四十多年,也遇見過不少強硬的對手。我手底下殺死的人也不衹一個,嚮來我沒猶豫過,恐懼過。如今我會叫這麽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弄得這樣發愁!若說不殺死他吧,將來他越長越大,終是個後患。若說殺死他吧,我又太喜歡那個孩子了,實在不忍下那毒手。
  在屋中想了半天,他就慢慢地走出屋去,踏著雪走到那南屋之前,站在窗外,側耳嚮內靜聽。就聽裏面有微微的鼾聲,那孩子像睡得很酣。
  鮑老拳師覺得他可愛,就暗暗地笑道:“我也太過慮了!這麽一個孩子能有多大的能為?由明天起,我倒把他留在傢中,好生地看待他。第一我先羈托他,不叫他出外去學藝,衹叫他在我傢裏牧豬喂馬,教給他幾手稀鬆武藝。再過兩年,給他說房媳婦。那麽一來,不但他不再挂記著復仇,並且與我的孫兒也差不多了。”這樣想著,心中非常得意。
  到了次日,清早起來,雪已住了。
  老拳師正在屋中喝茶,江小鶴就進到屋裏,他仍然是皺著眉,嚮老拳師說:“我走了!”
  老拳師趕緊把他攔住,問說:“你要到哪裏去?你是要回馬志賢的鋪子裏去嗎?”
  江小鶴搖頭說:“不是,昨天我聽人說我爹是被你害死,我纔找你來,要殺死你為我爹報仇。可是聽你一說,我的仇人就是姓竜的,得啦!我跟你沒有仇恨,我要走。我投名師去學武藝,兩三年後我再找姓竜的報仇!”
  老拳師聽了孩子這話,心裏非常害怕,可是面上還作出笑容,摸著江小鶴的頭頂說:“你這麽點大的孩子,如何能到外面去,不如你就在我傢,給我幹點雜事。我可以將我這身的武藝全都傳給你,準保三年之內將武藝學成,然後,我把你的仇人指點給你,我並可幫助你去復仇。”又說:“你須知道你是一個小孩子,身邊又沒有錢,到了外面一定要餓死。再說沿途山中盡是強盜,你若不聽我的話,走在山裏被人殺死,我可不管!”
  這句話說得極為嚴厲可怕。江小鶴皺著眉,低頭想了半天,就說:“我在這裹住著也行!可是,我不算是你的徒弟。我幹了甚麽事你也不能管我。”
  老拳師微微冷笑,說:“你想作我的徒弟,我還不要你呢!”又從裏屋內拿出很粗一條燒火的通條,用雙手握著,使力一彎,立刻將一桿通條彎的像犁把子一樣,再用力嚮左膝一磕,立刻“叭”的一聲,又變成了兩段。
  然後,微笑著說:“你看見了沒有?你若有這樣大的本領,你才能復仇,要不然你是白送了一條小命!”遂又摸著江小鶴的頭頂,溫和地說:“好孩子,先出去幫助他們掃雪去吧!待會就要吃早飯。”
  這時阿鸞提著她那口單刀又來到屋內。她見江小鶴的面像一張白紙似的,站在那裏不動,她就用她那俊俏的眼睛,嚮江小鶴狠狠地瞪了一眼,遂拉住她的老祖父,仰著面問說:“爺爺,你穿上皮袍子吧,外面冷!”
  江小鶴慢慢地走到屋外。這時他纔知道,原來鮑老頭子的確是武藝高強,自己鬥不了!出了門首,就見那裏的幾個人已把揚子上的雪掃淨了,擺上兵器架子,馬志賢也來了。
  馬志賢一瞧見江小鶴,嚇得他的眼睛都直了,他趕緊過來問道:“昨天我找了你半夜,你怎麽跑到這裏來的?”
  江小鶴還沒有還言,鮑老拳師已拉著孫女阿鸞,由門裏走出來。
  馬志賢一看見鮑老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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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鬼神可有眼睛!”
  鮑志霖搶手“吧”地就打了呂氏一個嘴巴,駡著道:“哪有像你這婆娘的心腸,江湖人就不必吃飯啦!你知道這回爹派我到紫陽縣是幹甚麽事去?因為紫陽縣的竜傢兄弟保鏢,走在川北劍門山;遇見那裏十多個強盜,雙方交起手來。竜傢兄弟武藝高強,一上手就殺傷了他們八九個人,將鏢車平安交到成都。可是歸來時,又遇見川北有名的人物閬中俠徐麟,因為爭路又交起手來。竜傢兄弟敵不過閬中俠,竟被他將馬匹全都留下。竜傢兄弟氣憤不出,便趕到徐麟的傢中去搶馬匹。馬匹雖沒搶出,可是他們把徐麟傢裏的人殺死了兩個。”
  他妻子呂氏皺著被打的臉,哭啼著說道:“你們師兄弟還說別人是強盜,其實你們比強盜還狠!
  你們這些,將來準遭不了好報!”
  鮑志霖氣得又要打他的妻子,可是看見他妻子那嬌嫩的臉龐,他的手又縮回去了。又狠狠地駡了一聲,就摔了門往外走去。
  到了門外,就見江小鶴正在那裏喂馬。他過去就是一腳,將江小鶴踹得趴在地上,他狠狠地駡著說:“你他媽的喂馬!用這些草料,你是安著心把馬撐死呀!”
  江小鶴也不服氣,卻被魯志中、陳志俊過來給解勸開。魯志中把江小鶴拉開,這裏陳志俊就問說:“師弟,你到紫陽去見著竜傢二位師兄沒有?他們由川北回來沒受傷嗎?”
  鮑志霖搖頭道:“沒受傷,咱們昆侖派的門徒若出去受了傷,那還了得!這次竜志騰、竜志起到川北去,雖然折了兩匹馬,可是已威名大震。真給咱們昆侖派爭光!我在他們那裏住了十幾天,他們天天跟我談說這次的事情。他們對於閬中俠徐麟也十分欽佩,說是幸虧遇著他們。咱們昆侖派的門徒還敵得過閬中俠,若換個別人,那真要立時吃虧呢!”
  鮑志霖說話的時候,是指手劃腳,眉飛色舞。旁邊劉志遠、魯志中、馬志賢、秦志保,連江小鶴都走過來聽他講說。鮑志霖敘說此次竜傢兄弟到川北,殺死了許多人,雙鬥閬中俠的故事。然後又說:“不過,這回竜傢兄弟在川北可給下不少仇,以後他們若再往川北保鏢,要衹他兩個人,可就難免要吃虧了。所以竜志騰托付我回來,跟我父親商量商量派畿個人去幫助他。”
  衆人一聽這話,都像得到作事的機會,一齊趨近來問:“師父打算派誰去呢?”
  鮑志霖搖頭說:“我父親還沒和我說出來,不過紫陽縣那可是好事情。當個鏢頭,一年至少掙幾百兩。可是本領不濟的可不行,多半我父親派我去。我今年也三十多啦,還沒闖過江湖呢!”
  這一日,大傢就都帖記著這事,每人都希望被老師父派到紫陽去幫助竜傢兄弟。可是鮑老拳師卻絶口不提這事了。
  一連過了許多天,到了新春正月,天氣漸漸暖了。麥田上也鋪滿青色,柳樹萌發了嫩牙。河水淙淙,仿佛把幾個月來的冰雪全都泄去,而為人間換了一件簇新的衣裳。南山頂上的白雪也消失了,一天比一天蒼翠。
  江小鶴仍然整天皺著眉頭,每天要受鮑志霖幾次欺辱。並且劉志遠、秦志保也都對他很不好,鮑老拳師對他也漸漸冷淡了,武藝是一點也沒有學。
  有一天,他幫助馬志賢擦那兵器架子,馬志賢就偷偷地對他說了幾句話,說:“你在這裏不妥。
  鮑老頭子現在對你倒沒有甚麽,衹是他那二兒子决容不下你。過幾天竜傢兄弟就要來,他們若知道你是江志升的兒子,一定不能叫你活。你還是趕緊跑吧!先跑回我那裏藏幾天,然後我設法給你湊點錢,就打發你走!”
  江小鶴仿佛心中早已有了甚麽計算似的,他時常在僻靜的地方磨他的尖刀,並且在衆徒散去之後,鮑傢父子也不在門外之時,他就偷偷地騎上鮑傢的那匹白馬,到門外去馳騁。幾天之後,他的騎馬技術就練得差不多了。
  這天正在村外騎馬,忽聽有人婉轉地唱著山歌,聲調嬌細,十分悅耳。
  江小鶴在馬上趕緊回身去看,就見是三個小女孩,每人提著一個竹籃,彼此拉著手兒,齊聲唱著山歌由後面走來。其中一個就是阿鸞。江小鶴一看見阿鸞,他臉上就現出笑容,在馬上喝了一聲:“喂!唱的真好聽。”
  阿鸞一擡頭看見小鶴,就小手兒指著他說:“你又騎馬!叫我叔父看見,他一定又打你。你還不趕快回去!”
  江小鶴搖頭笑著說:“我不回去!我非得聽完你們的山歌,我纔回去呢!”
  阿鸞嚮旁邊那兩個鄰居的女孩子說:“咱們不唱了!”
  江小鶴下了馬,把馬橫在道路,他伸著一隻胳臂說:“你們不把山歌唱完,我就不回去,我也不放你們過去。”
  阿鸞把小臉一綳,小眼睛一睜,更顯得俊秀。她一手插在腰間,搖著身子氣忿忿地說:“憑甚麽你不放我們過去?你是強盜?”
  江小鶴點頭說:“對了!我是強盜,你們是保鏢的。你們的籃子就是鏢車,把鏢車放下,我就放你們過去!”
  阿鸞啐了一口,接著又嗤嗤笑了,說:“誰跟你玩?我們還要剜香蒿去呢!”又和婉地說:“小鶴,我告訴你的都是好話,你快回去吧!要不然我的叔父一定打你,你幹麽又招他?”
  小鶴覺著阿鸞非常可愛,就笑了笑,說:“我放你們過去也行,可是你們剜完了香蒿子得叫我挑,好的都得給我。”
  旁邊的兩個小女孩,齊都睜眼晴說:“憑甚麽?”
  阿鸞就嚮她們使眼色,然後對小鶴說:“行!可是頂多許你挑三棵,你要香蒿子也沒有用。”
  江小鶴點頭說:“好啦!三棵就夠了,我放你們過去!”
  當下江小鶴把馬拉開,三個女孩子就飛跑過去,一面跑一面回頭來笑嘻嘻地嚷著說:“冤你呢!一棵也不給你呀!”
  江小鶴說:“啊!你們敢騙我!”說時飛身上馬就去追趕。
  三個女孩子像燕子一般地跑,跑上了稻田中的小堤,還回身格格地笑,並由阿鸞領頭唱著山歌,嚮小鶴逗弄。
  小鶴氣得下了馬,要跑過堤上去追,當時就聽身後有人厲聲喊道:“回來!”
  江小鶴嚇了一跳,回首一看,正是鮑志霖由北邊走來了。
  江小鶴牽著馬呆呆地站著,鮑志霖氣忿忿地過來,嚮小鶴身上連端幾腳,駡道:“龜孫子!你又偷著騎馬!”
  江小鶴不想還手打他,但是又因自己實在是年小力弱,恐怕打他不過,便衹得閃在一邊生氣。
  鮑志霖騎在馬上又駡了幾句,就馳回村裏去了。
  這裏江小鶴心中氣得難過,便坐在道旁,低著頭,拿手樞著地上的泥土。忽然阿鸞把籃子交給他的女伴,她順著小堤飛跑過來。
  來到小鶴鄰近,她就蹲下身問說:“怎麽,端了你哪兒啦!你覺著疼不疼呀!”
  江小鶴仍然低頭不語,阿鸞把小手兒搭在江小鶴的肩上,趴著頭又問說:“怎麽,你哭啦!”
  江小鶴本來沒哭,可是被阿鸞這樣一說,他竟簌簌落下眼淚,淚都滴在泥土上。
  阿鸞仿佛也很傷心,她用手背抹眼淚,說:“我勸你還是走吧!你在這裏早晚要叫他們打死的!”
  江小鶴拿袖頭擦著眼淚,點頭說:“我是要走,可是……我還有點事沒辦完!”
  阿鸞問:“你還有甚麽事?你是發愁沒有錢嗎?”
  江小鶴點頭說;“我是沒有錢。”又說:“其實沒有錢也不要緊,我還有一件事!”說到這裏,他站起身來。
  阿鸞也隨著站起來,江小鶴拉著阿鸞的小手,很鄭重地囑咐說:“你可千萬不要對別人說我要走,你要是一說我可就死定了!”
  阿鸞也嚇得臉色連變,搖頭說:“我不說!”
  江小鶴又說:“你快去剜香窩子吧,我也要回去了。”送就慢慢地,低著頭走回鮑傢。阿鸞也就找同伴去刷蒿子去了。
  又過了幾天,天氣更暖了,阿鸞每天上午隨著那些叔父們練武,下午就放風箏玩耍。她有一隻風箏,是個蝴蝶,做的非常精美,是她父親鮑志雲派人由漢中給送來的。她對於這風箏十分喜愛。阿鸞的生活是這樣快樂,但江小鶴的生活卻日益艱苦。現在鮑志霖索性不叫他幹別的事,衹叫他喂馬喂豬,晚間就叫他在豬圈旁的小草棚裏睡覺。
  喂了兩三天豬,江小鶴也差不多跟豬一樣了,弄得渾身污穢,臉上更髒得難看,但江小鶴的精神卻非常好,多日緊皺的雙眉也展開了。因為聽說紫陽縣的竜傢兄弟將要來到,同時,馬志賢給他湊了五兩銀子,叫他快些逃走。
  江小鶴雖然决定走了。但他卻不即時走開。他身畔永這藏著一把尖刀,也沒有人知道他打的是甚麽主意。
  這天午後,江小鶴趕著十幾口豬,又到了村外溪畔,他叫那些豬隨便去喝水,去啃地。他衹呆呆地在溪畔坐著,想著他自己的事,忽而哼哼冷笑,忽而又狠狠咬牙,也沒有人來註意他。過了多時,就見阿鸞由遠處跑來,走過了小橋,來到溪畔,她就很著急地說:“小鶴,小鶴,我的風箏挂在樹上啦!我沒法去摘,你去上樹給我取下來吧!”
  江小鶴也不明白,自己衹要一瞧見阿鸞,心裏就不由得快樂,仿佛阿鸞有甚麽法術,能安慰他的一切痛苦。當下他故意搖頭,笑著說:“我不管!”
  阿鸞走近前來央求他說:“好小鶴,你去給我取下來吧!那蝴蝶風箏我捨不得扔了!你幫我忙吧!”
  阿鸞跺著腳兒,撇著小嘴,像是要哭,小鶴站起身來說:“以後我要走了可怎麽辦?風箏再挂在樹上,誰還給你取!”
  阿鸞說:“等你走後,天也暖了,我就不放風箏了。你走了難道就永不回來嗎?等你回來時我再放!”
  江小鶴哼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我還回來?”遂又嘆了一口氣,便拿竹竿趕著豬,跟隨阿鸞走去。
  過了小溪走了不遠,就見在路旁一棵大柳樹,那高高的樹枝上就挂著那衹蝴蝶風箏。阿鸞恨不得一下就叫小鶴給他取下來,她張著手,跺著腳嚮小鶴央求說:“小鶴,好小鶴!你快給我取下來吧!”
  小鶴望看阿鸞那桃花似的一張小臉兒,他忽然心中産生一種感想。就想,我走了,不一定在哪時纔回來,等我回來時,我已成了個大漢子,阿鸞也成了個大姑娘,也許她都嫁給人作媳婦了。她就是再見了我,也一定不再理我了。她還記得這回我上樹給她取風箏的事嗎?
  於是就心中一陣煩惱,說:“不行!這棵樹我上不去!”
  阿鸞趕緊拉住他,又央求說:“好小鶴!你給我取下來吧!我知道你頂會上樹!”
  江小鶴皺著眉怔了半天,忽然他又笑了,他說:“我可不能白上樹給你去取,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阿鸞笑笑說:“甚麽事都答應!”
  江小鶴笑著說:“我叫你一聲小媳婦,你得答應。”
  阿鸞一聽這話,她那張桃花一般的小臉越發嬌紅了。她要佯怒伸手去打小鶴,可是又怕小鶴不給她上樹去取風箏,隨就咬著嘴唇,默默地點了點頭。
  江小鶴立刻勇氣百倍,他將竹竿扔在地上,抱著樹,盤著腿往上去爬。他的身軀靈便,手腳敏捷,簡直像一隻猴子似的,不一會就升到樹梢。然後一手揪住了樹枝,一手輕輕地將那蝴蝶風箏摘取下來。
  阿鸞在下面,仰著面,張著雙手說:“你就扔下來吧!”
  小鶴卻不肯就將風箏扔下去。他一手舉著風箏,雙腳瞪著樹杈,挺腰換手,慢慢下樹。離地約一丈高時,他就飛身往下一跳;跳到地上,手舉風箏哈哈大笑,然後說:“我該叫了?”遂就臉紅了紅,叫了聲:“媳婦!”
  阿鸞的臉比剛纔還要紅,伸著小手等著接風箏,又回頭看了看沒有人來,她又咬著嘴唇猶豫了半天,然後纔輕輕地答應了一聲。接過風箏來轉身就跑,連頭也不回。
  江小鶴笑著,心中非常歡喜,就想,反正她就算是我的媳婦了!將來我學會了武藝,報了仇,開個大鏢店;騎著大馬穿著闊衣裳回來,非得娶她不可。他由地下揀起了竹竿,在手裏掄著,非常高興。
  這時忽見東南角上起來一片煙塵,衹見兩匹黑色大馬,像烏竜一般地跑來。馬上二人全都在年三十左右,身高體健,相貌魁偉,而且帶著兇悍之色。
  少時,蹄聲“得得”,就由小鶴的眼前飛馳而過,直到了鮑傢村。
  江小鶴看見兩匹馬進了村子,他心中不勝驚訝,便急忙趕了豬也回村裏,就見剛纔那兩匹黑馬已拴在鮑傢的門前。小鶴先將豬趕進圈,然後進到門裏,就見南房裏有許多人正在談話。江小鶴進到屋裏,就見陳志俊、劉志遠、鮑志霖,都在屋中與那二人暢談。聽他們呼那二人為竜二哥和竜三哥,小鶴就知道這二人是殺死他父親的仇人,當時不禁由眼睛裏往外冒火。
  那鮑志霖一見小鶴進屋,就斥說:“滾開!這屋裏你怎能隨便來?出去把那幾匹馬牽到圈裏去喂喂!”
  江小鶴剛要轉身嚮外走,忽然鮑志霖又奔過來把他抓住。
  江小鶴以為他們是要殺害自己,便準備要抽出尖刀與他們拼命,可是,又見鮑志霖笑著,指著小鶴,嚮竜傢兄弟說:“你們不認得他吧?這孩子就是江志升的兒子。你們記得他爹是有多麽漂亮。他可是這樣,簡直一隻小獵狗。”
  竜傢兄弟齊都哈哈大笑。鮑志霖把江小鶴推出門去,然後又嚮竜傢兄弟說:“我爹早先還以為這孩子了不得,現在他也知道了,這孩子原來是個笨貨!”屋裏又大笑了一陣。
  江小鶴忿忿地出門,走到樁子上去解馬。忽見阿鸞又由外面跑來,她見了江小鶴臉上一陣紅,又嫣然一笑,就跑進門裏去了。
  江小鶴心說,阿鸞,你瞧著我的,我一定叫你佩服我。
  他把兩匹馬就牽到圈裏。馬圈和豬圈相鄰,與鮑傢的院子通著,可是另外有一個木柵欄通到外面,一到晚上就上鎖。江小鶴一個人在圈中將幾匹馬全都喂了,他心中像燃著一把烈火,急得他坐立不安。他盼著立刻就到天黑,可是陽光卻像比往日遲緩,總不嚮下落去。他就跑到門首去蹲著,心中不斷地想主意。
  待了一會,秦志保和魯志中來了,又過些時馬志賢也來了。
  馬志賢進門一會又走出來,看著四下無人,他就著急地嚮江小鶴說:“你這孩子!前幾天我給了你錢,叫你快跑。你十四歲的小夥子跑到哪傢不能吃飯?你可偏不走,現在你看竜傢兄弟來了。可是他們並沒把你放在眼裏,禁不住日子長呀!他們這回至少要在這裏住七八天。鮑老頭子和鮑志霖,還能不把你早先要報仇的事情告訴他們嗎?他們還能不想法子?你快去逃命吧!”
  他急得直頓腳,江小鶴卻蹲在那裏不動,並昂然地說:“我不怕!”
  馬志賢急得又頓腳嘆氣,卻又不敢在這裏與小鶴多談,他趕緊又進到門裏。待了一會,裏面就散出來劃拳讓酒之聲。小鶴索性坐在地上,拿手指摳地。
  又待了半天,阿鸞跑出來了,她說:“小鶴你不吃飯去嗎?”
  小鶴懶懶地站起身來,隨阿鸞進門,正趕得鮑老頭子出上房裏走出來,他那兩衹眼睛像比往日發光,直直地瞪著小鶴。小鶴簡直不敢拿眼睛看他,低著頭進到屋內,拿了一碗剩飯,端出來蹲在墻根去吃。
  鮑老拳師還特意走過來,很溫和地問說:“你怎麽不到屋裏去吃呢?外面很冷呀!”
  江小鶴搖頭說:“不要緊,我在這兒吃就行了!”
  鮑老拳師笑一笑說:“你這孩子倒很結實。”
  江小鶴仰著臉,也由鮑老拳師的口中聞到很濃的酒味。
  鮑老拳師轉身走開,進到北房。那南房裏的許多人又歡笑一陣,馬志賢、魯志中等人就先後走了。
  江小鶴吃完了飯就回到馬圈裏。他預備好了一副鞍氈,跟後就回到那靠著豬圈裏的小棚裏歇著,精神非常的興奮,心裏咚咚亂跳,又過了些時,天色就黑了。
  小鶴慢慢走到那院中,見北房南房全都是燭燈輝煌,那竜傢兄弟的談話聲卻是又粗又重,雖然是說好話也像打架的樣子。
  江小鶴衹聽了兩句,是:“他娘的閬中俠徐麟!劍法真是不錯。幸虧是我們兩個人,若是一個人,還真吃了虧呢!”
  江小鶴聽了心中一動,暗想,那個閬中俠的武藝一定比他們都高強得多,退身回到馬圈中,就將自己所常騎的那匹白馬,備好了鞍氈,然後輕輕開了那通到外邊的棚欄,緊緊敏捷地將馬牽出。然後掩上棚欄,騎上馬,就飛似地馳出了村子。馳行了不遠,便勒住馬。四下一望,大地是黑莽莽的,沒有一個行人。
  小鶴下了馬,就將馬匹牽到道旁,找了棵很大的樹將馬係在樹後,然後站住身,又辨了方向。他冷笑了一聲,隨回身走進村去。仍由那棚欄進到馬圈裏,便將棚欄虛掩,並不像往日似的要上插關頂石頭。他在黑糊糊的馬圈裏繞了一遭,就見幾匹馬都像睡覺了,一點動靜也沒有。江小鶴卻心裏急得難受。
  又回到了小棚內,待了半天,就聽村裏的更聲已交了三下。小鶴心說,啊!已到半夜了。他趕緊出屋,由懷中抽出那把尖刀,伏著身,慢慢又回到那院裏。
  衹見南房是一片黑暗,竜傢兄弟所下榻的屋內,並發出雷一般的鼾聲。可是北房裏,卻燈光明亮,並有鮑老拳師的咳嗽之聲。小鶴心裏駡道:“這老東西,還不睡!”遂就慢慢又回到馬圈裏那小棚內,尖刀握在手中,周身像燃著火。
  又等了多時,更聲已敲了四下了。江小鶴剛要再走出屋去,忽聽那院有人很沉重地咳嗽,仿佛是故意使睡覺的人清醒一點似的。
  江小鶴聽出來是鮑老拳師之聲,心中又暗駡,並想,這老頭子莫非猜出來我的心事了嗎?如此一想,可又有些害怕,心裏越發咚咚跳個不止。
  又等過些時,天色就將要發曉了,小鶴急得要用尖刀戮殺自己。心說:這可怎麽好?待一會練武的那些人就來了,竜傢兄弟也就醒了!他一橫心,奮然地走出小棚,又到了院內。來到屋角就趕緊屈身一伏,翻翻眼睛一看,此時北房燈光也滅了,南房裏的鼾聲還是沉重如雷,天空星星還在眨眼,四周圍還是那麽漆黑,更聲卻聽不見。
  小鶴此時不敢怠慢,趕緊站起身,走到那竜傢兄弟住的屋門前。將門一推,卻見關得很緊,沒有推動。
  小鶴心急膽怕咬咬牙,一頓腳,索性將尖刀用牙咬住,雙手用力去托門,嘩啦一聲就將門托開。
  小鶴手握尖刀,猛闖進來,又幾乎被一隻凳子絆倒。此時床上兩個人全都驚醒,翻身坐起。
  江小鶴摸著一個人,也不管他是誰,就猛力用尖刀刺去。衹聽“哎呀”的一聲怪叫,床上的人滾了下來,江小鶴往外就跑。
  北屋裏的鮑老拳師也高聲叫道:“有賊!”
  江小鶴急急忙忙由馬圈的棚欄跑出,拼命嚮村外就跑。跑到那道旁的樹後,他用尖刀將繮繩切斷,騎上馬飛馳而去。
  他也不辨方向,衹覺得馬跑過了一座板橋,道路十分迂麯。這時身後就有得得的馬蹄亂響之聲,小鶴叫了一聲:“啊啦!他們追下來了!”趕緊又用拳頭捶馬拼命地飛奔,也不知奔出了有多遠的道路,天色就漸漸發曉了。他看見了右邊是山,左邊是小溪,衹有當中一條迂回的小路。回頭嚮身後去看,卻瞧不見追騎了。江小鶴心中十分高興,於是在馬上喘了幾口氣,依舊催馬緊行。
  前面就是一片光明,雲朵卻作紫紅色,小鶴就知道面前是東方,而右邊的高山一定是南方了。往下又走了三十餘裏,天色已然大亮。
  小鶴看見右首有一股山路,心說:先進出去他們大概也就追不上我了。於是撥馬進出,馬蹄踏在山路上,得得的極為響亮;而山中那些鳥鵲小鳥也都被驚得飛起,亂飛亂叫。
  江小鶴此時覺得身體疲倦,便勒住馬緩緩前行,同時看見手中的那把尖刀已染了不少血跡,手上和衣襟上都是鮮紅的。他心中十分得意,暗想,一定殺死了!可不知殺死的是竜大還是竜二?無論怎麽樣,總算給我爹報了一點仇,現在連鮑老頭子也一定恨上我了。但我不怕他,老子已走進了山路,你們也追不上了。
  緩緩地又走過了幾個山環,衹覺得山路漸高漸窄。心說:這是怎麽回事?莫非我走差路了?
  於是他下了馬,將馬匹係在一棵枯樹上,就爬著上去。越爬越高,再嚮下一看,他就看出這卻是一股死路,心裏就懊悔著駡了聲:“倒黴!”又想:這可真糟糕!我怎麽走了一股死路呀!
  剛要再爬上去,忽聽耳邊水聲潺潺。他立刻看見山腰上流出一股泉水來,流到山石上濺起許多水珠,又麯折地順著石縫往下流。
  小鶴走過去,先用泉水把尖刀上染的血跡洗淨了,纔洗了洗手,然後用手掏著水喝了兩口,心身頓然感到舒服。他就將尖刀收入懷內,慢慢地扳著山石再下來,將馬車下來轉過去,折了一根樹枝當作鞭子。他就扳鞍上馬,又順著來時的路徑走去。
  纔一走出山口,就見西面又飛馳來一匹黑馬;相離不遠;馬上的人正是魯志中。小鶴大驚,趕緊撥馬往東去跑,魯志中也催馬在後面追趕。跑下約有三四裏地,魯志中的馬匹眼看就要追到了。
  面前是一片山麓阻路,江小鶴急得索性把馬勒住,由懷中取出尖刀。心說:“我跟你拼了!”於是便準備魯志中走到臨近之時,就跳下馬去與他廝殺。
  可是回首一看,見魯志中追到臨近突然又勒住馬,他手中和馬上並沒帶著兵刃,衹是急急地說:“還不快走,你好大膽!往東見了山路就往南,出去就是川北。快走!快走!不然他們就追來了。”
  江小鶴纔知魯志中也是個好人。他隨就趕緊催馬往東,連頭也顧不得回。少時果見另有一股寬闊平坦的山路,江小鶴就撥馬提鞭又馳了進去。麯折地轉過了幾個山環,忽見面前現出一片曠野,也就知道自己已穿過了巴山,而來到了川北地面。但他仍恐鮑老拳師那些人追過山來,他座下的馬匹不敢稍緩,依然順著平坦的大道嚮南飛奔。
  這時道旁的村落漸多,路上也有行人往來。江小鶴一顆驚慌緊急的心又漸漸放下。心說:路上有這麽許多人,就是那夥人把我追上,他們又能怎樣?難道還能夠就地殺死我?於是放下心去策馬緩緩前行。
  走下約有四五十裏,陽光已當正午,江小鶴腹中餓得難受,便嚮路上的人打聽。原來再往南走十餘裏便是萬源縣。他用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又深深喘了幾口氣,便催著馬往南走去。
  萬源縣是川北的大地方,在後江的東岸。後江是巴水的上遊,透迤著可以通到嘉陵江。雖然在這上遊,水勢很淺,不能行駛大船,但是也有不少舢板,載運著許多由陝南來的貨物往南邊去運。所以,這裏也算是個水旱的碼頭,商業相當的繁盛。
  江小鶴騎馬進了縣城。他一看,這裏的街市,比他們鎮巴城裏熱鬧得多,心中不禁高興。暗想:到底是來到外面好,我現在也算闖到江湖上來了。我也有馬,也有錢,就可惜沒有一把長兵器,身上再佩上一口單刀或寶劍,誰敢說我不是江湖英雄?於是作出大人的氣派,在街上行走。纔走了不遠,就幾乎撞倒了一個行路的人,但他還不肯就下馬來。
  走到十字街口,看見有一傢很大的酒樓,門前停著幾輛車,車上都插著三角形的白旗,上頭寫著幾個字,江小鶴卻一個字也不認得,但他知道,這是鏢車,他在鎮巴時曾看見過。心裏一時高興,便在門前下馬,將馬匹係在樁子上,隨後作著江湖人的派頭,一進酒店就咚咚地往樓上走去。
  纔一上樓就被一個酒保攔住,說:“喂,喂!你找誰?”
  江小鶴挺著胸脯,瞪著眼說:“我是喝酒的!”說畢,找了一張桌子,斜跨著板凳坐下。
  一搖晃腦袋,高聲說:“來一壺!”
  酒保笑著過來,說:“你真喝嗎?”
  江小鶴瞪眼說:“怎麽?你瞧不起我嗎?”說時伸手嚮懷中去掏,先掏出馬志賢給他的那五兩銀子,“吧”地嚮桌上一拍,隨後又抽出那把尖刀,也“吧”地摔在桌上。
  酒保不由笑了,旁邊的許多酒客也都瞧著他笑。
  江小鶴哼了一聲,說:“你們看看我小嗎?我也是久走江湖的,在陝南、川北有些名聲。你看,銀子在這兒啦!你別怕喝完了酒不給錢。去!快拿酒拿菜來,我吃完了飯還得趕緊走路。門外我有一匹白馬,你也叫夥計們給喂了,用好草料!”
  酒保笑著應一聲:“是了!”
  旁邊有的人竟哈哈大笑起來。
  江小鶴回首瞪了笑的人一眼,心說:走江湖的人,不能吃一點虧;吃了小虧,大虧就來,於是就嘴中駡著。
  少時,酒保把酒飯和菜一齊端上來。江小鶴就一面飲酒,一面吃飯,並且兩衹眼東瞧西望。他見旁邊喝酒的人,有不少都像鏢頤和江湖人的樣子。不過有一樣,人傢都是穿得整整齊齊,因為衣服整齊,就顯得威風。
  而江小鶴看著自己呢,卻是一條破單褲,上面沾著許多豬屎,都露出肉來。下面光著兩衹泥腳,穿著雙破布鞋,腳趾頭都出來,像是要看熱鬧似的。上身披著個破棉襖,棉花也都綻出來,並且因為天氣暖,酒入腹,虱子咬,渾身覺得癢癢。
  江小鶴心說:不行!我這身衣裳可不能闖江湖,不怪走到哪裏都叫人瞧不起,明明是個放豬的、要飯的,哪裏像是走江湖的人?於是就想到要量一身衣裏,可又怕錢不夠。
  腦子裏忽然一轉,想到偷盜的那方面;但立刻自己阻止了這個想頭。暗道:偷雞摸狗那不是好漢幹的,我餓死也不能作!隨就悶悶地喝酒吃飯,眼睛又看到桌上放著那把短刀。想起兩年前的那日晚間,在麥田中鮑老頭子把刀贈給自己時的態度,便氣得一捶桌子,嚕嗦著駡說:“鮑老頭也不是好東西!早晚我非得把他殺了!”
  這時!忽見靠西墻的一張桌子旁,走過來一個人。這人一近而來,就拍了小鶴的肩膀一下,帶笑問道:“小兄弟!你是從哪兒來?”
  江小鶴擡頭一看,這人是個瘦人,身穿黑布夾褲褂,很幹淨,年有三十上下,黃臉小眼睛,嘴唇可是很厚,小辮盤在頂上,顯出來是個慣走江湖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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