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慕容美 Murong Me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2年1992年)
黑白道
  作者:慕容美
  第一章 九品鐘響
  第二章 七星陣
  第三章 柳暗花明
  第四章 天地幫
  第五章 楊花仙子
  第六章 五劍一朵梅
  第七章 神秘約會
  第八章  窺 
  第九章  死 神
  第十章 選地種仙桃
  第十一章 武林一絶
  第十二章  驚 魂
  第十三章 白眉老人
  第十四章  鬼 
  第十五章 衡山七老
  第十六章 把酒聊唐詩
  第十七章 病羅漢
  第十八章  盛 會
  第十九章 疑 惑
  第二十章 可疑人物
  第二十一章 傷心人別有懷抱
  第二十二章 誰是仇大俠
  第二十三章 疊屍𠔌
  第二十四章 竜爭虎鬥
  第二十五章 絶𠔌重生
  第二十六章 簫韻峰
第一章 九品鐘響
  這裏是一具死屍。
  屍體僵直地躺着。躺在十方寺的大雄寶殿上。
  十方寺雄踞紫蓋峰。
  紫蓋峰矗騎於南嶽。
  ……
  時值深秋清晨,十方寺內遽然傳出深沉而遑促的九下鐘響。
  鐘響甫歇,便見身披紅底綉金袈裟的四尊者,黃底描紅袈裟的七長老,皂白袈裟的二三代弟子,淺灰袈裟的末代弟子,紛紛走出雲房,莊嚴而肅穆地趕嚮大雄寶殿。
  衡山派自開派以來,除了以往六代的掌門人圓寂大典,尋常敲起這種全寺上下緊急集合的九品鐘,算來尚屬首次。
  每一批僧人,無論是披紅袈裟的尊者,披黃袈裟的長老,披皂白袈裟的二三代弟子,披淺灰袈裟的末代弟子,當他們驀然發現大殿上的那具屍體時,每一個人的臉色均是遽然一變。但儘管人人震駭,卻沒有任何人發出一絲聲音來,他們開始明白了聽到九品鐘的原因。
  他們默默地步過屍體,披紅袈裟的降竜、伏虎、四空、八戒四尊者坐上最高排的四衹錦座。披黃袈裟的戒淨、心淨、見淨、疑淨、行淨、別淨、槃淨七長老在次層七衹錦座上坐下。其餘弟子均在殿上雁列的百十蒲團上,各依自己輩分坐了。衹留下了居中高與佛龕並齊的高背絨墊寶座仍然空着,那是第七代掌門人一瓢大師的座位。
  鐘聲再度響起了。
  鐘聲中,一瓢大師自後殿緩步而出。
  一瓢大師身披深紫鑲紅袈裟,長眉紅臉,身材魁梧,法相至為莊嚴。大師左右身旁隨行着兩個十四五歲的沙彌。左邊的一個捧着一隻小巧玲瓏的紫金檀香爐,右邊的一個抱着一棲霞彩氤氳的碧玉如意。
  一瓢大師升座了,鐘聲戛然而止。
  大師升座後,首先垂眉合掌低誦了一聲佛號,百僧和南唱應,誦畢,大師肅容嚮殿下沉痛地宣示道:“衡山派開派迄今,已歷一百八十六歲有零。在以往的歲月裏,僅有五十年前,於第五代掌門人手上,武林六大派為了盟主之爭,各派意氣用事,曾發生過一些流血事件。但後來經五行山五行異叟挺身排難,各派凜於大義且懾於五行異叟的五行神功,立即罷手言和。五十年以來,武林各派均能遵守當年信約,一嚮相安無事。想不到,一瓢無能,接掌本派未及三載,本派竟然出了這麽大的差錯。”
  殿中寂靜的落針可聞。
  一瓢大師說至此處,圓臉嚮右首第一位身披紅底綉金袈裟,身軀肥大,眉心中有一顆朱砂紅痣,雙目神光閃射的伏虎尊者說道:“伏虎師弟可將屍體發現始末復述一遍。”
  伏虎尊者合掌俯身,以一種渾雄略帶沙啞的聲音應道:“伏虎僧謹遵掌門人吩咐。”
  全殿視綫開始集中在伏虎尊者的臉上。
  一瓢大師凄然闔上雙目。
  伏虎尊者朝殿前的屍身瞥了一眼,開始悲憤地述說道:“本座自關外採藥回來後,昨夜是本座第一次輪值總巡。約在昨夜三更左右,本座倒行巡至前殿,突見東側院墻上有一條人影撲通栽倒,本座飛身近前一看,那人身邊噴了一大灘鮮血;業已氣絶身亡。看情形,似乎受的是極重內傷,可能是因趕路過急,以致猝然迸發不治,本座仔細審查之下,這纔發覺死者竟是本寺派往北邙的二代弟子大智師侄。”殿中衆僧,臉色一緊。
  伏虎尊者黯然神傷了好一會兒。這纔繼續說道:“經過本座檢驗,結果發現大智師侄的致死之因竟是中了武當派的大羅掌力。”
  衆僧相顧錯愕。
  這時,位於左首第二席的四空尊者,雙目中突然噴射着一股駭人的火焰。起立怒目揚聲道:“武當派與本派素稱和睦,如今竟為了半部大乘神經而出此卑污手段,本派縱甘緘默,本座絶難容忍!”聲身俱顫合殿為之動容。
  一瓢大師喝道:“四空師弟少安毋躁。一瓢自有主張。”
  大師喝罷,大聲嚮全殿道:“大智僧雖然隸屬四空尊者座下,事實上卻是本派二代弟子中最為出色的一個,所以這次本派與北邙天竜老人相約換經之期一屆,本座即派他此任……
  現在事已至此,衡山派為六大派之一,本座忝為衡山派掌門,無論如何,事情也得有個明白交代。”
  這時,坐於右首的八戒尊者急急地嚮一瓢大師問道:“請問掌門人,大乘神經是否業已失去半部?”
  一瓢大師靜靜地道:“事實如此!”衆僧又是一陣錯愕。
  人人眼中開始涌現出方纔四空尊者眼中的那種憤恨的火焰。
  八戒尊者又道:“失去的是上半部,還是下半部?”
  一瓢大師道:“假如大智受傷在去途中,遺失的當然是上半部。若是歸程纔遇上的事,那麽,遺失的就是下半部了。現在,大乘神經的半部是丟定了,本座已派大慧連夜趕往北邙,不等北邙人回,一時尚不能斷定遺失的到底是上半部,或是下半部。”
  四空尊者這時抗聲道:“本座拜請掌門師兄這就明示本派將對武當派采取何項行動!”
  一瓢大師瞥了四空尊者一眼,緩聲說道:“佛門弟子,首戒貪嗔,四空師弟何失態乃爾?種惡因者難得善果,此事如但依本座臆測,此次不幸事件其中定有蹊蹺之處。武當派為堂堂武林六大派之一,該派决不至於為了半部大乘神經而甘冒此大不韙,衡山派與北邙派各得神經半部,本派得上,北邙得下,已為武林中衆所周知之事實。大乘神經固為武傢之珍,但如僅得其半,亦屬徒然。試想,武當派奪去何用?”
  四空尊者恨聲道:“掌門人能說大羅掌不是武當獨門絶學?大智不是致死於大羅掌力?”
  一瓢大師長嘆一聲道:“一派之昌大,端在人多村衆,可是,利弊因循相生,人多了,又有良莠不齊之虞。就拿武當派來說吧,該派道俗兼容,表面上看去,漪歟盛哉,私底下誰能擔保其中沒有害群之馬?四空師弟,你以為師兄這番話可在情理之中?”
  四空尊者大聲道:“武當派素以門戶謹嚴誇稱於武林,衹要是該派弟子所為,該派便得負責!殺人者抵命,如該派不能立即交出罪魁禍首,罪魁禍首便是武當全派,本座與之勢不兩立。”
  一瓢大師默然不語。
  四空尊者愈說愈激動,這時高喊道:“如掌門人不欲傾派與爭,也願師兄慈悲,允本座率座下各代弟子前往……如有其他師兄念在同門之誼,四空謹代大智叩謝於九泉之下。”
  四空尊者說至最後一句,淚隨聲俱。
  一瓢雙目漸闔,一臉愴然之色。
  滿殿嗡然,似均為四空尊者所感動,衹因輩分所限,以致沒有人出聲應和,但一旦出諸行動,衹要掌門人不予攔阻,相信設有一人不會追隨四空尊者之後。
  一直保持緘默的,身材瘦長的降竜尊者,這時睜開威棱四射的星目,沉聲嚮全殿道:
  “本座首先響應四空師弟,如武當派不還衡山派一個公道,則不是武當派俱滅,便是衡山派全亡!”
  衆僧見四尊者之首的降竜尊者出面做主,立即轟然宣了一聲佛號。
  佛號宣誦聲中,寶座上闔目愴然而坐的一瓢大師突然暴睜金鋼之目,嚮前殿沉聲大喝道:“何人擅闖衡山十方寺?進來!”
  喝聲未歇,一條頎長身形自前殿庭空飄然而落。
  來人衹是一個年可十八九的少年。
  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鼻如瓊瑤,唇若塗朱,豐神奕奕,英姿颯爽。但眼角眉梢似乎含有無限隱憂,從他裝束上也可以看出幾分風塵之色。
  少年當院挺然而立,仿佛為大殿上肅穆森嚴的場面所怔,呆呆地站立當地,一句話也沒有,兩道眼神卻落在前殿那具屍體上,癡癡地,一動不動。
  一瓢大師的眉頭不由得倏然緊皺起來。
  來人不經通報而擅閣山門,已經犯了武傢大忌。何況衡山派為武林六大派之一,正值派中發生了不足為外人知道的大事,全派集合一殿,拱圍着一具血跡斑斑的屍體……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個外人闖進來,想想看,斯可忍。孰不可忍?……無論來人是有心抑或無意,均屬不可原諒。
  也許有人要問,衡山派既為武林一大宗派,為何處理如此慎重的大事,竟會連守望的都不留一個?
  要知道,衡山連綿數百裏,山中澗壑岩洞多至不可勝數,紫蓋為南嶽五主峰之一,高度僅次於祝融,峰高七千餘丈,峰在深山中,寺在峰腰間,尋常人跡罕至,且五十年以來,武林中風平浪靜,衡山派在武林中之聲望極高,二代弟子無端遭人殺害已屬意外之至,誰會想到竟有人鬥膽,單身飛落該派重地?
  一瓢大師目註心淨長老,心淨長老會意,自錦座立起身來,佛袖微拂,人已似巨鷹般,四平八穩地飛身落嚮少年立身處。
  少年對心淨長老之臨近仿佛視若無睹,雙目仍然凝視着大殿上那具屍體,不稍轉瞬。
  心淨長老合掌道:“施主何事駕臨敝寺,貧僧可得與聞否?”
  少年聞聲,如夢初醒。雙目微轉,精芒暴射。
  心淨長老心中一凜,暗忖道:此人年事雖輕,怎地竟具此等精純功力?
  少年將心淨長老微一打量,便立即抱拳道:“在下武當二代俗傢弟子司馬玉竜,有事謁見貴派掌門方丈!”
  聲如金石擲地,琅然鏘然。
  大殿中衹聽得衣響,滿殿僧人均自蒲團和錦座上霍然起立。連一瓢大師也聽得雙目一睜,上身前俯,面呈驚詫之狀。
  四空尊者的雙目中,毒焰暴熾。
  一瓢大師似也覺察,雙臂微擡,連擊三掌,衆僧方始勉強重新坐下,衹有四空尊者仍然站着,雙目怒註庭院中那個自稱武當二代份傢弟子的司馬玉竜。
  一瓢大師輕聲道:“真象未明之前,四空師弟不可失態。”
  大師說罷,隨即嚮院中傳音道:“心淨,代本座請武當司馬少俠進殿說話!”
  心淨長老身軀一偏,讓出通嚮大殿之石道。
  少年微一顧盼,便即昂然嚮大殿走去。
  少年在殿前丈許遠近站定,面嚮大殿居中的一瓢大師寶座,抱拳深深一禮,然後擡頭朗聲道:“武當弟子司馬玉竜參見衡山派掌門佛駕。”
  一瓢大師目註司馬玉竜,靜靜地問道:“少俠係奉貴派上清道長之命來麽?”
  司馬玉竜道:“非也!”
  一瓢大師聞言一怔,臉呈不悅之色,又道:“少俠既未奉有貴派掌門之命,私自擅闖十方寺,難道有事見教於本派不成?”
  司馬玉竜並未立即答言,又朝身前屍體瞥了一眼,用手指着屍體,嚮一瓢大師猶疑地問道:“請……請問大師,死……死者是否即貴派弟子?”
  全殿嗡然。
  一瓢大師臉色遽變;厲聲道:“此為本派內務,不勞少俠過問,請少俠檢點自身言行。”
  聲如春雷,震耳欲聾。
  司馬玉竜面色為之一變,但見他牙關一咬,旋又恢復本來的鎮靜神態。仰面嚮大師寶座大聲道:“望大師見諒,如果這位師父真是貴派弟子,司馬玉竜即為此事而來。”
  嗖的一聲,一條肥大身影穿殿而出。
  一瓢大師大喝道:“四空不得無禮!”
  四空尊者越過司馬玉竜,落嚮司馬玉竜身後,大師喝罷,四空尊者合掌嚮寶座微一稽首,便即在司馬玉竜身後五尺之處盤膝坐下,合掌垂眉,臉色慘白。
  一瓢大師嚮司馬玉竜沉聲問道:“死者法號大智,確係本派二代弟子,少俠何事見教,請道其詳。”
  司馬玉竜此刻的神色愈顯鎮定,剛纔四空尊者那種勢若奔雷的騰撲,在他直如未見,四空尊者越頂而過,他竟連身軀都沒有閃動一下。他等大師問華,仰首答道:“大羅掌為武當獨門武學,貴派弟子死於大羅掌力之下,想大師是早已知道的了。”
  全殿又是一陣嗡然。
  一瓢大師上身又是一傾,神然異樣地緊問道:“莫非少俠已知行兇者為誰,特來通報本座?”
  司馬玉竜牙關一咬,大聲道:“稟告大師得知,行兇者,司馬玉竜是也!”
  此語一出,滿殿嘩然。
  嗖嗖數響,殿中先後飛出七條黃色身形,那正是衡山七長老包括剛剛回座的心淨長老在內。
  七長老遠遠地將司馬玉竜四面圈定。
  衡山七長老之武功僅次於四尊者,為武林中知名之一流高手,在這種情形之下,司馬玉竜是插翅難飛了。
  可是,此刻的司馬玉竜,仍然聲色不動。
  他嚮四周環瞥一眼,嘿然一陣冷笑,同時自語道:“司馬玉竜若無必死之心,也不會自動投上門來,司馬玉竜已存必死之心,又何勞衡山七長老之清神?”
  一瓢的大師的臉色,在司馬玉竜自承兇手之後,本已難看至極,及至聽完司馬玉竜的一番自語,長眉一軒,舉手連擊三掌,滿殿滿院,旋即寂然。
  司馬玉竜嚮四周瞥了一眼,點點頭,自語着又道:“上令下行,如響斯應,果然不愧名門正派……可惜可惜……為了一派派譽,我怎能……唉唉,看樣子我司馬玉竜衹有含冤而死了。”
  一瓢大師見狀,從寶座上立起身來。
  大師起身,衆僧俯首。
  大師莊嚴而立,嚮階下沉聲喝問道:“少俠尚有何話要說麽?”
  司馬玉竜凝視着一瓢大師之面,嘴唇翕動,想說什麽而又始終沒有說出什麽來。良久良久之後,方纔黯然地搖搖頭。
  輕聲道:“有死而已。”
  一瓢大師睹狀,心知有異,沉臉大聲道:“少俠有話儘管說,一瓢忝居衡山派掌門之職,遇事尚能做主。”
  司馬玉竜聞言,雙睛陡然一亮,仰面問道:“大師可否賜晚輩別室說話?”
  一瓢大師臉色一變,不悅地道:“敝派自忖在武林中頗有清譽,事無不可對人言,本座之眼,為全派之眼,本座之耳,為全派之耳,本座可聽之言,可見之事,本派全體均可見聽!現在通寺無一外人,少俠當席說出,並無不便。”
  司馬玉竜輕嘆一聲,垂首黯然答道:“既然如此,司馬玉竜無話可說了,就請貴派將司馬玉竜任意處置罷。”
  司馬玉竜說罷,陡聞身後一聲狂喝,狂喝聲中,一陣疾猛無倫的掌勁已自當頭壓下。
  司馬玉竜一聲長嘆立即閉上雙目。
  這時,忽然聽得一聲石破天驚的巨喝:“四空且慢!”
  巨喝聲中,同時有一股溫柔之勁風起自身前大殿,疾捲頭頂,一聲悶響,兩股掌風同時消化。
  司馬玉竜再度睜開雙眼,朝一瓢大師惶惑地望着。
  一瓢大師紅臉已成鐵青,這時強作鎮定地嚮司馬玉竜問道:“少俠身後可有何事交代?”
  司馬玉竜顫聲道:“謝大師慈悲,司馬玉竜死後,望大師記取司馬玉竜之瀝誠衷言,此事全係晚輩一人所為與武當派無關,千萬別記武當之嫌,司馬玉竜則雖死無憾矣!”
  一瓢大師聞言神色一動,返身嚮右邊沙彌手上取過碧玉如意,高擎手中,嚮院中高聲喝道:“衡山派第七代掌門人謹持本派掌門信物碧玉如意傳令,本派自四尊者、七長老以下,全體速即歸位,靜候一瓢法旨。”
  語調重如山嶽。
  語音甫歇,又是嗖嗖數響,七長老首先飛身人殿,四空尊者走在最後。四空尊者人殿之際,仍然返身朝司馬玉竜看一眼,那一眼,幾乎包羅人間所有的怨毒。
  院庭中靜蕩蕩地,衹剩下司馬玉竜一人和滿院熙和的深秋朝陽。
  待衆僧歸座後,一瓢大師方將碧玉如意交還沙彌。
  大師嚮全殿掃瞥一眼,這纔沉重地開口道:“各位師兄情緒過分激動,一瓢迫不得已傢法相逼,尚望各位師兄見諒。”
  大師說至此處,略為一頓又道。“司馬少俠身為武當門下正式弟子,其人縱有死罪,本派應鑒於武林大義,何能妄動私刑?此其一也。再說,大乘神經為武林奇珍,無論遺失的是上半部或是下半部,縱然本派不願深究,也對北邙天竜老人無法交代,所以,在采取行動之前,此經不可不予追查明白。此其二也。何況……何況這位司馬少俠一團正氣,且毅然投身本寺,直承行兇不諱,但未同時陳述行兇動機和經過,甚為令人費解。本派創派迄今,歷經各代祖師慘淡經營,創業維艱,守成更屬不易,如貪快意一時,貿然泄忿,事後發覺差錯,樹仇結怨尚在其次,如因此而令衡山派之譽有所損害,實非一瓢所能承當。”
  一瓢大師嚮殿中衆僧諄諄訓畢,纔又擡臉嚮殿下木然而立的司馬玉竜嚴肅地道:“本座適纔對本派門下告誡各節,司馬少俠想來均已聽得,現在可否請少俠對本座前述各節加以解釋?”
  司馬玉竜茫然地道:“什麽?大乘神經?……玉竜雖不肖,何能為了他人寶物而生不義之心?”
  滿殿愕然。一瓢大師似乎更感到意外。
  大師訝道:“少俠既非……那麽,少俠究為何事而對本派弟子遽下毒手?”
  司馬玉竜喃喃地道:“遽下毒手?……唉,難道不應該?”
  一瓢大師臉色又是一變。怒聲道:“你,你不認錯?”
  司馬玉竜雙目精光暴長,抗聲道:“錯衹錯在司馬玉竜身為武當門下罷了。”
  一瓢大師靜靜地道:“少俠之言詞甚令本座費解。”
  司馬玉竜突然厲聲嚮殿上寶座道:“螻蟻尚且貪生,司馬玉竜何獨不藉一死?”司馬玉竜此番捨身投案貴派,其目的衹怕因此屍上之大羅掌傷而引起貴派對武當之誤解而已!什麽神經,晚輩根本毫無所知。若說晚輩因覬覦貴派弟子之寶物而下毒手,當時貴派弟子已為晚輩所傷,取寶有如探囊,寶既到手,遠走高飛猶恐不及,何會找上門來送死?大師乃武林一派宗師,這一點還不能諒察第?至於晚輩行兇動機,因為事無佐證,說了亦屬徒然。司馬玉竜自負為武當門下優秀弟子,雖死不作欺人之談,假如大師一定要追究事件始末,司馬玉竜感激大師善遇之恩,也衹能告訴大師六個大字”
  一瓢大師正容道:“你且說來。”
  司馬玉竜厲聲道:“那就是死者死有餘辜!”
  司馬玉竜此言一出,全殿大嘩。
  此刻,大殿上第二層錦座中的四尊者,除了降竜、八戒兩尊者始終寒着臉,默然端坐外,四空尊者似有某種預感,臉色遽然一黯,隨即頽然闔上雙目。衹有伏虎尊者在聞言後雙睛兇光暴熾,形象至為駭人。
  一瓢大師似亦微有所覺,略一沉吟後,嚴峻地嚮司馬玉竜發話道:“事情經過詳情,少俠但說無妨,如少俠果能臚舉確證,本派不但無怨於少俠,本座且願代表衡山派歷代祖師嚮少俠緻最高謝誠!”
  司馬玉竜嘿然一笑道:“謹謝大師恩典,……時在半夜,地處荒村……萬一舉證不驗,立成脫罪之詞,司馬玉竜心願已了……大師酌情懲處吧。”
  這時,一條渾雄而沙啞的喉嚨自大殿二層錦座上大喝道:“殺人復加污衊,小子罪該萬死。”
  與喝聲同時,一枚金光璀璨的捨利子,如隕星暴瀉似地疾奔司馬玉竜的天靈重穴。
  事變意外,衆人為巨喝所撼,心神旁註,誰都沒有註意到伏虎尊者會遽下毒手,甚至連一瓢大師也是大吃一驚。
  以伏虎尊者在衡山派地位之崇高,其武功造詣如何,蓋可想見。若在普通的對敵情形審,全神戒備,尚或不免,何況是在對方疏於防範的境況下驟然出手?
  一瓢大師一頓足,要阻止已是來不及了。
  司馬玉竜,大聲贊道:“好一個衡山大派……”雙目一瞑,不躲不閃。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衹聽得格嗤一聲問響,離司馬玉竜頭前寸許,泥塵四飛,金丸落落,泥塵落滿司馬玉竜一頭一臉。
  同時,前殿殿脊上有人哈哈大笑道:“一場上好大佳的法事又給我這個老而不死的怪物給撞散了,罪過,罪過,真是罪過之至。”
  衆人循聲擡頭望去,前殿殿上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蹲着一個六十來歲,蓬頭亂發,滿身油污,橘皮臉,鬍桃眼的枯瘦老人。
  衆僧面面相覷,驚疑不置。
  伏虎尊者雙睛火紅。
  一瓢大師在看清來人之後,慌忙自寶座中起立合掌高聲道:“公孫長者別來無恙,一瓢有失遠迎。”
  大師說罷,隨即戟指嚮東殿一指。
  手指處,鐘聲應手而響,司鐘僧連敲三下,除了四尊者和七長老仍然端坐不動外,其餘自二代弟子以下,紛紛自蒲團上立起身來,嚮掌門人喃喃一稽首,自側門散嚮後殿。
  枯瘦老人哈哈笑道:“我老不死的衹是路過觀光,適逢其會而已,掌門人有事衹管請便,何須多禮若此?”
  一瓢大師合掌虔誠答道。“衡山不幸,一瓢無德,以致發生此等意外……長者可否移趾小殿,聽一瓢詳道始末?”
  枯瘦老人尚未答話,伏虎尊者已自側座立身嚮前殿脊怒喝道:“五行高人百年以來均處身六派以外,以清高自居,而言行每每相反,究竟是何道理?”
  一瓢大師臉色大變。
  枯瘦老人驟遭指責,先是一怔,旋即揚聲大笑道。“好好,煩尊者舉例說明之!”
  伏虎尊者厲聲道:“五十年前,武林六派爭議黃山天都之時,令師五行異叟明稱調解紛爭,實耀炫待五行神功,不分是非麯直,強令一體言和,已屬失當。今天你公孫民又恃強出頭,貿然阻止本派處理殘徒之仇,……即此二例,便已過足。”
  枯瘦老人靜靜聽完,哈哈大笑道:“有理,有理,傢師錯在五十年前,老不死的錯在五十年後,前後相映成趣。……哈哈……”
  一瓢大師怒聲嚮伏虎尊者喝道:“伏虎體得對長者無禮。”
  枯瘦老人繼續笑道:“大師且慢責備尊者。尊者說得不錯。第一,傢師不應多事於五十年前,六派各擁高手,今天我殺你,明天你殺他,本來是件熱鬧事兒,他老人傢偏偏不知趣,替六派留下無數活口……第二,今天的事兒,老夫亦有不是之處,想想看,堂堂衡山派的尊者之一,居然抽冷子算計一個武當派的二代弟子。喧騰開去,除了會被別人誤會殺人滅口之外,豈非大好的一個揚名顯萬兒的機會?……哈哈……五行山調教出來的人物真是該死。該死,該死之至。”
  一瓢大師臉色鐵青,朝伏虎尊者怨瞥一眼,合掌嚮殿脊高聲致意道:“伏虎尊僧對長者失敬,一瓢這廂謝罪,如長者有吸,務請落殿容一瓢報告事實真象。敝師弟因同門情深,一時口不擇言,望長者念在同源之義,萬勿記嫌。”
  那個被稱五行異叟傳人的枯瘦老人,這時神色自若地搖手笑道:“殿脊上很風涼,大師不必勞神了。至於這次貴派大智僧亡於武當弟子之手的事,大師所知道的,老不死的也全知道了,用不着大師再費唇舌了。雖然貴派尊者指責五行野人對武林六派有所偏襢,但老不死的卻自信五行野人對六派中人一視同仁,除了哪一派出了不肖分子……。老不死的前已說過,今天是適逢其會,衹為老不死的來得早了點,一切均已入目,老不死的看法與大師的看法相同,認為這次事件內容大有蹊蹺,所以出手留命,想不到意惹起貴派尊者之怒,實在抱歉之至。”
  伏虎尊者厲聲又道:“本派弟子係死於大羅掌力,大羅掌為武當獨門絶學,此子為武當門下,且自承行兇不諱,諸如此等,請問尚有何蹊蹺?”
  枯瘦老人冷笑道:“依尊者之意,此子行兇目的何在?”
  伏虎尊者也冷笑道:“還不是為了大乘神經,見寶起意。”
  枯瘦老人又道:“神經呢?”
  伏虎尊者冷笑道:“你問我我又問誰?”
  枯瘦老人忽然厲聲道:“老夫一生不為他人作保,今天破例斷言,神經一事,决與此子無關,如有差錯,老夫願以頭顱作賠!”
  伏虎尊者雙目陡亮,大聲道:“此是如何證實。”
  枯瘦老人也大聲答道:“三年後的今天,老夫親送半部神經上南嶽!”
  伏虎尊者冷笑道:“細聽尊駕話音,難不成想要就此攜帶此子離寺?”
  枯瘦老人也冷笑道:“你以為老夫不能?”
  伏虎尊者自錦座一躍而落至司馬玉竜身前,揚臉大聲道:“紫蓋峰不是五行山,五行神功唬不倒衡山門人。”
  枯瘦老人哈哈一陣狂笑,身蹲原地不動,卻探手入懷摸出一件物事托在掌心,遠遠地嚮一瓢大師莊容問道:“大師識得此物否?”
  衆人遙遙諦視之下,齊聲失驚道:“玉佛手!”
  一瓢大師慌忙合掌稽首誦道:“阿彌陀……佛……祖師慈悲。”
  枯瘦老人大聲又道:“請問大師,此物何來?”
  一瓢大師肅容敬答道:“此為五十年前武林六派各贈信物與尊師五行老前輩時,衡山派所贈的信物,係本門師祖了幾上人親手所贈。”
  枯瘦老人復道:“各派贈送信物之意何在?”
  一瓢大師道:“感謝五行老前輩解紛息爭之德。”
  枯瘦老人再道:“此物何用?”
  一瓢大師道:“可憑信物嚮各派交換一個要求。”
  枯瘦老人道:“要求可有任何範圍?”
  一瓢大師略作猶疑,然後毅然回答:“沒有。”
  枯瘦老人又道:“時至今日,先後相隔已達五十年之久,請問大師,此物尚有效驗否?”
  一瓢大師慌忙躬身虔誠答道:“師門遺命,相傳為訓,一瓢未敢片刻稍忘,長者說哪裏話來?一瓢這廂洗耳,恭候長者吩咐。”
  枯瘦老人最後哈哈大笑道:“金竜木魚玉佛手,銀鏢竹符鐵拂塵,師遺至寶六件,到了我這個不肖徒弟手上,不是換藥救了閑人,就是易酒灌了自己,如今衹剩下這衹僅有的玉佛手又將離我而去,……來有源起,去有歸宿,哈哈……去就去吧!”
  語音一歇,玉佛手已自枯瘦老人手中脫手而出,飄忽忽地徑嚮一瓢大師胸前飛去。一瓢大師衣袖微揚已然接入手中。
  大師雙掌合着佛手,靜往殿脊,肅然道:“長者吩咐吧!”
  枯瘦老人雙眼一瞪,朝癡若膏像的司馬玉竜大喝道:“小子不走何待?”
  伏虎尊者纔待有所行動,一瓢大師早擎起那柄碧玉如意朝殿下沉聲喝道:“掌門人在此,伏虎僧歸座去。”
  司馬玉竜至此,恍若兩世為人。
  當下上跨一步。雙拳緊拱。朝大殿上一瓢大師深深一揖,朗聲道:“謝大師不死之恩。”
  枯瘦老人在殿脊不耐地大叫道:“小子,走呀。沒有老不死的,你小子有八條命也早死盡啦!你小子也不必左打躬,右作揖,能在三年之內將那半部大乘神經找着,咱們就算扯平,不然的話,老不死的落頭之前,你小子那顆幹幹淨淨的頭顱也別想留得下來。”
  司馬玉竜雙臂一抖,上了殿脊。”
  在一陣哈哈長笑聲中,老小二人飄然而去。
  十方寺遠去了。
  紫蓋峰遠去了。
  衡山也遠去了。
  ……
  長沙到了。
  湘陰到了。
  洞庭湖也到了。
  洞庭湖古名九江,因其匯合沅、浙、江、辰、漵、酉、澧、資、湘九水之故也。
  初鼕,近夏口一面的湖邊站着兩個人。
  兩個人,一老一少。
  那個年輕的不過十八九歲光景,眉清目秀,鼻如瓊瑤,唇若塗朱,身材修長,豐神奕奕,英華鑒人,那個年老的,卻在六七十之間,橘皮臉,鬍桃眼,蓬頭散發,滿身油污,人生的枯瘦短小,與少年站在一起,僅及少年之肩。
  這時,那個枯瘦老人指着湖心狀若浮舟的君山,道:“小子,咱們到湖心去喝兩盅如何?”
  少年人笑道:“衹要公孫老前輩有興,玉竜無不奉陪。”
  枯瘦老人冷哼一聲道:“奉陪?你小子當然得奉陪嘍!老不死的為了你,一顆頭已經押給了衡山派,三年為期,到時候能不能贖回來尚在未可知之數,三年的日子,說長就長,說短也真短,等會兒你小子如有口齒不清,不能將出事那夜的種種經過說個明白的話,我老不死的這顆頭就算完蛋一半啦!”
  少年笑道:“老前輩。您老押出的頭怕不是一顆吧?”
  枯瘦老人瞪眼詫道:“幾顆?”
  少年兩指往上一伸,笑道:“不是這個數兒麽?”
  枯瘦老人訝道:“還有一顆是誰的?”
  少年拍拍自己腦袋笑道:“在這裏……老前輩不是說過,您老的丟了,司馬玉竜的還想留得下來?”
  枯瘦老人若有所悟的笑駡道:“別風涼啦,小子,假如我老不死的輸了東道,丟頭的人多着哩,小子你瞧着罷!”
  一老一少,說着,笑着,上了船。
  君山到了。
  君山方圓六十裏,狀如十二蠃髻,一名洞庭山,又名湘山,相傳堯女湘君曾居於此,後配帝舜為妃,秦始皇二十八年南遊,至湘山,遇颶風,避風湘山祠,因嚮左右曰,湘君何神?左右告之曰:堯女舜妃。秦始皇盛怒,命左右盡焚湘山林木,火光燭天,達三晝夜之久。
  老少入山之後,信步步入一傢挂着“醉湖”酒旗的酒店。
  落座以後,枯瘦老人笑道:“小子,一路上聽你談古說今,頭頭是道,現在且讓老夫考你一考。”
  少年,兩眼四下一打量,心中已然料着八九分,表面上卻做作地搖手笑道:“不來,不來。”
  枯瘦老人瞪眼道:“你小子有膽兒單槍匹馬直闖衡山紫蓋峰,卻沒勇氣受老夫一考?”
  少年笑道:“這個不同。”
  枯瘦老人怒道:“比死還難受?”
  少年正容道:“老前輩此言差矣,自古人生誰無死?……為了保持武林兩大宗派的和睦,玉竜一命,能值幾何?現在老前輩考我,晚輩答對了,老前輩點點頭,贊聲好,認為是理所當然,青年人應有的常識,本來就算不得什麽!萬一答得牛頭不對馬嘴,徒然破壞老前輩對晚輩既有的好感,又是何苦來?”
  枯瘦老人不悅道:“老夫的這個與你小子是掃定了?”
  少年含蓄地笑道:“也不是這麽說。”
  枯瘦老人略一尋思,突然翻起一雙鬍桃眼,大聲道:“你,你小子的意思是想賭個東道?”
  少年大笑道:“老前輩真厲害,晚輩希望等會兒應對時,也能像老前輩這樣一矢中的。”
  枯瘦老人等少年說罷,仰臉哈哈大笑了好一陣,這纔大聲贊道:“小子夠意思,一言一行,全合老夫脾氣,好,好,這個竹杠算是給你小子敲定了。”
  少年撒賴道:“老前輩既然如此說,我們取消東道之議吧!”
  老人訝道:“為什麽?”
  少年正色道:“老前輩將考晚輩一些什麽稀奇古怪事兒,老前輩决然不會事先泄底,晚輩才識有限,絶對猜準答對的把握更是談不上,再說,老前輩假如沒有三分難倒人的自信,也不會平白提出來,東道是賭的輸贏,有輸有贏,有贏有輸,我贏的要求我出,我輸的條件老前輩自討,三分才氣,七分運氣,怎能說是竹杠敲定?”
  枯瘦老人大笑道:“好小子,早知道你有這張利嘴,老不死的不讓伏虎尊者那顆捨利子打破你小子的天靈蓋兒纔怪。”
  少年笑道:“早知道麽?嘿,救得更快!”
  枯瘦老人笑道:“十方寺裏你小子那麽誠實,怎麽纔不過十來天工夫就這樣油嘴滑舌起來了?”
  少年笑道:“自從離開衡山之後,您老為着晚輩的愁眉苦臉,曾經一再大發雷霆,駡晚輩對您老沒有信心,說晚輩那副喪氣的模樣令人倒胃,幾次想將晚輩扔開,聲稱從此袖手不管這筆黴賬!並說晚輩一點志氣沒有,經不起風浪,將來的出息定然有限,早知如此,那衹玉佛手還是留着換藥的好”
  枯瘦老人瞪眼道:“老夫駡錯了麽?”
  少年笑道:“沒有錯,衹是早了一點。”
  枯瘦老人詫道:“難道怪老夫沒有讓你多愁幾天。”
  少年笑道:“假如過了今天再駡,讓晚輩多愁幾天,晚輩豈不可少挨今天的這一頓駡麽?”
  枯瘦老人嚷道:“好小子,你駡人?”
  少年大笑道:“老前輩歡喜纔對,為甚生氣。”
  枯瘦老人怒道:“你小子拐彎抹角的駡人,還要老夫賠笑臉。”
  少年笑得前仰後合地道:“這叫做青出於藍,冰寒過水,老前輩訓導有方,教養完全成功,‘衣鉢’有了傳人,焉能不喜?”
  枯瘦老人聽至此,似乎有所感觸,目中精光倏現即隱,表面上卻故意寒着臉道:“和你小子鬥嘴,可失了老夫身份,小子,你先說出你贏了東道後的要求吧!”
  少年道:“小子不敢僭越。”
  老人恐嚇的說道:“不許後悔啊,現在你小子聽着,假如你小子答不上老夫的考題,你小子得將你師父上清老道秘密的‘百花露’弄一瓶給老夫,管你小子求也好輸也好,老夫死活不管。”
  少年心想:老頭子,你想左啦。我輸了,回去報告一聲,五行怪叟想喝師父的百花露,十有十成是照準不誤,這樣看起來,這個東道我豈不是已經立定了不敗之地,想到這裏,心下大寬。
  老人催道:“說你的呀,小子。””
  少年雙目一亮、道:“隨晚輩要求什麽?”
  老人不耐地道:“衹要老夫辦得到。”
  少年搖頭道:“那太不公平了。”
  老人訝然道:“你小子要老不死的去做辦不到的事?”
  少年反問道:“老前輩為何不先問問晚輩討取百花露有無可能?”
  老人哼道:“說吧!小子。”
  少年正容一字一字地道:“五行神功。”
  枯瘦老人聞言,陡然一震,喃喃地自語道:“好小子,這真是漫天討價……”
  少年急切地道:“就地還價可不行。”
  老人搖頭嘆道:“老夫上當了,老夫上當了。”
  老人嘆罷,驀然睜眼道:“君山有酒,始於月代,你小子知道麽?”
  少年爽然應道:“始於漢,漢武帝曾使欒巴求酒於君山,後為東方朔所竊鐵。……說呀,老前輩,您老將考晚輩些什麽。”
  枯瘦老人頓足嚷道:“考?考個屁!老不死的已經輸了。”
  少年大喜過望,霍地自座位上一躍而起,對着老人,納頭便欲下拜。老人衣袖微拂,一股柔而無形的勁氣已將少年下俯之勢托住。
  衹聽得枯瘦老人破口大駡道:“你小子成心要表現你是贏傢麽?”
  少年涎着臉笑道:“你老人傢打也好,駡也好,可就是賴賬不行。”
  枯瘦老人搖搖頭笑道:“相傳君山為道傢第十一福地,你小子算是走運啦,名湖名山逢名人,喝名酒得名藝……你小子將來在江湖上如果不能憑老夫的五行神功弄點名堂出來,看老不死的不要你小子好看纔怪。”
  少年笑道:“那就全看老前輩傳給晚輩的神功的成色如何了。”
  老人笑駡道:“趁老夫沒有喝醉之前,快說吧,你小子的禍事到底是怎樣閣下來的?”
  司馬玉竜斂起嬉戲之態,肅容道:“晚輩十二歲時投入武當門下,蒙掌門人例外恩遇,收座前伺候。平時經掌門恩師親自指點,故成就較一般俗傢師兄弟為高……”
  五行怪叟桃眼一翻怒道:“廢話什麽時候說得完?”
  司馬玉竜忙改口道:“晚輩自年前藝滿,奉了師命下山歷練,定期回山稟述所行所為,並受名師長輩輪流考審功力之進境,加以糾正指點,以期大成。”
  “一年來外間因晚輩品行尚屬端正,年紀雖輕,卻已盡得武當絶學訣要,便送了晚輩一個‘小武麯’的綽號……”
  怪叟哼了一聲道:“小武麯,不嫌誇張了點?”
  司馬玉竜赧然一笑道:“晚輩正想更改一下哩。”
  怪叟搖頭道:“不改也好,等你將老不死的幾手玩意兒學至十成火候,不就名實相副了麽?”
  司馬玉竜暗笑道:“此老真是武林第一趣人,無怪人傢喊他怪叟。”
  司馬玉竜內心想着的是另一回事,嘴裏卻道:“半個月前的一個二更天,晚輩自黃安返山謁師,走到新州附近的一個小村落,行走間,忽然腦後風響有異伸手一抄,竟是一團爛泥。晚輩回身察看,見身後不遠處有人嘿嘿一聲輕笑,跟着黑影一閃,人即不見,晚輩年輕氣盛,遭人如此戲弄,如何肯依?當下腳底一墊勁,以最高速度嚮黑影沒身之處疾追下去。
  衹三五個起落,那條黑影便已隱隱在望。那條看上去頗為肥大的身影,似乎在有意引逗晚輩,腳下並未施出全力,和晚輩正好跑成一個前腳後腳,就這樣,約盞茶光景,那人在走進一間草屋時,一晃而沒。晚輩追至屋前,躊躇間,耳中忽然聽到一種異樣聲息,湊上泥窗往屋裏略一張望,啊,屋裏面……真是……真是糟透了。”
  司馬玉竜說至此處,滿臉通紅,霍然住口。
  怪叟催道:“說呀,現在正是最要緊的地方。”
  司馬玉竜囁嚅地紅着臉道:“真……真是糟透了。”
  怪叟桃眼一翻哈哈笑道:“老夫代你說了如何?……你小子當時看到了一對男女,可能雙方都是一絲不挂,是麽,小子?”
  司馬玉竜點點頭道:“是的,那個男的頭上有疤,是個和尚。”
  怪叟忙問道:“就是大智僧?”
  司馬玉竜點點頭。
  怪叟又道:“後來呢?”
  司馬玉竜恨聲道:“晚輩當時生氣,晚輩看到和尚身底下那個女人半張臉上淚水縱橫,知道那個女人决非出於自願,更是氣上加氣,恨不得一掌將那和尚劈爛。但晚輩僅守着師門不應偷襲無備之人的戒章,同時因為那女人在和尚身底下,兩軀密合,深恐玉石懼焚,便後退數步大喝了一聲:‘賊禿出來受死!’屋裏的人經此一唱立即傳出一片雜亂聲響,大概是兩人在搶衣服,極短的片刻之中,和尚出來了,兩眼通紅眼神呆直,腳步也顯得有點踉蹌。
  晚輩因為在氣頭上,更不打話,撲上去便是一記大羅掌絶招‘大羅印’,右掌以十成功力猛推和尚前胸,和尚雙臂一抖便來硬接。晚輩識得此招是‘如來七式’中的‘雙竜升天’心中不由得大驚。暗忖道:此僧不但是個會傢,而且是衡山派的弟子。看和尚的架式功力似乎相當不弱,可是,此情大出意外,和尚雙臂看來竟比常人力道強不了多少,以至一記大羅印足有五成打個紮實。從和尚受了一掌後的神情看來,痛苦的神情似乎遠不及訝疑為甚。和尚的功力遽失,好像亦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之外。衹見他悶哼一聲,偏頭吐出一口鮮血,拔足飛奔而去。衡山派清譽卓著,晚輩既然已經發覺他是衡山門下,又受了那麽重的一掌,當然不便趕盡殺絶再追下去。……這一夜,晚輩想了很久,覺得事情有點麻煩,那和尚雖然中了一記重掌,如果調治得法,絶無生命之礙,他既然敢違戒采花,决不是個好角色了,這一番回去,為了掩飾自己的罪行,公報私怨,說不定會嚮師門編出許多謊言來,假如因此而引起衡山。武當兩派之間的軒然大波,晚輩造的孽豈不大了?所以,熟思再三,晚輩自覺衹有一條路可走,親投衡山紫蓋峰。如蒙該派諒解團屬萬幸,萬一有去無回,亦僅罪及一人,瞑目何憾哉?……後來的一切,均為老前輩親目所睹,也勿庸贅述了。”
  司馬玉竜一口氣說完,再看五行怪叟公孫民,這時仿佛已經睡去,低頭閉目,一動不動。
  司馬玉竜心中急道:等下子你要我再說一遍豈不糟糕。
  司馬玉竜愁錯了。
  他的話剛完,怪叟立刻擡起頭來,問了幾句令人摸不着頭腦的話。他問道:“小子,老夫十方寺去遲了一步,伏虎尊者在說‘突見東側院墻有一條人影撲通栽倒’的這句話以前說了些什麽話。記清了,小子,一個字兒不許遺漏。”
  司馬玉竜皺眉想了一下道:“晚輩別無所長,記性卻是過人一等。晚輩記得清清楚楚,伏虎尊者是這樣說的‘本座自關外採藥歸來後,昨夜是本座第一次輪值總巡,約在昨夜……”
  怪叟連忙搖手道:“好,好,這就夠了。”
  怪叟說着,雙目翻滾不已,冷茫如電,續現續隱。
  一會兒,低頭喃喃自語:“唔,雖不中,亦不遠矣。我老不死的一生相人無數,難道這一次會走眼?嘿,嘿。”
  司馬玉竜看到怪叟這副神情,甚感納悶,不禁問道:“老前輩,您老在念的什麽經?”
  怪叟倏然擡頭,目中精光電射。
  司馬玉竜嚇了一跳。
  怪叟臉上露出一種異樣神情,嚮司馬玉竜道:“小子,我來問你,你說那夜戲弄於你的那人身形頗為肥大是不是?”
  司馬玉竜點點頭。
  怪叟又道:“你說那人腳下似乎未施全力即已和你走了個前腳後腳?”
  司馬玉竜點點頭。
  怪叟又道:“你說你近屋時就看到大智僧和那女人一絲不挂?”
  司馬玉竜點點頭。
  怪叟又道:“你說大智僧目光呆直,兩眼通紅,功力幾若常人而這點似乎在大智僧本人意料之外?”
  司馬玉竜點點頭。
  怪叟停止再問下去,竟然深深地嘆了一口長氣。
  司馬玉竜訝然朝怪叟望着。
  怪叟朝司馬玉竜瞥了一眼,搖搖頭,嘆息道:“可惜,可惜,太可惜了。”
  司馬玉竜如墜雲中,皺眉道:“老前輩,可惜什麽?”
  怪叟嘆道:“可惜你小子這番話沒有在十方寺說出來。”
  司馬玉竜不解道:“那時候說出來又如何?”
  怪叟輕哼一聲,道:“假如那時候你小子照章直宣,哪會有今天這許多麻煩?”
  司馬玉竜大驚道:“請問老前輩,這是何故?”
  怪叟冷笑道:“因為老夫不相信大智僧是死於你小子之手!”
  司馬玉竜瞪着雙眼,張開大口,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智僧傷在他的大羅掌絶招“大羅印”之下是鐵一般的事實,而現在怪叟加以否定了,以怪叟在武林中崇高的地位來說,如此論斷,絶非信口雌黃,那麽,大智僧死於何人之手?
  怪叟朝司馬玉竜望了一眼,冷冷又道:“新州和南嶽相距幾近千裏,大智僧既已傷於大羅掌力,如非調治有方,何能跋涉長途?說什麽也不會有這麽巧,路過千山萬水而無礙,單會在進寺的那一剎那遽然倒斃!嘿……”
  司馬玉竜點點頭,但仍不解怪叟意之所指。
  怪叟又道:“小子,老夫再問你,大智僧的身材如何?”
  司馬玉竜道:“瘦而且長。”
  怪叟道:“戲弄你的那條身影呢?”
  司馬玉竜道:“異常肥大……啊,這一點弟子並沒有註意到……其中竟有第三者存在。”
  怪叟呵責道:“好糊塗的小子,衹懂得一點愚義,若不是老夫想找一瓢老禿討點衡山派僅有的丹丸,你小子死的可真冤透。小子你想想看,在你近屋之際,大智僧已是一絲不挂,假如戲弄你的不是另有其人動作那有恁快?再說,世上决沒有人傻到引別人去看自己的罪惡勾當,這是異常淺明的道理,你小子難道還不能體會?”
  司馬玉竜慚愧地點點頭。
  怪叟又道:“第二,大智僧僅是衡山派二代弟子中較優秀者,武功雖高,絶不能比你小子高到哪兒去吧。老實說,大智僧的武功程度能不能高過你小子都是一個疑問!這引你的那個肥大身影既然腳下未施全力就能和你跑了個不先不後,那人顯然高你多多,這一點,也絶非大智僧所能為力。”
  司馬玉竜恨聲道:“依前輩說來,這豈不是有人故意藉刀殺人。”
  怪叟冷笑道:“一點不錯。”
  司馬玉竜猛然一擊桌面,怒喊道:“設若沒有老前輩橫伸援手,我司馬玉竜喪生在伏虎尊者的捨利子下,豈不冤枉?”
  怪叟嘆息道:“還有人比你小子更冤呢!”
  司馬玉竜道:“誰?”。
  怪叟道:“大智僧。”
  司馬玉竜霍地自座位跳起,兩手按緊桌面,瞪眼道:“冤……冤……大智僧?”
  怪叟一氣連幹三大盅,仰起半邊臉,冷笑道:“想想看,小子,你看到的大智俗是副什麽樣子,雙眼通紅,眼光呆直,功力遽然消失而不自知……這是一位武林高手的常態?”
  司馬玉竜喃喃地道:“一點不錯,這事兒透着蹊蹺。”
  怪叟冷笑道:“一點也不蹊蹺,大智僧和你小子着了一人的道兒,衹是大智俗的遭遇比你小子更慘罷了。”
  司馬玉竜無限激動地道:“此人是誰?居心何在?老前輩能見示麽?”
  怪叟道:“你小子衹是適逢其會罷了,那人的主要目的實在是大智僧……唉,此人心腸之毒,策劃之周,可謂極為罕見……如等他大乘神功練成,武林從此無寧日矣!”
  司馬玉竜驚道:“大乘神功?”
  怪叟道:“如非為了大乘神經的下半部,那人哪會定下此等毒謀?”
  司馬玉竜道:“老前輩確定大智僧是自北邙歸來時遇害?”
  怪叟咬牙道:“老夫自信如此!”
  司馬玉竜道:“那麽那人取走的真是大乘神經的下半部了?”
  怪叟點點頭道:“正是下半部。”
  司馬玉竜仰頭問道:“老前輩有何根據?”
  怪叟冷冷笑道:“老夫的根據是因為奪經的那個人已經會了神經上半部所載的各項武功。”
  司馬玉竜更驚了,他道:“難道兇手竟是他們衡山派自己的人?”
  怪叟驀然仰臉狂笑道:“不但是衡山派內人,而且地位相當崇高……哈哈……不然以大智僧之造詣,何能輕易即落入了陷阱?好呀,老不死的現在想起來真是公道極了,兩顆頭顱總有一顆在三年後離開頸子不是賊禿你的,便是老不死的,哈哈……好一個心狠手辣、詞嚴義正的伏虎尊者啊!哈……哈哈。”
  什麽?
  元兇是伏虎尊者?
  伏虎尊者纔是真正的兇手?
  怪不得用捨利子痛施殺手,同時不惜為一派樹立強敵,恨五行怪叟入骨,他原來為了滅口?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司馬玉竜又想起,伏虎尊者那般逼問半部大乘神經的下落,結果擠出了五行怪叟以頭相賭的東道,原來神經已為他本人所取,他當然不擔心怪叟拿得出另外半部了。
  一個意念突然擊人司馬玉竜腦際,他慌了,不,他震顫了這是多麽可怕的意念啊!
  簡直太可怕。
  他喘息着嚮怪叟囁嚅地道:“老前輩,假如……假如他……那……怎麽辦?”
  怪叟凝視着司馬玉竜之面,等司馬玉竜期期說完,反問道:“小子,你的意思是,假如伏虎尊者將那半部神經毀了,我老不死的到時候交不出東西來,這顆頭顱勢將不保是麽?”
  司馬玉竜不勝其愁地點點頭。
  怪叟仰面大笑道:“傻小子,你衹想對了一半。是的,這種事很有可能,但那也得在一年之後。賊禿不惜謀害派中子弟,冤纍無辜,以及得罪我老不死的,其目的就是為了夢想獨霸天下,成為武林第一人,在他未窺透下半部神經的堂奧之前,就是要他的命,他也不會將神經輕易毀了!有了這一年的時間,老不死的難道不會為輓救自己的頭顱而奔走?”
  司馬玉竜着急道:“老前輩從現在起,就好開始設法啦!”
  怪叟朝司馬玉竜瞥了一眼,點點頭道:“小子心腸還不錯,不枉老夫救你一場。”
  司馬玉竜道:“老前輩走後,晚輩應該做些什麽?”
  怪叟笑道:“過了今夜,你小子應該先回武當一趟,將事情的始末,以及老夫的推斷,嚮你那個老道師父報告一遍。”
  司馬玉竜又道:“以後呢?”
  怪叟道:“以後?以後就日以繼夜的將五行神功在半年之內練至七成火候。”
  聽出怪叟今夜即將以五行神功相授,司馬玉竜心中狂喜。
  怪叟繼續道:“五行山出來的人從不講究門派,習得五行神功的人,他衹要記住做一件事,做到了,他便算對五行始祖有了交代。”
  司馬玉竜緊張地問道:“請老前輩指教。”
  怪叟哈哈笑道:“簡單極了,那就是將神功傳給另一個值得傳的人!”
  司馬玉竜心頭一寬。
  怪叟突然瞪眼喝道:“小子,你以為這真是一件簡單的事?”
  司馬玉竜肅然警覺,離座躬身道:“弟子經此棒喝,這回是真正的明白了。”
  怪叟立即放緩臉色,笑道:“明白人一點就透,老不死的這回也算是真正的放心了。”
  司馬玉竜還待嚮怪叟有所請益時,忽見一位年可十五六,彎眉鳳目,端鼻薄唇,眸清如水,齒若編貝,一身鵝黃裝束的少女,裊娜綽約地嚮自己這副座頭走來,便即咽住話頭。
  少女款步走至座前,朝司馬玉竜有意無意地膜了一眼,然後嚮怪叟福了一福,道:“請問老丈,此去南嶽如何走法?”
  怪叟朝少女略一打量,反問道:“姑娘想去紫蓋峰?”
  司馬玉竜暗吃一驚,心想,怪叟也真怪,沒有回答人傢問題,卻倒過頭來問起人傢來了,尤可怪者,衡山連綿數百裏,人傢衹說去南嶽,他怎知道人傢要去紫蓋峰?紫蓋峰在衡山心腹,峻嶺危聳,除了一座十方寺外,別無居民,十方寺裏住的全是和尚,無緣無故,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跑到和尚廟裏去做什麽呢?
  嘿,真是出人意外。
  衹見少女似乎微微一驚,但隨即點頭道:“是的,老丈何以得知?”
  怪叟這時卻又裝起糊塗,眯着一雙似腫似爛的鬍桃眼道:“姑娘是問去衡山怎麽個走法?”
  少女眉頭一皺,點點頭道:“正望老丈見教。”
  怪叟用又髒又黑的指頭在杯裏醮了一點酒,在桌上畫了一條由嶽陽起程前往衡山的路綫,一面畫,一面說,少女傾神聽着,一會兒之後,怪叟說完了,少女又嚮怪叟福了一福,道一聲謝,轉身便走。
  怪叟突然出聲攔住少女問道:“姑娘是否來自天山?”
  少女臉色一變,瞪眼道:“你怎……你老丈此問是何用意?”
  怪叟忽然竪起兩條手臂,伸腰打了個呵欠,含含混混地道:“關外口音嘛,老夫……
  唔,老夫在關外呆過。真是好酒,小子,你喝罷,老不死的想睡呢。……唔,好酒。”說着,立即伏下頭去,在桌面上呼呼大睡起來。
  少女狠狠地自語道:“真是個酒鬼。”說着又朝司馬玉竜瞥了一眼,這纔悻悻走去。
  直到這個時候,司馬玉竜方纔發覺到少女的眼神清冷如電,流轉之間,不怒而威。心中一凜,怔神望着少女裊娜的背影暗忖道:好純的內力!
  再看怪叟時,怪叟正從桌面上翻起一雙似腫似爛的鬍桃眼,朝他神秘地微笑着。
  司馬玉竜知道一切已落怪叟眼中,不禁臉上一熱,然吶吶地道:“老前輩怎會曉得……
  她……她是來自天山?”
  怪叟呵呵而笑道:“她?小子,她是誰,誰是她啊?”
  司馬玉竜的臉更紅了。嘴裏卻分辯道:“老前輩又取笑了。”
  怪叟臉色突然一整,道:“小子,你既然出身武當門派,老夫現在倒要問問你,天山住有什麽出奇的人你小子知道麽?”
  司馬玉竜偏頭想了一下,皺着眉頭答道:“據晚輩所知,天山派在百餘年前原是武林九派之一,之後因為為了一本拳譜,鬧了內江,派中高手自相殘殺,結果人才凋零,自九派中除了名,默默無聞,以至於今。至於以後有無高人遷居天山就非晚輩所能得知的了。”
  怪叟哼了一聲道:“你沒聽說那本拳譜最後落入何人之手?”
  司馬玉竜作追憶狀道:“聽說好像是為該派一個女弟子得去,但那個女弟子得着拳譜之後即不知所終了……據傢師言及,這已是百十年前的事了,難道……難道那位女俠尚在人世?”
  怪叟瞑目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天山毒婦是否尚在人間,誰也不知道。”
  怪叟說至此處略為一頓,突然睜眼道:“小子,你看剛纔那位姑娘的功力如何?”
  司馬玉竜贊道:“不在晚輩之下。”
  怪叟冷笑一聲,駡道:“你小子的意思是那姑娘的功力和你小子衹在伯仲之間?嘿,別替自己貼金啦小子,明天以後很難說,照目前而論,你小子比人傢還差好一節兒吶。”
  司馬玉竜驚道:“老前輩的意思是,縱然晚輩習成五行神功也不一定會強過那位姑娘去?”
  怪叟點點頭道:“事實上也是如此。”
  司馬玉竜大驚道:“此女是何來路?”
  怪叟嘆道:“假如老不死的老眼不花,此女可能就是。天山毒婦門下。”
  司馬玉竜瞪大雙眼,訝異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怪叟繼續說道:“天山毒婦的怪叟和我們五行山出來的人差不多。毒婦收徒,衹有一個限製,不收男的,就像老不死的五行神功决不傳給女娃兒一樣。”怪叟頓了頓又道:“當今武林六派門下沒有一個女弟子,而此女造詣驚人,想想看,除了天山毒婦一人外,還有誰能調教出這般女弟子來?”
  司馬玉竜道:“老前輩怎能一口斷定她往衡山是為了去紫蓋峰?”
  怪叟笑道:“老夫也是微言幸中而已。衡山派為當今武林六大派之一,一個身懷絶藝的武林人物上衡山,除了去十方寺還會去找誰?”
  司馬玉竜不解道:“縱令天山毒婦仍在人間,年齡也在百歲之外,天山與衡山相去千萬裏,毒婦又是長久不問世事,她的弟子找上衡山所為何事?”
  怪叟搖頭道:“老夫又不是大羅神仙,哪能知道那麽多?”
  司馬玉竜又道:“老前輩何不試着猜猜看!”
  怪叟道:“有一點可以確定,這絶不是什麽好現象。”
  怪叟說着,忽然指着司馬玉竜哈哈大笑道:“小子,你猴急什麽?哈哈,收收心吧,天山毒婦門下,不是好慧的呢,當今六派中人,假如是一個對一個,包括你那個雜毛師父在內,我老不死的見了誰也不放在心上,可是,若是毒婦仍在人間,話就難說了。五行山出來的人,既不自貶身價,也不慣鬍吹大氣,要說五行神功還有對手的話,那就是天山派業已失傳的‘魚竜十八變’。”
  司馬玉竜大驚道:“魚竜十八變?”
  怪叟笑道:“一點不錯,它就是那本今天山派傢破人亡的拳譜上所載的一套拳式!”
  酒澆日頭短,不知不覺,一天已過。
  這一夜,君山之巔,在八九蠃髻間,月色下,一老一少,相對盤膝而坐。老的說着小的聽着,直到東方破曉,隱約之間,老人似乎還在說着些什麽:
  太白公三陰交,天府上陽瞳子寥。
  期門商麯地五會,太乙五虎百蠱巢。
  ……
  聽上去全是些人身穴道名稱。
第二章 七星陣
  第二天,荊襄古道上,一個眉清目秀,身材修長,豐神奕奕的少年,正大踏步地往前走着,走嚮襄北武當山。
  武當本名仙室山,一名太嶽山,一名太和山,又名參上山,亦名謝羅山。方圓八百餘裏,有峰七十二,有岩三十六。峰以天柱為首,岩以紫霄稱冠。山中有道觀五所,其名:太和、南岩、紫霄、五竜、玉虛,均建於永樂年間。
  武當派斯時擁道俗弟子千名以上,為武林六大派中人才最盛者。掌門人上清道長住於天柱峰頂之真武神殿,其餘五觀分由道長四位師弟及一位師叔主持。
  其分派情形如後:
  上清道長師叔全真子主持紫霄觀。師弟太清道人主持太和觀。玄清道人主持南岩觀。玉清道人主持五竜觀。正清道人主持玉虛觀。
  武當山外環立小山數十,其中以石階、女思最為特殊。鶴鳴山在山之西,山後有外朝山,以峰巒大多外嚮而得名。
  這是一個初鼕的黃昏,武當五觀之一,南岩觀外的廣場上,當司馬玉竜拖着疲憊的身軀抵達時,他目睹到一個觸目驚心的場面。
  南岩觀主玄清道長正被七個身披黃底描紅袈裟的大和尚團團圍着。七個和尚不是別人,正是衡山紫蓋峰十方寺的衡山七長老。
  司馬玉竜心知有異,當下在岩旁一縮身軀,沿着岩角,一連幾個急縱,便由岩後翻入觀內。觀內靜悄悄地一個人也沒有,司馬玉竜知道,觀中之人大概已經全部到廣場去了。‘由於路通徑熟,他也不去尋覓觀中的熟人,便自三清大殿,一個縱身,上了觀前更樓,自窗縫間嚮下望去。
  因為是居高臨下,司馬玉竜此刻看得更為清楚了。
  廣場上,百餘名武當二三代道俗弟子面有忿容地靜立在觀前。頭戴星冠,身披鶴氅,手執鋼柄雲拂,面目清癯,身材瘦長的玄清道長正淵淳嶽峙地立在場心,衡山七長老按七星方位圍繞玄清道長,瞑目合掌盤膝而坐。
  司馬玉竜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驚。
  和武當派的大羅神掌稱雄於武林一樣,衡山派嚮以“如來七式”和“如來七式陣”(也稱七星陣)威震遐邇。別看七長老衹是合掌靜坐,假如被圍之人妄想以武功突圍,除非他的功力超駕於演陣七人的功力總和,否則定非當場出醜不可。因為如來七式陣的特點便是演陣之人能以功力互傳,一人出手,六人相援功力激增七倍。衡山七長老在衡山派派內地位僅次於四尊者,極為崇高,每一長老均稱得上江湖一流高手,若合七人功力,怎麽能敵?
  玄清道長對於七式陣當然知道得頗為清楚,所以道長立在當地,一點突圍而出的企圖也沒有。因為如來七式陣的最大效用衹是睏人和防守,衹要被圍者抱元守一,靜止不動,陣法便無從發揮威力,論個人功力,七長老武功雖高,但誰也沒有自信一定能強得過玄清道長,彼此都是一派中極有身份地位之人,群打群毆的事,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所以,玄清道長既然靜守,七長老便也無法進攻,雙方成了一種相持不下的局面。
  觀中二三代弟子人數雖衆,但身手超凡傑出的卻是為數甚寥。且武當門規極嚴,未奉尊長命令之前,縱使山崩地裂,也沒人敢輕舉妄動。
  司馬玉竜納罕地忖道:“他們為什麽要睏住師叔玄清道長呢?難道就是為了為了我司馬玉竜掌傷大智僧?”
  司馬玉竜想到這裏,心中又急又愧。自己錯蒙師門寵愛,學藝時間比人短,成就卻為同輩之冠,出師將近兩年,師門恩惠未報絲毫,反替師門慧來如許嚴重之麻煩,如何說得過去?
  司馬玉竜又想,假如五行怪叟公孫民老前輩推斷不差,無論如何,這一場冤屍紛爭是不容易平安解决得了的。
  他想:伏虎尊者既存雄霸武林之姦謀,計殺師侄,語傷五行怪叟吞沒大乘神經,當然是唯恐天下不亂,以五行怪叟在武林中尊崇無比的地位,他居然毫無顧忌地不假聲色,逼着怪叟以頭顱擔保,三年後,不能交出大乘神經,便得交出自己的頭顱,可見得他已抱着破釜沉舟,不計後果的雄心,而為一己私利放手大做了。
  伏虎尊者深知怪叟言行如一,重信逾命,大乘神經在他手裏,怪叟如不知大智僧冤死內情,固然永遠不能訪知神經下落,就是怪叟微有所不知,衹要他能將派中四尊者的仇恨之心激發,不愁掌門人敢冒派中弟子遭他派兇殺而不聞不問的大韙,去偏襢他人。如此一來,五行怪叟縱有通天徹地之能,都將奈何他伏虎尊者不了,三年是個不長不短的時間,有了這三年光陰,賃他的修為,足可將“大乘神功”練成十成火候而有餘。到時候,絶不愁五行怪叟的一顆頭顱會飛上天去。就令怪叟背言違信,翻臉不認前賬,他賃大乘神功在,再也不會怕了誰,何況怪叟絶無食言之可能?
  司馬玉竜又想:這次七長老星夜來至武當很可能便是伏虎尊者的傑作之一。
  七長老驀然聯袂莅臨南岩觀,頗令觀主玄清道長震驚,玄清道長深知七長老是衡山派中極為難慧的人物,在問明來意之後,接待詞色相當委婉,七長老卻異口同聲道:“毋庸道長費心,衹需將貴派俗傢弟子司馬玉竜交貧僧等帶近十方寺上復掌門人之命便了。”
  任憑道長如何說明俗傢弟子藝滿後,一律進入江湖歷練,很少留住師門,如貴派定欲該弟子出面,請寬以時日,由貧道稟明掌門,將司馬玉竜召上武當詢明經過後,决予圓滿回覆……七長老衹是不理。
  俗語說得對,人爭一口氣,佛為一炷香。玄清道長為當今武當五清真之一,在武當派也是數一數二人物,如何受得衡山七長老這等凌人盛氣?
  當下冷哼一聲道:“長老既不納貧道之言,就請隨意行事好了。”
  七長老見玄清道長居然放手不管,便也冷笑數聲,由心淨長老誦出一聲佛號,七人大袖一拂,腳下略一錯動,便已按七星方位將玄清道長團團圍定。
  司馬玉竜正好在這個時候來到南岩觀了。
  司馬玉竜將場中情況看在眼裏,推測衡山派掌門人一瓢大師可能已為伏虎尊者所惑,七長老一定奉了掌門人嚴命。不得到他司馬玉竜不肯甘休,南岩觀為武當門戶,主持人是掌門人師弟,正好以此要挾事實上,司馬玉竜果然料中十之八九。
  衡山派方面,礙於玉佛手乃前代師祖信物,縱令司馬玉竜身犯百死之罪,也不能漠視師門信物不管。司馬玉竜經五行怪叟帶走不久,便由伏虎尊者和四空尊者分別詞嚴義正、激昂慷慨地宣陳了一篇大道理,兩尊者認為,玉佛手固為衡山信物,但衹能交換一個要求,怪叟當時要求的是攜帶司馬玉竜走出十方寺,司馬玉竜出了十方寺,要求即已完成,該派應盡義務便算終了,現在,為了一派威信,實有重將司馬玉竜追回之必要。一瓢大師見群情洶涌,又礙於兩尊者詞義無懈可擊,衹好答應了。於是,第二天便有了七長老的武當之行。
  兩尊者以及其他一些贊成嚮武當要人者算定,司馬玉竜雖然年輕位卑,卻是個百世罕見的血性男兒,既然肯為了師門利益視己命如草芥,一旦意外獲救,絶不肯遠走高飛,獨善一身,十有八九是星夜奔赴武當,自陳始末,聽憑師門議處。
  衹要七長老及時趕至,司馬玉竜既不諱行兇經過,衡山又是堂堂大派,武當派掌門人很可能為了大局而不惜將一個微不足道的俗傢弟子雙手交出。
  廣場上,玄清道長仍是神色不變地靜立着,七長老合掌垂眉跌坐,狀似入定。
  天色逐漸黑下來了。
  司馬玉竜意亂如麻,心急如焚,心想:這樣僵持下去,到什麽時候為止呢?
  他知道,雙方都是派中高手,輸命不輸口,即使明知錯在己方,如無第三者從中調停,誰也不肯先低頭服輸,僵持結果。不是一陣腥風,便是一場血雨。
  若在過去十方寺之前,司馬玉竜可能早就自更樓上一躍而出,捨身解圍了。
  現在呢?
  現在不同了。
  他因為五行怪叟公孫民老前輩的推斷與事實相符,全在情理之中。他認為個人的生命倒在其次,但若因此而令伏虎尊者的陰謀得逞,實在是愚不可及。
  司馬玉竜想不到單單一個“死”字竟是如此般地變化莫測。
  當他奔赴十方寺之際,視死如歸,自覺大義凜然,死實重於泰山。及至被怪叟救出,在君山參破真象他不禁侮出了一身冷汗,深感自己實在太冒昧了,如非怪叟適逢其會,又兼怪叟目力犀利脾性怪癖的話,他勢必喪命於伏虎尊者的那一顆捨利子下,那麽一來,他豈不比大智僧死得更冤?。
  現在呢?他當然是更不願意輕易言死了。
  假如他讓自己就這樣糊塗地死去,大智僧的屈死勢將冤沉海底,永無昭雪之一日了。在名義上,大智僧總是死在他司馬玉竜的大羅掌下,為了大智僧的冤死,也為了他自己的清白,他應該堅強地活下去,將冤屍事件澄清,否則的話,他將何以見大智僧於九泉之下?
  此其一也。
  假如他讓自己就這樣糊裏糊塗地去死,他的恩師不能瞭解他,他的同門更不會瞭解他,他們一定以為他是做賊心虛,畏罪自首。武當派自開派迄今,門人千萬,從無人為師門留下污點,假如因此今人誤會武當弟子恃技行兇,見寶起意,為師門惹下大禍,豈不大大地辜負了師門的教化之恩?
  此其二也。
  假如他讓自己就這樣糊裏糊塗地死去,五行怪叟那一隻師門留下的無價之王玉佛手豈不花得太冤?怪叟為一代奇人,普通人想見他一面都難,而他,平白地一再得到怪叟的殊遇,情逾父子,親若兄弟,不計輩分,忘年相處。不但為他嚮衡山派押下了自己的頭顱,而且傳給了他一身世所罕求的絶學五行神功,怪叟這樣做,難道就衹為了他司馬玉竜將不久於人世這一點麽?
  此其三也。
  有此三端,司馬玉竜深深地感覺到,他活着的意義,已經不是他個人生命的延續,而是有關武林劫運的大事了。
  可是,事實在眼前,假如衡山七長老不得他本人不肯罷手,他師叔又不知底藴,若是一個心浮意動,生了嗔念,和七長老動上了手,加上南岩觀所有弟子,雙方誰也別想討得了好,無疑的,結果定是兩敗俱傷!
  這樣一來,兩派仇恨豈不愈來愈深?
  怪叟傳他五行神功前後纔不過旬日之久,雖然他已在一夕之間盡得怪叟心法,但目前頂多才有二成火候。怪叟說,以他的過人天賦,衹須半年苦修,便可望小成。縱令小成除了六派掌門人和少數三五高手外已是無敵於當今武林了。
  以他目前的功力來說,可能連一個長老也對付不了,他若驟然現身,除了更令師叔玄清道人為難外,根本無濟於事。
  他若袖手不問吧,一切的一切又是因他而起。
  真是難煞人!
  最後,司馬玉竜咬牙,長身毅然决定了。
  他决定還是親自露面。
  衡山七長老此行雖然近橫蠻,但他們已經身臨武當一派重地,一時之間也不會將他司馬玉竜怎麽樣啊,除非師叔做主,他們也不一定就能將他帶走。衹要給他一點時間,他盡可以將事實真象揮發一個淋漓盡致。他僅希望雙方都能將他的話聽清,他並不定要雙方都會諒解,這裏還牽涉了一個五行怪叟,他自己死活都不要緊,怪叟既然信任他,身後事怪叟自然會為他剖析明白的。
  這樣一來,除了辜負了一身剛剛萌芽的五行神功外,他司馬玉竜也沒有什麽更大的遺憾了。
  司馬玉竜心意既决,心理立感泰然。
  當下後退一步,一聲冷哼,雙臂並舉緊合,一挫腰,便欲破窗而出。
  就在這個時候,司馬玉竜的耳旁忽然響起了一陣細如蚊蚋,聲調極為熟悉的耳語:“竜兒且慢,你先回過頭來!”
  玉竜聞聲,他已知來人為誰,霍地收勢族身,朝着來人,納頭便拜。
  此刻,更樓上,站在司馬玉竜面前的,是一位年在五旬開外,相貌奇古的中年道人,衹見他,頭戴天師冠,身披王恭鶴氅,腰係羊叔子緩帶,足踏香山飛雲履,同字臉,柳髯拂胸,如鬆盤柏立,氣定神閑,形雅姿清。
  來人為誰?
  不錯!當今武林六大派之一,武當掌門人上清道長是也。
  玉竜拜畢,起身垂手而立。
  道長沉聲低喝道:“玉竜,你擡起頭來!”
  司馬玉竜仰起臉,心緒如潮。
  他這廂嘴唇龕動,纔待稟陳始末時,道長已自點頭止住他道:“心正,神乃能定。臨危而氣不餒者,義盛也。唔……詳情等下再說……為師已明白多半矣!”
  道長說罷,不等司馬玉竜有所表示,揚掌微拂,長窗立啓。勁風過處,人已飄然穿窗而出。廣場上立即響起了一陣抑製性的歡呼,以及一陣清越錯落的佛號宣誦之聲。
  司馬玉竜收神急步走至窗口,探臉望外看時,衹見衡山派七長老已分別自地上起立,七星方位雖然未變,身軀卻均已掉轉方向,一致朝着緩步走近的上清道長,和南躬身。
  上清道長從容稽首作答,一面揚聲笑說道:“衡山七老,佛駕同莅,實為武當開山以來僅見之大事,上清何幸,躬逢此盛?”
  說罷,立定身軀,目光如寒星冷電,輪註七老之面,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笑聲高亢人云,萬𠔌回應。
  七長老臉色均是一變。
  七長老互望一眼,立身紫微指柄第二星座上的心淨長老這時合掌朗聲道:“衡山七僧,謹奉敝派掌門之命,參謁道長鶴駕有事相求,尚望道長念在兩派纍代情誼,玉成七僧使命是幸。”
  上清哈哈一笑道:“衡山武當,武林一脈,三代往還,無異手足,有事衹須三指寸書足矣,何庸七老佛駕親勞?”
  心淨長老合掌肅容道:“道長容或未明其詳。此事實非等閑。”
  上清道長斂容道:“願聞其詳。”
  心淨長老大聲道:“大乘神經計分上下兩部,敝派與北邙天竜長者各得其半,此為天下武林所共知之事實,道長知之甚捻,毋須貧僧贅述。月前為兩派換經之期。本派由二代弟子大智僧賚命攜經前往北邙,誰料該僧於上月望日返寺後即告暴死,而其致死之因,竟是傷於貴派絶學,大羅掌功中的大羅印掌力!”
  心淨長老說至此處,略為一頓。
  廣場上,百十武當道俗弟子,面面相覷,相顧失色。
  甚至上清道長和七星陣中的玄清道長聽來也是心頭微微一震。
  司馬玉竜在更樓上,眼看諸人神色,心急如焚。
  心淨長老繼續大聲說道:“翌晨,正當本派召集門下合議此一不幸事件,應予如何處置之際,突有貴派弟子驀然現出,直承施暴不諱。”
  上清道長臉上突現異采,岔口嚮心淨長老問道:“該弟子現身用意何在?”
  心淨長老宣了一聲佛號,正容道:“善哉!該弟子用意頗足稱道,他自謂不願因一時失檢而纍及師門所以捨身投案,冀希犧牲一己而保全兩派和睦。”
  是非清楚,善惡分明,心淨長老不愧為一派長者武當衆弟子,人人臉上露出了一種快慰神色。
  上清道長沉聲道:“請問長老,此子何名?”
  心淨長老合拳道:“司馬玉竜!”
  廣場上,百十弟子間立刻傳出一陣竊竊私語。
  上清道長不愧為一派之尊。喜怒完全不形之於色,這時靜靜地反嚮心淨長老問道:“勇於認錯,固屬可嘉,然殺人者抵死,律例皆然,貴派既已坐得正兇,有否即席收管?”
  心淨長老忽然一改常態,恨聲道:“鑒於大義,敝派在未得貴派同意之前,固不應濫施私刑、但元兇既已投案,於情於理,敝派自有暫予看管之責……”
  上清道長皺眉道:“既然如此……那麽,……這就奇了。”
  心淨長老不悅地道:“看在七僧此行,想道長業已知道司馬玉竜不在敞派手中……但願道長別生他想纔好,衡山武學雖然微不足道,若憑貴派一個二代弟子的身手,在紫蓋峰進出自如尚不甚可能!”
  上清道長忙道:“貧道决無此等不經想法,長老誤會了。上清道長之所以不解者,處身那種情況之下,究係何人,能具恁大情面,竟能說服一瓢大師,而將此子救出?……此子出師未久,交遊淺仄,……再說,方今六派之中,順數逆算,實無人敢在底藴未明之前,甘為一個末學後進的少輩而冒此大韙。”
  心淨長老冷哼一聲道:“道長難道不知道六派之外還有一係專管六派閑事的高人?”
  上清道長長眉驟軒,張目問道:“五行怪叟公孫民?”
  心淨長老悶哼一聲,上清道長心下頓然一寬。
  廣場上百十武當道俗弟子,包括七星陣中的玄清道長在內,聽到司馬玉竜係為五行山以五行神功威震武林的五行怪叟所搭救時,人人內心均感到一種異樣的驚寵與喜悅。
  武當衆弟子的神情當然落在衡山七長老的眼中。
  這時,七星柄勺外角星座上的疑淨長老突然厲聲道:“五行神功雖為武林罕有其匹的絶學,但它並不足震懾衡山派門下。公孫民若不是憑着一隻玉佛手,他决動不了紫益峰內的一草一木。如今細細想來,公孫民此舉,實在另合可鄙私情!”
  上清道長臉色遽然一變。
  司馬玉竜在樓上聽到疑淨長老最後一句話,心頭不由得大急。起初,他見到恩師上清道長在聽完他為五行怪叟所求後的那股安慰神色。甚感舒帖。現在見疑淨長老聲色俱厲地指責五行怪叟救他之舉另含可鄙私情,這可難受極了,他雖不知道疑淨長老還會說些什麽,但疑淨長老名列衡山七老之一,地位崇高,絶不會說話不負言責,他—定會舉出事例確證來。假如疑淨長老的舉證在情理之中,他司馬玉竜固然抵死不信,他相信師門中也不會有人肯信,但是,千夫所指,久謊成真,以衡山派在武林中的清譽來做為謊言的保證,也實在太可怕了。萬一五行怪叟的聲譽因此而受損,他司馬玉竜當初倒不如死了的幹淨。
  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疑淨長老的舉證不當了。
  果然
  首由心淨長老嚮疑淨長老製止道:“在上清道長面前,疑淨師弟請慎言。”
  疑淨長老其聲愈厲道:“大乘神經為達摩祖師面壁九年後精心秘錄之一,大乘神功為武林曠古奇學,司馬玉竜覬覦半部神經乃屬無知之舉,公孫民是有心之人,深知這次大乘神經上下兩部輪轉後,大乘神功雖非人人可望習成,但終不免有人有此機緣,一旦大乘神功君臨武林,五行神功之崇高尊位勢遭取代,……誰人能說公孫民此舉非因基於上述部念而發?”
  上清道長臉色又是一變。
  司馬玉竜心底一聲長嘆:冤哉,公孫民老前輩也!
  疑淨長老這番指控顯然出乎了其他六長老的意料之外,但這番見解立即為其他六長老所接受。六長老互望數眼,每人臉上都浮現出一股欣悅之色。
  臉色一變再變的上清道長這時突然哈哈大笑道:“是非衹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公孫老兒這下子夠他受的了。”
  笑完,面對心淨長老肅容沉聲道:“七老此來,將有何教於武當?”
  心淨長老合掌抗聲道:“貧僧一行之來意,道長業已了若指掌,何須問得?”
  上清道長冷笑一聲道:“貴派所欲追緝之元兇司馬玉竜,現在就在貧道身後更樓上,如七老奉命拿人即請自便,若七老心目中尚有上清在,敢請七老返駕,等貧道問過詳情,再嚮公孫老兒對證後,自會還以貴派公道。”
  心淨長老面有難色地朝其他六老望了一眼。
  上清道長說完話,袍袖微拂,腳下行雲流水似地飄然走進七星陣,與古清道長並肩而立,目註心淨長老,微微笑道:“如來七式陣,威震武林、上請願與敝師弟合力一試,以廣見聞,尚望七位長老不吝賜教纔好。”
  上清道長見七老中半數以上面有忿色,知道七老倚仗陣法之威力,單憑口說,决難着效。若師弟玄清一人之力,如果強行出陣,定難討好。七星陣一經發動,任何一方星座上的動作,均為七老功力之總和,就是道長自己,要想獨力出陣,也無絶對自信,樂得藉師弟陷陣之便,就便行事,一方面好趁此煞煞衡山七老狂妄氣焰,一方面好為玄清解窘。
  七老聞言,面有喜色。”
  七老心想,任你武當掌門人功力有多高,一人也強不過我們衡山七老兩三個去。至於玄清道長,他們根本就沒有將他放在心上。上清道長此舉,正投七老心意。無論如何,這裏是武當山,上清道長固然說得好聽,若是真個冒昧行事,真是談何容易?上清道長這番說話,無異是一種變相的逐客表示。七老聽後,內心雖感不快,但礙於道長乃是一派之尊,既已答應早晚有個明白交待,難道一定要弄得灰頭土臉的不歡而散?七老想不到,正在為難如何撤陣放人而又不損此來威信之際、上清道長竟然自投陣中,七老何得不喜?
  這時,星勺外角上的疑淨長老連忙合掌答道:“既然道長有此雅興,貧僧等何敢違命?”
  趁疑淨長老答話之際,上清道長忙以武當本門傳音之法低聲嚮立清道長吩咐道:“七星陣擅於以靜製動,若亂其靜,其陣破矣。師弟隨我同攻三招,然後一走星柄,一走星勺……
  切記。”
  七老見上清道長唇皮微動,知道道長在傳示玄清道長破陣之法,當下也未在意。由心淨長老自星柄上首先誦出一聲佛號,次由別淨長老應和,再由別淨至回淨,至疑淨至戒淨,至至淨,而至見淨。聲氣相通七星已成渾然一體。
  上清道長哈哈一笑,和玄清道長同時輓臂於胸,施出大羅掌中的“棒笏紫府”,雙雙嚮陣腹的戒淨長老一躬身,同時由上清道長出聲招呼着:“戒長老藉光。”
  話發同時,四掌往外一推,一陣極勁掌風直嚮首當要衝的戒淨長老胸前拉去!七長老同時一聲梵唱,戒淨長老合掌往外一分,其他六長老各以一掌嚮戒淨長老遙遙抵照,戒淨長老的掌風便似狂飆般橫捲而出了。
  一陣悶響,兩股掌風因相抵而消失。
  上清道長雖能巍然不動,玄清道長卻給震退了半步。
  這樣,照原定計劃,上清道長接着又嚮淨行淨兩星方位攻了兩招,結果大同小異,均是不得其門而出。
  衡山七老看了,各人心中均在暗笑,忖道:像這樣耗下去,你們兩個一輩子也走不出這座七星陣啊!枉為你上清號稱一派之尊,平時的聲名響的嚇人,原來也不過爾爾。
  廣場上的百十武當弟子,以及更樓上的司馬玉竜看了,全都不禁暗暗焦躁起來。照這等情形看起來,他們的師長無異於被七名一等一的高手合力聯抗,俗雲雙拳難敵四千,何況對方是大名鼎鼎,造詣與四尊者以及該派掌門人一瓢大師相去無幾的衡山七長老,若再拖延下去,以上清道長尊為一派掌門的身份,實在令人難堪。
  衆人愁慮未罷,驀聞一陣石破驚天的長笑傳自場心,擡頭再看時,他們的掌門人上清道長以及他們的觀主玄清道長,已經分縱出了七星陣之兩端陣外,玄清道長靜立當地微微而笑,上清道長仰天哈哈大笑,七長老面面相覷,滿臉赧然,滿臉憤然。
  上清道長笑畢朗聲道:“七式陣果然名不虛傳,如非貧道上清與敝師弟投機取巧,今天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心淨長老越衆合掌道:“大羅掌絶學,大羅印絶招,衡山派七僧算是繼敝派大智僧之後,第二次領略到了。”
  上清道長二人最後突圍的一招正是大羅掌法中的絶招:“大羅印”!
  上清道長聽得心淨長老之言,似乎微微一震。
  心淨長老說畢,佛袖嚮後一拂,便轉身領着六老魚貫着下岩而去。
  衡山七長老走後,玄清道長嚮上清道長皺眉道:“掌門師兄今日何故一反謙遜常態,一再以詞色相激於彼等一行?”
  上清道長長長嘆了一聲,搖搖頭道:“做人難莫過於一派之尊。遜易遭譏,傲易結怨,不偏不倚,聖人之道也,談何易哉?”
  玄清道長又道:“大乘神經的半部縱與本派弟子玉竜無關,但衡山派成見已深,且其中已有該派弟子死亡,這場是非不可謂不大,掌門師兄將如何應付,是否已有成算?”
  上清道長面有成色,搖搖頭道:“如說成算,未免言之過早。且等問過玉竜詳情再說吧!”
  玄清道長訝道:“玉竜真已返山?”
  上清道長倏然擡頭道:“竜兒還不叩見師叔!”
  這時,南岩觀的一衆道俗弟子均上前嚮掌門人參拜。
  玄清道長上前扶起司馬玉竜,揮手散去其他弟子,和上清道長等三人相將進入觀內純陽行功密室。
  這時天已大黑。室內點起兩盞可提可挂的風燈。
  司馬玉竜將下山的種種經過,以及這次在無意中和衡山派結怨,自己捨命投案,巧逢五行怪叟解救,怪叟為了神經下落嚮衡山派押下了為期三年的頭顱,並在洞庭君山以五行神功相授,同時推斷本案的發生可能是該派四尊者之一的伏虎尊者從中主謀,等等一切,一字不漏地說了一個詳細。
  司馬玉竜將上述諸情節一氣說完,盤膝靜坐於石床上的兩位道長並未立即有所表示,室內一時顯得異常沉靜。良久之後,兩位道長方於同時睜開眼皮,互望一眼,臉上各自露出一種憂喜參半的神色。
  玄清道長首先開口道:“北邙天竜老人得的是神經下半部,雖然保有三年之久,除了另錄副册和揣摸經中玄義外,並不能着手修練。衡山派卻不同了,他們得的是上半部,得經之後,便能參習,雖因缺了半部不能練成大乘神功,但經中其他武功卻可以比北邙派早成三年。雙方換經之後,雖然雙方都有副本錄存但將來大乘神功上的成就,北邙派仍然免不了要比衡山派遲上王年火候。這件事,五行長者之所以推斷為衡山派伏虎尊者所為,其論據不外下列幾點:一是逗玉竜的那人身形肥大,頗似伏虎尊者。二是伏虎尊者已習得了上半部神經,妄想獨霸天下。三是伏虎尊者以長輩之身份對玉竜驀下毒手,這近滅口。四是不惜得罪五行長者,意似急羞成怒。五是此人身手高過玉竜多多,似為一派高人。但是”
  上清道長臉色一緊,訝道:“師弟素有羽衣諸葛之稱,難道對五行怪叟所下結論有所懷疑?”玄清道長點點頭。
  上清道長皺眉道:“難不成師弟已為衡山疑淨長老之言所動?”
  玄清道長忙搖頭道:“掌門師兄誤會了,五行怪叟人雖怪癖,素行卻極清高,為武林所公認,何緻有此卑下存想?就連愚弟這種與怪叟迥然不同的見解,也衹是一種推斷,並不能說一定就比怪叟正確。”
  上清道長面色大霽,連連點頭道:“師弟如不疑及五行長者,愚兄總算安心了,現在你說罷,你的見解如何?”
  玄清道長目閃異光,擡臉道:“此次冤屍事件之發生,有一點是絶對可以確定的,那就是因於半部大乘神經!”上清道長點點頭。
  玄清道長繼續道:“第一點也可以同時確定,那就是:設計劫經之人不但妄想獨修大乘神功,而且嫁禍武當之意,師兄仔細想想,當今武林之中,是否尚有他人比伏虎尊者更具可能?”
  玄清此言,無異一聲晴天霹靂!
  司馬玉竜聞言,大驚失色。
  再看上清道長,也是瞪目詫然。
  玄清道長是武當派掌門人師弟,為武當五清真之一,為人不但武學精絶,為五清真中傑出人物之一,且因機智過人,料事如神,而被六派中人尊為“羽衣諸葛”,是武當派的智囊,掌門人上清道長倚為左右手,南岩觀雖不是武當五觀中規模最大者,但由於地理環境,南岩觀實為武當門戶,地位之重要,遠在他觀之上。如此重要所在,上清道長派玄清道長前來主持,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現在,玄清道長既然如此說,上清道長哪得不驚?
  室中很靜。
  上清道長語作異聲道:“師弟懷疑天竜老人?”
  司馬玉竜倒吸一口冷氣。
  玄清道長這時靜靜地道:“凡是可以加諸於伏虎尊者身上的理由,如若移諸天竜老人身上,衹有更為確當!愚弟尚有二點補充理由,為五行長者始料所不及者,如經愚弟明說出來,師兄自然相信愚弟所言更近情理。”
  上清道長目註玄清道長之面,不稍一瞬。
  玄清道長靜靜地繼續道:“神經下半部原在天竜老人處,天竜老人自然留有副本,伏虎尊者縱然劫得下半部神經正本,何能製止北邙派不練神功?第二,這是很重要的一點,師兄記得否?五十年前,武林六派爭奪盟主,若不是武當派堅决反對,北邙派豈非大有厚望?”
  上清道長啞然不語,玄清道長又道:“再說,衡山與北邙兩派交往素稱不惡,即令下半部神經真個遺失,假如一瓢大師嚮天竜老人要求抄錄副本,天竜老人也無不允之理,如此一來,伏虎尊者豈非徒勞而無功?”
  上清不禁為之改容,連連點頭道:“師弟此言,理由果較五行怪叟充分,但見尚有數點不解之處,不知師弟可有解釋?”
  玄清道長道:“敢請師兄道來。”
  上清道長道:“第一伏虎尊者為何要嚮玉竜突施毒手?第二既然北邙派不能拒絶衡山派要求再抄副册,天竜老人此舉又有何種意義?”
  玄清道長道:“伏虎尊者除了狂妄急躁外,以往並無任何惡行,此點難道不能解釋為痛於師侄之喪,理智昏昧的失常舉動麽?”
  上清道長道:“第二點呢?”
  玄清道長突然仰天哈哈大笑道:“掌門師兄也真是,您知道從大智僧手上失去的一定就是神經的下半部?哈……哈……哈。”
  上清道長霍然直身。
  司馬玉竜幾乎失聲叫了起來。
  這正是:一語點破春秋夢。
  一點不錯,到目前為止,誰知道大智僧丟失的是上半部還是下半部呢?
  過去,種種推測均以伏虎尊者為疑兇,故認定遺失的可能是下半部,現在,伏虎尊者成為疑兇的理由既然不夠充分,天竜老人成為疑兇的可能逐漸增加,假如擬定天竜老人為疑兇的論斷較近情理,那麽,大智僧遣失的半部神經準是上半部而無疑義了。
  玄清道長果然不愧“羽衣諸葛”之稱。
  上清纔待再嚮師弟問難時,偶一側顧之間,突然目視玄清道長,朝窗外微一呶嘴。玄清道長會意,嘴裏一面說着閑話,一面緩緩移身下床,嚮窗前走近,手輓大羅掌訣,準備嚮窗外發難。
  這時,窗外有人哈哈笑道:“居然識破老夫行藏,已算你們兩個雜毛夠高明的了,難道還想出手拿人不成?”
  笑聲中,窗門無風自啓,燈光搖曳中,一個橘皮臉,鬍挑眼,又瘦又小,滿身油污的老人已然飄身室中。
  哈哈,五行怪叟來了。
  上清道長忙自石床上霍然躍落,深深稽首道:“不知是長者駕到,上清失禮了。”
  玄清道長也忙着上前見了禮。
  怪叟衹略略應答了一下,便走到司馬玉竜身旁,摩着跪拜在另一張石床上的司馬玉竜笑道:“小子,你真夠運氣。”
  上清道長也從旁笑道:“不是麽,此子能得長者青睞,以五行神功相授……”
  怪叟偏過頭來,瞪眼搖手道:“別自作聰明吧,牛鼻子,你猜錯了。”
  上清道長聞言一怔。
  怪叟大笑道:“有點意外是不是?哈哈,牛鼻子,告訴你們吧,出乎你們意外的事情多着哩!”
  上清道長道:“貧道知道了。”
  怪叟翻眼道:“你知道?嘿,差得遠呢!老不死的雖然是剛到、但玄清老弟最後兩句話老不死的已經聽到,玄清老弟真是名實相副的羽衣諸葛,老夫佩服之至。”
  玄清道長連忙遜讓道:“玄清也衹是胡亂猜測而已,長者過奬了。”
  怪叟笑道:“老弟且慢自謙,你以為老不死的真是在贊美你麽?”
  玄清道長赧然一怔。
  上清道長忙笑道:“你這個怪物也真是,人傢好意尊你一聲長者,你就處處以長者自居,說這也不是,說那也不是,弄得人傢一頭霧水,難道你就不怕我這個道士頭兒光火而盡藏武當之酒麽?”
  怪叟大笑道:“茹暈飲酒,不顧道體者,逐出無赦!此為武當清規第十九條明文規定,你牛鼻子首先身犯大戒,如不嚮我老不死的行行賄,看我老不死的不將你們武當派所有的紫金招牌搗個稀爛纔怪。?
  上清道長也笑道:“百花露僅為貧道練丹合藥之用,你老怪幾曾見貧道破過戒來?這樣好不好,你現在就去搗爛本山各觀招牌,貧道也自此刻起,分嚮各處盡破百花露的甕底如何?”
  怪叟吼道:“你敢!”室中其他三人全部失聲大笑起來。
  玄清道長這時已自案頭取出一副雲板,連擊三次,室門上立即響起一陣剝啄輕叩。
  玄清道長嚮門外吩咐道:“是淨雲麽?速備素席,並取百花露一甕伺候。”
  怪叟嚮門外大聲更正道:“三甕百花露,百花露三甕,小雜毛聽清沒有?”
  室外一聲含笑輕諾,隨即寂然。
  上清道長笑道:“怎麽樣,老怪物,現在該是時候了吧?”
  五行怪叟忽然一反嬉戲之態,長嘆一聲道:“老夫自君山和這個娃兒分手,便取道北邙,想先到天竜老兒那邊去看個究竟,半路上碰到十方寺第二次派往北邙會的大慧僧,大慧僧係自北邙回來,他見到老夫總算還有三分敬懼,不等老夫開口,便將此行經過說了個詳細。嘿,你們想想看,大慧僧說的是些什麽?唉!……事情演變至此,真出乎所有的人意料之外,包括你這個羽衣諸葛和我這個自視甚高的老不死的在內!”
  玄清道長道:“遺失的當真是上半部?”
  怪叟,目註玄清道長之面,諦視良久之後,搖搖頭道:“玄清老弟,你假如對天竜老兒稍存半點不敬之心,就真正該打了!”
  玄清知道任叟的目光異常銳利,已然看透心底秘密;禁不住略顯赧然之色,但細審怪叟語氣,又是一怔。難道?
  上清道長一旁摧道:“你老兒再不說個爽快,可就別怪我牛鼻子修養不夠了。”
  怪叟哈哈狂笑道:“要說還不簡單?兩句就完了。第一句,大智僧丟的是上半部。第二句,北邙天竜老兒的下半部也丟了。哈……哈……哈……聽清楚了沒有?這一來,司馬小娃兒的盜嫌算是暫時洗清了。現在衹剩下兩個單純的問題,第一是大乘神經何處去了?第二是武當派弟子掌斃衡山派弟子的這筆賬如何算?哈哈!”
  上清道長、玄清道長、以及司馬玉竜全都啊了一聲。
  什麽?大智僧在未達北邙之前就丟了經?天竜老人的下半部也丟了?大智僧僅為衡山派的二代弟子,經丟了,情有可原。北邙派為六大派之一,派中高手如雲,武功傑出,為六派中名派之一,五十年前,因天竜掌威力絶倫,若非武當的“大羅掌”相與伯仲,幾為六派盟主。天竜老人為北邙掌門,何人鬥膽,竟敢持此虎須?
  這真是武林中數百年來空前的驚人怪聞。
  除了怪叟的狂笑餘音外,室中沉悶得怕人。
  就在這時,四個道人推門端進素餚和酒甕。
  怪叟湊上去從一個道人手上奪過一甕百花露,一口吹去封泥,湊上嘴唇,咕嘟咕嘟地不消盞茶光景,便已喝得涓滴不剩,喝完一甕,放下空甕,怪叟這纔嘖着嘴,笑眯眯地嚮上清道長道:“吃人傢的嘴軟,現在你老道就是要我老不死的蹈湯赴火,我老不死的也是心甘情願啦。”
  衆人相將入席。席間,五行怪叟作結論道:“天竜老兒的為人雖然有點自高自大,但心地卻是相當善良正直,這一點,老夫敢為之保證。所以,大慧僧所說天竜老兒親口告訴他北邙的半部也丟了,老夫是百分之百的直信不疑。以天竜老兒那份前無古人的自尊的性格,一旦出了這種丟人現眼的大事,武林中一場腥風血雨,便是指日可待的了。到目前為止,我們大傢衹有一件事好做,就是各憑機智才力去找那兩處劫經之人!”
  玄清道長大概是因為自己推斷有誤的關係,門坐一旁,落落寡歡。怪叟看了他一眼,哈哈笑道:“諸葛一生,未嘗無錯,其所以得名者,成多於敗而已。老弟身居一派高位,素為武林所重,何至襟懷仍然狹仄若此?”
  玄清聞言,霍然驚醒,避席謝道:“長者一言,勝過捧經百日,玄清願自明日起,暫懸觀務,親下武當,附長者驥末,不將冤屍事件訪實清楚誓不回山!”
  怪叟拍手笑道:“對,對,這纔是豪傑氣概,老夫首先贊佩。”
  上清道長這時皺眉道:“當今之世,除了你五行怪叟外,活着的,就武功而論,敢說無人能在天竜老兒之上,貧道思維再三,仍然不解此事何能發生?”
  怪叟冷笑道:“天下無難事,衹怕有心人。天竜老人手藝團佳,但吃虧在他過分自大,額高於頂,目無餘子,他哪裏想得到會有人動到他的腦筋,在疏於防範下,縱有通天本領又何能不落有心人之算中?”
  怪叟說至此處,探手懷中撈摸了好一會,這纔掏出一顆清香四溢的藥丸速與末座的司馬玉竜道:“這是數年前少林正果老禿所贈的‘少林行功秘丹’,老夫對此無甚大用,你小子馬上吞下去,驟增十年功力尚是小事,老夫傳給你的那一手玩意兒自此也不須靜室潛修,衹要記住行功訣要,便是行路睡眠也能有所進境也。”
  上清和玄清兩道長目註怪叟掌中紅丸,露出一臉異樣神采。司馬玉竜知道此丸來歷定然不凡,慌忙離座自怪叟手中接過,笑了笑,便自吞人腹中。
  上清道長一旁喝道:“此丹為少林秘寶,其珍貴幾與達摩九經相等,長者此丹定係少林信物‘木魚’所易,竜幾何得恁地無禮,連謝也不道一聲?”
  玉竜望着恩師之面,意頗驚惶。
  怪叟卻在這時哈哈笑道:“牛鼻子枉為人師,連五行山出來的一些臭規矩都不知道,真是可笑。我問你,你老牛鼻子有這種機遇麽?假如你牛鼻子將你的徒兒教得跟你一樣刻板守舊,我老不死的恐怕連理都不願理吶?”
  上清道長深知怪叟脾氣如此,剛纔之舉,也不過是做師父的一點應有禮貌,及見怪叟這樣說,便即一笑而罷。
  怪叟最後又道:“自明天起,我們幾個,均應分頭並進,合力訪求大乘神經的下落,大乘神經如有下落,大智僧冤死之謎便能不攻自破,此謎一破,衡山武當之間也就無甚恩怨可言了。”
  上清道長先將衡山七老尋釁經過說了一遍,然後皺眉道:“衡山七老挾怒而去,貧道已答應於短期內給該派明白交待,長者對此事可有更佳辦法見教?”
  怪叟哼了一聲,冷笑道:“你牛鼻子也未免謙虛過分了,以大智僧的行為而論,可說是人人得而誅之,玉竜所做,並無不當。豈能因某人為大派弟子,便可縱兇為惡。至於大智僧的冤死,那是別人的事,何得遷怨於武當弟子?玉竜在十方寺,寧願不辭一死,而不忍心當場公佈大智僧之穢行,已算盡了恕道。一瓢老禿是個知趣的便罷,否則的話,以他們四尊七老來和你們武當五清真來鬥,也不一定就討得了好,何況還有我這個專管人間不平事的老怪?哼哼,咱們走着瞧,雖然事情演變至此,伏虎尊者的嫌疑略漸脫輕,但我公孫民就是這副牛脾氣,始終不相信在這次事件中,他們衡山派的人能完全脫得了幹係!”
  三更將盡,散席安息。
  第二天,上清道長仍回天柱真武神殿,準備傳集五觀全部道俗弟子,告知事件始末。玄清將停留觀中二天,將觀務作一妥密安排後再行下山,五行怪叟公孫民和司馬玉竜則當天別過衆人走下武當。
  第三天,老少二人走到新野。
  二人在新野分手,分手時,怪叟交待道:“丟了神經下半部,在北邙派來說,可算是一件自該派開派以來的大事,該派少不得采取種種措施,你小子不妨取取巧,先往北邙一帶走走,相機行事,明年三月三我們仍在君山相見。”
  怪叟走後,司馬玉竜甚感悵然。
  前路茫茫,何處是歸程?
  此時距來春三月,尚有四個月,在這短短四個月中,憑他的能力和閱歷,他能有所建樹麽?
首頁>> 文學>> 武侠>> 慕容美 Murong Me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2年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