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豪杰血
  作者:独孤红
  第一章 怪书生
  第二章 善恶一念
  第三章 铁口直断
  第四章 真假莫辨
  第五章 凶踪突现
  第六章 舍己渡人
  第七章 穷途诡辩
  第八章 一丘之貉
  第九章 虚张声势
  第十章 算差一着
  第十一章 自食恶果
  第十二章 纵走人证
  第十三章 奇兵突出
  第十四章 互较机智
  第十五章 吞饵落网
  第十六章 计议脱困良策
  第十七章 惊人之语
  第十八章 有待求证
  第十九章 虎父犬子
  第二十章 后果前因
  第二十一章 豪杰血
  第二十二章 有女夜来
  第二十三章 义欲灭亲
  第二十四章 真相大白
  第二十五章 深谋远虑
  第二十六章 乔装姊弟
  第二十七章 破魔窟救恩兄
  第二十八章 遗祸无穷
  第二十九章 狭路相逢
第一章 怪书生
  开封“大相国寺”跟北京“护国寺”一样,不过“护国寺”没“大相国寺”那么大,也没“大相国寺”那么古老……
  “大相国寺”本是战国“四公子”信陵君魏公子无忌的故宅。北齐时建“建国寺”,寻废。
  唐睿宗时复建,时适睿宗以旧封相王即帝位,故赐名曰“相国寺”。
  虽然历代屡废屡建,“大相国寺”的庄严,肃穆,可丝毫无损,提起“大相国寺”天下没人不知道。
  要说有人瞪眼儿摇头,那是他没出过门儿,没见过世面,太孤陋寡闻,其实,就算没出过门儿也该听人说过。它的名望和热闹,代代不衰,朝朝鼎盛。
  每值庙会之期,真称得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那份儿盛况,可就不用提了,打个譬喻:人缝里直能挤死蚂蚁!
  “大相国寺”前面的广场上,吃的、喝的、玩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无所不备,齐全得很。
  瞧罢!东边敲锣,西边打鼓,说书的、卖唱的、练把式的、卖膏药的、杂耍……数上三天三夜也数不完!
  总之,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最有名的,围的人最多的,是那位卖“大力丸”的马花亭,开封人管他叫秃顶老马,矮肥身材,圆圆的红胖脸,人顶和气,永远迷着眼儿咧着嘴笑脸对人。
  他说得好,谁吃了他的“大力丸”,一巴掌准能打死一条牛犊子,说是这么说,买的人照买,可从没人去试过。
  一巴掌打死牛,这牛未免吹得太大了点,那没关系,尽管大家心里头雪亮,可谁也会情不自禁的往他那儿攒,听他翘着胡子吹,瞪着眼说瞎话!
  没别的,和气生财,人家秃顶老马练的是不含糊的真功夫,一张弹弓能闭着眼儿打落二十丈外人头顶着的制钱儿,一路扫堂腿,能扫断十几根“梅花桩”!
  就凭这,硬招牌,没人愿意瞧骗人的假玩艺儿!
  买了他的药的,那不说,只睁眼儿不掏腰包的,没关系,过不一会儿他能让你乖乖的掏出钱来换包“大力丸”。
  除了“秃顶”老马,玩杂耍的秦万巧,卖膏药的王老头儿,练把式的宋胡子,说书的张歪嘴,卖“抖牛”的二楞子,人跟生意都不错,可都比不上“秃顶”老马!
  那年头儿,人讲义气,尤其是跑江湖混饭吃,出门在外,大家都是苦哈哈的朋友,瞧人家大把大把的往腰里塞,谁都不会眼儿红,更不会有那横鼻子竖眼,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地盘儿之争!
  今儿个我挣得钱多不是?好!拍拍胸脯,上馆子去,大伙儿今儿个这顿算我的,大把大把的往外掏,面不改色!
  有人说,挣钱不容易,何必呢?
  胡说!钱,活—天能挣一天,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辈子有血性,讲义气的好朋友能交几个?
  听!多感人?也显得胸襟潇洒,豪迈得紧!
  谁有点急事儿不是?没关系,今儿个卷摊儿收场,不做生意了,大伙儿争先恐后,帮忙去,可都是真心!
  要说像,北京的“天桥”有点像“大相国寺”,“天桥”可也没“大相国寺”那么大,那么热闹,那么……。
  说到这儿,我总该打个招呼作个揖,也许有很多北平的朋友会指着书骂我,“大相国寺”那能跟“天桥”比!
  诸位,雅量海涵,您多包涵,我是开封人,天下有几个不愿为自己的老家吹嘘一番?愿您一笑,看下去。
  当然,如果您到过开封,逛过“大相国寺”,除了不该东比西比以外,您定会点头说:这人并不完全是吹嘘。
  我这里再作揖了。
  “大相国寺”里和尚不少,连打扫的小沙弥都算上,总共也不过那么三十来个,可是有一半以上是老和尚。
  “大相国寺”的主持,法号不错,上一字“普”,下一字“济”,开封人都管他叫普济老和尚。
  普济老和尚八十多了,可是看上去没一点龙钟老态,身材瘦削,像貌清癯,一双老眼炯炯有神,颔下三绺银髯飘拂,和蔼祥和,永远谦恭待人,和气待人。
  普济老和尚不但是“大相国寺”的主持,而且是远近知名的大善人,多下来的香火钱,他能一个不留地周济穷人!
  碰上荒年,他还能跋涉千里,跑遍天下,不辞劳苦地沿门托钵,化缘放赈,救苦救灾!
  开封人无不视若神明,焚香顶礼,暗中膜拜!
  老和尚说得好,也越显他是高人,此身皈依佛门,佛门中人慈悲为怀,悲天悯人,救济众生这是应该的。
  同时,这也是为他自己,多造功德,以修正果!
  有一次,有位香客说他会武。
  他笑了,他说: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清心寡欲,吃斋念佛,青灯红鱼,日翻贝叶,有谁能这么做,定会跟他一样,不必练武,人不犯我,我也不犯人,练武作甚?
  又一次,有位香客想剃度出家,跟着他修练。
  结果,让他两句话给劝了回去。
  “佛门虽大,不渡无缘之人!”
  “天全欲淡,虽凡亦仙,了心悟性,俗即是僧。”
  由此,足见普济老和尚是位修为超人的佛门高僧。
  “大相国寺”以前如何,无法考证。
  不过,在普济老和尚接任主持以后,十余年来,一直安宁无事,很平静,暮鼓晨钟,佛门清净。
  但,这一年,来了事,而且是祸事……
  这一年,除夕刚过,正值上元。
  上元,俗称元宵,又叫元夜,元夕。
  这一夜,笙歌到处,张灯为乐,所以又叫灯夕,灯节。
  元宵的起源,史无明文,惟“史记、乐书”说:
  “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祀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祀,到明而终。”“初学记,德篇”说:“今人正月望日夜观灯,是其遗事。”
  由此,可见远在汉代,已有元宵张灯习俗!
  不过,古代的上元习俗,和后世不大相同,它的重心是祭祀,似乎并不在于张灯。
  元宵张灯的风气,到了唐代才盛行。
  据雍洛“灵异小录”说:“唐朝正月十五夜,许三夜,夜行其寺观街巷,灯明若昼,山棚高百余尺,神龙(中宗年号)以后,复加丽饰,仕女无不夜游,车马塞路,有足不蹑地,深行数十步者。”
  到了唐玄宗时,由于这位皇帝的特别提倡,更使元宵灯色达到灿烂辉煌的顶点,自此以后,永为定制。
  “大相国寺”前的元宵,更为热闹,更拥挤!
  当真是仕女夜游,车马塞路,有足难蹑地!
  盛况空前,平日里的那些摊儿,都收了,代之而现的,是到处夸毫斗彩的上元灯跟好几排棚子。
  “大相国寺”前的广场上,五颜六色,灯火灿烂辉煌,光同白昼,人山人海,人挤人,人碰人!
  笙歌处处,欢乐声,声震夜空,远达数里J
  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如火如荼,热闹到了极点!
  正是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
  瞧罢,听罢……
  “大相国寺”广场前,踱着四方步,一摇一幌地走来了一个书生!
  今夜仕女无人不出游,按说,一个书生没啥稀罕!
  可是,这书生跟别的书生不同!
  春寒料峭,夜晚尤甚,大冷天里,这书生只穿了一袭单薄的雪白儒衫,手里,还拿一柄摺扇!
  摺扇,文人雅士,那是装饰,可是这时候又装得什么饰,书生毕竟是书生,处处难脱书呆子的痴呆、迂腐!
  这时候,人恨不得把头都缩在暖和的衣领里,他却偏偏穿着一袭单薄儒衫,难道读书人都穷,买不起?
  可也怪,书生他潇洒从容,一点寒意也无!
  是喽!人穷骨头硬,冷嘛,也得咬牙忍着点儿!
  谁让十年寒窗没考中,没发迹?
  要是考中了发迹,准是紫貂轻裘,暖暖和和,还穿得那门子短命单薄儒衫?想想,怪可怜的!
  书生,除了身后背着个书箧外,别无长物!
  看样子,像是游学天下,途经开封,读书人都自命风雅,当然不肯错过这可大大风雅一番的元宵佳节!
  书生,人不但长得俊美英挺,如临风之玉树,而且隐隐有一种高华孤傲的超人气度!
  这气度,摸不着,说不出,但只消有人看他一眼,便能很清晰地感觉到,只消那么一眼!
  书生一进“大相国寺”广场,手中摺扇轻挥,便向左边第一座棚子走了过去!
  第一座棚子是“灯虎”,这该是读书人的拿手好戏。
  书生在人堆后住步停身,随即将双手往后一背,抬头举目看了起来,看归看,可是他没开口,没猜!
  适时,棚里的“灯谜”只剩下了两题,一题谜面是:“阁下才学冠古今。(卷帘格)打古才女一。”
  另一题谜面较为复杂,四句:
  “刘备打马过檀溪。
  萧何拉着韩信衣。
  曹操错过华容道。
  霸王乌江别虞姬。”(会意格)打果名四。
  颇雅,猜的人很多,你一句,我一句,可全没猜中!
  不但未射中鹄,而且笑话百出,差之十万八千里!
  那第一题谜面竟有人猜诗仙李青莲!
  明明射的是才女,这下可好,他先生硬把青莲居士变成个女的,滑天下之大稽,绝了!
  惹来了哄然大笑,他老兄还脸红脖子粗地振振有词:“怎么?李白是太白金星下凡,神仙下凡,才学还会错?谁能比得过他?你们没听说过李白是诗仙?猜错了就猜错了,俺又不是神仙,个个都能猜中,俺全都猜中了,你们还猜个屁!猜不中俺还敢猜,你们敢么?哼哼!”
  这话不错,他老兄的胆,是比别人要大一点儿!
  糟了,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这回,他老兄没吭气,脸一红,一跺脚,扭头就走!
  哈!跟着他后头又是一阵大笑,这一阵比前两阵还要响亮,笑尽管笑,那两张红纸仍然在那儿挂着!
  别说猜不着,这下连试也没人敢试了!
  书生微微一笑,突然伸手拍拍身旁一名少年!
  这位少年是个大个子,壮得像条牛!
  人不但壮得像牛,而且一双眼又圆又大,十足的一双牛眼,他牛眼一翻,楞楞地道:“怎么?”
  书生摺扇遥指,笑了笑道:“有意思么?”
  大个子会错了意,头摇得像货郎鼓:“没意思,俺猜不中,有啥意思?”
  书生笑了,道:“我是说,你愿不愿意猜?”
  大个子牛脾气,火儿了,牛眼一瞪,道:“不愿猜俺来干啥?”
  不错,不愿猜来干什么?
  好瞧的到处都有,何必苦了两条腿地站在这儿耗?
  书生有点啼笑皆非,皱皱眉,笑道:“说得是,这样吧,咱们俩合作,我动脑筋你说话,猜中了,彩品算你的,猜不中,我顶了,如何?”
  大个子牛眼略一眨动,楞楞说道:“真的?”
  书生道:“我骗你做什么?”
  大个子犹不放心,道:“你可别坑俺,刚才俺二叔都让大伙儿给笑跑了……”
  那敢情好,原来适才那位老兄是大个子他二叔!
  嗯!到底是一家人!
  书生截口说道:“这两个谜,我十拿九稳,你丢不了丑,再说,猜错了!我顶,你担心什么?你这么大个子我敢坑你?”
  一想也对,凭自己这付傻大个儿,他敢!
  吹吹气也能吹出他个一丈远!
  大个子猛一点头,道:“好,你说吧!”
  书生微微一笑,低低说了一句!
  大个子楞了一楞,立刻挥着大巴掌叫道:“卓文君!”
  声如闷雷,能吓人一大跳!
  可真的吓人一大跳,大伙儿都在聚精会神,绞尽脑汁,穷搜枯肠,霹雳般一声大叫,还能不吓一大跳?
  大个子前面的两个人,首当“锐锋”,那是两名黑衣汉子,身形一震,双双回头,三角眼,山羊胡瘦瘦高高的那名,瞪了大个子一眼,冷冷说道:“猜就猜吧,你小子吼个什么劲儿?”
  老虎头上拍苍蝇,敢情找碴!
  大个子冒了火儿,牛眼一瞪道:“俺猜猜的,关你啥事?”
  对啊!俺猜俺的,关你啥事?
  总不好意思说吓了一跳,瘦高汉子脸色刚一变!
  书生说了话,目光轻注,冷然说道:“阁下,开封府是个有王法的地方,可不容人随便发横,今儿个灯节‘大相国寺’到处欢腾喧天,猜谜要不大声点儿,棚里听得见么?声音大一点有什么不对?怕吓着就躲远些!”
  读书人那来这么大火气?
  手唯缚鸡,称称也没四两力气.这书生胆子够大!
  一顿奚落,瘦高黑衣汉子白了脸,一双三角眼暴射狠毒凶煞,剽悍逼人,阴阴一笑,抬起了手。
  旁立矮胖黑衣汉子忙伸手扯了他一把,低声地道:“咱们不是来惹事的!”
  瘦高黑衣汉子神情一震,倏敛凶态,乖乖转过头去!
  书生面上浮现一丝令人难懂的笑意!
  适时,棚内一名穿着长袍的中年汉子扬声呼道:“卓文君,卓文君,猜中了,是那位……”
  一手扯下红纸,一手拿起一包彩品!
  大个子乐了,适才事刹那间忘得一干二净,眉飞色舞,口沫乱飞,咧着大嘴直笑,急不可待,挥手叫道:“王大叔,是俺,二牛子!”
  敢情彼此认识!
  长袍汉子闻声投注,立即楞住,半天才诧声说道:“二牛子,是你,瞧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比你二叔能多了,谁再说你傻,王大叔第一个不依,拿去!”
  一包彩品,隔老远从人头上丢了过来!
  大个子一把接住,摸摸看看,嘿嘿直乐!
  灯谜就剩下了一个,书生望了他一眼,笑道:“怎么样,没骗你吧,要不要再来一回?”
  大个子早服了,抱着彩品,直点头:“要,要,要,当然要,相公,俺谢谢了!”
  不错,人虽傻,倒挺懂事的!
  书生笑了笑,又低低说了一句!
  大个子又挥手大叫,比前一次嗓门儿还大:
  “王大叔,俺又猜中了,第二个是桃、石榴、杏、梨!”
  不含糊,全是人家告诉他的!
  棚里长袍汉子霍地跃起,直了眼,声音都走了腔:“二牛子,你是怎么搞得,怎么今儿个忽然变了个人,成了聪明透顶,一肚子学问,难不成你小子以前是装……”
  大个子叫道:“王大叔,俺猜中了没有?”
  “猜中了,猜中了!”长袍汉子叫道:“‘逃’、‘实留’、‘幸’、‘离’,一个没错……”
  大个子截口叫道:“那再丢过来一包呀!”
  长袍汉子连忙又丢过来一包彩品,道:“二牛子,回家等着俺,咱爷俩好好聊聊!”
  大个子没答腔儿,没别的,只顾抱着彩品乐了!
  乐归乐,他没忘全是人家帮的忙,冲着书生直弯腰:“相公,谢谢你了,谢谢你了!”
  书生挥手笑道:“用不着谢,替我办点事儿,你可愿意?”
  那还有不愿意的?大个子连忙点头!
  适时,这座棚前面人都散了,纷纷走向别的棚子!
  书生指着适才那两名黑衣汉子背影,笑道:“跟上去,踢他们一脚,随便你踢那一个,告诉他们,四先生说的,叫他们天亮之前,滚出开封!”
  大个子可不懂什么叫怕,何况他早已服了书生?
  正好出气,一点头,转身便走!
  书生出手如风,一把将他拉回,别看他个子大,在这位没四两力气的书生手下,他竟行不得!
  大个子人傻心不傻,瞪着牛眼,瞪着书生直发楞!
  书生松开手,笑厂笑,道:“别忙,还有,办完了这件事儿,然后再到第五棚,找卖‘大力丸’的‘秃顶’老马,告诉他我住在‘大相国寺’里,把这个给他!”
  翻腕自袖底拈出一物,那是一块色呈褐紫,寸余见方的小竹牌,顺手递给了大个子!
  大个子三不管,接过竹牌,扭头便走!
  这回书生没拦,望着他那跟半截铁塔般宽大雄壮的背影,点头微笑,飘然举步,转眼消失在人群中!
  大个子迈开大步,跟上两名黑衣汉子!
  谁跟他横鼻子竖眼他找谁,飞起一脚踢向那名瘦瘦高高,三角眼,山羊胡的黑衣汉子!
  “大相国寺”广场上万头攒动,人那么多,欢笑鼓乐声震耳,谁会留意到后面来了一腿偷袭?
  “砰!”地一声,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大个子牛劲儿不小,瘦高黑衣汉子上身往后一仰,身形向前冲出去好几步,差点儿爬下了!
  这是谁那么大胆子,不想活了,还得了!
  两名黑衣汉子霍然回身,瘦高黑衣汉子气白了脸,气炸了肺,凶恶狰狞,牙咬得格格响,厉喝一声:“好小子,你敢情是活腻了……”
  闪身欲扑!
  大个子没一点怯意,瞪着牛眼喝道:“四先生要俺告诉你们,天亮之前,滚出开封!”
  两名黑衣汉子神情猛震,脸色大变,尤其瘦高黑衣汉子,如遭电殛,机伶一颤,硬生生地刹住身形!
  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在人丛中乱转,声音走了腔:“四先生在那里?”
  大个子往后一指,道:“就在那儿,你要找他……”
  显然,他还以为书生仍在身后。
  还好,两名黑衣大汉连看都没敢看,面无人色,脚底下抹了油,拔腿便跑,一溜烟冲出了“大相国寺”广场!
  大个子可真没想到这句话那么吓人,楞了半天,摇摇头,又往人丛中钻去,他是要到第五棚去!
  不管这句话如何,这一脚可出了气!
  大个子心里头透着舒服,三撞两撞挤进了第五棚!
  第五棚,是“秃顶”老马搭的,趁着热闹卖他那独门仙药“大力丸”,平日里看不见的家伙,全摆出来了!
  瞧!刀、枪、剑、戟、拐子、流星……明晃晃的直耀眼,仗以成名的拿手大弹弓就挂在棚角!
  今几个马师傅没亲自露手,嘴里叼着旱烟袋,正坐在棚里一条长板凳上压场,只有三个年轻汉子露着胳膊袒着胸在大声吆喝,拉架子练把式,招徕顾客,推销“大力丸”。
  大个子直往棚里闯,瞪着牛眼,劈头一句便嚷:“谁是‘秃顶’老马?俺送东西的!”
  这还了得,“大相国寺”前,晚一辈的谁不低头哈腰,恭恭敬敬地叫声“马师傅”,这小子吃多了撑的啦!
  一名年轻汉子刚一变脸,长板凳上站起“秃顶”老马,马花亭涵养好,人和气出了名,迎着大个子微笑说道:“我就是‘秃顶’老马,小哥儿什么事?”
  大个子一声不响伸手递出了那面竹牌。
  “秃顶”老马胖脸上笑容突然凝注,倏现一片震惊笆,双目电闪冷电寒芒,插起旱烟袋,伸双手恭敬接过竹牌。
  抬眼凝注,道:“小哥儿,有什么吩咐?”
  大个子更不解这块竹牌有啥稀罕,但没时间多想,其实,凭他,就是挖空了小脑子也想不出,楞了楞,道:“四先生说,他住在‘大相国寺’里!”
  “秃顶”老马更和气,道:“多谢小哥儿传令传话,请坐坐,容我……”
  大个子摇摇头,道:“没事儿了,俺要回家了!”
  说走就走,扭头出了棚子,挤进入丛!
  “秃顶”老马楞了,须臾,小心翼翼地探手人怀,揣起那面竹牌,又复走回长板凳上坐下,叼起了旱烟袋!
  适才变脸的那名年轻汉子,走过来轻声说道:“师父,什么事儿?”
  “秃顶”老马眼皮没抬,低低回答:“你四叔祖来了!”
  年轻汉子神情猛震,惊喜说道:“四叔祖多年未现侠踪,这时候突然驾临开封……”
  “不知道!”“秃顶”老马摇头说道:“你四叔祖昔年那件事后,一直隐居‘黄山’,没有大事,你四叔祖不会轻易离开那儿,看来开封……”
  摆摆手,住口不言。
  年轻汉子察言观色,没敢多问,走了开去……。
  ※※※
  在靠“大相国寺”寺左不远处有片草地!
  这片草地,因为野草过长,所以棚没往这儿搭,摊儿也没往这儿摆,没摊儿,没棚的地方就没有游客!
  人都往热闹处钻,谁会往这儿走?
  这片草地,是“大相国寺”附近最冷清的一块地方!
  冷清的地方,也不见得没一个人影!
  有,还不止一个,算算总有十几个!
  那是十几个团团围坐的小叫花!
  一个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脸上,手上都是油泥!
  正东的一个年纪较长的小叫花,似是这群小叫花之首,又黑又脏的小脸儿上,一双乌溜溜漆黑发亮的大眼睛,透着令人头痛的机灵!
  他比手划脚,东指西指的一阵子,然后挥挥手,十几个小叫花一哄而散,穿过草地,先后没人人丛中!
  最后站起来的是他,拍拍屁股,慢吞吞地走上广场!
  说他慢,那是指他走路,当他要往人丛中挤时可不慢,瘦小身形一闪就没了影儿,刁钻滑溜,快得令人眼花!
  从这头挤了进去,不到片刻工夫,他又从那头挤了出来,脏兮兮的两只小手里,多了两个黑色的小包!
  望了望手中摸来货,大眼睛略一眨动,小脸上绽开了一丝得意笑容,抬起头,刚要走!
  可是,人楞住了,身子钉住了,半张着嘴,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发了直,灵魂儿像出了窍!
  没别的,眼前站着个人,负手含笑,正望着他!
  这个人,是那白衣书生!蓦地里,小叫花定过了神,小脸儿涨得发紫,望了望手中两个黑色小包,只苦没地方藏!
  书生头往人丛中一偏,轻轻说道:“还人家去!”
  小叫花一声不响,身形一闪,挤人人丛,转瞬间又挤了出来,站在书生面前,抬眼望了望,旋即低下头去,一双小黑手捏着破衣角,一付怯怯忸怩态。
  突然一阵吆喝声及阵阵朗笑声传了过来。
  拥挤人群豁然闪向两旁,让出了一条路!
  让路是让路,可都有点仓皇神色,好似来了毒蛇猛兽,走慢了一步,便会被咬上一口似的!
  广场人口处,并肩走来了三个中年汉子!
  左边一个,身着青衫,白面无髯,长眉细目,一脸邪气,眉宇间尽是奸诈狡猾色!
  右边一个,身着黑衫,浓眉大眼,满脸横肉,凶悍逼人,目中流露一股桀傲凶残色!
  居中一个,身着白衣,风流俊俏,步履潇洒,只可惜目光险鸷,邪而不正,令人看一眼便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此人比左右两人还厉害,还可怕!
  三个人一路谈笑风生,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傲气四溢,大有天下英雄唯我,不可一世之概!
  这三个中年汉子前面,另有两名黑衣大汉,长得凶狠如煞神,正在寒着脸,瞪着眼,大呼小叫,挥手开道。
  看气派,不亚于五花骢的黄堂太守!
  人丛里,躬身哈腰,满脸堆着觳觫笑意,响起了一片可怜,恭谨招呼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
  “少镖头安好!”
  “少镖头……”
  “少镖头……”
  “……”
  “……”
  无奈,他听若无闻,谈笑他的!
  书生皱皱眉,向着小叫花投过探询一瞥!
  小叫花眉梢挑得老高,低声回话:“三义镖局赵振秋的好儿子!”难怪!原来是南七北五,十三省总镖头,“无敌神刀”赵老镖头的爱子,怪不得这般横行霸道气焰高涨!
  书生脸色倏沉,飞快掠上一层寒霜,双目暴闪,凛若冷电,威态慑人,剑眉突挑,冷哼一声说道:“原来是他的儿子,养而不教,太以任性放纵,我来替他管教,管教,领他到‘龙庭’见我!”
  话落,闪身没人人丛!
  适时,小叫花身形弹起,其疾若箭,迎面扑去,一闪擦身而过,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三个中年汉子霍然色变,驻步旋身望去小叫花已立于三丈外,手中扬着一物,挤眼弄睛,叫道:“能追得上小老子,小老子就还你!”
  “三义镖局”家产万贯,富可敌国,区区一袋珠子算不了什么,可是这个人丢不起,这口气也咽不下!
  白衣汉子一张俊脸变了样,神色怕人,白里渗青!
  小叫花说完话,扭头一溜烟地跑了!
  这不是自诩身份的时候,看人家身手,两名趟子手也够瞧,三个身形同时飘起,如飞追去!
  为“大相国寺”广场上留下了一陈不小的骚动!
  但这阵骚动没一会儿就平息了,又是一片热闹。
  小叫花一出“大相国寺”便直奔“龙庭”!
  今夜月色好,夜空里,也像脱弩之矢!
  后面三个也不含糊,十三省总镖头的爱子更不同凡响,月色下,恍如三缕轻烟,但仍无法迫近十丈以内!
  在这一代,“龙庭”成了遗迹,没关系!
  小叫花穿“午朝门”,经“潘”、“杨”二湖,在“龙庭”前广场上倏然驻步停身,一看,站的地方没错。
  因为“龙庭”高高石阶上,儒衫潇洒,衣袂飘风,负手站着白衣书生,银辉下,益显飘逸出尘!
  书生步下石阶,足不踏实,如蹈空蹑虚,冉冉而降!
  小叫花双手递过那袋珠子!
  适时,后面三位也联袂射落,一丈外停身,六道目光直逼小叫花,然后又落在书生身上!
  书生一举珠袋,淡然说道:“是我要他这么做的,要找找我!”
  居中白衣汉子冰冷答话,道:“我说这要饭小贼何来天胆,原来身后还另有高人指使,那就难怪了,一大一小,一个也休想幸免!”
  “好大的口气!”书生淡然说道:“就凭你这一句‘要饭小贼’,就该立毙掌下,你就是赵振秋的儿子,‘玉面小神’赵小秋?”
  白衣汉子傲然点头道:“不错,大爷正是赵小秋!”
  书生眉梢微挑,指着左右二汉子笑道;“那么,赵大爷,这两位又怎样称呼?”
  白衣汉子道:“赵大爷的朋友,人称‘索命双煞’叶大爷,秦大爷!”
  书生微微点头,道:“索命双煞,我久仰,只恨未能识荆,赵大爷,你可知道我是何人:这要饭小叫花又是何人?”
  白衣汉子道:“碌碌无名,赵大爷不想知道!”
  “好吧!”书生摊手笑道:“不想知道也就算了!我再问一句,我要他把你三位引来此处,你知道我用意何在?”
  白衣汉子道:“赵大爷没工夫跟你哕苏!”
  书生微笑说道:“你赵大爷没工夫跟我哕苏,我书生也不屑跟你多费口舌,不过,我要先把用意说清楚……”
  顿了顿话锋,接道:“赵振秋家教不严,教子无方,我要代他管教管教你,元宵佳节,‘大相国寺’人多,我不愿煞风景,惊动别人,扫了别人观灯游兴,所以我要他把你领来此处,懂么?”
  “懂!赵大爷懂!”白衣汉子脸色铁青,怒极而笑:“穷酸,你真活得不耐烦了!”
  森冷目光暴射,闪身飞扑!
  小叫花勃然变色,要出手,却被书生止住!
  书生一声轻笑说道:“不知是你是我!”
  抬手一指,就要点下!
  蓦地里,遥遥传来一声苍老颤呼:“四叔掌下留情!”
  陡地,苍老颤呼变成了惊怒厉喝:“畜生大胆,还不住手!”
  书生闻声收手!
  白衣汉子身形一震,忙撤招抽手,退回原处!
  十丈外,两条人影如电,疾掠而至!
  一个是皓首银髯的魁伟锦袍老者!
  一个是白发皤皤,衣衫朴素的老妇人!
  锦袍老者身未落地,半空中一掌掴向白衣汉子,道:“畜生,还不给你四叔祖跪下!”
  落地后,与老妇人立即双双跪下,垂首不敢仰视,须发抖动,颤声说道:“四叔开恩!”
  白衣汉子没敢躲,躲也躲不过,“叭!”地一声,被掴了个正着,俊脸上五道指痕立刻红肿老高!
  他现在明白了,凶态尽敛,气焰全消,面如死灰,混身颤抖,不知是疼是怕,额上见了汗,跟着跪下!
  这下可难为了“索命双煞”,跪不是,站在那儿也不是,互一递眼色,要溜!
  小花子适时冷叱:“真是好朋友,敢动一动我打断你四条狗腿!”
  “索命双煞”也已悟书生是谁,那里还敢动,再来二十对“索命双煞”,有四十条命也抵不过人家一个指头,只有乖乖站着,却是尴尬得很!
  书生没理锦袍老者,目注老妇人,挥手说道:“养不教,父之过,秀芸,没你的事,你起来!”
  老妇人再顿首,还想再求!
  书生陡挑双眉,道:“你是不听我的话了?”
  老妇人身形一颤,道:“秀芸不敢!”连忙站起,退立一旁!
  书生转注锦袍老者,脸色倏沉,道:“你怎么说?”
  锦袍老者皓首低垂,道:“振秋知罪,四叔开恩!”
  书生冷哼一声,道:“一个少镖头,仰仗你做父亲的声名,有什么了不起,是谁教给他逢人自称大爷的!”
  锦袍老者皓首垂得更低,不敢置辩!
  书生冷然又道:“你知道不知道他在外面的情形?”
  锦袍老者道:“振秋略有耳闻!”
  “好个略有耳闻!”书生目闪寒芒,沉声说道:“既然知道,为什么置诸不问,不加管束!”
  锦袍老者身形倏起颤抖,顿首说道:“振秋知罪,四叔开恩!”
  书生冷冷说道:“除了这句话,你没别的可说么?”
  锦袍老者身形剧颤,不敢再说。
  书生声色一转严厉:“仗势欺人,作威作福,开封人畏之若虎,敢怒而不敢形诸于色,更不敢说一句话,还有别人过的么?……”
  顿了顿话锋,接道:“好在这是在开封,只是居民,倘若一旦激起武林公愤,群起征讨,众怒难遏,就凭你一所‘三义镖局’能应付得了么?你想到了后果么?”
  锦袍老者仍觳觫不敢言!
  书生又道:“我可以在‘大相国寺’前当场以门规严加惩治,但我不愿惊动群众,扫了人家游兴,一方面也是顾及你的面子,我既将他引来‘龙庭’,又事先通知你,那也是先给你打个招呼,对你,我做得已经很够了,现在以门规你该对我有个交待……”
  既列门墙,岂有不知以门规该当何处之理?
  锦袍老者身形暴颤,连连顿首:“四叔开恩,四叔开恩,振秋一脉单传,仅此一子……”
  书生脸一寒,沉声截口:“当初身人我门时怎么说的,你要我擅改门规?”
  锦袍老者悲声说道:“振秋不敢,祈请四叔开恩,振秋愿一身承当!”
  书生道:“对你,我另有惩罚,事到如今,在我面前,你还袒护他?”
  锦袍老者须发俱颤,默然不语!
  老妇人突然再度跪倒:脸上满是悲凄惊骇神色,仰首祈求,说道:“四叔,畜生他罪当该罚;但赵家一脉单传,秀芸夫妇又仅此一子,绝了赵家香烟,何颜见地下祖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敢请四叔开恩,暂缓惩罚,等畜生娶妻生子,接替赵家……”
  书生神色稍霁,微有不忍意,挥挥手,说道:“你起来,你起来,我找振秋说话……”
  老妇人没敢起来,书生转注锦袍老者,脸色又寒:“振秋,他一身武学,可是你传他的?”
  锦袍老者仰起头,老泪纵横,刚要说话!
  小叫花人最机伶,连忙暗递眼色!
  锦袍老者看见了,可是他不敢,毅然承认:“正是振秋所传!”
  书生看得清楚,一点头,道:“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我不能让他仗恃我门武学,继续桀傲欺人,要不然天下武林会指责‘神州四奇’滥收门人,弱我四兄弟名头,你给我追回来……”
  锦袍老者与老妇人同声悲呼:“四叔……”
  小叫花也连忙陪上笑脸,眨眨大眼睛,道:“四叔,小明也求个情!”
  书生侧顾沉喝:“卖弄聪明,想让振秋欺我,你还敢多嘴!”
  小叫花吓得一伸舌头,连忙闭嘴!
  “听我说完!”书生,目光移注地上二老,道:“念你诚实,我这里还有一罚,任你夫妇选择,小秋家中面壁三年悔过,从此严加管束,即日起,拨出十万银子周济贫苦,以赎你这为父不严的过错,你夫妇选吧!”
  分明有意开脱,这还用说!
  锦袍老者与老妇人如逢大赦,狂喜欲绝,含泪颤声,仰首说:“多谢四叔开恩,振秋夫妇愿选后者!”
  小叫花一蹦三尺,拉着书生衣袖,涎脸说道:“四叔,您真好,向来最疼我们这晚一辈的!”
  好甜的小嘴,书生面上浮现一丝难忍笑意,瞪了他一眼,道:“少跟我耍贫嘴,你自己做的事怎么说?”
  小叫花脸一红,赧笑说道:“四叔,您可别怪我,是二叔教我的,我一个小孩子,在开封又没人管吃管住,要不……那怎么活?”
  擅于察言观色,他看出没怒意,又往上爬了一尺!
  书生笑了,没说话!
  锦袍老者与老妇人趁势站起,回顾身后,齐扬怒喝:“畜生,还不快叩谢四叔祖开脱之恩!”
  白衣汉子这时灵魂才归了窍,膝行数步,顿首颤声:“叩谢四叔祖不罪之恩!”
  书生目光凝注,冷然说道:“站起来听我说话!”
  赵大爷没了脾气,再顿首缓缓站起,却仍未敢仰视!
  书生道:“你该知道,幸亏是我先来开封,要是你三叔祖早我一步,如果给他碰上,事情就不会有那么便宜,他铁面无私,能把你剥皮抽筋,能把你父亲逐出门墙,我心软,但不会有再,短时期内我不会离开开封,就是我离开了,开封你同门前辈,平辈颇多,他们往日或许看你父亲的面子,今后他们不会了,为自己,为双亲,为家声,我希望你好自为之!”
  白衣汉子垂首唯唯,敬畏领受教诲!
  书生双目冷电森寒,转注“索命双煞”,双煞机伶寒噤,连忙低头,不敢对视,书生淡淡一笑,道:“这与二位无关,不过,今后江湖当有再见日,也望二位洗面革心,好自为之,二位请吧!”
  “索命双煞”如奉纶旨,转身飞遁而去!
  外人走了,自己人好说话!
  锦袍老者恭谨发问:“四叔不在黄山清修纳福,突然驾临开封……”
  书生截口说道:“不只是我,你师父、二叔、三叔都会来,早晚而已,我们有事儿,仲夫跟子良两个呢?”
  锦袍老者恭声答道:“保着趟重镖往河北去了!”
  书生点点头,道:“我说过,我这趟来开封有事儿,但是今后几天内,开封所发生的任何武林事,不许你们插手,你只管闭上门做你的十三省总镖头,不闻不问,懂么?”
  锦袍老者不是糊涂人,满脸感激神色,道:“多谢四叔,振秋省得!”
  书生点点头,笑了笑,道:“今后几天,我住在‘大相国寺’,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往‘大相国寺’走,有事我自会找你们,天不早了,回去吧!”
  老妇人道:“四叔,您干什么住在‘大相国寺’里?镖局里……”
  书生微笑截口道:“谢谢你夫妇的好意,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走吧!”
  二老深知这位当世奇才,年轻四叔的脾气,说一不二,谁也无法挽回,恭谨拜别,转身要走。
  老妇人却突然望着书生,一付欲言又止神态!
  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低低说道:“四叔,婉姑娘还是每年来一趟开封,打听您的……”
  书生脸色倏变,老妇人连忙住口。
  须臾,书生面上神色一转黯然,唇边闪过一丝极其轻微的抽搐,双目失神,呆呆前视,无力挥手,道:“我知道了,别让她知道我来了!”
  老妇人不敢再说,低头转身,偕夫率子,缓缓离去!
  老少三口走远,书生渐渐恢复常态,侧顾身边小叫花,淡笑说道:“小明,你也走吧,我要在这儿站一会儿!”
  小叫花想说什么,但一触及书生那不怒而威的慑人目光,却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施礼腾身,飞射不见!
  刹那间,偌大一座“龙庭”,空荡,寂静,就剩下书生孤伶伶独自一人,再难见别的一丝人影!
  皓月偏沉,将他那颀长身影映射在地上,拖得更长。
  人、影相对,两透凄凉,望之令人鼻酸j
  书生,冠玉般俊面,木然冰冷,英风尽扫,豪气不存,一任夜风狂飘衣袂,月色下,恍若一尊石像!
  此情、此景,莫道不销魂,明月万里,天涯共此时!
  蓦地里,夜空里飘荡起千声满含悲伤的长叹:“金剑已沉埋,往事堪哀,此心已如古井水,永难再扬千波纹,婉若!世间尽多奇男子,你这是何苦……”
  雪白人影电闪,“龙庭”空无一人!
  只有余音伴着两颗晶莹清泪,随夜风渐飘渐远……。
  “大相国寺”前,夜已深沉,人已尽散!
  诸棚空空,群灯已收,满地纸屑舞动飞飘!
  烧香许愿的善男信女也已不见再来!
  小沙弥揉着睡眼,打着哈欠,刚要上门!
  石阶上人影闪动,书生飘然而至,扬声笑道:“小师父,请候我一步!”
  说话间已至门前,真快J
  小沙弥闻声一怔,瞪大了眼,问道:“这位施主是随喜,还是……”
  书生摇头笑道:“我找普济大和尚!”
  小沙弥道:“你认识?”
  书生笑了:“开封城内谁不认识普济老和尚?我认得他,他未必认得我,其实,原本都是一家人,对么?”
  小沙弥也笑了:“施主很风趣,请佛堂等着,小僧去通报!”
  书生道:“多谢小师父,有劳了!”
  举步进了“大相国寺”,直上“大雄宝殿”!
  小沙弥径自转入殿后不见!
  没一会儿,殿后步履响动,偏门闪转出了身材瘦削,像貌清癯,银髯飘飘的普济老和尚!
  他微注书生一眼,合什微躬身形:“施主要见老衲?”
  书生还礼笑道:“深夜打扰,自知唐突,甚感不安!”
  普济老和尚道:“好说!施主有何见教?”
  “岂敢!”书生含笑说道:“我出外游学,素慕开封历代古迹文物,打算在此逗留一个时期,因所带盘缠不多,未敢投宿客栈,想在‘大相国寺’借住几日,所以不揣冒昧,特来跟大和尚商量!”
  按说,出家人应予人方便,谁知
  普济老和尚淡淡说道:“‘大相国寺’历代相传,不留外客,就是远道香客也从未留住过,老衲不敢擅自破例,施主原谅!”
  真和气!一口拒绝了!
  书生没在意,淡淡说道:“我听说‘大相国寺’的主持大和尚,是出了名的大善人!”
  普济老和尚答得好:“不敢当,身在佛门,出家人理应日行百善!”
  书生目光深注,微笑说道:“大和尚行善为己?为人?”
  普济老和尚道:“不敢相瞒,两者俱是!”
  书生笑道:“既然也是为人,何独不能为我?”
  普济老和尚道:“施主明鉴,老衲为的是芸芸众生!”
  “大和尚好辩才!”书生道:“大和尚总不能否认我也是芸芸众生之一,大和尚为的是芸芸众生,难道说芸芸众生中的某一个人有了急苦,有了困难,大和尚就视若无睹,弃而不顾么?”
  普济老和尚一怔为之语塞,但旋即低诵佛号说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上秉佛旨,慈悲为怀,普济众生,焉能就众而舍一,施主误会了!”
  “大和尚!”书生笑道:“出家人上秉佛旨,慈悲为怀,大和尚忘了个方便为本,我足迹遍北五省,所居皆禅门古刹,何独‘大相国寺’不能予人方便?佛旨普济众生,大和尚法号普济,当应了解这普济二字作何解释!”
  “阿弥陀佛!”普济老和尚老眼圆睁,须眉皆动,道:“施主夸老衲好辩才,看来老衲不如施主多多……”
  书生飞快接口,一笑说道:“大和尚夸奖,那是我站稳一个理字,理直才能气壮!”
  普济老和尚略一沉吟,道:“多谢施主教我,老衲敢也跟施主打个商量,施主只管往客栈投宿,无论多少天,吃住一概归老衲,如何?”
  “大和尚!”书生扬眉笑道:“照你这么一说,我这读圣贤书之人,岂非成了诈人吃住的无赖了,多谢好意,我不敢领受!”
  普济老和尚真好涵养,心平气和,道:“施主,读圣贤书贤知……”
  书生截口说道:“大和尚,我谒寺造访,婉言恳求,于礼无缺,如谈‘礼’字,我却知道大和尚这态度并非出家人应有的待客之道!”
  普济老和尚白眉微轩,道:“请施主明教!”
  “岂敢!”书生道:“到那儿说理,大和尚都该予我方便!”
  这倒好!他是在这“大相国寺”住定了!
  普济老和尚白眉一皱,道:“施主可不能体谅他人苦衷!”
  书生挑眉说道:“大和尚,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我似曾明言,所带盘缠不多,设若因在开封投宿客栈,而后日流落他乡,饿死异地,试问大和尚你这日翻贝叶,吃斋念佛的慈悲出家人于心能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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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善恶一念
  一顿,书生继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由我而死,再问大和尚你修的什么?”
  普济老和尚脸色连变,默然不语!
  良久,始老眼深注,道:“阿弥陀佛,施主既然这么说,老衲不敢不点头,不过本寺僧舍不多,可没有什么清净静房……”
  书生一笑截口,道:“那没关系,我只求能读书,能睡觉就行!”
  他倒能凑合!
  普济老和尚皱了皱眉,回顾身后小沙弥,道:“为这位施主收拾一间房子!”
  随即向书生合什微躬身形:“施主请!”
  书生潇洒还礼,道:“多谢大和尚!”
  探怀取出一片金叶,又道:“微薄俗物,不成敬意,权充香……”
  普济老和尚话中有话,道:“施主盘缠不多,请留下自用吧!”
  书生笑道:“大和尚留我,那是大和尚的好意,非亲非故,到那儿也不能白吃白住,只是我一点敬佛之意!”
  顺手将之放在佛案上!
  普济老和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躬身说道:“却之不恭,多谢施主赏赐!”
  挥手轻喝:“为施主带路!”
  小沙弥应声转身而去。
  书生淡淡一笑,跟着小沙弥行自殿后!
  殿后,是座大院子,几株老树苍劲参天,浓荫遮住了半个院子,青石小径两旁,整齐地摆着几株盆花,暗香浮动,随风沁人,颇称清幽雅致!
  书生侧顾普济,扬眉笑道:“阶下几点飞翠落红,收入来无非诗料,窗前一片浮青映白,悟人处尽是禅机,佛门清修地,老来福无穷,大和尚生活令人羡慕!”
  普济含笑答话,却笑得有点勉强:“何处无妙境,何处无净土?出家人本应如是!”
  书生点头微笑,突然发问:“大和尚,‘世间皆乐,苦自心生’,这句话,然否?”
  普济老和尚肃然点头:“然!世人为荣利缠缚,动曰尘世苦海,不知云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鸟笑,谷答樵讴,世亦不尘,海亦不苦,彼自尘苦其心尔!”
  不愧佛门德道高僧!
  书生点头微笑,再问:“再请教,‘祸福苦乐,一念之差’,然否?”
  普济老和尚神情激动,双目冷电异采一闪即逝。
  “然!人生福境祸区,皆念想造成,放释氏云:利欲炽然即是火坑,贪爱沉溺便为苦海,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一念警觉船登彼岸,念头稍异,境界顿殊,可不慎哉。”
  书生转身微揖,笑道:“多谢大和尚教我,不悔不悟,永沦苦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皆异乎一念,的确不可不慎!”
  普济老和尚脸上微微变色,强笑谦逊!
  说话间,已抵一间僧舍门口!
  小沙弥推门人内,点燃灯火!
  陈设虽简陋,但窗明几净,点尘不染,清静雅致,何用再收拾,简直就像预先准备好的!
  书生侧顾普济,笑道:“大和尚话何冷,心何热?”
  普济老和尚有点窘,道:“这是替远方行脚佛门弟子,偶来挂单所预备的,施主高雅之士,老衲既已点头,何敢慢待,不知尚中意否?”
  书生笑道:“何止中意,过我望之!”
  又随便谈了几句,普济老和尚率小沙弥双双辞出!
  书生望着普济老和尚那渐去渐远背影,玉面上浮现一丝令人难以会意的笑意,转身进房,随手虚掩上了门!
  按说,夜已深沉,他该睡了!
  可是他没睡,不但没睡,连一点打算睡的迹象都没有。
  解下背书书箧,信手白书箧中取出一本书来,独坐几前,面对孤灯,他竟看起书了!
  梆 响动,更鼓敲出了四更!
  书生,他仍然没有睡意!
  但,蓦地,他放下了书,目注窗外,微笑发话:“佛门清净地,别惊扰人家,出来!”
  话落,门动,一黑衣胖汉子拜伏在地!
  是那位“大相国寺”前摆摊儿,练把式,卖“大力丸”,跑江湖的豪迈英雄,没遮好汉“秃顶”老马,马花亭!
  书生含笑挥手,道:“起来,坐那儿谈!”
  “秃顶”老马应声站了起来,称谢告坐!
  正襟危坐,恭谨说道:“花亭今夜接获‘竹符令’后,才知道四叔来了开封,四叔颁下‘竹符令’,召唤花亭,不知有何吩咐?”
  书生未答,皱皱眉,道:“花亭,你一向谈话都是这样文皱皱,这样拘谨?”
  “秃顶”老马胖脸红一红,笑了,笑得好窘,搓着一双手,没说话,面对这位年轻前辈,他能说什么!
  书生摆摆手,笑道:“跟平常一样,随便点,我不是你大伯跟你三叔!”
  “秃顶”老马应了一声,虽然有点拘束,但好多了,道:“四叔这趟突然来开封,定是有什么大事!”
  书生笑了笑,道:“你知道昔年宇内赫赫有名的黑道巨寇莫雷?”
  “秃顶”老马神情一震,道:“四叔是说‘毒手魔君’?”
  书生点点头!
  “秃顶”老马道:“花亭知道,莫雷昔年号称邪道第一高手,睥睨宇内,纵横武林,穷凶极恶,杀人无算,确使黑白两道谈虎色变,正邪二途闻风丧胆!”
  书生笑道:“好名词都让你用上了,不错,‘毒手魔君’莫雷的确是这么一个凶狠人物,可是十年前他突然洗手息隐,离奇失踪了,你知道么?”
  “秃顶”老马道:“花亭知道,那是因为他被‘赤发八魔’围攻于‘北天山’,身中‘赤发八魔’独门歹毒霸道暗器‘逆穴攻心针’,虽重伤不死,但功力已大打折扣,无法在武林行走……”
  书生截口说道:“这是谁说的?”
  “秃顶”老马道:“武林传言,人人皆知!”
  书生道:“流言传言,道听途说,有的可信,有的不可信,我不否认这是原因之一,其实,最大的原因还是‘悟’、‘悔’二字……”
  “秃顶”老马呆了—呆,道:“四叔之意是说……”
  书生微笑说道:“曾几何时,凶残毒辣杀人无算的‘毒手魔君’已洗面革心,—变而成为有口皆诵,万家生佛的大善人了!”
  “秃顶”老马瞪目张口,没说话!
  书生淡淡—笑,又道:“你也知道,十年前,你大伯、师父、三叔跟我,曾踏遍四海,穷搜八荒,始终未能寻获他的踪迹,可是十年后的今天,我找到他了,而且来得全不费工夫……”
  “秃顶”老马诧异欲绝,脱口说道:“四叔是说莫雷现在开封?”
  “何止现在?”书生道:“他在开封十多年了!”
  岂止诧异欲绝,“秃顶”老马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而事实上,这位奇才第—的四叔之言,又不容他不信!
  浓眉深蹙,连连摇头,有点像自言自语,道:“十多年了,我十多年来一步没离开封,怎么连这等足能震动江湖的大事,一点也不知道……”
  书生淡笑说道:“别说你,就是我们四个,若不是无意中听人密谈,还以为这位‘毒手魔君’早已老死荒山,随草木同朽了呢?”
  “秃顶”老马神悄又—震,诧声说道:“四叔是说另有别人比四叔知道得早?”
  书生点点头道:“不错!”
  “是谁?”“秃顶”老马忍不住发问!
  书生道:“毒手魔君昔年的几个好朋友。”
  “好朋友!谁?”“秃顶”老马楞了—楞。
  书生淡淡说道:“‘九头鸠’庞九州,‘秃鹰’西门奇,‘八爪毒龙’索元浩,‘白发鬼妪’阎七姑,‘碧目僵尸’南宫唯我!”
  书生说来轻描淡写,“秃顶”老马听来一脸惊容:“‘乾坤五凶’,这五个东西还未死……”
  书生道:“要是死了,这位‘毒手魔君’就没那么大麻烦了!”
  “秃顶”老马道:“四叔是说……”
  书生道:“十年前有点怨隙,十年后上门寻仇!”
  “秃顶”老马脑际灵光一闪,动容说道:“花亭明白了,四叔是来……”
  “明白了就好!”书生摆手笑道:“不是我,你大伯、师父、三叔都要来!”
  “秃顶”老马道:“在四叔眼中,‘乾坤五凶’是跳梁小丑,联手也难敌四叔手下三招,何须再劳动大伯、师父、三叔?”
  书生笑了,看了他—眼,道:“你太捧我了,‘乾坤五凶’已非昔年吴下阿蒙,多年埋首深山,当有所获,否则他们还不敢轻易招惹这位魔君!”
  “秃顶”老马有点不服气,长眉微挑,道:“凭他们五个,就是埋首深山一辈子,花亭也不相信他‘乾坤五凶’能高过四叔,何况这么……”
  书生笑道:“我也不信,不过,人多总好办事。”
  “秃顶”老马略一沉吟,抬眼说道:“他五个知道四叔要伸手么?”
  书生道:“今夜以前,他们还不知道,今夜以后,他们该知道了。”
  “秃顶”老马一怔说道:“怎么,四叔,您跟他们……”
  书生摇头微笑,道:“他们比我早到一步,有人进了城,在‘大相国寺’前,我找了个人,把他们给踢出去了,而且还带了话!”
  “秃顶”老马想起了那牛一般的傻大个,不禁失笑,道:“四叔,这么看来,他们只知道‘毒手魔君’寄身开封,恐怕还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开封什么地方!”
  书生凝注发问:“何以见得?”
  “秃顶”老马道:“四叔说了,他们比四叔早到一步,假如他们知道‘毒手魔君’究竟在那儿,他们早寻上门去下手了,也不会再派人进城打听了!”
  书生点头笑道:“与其说他们不知道这位魔君究竟在那儿,不如说他们还不知道十年后的今天,这位魔君成了什么样的一个人,否则他们用不着多事打听,开封城中一问便知!”
  看样子,他准知道!
  “秃顶”老马忍了忍,没忍住:“四叔知道?”
  书生点点头道:“我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皆因一个‘巧’字,我跟他碰了面,第一眼便被我认出,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秃顶”老马道:“他知道是您?”
  书生道:“我认出了他,他没认出我,不过,也很难说,这位魔君功力,智慧两称超人,很可能他已认出了我,只是当面没说破罢了!”
  话锋微顿,又道:“我曾经当面用话试了他两次,纵不知道是我,也必已知道我是有为而来的有心人。”
  听话意,四叔似乎一时不愿透露!
  “秃顶”老马强忍,无如那是枉然,望了望书生,赧笑说道:“四叔,花亭在开封十多年了,我该认识吧?”
  问得够技巧,那么大把年纪仍难脱年轻人的好奇心!
  书生答得也妙:“你认识,说不定你还常跟他碰面。”
  显然,四叔是不愿说,他有他的理由,必有所顾虑!
  “秃顶”老马明白了,可没敢再问!
  书生笑了笑,嘴唇一阵翕动!
  “秃顶”老马胖脸上倏现惊骇色,霍然跃起,瞪大了眼:“四叔,你是说……”
  书生扫手淡笑,道:“知道了就好,放在心里,懂么?”
  “秃顶”老马点头说道:“四叔放心,花亭省得……”
  继又摇摇头,接道:“真令人难信,真令人难信,原来会是他……”
  书生笑道:“事实如此,世上有些事,往往很出人意料……”
  话锋微顿,接道:“这儿没你的事了,这两天做生意的时候,多留点儿神,你走吧,明儿个上‘悦宾楼’接你师父去!”
  “秃顶”老马一怔,喜道:“他老人家明儿个什么时候……”
  书生摆手说道:“你明儿个早点去就是了!”
  “秃顶”老马躬身领命,出房而去。
  他刚去,书生将眼望着窗外,一笑说道:“反正我今夜不想睡了,大和尚何妨进来谈谈?”
  屋外,传来一声尴尬轻咳,普济老和尚推门而进!
  双掌合什,笑得好不自然:“施主还未安歇?”
  书生未答,微笑反问:“大和尚看见了?”
  普济老和尚窘迫点头:“老衲看见了,是寺前卖药的马师傅。”
  书生又问:“他可曾看见大和尚!”
  普济老和尚摇头说道:“未曾!”
  书生笑道:“其实,我这是多此一问,他怎能看得见大和尚!”
  普济老和尚一怔,满脸困惑:“老衲不懂施主此言何指!”
  书生笑了:“懂不懂你知我知,好在也不关紧要……”
  目光深注,接道:“大和尚听到了多少?”
  普济老和尚老脸上困惑色更浓,道;“听什么?”
  书生笑道:“大和尚何必明知故问?这不是出家人应有的态度!”
  普济老和尚老脸—一红,道:“施主可是指施主跟马师傅的谈话?”
  书生笑道:“大和尚到底明白了!”
  普济老和尚:“老衲例行巡夜,却见马师傅腾空而去,老衲老眼昏花,原以施主是个读书文人,没想到施主竟是武林高人!”
  书生静静等他说完,目光凝注,微笑说道:“好说,在大和尚面前,称得什么高人?大和尚是说恰巧碰见他离去,可是,我发觉大和尚已经来了很久,一直没请大和尚进来坐,那倒非斗胆故意失礼,而是我想让大和尚听听我这个有心人并没有恶意!”
  普济老和尚说得好:“老衲出家人,出家人与世无争,向不犯人,施主即或有为而来,老衲深信施主不会对老衲怀有恶意。”
  书生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大和尚也可放心坐下了!”
  普济老和尚刚要说话。
  书生又道:“大和尚是‘大相国寺’的主持,而这间房子是我借住的,大和尚既进了这间屋,我便算暂时的主人,大和尚该算是客人,客人进了门,岂有不坐的道理?”
  普济老和尚道:“施主,老衲还要巡夜……”
  书生道:“大和尚,将届五更,夜已尽了!”
  普济老和尚道:“施主远道而来,—夜未曾歇息,老衲怎敢……”
  书生一笑截口,道:“大和尚,何不说你对我们不放心,根本就怕跟我谈?”
  普济老和尚脸色一变,旋即笑道:“施主说差了,老衲出家人,出家人自有我佛保佑,何怕之有?况且老衲跟施主素昧平生,毫无瓜葛,有什么话跟施主谈的?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有何不可谈的。”
  这话不错,书生笑了:“那么大和尚怎不坐坐?”
  普济老和尚道:“明早还有早课,老衲不敢耽误!”
  书生大笑说道:“大和尚,须眉汉子丈夫气,那来许多婆婆妈妈经?十年岁月悠悠,料不到变化如此之大,你那昔年叱咤风睥睨云,武林之雄风何在,豪情何存?”
  普济老和尚神色大变,肃然说道:“施主,十年的岁月不算短,十年前的老衲已经死,早随草木同朽,十年后的老衲,正是个平庸老僧!”
  书生笑道:“大和尚?你到底承认了!”
  普济老和尚道:“自知难逃四先生高明法眼,老衲不敢让四先生笑我小家子气,其实,老衲并不承认什么了,我是谁?谁又是我?”
  书生悚然动容,目射无限敬佩:“看来,大和尚已臻真悟了!”
  普济老和尚肃然合什,宝像庄严,默然未语!
  书生暗暗点头,道:“敬为大和尚贺,从此不敢再相戏!”
  普济老和尚道:“四先生言之太重!”
  书生道:“大和尚何时认出是我?”
  普济老和尚道:“打从老衲看见四先生第一眼,气度高华,举世无双,老衲不认为当今宇内再有第二人!”
  这老和尚很会捧人!
  其实,句句实言,毫不为过,也不是阿谀奉承!
  书生笑了:“彼此,彼此,宝像慈祥神威在,不怒之态也慑人,除了昔年莫神君外,我也不认为宇内再有第二人!”
  书生也很会捧人!
  其实,也句句由衷,没一丝虚假!
  “毒手魔君”四字,曾使武林黑白道之丧胆,正邪之魂,本就慑人,除行事凶残毒辣外,无自然之威,也难臻此!
  普济老和尚脸色一变,语气沉重,无限悲痛,道:“阿弥陀佛,如此看来,老衲的十多年修心养性,仍未能尽除那股暴戾之气,仍难修得正果了。”
  书生心神一震,笑道:“大和尚,你错了,祥和之威,并非暴戾之气!”
  普济老和尚仍难释然,羞愧摇头:“四先生不必安慰老衲,‘毒手魔君’莫雷,威非那凶残狠毒暴戾其何?看来,天性难……”
  “大和尚!”书生突然震声说道:“答我一句,大和尚你是否真悔真悟?”
  普济老和尚道:“老衲可以欺人,但绝不敢欺骗佛祖!”
  “这就是了!”书生笑道:“既是真悔真悟,那么,涅架会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语,是欺骗世人不成么?”
  普济老和尚老脸失色,冷汗涔涔而下,肃然合什躬身:“多谢四先生当头棒喝,使得老衲冥顽尽退,灵台定明,老衲后日若有成,皆四先生今日之赐!”
  书生淡笑说道:“大和尚何言之太重,魔由心生,障原自取,大和尚万不可因一念之误,而毁十余年不易修为!”
  普济老和尚合什再拜:“多谢四先生教我,老衲知道了。”
  书生笑了笑,改变话题说道:“大和尚已听到我二人谈话,当知‘乾坤九凶’不日将寻上门来,要雪报所谓昔年仇怨!”
  普济老和尚老脸上浮现一经轻微抽搐,点头说道:“不错,老衲知道了。”
  书生道:“大和尚将如何应付?”
  普济老和尚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是老衲罪有应得,随他五位怎么办吧!”
  昔年不可一世的“毒手魔君”,今日竟说出这种话来!
  可悲,可叹,但却可敬,可佩!
  书生悚然动容道:“难不成大和尚要任他五人宰割?”
  普济老和尚道:“老衲正是此意!”
  书生双眉一挑,道:“大和尚……”
  “四先生!”普济老和尚肃然截口说道:“昔年种因,今朝得果,可免的,无须躲,不可免的,躲也躲不掉,老衲正好借他五位之手得到解脱,四先生有什么可为老衲担心的?”
  话题微顿,又道;“倘若人人均求幸免,那还说什么天理明察,说什么善恶必报?岂非有因无果,永无报应?”
  书生目光深注,正色说道:“大和尚,你是错了,我不这么想,报应必须有,只在该不该,大和尚一念向善,已得无穷后福,已然成佛,佛为神圣,何报应之有?”
  目闪冷电寒光,冷冷—笑,接道:“既有仇怨,就该昔年雪报,昔年有所畏惧,今日乘人之危,挟技欺人,倘若大和尚功如昔年,我料他们仍不敢前来逞凶,如今明知大和尚功力锐减,改过向善,他们却耿耿而来,要在这清净佛门洒下血腥,以快私仇.这种卑鄙无耻,穷凶极恶之辈留之何益?我却以为该遭报应的是他‘乾坤五凶’!”
  普济老和尚闭目合什,身形连抖,低诵佛号,默然不语,良久,突睁双目,神光湛湛,道:“多谢四先生好意,老衲心意已决……”
  书生剑眉一挑,道:“大和尚,你应已知我来意如何!”
  普济老和尚点点头道:“老衲知道,故此感激致谢,不过老衲斗胆,万请四先生成全,勿为老衲这悔悟之人增添罪孽!”
  书生双眉挑得更高,道,“大和尚,佛旨是什么?”
  普济老和尚瞪目说道:“四先生何作此问?”
  书生道:“先请大和尚答我问话!”
  “老衲遵命!”普济老和尚合什微躬身形,道:“佛旨慈悲,救苦救难,普济众生!”
  书生道:“那么,大和尚以有用之身,任入宰割,而了私仇,这算是佛旨?大和尚莫忘了诸多功德来了!”
  普济老和尚神情—震,哑口无言。
  书生淡淡一笑,又道:“佛旨慈悲。救苦救难,普济众生,而大和尚不但以已有用之身,任人宰割,任人在这清净佛门遍洒血腥,更认为罪有应得,留这些凶残暴戾之徒于世,任他们去逞凶为恶,荼毒武林,这算得佛旨吗?我不敢苟同,如此看来,是大和尚自添己身罪孽,而不是我,大和尚这种念头大错特错,佛祖有灵,恐怕也要摇头。”
  普济老和尚身形连颤,老脸上阵白阵红,无话以对!良久,始突喧佛号,说道:“阿弥陀佛!依四先生高见!”
  书生淡笑道:“不敢,大和尚你做你的‘大相国寺’主持,不闻不问,这是武林事,该由我这武林人来处理!”
  普济老和尚面上飞闪过—丝抽搐,道:“四先生是不把老衲当武林人看待了!”
  书生道:“武林难免厮杀,佛门弟子,何能涉此?大和尚十年前已完全脱离武林,大和尚自己也必认为如此!”
  普济老和尚道:“四先生是要老衲躲避?”
  书生道:“那倒不必,大和尚往日怎么做,最好如今也怎么做!”
  普济老和尚道:“老衲想跟四先生打个商量……”
  书生道:“大和尚请尽管说。”
  普济老和尚道:“四先生知诛一恶不如增一善!”
  书生笑道:“大和尚是想凭无边佛法渡化‘乾坤五凶’?”
  普济老和尚道:“老衲正是此意!”
  书生道:“对这五个凶人,大和尚有把握么?”
  普济老和尚答得好:“人性本善,老衲愿竭力一试!”
  书生略一沉吟,淡笑说道:“倘若他五人恶根太重,暴戾难消,执迷不悟呢?”
  普济老和尚道;“邪不胜正,道必胜魔,老衲愿不惜—切,化干戈为玉帛,化暴戾为祥和,只要他五位一点灵智不泯……”
  书生截口说道:“倘若灵智泯灭,人性毫无,当作何说?”
  普济老和尚道:“人不可能……”
  “大和尚!”书生紧迫一句:“我是说万一!”
  普济老和尚老脸抽搐,道:“四先生这是何苦?—定要老衲说?”
  书生双眉微挑,道:“大和尚,你该知道我不是嗜杀之人!”
  普济老和尚—,声长叹说道:“万—老衲不能渡化他五位,只有听凭四先生了!”
  书生笑了:“大和尚,你我一言为定!”
  普济老和尚心犹不忍:“老衲敢请四先生手下留情!”
  书生微笑说道:“那要看他们了!”
  普济老和尚默然不语,缓缓低下头去……。
  ※※※
  “悦宾楼”,是开封首屈一指的大酒楼。
  不但建筑宏伟,美轮美奂,而且洁净雅致。
  菜好,酒醇不说,招待之亲切,周到,为开封其他酒楼所难及,委实是“悦宾”,令人有宾至如归之感!
  人家这座酒楼虽大,名声虽然响亮,可没有一般生意人那睁眼只认孔方,看人低的势利狗眼。
  有钱的公子哥儿大爷们,香车驷马,衣着气派荣贵,“悦宾楼”的堂倌们会躬身哈腰,满脸堆笑的往里让。
  没钱的穷酸寒伧苦哈哈的朋友们,两条腿顶着张嘴,穿着大补钉的破衣裳,你只要一往门口儿走,人家照样躬身哈腰,满脸堆笑地往里让!
  这两种笑,可都是打从心眼儿里,绝没一丝儿虚假。
  所以,瞧!
  楼上,楼下,上自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相聚一堂各形各色的人物都有一样地猜拳行令,谈笑风生!
  日日车水马龙,朝朝座无虚席!
  本来嘛!做生意,和气才能生财!
  今儿个,来得最早的,是“大相国寺”前,摆摊儿卖“大力丸”的马花亭老师傅,他一大早就来了。
  “秃顶”老马谁不认识?提起花亭马师傅,能响彻整个儿开封,名声比黄堂太府都响亮!
  “秃顶”老马今儿个一身出门儿打扮,蓝布衣裤,两只袖口微微卷起,到那儿都不离那根旱烟袋。
  一瞧就知道是走江湖的英雄好汉!
  老远地,两个堂倌就迎了上来,躬身哈腰,满脸堆笑,直往里让,一个寒暄透着和气,一个说:“怎么,马爷,今儿个歇了?”
  “秃顶”老马哈哈笑道:“没歇,交给几个不成材的徒儿了,快往棺材里钻了,入土半截,这付老骨头也该歇歇了,对不?”
  那适才说话的堂倌说:“您这是那儿的话,马爷是宝刀不老,老而益壮,您瞧,我们这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那个比得了您?”
  可也是实话,“秃顶”老马是练家子!
  另一个说:“马爷,今儿个是什么风,一大早就把您给吹来了,怎么这么早?难不成您要出城?”
  “秃顶”老马打着哈哈道:“出城?没的事儿,我等个朋友!”
  听,热和劲儿来了,可不是虚情假意:“马爷的朋友,那没说的,从那儿来,几时到,长得什么模样,您只管关照一声,我们俩招呼着啦!”
  “秃顶”老马道:“谢谢,不用了,连我也不知他几时才到!”
  江湖人有江湖事,堂倌肚子里明白:“那您先楼上坐,楼上坐!”
  “秃顶”老马刚一迈步,背后响起了吆喝:“马爷来了,里边儿侍候着!”
  上了楼,“秃顶”老马拣了一付靠窗的座头!
  靠窗座头临街,看得清楚。
  要了一瓶酒,几样小菜,一个人独自斟酌起来!
  说早,可并不是天色早,而是说上酒楼的时候早!
  说天色,这时候已是巳牌时分,不早了!
  “秃顶”老马没坐多久,“悦宾楼”陆续来了酒客!
  其中有一个,瞧得“秃顶”老马一怔!
  那是衣衫褴楼,蓬头垢面的小叫花小明!
  他来干什么?
  小明经常都是在“大相国寺”前一带活动,可从没上过酒楼,更没上过“悦宾楼”,今儿他是要干什么?
  莫非……。
  “秃顶”老马心里直嘀咕,可始终想不透!
  小叫花小明一摇一幌地上了楼,在把着楼梯口的那付座头坐了下来,只冲着“秃顶”老马挤挤眼儿,没说话!
  “秃顶”老马更纳闷了,不过他明白小明突然上了“悦宾楼”,而且也来得那么早,绝非无因!
  楼上已经坐着几位酒客,而且陆续地还有人往上来,小明又是把着楼梯口坐,所以不便搭讪,只好眼瞪眼地坐着,可也怪,小明看了他一眼后,就没再看他!
  纳闷归纳闷,可没办法问,只有等着瞧了!
  转眼间已到晌午。
  人一多,品流也就杂了起来!
  就在这当儿,“秃顶”老马神情—震,瞪大了眼。
  —阵“报君知”声响,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报君知”声响,是越来越清晰!
  由大街西头,踱着四方步,一摇一幌地走来个跑江湖的算命先生,这算命先生,可也是个卖药郎中!
  人瘦得皮包骨,—张脸黄得像刚生过场大病,丝儿血色也没有,看上去怪怕人的!
  长眉、细目、胆鼻、方口,穿着—袭黑色长衫,虽然显得旧了些,可是很干净,走江湖,混饭吃,那来那么多钱换新的?
  一双手,白晰得出奇,既细又长,文人嘛!
  左手拿着“报君知”,右手擎着—块布招牌,无名指上戴着一个乌溜溜漆黑指环,背后还背着一个药箱!
  那块布牌上,左边写着:“一枝铁笔分休处!”
  右边是:“三个金钱定吉凶!”
  中间四个大字:“铁嘴君平!”
  下面另有一行小字,写的是:“专治疑难怪症!”
  他会是还真全和!
  脸上的脸色,冷冰冰的,没一点笑意!
  八成儿是谁算了卦没给钱!
  别看他踱着四方步,—摇一幌的,脚底下可真快,转眼间已经到了“悦宾楼”下,看也不看,低头便往里走!
  堂倌们早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可是,这位算卦先生透着古怪,他正眼也没瞧人一下,理都不理,那没关系,人家照样躬身哈腰,吆喝侍候!
  进了门,他不拣楼下,径直上楼!
  楼梯口那付座头上,小叫花小明,正在低着头吃面条儿,人家是大口大口的吃,他是一根一根的挑!
  大半天工夫,他那碗面看上去还是那么多!
  算卦的上了楼,立刻皱起眉头:“小要饭的,侧个身,让让路。”
  语气跟脸色一样.冷冰冰的,
  敢情他是冲着小明,小明虽然是把着楼梯口坐,可是路只有两尺宽,并肩走两个人都够,还让的那门子路?
  这人人头痛的小鬼灵精好惹!
  可也怪,小明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声没吭,拉拉椅子,让了半尺,又低下头去吃他的面!
  难不成今儿个吃面吃顺了心了?
  算卦的这才眉条微展,一摇一摆地直向中间行去!
  中间,还没着几付座头,他就随便拣了一付坐下。
  “秃顶”老马打从算卦的上了楼,就想站起来,可是他看小明没理那算卦的,心里就禁不住一怔,没站起来!
  现在,他又想站起来,可巧算卦的满楼环顾中,投过来了一瞥,可是停都没停,立即转开了。
  这,他有点明白了,又没站起来!
  只好坐着白吃白喝了!
  吃喝归吃喝,那眼角余光可始终没离开算卦先生!
  堂倌过来了,话说得既和气又周到,听来舒服:“先生,要点儿什么?您随便吩咐?”
  他先生似乎懒开那张“铁嘴”,信手往后一指,头也没回:“照那桌上的,给我来一份!”
  那桌上,跟他先生的座头福了两席,坐着两个衣着气派的中年汉子,不说别的,单那模样,就知来头不小。
  两名中年汉子邻席,是一张圆桌,上铺雪白桌布,牙筷、银杯、气派异常,可至今仍空着。
  堂倌对那两名中年汉子的来头,当然心里有数,他二位是开封财阀豪门,“汴梁世家”的爷们!
  “汴梁世家”大河南北,那个不知,谁个不晓?名气之大,真可以说响彻天下,遍传遐迩!
  “汴梁世家”世世经商,代代鼎盛,财夸当世,富可敌国,总号在开封,行支遍及十三省!
  常言说,财多招祸,会引那些黑道绿林的朋友们眼红,可是“汴梁世家”多少年至今,就从没听说出过乱子!
  人人都心里嘀咕,可没人追究过原因!
  怪就让它怪吧,反正挣钱的是人家!
  堂倌闻言刚一怔!
  他先生一瞪眼,立刻拍了桌子:“怎么?有钱的爷们给得起,我算卦的给不起?别看我走江湖,混饭吃的穷,闻闻可比那满身铜臭的有人味儿!”
  “悦宾楼”做生意和气出了名,堂倌一边解释,一边赔不是,仍然满脸堆着笑的唯唯而去!
  他先生也许言出无心,可是人家却听来有意!
  而且心里老大不是味儿!
  本来嘛,各吃各的,招了你啦?
  两名中年汉子中,那名五短身材,浓眉大眼的脸上变了色,浓眉—挑,目闪凶光,就要站起!
  却被那瘦瘦高高,面目阴沉,满脸透着阴狠邪气的另—名伸手按住,他低低两句,不知说了些什么!
  五短身材,浓眉大眼的那名,立刻敛去凶煞恶态,乖乖地坐着没敢动,拿酒出气,狠狠地干了一杯。
  “秃顶”老马瞧得清楚,他只装没看见!
  小叫花小明根本没抬头。仍然一根一根地挑着面。
  算卦先生也没再开腔,酒菜上来,他慢条斯理吃喝他的,斯斯文文,生似没事人儿一般!
  移时,“悦宾楼”下,走来了四个人!
  最左一个,五旬左右,身材瘦小,肤色黝黑,干瘪瘪地,活像个人干儿,竟比皮包骨的算卦先生还瘦!
  刀眉、鼠目、鹰钩鼻,两片嘴唇薄得没肉,稀疏疏的几根山羊胡子,满脸狡猾奸诈像,一看便知此人极富心智!
  头上戴着顶瓜皮小帽,身上穿着件紫缎长袍,手里还拿着一柄摺扇,气派是气派,可披上龙袍也不像皇帝!
  另外三个,是一式锦袍的中年汉子,一个白面无须,一个斜眼歪嘴,一个环目虬髯,尊容可都够瞧的!
  那瘦老头儿,“秃顶”老马熟悉得很,开封无人不知,是“汴梁世家”的胡四师爷胡天南,一肚子鬼!
  另外三个锦袍汉子,“秃顶”老马想起三个人,江湖朋友都不会陌生,那是称霸一方的“川中三丑”!
  商贾门第的胡四爷,怎会跟武林人物的“川中三丑”打上交道?这是个耐人玩味的问题。想想算卦先生刚才的言语,再看看“汴梁世家”的胡四爷跟他三位朋友,“秃顶”老马心里立刻明白了几分!
  可是他有一点仍难明白,那就是算卦先生跟世代经商的“汴梁世家”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
  跟那一肚子鬼主意的胡四师爷又有什么过不去之处!
  不明白的归不明白的,他仍耐着性子,等着看。
  适时,胡四师爷跟着三位朋友,到了“悦宾楼”!
  楼下,震天响的几声吆喝:“胡四师爷来下,里边儿小心侍候。”
  “胡四爷订的席在楼上。”
  “胡四爷……”
  到底难免巴结有钱人,殷勤得多,周到得多!
  两名中年汉子,早在楼下吆喝第一声时,就双双推杯站了走来,瞧模样,有点儿像接圣驾,只差没跪着!
  楼梯口的小叫花小明,楼中央的算卦先生,都像没听见一般,低着头,自顾自地吃喝。
  楼梯一阵蹬蹬连响,先后上了两名堂倌,带路侍候!
  后面,跟着胡四师爷跟他三位朋友!
  酒店里的开封人,纷纷欠身笑脸招待!
  财大气粗,人家胡四师爷根本就像没瞧见,陪着三位朋友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走向预订的座头。
  两名中年汉子神色恭谨,垂手躬身!
  胡四师爷仍然没瞧见,跟三位朋友人了座!
  喝了一口茶,堂倌这才哈腰请示:“四爷,现在就开席?”
  胡四爷点点头,摆摆手,他更懒得开金口!
  堂倌躬身而退,经过算卦先生座头!
  突然,他先生又开了口,这回比上回嗓门儿大:“慢着,伙计,别厚彼薄此,这儿也侍候点儿,给我添上两壶花雕,两斤酱牛肉,不会少你一个子儿!”
  堂倌人家可是照样哈腰陪笑:“您先生这是那儿话,马上来,马上来!”
  转身走了!
  这句话可惊动了胡四师爷,胡四师爷抬起一双老鼠眼,望了望他,转过头去又望着两名中年汉子。
  两名中年汉子竟然一哆嗦!
  五短身材的那名,连忙躬下身去低低说了几句!
  胡四师爷脸色霍然一变,但随即满面堆笑,这笑,可阴得很,转回来又望了他一眼,招招手,说:“算卦的,这儿坐坐,如何?”
  他先生不慌不忙,喝了口酒,放下杯,缓缓转过头去:“是谁叫我算卦的?”
  —张黄脸冷冰冰的,没一丝儿表情!
  胡四师爷人家涵养好,摺扇往回一指,道:“小老儿我!”
  五短身材的那名中年汉子,瞪着眼,紧跟了一句:“汴梁世家的胡四师爷!”
  他是有意抬出招牌,炫耀一番,压压人!
  他先生可不买帐,两眼一番,道:“叫我算卦的,有什么事儿!”
  胡四师爷道:“你阁下走江湖是下:什么的?”
  他先生不含糊,道:“你看不见?算卦,治病!”
  “这就是喽!”胡四师爷嘿嘿笑道:“那你还问个怎地?”
  他厉害,算卦的更厉害,道:“算卦?看病?”
  有意触人霉头,可问得是理!
  胡四师爷脸色又一变,仰面大笑,山羊胡子直抖:“小老儿虽然年逾半百?酒色不忌,可是这付老骨头倒还很硬,十年来,没一点儿病痛!”
  算卦的道:“那么你要算卦?”
  狗仗人势,五短身材中年汉子突然寒着脸喝道:“好没规矩,什么你,你的!”
  算卦的可也胆大,脸色一沉道:“什么叫规矩,你是跟谁说话,难道错了么?不是‘你’,难道是‘我’,是‘他’不成?”
  一顿抢白,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哑了口,傻了脸,脸上阵白阵红,终至—片铁青,目闪凶芒,要发作,胡四师爷一瞪眼,沉声冷叱:“往后站,那有你说的话?胡四师爷是开封人叫的,外来的走江湖朋友,人家可不买这个帐!”
  五短身材中年汉子,干睁眼?没了脾气,垂手低头,退立一旁,—付可怜奴才像,瞧了恶心!
  胡四师爷回过头来,立刻换了一付笑容:“下人得罪,阁下海涵!”
  “好说!”算卦的冷冷说道:“该多加管教,别不懂礼数,毁了‘汴梁世家’声名!”
  五短身材中年汉子,猛抬头,却又倏地垂下!
  “川中三丑”脸上变了色,要搭腔,却被胡四师爷使眼色止住,胡四师爷没注意,也改变话题:“阁下算卦,治病,招牌就这么两个,小老儿说不看病,当然,就是算卦,这还用问么?”
  算卦说道:“我这卦,可是贵得很!”
  胡四师爷笑道:“小老头儿还付得起,也得看阁下的卦灵不灵!”
  算卦的一指招牌,道:“你没看见?”
  “早看见了。”胡四师爷道:“‘铁嘴君平’,我看过的还不在少数。”
  算卦的道:“那都是虚字号,假招牌,混饭吃的。”
  胡四师爷微微一笑,道:“我怎知你不是?”
  “好说!”算卦的两眼—翻,冷冷地道:“算卦的可没做霸王生意!”
  “不错!”胡四师爷笑道:“是我找你的,我想试试!”
  “灵呢?怎么说?”算卦的反问一句!
  胡四师爷答得毫不含糊,道:“千儿八百,任你要!”
  “那倒不必!”算卦的淡淡说道:“我要你手中那柄摺扇。”
  “川中三丑”霍然色变!
  胡四师爷大笑说道:“阁下不但有心而且识货,你知它值多少钱?”
  “那我不管!”算卦的道:“到了喜爱字画,嗜扇若狂的人手里,可能千金不多,价值连城,送进当铺,也许一文钱不值!”
  胡四师爷道:“那么阁下是跟我同癖的前者了?”
  算卦的道:“我没那么风雅!”
  胡四师爷道:“那阁下舍弃千儿八百的雪花花白银不要,却偏偏挑上这既不能当饭吃,又不值一文的摺扇……”
  算卦的截口说道:“那你别管,只问你愿不愿,要是舍不得就算了。”
  胡四师爷道:“我没说舍不得!”
  算卦的道:“既舍得,生意就能做!”
  胡四师爷略—沉吟,抬眼深注,笑问:“要是阁下的卦不灵呢?”
  算卦的答得毫不犹豫,道:“我分文不取!”
  胡四师爷大笑说道:“何宽己苛人?未免太便宜了!”
  算卦的淡淡说道:“依你之见?”
  胡四师爷笑得阴阴,道:“我也跟你要点东西。”
  算卦的道;“我箅卦的身无长物……”
  胡四师爷笑道:“我只要你那块招牌跟那药箱,还有‘报君知’!”
  全是吃饭的家伙!
  算卦的笑了,道:“你要砸我饭碗?”
  胡四师爷道:“好说,摺扇也好比我半条命!”
  算卦的猛一点头:“好吧,就这么办,君子—言!”
  胡四师爷道:“快马加鞭,开封城没人不知道我。”
  算卦的道:“是的,可是我这走江湖,混饭吃的,惹不起‘汴梁世家’,到时候你要—走了之,我可不敢上门去要!”
  胡四师爷阴阴笑道:“没有让你那么做,也没那个必要,开封城是个有王法的地方,‘汴梁世家’也是殷实商人。”
  算卦的笑了笑道:“希望如此!”
  不知他是指前者,还是指后者。
  胡四师爷目中飞闪一丝寒芒,招手笑道:“过来坐吧,阁下,还等什么?”
  算卦的没动,道:“是谁要算卦?”
  胡四帅爷道:“当然是我!”
  算卦的道:“你可懂移尊就教?”
  胡四师爷眯着眼,捏着胡子,笑道:“做生意挣钱的是你,我没听说过……”
  算卦的截口说道:“这笔生意,我做不做两可,我这算卦的可跟一般信口雌黄骗人江湖郎中不同,我教人知所不知,解决疑难,指点趋吉避凶,称樽就教,应该很值得!”
  胡四师爷笑了笑,道:“看来就是非移尊不可!”
  目注“川中三丑”道:“走,咱们就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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