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郎红浣 Lang Honghu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7年)
古瑟哀弦
  作者:郎红浣
  第一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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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一章
  龙璧人在真定县逗留十日。
  白天,他在街上行医,晚上,他喜欢上小酒馆去喝几壶酒。
  他是个走方郎中,医道十分高明,别乡离井背着药箱,手握串铃闯江湖,实行他以医济世的宏愿。
  他稽留十日,并不是因为真定是一处繁荣的大埠头,有钱可赚而留恋不去,而是因为这处地方,是他已去世的父亲龙季如旧游之地,使他有点恋恋不忍遽去。
  风雪漫天,泥泞载道,黄昏时分,他已经回到客栈,独自在房里闷坐了一会儿,觉得万分无聊。
  他便换了一件青布棉袍,加上一条腰带,跑到院子里,抬头看满天飞瑞,真不知道这场雪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侧方廊下转出店伙计胡二,向他含笑招呼说:“龙先生大冷天的,不上六和轩喝两杯吗?”他所住的客店高升栈,店伙计们全都认识他这位走方郎中,对他都相当的客气,并不因为他生了一张晦气色脸而小看他。
  他回了胡二一笑说:“好呀!如果你有空,我们一块儿去喝两杯。”
  胡二摇头笑说:“我那有这好福气?龙先生你请便啦!”不等他有所表示,胡二已经扭头走了。
  胡二的话,引起他的酒兴,六和轩在高升栈附近不远,反正酒栈热闹,闷在客栈里也太无聊了。
  六和轩是个小酒馆,生意倒是挺不错,店里除了供应好酒之外,还供应几样很可口的热菜。
  璧人拣了个近窗角落的座位,要了两壶白干,一只热鸡,撕鸡下酒,悠然自得其乐。一壶酒喝完,鸡也只剩下一半了,酒虽然喝得不多,却有了几分酒意。
  他正在盘算剩下的一壸酒和半只鸡,盘算该怎样喝掉吃光酒和鸡。
  柜上传来一阵喧嚷声,吸引了他的注意,抬头一看,看到门外进来一位美少年。这位美少年穿得很体面,貂裘暖帽,玉里金装,英俊的面庞堆着笑容,抱拳向座上许多喝酒的人们打招呼,可知人缘很不错。
  客套过后,美少年一双星目,闪电似的把整座店堂扫了一转,舒徐地拣了一个雅座坐了下来。大胖子掌柜跟在身后,站在一旁陪笑道:“大风大雪,二爷倒有兴光顾小店,这是小店的荣幸。”
  美少年笑道:“刚由一位朋友家里出来,没想到风雪越来越大,借你这里躲一躲,麻烦你啦!李掌柜。”
  胖掌柜哈着腰,笑得像个弥勒佛,说:“二爷是从来不上我这小酒铺的,真得多谢这场风雪,教我捧着凤凰了。二爷不嫌脏,我教伙计弄几味可口的热菜来,算我一份敬意。”
  美少年笑道:“别和我绕弯磨牙啦!你忙你的。我想喝两杯酒,雪一停就走,可不要跟我客气。”
  胖掌柜摊开大手笑笑说:“二爷不赏脸,算我白巴结啦!那么,来一只肥鸡,一壸汾酒,怎样?”
  美少年笑道:“得啦!你这快嘴李,就会说话唠叨,话多得很。”
  胖掌柜大笑:“快嘴李嘴快,心不坏,只说好话,不说坏话。”
  美少年说:“你要是心坏,我可不上你这儿来了。”
  胖掌柜哈哈大笑告退,立即吩附店伙准备酒菜。
  美少年与胖掌柜说笑,璧人暗中留了神,仔细察看这位美少年。
  他的座位在窗下,有雪光映入,还不到掌灯的时候,店中渐暗,天快黑了,他利用这说笑的机会,放胆细看这位气概不凡的美少年。
  他以为自己在暗处,美少年不会发觉他。
  美少年谈笑若清风霁月,举动如流水行云,不但相貌挺俊,身材也雄伟,猿臂蜂腰,虎胸彪腹,脸凝春花,形呈晓日,长眉入鬓,目如朗星。
  他一面细看,一面暗暗喝采。
  胖掌柜过来了,挺着大肚子摇晃着到了美少年身旁,还没开口说话,忽然想起隔座的龙先生,便转向他笑问:“龙先生醉了吗?那座位很暗,换个座儿好吧?”
  他含笑站起说:“不麻烦你啦!真有了几分酒意。”他真的觉得有点酒意,顺手给了胖掌柜两吊钱酒资,迈步出店。
  出到店外,抬头望望天色,雪已经停了,一阵寒风扑面,酒便涌了上来。他打了个酒呃,心里想:“好奇怪,今个儿酒喝得不多,怎么居然有点醉了?莫非真的生病了?”这一想,勾起了游子思亲的悲戚,心里一闷,垂头丧气一步步拖着雪花迈步。
  耳中猛然听到一阵急骤鸾铃响,抬头一看,迎面奔来一匹高头骏马,虎跃龙腾,四只铁蹄翻钹似的,溅起丛丛雪花急驰而来。他来不及看清马上坐的是什么人物,马已经冲到眼前。
  他这会儿情绪不好,心中火发,对这个人闹市纵马甚感愤怒,懒得躲闪,手一伸,便扣住了马络头,奋起神威,带住马往身旁一摔,再往前一挫。
  马上了蹄铁,在雪地上本来就有些滑溜溜不得劲儿,何况又是溜了缰的奔马,突然被他奋神力一摔一挫,即使是赤免神驹,也承受不了他这千百斤神力。
  马头斜刺里摔出,前蹄便突然跪下了。
  马上的人突然遭逢这种意外,猛地靴尖离镫,身子顺势飞离马背,半空中扭腰带起一阵旋风,燕子似的落在璧人面前,好俊的身法和骑术。
  不仅是身法骑术俊,人才也一表非凡,身高六尺,又高又壮,捷赛猿猱,气壮山岱。璧人知道不是等闲人物,心生警惕,急退两步,双手一分立下门户,蓄劲待敌。那人本来怒容满面,双目如炬,但目光扫过六和轩的店门,立即换了一副面孔,脸上涌起笑容,向璧人抱拳拱手,笑笑说:“壮士神力,佩服佩服,改天再领教。”话说得相当客气,冷冷盯了璧人两眼,理好缰绳,腾身上马,铁蹄溅起积雪,急驰而去了!
  璧人被对方的奇怪神情弄得目瞪口呆,也感到惭愧。转头看到六和轩的店门前,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人群中,就有刚才在店里喝酒的美少年,正对着他微微冷笑。
  他感到脸一红,低下头急急忙忙走了。
  美少年向胖掌柜低声说了一些话,也离店走了。
  第二天早上,璧人一觉醒来,想起昨天所发生的事,非常懊恼,懒懒地下了床,盥洗一番,正想出去走走,胖掌柜刚好带了店伙胡二来找他。
  他让胖掌柜和胡二进房,胡二替两人倒茶之后,笑笑出房走了。
  胖掌柜说了几句闲话,接着正色说:“龙先生,你知道昨日傍晚,你担了多大的危险么?”
  他愕然道:“你说的是那一回事?”
  胖掌柜低声说:“你昨日把那一个魔王给得罪了。”
  “那一个魔王?”
  “那个骑马闹市纵马的人呀!”
  “他是魔王?”
  “就是他。”
  “不像呀!好像相当和气呢!”
  “和气?要不是你吉人天相,恰好碰上救星,替你解了围!我们一店的人,都为了你捏着一把冷汗。”
  “那时,你说的魔王不是和和气气的,腾身上马走了吗?那里有什么救星替我解了围呢?”
  “你不晓得?”
  “不晓得。”胖掌柜不住摇头说:“龙先生,你是外地人,也许真的不晓得。”
  他微笑道:“我到贵县不过十天。”
  胖掌柜说:“我们真定县出了两位大人物,来头不小,普通人谁也招惹不起他们。一个人物是大好人,讲道理,讲人情,谦恭下士,对人慷慨。
  另一个就不是这样啦!天不怕地不怕,任性横蛮,练了一身好武艺,两条铁臂膊有千百斤力道。
  我们县里的人,送给他一个‘黑风’绰号,因为他遍身筋虬栗肉,浑如黑炭,使用起家伙争强时,真像一团黑风卷来滚去。”
  璧人心中估量,没料到会无意中得罪了当地的大人物,但是他并不在意,笑笑说:“我并不怕他。”
  胖掌柜好心地解释:“这魔王叫赵岫云,年纪只有廿一岁,倒弄了一个守备的前程。他的哥哥赵砥海,却是一位知府。”
  他转过话题问:“另一位人物又是谁?”
  胖掌柜道:“另一位人物叫石南枝,年纪更轻。他的父亲石人龙,是我们县里的头一号缙绅,官拜雁门总兵。可惜前几年,因为一椿小事,逼得他挂官回里。
  没想到过不了几个月,得了一场急症,就伸腿归天去了。石夫人中年丧偶,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大的石孝雁,年纪轻轻十四岁就夭逝了。
  第二便是石南枝,当他八岁那一年,在雁门衙署里,认识马贩子贾保春。贾保春是武林的技击前辈,得过易筋经真传,把所有的能耐,都传给了石南枝。石南枝的轻身纵跳功夫十分了得,并且浑身像白玉般洁白,所以绰号叫小白龙。”
  璧人忍不住笑了:“贵地两位人物,一黑一白,倒是十分有趣的事。”
  胖掌柜也笑说:“一黑一白,两人也意气不相投。经过多次比武,几度交手,结果都是赵二爷落了下风,最后比出冤仇来了,现在两人是面和心不和……”
  璧人不想听闲话,不耐烦笑道:“李掌柜,你不是替他们吹嘘捧场吧?你还是痛快些,说些关于昨天所发生的事吧!”
  胖掌柜笑道:“我要不是说详细些,你是不会明白的。昨日你在我店里,所见到的那位英俊年轻人,就是石南枝石二爷。骑在马上的那位魔王,就是赵二爷赵岫云。”
  璧人有点明白,笑道:“我真是幸运,一天之内,同时见到贵地两位大人物。”
  胖掌柜说:“当时赵二爷从马上跳下来时,你的性命可真叫做一发千钧,那魔王是不饶人的。”
  “当时他怒容满面,后来……”
  “后来,他看到石二爷。”
  “他有点怕石二爷?”
  “是的,他知道石二爷会插手管他的闲事,不得不忍下这口气。可是他临走说的那句改天再领教的话,是不怀好意的。”
  “我应该提防他?”
  “是的,石二爷不放心,要我过来通知你小心。”
  “谢谢他的好意。”
  “石二爷看你的气慨和身手,知道你有很好的武功,可只是怕你不是赵二爷的敌手。石二爷的意思,希望你去拜访他,他可以赠你一点盘川,送你到邻县去,以免遭了赵二爷的毒手……”
  胖掌柜话没说完,璧人霍地站起来,冷笑一声说:“李掌柜,谢谢你和石二爷的一番好意,可是我姓龙的不是挺不起脊梁的人,也曾见过不少三头六臂的英雄好汉。
  石南枝他是世家王孙,我是江湖浪子,咱俩井水不犯河水,我拜访他干吗?赵岫云果然有意找我,我倒愿意在这儿等他几天,他不来,我才走路。请你转告石南枝好了!”说完,又是一阵冷笑。
  胖掌柜听了,真是又是气,又是好笑,他想:初生的犊儿不怕虎,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哪!我又何必多管这码子闲事呢?
  想着,便站起身来笑道:“天下英雄让少年,我倒忒小心眼儿了!店里还有点事,恕我不陪啦!”说着,脸上尴尬的一笑,拱拱手儿,告辞走了。
  璧人还是气得不住的好笑,他笑石南枝摆架子看不起人。他想自个儿离开济南,一路上见过几个阔人,自己也没把他当一回事儿?
  石南枝不过是一个少爷,居然装点起门户来,要人上他底门拜访。我龙璧人怎么能丢面子在这个地方!
  赵岫云那样子,也许是真有一点儿能耐,真的他有意寻仇,这个倒不能不稍加留意。想着,便去打开包袱,拿出一件护身马甲来,脱起外面长袍,拿来贴身穿上,再加了一件紧身小棉袄儿,然后套上大挂,束了一条青绸带子。
  原来璧人这件护身马甲,是鹿皮面绸里子的,内中用许多香油浸过的头发铺上,当胸的地方,还嵌了一块小铜镜。
  肋骨两边也有坚强的铁叶缀叠着,乃是李恩师李念兹留给他的一件宝贝。璧人穿好了衣服,暗暗又带上一柄锋利的匕首。
  他以为这样真可以万无一失了,决意不出门,看李掌柜的话,到底算不算数!他抽了一本书,躺在床上,冷静地一个人读着。
  刚刚翻了两页,胡二又闯了进来。
  他站在床前铁青着脸说:“龙先生,赵二爷那边有个管家的,来找您老说话。”璧人听了,一挺腰坐起来笑道:“来了么?刚等得我有点儿不耐烦了呢!”
  胡二把璧人瞧了两眼,像要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点点头退出,接着便是一阵靴底响了进来。
  璧人抬头一看,来人头戴一顶爪皮小帽,身穿老羊皮灰色长袍,外面套一件青布对襟马甲。
  生得五短身材,满脸油滑,傲岸地递过一张大书“赵岫云”三个字的大红名片,口中说道:“你是看病的?”
  璧人笑道:“对呀!我是看病的,你主子犯了什么病呀!”
  来人瞪了璧人一会,狞笑着道:“你别多问,去了不是就明白了吗?”
  璧人道:“不能这样容易罢!倘使你主子害的是心病,我这外科大夫,也没有法子呀!”
  来人沉下脸来,瞪着两眼,大声说道:“少耍嘴皮子,走吧!”
  璧人眼看他这一付凶霸霸样子,只恨得牙痒痒地心头冒火,但他一来不愿意和一个奴才一般见识。二来也怕为难了栈中的掌柜,他强自压抑着火性,冷笑道:“好!我就跟你走,看看你主子能把我怎么样?”说着,跳起来,喝一声“走”。
  来人不吭声扭转身大踏步先退了出去。
  □□□□□□□□赵家果然好一座巍峨厦屋,拦着大门前是一个长方形的大草地,围绕着高与人齐的短围墙。
  草地上放落三五个大石墩,远远地还安着一个箭垛,那样子分明是一个小校场。在草地上走了百十来步,登上石阶,一进两扇大门,又是一条甬道,才到了门楼。两边排下一条大板凳,上面黑压压坐满了两列刁奴,看见璧人来了,有的便站起来,问带璧人来的那个人道:“就这么一块料呀?真像有点活得不耐烦了。”说着又是一阵哗笑,那个人不理,一直把璧人带到堂屋上,教他站住等候,自已匆匆往后面去了。
  璧人微微冷笑毫不踌躇的踅近一张梨花木太师椅坐下,准备和赵岫云相见。不一会儿耳听后面一阵靴底子触着地板的声音!急忙拿定心神,扭头一看,只见十多个青衣小帽的仆人,群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三个雄伟轩昂的人物,当中一个,认得便是昨天骑在马上的汉子赵岫云。
  三个人大说大笑的由后进转了出来。
  璧人这里微一欠身,那赵岫云已是抱拳嚷道:“龙先生,别客气。”回头一指左右两个汉子,笑道:“这是合肥闻楚杰,他是沈阳万梦熊,我们都是至好朋友。”
  璧人看赵岫云一团和气,并不凶恶,心里根为诧异!拱拱手说了一声:“幸会!”
  赵岫云扭转身,哈哈一笑,招呼大家落座。
  那十多个仆人雁翅似的分开左右站住,另有两个小书僮上前奉过茶,垂手退在一边。岫云道:“龙先生,台甫是璧人两个字?贵乡是济南?和石二爷石南枝是什么样的交情?”
  璧人心想:好厉害的家伙,连我的名字他都知道了!
  边想,边笑道:“是的,我叫龙璧人,山东人,来到贵处不久,和石南枝没有什么交情。”
  这一句话刚说出口,只见岫云虎目一翻,立时换了一副颜色,冷笑道:“你别撒谎。有人说你和姓石的是总角之交。”壁人愤然说道:“就算我认识石南枝,也并不是犯法的事呀!”
  闻楚杰接口笑道:“不是这么说,岫云意思以为你和南枝有交情,我们就不用多客气,因为南枝和岫云是同乡世谊呀!”
  壁人笑道:“我是天涯游子,不敢妄自高攀,今天我是奉召而来,倒要请教有什么事指教?要问我和石南枝交情,那还是派个人到石家去打听。”
  璧人说完了话,把一个赵二爷只气得面色铁青。
  那万梦熊已是怪叫如雷,霍地跳起指住壁人骂道:“昨儿个你冒犯我们二爷,这会儿好好和你说话,你偏不识抬举。管不了那许多,你便是南枝的小舅子,我今天也得教训你一下了!”
  骂着,反手扯开钮扣,脱下皮褂子,露出一身短衣,虎一般凶狂,扑到璧人身前。壁人舒徐地离开座位一声冷笑道:“朋友,我龙璧人接下你就是了!”
  这时候赵岫云和闻楚杰已是站起身来了,闻楚杰看璧人十分镇静,知道是个劲敌,急忙上前把两人分开,笑道:“论理,昨天的事龙先生有点儿不对,若不是岫云,怕不跌个筋断骨折!岫云看你不像本地人,所以不想难为你,今儿个请你来,也无非想领教领教,因为我们这一群人都是顶喜欢研究武术的,这完全是一片好意你可不要误会了!”
  壁人笑道:“昨儿我原是酒后无心,可是并不知道是赵二爷的大驾,今天倒是有意来领罪的。”在闻楚杰和璧人说话时,那个万梦熊已被赵岫云拉退一边。
  岫云听了壁人的话,便放声大笑道:“领罪可不敢当,我们就到外面草地上,玩玩去罢。”说着,又回头对那一群仆人喝道:“拾掇校场,准备家伙。”
  那群人轰然一声答应,如飞的分头去了。
  这里大家围住壁人,大摇大摆的来到门外。
  璧人抬头一看,只见草场两边,竖起两面镶金线滚龙边的红旗儿,当中绣着黑色斗大的一个赵字,高耸云霄,临风招展。
  旗杆下排了三五张虎皮交椅,插着三五十柄长枪大戟,映荡日光,灿烂夺目。角落里拴着几匹备好了鞍的高头骏马,远远地围着不少短衣窄袖的雄壮家丁,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好不豪迈堂皇!大家走下台阶,闻楚杰和壁人、赵岫云、万梦熊向两边旗下坐定。
  两名家将来到当场,分开左右,打了一个千儿,高声启过:“请爷的示,用那一种兵器呢?”
  璧人只见岫云对万梦熊说了两句话,接着伸臂一挥。
  两名家将退下,万梦熊已是站起身,一个虎跳,直扑场中,向着璧人招手,口中叫道:“姓龙的,来,来,先教你知道老子的拳头滋味!”
  壁人不屑地微微一笑,离开座位,把长袍前襟掖起来塞在腰带上,缓缓地走到东边,叉手不离方寸,专等梦熊进攻。
  梦熊眼看壁人站了客位,他略一抱拳,算尽了主人的礼节,吼一声,踏进一步,身子往下一落,左手紧护前胸,右手翻起一拳,直捣壁人心窝。
  果然势猛力沉,神足气旺。
  璧人一看,知道他使的是虎拳,心想今天他们三人,看样子都是头等角色,自己势孤,不是先发制人,时间一长,必落得甘拜下风。
  心里想着,身子不敢怠慢,微微一移右脚,略一侧胸,急切里让过这一拳有名的黑虎偷心。
  左手运足神力,一切掌削在梦熊右肩上。
  梦熊一声怪叫,往前掷出七八步远去,颈倾臂垂,面如土色。
  赵岫云大叫:“好家伙!”
  跳起来一个箭步,赶到梦熊身前,伸手向他背上猛拍一掌,扯住他跑了十来步,才算保住了梦熊一条臂膊。
  梦熊翻身要奔上前来,此时闻楚杰早是脱下皮袍,一个飞鸟投林架式,由旗下直抢壁人来了。
  两个人搭上前一场好斗,约莫走了几十个回合,壁人一飞腿把闻楚杰踢倒一丈开外。岫云这时真是忍无可忍了,反手扯去长袍,就远处扑地一个大旋风滚过来,对着璧人上面打出一个狐狸递爪,下面又是个鸳鸯拐子腿。
  璧人不慌不忙,鹞子翻身,往后躲开,一伏身,向前猛扑。
  他们俩扭股糖似地,使用全身轻功,窜高踏矮,滴溜溜前后乱转,火杂杂往来飘忽。这一场狠斗,真是眉毛相结,性命相扑,双方咬紧牙,一声不吭,满场中只见得呼呼风响,烟尘障天。
  许多看的人,悚然鹤立停息出神,心跳目迷,口中只是叫不出好字来。
  两个人斗了二十来回合,岫云眼看招架不住了,一时性起,忽然虎吼一声,抛下敌人,直奔旗下,拔了一枝枪,回身奔回场中,一抖枪杆,斗大的枪花,闪烁烁有如万道的银蛇。壁人急忙凝神静气向身上掣出匕首,岫云的枪已是逼到面前,匕首拨开枪尖,要想缠进横削枪杆。
  可只是赵岫云他是个有名的神枪手,又怎让他把枪杆削了。
  急忙间把枪向下一按,后手作前手,枪根直捣壁人当胸。
  璧人往右一闪身,险些儿挨了一枪。
  岫云不慌不忙展开手中枪法,丢开解数,若舞梨花,如飘瑞雪,把一个自负艺臻上乘的龙壁人包裹得风吹不透,水泄不通。
  本来枪是一切兵器之主,降枪势破棍,左右插花势破牌铛,对打法破剑,破铲,破双刀,破叉,勾扑破鞭,破锏,虚串势破大刀,破戟。
  岫云枪法得自峨嵋真传,手中这杆枪,长九尺九寸,根大盈把,尖径半寸,重逾十斤。璧人的匕首,长不及三寸,如何支持得住?还算他身轻如燕,健跳似飞,腾挪架格,酣斗了五十回合,可是已经汗流浃背,险象环生了。
  忽然间墙头腾起一团白光,滴溜溜半空落下了一个人,全身穿着素色的劲装,两臂紧缠两道金光。
  贴地使了一个大鹏展翅的身法,伸吐一对黄澄澄的金拐,狂风骤雨似的迳扑岫云。接连地变了十几个架势,霍地翻上空中,霍地滚在地面,不容人停眼逼视,那身段分明像个绣球。直杀得赵岫云后退不迭,吼叫如雷。
  猛然的双拐平伸,夹住岫云的枪,上手一压,下手一挑,喝一声“去”,平白地把一杆九尺九寸的枪杆,打成两截。上半段飞到天上,下半段直落场中,再缠身进去使了一个枯树盘根,赵岫云便似倒了十三层黑塔,扑倒地面了。
  壁人已看清了来人,正是六和轩喝酒碰到的那个漂亮少年石南枝,心中有些高兴也带点歉意。正要过去向人家道谢,南枝早是并起双拐捧在左手,一翻身便奔到璧人面前,伸右手拖住壁人,扑地跳上了围墙。外面停着一匹火炭似的健马,那正是石南枝心爱的坐骑。
  南枝下墙,就马上拿了件长袍披上,把双拐存在鞍桥底下,认镫上马,招呼璧人并骑着。一抖缰绳,一溜烟回去了。
  □□□□□□□□璧人到了石家和南枝亲热地重新见礼,南枝一点儿也不托大,他握着璧人的一双手笑道:“我得了胡二和李胖子的报告,马上便赶了去。
  看见你用擒拿手伤了万梦熊,连环鸳鸯腿踢倒了闻楚杰,后来又和赵岫云打了一个平手我心底里佩服得很。
  想不到那无赖的竟然抓起枪来,幸亏是你的功夫好,姓赵的一枝看家枪使尽了变化,也没奈何你一只匕首,哥哥,能不能请教你的师父是谁?”
  壁人看南枝一片真诚,越看越觉得投缘。
  他便笑道:“二爷,我与那姓赵的本来也没什么冤仇,再说我的师父戒律紧严,所以一味的让着他。其实姓赵的虽然了得,我可是真没怕他,不过你二爷见义勇为,相助我龙壁人着实感激不尽!”
  南枝笑道:“你不用说,我全看出来了,你身上有很好的内功,普通的刀枪拳脚你怕什么呢?然而你一直拚斗下去也还是不了之局,又怕他们使用诡计。所以我就多管了这档闲事。说了半天,你到底没告诉我师父是谁呀!”
  璧人正色道:“我师父姓李,他老人家以医术济世,和先父还是拜盟兄弟,晚来改的名上一字念,下一字兹,这名字也还是为纪念先父才改的,先父讳季如……”
  南枝听到这儿蓦然叫起来道:“啊!你是在华山学艺的,你的师伯叫勺火头陀是不是呀?这可真不是外人。
  告诉你,勺火大和尚跟我故师父是俗家同胞兄弟,你想,你我应该是什么交情?不过师父前几年对我说过,勺火师伯有个师侄,实在也就是大和尚的高徒。他姓龙,年纪比我大,长得跟我完全一个模样儿。我看你一点不像我,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璧人笑道:“二爷,你听我说,我上华山后,师父很讨厌我长得和女人一样,他老人家用药把我浑身洗过,所以我就成了黑炭团了!师父说等我过了十八岁,才许我重新回复本来面目。现在我干的是走方郎中勾当,更不需要什么好看的面孔了!”
  南枝愕了半晌说:“你就预备当一辈子伤医?”
  说了摇摇头又道:“不,你不应该这样子,等一下我们再详谈。我马上教人来服侍你梳洗一下,换换衣服,再介绍跟我的哥哥见面。”
  说着,他扭翻身飞也似的往后进去了。—转眼工夫,便有两个小书僮出来把壁人引到后面内书房里奉茶,接着又有人来请他洗澡。忙了好一会儿才停当。这时候才见南枝和一个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的人进来了。
  南枝介绍说:“他是我的堂兄,叫歧西,其笔如刀,其胆如鼠……”边说,边拍着掌大笑。壁人急忙抱拳向歧西作个长揖,歧西一旁还礼不迭,连说:“幸会!”
  大家落座谈了一会,璧人知道,歧西是个孝廉公,年纪虽然不大,早已无心仕途,淡泊功名。歧西看壁人礼貌谦恭,谈吐不俗,先头也还不过心里暗暗的夸赞。
  当时的所谓读书种子,他们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以及三教九流,什么东西都要学。这位石孝廉对于医卜星相,的确下过一番工夫。
  这时他嘴里随便谈话,一对眼睛却着实的把璧人端详了一会,突然吃惊似的站起来说道:“龙兄,足下威而不猛,灌顶伏犀,坐若山岳,声如鸾凤。一交目运,贵极人臣,岂可以伤医自误,贵造是……”
  听到这儿,南枝便嚷起来道:“得啦,哥哥,你又来这一套,告诉你,别看他个子比我高也好像比我大一点,他的模样儿就跟我长得一样,明天教他洗掉脸上晦气药让你看看,怎么我又是华而不实,又是……”
  歧西急忙截口说:“南枝,不谈这个啦,我们喝酒吧!”
  南枝笑道:“喝酒你还行,好,我们上厅屋去!”
  说着,大家站起来谦让着出去了。
  厅屋里摆了一席酒,璧人是唯一的佳宾。歧西兄弟俩遣走了仆人,由南枝亲自把盏。敬过酒,南枝重拾话题,向璧人说:“龙哥,说起来你我原是一家人,我的师父贾保春是勺火大和尚的亲弟弟。你是勺火大和尚的师侄,其实大和尚与你师父李念兹同将一身绝学传授给你。”
  璧人笑道:“算起来你也是勺火大师伯的师侄,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说巧也真巧。”
  石歧西正色说:“我总认为你不能以伤医自误……”
  南枝急拉了歧西一把说:“得啦!哥哥,你又来了。龙哥,我知道你师父是有名的神医,他一定将衣钵传给你了,所以你也行医济世,是不是呀?”
  壁人有点伤感说:“其实,我追随恩师十年,论武艺略有所得,医术却只是一知半解。那年我回家省母,先母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此重伤不治。
  因此,我重返华山学医,下了四年苦功,这才下山行医济世,一是纪念先母,一是意在继承恩师的济世意愿。”
  他低声长叹,又说:“先母本来不赞成我练武。当初先父拜五台山小静大和尚为师,但小静大和尚根本就没有真才实学。所以先父随军出征滇西,而至中年不禄。先母因而不愿我学武。但恩师是先父的八拜兄弟,认为我秉赋甚佳,性近学武,先母也就不再反对。
  恩师将我带上华山授艺,勺火大师是恩师的师兄,一代异人,技击盖世,与先父也有交情,因此也将盖世绝技倾囊相授,气功点穴皆甚有根基。
  我在华山学艺,前后十四年。华山真是学武的好地方,五千仞高的落雁峰,山路极为陡峭。
  奇伟的仰天池、玉女峰、朝云峰,处处都是练功的好境界,猛烈的风雪,更是锻炼身手的好地方。勺火大师和恩师在我身上,花了十四年的心血,我不能辜负他们两位老人家的期望。”
  歧西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正色说:“这不是很明白的事吗?你应该继承你父亲的遗志,投效国家随军立功异域,而不是要你继承你师父的衣钵,做一个走方郎中。”
  南枝急忙打岔说:“哥哥,这些大道理以后再说好不好?来,我们敬龙哥一杯。”
  大家一面欢饮,一面倾谈。歧西谈文,南枝说武,璧人从容应对,左右逢源,弄得歧西十分惊奇佩服,南枝更是甘拜下风。他们兄弟都是河海似的酒量,而且南枝又是存心淘气,哥儿俩左一杯右一杯把璧人灌了个十分酒。
  当然壁人也是开心啦,他越醉就越肯喝,直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省,南枝教人抬他到书房里去。一切都是事先准传好的,一大桶热水,一碗调好的药料,南枝亲自动手把壁人衣服解开拿块布醮药替他浑身擦过,然后拧手巾抹个干净。
  说也奇怪,一片晦气色的肌肤,顷刻变成珠光玉润,显出了一张绮丽动人的俊脸。歧西站在一旁看得不住的点头,说是不愧他的名字叫做壁人。
  南枝只管调皮,他一边和歧西说笑,一边又替壁人里里外外全都换了衣服,再叫侍女进来为他梳洗整容。壁人醉倒酩酊,任人摆布、一点儿也不晓得。
  第二天正午时光,他醒来了,看身上换了一件浅色绸面子的狐皮袍和着睡在被窝里,还以为是醉了酒呕吐,所以人家为他换了衣服,倒也不以为意。
  伸脚下炕,地下却又排着一双崭新的缎鞋子,他怔了怔,想:“难道连鞋子都弄脏……”想着,心里便有些后悔不该任性喝酒,登上靴子站起来,对面恰就排着穿衣镜,这一下他可真的楞住了。
  就这个时候,南枝和歧西牵着手走了进来,南枝笑吟吟地嘴里念着:“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绮丽……窥镜……”
  壁人弄得十分不好意思,他红着脸道:“二爷,你别这样打趣我。”
  南枝不理,他把璧人上下看了一个饱,又望着歧西笑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是无目者也。”
  壁人又是着急又是生气,他跺一跺脚说:“南枝,你可以说是城北徐公,我怎么配邹忌呢?”
  南枝大笑道:“好了,这下子可把南枝两个字急了出来了,再叫我一声二爷,今天晚上不把你变个女人才怪!请教你,人之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为什么毁容变貌?你对得起老伯母在天之灵么?你说!”这两句话可把壁人问住了,他急着说:“这是师父的意思。”
  南枝道:“想当时师父因为你寄居禅院里,小孩子面目太过姣好跟那一群野和尚混在一起,恐怕有甚不便的地方。
  现在你已过了十八岁,学得一身绝艺,你还怕什么呢?再说,师父要你过了十八岁回复本来面目,你不遵守师父的约诚,这也就是不敬,你晓不晓得!”
  璧人道:“这样公子哥儿似的,一路上怎么好行医呢?”
  南枝道:“谁教你出来当伤医的,师父么?老伯母么?你对医术有多大的把握?你也能起死回生么?”
  璧人道:“先母因伤殒命,当时我对医术尚无所知,因此抱恨终身,决心行医济世。”
  南枝道:“这话说来似乎是行孝哪!其实不然,我以为老伯母苦节抚孤,熊丸获管,不见得只希望你长大成人当个走方郎中吧?若说济世,文武才艺真是济世的好工具,这一付好工具你可都有了,为什么你不向大的方面着眼,专向小的边沿努力呢?
  显亲扬名,才算是孝子的居心。哥哥,我说得舌破唇焦,无非不愿你流浪江湖,埋没一生,你再不听我的话,我就要下拜求你了……”
  说着,他撩起衣襟真要跪了下去。
  璧人感动,抢一步抱住南枝,含泪说道:“兄弟,你一片热肠,辞严理正,使我没话也没理说。兄弟,一切都听你的。”
  歧西拊掌笑道:“精诚感人,今天南枝竟是真会说话。此情此景不可不贺。你们俩率性结个异性兄弟,我们也热闹的庆贺一番。”
  南枝期待的问:“哥哥,你愿意不愿意?”
  壁人喜欢的说:“兄弟,这是我的福气,我有你这样的弟弟太高兴了……”
  一句话没说完,南枝霍地跳开去,推着歧西的肩膀说:“快去下帖子请全镇人都来喝杯酒,明儿晚上,快……”边说,边把歧西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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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璧人和南枝结拜兄弟,那一夜真是轰动整个城市,看了他们哥儿俩仪容风度,那一个不说一句并生瑜亮,珠壁交辉。
  赵岫云明里不来赴宴,也暗地里微服改装参加热闹。
  他是个工于心计,阴险狠毒的人,以往一直就被南枝压得抬不起头,这时南枝又与壁人结拜兄弟,更是如虎添翼,更不容对付了。
  报仇急不在一时,他暗中作了一番安排,定下心等候机会,传柬暗中召来了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
  闻楚杰和万梦熊也帮着准备,柬召好友前来安排计算南枝的阴谋。
  明知公然挑衅动武占不了上风,便采纳了闻楚杰的毒计,明里与南枝保持相安无事,不再计较的良好风度,暗中却徐徐布置人手,静待机会除去眼中钉。
  壁人和南枝盘桓了两个多月,彼此比过剑,较量过各种武器。
  南枝才算真知道璧人的真才实学远在自己以上,因此跟歧西商量,写信介绍壁人到云贵总督潘桂芳那里去求个差事。
  潘总督跟南枝的父亲石人龙也是兰谱之交,这年头云南正在闹匪,恰是用人之际。这事璧人也并不反对,当时就这样决定了。
  璧人动身的那一天,他和南枝说了许多的话。
  他说他也懂得一点相法,说南枝血不华色,怕有甚意外飞灾,劝南枝千万不要再跟赵岫云兄弟结仇。
  明年最好离开家乡,假使肯去云南的话,他就更放心。他教南枝务必听信歧西教导,切不可任情任性。
  这些话南枝听了嘴里答应,心里却满不在乎。
  当时临歧分袂,彼此洒了一阵眼泪,劳燕也就分飞了。
  □□□□□□□□壁人去后,南枝心中忽忽如有所失,一天到晚,只是喝酒睡觉。歧西怕他闹出病来,镇日守住他想尽法子逗他玩笑,南枝还是郁郁不乐。
  这一天歧西忽然想起杭州南枝的姑母处,前年曾有好几封信来要南枝南下玩玩,何不趁这时候,劝他赴杭一行?想着,便破费几个时辰工夫,把江南风景说得天花乱坠,一篇话耸动石南枝游兴勃勃,即日整顿行装南下。
  璧人的离开,本来就在赵轴云意料之中,结拜兄弟不可能永远聚在一起,亲兄弟也各有各的前程。没料到过不了几天,南枝便又离开了。
  赵轴云不甘心,暗中派了几个人,跟踪南枝南下。
  他自己留下来暗中布置,闻楚杰和万梦熊也留下来,他们不能亲自跟踪,以免被南枝看破他的阴谋,所派的人都是南枝不曾见过面的人。南枝不知道有人在暗中计算他,无牵无挂沿途游山玩水,梅开季节到了杭州。
  南枝的姑爹查观海在世之日,署理过两任河官,很剩了几十万家产,为人忒过工于心计,所以还不到四十岁,就赴召玉楼去了。
  查老太太是石人龙的同胞妹妹,二十五岁嫁到查家,和观海恩爱夫妻仅仅厮守了七年,便做了未亡人。
  当时的规矩孀妇是不肯轻易出门的,而况石人龙连年迭在疆寄,更没有给他兄妹会面的机会。
  这样,南枝就不曾拜见过这一位姑母。
  老太太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叫做查古农,为人蕴藉风流,不拘小节,虽然是个读书种子,但还能够淡泊明志,生平很看不起功名两个字,好在家中有的是钱,便宜他无须进取,躲在家乡,奉母自娱。
  娶的媳妇姓李,小名菊人,是一位秀外慧中,聪明豪爽的姑娘。
  夫妇俩都是十分好客爱热闹的人,听说石家有个表弟,生得跟美人儿似的,而且是多才多艺,便巴不得早一天能够和他见面。
  尤其是李菊人,看了南枝前年寄来的一张画像,总不相信他是个男儿,她取笑着说过:“这个表弟,我看也许是表妹假扮的,如果是个男儿,谁相信他有这样的美貌。”
  这话被查老太太听见了,老人家便急得了不得。
  菊人知道老人家的脾气,更是常常把这种疑问挂在口头。
  老太太真急了,她愤愤对菊人说:“你们不用不相信,我石家的子弟,那一个不是潘安似的?
  你舅舅在少年时候,就长得比姑娘还要美丽呢。你的舅母也是有名的美人儿,那样一对玉人还会生个丑八怪的儿子么?谁都像你爷爷一张脸和斗战胜佛一样,养的儿子,自然也就是一个猴儿相了。”
  这几句话把古农和菊人都说乐了。
  菊人笑说:“妈妈,您爱护侄儿索性骂到爸爸来了,我总不相信人间真有什么美男子。潘安卫玠谁又亲见过了?您老人家不服气,就把石家表弟请来,也给我们见识见识。”
  老太太本来就十分想念娘家的亲人,再被菊人质难了几天,便发急教古农连寄十多次信,要南枝即日来杭。
  看看空盼望了一年,老人家便有些气起南枝来了。
  □□□□□□□□这一天,老太大饭后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已是黄昏的时候了。
  心中总觉得十分想念南枝,一个人懒懒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两株桂树出神,枕头上已是粘湿了一片泪水。
  菊人看了他这个样子,便坐上床沿来,笑道:“妈妈,您又在想念着石家表弟了,这一位爷,怎么这样大的架子,只是教人盼不到,望不到。
  妈,我想还是教古农北上找他去,好歹总要把他抓回来,您老人家狠狠打他一顿,也教我们出一口怨气,这样您老人家只管想他想出病来,他也是不知道的!”
  老太太道:“你别急,我的侄儿不至这样没良心,仅仅只有我这一个姑母,他能够真的不来看看我么?你去喊浣妹妹来,问她看看,我教她做的事情,到底做了没有?”
  菊人道:“妈,您别说浣妹妹了,她昨儿还在埋怨您老人家呢!她说,表哥没来,先乱着收拾屋子,就是拾掇得和皇宫一样,他不来也是白费心的。”
  老大大道:“你这小鬼,总是左一个不来,右一个不来,你怎么知道他是一定不来的呢?浣青这坏丫头,我不过教她看着老妈们,把屋子整理一下,谁又不曾要她亲自动手,她怨我什么?她不管,我自己也还会。”
  老太太说到了这里,忽然外面跳进来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口里嚷道:“大妈,您别骂啦,屋子不是昨天就拾掇好了么,谁又不管呢?”
  老太大听了,坐起来笑道:“都是你大嫂子赤口白舌说的谎话。好孩子,你别生气,过来我问你,你绣的那十八个海鹤和八骏马,可曾把它挂了起来?”
  小姑娘滚在老太太怀中,仰着头笑道:“挂是挂起来了,可是表哥来时,您可不要告诉他是我绣的。”
  老太太一边抚弄她额前的短发,一边笑道:“怕什么,你是有名的巧手了,难道那两块绣还不值得赞赏吗?”
  菊人笑道:“妹妹,你当心你表哥来了,大妈就不疼你了!”
  小姑娘呶一呶樱桃似的小嘴道:“表哥来了,我回家去。”
  老太太道:“好宝贝,你别听你嫂子的话,南枝是我的侄儿,你是我的侄女,内外总是一样,我不会有两样心,他来了,也许我还要做一回媒人呢。”
  小姑娘听了,总有点儿娇羞,阖上眼皮不理。
  菊人走近来把小姑娘拧了一下,笑道:“浣妹妹,恭喜啦!”
  小姑娘跳起来扭着菊人不依。
  姑嫂两个人正闹得不可开交,霍地大丫头玉屏抢了进来,笑道:“老太太,直隶表少爷来了,在堂屋上和少爷说话呢。”
  小姑娘和菊人听了玉屏的话,争着都向门外跑。
  老太太一边伸腿下床,一边急促的问道:“玉屏,真的来了么?”
  问着,恨不得一脚便赶到外面去,偏是脱在地下的一只鞋,刚才被菊人和浣青一扭扯,踢入床下去了。
  老太太两个眼睛看住玉屏,下面的脚只是找不着鞋子,老人家急得直骂菊人。
  玉屏急忙转到床后另外拿出一双,伏在地下替老太太套上,扶着她正待往屋外走。冷不防菊人和浣青,嬉笑着撞进来。
  一边一个把老太太给夹住,外面古农已是陪着南枝来了。
  南枝抬头,只见当地站着两个美艳的姑娘,左右夹住一位头发斑白,身材瘦削的老夫人。
  南枝心里明白,紧走两步,双膝一屈,跪了下去,口里低喊一声:“姑妈。”
  这时老太太早是老泪纵横,淋漓襟袖,伸手抚摸着南枝的头,哽咽着说道:“我的儿,你真的来了。”
  说到这里,制不住索性伏下身抱住南枝放声痛哭起来。
  南枝被老太太来上这一招,也觉得一阵心酸,挂下数行眼泪。
  菊人扶起了老太太,古农上去也扶起南枝,笑着对老太太道:“表弟没有来,您老人家镇日价想念,现在来了,正经话又不说了。”
  老太太听着便也好笑起来,边扯住袖口拭着眼泪,嘴里喃喃着道:“可不是,都是你们……”
  一边拭,一边细看南枝。
  她看他那模样儿,怪似少年时的石人龙,想到当年兄妹一番情景,眼中的泪水,又好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往下直流。
  南枝看老太太十分伤心,便强笑着道:“前年我接到表哥的信,很想南来,偏偏是有几桩小事儿把我绊住,害姑妈只是惦念着,真大罪过了。”
  古农笑道:“你来了,满天云雾全消。这几个月因为你,妈妈整日价都在生气,可把我们累透。”
  菊人接着笑道:“真的,表弟再不来,我和妹妹连吃饭都是有罪了呢。”
  这句话把老太太和南枝都说笑了。
  老太太揉一揉眼眶,扭转身指着菊人道:“这是你的表嫂,是我家里一个疯婆子。”
  一转指头又指住浣青笑道:“她是你表兄叔父的女儿,是我的一朵解语花,你们见过面,以后好说话。”
  南枝听了,看着浣青和菊人,作了两揖。
  她们俩笑吟吟地,拂花也似的回了一个礼。
  浣青偷偷一推老太太,低声说道:“表哥站了半天了,怎么不让他坐下来。”
  菊人听见,微微的对着浣青笑一笑,姑娘羞得满脸红潮,低下头看着鞋尖。
  偏是老太太耳朵有点儿背,听不清楚浣青说的话,苦苦地逼问她道:“好孩子,你说表哥什么?”
  问了几句,浣青只是不应。
  菊人笑道:“她说……”
  说字刚出口,姑娘抢过去,便把她的嘴给堵住,两个人又是一阵拉扯。
  老太太望着南枝说道:“你瞧这一对孩子,整天都是那样猫儿赶耗子似的,纠缠不清,倒亏她解了我不少愁。你表兄他只管喝酒吟诗,天大的事,他也是不理的,我的起居饮食那更是满不在乎的了!”
  菊人说道:“妈妈说喝酒,倒把我提醒了,表弟来了半天,您老人家还没有教人预备什么去呢?”
  老太大笑骂道:“你这小鬼管什么的,这些事还要我来分心?”
  菊人笑道:“您老人家没交代,我们又怎么敢出主意呢?等下弄得不合表弟胄口,又要骂不会办事儿!”
  老太太道:“明明自个儿乐昏了,还要和我拐弯儿说话,快点替我滚。”
  菊人笑着,便待往外面去。
  这里古农招呼南枝坐下,谈到人龙和观海身上,大家不免又是一阵伤感。
  一会儿,便有个丫头端了一碗面,四碟子小菜进来。
  菊人卷着袖口,满脸笑容跟在后面,笑道:“表弟胡乱吃一点罢,这是我亲手弄的,反正比外面买的总还干净一些。”
  边说,边走到脸盆架上洗手。
  南枝急忙地站了起来,说道:“表嫂,别客气,我是什么都可以吃的,千万不要多费心啦!”
  老太太笑道:“好孩子,你不必和她讲客气,你是头一次来的,就劳动劳动她也不是罪过。她弄的菜还不坏,晚上要她拿出一点体已钱,弄几盘菜请我们娘儿喝酒。”
  浣青笑道:“这样才有意思,我好久没有吃过嫂嫂亲手弄的菜了。前天要她替我弄一碗肉丁豆腐,端了好大的架子,由着我这样央告,她总不理,今儿个看她怎样偷懒过去。”
  菊人伸着一个指头睑上一划,笑骂道:“哟,馋嘴的姑娘,亏你不怕羞,听见吃,就乐得什么样子了,妈妈还没说请你陪客呢,你就这样拿得定把得稳了。”
  回头又对老太太笑道:“妈,您老人家偏心不公道,我是不能答应的,要我出钱,又要我卖力,浣妹妹却让她两肩荷一口,充都统白吃,真是没道理。”
  老太太笑道:“你总是喜欢作弄你妹妹,她是一个姑娘家懂得什么?你迫她作事,她不愿意也是没有意思呀。”
  菊人道:“妈说她不懂事,她就处处比我聪明周到。妈妈说她不愿意作事,今儿个,也许她是愿意的呢,您不看她收拾的屋子多干净利落?”
  说着看了看浣青,又看一看南枝,掩住同笑着出去了。
  这几句话把小姑娘说得十分羞涩,紧紧地傍着老太太,只是不敢抬头。
  老太太牵起她的一只手,说道:“你别和这泼辣货闲磕牙,她说的话,我就弄不懂。”
  菊人在外面笑着应道:“妈妈不懂,妹妹是懂的,您问她就明白了。”
  小姑娘听了,一摔手便往门外面追。
  老太大喊道:“青儿,你跑那里去,不带表哥去看看你替他收拾的屋子么?”
  小姑娘不理上,三步一跳的,跳出门槛找她嫂子的麻烦去了。
  南枝吃完了面,洗过了手脸,古农引他到花厅里来。
  □□□□□□□□这花厅是一个玲珑小巧的小客厅,有两间精致的屋子,小小一个厅,庭下筑个小花台,上面疏疏地种了一些花草。
  高出檐际的有两株梅树,这时候恰正是烂缦着花朵,漫天锦绣。
  廊上排下两列报岁兰,夹杂着几盆避烟草。
  厅上随便陈设着十多样古玩,壁间挂几幅仇十洲的仕女图,地下是一色的花梨木桌子和椅子。
  左边房子里,一排放下四座书架,有几百部图书,书香飘拂。
  对面是一合博古橱,里面是三五盒好图章,一两块汉瓦秦砖,炉鼎尊彝,瓶盘杯壶。窗前横着一张书案,笔床墨盒,雅姿宜人。
  左边屋子背窗放下一张杨妃榻,左右夹着两盆梅,粉红窗幛,湖线绒绦,窗下金笼鹦鹉,羽光若雪。
  当地一张紫榆的长形桌子,上面排一个美女耸肩花瓶,一副古瓷茶具,一个盘螭古鼎,两边疏落地散着两行几凳。
  当中安下一张独睡床,白色的帐子,苹果线的锦衾,底下是洋灰鼠的褥子,叠着一对雪白的锦枕,床边侧立一架玻璃镜子的花橱。
  雪白粉墙,并不滥悬字画,仅仅是张起两幅刺绣,一边是添寿海鹤,一边是滚尘骏马。真是不华不朴,不脱不粘,好一个幽雅卧室。
  南枝把左右前后看了一个清楚,心里暗暗喝采。
  古农笑着说道:“这地方本来是我的书房,我生平是不管那些的,对于收拾屋子,更是不善此道,所以一向这一个小花厅,弄得浑天黑地,一塌糊涂。前天妈妈忽然要浣妹妹把这里拾掇起来,老人家似乎知道你今天一定会来的样子,你说怪不怪?”
  南枝笑道:“我来了,还不是自己一家子人,又何必这样费事。”
  古农笑道:“费事也还没什么,不过浣妹妹她倒切切实实的忙了一天。”
  这时候,老太太扶在玉屏肩上,走了进来。
  她把屋子看了一看,便笑道:“我喜欢浣青不冤枉吧,你们瞧憔,这屋子就收拾得多有气氛呀!
  不懂事的,常常叠床架屋的乱堆着许多家伙,糟蹋东西,又糟蹋屋子,我就喜欢这样清清幽幽的不俗气。”
  古农笑道:“您老人家心爱的人,她是永远没有错的,这屋子如果是我拾掇的,您老人家就不满意了。”
  老太太道:“你别找你娘的骂啦!你这懒虫,好好的地方,弄得乌烟瘴气,连开口叫人作事,都懒得动,还说拾掇,你还是拾掇一下你自己吧!”
  老太太说着,便坐下杨妃榻上看盆梅。
  老太太又笑道:“这两盆盛畹送的梅花倒是不错,这枝儿也虬屈得好。今年孤山的梅花应该很好,不然她们母女不会逗留几天的。”
  古农笑道:“梅花可算是盛畹惟一的嗜好,这一下可饱偿眼福了。”
  老太太道:“盛畹这女孩,别的都好,只是过于干净一点,怕她没有福气。”
  母子俩一问一答说着盛畹,南枝听不懂,背上手看壁上挂的刺绣。
  老太太看着,又抛下古农向着南枝道:“你看这两块绣好么?”
  南枝笑道:“人家都说杭绣好,杭绣真不错。”
  老太大笑道:“这也不见得!不过这两块是浣青得意的玩意儿,所以也还过得去,这孩子忒聪明了,她绣的东西都还生动,你家里应该还有我做女儿时绣的零碎,你也看见过么?”
  南枝道:“好像看见过的,妈妈死后,就不知道搁在那里去了。”
  这一句话,又勾起老太太的伤感,眼眶儿一红,呆呆地看住南枝。
  古农走过来笑道:“妈妈,过去的事提他干么?我们到外面去罢。”
  老太太道:“你又来管我的事了,你出去,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表弟谈谈呢。教人掌灯来,我在这里坐一会儿。”
  古农听了,不敢多说什么,搭讪走了。
  老太太和南枝谈了不少时间,真是哭一回,笑一回,说不出她是悲是乐。
  在说话中间,她看出南枝是有很好学问的,接着她又知道了南枝学过武功。
  老太太虽然是女人,毕竟将门之后,也还能够文武并重,所以她听了南枝说的话,心里非常快乐。
  她渐渐的问到南枝的婚事上来了,南枝把头摇了两摇,表示他还没有订婚。
  这一下更教老太太十分欢喜,娘儿俩谈得有味,不觉已到晚饭的时候了。
  浣姑娘进来问道:“大妈,嫂嫂说菜好了,排在堂屋,还是排在这儿?”
  老太太道:“好儿子,不用你跑来跑去啦,喊玉屏教他们把菜端进来,人又不多,就外面厅上不好么?”
  浣青笑道:“我也想堂屋上怪冷的,不如这里好,我还得出去把嫂子拉来。厨房里一切都齐了,其余的事周妈都还会的。”
  说着不待老太太答应,一扭身又走了。
  一会儿,大家围着一张桌,说说笑笑,不觉都喝了一些酒。
  老太太今天是快乐到极点,所以她也破例的喝下三五杯。
  这会见南枝和浣青菊人都混得熟了,很随便的交谈起来。
  菊人本来是会酒的,她一看南枝喝酒姿势,就知道他有很好的量。
  古农嗜酒若命,但并不十分高明,他拚了南枝几杯,人已是虚飘飘的荡漾起来了。
  菊人怕他醉了呕吐麻烦,便截口道:“凭你这沟壑的量,不是人家河海的敌手,还是让我来陪表弟几杯罢。”
  说完,真的喊人拿了一对绿玉的酒斗来了。
  聪明的人,事事都是有意思的,菊人接过酒斗来,她斟了一个满递给南枝,又斟了一个八分,先强着浣青和南枝对饮。
  拍着手看住老太太笑一笑,老太太点头会意。
  浣青的心中也有点明白是菊人作弄自己,扭转头看着别的桌子上。只有南枝是糊里糊涂照着杯看浣青红着脸喝下那半斗酒。
  菊人要过斗来、她一边喝酒,一边把南枝看个仔细。
  看他生得长眉丰颊,皓齿明眸,一张脸白里泛红,吹弹得破,心里不住的纳罕。
  再一看浣青时,只见她一对眼珠子只管停在南枝脸上,又自暗暗好笑。
  看看又喝了几巡酒,菊人就表弟长,表弟短,叫得震天价响。
  一会儿,她忽然又记起盛畹来,她笑着对南枝说道:“表弟,看你这一个酒量,这里就只有一个人是你的劲敌,可惜她跑到孤山看梅去了。不然今天把她请来,你就不能够这样从容啦!”
  浣青也笑道:“真的,盛畹回来时,我们请她和表哥对一对,看到底是谁会被醉倒?”
  老太太道:“表哥是客,你拿得准盛畹肯过来么?”说完,又切切实实的把浣青盯了一眼。
  浣青姑娘听了,看看南枝,便不作声。
  菊人笑道:“盛畹这个人素净中带着英爽,她就不会那样扭扭捏捏的装模作样,只怕浣妹妹不愿意,如果浣妹妹真的愿意,我担保请得她来。”
  说着,看了浣青,又看了南枝,不经意的举起斗儿,呷了一口酒。
  浣姑娘脸上一红,作色笑道:“嫂嫂,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请盛畹喝酒,怎么有我的愿意和不愿意?”
  菊人看浣青真的有些生气,便转着语意笑道:“你不用生气,说了你自然明白,我说你愿意出钱排酒,我才出力请客呀。”
  姑娘回头回波一笑,伸手掠发。
  玉屏站在老太太背后忽然笑着插口道:“少奶奶,我刚才听表少爷说也学过武功的。华家姑娘来了,他们两位喝完酒比一比剑,不更好玩么。”
  玉屏这句话,引起了南枝的注意,他一闪两目,静听着她们说话。
  这时菊人和浣青纳罕地争着看南枝,停疑不语。
  老太太回头便骂玉屏道:“你这小鬼懂得什么比剑,不要你多话!”
  古农拍着手大笑道:“这可够我乐呢,平日我央求盛畹舞一回剑给我看,还应许她做一篇舞剑行,她总是懒洋洋地不理,现在有了对手,也许她有兴趣了,真是活该有我的眼福了!”
  老太太道:“你别乐得太可以了,比剑是有几分危险的事,谁担得起责任,教你表弟去冒险?”
  南枝笑道:“姑妈,比剑倒是没什么危险的,不过这个华家姑娘倒底是什么人呢?”
  老太太道:“她是我们的紧邻,家里只有母女两人,从京里移居到这里的,她的家世我们都不明白,也许是不太正当吧!”
  菊人笑道:“妈妈说这样话,我就不服气。别的虽然不知道,只看她母女两人的气派,也是正正当当的。”
  老太太道:“你不服气,你说你见过几个女儿家学武功的?她那模样儿就怪似卖解的呢。她是你的什么人,你尽提到她干么?”
  菊人看老太太真的有些不喜欢,就不敢再往下说了。
  南枝却去央告着浣姑娘道:“妹妹,你告诉我这位姑娘到底像那一种人,会的是什么样武艺,长得好不好,有多少年纪了?”
  浣姑娘把头一摇阖上眼皮说道:“她么?”
  说着略一迟疑,闪开水汪汪的一对眼珠子,盯了南枝两眼才又笑道:“她长得可真是一个美人胎子,所有美的成份她都占住了,未说便笑的,怪可人的样子。但有时候又冷静得和冰霜一样。
  她这人就不喜欢华丽,家常打扮总是布衣椎髻,不施脂粉,不爱打扮。她和我们的嫂嫂站在一块,是很有意思的,一个像浓桃艳李,一个像幽兰秀蕙。
  年纪是十八岁,会什么武艺,我就不明白了,也不曾看见她挥过拳腿,可只是有一天她在花园里,双手推倒一块石牌。
  那石头有八尺来长,两尺宽润,下半截深陷在土中,大约非有千百斤气力是拔不动它的看她就十分从容不吃力。
  还有一次看见过她用小小的石片,掷下老槐树上一个老鸦子来。这两桩事我看了惊服得不得了,她还说是小玩艺儿,谈不上是武功呢?”
  浣姑娘歇了一歇,又接着说道:“她家里有两柄长剑,晶莹夺目,冷气袭人,她有天拔出鞘儿,有意放我眼前一晃,惊得我毛发皆竖。她还有几双鞋,底儿夹着铁片子,问她干什么用的,她只是含笑不说。
  她和我很好,她的身世我也晓得很清楚,但她不许我告诉第二个人,最奇怪还是她有一种很不好的脾气……”
  浣青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不说。
  南枝楞着两眼看住她,催着说道:“妹妹,说下去罢,到底她有什么样不好的脾气?”
  浣姑娘掩着口说道:“我倒不曾看见过像你这样急的。我问你,你只管寻根究底,是什么意思?”
  甫枝被浣青这一问,不知道怎样却弄得面红耳赤起来,他讪讪说:“我因为听说她会武功……”
  菊人接着笑道:“因为她是个美貌的姑娘!”
  说着拊掌大笑,声如银铃。
  这一下把南枝说得十分不好意思,低下头喝酒。
  浣姑娘笑道:“我告诉你罢,她的坏脾气就是不欢喜男人,她说男人好比是燎原的火,决堤的水,真是不好惹的东西呢。”
  说完,又是一阵的笑。
  古农看南枝羞涩不自在,便笑道:“喝酒吧,别人的事不用管它啦!”
  说着又力促大家喝过几巡酒,时候也就不早了。
  第一个老太太先自撑持不住,但又不放心南枝和浣青,怕他酒过量了会生病,一叠声催着盛饭来。
  老太太坐着看大家都吃了两口,命人撤去了席,把南枝和浣青两个带到自己屋里闲谈去了。
  □□□□□□□□南枝留在查家,不觉已是几天,渐渐的和浣青有些意思,谈笑嘲谑,都无避忌,老太太眼看这一对粉装玉琢的人儿,承欢膝下,感情一天深似一天,心里十分快乐,暗暗就计算替他们牵合姻缘,背地和菊人商量两次。
  菊人却以为不必操之太急,如果一下子便说穿了,还怕两人要闹起避嫌,那就反而不自在了。
  老太太想想觉得有理,一时也就不提这事了。
  看看又是几天,浣青提议要请南枝到西湖去游玩。
  只要是浣姑娘出的主意,老太太从没有不赞成的。就教古农和菊人陪着他们俩一块同上西湖来。
  由查家到西湖,不过是一刹那的工夫。
  □□□□□□□□这一大早,大家坐上轿子,沿着湖边一直抬到断桥。
  南枝问轿夫,知道是去孤山的一条正路,便教停住了轿,四个人步行向着孤山慢慢地走上去。
  紧紧的北风,迎面吹来,两对男女偎傍着说说笑笑,倒也忘记了寒冷,却只是地下的雪花,倒有些教人立脚不稳。
  在这个情形之下,南枝不时的便要扶持着浣姑娘走路。
  一路上看了许多梅花,但都呈着衰残景象。看过平湖秋月,玩了赵公祠和财神殿,便上了放鹤亭。
  这地方的梅花,却还不十分零落,周围的环绕着,风起处飞红满地,香沁心脾,大家心上都觉得有些诗意。
  菊人促狭的离开浣青远远地站着,看浣青一手攀着一枝梅花,一手掠着额前的短发,笑吟吟的和南枝说话。
  这一对玉貌珠颜的璧人,衬着那花天雪地,真是如一幅的图画,直看得菊人暗暗的点头赞叹。
  离开了放鹤亭,走到巢居阁再为流连一下,转上冯小青的坟墓。在这里浣姑娘又问了南枝许多关于小青的故事。
  大家踏着满地琼瑶,走上西冷桥。
  霍地浣青伸出一个指头,指住对面嚷道:“嫂嫂,你瞧那边不是盛畹么!”
  口里嚷着,两条腿立时加紧了步伐,迅速的往前走去。
  南枝一闪双眸,看着离开这边十多步远近,站着一个丽人,窄窄的腰儿,瘦削的双肩,樱唇半张,瓠犀微露,招手儿含笑迎着浣青。
  一对剪水的双眸,却只管打量着这边,那飘逸的神情,和霭的风度,真是明珍出盒,皓月停空。
  看得石南枝一颗心突突的跳,不自禁地楞住了。
  菊人走近来,轻抬皓腕,把南枝轻轻的一推,低低地笑道:“你也不怕人家笑话,这样呆头呆脑的像个什么样,难道真的灵魂儿飞上半天了?”
  南枝双颊一红,背过脸儿望着菊人腼觍的一笑。
  古农笑道:“不打紧,她是不怕人的,你只管跟你表嫂过去看个仔细,真的是美的太撩人了。”
  菊人刚走了两步,听了古农的话,扭转头狠狠地盯他一眼。
  古农倒呵呵大笑起来,菊人脸上微微出一丝红晕,回眸看看南枝,又扬着头往前面走了去。
  古农对南枝呶呶嘴,两个人并着肩跟在菊人背后。
  菊人一见着华家姑娘,便嚷道:“你好自在,玩了几天,还不想回家么?”
  华姑娘笑道:“你这俗物,居然也知道冒雪探梅,真是出人意料的事了,你当心着损了你的金莲。”
  说看把头藏在浣青背后吃吃地笑。
  菊人笑道:“谁都像你没络头的野马,整天价游山玩水闹得起劲,一时有了婆家,看你还能这样享福。”
  边说,边过去一手扯住她,一手指看南枝,接着道:“来,我替你介绍一个和你有同好的人,他唤做石南枝,是古农表弟……”
  说看,回头又对南枝笑道:“这位华盛畹姑娘,是我们的邻居。”
  南枝听了,急忙向着华姑娘作了一揖。
  华姑娘满脸飞红的,含笑回了一礼,敏捷的眼波把南枝上下一掠,便低下头对着浣青说道:“妈在前面等我呢,我可不能陪着你们了。”
  说着,又禁不住的再看了南枝一眼,隐隐的听到她的一声“再见”,扭转身子,翩若惊鸿的微微地笑着走了。
  南枝一对眼珠子直送她去了十来步远近。
  浣青姑娘看在眼里,口中微微的倒抽了一口气,便有点不大自在,懒懒地退在一边,看了菊人,噘着嘴道:“嫂嫂,你看盛畹背后有什么文章,怪惹人的?”
  菊人一看南枝,低声笑道:“这叫做行一步可怜人……”
  古农听了,抚掌大笑。
  这其中三对眼波,都浸注在南枝身上,他就像干了什么错事,被人道破一样,怪难为情的折回头看着桥下。
  这时候,忽然天容陡变,云隐山晖,北风一阵紧过一阵,看样子又要下雪了。
  菊人怕老太太家里不放心,再来也十分明白浣青不愉快理由,便催促大家上轿回家。
  南枝原想再往前去,也许还可以遇到华姑娘,可只是刚才浣青和菊人的一阵取笑,把他愿意再留下一会的勇气,扫得净尽,看看天也就不敢说话,忍着一肚皮的不高兴,随着大家坐上轿子回来了。
  一连几天鹅毛大雪,天气十分寒冷。
  南枝偷偷的问了玉屏,知道华姑娘还是不曾回家,几番想独个儿再上一趟西湖,偏是老太太总是不依,一定要他等到天晴再说。
  可是这几天来,浣姑娘都好像是生气似的,和他生分了许多。
  南枝几度要向她口中再查探一些华姑娘的身世,她总是淡淡地给他一千个不晓得。
  聪明的南枝,心里也就有几分明白了,可是他想,女儿家的心肠,真有这一般狭窄,到底这是那里来的醋劲儿?
  本来南枝并不是好脾气的人,他想着,便也不肯再去将就浣青了。
  家里只有菊人最捉狭,也最机灵,这几天她看着浣青和南枝的神情,便暗中告诉了老太太知道。
  老太太听了,便急得什么似的,问菊人他俩到底闹的什么意见?菊人又是笑着不答。
  老太太糊里糊涂,在这天晚上把浣青和南枝,都喊到屋里来,开口便问浣青道:“好宝贝,你为着那一桩事和你表哥生气哪?”
  浣青冷笑道:“大妈!这问的可奇怪,我是什么样人,敢和石少爷生气?”
  说着,便要往外面跑。
  老太太紧紧的把她拉住,回头又问南枝道:“你们两人到底闹什么?说出来待我老婆婆替你们调解调解罢。”
  南枝笑道:“这就真把我搞糊涂了,我几曾和妹妹有甚意见来着?除非妹妹有讨厌我的地方,我是绝不敢得罪她的。”
  老太太叹口气道:“你们两人说话彼此带着锋芒,这是何苦来呢?南枝,你念着你妹妹年纪轻,凡事得让她一点,过去的别提了,今天起可不许再生气啦。”
  菊人站在一边,笑道:“这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表弟,你就委曲点陪个礼儿罢。”
  老太太道:“这样好,好儿子看在我的面上,多委曲了。”
  南枝笑道:“姑妈,您说您要我怎样的陪礼法我总依您,不过我终是个糊涂鬼。”
  菊人笑笑:“不,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你并不糊涂,论理做哥哥的就该体贴妹妹,谁教你当看芍药面前赞牡丹,活该有你的苦头吃。算是减轻了你的处分,你就作个长揖请罪吧!”
  说着,过去一拉南枝,南枝真的向着浣青兜头作了一揖。
  浣青急急把头去埋在老太太胸前,嗤的一声笑了。
  菊人拍着两手,笑吟吟道:“一笑倾人心,从今一和两好,相敬如宾。”
  浣青听了,跃起来便奔向菊人。
  菊人迅速的藏到南枝背后去。浣姑娘来得凶,一个滑溜撞上南枝,南枝两臂一张,接个正着。
  这一下羞得浣姑娘一张脸红如山茶,挣扎着伸腿要踢菊人。
  南枝情不自禁,两手叉住浣青的腰,轻轻的把她举个过头,高高的旋了一旋,吓得浣姑娘,嘤然哀叫,闭紧眼皮,手足乱舞,南枝舒徐的把她送到老太太怀中放下。
  浣姑娘撒娇撒痴的抱住老太太,嚷道:“大妈,您打表哥!他帮着嫂嫂欺负我!”
  老太太紧紧的把她揽着笑道:“好宝贝,不要再闹了,我有办法,明天是你的生日,我教他们凑份子替你过生日,乐他一天好不好?”
  浣青还没答话,南枝便凑趣道:“原来浣妹妹生辰是明天,我叫人预备礼物去。妹妹自己说,喜欢什么东西?”
  菊人笑道:“什么东西都可以,只要是你送的,她没有不喜欢的。”
  老太太道:“礼物,她可不敢收,还是你们两人凑多少份子,说出来,我计算看够不够,不够我垫。”
  菊人笑道:“那一定是不够的,我只能拿一吊钱。”
  老太太骂道:“呸,你这小气鬼,一吊钱亏你说得出口。”
  南枝笑道:“花一点钱就全算我的罢,不必再教表嫂凑份子了。”
  菊人笑道:“我说笑话啦,我不凑份子,我不成了查家的忤逆媳妇么?你是客,那有摊派到你身上的道理?
  妈妈是长辈,更没有替晚辈操心的道理,这一出戏,生旦末净全让我一个唱好了。可是大家得商量出一个主意来,应该怎样铺张,第一浣妹妹是寿母不要说,第二表弟………”
  菊人说到这儿,霍地浣姑娘抢起来截口道:“嫂嫂,你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不撕你的嘴我不算人。”
  菊人笑道:“不算人算小狗。”说着,一溜烟逃掉了。
  □□□□□□□□第二天,浣姑娘大清早起来,得意地把屋里收拾纤尘不染,花雨缤纷,一盘一鼎,位置宜人,一瓶一壶,安排有致。
  壁上张起几幅自己得意的刺绣,窗前排下几盆小巧玲珑的花草,床上换了一幅水湖绿的帐子。添下一条大红缎的锦被,下意识的凑合一对鸳鸯枕头。
  钩心斗角,把一切拾缀得体贴入微,然后走到窗前,打开镜匣,梳好了头,盥洗一番,再勾抹上一些脂粉。拿出一袭粉红色光缎面子的灰鼠袍换上,款款地站在穿衣镜前,摆摆腰,款款头,点着绣鞋儿,打了几个转身。
  又坐到床沿上,转着一对水汪汪点漆的明眸,左右看了一遍。当她眼皮溜到那一对并头躺在床上的绣枕时,不自禁的颊上冒起一片红云,羞答答的笑了笑。
  接着伸着两个指头,像捕靖蜓一样当心扯住一个绣枕的边缘,轻轻的把它牵到那一边放下。
  她这样一番做作,弄得她的小丫头银铃十分诧异,小孩子瞪着两眼,看着她的主子一举一动。
  不知道怎样,今天的浣姑娘却有点害怕自己的丫头,她倒羞赧地去回避银铃的视线,终于她微叹着,把银铃赶了出去。
  这里浣姑娘又暗自计较了一会,才难为情的抬起两腿,心想到老太太跟前磕头去。
  此刻门帘掀动,南枝一手托着一大包物件,满脸笑容闯了进来,他和她四颗眼珠儿一接触,她的一张脸,红得更有意思了。
  南枝且不说话,凝眸把浣青上下打量一番。才笑道:“妹妹,这么大冷天,你倒换上小毛,仔细冻坏了你底身子。”
  说着,伸臂去握浣青的手,觉得冰人,又说道:“你看,手都紫了!还不快换上大毛,弄出病来,不是玩的。”
  浣青看着南枝,笑道:“你别管我冷不冷,你说,我配不配穿这粉红色的衣服?”
  南枝笑道:“配呀!你这小巧的身材,你这雪白的皮肤,你不配,谁配!”
  浣青道:“你也欢喜我今天这样打扮?”
  南枝道:“这样苗苗条条的,真的美极了!不过我总怕你冻出毛病来。”
  浣青把头—侧笑道:“那我就这样罢,不必再换大毛了。”
  南枝听着,心里微微一动,紧紧地握住她一只手,屋里空气暂时沉寂。
  半晌,浣青又仰着头问:“你看我比华家盛畹……”
  南枝识趣,接着笑道:“她太朴素了,不如妹妹浓艳。”
  浣青撇着樱桃似的小口,冷笑道:“这怕是违心之评,那一天在西湖你会那样亡魂落魄的死盯着她。”
  南枝笑道:“没有的事,你也太小心眼儿了!”
  他们俩牵着手一问一答在说着话,却不防菊人隔着纱窗嚷道:“拜寿的人都来了,怎么寿母还在屋里啦?”
  声到人到,一掀门帘子,跳了进来。
  浣青急忙缩回还在南枝手中的手,往后退一步站住。
  菊人却早是看在眼里了,她微笑着,看了看南枝又看了浣青,点头笑道:“阿弥陀佛,有些意思了!”
  浣青把手去掩住耳朵,说道:“狗嘴长不出象牙,我就不爱听你的话!”
  菊人笑道:“对呀,现在谁还配同你说话呢?”
  南枝搭讪笑道:“你们姑嫂真有意思,一见面总是一对乌眼鸡似的。”
  菊人道:“我们姑嫂是一对乌眼鸡,刚才你们又是一对什么呢?”
  浣姑娘听了,拔腿往外面便跑。
  菊人笑着跟了出去,回头又对南枝说道:“姑太太出去了,姑老爷你看好屋子,别把锁匙子丢了呀!”
  南枝脸上一红,低下头找古农谈天去了。
  沈姑娘拜过了老太太,老太太欢天喜地的把她揽住,一看她身上只穿着灰鼠袍,便嚷道:“了不得!你这孩子太过大意了。玉屏,快去把姑娘大毛拿来。”
  浣青笑着由老太太怀中逃了出去,央告道:“大妈,我不冷,等一会再换罢!”说着,两脚跳出门槛,一抹头便找古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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