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黄鹰 Huang Y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6年)
鬼血幽灵
  作者:黄鹰
  法师点迷津巧请沈大侠
  入庄查鬼血无言心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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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显本色法师露原形
法师点迷津巧请沈大侠
  秋。
  重阳九月九。
  满城风雨。
  西风萧索,烟雨迷濠。
  天地间一片静寂。
  这毕竟还是破晓时分。
  龙栖云却就在这个时分披着一身雨粉,穿过院子的花径。
  他走得很慢。
  这种雨,他当然不在乎,所以他虽然带着竹笠,却只是挟在胁下,并没有戴在头上。
  他也并不是赶着外出。
  管家龙立紧跟在他身后,一面的奇怪之色。
  走过了花径,他忍不住追前两步道:“这么早,主人哪里去?”
  龙栖云脚步一凝,反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龙立不假思索道:“重阳。”
  龙栖云又问道:“古人这天又应该如何?”
  龙立道:“登高。”
  龙栖云道:“这还要问我哪里去?”
  龙立一怔,道:“主人莫非就是去登高?”
  龙栖云道:“正是。”
  龙立道:“以往,主人并没有这个习惯。”
  龙栖云道:“现在有亦一样。”
  龙立点点头,道:“可要小人侍候左右?”
  龙栖云道:“没有这个需要。”
  他连随一挥右手。
  龙立忙上前将门闩取下。
  他才将门打开小许,所有动作就突然停顿!
  龙栖云在后面看见,道:“什么事?”
  龙立应声回头,道:“门外有人。”
  龙栖云愕然道:“什么人?”
  龙立道:“好像是一个和尚。”
  “和尚?”龙栖云更诧异,大踏步上前,一手推开龙立,一手拉开右边门户。
  门外石阶下事实上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面向门这边,头上戴着老大的一顶竹笠,一身月白袈裟。
  “果然是一个和尚,”龙栖云一步跨出,大笑道,“出行就遇见和尚,并不是一件吉利的事情,幸好我一向都不大喜欢赌钱,这一趟出门也不是去赌钱。”
  “阿弥陀佛。”那个和尚即时一声佛号。
  语声非常低沉,他接着道:“贫僧无面!”
  龙栖云“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无面和尚。”
  和尚立刻更正,道:“无面法师!”
  龙栖云一叹道:“和尚敢情已有做法师的资格?”
  无面法师道:“早已有这个资格。”
  龙栖云道:“和尚连谦虚都不懂,就想做法师了。”
  无面法师道:“岂不闻出家人不打诳语。”
  龙栖云仰天大笑,道:“好一个老实和尚。”
  无面法师再次更正道:“是法师。”
  龙栖云只好改口,道:“大法师这么早等候在门外,到底有什么事情?”
  无面法师道:“等候这个庄院的主人出来。”
  龙栖云说道:“我就是这个庄院的主人。”
  无面法师又一声佛号。
  龙栖云道:“大法师,其实并不认识我。”
  无面法师道:“认识不认识,都没有关系。”
  龙栖云奇怪道:“莫非大法师并不是来找我?”
  无面法师道:“贫僧没有说不是。”
  龙栖云道:“既然大法师并不认识我,为什么走来找我?”
  无面法师道:“贫僧这次到来,是为了指点施主迷津。”
  龙栖云道:“哦?”
  无面法师道:“施主搬入这个庄院有多久?”
  龙栖云道:“还不到三个月。”
  无面法师道:“是买还是租?”
  龙栖云诧声道:“买又如何?租又如何?”
  无面法师道:“如果租,施主大可以随时迁出,要是买的话,可就麻烦了。”
  龙栖云道:“如何麻烦?”
  无面法师道:“买下来就是自己地方,施主一定不甘心就这样迁出。”
  龙栖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我要迁出?”
  无面法师道:“如果不迁出,灾祸就会降临施主身上。”
  龙栖云道:“这样说,灾祸的发生,完全是这幢庄院的关系了?”
  无面法师道:“正是!”
  龙栖云道:“这幢庄院怎又会成为灾祸的根源?”
  无面法师道:“施主在买下这幢庄院之前,是否已经清楚这幢庄院的来历?”
  龙栖云点头。
  无面法师好像并不相信,随即道:“这幢庄院本来是一个林姓大官员的私邸,所以占地如此广建筑得如此华丽……”
  龙栖云截道:“这些我清楚得很,将这幢庄院买给我的也正就是那个林姓大官员的儿子。”
  无面法师接道:“那个林姓大官员生平无恶不作,就是在这幢庄院之内,也不知坑杀了多少人命,由于他都是秘密进行的,所以除了他的家人以及他的几个心腹手下之外,那些事一直都没有人知道。”
  龙栖云道:“难道你不是人?”
  无面法师没有回答,继续他未完的说话;“不过举头三尺有神明,他虽然逍遥法外,却始终逃不了上天的惩罚,就在三年前,病死在这幢庄院之内。”
  龙栖云道:“生老病死,本来就是人所难免。”
  无面法师没有分辩,接道:“他死后不久,几个心腹手下亦一一病死,死亡的经过与他完全相同。”
  龙栖云道:“好巧。”
  无面法师又道:“之后也过三年,他所有家财便尽被几个儿子败光,连这幢庄院,甚至也卖了。”
  龙栖云说道:“这大概就是所谓报应吧。”
  无面法师道:“正就是报应。”
  龙栖云道:“上天的惩罚到这个地步,难道还继续下去?”
  无面法师摇头道:“上天的惩罚事实到此为止。”
  他忽然叹息一声,道:“只可惜幽冥群鬼并不满意这种安排,上天虽然认为如此已足够,幽冥群鬼却不肯就此罢休。”
  龙栖云道:“幽冥群鬼?”
  无面法师道:“惨死在这个庄院之内的人,都尽化冤魂野鬼,徘徊于幽冥人间,它们原准备亲自报仇,只因为知道上天早已有所安排,才暂时取消这个念头。”
  龙栖云道:“现在因为不满意上天的安排,它们这个念头又来了?”
  无面法师道:“的确又来了。”
  龙栖云道:“它们本来准备怎么样报复?”
  无面法师说道:“在这幢庄院之内出现。”
  龙栖云道:“它们是否能够杀人?”
  无面法师道:“也许它们的修为还未到这地步,但唬吓人,在它们却最简单没有。”
  龙栖云间道:“它们的样子都非常恐怖?”
  无面法师道:“足以吓死人。”
  龙栖云道:“这对于胆子比较大的人,只怕完全没有作用。”
  无面法师道:“也许是没有。”
  龙栖云道:“万一庄院之内所有人胆子都大得很,它们又怎样?”
  无面法师道:“它们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是以在它们出现以前,它们的血将先行洒遍这幢庄院!”
  龙栖云道:“它们的血?”
  无面法师道:“也就是鬼血!”
  龙栖云道:“鬼血?”
  无面法师道:“这是最适当名字。”
  龙栖云道:“鬼也有血?”
  无面法师道:“有,而且,还流之不尽。”
  龙栖云道:“鬼血又是什么样子?”
  无面法师道:“与人血不同,未干是红色,干了之后是紫色。”
  龙栖云道:“臭不臭?”
  无面法师道:“臭得很。”
  他的语声逐渐阴森起来,接道:“群鬼一面流着血,一面以最丑恶的形相在庄院之内徘徊,胆子大的人,亦不难被它们吓个半死。”
  龙栖云点头道:“就听大法师这样说,胆子小一点的人,已不难被吓得失魂落魄!”
  他忽然一声冷笑,道:“我却是奇怪,大法师对于幽冥的事情竟这样清楚?”
  无面法师道:“施主若知道贫僧来自何处,就不会奇怪的了。”
  龙栖云道:“大法师是来自何处?”
  无面法师的语声更加阴森,一字字地道:“贫僧来自幽冥。”
  龙栖云吃惊地道:“大法师原来是一个鬼法师!”
  无面法师道:“贫僧并非鬼,不过能在幽冥出入,这之前走了一趟幽冥,无意中知道了这件事情。”
  龙栖云道:“大法师不愧大法师,法力当真不小。”
  无面法师道:“贫僧却无法说服,亦无力阻止群鬼!”
  龙栖云道:“大法师何以要如此?”
  无面法师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再讲,冤冤相报何时了?”
  龙栖云道:“没有其他原因?”
  无面法师道:“有。”
  龙栖云道:“请说。”
  无面法师道:“贫僧知道这幢庄院已换了主人。”
  龙栖云道:“群鬼却不知道?”
  无面法师摇了摇头,道:“他们比我更清楚。”
  龙栖云道:“幽冥之中,据说也有法律。”
  无面法师道:“不比人间少。”
  龙栖云道:“如此它们焉敢胡来?”
  无面法师道:“这完全因为施主罪孽深重。”
  龙栖云面色一寒,道:“我如何罪孽深重?”
  无面法师道:“这,施主自己应该明白。”
  龙栖云冷笑问道:“然则怎样才能够消灾解难。”
  无面法师道:“有两个办法。”
  龙栖云道:“第一个办法是怎样?”
  无面法师道:“自然就是迁出这幢庄院。”
  龙栖云道:“第二个办法又如何?”
  无面法师道:“施主立即到衙门自首,如此群鬼没有了借口,不肯罢休也要罢休的了。”
  龙栖云冷瞟着无面法师,突然问道:“大法师到底是什么人?”
  无面法师道:“出家人。”
  龙栖云道:“我看就不是了。”
  无面法师:“哦?”
  龙栖云道:“无面本来就不像一个出家人的法号。”
  无面法师道:“贫僧在出家之前,做出了一件很丢面的事情,那件事情一日未了结,贫僧便一日无面见人。”
  龙栖云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无面法师道:“事情未了结之前不说也罢。”
  龙栖云冷笑问道:“大法师本来叫做什么名字,应该可以说的了。”
  无面法师道:“施主以无面称呼贫僧就是。”
  龙栖云目光一闪,道:“大法师可否取下头上竹笠?”
  无面法师道:“贫僧不是说过无面见人?”
  龙栖云冷笑道:“大法师不肯告诉我本来名字,又不肯展露本来面目,莫非本与我相识,恐怕因此被我认出来?”
  无面法师道:“贫僧与施主,素未谋面。”
  龙栖云道:“当真?”
  无面法师一声佛号。
  龙栖云轻捋胡子,又说道:“大法师在门外相信已站立了不少时候。”
  无面法师道:“差不多一个时辰。”
  龙栖云道:“若是现在仍然不见人,大法师又如何?”
  无面法师道:“等下去。”
  龙栖云道:“果然是一个有心人,方才我还以为是—个骗神骗鬼的和尚,现在想起来,实在有些儿过意不去。”
  无面法师道:“贫僧的说话,施主到现在却似乎仍然不相信。”
  龙栖云道:“我这个人的疑心向来都很大。”
  无面法师道:“贫僧所说的却全都是事实。”
  龙栖云道:“有些事情我却仍然不明白。”
  无面法师正想问什么事情,龙栖云已接上话,说道:“大法师在门外站了这么久,想必已很累了,请进内坐下,再详细说话。”
  无面法师摇头道:“不必打扰了。”
  龙栖云道:“何必客气?”
  无面法师说道:“并非客气,只是,贫僧要说的都已说完,再没有什么可以奉告。”
  龙栖云倏地大笑,道:“大法师原来也是个聪明人。”
  无面法师好像不明白他的说话,又一声佛号,合十一礼道:“言尽于此,贫僧告辞。”
  龙栖云道:“大法师何处去?”
  无面法师道:“去处去。”
  他一步退后,方待转身,龙栖云在石阶上突喝一声:“且慢!”
  喝声未落,他摸着胡子的那双右手猛一抹一挥,挟在他左肋下的那顶竹笠就被他挥了出去。
  “飕”一声,那顶竹笠车轮般一飞丈八,刹那撞在无面法师头上戴着的竹笠之上。
  竹笠“噗”地被撞飞地上,无面法师的一个头立时暴露在迷檬烟雨中。
  他头上竟然还有头发。
  乌黑的头发,束了个髻盘在头顶上。
  竹笠被撞飞的同时,发髻亦被撞散,一堆乱蛇一样,疾扬起来。
  龙栖云即时打了一个寒噤。
  站在他后面的龙立更不由一声惊呼,一双眼直勾勾的瞪着无面法师,充满了恐惧。
  无面法师那一头乱蛇一样的头发,并不恐怖,恐怖的是他的面!他的面一片空白!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有一张面的轮廓。
  这根本不能算是一张面。
  他人如其名,竟真的无面!人怎会这样?他自言来自幽冥,莫非他本来就是幽冥的幽灵,本来就是一个鬼法师?
  那张“面”事实亦像白昼一样,死白色,完全不像生人的肌肤。 他没有拾回那顶竹笠,也一些不见慌张。
  虽则他没有所谓表情,从他的举止看来,他显然镇定得很。
  他合掌不变,突然又一声佛号,道:“三年之内,这幢庄院必现鬼血,施主好自为之。”
  声音也就是从那一片空白之上,发出来。
  那一片空白中却一些变动也没有。
  一样的声音,这一次听入耳中,龙栖云不禁由心寒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一双手却已鸡爪一样张开。
  无面法师也没有多讲什么,再一声佛号,转过身子,举起脚步。
  也就在这下,龙栖云一声怪叫,倏地从石阶之上拔起身子,凌空向无面法师扑去。
  无面法师直似未觉,没有回头,脚步起落之间,在他的周围突然冒起了一股白烟!
  那一股白烟迅速将他包裹起来。
  龙栖云扑落之际,无面法师人包在白烟之中。
  龙栖云并没有扑入白烟之中。
  他人在半空,扑落的身形猛可一折,竟一个斤斗倒翻回去。
  他倒翻回到石阶之上,一张脸不知如何,竟青了。
  龙立一旁也看出有些不妥,一个箭步上前,道:“怎样了?”
  龙栖云胸膛一再起伏,吁了一口气才道:“白烟中有毒,幸亏我及时发觉。”
  “毒?”龙立怔住了。
  龙栖云没有回答,一双眼一瞬也不瞬,盯稳了那一团白烟。
  那一团白烟正在向前移动。
  就在这个时候,长街那边走来了一条狗。
  那条狗正走向那一团白烟。
  它没有闪避。
  因为它根本不知道那一团白烟危险。
  它走入烟中,但很快又从烟中走出。
  这一入一出,它的神态便变了,变得一些生气也没有,踉跄着走前两步,突然仆倒在地上,“呜呜”地叫起来。
  这叫声诧异非常,简直不像是狗吠。
  龙栖云看在眼内,喃喃自语道:“这毒原来并不怎样毒。”
  他一声冷笑,回顾龙立吩咐道:“你传我说话,叫二爷他们小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龙立脱口急问道:“主人是否去追查那个无面法师?”
  龙栖云颔首道:“不错!”
  他连随一个箭步窜下石阶,顺手拾起那顶竹笠,追向那一团白烟。
  这片刻之间,那一团白烟已被风吹散了。
  烟中的无面法师却没有被吹散。
  他的人却仿佛变得烟一样轻淡,仿佛被风吹起来,曳着余烟幽灵也似飘入了一条横巷。
  龙栖云脚步如飞,亦入那条横巷之内。
  天地间立时一亮!一道闪光,突然在空中出现,一闪即逝!闪电消逝的时候,无面法师与龙栖云亦已在横巷消失!龙栖云并没有很快就回来。
  那条横巷也不知是否幽冥的入口,龙栖云那一追也不知是否追入了幽冥,从此在人间消失。
  消失了三年。
  这三年,江湖上发生了很多事。
  最哄动的一件事,当然就是沈胜衣的重出江湖了。
  有人说他是一个侠客,也有人说本来他是一个冷血的职业杀手。
  但无论如何,他的确做了好几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他用剑。
  剑在他右手使来,已非同小可,他左手使剑,却最少比右手快三倍。
  他十八岁出道,就与武林第一剑“一怒杀龙手”祖惊虹战成平手,到他击败金丝燕、柳眉儿、雪衣娘、满天星、拥剑公子等江南五大高手之后,已经很有名。
  却就在那个时候,他突然失踪。
  其后三四年,江湖上完全没有他的消息。
  不少江湖朋友都认为他是闭门苦练武功去了。
  其实三年之前他重出江湖,武功的确更厉害。
  一出现他就在西溪血战十三杀手,之后力擒白蜘蛛,到现在,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的人已很少。
  他认识的人当然也很多。
  他却不认识龙栖云。
  龙栖云的失踪,与他也本来就没有关系。
  只是他的名气实在太大。
  这本来与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事,竟就是因此与他发生关系。
  西风万里秋。
  中秋后,又是重阳九月九。
  九月初九。
  黄昏。水边。
  动江天两岸芦花,飞鹜鸟青山落霞。
  夕阳下景色如画。
  沈胜衣人在屋中。
  他并非那边青山登高归来,也并非准备现在那边青山登高前去。
  现在已不是登高时候。
  他饭后出城,一直就沿着江边东行,现在走到来这里。
  也不知是否现在才发觉周围的景色如此美丽,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放目四顾。
  他的目光还未转到后面,在他后面的一叶芦苇忽然一声异响,旋即“拔刺”的一声,飞出了一双鹜鸟。
  那双鹜鸟飞越水面,眨眼间消失在对岸的芦苇深处。
  沈胜衣的目光亦随着落向对岸。
  目随那双鹜鸟消失不见,他的目光才转回来,回到那双鹜鸟飞出的那丛芦苇之上。
  他倏地一笑,道:“和尚这么慌张的走进芦群中干什么?”
  语声方落,那丛芦苇中就传出了一声低沉的佛号。
  “阿弥陀佛——”
  “佛”字犹在半空中摇曳,那丛芦苇已左右分开,现出了一个头戴竹笠,身穿月白袈裟的和尚。
  那顶竹笠大得出奇,和尚又垂着头,沈胜衣根本看不到他的面目。
  和尚旋即从芦群中走出来,道:“贫僧虽然一路小心,到底还是给沈施主发现了。”
  沈胜衣一怔道:“和尚认识我?”
  和尚道:“认识!”
  沈胜衣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和尚道:“今天。”
  沈胜衣道:“今天?”
  和尚点头道:“贫僧虽然早已知道有沈施主这个人,却的确到今天在朋友的指点下,才认识沈施主是什么样子。”
  沈胜衣道:“这是说,在今天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了。”
  和尚道:“不错。”
  沈胜衣道:“也没有任何的关系?”
  和尚道:“一些也没有。”
  沈胜衣道:“如此就奇了。”
  和尚道:“沈施主奇怪什么?”
  沈胜衣道:“既非敌人,又没有任何的关系,和尚为什么这样跟在我后面?”
  和尚道:“沈施主什么时候察觉?”
  沈胜衣道:“离城的时候我已经觉察,本以为只是巧合……”
  和尚道:“并非巧合。”
  沈胜衣道:“然则和尚是有意跟在我后面的了?”
  和尚道:“是。”
  沈胜衣道:“目的何在?”
  和尚双掌一合,道:“贫僧无面。”
  沈胜衣道:“无面?”
  和尚道:“正是无面。”
  沈胜衣道:“和尚好奇怪的法号。”
  和尚道:“这个法号是贫僧替自己取的。”
  沈胜衣道:“哦?”
  和尚道:“因为贫僧在出家之前,做出了一件很丢面的事情,这件事情一日未了断,贫僧便一日无面见人。”
  沈胜衣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怎么还记着出家之前的事情?”
  和尚无言。
  沈胜衣道:“和尚是不是仍打算将那件事情了断?”
  和尚道:“也许是。”
  沈胜衣道:“如此何不索性还俗,将事情了断之后,才再行出家?”
  和尚道:“贫僧也许有这个打算。”
  无面双手一分,左手捏着竹笠,右手在脑后一掠,肩头上便散下了一把头发。
  沈胜衣看在眼内,失笑道:“和尚果然已经有了这个打算。”
  和尚双掌连随又合十,道:“沈施主能否改掉和尚这个称呼?”
  沈胜衣奇怪道:“改做什么?”
  和尚道:“法师!”
  沈胜衣道:“不是无面和尚?”
  和尚道:“不是,是无面法师。”
  沈胜衣摇头道:“你俗念未去,做和尚都成问题,居然还自认法师?”
  无面法师道:“贫僧事实已有做法师的资格,”
  沈胜衣道:“是么?”
  无面法师一声佛号。
  沈胜衣笑接道:“不过,你既然已准备还俗,不称呼也是一样!”
  无面法师道:“贫僧现在仍然未曾还俗。”
  沈胜衣笑道:“这样说,我以法师称呼你就是。”
  无面法师又一声佛号。
  沈胜衣接道:“是了大法师,你还没有回答我那个问题。”
  无面法师反问道:“施主可知道贫僧来自什么地方?”
  沈胜衣道:“什么地方?”
  无面法师的语声阴森了起来,道:“幽冥!”
  沈胜衣又是一怔,道:“法师莫非是一个幽灵?”
  无面法师道:“太阳仍然未下山,幽灵夜间才出现。”
  沈胜衣道:“那么大法师的本领可真不小,居然能够出入幽冥。”
  无面法师道:“沈施主可知道幽冥是什么地方?”
  沈胜衣道:“知道。”
  无面法师又问道:“也相信有所谓幽冥?”
  沈胜衣道:“不相信。”
  无面法师道:“幽灵的存在又相信不相信?”
  沈胜衣道:“不相信。”
  无面法师道:“沈施主,何以如此肯定。”
  沈胜衣道:“因为我从来没有到过幽冥,也从来没有见过幽灵。”
  他连随问道:“幽灵到底是什么样子?幽冥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无面法师道:“沈施主很快就会知道的了。”
  沈胜衣道:“哦?”
  无面法师道:“这只要沈施主跟贫僧到一个地方。”
  沈胜衣道:“幽冥?”
  无面法师道:“不是幽冥,是一间寺院。”
  沈胜衣道:“那间寺院是不是幽冥的入口?”
  无面法师道:“也不是。”
  沈胜衣道:“那是什么地方?”
  无面法师道:“就是一间寺院。”
  沈胜衣道:“然则那间寺院是幽灵出没的地方?”
  无面法师道:“也许是。”
  沈胜衣道:“这是说我也许在那里可见到幽灵的了?”
  无面法师道:“就算见不到幽灵,最低限度也可以见到幽灵的血。”
  沈胜衣诧声道:“幽灵的血?”
  无面法师道:“亦即是鬼血!”
  沈胜衣忍不住问道:“鬼血又是什么样子?”
  无面法师道:“耳闻不如目见,沈施主何不随我前往一看?”
  沈胜衣道:“那间寺院,离这里远不远?”
  无面法师道:“不远,入夜之前我们一定可以到那里。”
  他一顿又道:“沈施主走的这条路,本来就是贫僧要沈施主走的路。”
  沈胜衣道:“很巧。”
  无面法师道:“世间的事情往往都很巧,”
  沈胜衣道:“我若非走这条路,大法师又如何?”
  无面法师道:“贫僧早巳将施主截下来,游说沈施主走向这条路。”
  沈胜衣道:“我若是不答应?”
  无面法师道:“每一个人都有好奇心,贫僧相信沈施主也不会例外。”
  沈胜衣道:“你那番说话的确已打动了我的好奇心。”
  无面法师合掌道:“如此,施主请随贫僧来。”
  说罢,他连随举起脚步,一面走,一面口宣佛号:“喃呒阿弥陀佛……喃呒阿弥陀佛……”
  沈胜衣没有说话。
  无面法师口宣佛号,从沈胜衣身旁走过。
  沈胜衣即时伸手抓向无面法师头戴的那顶竹笠。
  他出手快如闪电。
  一抓就抓住了那顶竹笠。
  无面法师一个头几乎给他抓下来。
  那顶竹笠的两条带子原来扎缚在无面法师的颔下。
  幸好沈胜衣立即察觉,立即松手;那顶竹笠却已在那刹那被他推起来。
  无面法师那张面,展露在残霞的光影中。
  他“呃”的一声转面向着沈胜衣。
  沈胜衣的目光自然落在无面法师的面上。
  他当场心头一凛,几乎就怀疑自己眼花。
  他看到的是一张空白的面。
  没有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的面。
  那根本不能算是一张面。
  无面法师竟真的无面!沈胜衣吃惊未已,无面法师已将面转回,手一拉竹笠,又合十,口宣佛号继续走前去。
  沈胜衣不由自主的亦自举起了脚步。
  他的好奇心本来就不小,何况现在这件事情实在奇怪之极。
  幽冥,幽灵。
  鬼血。
  来自幽冥的大法师,无面的大法师。
  这件事何止奇怪,对他简直充满了刺激。
  妖异的刺激。
  前所未有的刺激!寺院的确并不远,就在那边山脚下。
  沈胜衣跟着无面法师来到寺院门前之际,天上仍然还有些微淡薄的残霞光影。
  那间寺院在残霞光影之下,阴森而恐怖——寺院非独古旧,显然已荒废了不少时日,到处是残垣断壁栖满了乌鸦。“呱呱”的乌鸦叫声此起彼落。
  本来已经阴森恐怖的环境给那些乌鸦一叫,更显得恐怖阴森。
  好像这样的地方,即使趁势有幽灵出现,也并不奇怪。
  沈胜衣方有这个念头,寺院中突然传出一声孤磬。
  那一声孤磬非常响亮,整间寺院也为之震动。
  栖息在寺院的乌鸦大半被惊起。
  一时间乌鸦漫天。
  古寺一声孤磬远,长空万点乱鸦愁。
  天地间一片苍凉。
  沈胜衣目光一闪,道:“既然是寺院,当然少不了青磬铜鱼这些东西。”
  无面法师道:“当然少不了。”
  沈胜衣道:“无论青磬也好,铜鱼也好,也绝不会自己发出声响。”
  无面法师道:“嗯。”
  沈胜衣道:“寺院中还有人。”
  无面法师道:“嗯。”
  沈胜衣道:“到底是人还是鬼?”
  无面法师没有回答,迳自走入寺院之内。
  沈胜衣毫不犹豫的跟进去。
  艺高人胆大。
  寺院的大门已倒塌。
  门内院子,野草丛生,就连当中那条石径亦几乎完全被野草掩蔽。
  无面法师踏着那条石径走向大殿。
  风吹草动,一片萧瑟。
  两人走过的地方,“噗噗”的一双又一双乌鸦纷纷从野草丛中飞出。
  沈胜衣若不是胆子那么大,只怕已经被这些突然而来的声响吓倒。
  他忽然嗅到了一种奇怪的气味。
  那种气味仿佛来自身后,又仿佛本来就存在空气之中。
  他仍然回头望去。
  触目都是血!
  红紫色的血,染满了寺院中围墙的内壁。
  红得夺目,紫得同样夺目。
  人血并非这种颜色。
  不成这就是鬼血?沈胜衣打了一个寒噤,脱口道:“大法师!”
  他实在想叫住无面法师,问一个清楚明白。
  无面法师却没有理会他,反而加快了脚步。
  沈胜衣只好继续走前去。
  大殿前面的石阶已经不少崩缺。
  石阶上血渍斑斑,两旁的柱子亦是一样。
  殿堂内更就像下过一场血雨,到处都是血。
  红紫色的血,散发着一种妖异的血腥味。
  沈胜衣几乎以为已置身幽冥中。
  这简直不像人间的地方。
  蛛网尘封,殿堂内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完整的。
  佛坛上那个青磬亦是崩崩缺缺。
  青磬的旁边没有人。
  那一声孤磬若是由这个青磬发出来,敲响这个青磬的那个“人”,什么地方去了?沈胜衣游目四顾,神色很奇怪。
  佛坛上的那盏琉璃灯盏也少了一角,但仍然可以用。
  灯盏中居然盛着油,还燃着灯蕊。
  粗大的灯蕊,燃着夺目的光芒,大半殿堂都被灯光照得亮亮。
  红紫色的血渍在灯光下更触目。
  触目惊心!
  沈胜衣目光一转,忽落在佛坛旁边一幅破烂的布幔上。
  即时一声裂响1那幅破烂的布幔裂响声中飞落地面!布幔后面赫然站着两个人。
  两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子。
  是人不是鬼,地面上有她们的影子,鬼据说是没有影子的。
  左面的一个最多不过十四五岁,右面的一个也不过十八九岁左右。
  沈胜衣目注右面那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非常美丽。
  美丽而妖异。
  她那双眼瞳竟然是碧绿色,碧绿得猫眼一样。
  她也是在望着沈胜衣。
  无面法师的佛号这时候已经停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子,解开颔下的绳结,将头上的竹笠取下来。
  他那张面仍然是一片空白。
  沈胜衣的目光也就在这时候一转,转望着无面法师,忽然道:“大法师戴着这样的一个面具,一路上居然没有摔跤,的确好本领。”
  无面法师道:“这完全由于面具之上,近眼睛的部位有很多小孔。”
  他举起双手,捧着那张空白的面庞,接道:“这个面具在眼睛的部位,亦向内凹入,凹成了眼睛的形状,那些小孔就开在凹下的地方,又是斜斜开上去,所以打平看来,并不容易发觉,可是我打平望去,也不容易看见东西,但认路却是方便得很。”
  沈胜衣道:“原来如此。”
  无面法师又道:“面具在鼻孔的部位也一样斜开着不少小孔,否则我早已窒息,身在幽冥。”
  沈胜衣道:“进出幽冥在大法师来说,岂非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无面法师道:“在那个无面法师来说,也许的确就不是一回事。”
  沈胜衣一怔。
  无面法师接道:“我若是进去幽冥,事实上就不会再出来。”
  沈胜衣道:“你并不是真正的无面法师?”
  无面法师摇头道:“并不是。”
  他双手一托一剥,那张空白的面庞便给他剥下来。
  果然只是一个面具。
  面具后是一张眉眼口鼻齐全的人面。
  一张中年人的面。
  沈胜衣盯着这张面,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中年人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在下龙立。”
  那边那个美丽而妖异的碧眼女孩子连随一福,道:“龙立是我家的管家。”
  沈胜衣目光转回去,问道:“姑娘又是……”
  “龙婉儿。”
  沈胜衣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姑娘好像并不是汉人。”
  龙婉儿道:“我是。”
  她笑笑接道:“家父是汉人,我应该也是汉人。”
  沈胜衣道:“姑娘的一双眼睛却不像汉人的眼睛。”
  龙婉儿道:“这相信是因为家母并非汉人的关系。”
  沈胜衣道:“令堂……”
  龙婉儿道:“家母是西洋人,碧眼金发。”
  沈胜衣恍然颔首,道:“龙立不过是一个管家,这次的事情,莫非就是姑娘的主意?”
  龙婉儿并不否认,点头道:“是我吩咐他这样将沈大侠引来这里。”
  龙立接口道:“路上难免有得罪的地方,龙立这里给沈大侠叩头。”
  他便要跪下,沈胜衣一把扶住,摇头道:“你路上并没有得罪我。”
  龙立一再用力,也无法跪得下去,只好作罢。
  龙婉儿那边即时道:“如果有,要怪也得怪我这个少主人。”
  她欠身又再一福。
  沈胜衣偏身让开,道:“姑娘着人这样引我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情?”
  龙婉儿不答反问:“除了那个面具之外,沈大侠还有什么发现?”
  沈胜衣目光一闪,道:“那些血只怕不是什么鬼血,是漆油。”
  龙婉儿道:“正是漆油,沈大侠什么时候看出来?”
  沈胜衣道:“踏入殿堂之时已经看出来。”
  龙婉儿道:“佩服。”
  沈胜衣道:“堂外石阶与及两边柱子都染满了那种鬼血,我对于奇怪东西向来都特别留意。”
  他连随问道:“姑娘为什么将这里布置成这样?”
  龙婉儿道:“目的也就在引起沈大侠的好奇心。”
  沈胜衣道:“如果是这样,姑娘现在已达到目的。”
  他目光一扫龙立,又道:“先是一个来自幽冥的无面法师,再来一间鬼血淋漓的寺院,我实在想弄清楚其中究竟。”
  龙婉儿道:“我知道沈大侠不单独武功高强,脑筋亦非常灵活。”
  沈胜衣道:“谁告诉你知道。”
  龙婉儿道:“很多人都是这样说。”
  沈胜衣道:“传言未必就是事实。”
  龙婉儿道:“十三杀手,白蜘蛛,画眉鸟这些事情难道不是事实。”
  沈胜衣闭上嘴巴。
  龙婉儿接着说道:“武功若是不高强,脑筋若是不灵活,又怎能够作得出那些事情?”
  沈胜衣没有作声。
  龙婉儿接道:“所以近年来,很多人有事情解决不来,都走去找沈大侠帮忙,只是沈大侠很少理会。”
  沈胜衣忽然一声叹息,道:“我是一个人,不是神,那些来找我的人,大都是将我当做神仙来看待,我不喜欢别人将自己神化。”
  龙婉儿道:“所以,你拒绝他们的请求?”
  沈胜衣道:“那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龙婉儿连随问道:“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沈胜衣道:“他们找我去解决的事情大都是他们自己能够解决的事情,其中一个老太婆竟要我替她找出那个在一年前偷掉她两双母鸡的小偷是谁。”
  龙婉儿大笑道:“一个人太有名,原来有这么多的烦恼。”
  沈胜衣又是一声叹息,道:“我做那些事情并不是为了出名。”
  龙婉儿道:“可是你做了那些事情,就是不想出名也不成。”
  沈胜衣无语。
  龙婉儿接口说道:“看来,我是误会了。”
  沈胜衣道:“误会什么?”
  龙婉儿道:“我以为沈大侠不大喜欢帮助别人解决困难。”
  沈胜衣道:“相信很多人都是这么样想。”
  龙婉儿道:“所以我才用这个办法先引起沈大侠的好奇心,那么沈大侠就不难帮助我追查下去了。”
  沈胜衣忍不住问道:“你怎会想出这么奇怪的办法?”
  龙婉儿道:“这个办法并不是我想出来的。”
  沈胜衣道:“是谁?”
  龙婉儿道:“也许就是无面法师。”
  沈胜衣道:“真的有这个人?”
  龙婉儿点头道:“也真的有鬼血。”
  沈胜衣目光环扫,道:“这些鬼血不就是漆油?”
  龙婉儿道:“这些事,我可以肯定,因为它是我们漆上去的。”
  沈胜衣道:“出事的地方并不是这个寺院。”
  龙婉儿点头。
  沈胜衣道:“是哪里?”
  龙婉儿道:“我家里。”
  沈胜衣道:“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龙婉儿道:“这得从三年前说起。”
  沈胜衣道:“请说。”
  龙婉儿道:“三年前的今日,家父大清早出门去登高,可是一将门打开,就看见一个和尚。”
  沈胜衣道:“那个和尚,就是无面法师?”
  龙婉儿道:“他自称无面法师,来自幽冥。”
  沈胜衣道:“那一身装束是不是也就是龙立现在这一身装束一样?”
  龙婉儿道:“完全一样。”
  沈胜衣道:“他真的无面?”
  龙婉儿道:“家父曾经以竹笠撞飞他头上戴的竹笠,所看见的就是龙立那个面具一样的。”
  沈胜衣道:“也许,他亦只是戴着面具。”
  龙婉儿道:“也许。”
  沈胜衣道:“当时,他在门外做什么?”
  龙婉儿道:“等候家父出来。”
  沈胜衣道:“他认识令尊?”
  龙婉儿道:“他说是不认识,所以,要见家父,只因为家父是那间庄院的主人。”
  沈胜衣道:“他等候的其实只是那间庄院的主人?”
  龙婉儿道:“正是。”
  沈胜衣道:“目的何在?”
  龙婉儿道:“指点迷津。”
  沈胜衣道:“哦?”
  龙婉儿道:“听他说那间庄院的原来主人生前在庄院之内杀人无数,死在他手下的那些人变成幽灵之后,时刻都在等候机会报复,虽则他已经病逝,他的后人亦将庄院卖给了家父,迁到第二个地方,那些幽灵仍不肯罢休,一定要在庄院之内作祟。”
  沈胜衣道:“如何作祟?”
  龙婉儿道:“一面流着血,一面以最丑恶的形相在庄院之内徘徊。这一来,住在庄院之内的人就是不被它们吓死,也不难被他们吓病,赶快搬出去。”
  沈胜衣道:“幽灵怎会这么凶?”
  龙婉儿道:“他口中的那些幽灵就是这么凶。”
  沈胜衣道:“那么他指点你父亲怎样去趋吉避凶?”
  龙婉儿道:“他提供了两个办法,一就是迁出,一就是到衙门自首。”
  沈胜衣道:“到衙门自首?”
  龙婉儿道:“因为家父罪孽深重,那些幽灵才能够凶起来,所以只要家父到衙门自首,那些幽灵没有了借口,不罢休也得罢休。”
  沈胜衣道:“这可是那个无面法师的说话?”
  龙婉儿点头道,“正是。”
  沈胜衣道:“令尊到底有没有做过甚么坏事?”
  龙婉儿道:“以我所知,家父是一个正当商人,那个无面法师只怕是信口雌黄。”
  沈胜衣道:“令尊是一个商人?”
  龙婉儿道:“家父世代经商。”
  沈胜衣道:“做的是什么生意?”
  龙婉儿道:“几代都是采办各种西洋没有的货物,乘船出海,到海外各地,与洋人交易。”
  沈胜衣道:“这种生意倒也特别。”
  龙婉儿道:“家父很年轻的时候便与两个结拜兄弟出海,十几年下来,实在赚了不少钱。”
  沈胜衣道:“现在,他仍然做这种生意?”
  龙婉儿道:“早已不做了。”
  沈胜衣道:“哦?”
  龙婉儿道:“这完全是由于家母的病影响。”
  沈胜衣道:“令堂有病?”
  龙婉儿道:“家母卧病瘫痪在床已经有十多年,这十多年家父都是不离左右?亲奉汤药。”
  沈胜衣说道:“令尊原来是一个好丈夫。”
  龙婉儿道:“也是一个好父亲。”
  这句话出口,她的眼睛就湿了。
  沈胜衣看在眼内,转回话题,道:“令尊听了无面法师那番话之后,有什么表示?”
  龙婉儿道:“家父似乎怀疑那个无面法师另有企图,很想将他留下来,问个清楚明白。”
  沈胜衣道:“那个无面法师肯不肯留下来?”
  龙婉儿道:“不肯,而且还转身离开,家父也就在那个时候出手,以竹笠撞飞他头戴的竹笠,看见他那张空白面庞。”
  沈胜衣道:“他当时如何?”
  龙婉儿道:“没有将竹笠拾回,合掌一声佛号,说了一句话。”
  沈胜衣道:“他怎样说?”
  龙婉儿道:“三年之内庄院必现鬼血,叫家父好自为之,说完这句话,他就举步离开。”
  沈胜衣问道:“令尊当时有没有迫下去?”
  龙婉儿道:“家父立即就凌空向他扑过去,但还未扑到,那个无面法师的周围就冒起了一团白烟。”
  沈胜衣道:“然后那个无面法师就消失在白烟中?”
  龙婉儿点头道:“那团白烟旋即向前滚动,到被风吹散的时候,他又再现身,幽灵一样飘入了一条横巷。”
  沈胜衣道:“令尊那一扑,扑了一个空?”
  龙婉儿道:“家父并没有扑入白烟中,因为他突然发觉烟中有毒。”
  沈胜衣道:“烟中有毒?”
  龙婉儿道:“但很快家父又发觉那种毒并不怎样毒,放步追下去。”
  沈胜衣道:“追到无面法师没有?”
  龙婉儿摇头,道:“不清楚。”
  沈胜衣试探着问道:“事后令尊没有说?”
  龙婉儿神色黯然,道:“家父那一追,便不知所踪。”
  沈胜衣一怔!
  龙婉儿沉声接道:“到今日,已整整失踪了三年又一一日。”
  沈胜衣道:“一些消息也没有?”
  龙婉儿道:“没有。”
  沈胜衣沉吟片刻,忽问道:“令尊高姓大名?”
  龙婉儿道:“龙栖云。”
  沈胜衣道:“武功相信很好。”
  龙婉儿道:“家父曾经说过,他的武功并不在几年前败在你剑下的江南五大高手之下。”
  沈胜衣又是一怔,道:“令尊是一个商人,怎会有这么好的武功?”
  龙婉儿道:“这就不清楚了。”
  沈胜衣转问道:“当时,旁边有什么人?”
  龙婉儿道:“当时旁边就只有龙立一个人。”
  沈胜衣目注龙立。
  龙婉儿接道:“这件事我也是事后从龙立口中得知,龙立——”
  龙立应声上前。
  龙婉儿连随吩咐道:“方才我的叙述也许有遗漏地方,你补充一下。”
入庄查鬼血无言心中明
  龙立索性将事情复述一次。
  他的记忆力很好,三年前重阳所发生的事情,一些也没有忘掉。
  沈胜衣一面听一面问。
  他听得很仔细,问得很详细。 然后他沉默了下去。
  龙婉儿等于一会,看见沈胜衣仍然保持沉默,便道:“龙立的父亲原就是我家的老仆人,他是在我家长大,与他的父亲一样忠心,沈大侠不必怀疑他的说话。”
  沈胜衣道:“我并没有怀疑,不过在将整件事由头至尾想一遍。”
  他沉吟接道:“这件事实在奇怪。”
  龙婉儿道:“什么地方奇怪?”
  沈胜衣道:“那个无面法师的出没,说话,与令尊对这件事采取的态度,无一不奇怪。”
  他连随问道:“姑娘这一次找我,莫非是要我设法找出令尊的下落?”
  龙婉儿道:“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沈胜衣道:“事情发生之后,你们当然会派人到附近找寻。”
  龙婉儿道:“当日中午仍不见家父回来,我们便派人出去找寻的了,但是一连几天,找遍了周围百里,一些线索也没有,甚至没有人见过家父与及那个无面法师走过。”
  她颤声接道:“那条横巷,简直就像是……”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住口。
  沈胜衣知道她要说什么,便替她接下去道:“简直就像是幽灵的入口,一进去,便会从人间消失?”
  龙婉儿苦笑道:“很多人都是这样说,那条横巷竟因此变成了一条鬼巷,再没有人敢走进那里去。”
  沈胜衣道:“人就是这样,他们大概忘记了那之前不少人曾经走进那条横巷,现在仍然生存在人间。”
  龙婉儿道:“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继续找寻了半年,那附近一带,几乎连老鼠的洞穴都翻转了,始终是一无所获,才死心罢手。”
  沈胜衣道:“你们这样找都找不出什么,我也未必能够有所发现,况且事隔三年,即使当时真的有线索留下来,又未被你们发现,亦没有可能存在的了。”
  龙婉儿道:“我们既然已死心,又岂会在三年后的今日再如此劳驾沈大侠。”
  沈胜衣目光一闪,道:“然则今日之所以找我,莫非近日发生了什么事情,与令尊的失踪很有关系。”
  龙婉儿点头,说话却尚未出口,沈胜衣已自脱口叫道:“鬼血,是不是鬼血出现了?”
  龙婉儿点头道:“正是!”
  沈胜衣道:“那个无面法师的预言竟然实现了?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龙婉儿道:“前此一个月夜里。”
  沈胜衣道:“鬼血怎样出现?”
  龙婉儿道:“那天夜里突然打雷闪电,狂风暴雨,到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就发觉庄院的内外到处都是血。”
  她的面色已青了。
  沈胜衣道:“你们怎知道,那些是鬼血?”
  龙婉儿颤声道:“因为那些血与那个无面法师所说的鬼血完全一样。”
  沈胜衣道:“这件事,有没有惊动官府?”
  龙婉儿道:“事情一传出去,官府就派人到来调查,还来了两个经验丰富的老仵工,他们检查之下,都肯定那些红色的鬼血事实是人血,死人的血!”
  沈胜衣道:“死人的血?”
  龙婉儿道:“那些血虽然颜色鲜明,并没有鲜血的血腥,从血上散发出来的是腐尸的气味。”
  沈胜衣道:“紫色的又如何?”
  龙婉儿道:“腐尸的气味更浓。”
  沈胜衣道:“人死若是变鬼,死人的血也就是鬼血了。”
  龙婉儿道:“官府中人亦因此认定那些的确是鬼血,劝我们暂时迁出去。”
  沈胜衣道:“你们有没有迁出去?”
  龙婉儿道:“没有,家母不肯。”
  沈胜衣道:“原因何在?”
  龙婉儿道:“家母其实是遵从家父的吩咐。”
  沈胜衣道:“哦?”
  龙婉儿道:“家父对于那幢庄院显然非常喜欢,搬入去之后曾经一再表示,五年之内无论如何也不迁出去,所以出现了鬼血之后,附近的几个有钱人虽然立即就着人前来游说,甚至出到很高的价钱,家母亦一一拒绝,不肯将那幢庄院出卖。”
  沈胜衣道:“你们是否知道那几个有钱人为什么明知道有幽灵作祟,也要买那幢庄院?”
  龙婉儿道:“这件事后来我们已调查清楚,他们所以这样做,其实在斗气,亦有意藉此一出风头。”
  沈胜衣淡笑道:“这种有钱人我见过不少,他们闲着无聊,就是喜欢这样,一来出风头,一来找刺激。”
  他又问道:“令尊何以一再强调五年这个时间?”
  龙婉儿想想,摇头道:“家父并没有加以解释。”
  沈胜衣转顾龙立。
  龙立亦摇头,道:“主母也许会知道其中原因。”
  沈胜衣目光回顾,道:“鬼血的出现,与令尊的失踪也许真的有关系。”
  龙婉儿道:“家母也是这个意思,可是,我们却找不到丝毫线索,每一日就只有怀着恐惧的心情,在庄院之内等候那些幽灵出现。”
  沈胜衣道:“那些幽灵,是否相继出现?”
  龙婉儿道:“它们没有。”
  她苦笑接道:“也许它们已经在庄院之内徘徊,只是我们看不见,幽灵本来就是一种很虚幻的东西。”
  沈胜衣道:“这个与无面法师的预言并不符合。”
  龙婉儿道:“也许它们已改变了主意,也许它们现在已出现,不过我没有看见,我离家已经七天。”
  沈胜衣道:“已经七天?”
  龙婉儿道:“七天前龙立从一个行商的人口中知道了沈大侠在这附近,告诉我,我立即就赶来了。”
  沈胜衣道:“令堂是否也知道了这件事。”
  龙婉儿点头道:“她也主张我找沈大侠,二叔也同意。”
  沈胜衣道:“令尊有几多个兄弟?”
  龙婉儿道:“本来两个,一个却已在多年前病逝。”
  沈胜衣道:“亲生兄弟?”
  龙婉儿摇头道:“结拜兄弟。”
  沈胜衣道:“也就是当年陪同令尊出海的那两位?”
  龙婉儿道:“不错。”
  沈胜衣道:“你那位二叔是否也住在庄院之内?”
  龙婉儿道:“一直都是。”
  沈胜衣道:“那幢庄院之内现在一共住了多少人?”
  龙婉儿毫不隐瞒,道:“我,家母西门碧,舅父西门鹤,二叔傅青竹,二婶于媚,表哥司马不群——他是我三舅司马斩的儿子,此外管家龙立夫妇,春梅秋菊两个丫环。”
  她一顿又道:“春梅侍候家母,秋菊一直追随我左右。”她的目光斜落在身旁那女孩子身上,道:“就是她。”
  那个女孩子连忙一福。
  龙婉儿接道:“还有张旺夫妇,与及他们的一个儿子,负责烧饭破柴之类的工作。”
  沈胜衣忽问道:“令堂姐弟不用说都是洋人?”
  龙婉儿道:“西门碧西门鹤是家父替他们起的名字。”
  沈胜衣沉吟着道:“你们这家庭倒也复杂,父母双方都有亲戚住在里头。”
  龙婉儿道:“不过彼此之间相处的也算融洽。”
  沈胜衣道:“如此复杂的家庭相信多少总难免有些争执,其间不难有幽灵出没的余地。”
  龙婉儿道:“沈大侠的意思是说,那些鬼血有可能是我们家中的人弄出来?”
  沈胜衣道:“我是这样怀疑。”
  他一笑接道:“我这个人的疑心向来就大得很。”
  龙婉儿道:“可是……”
  沈胜衣道:“这件事如果是人为,这个人必然对庄院的环境非常熟悉,否则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在黑暗之中,将那些鬼血洒遍整个庄院。”
  龙婉儿道:“可是……”
  沈胜衣道:“如果有幽灵,这件事在幽灵而言,当然也简单得很。”
  他一笑接道:“我不相信有所谓幽冥幽灵,因为我根本没有到过幽冥,见过幽灵,但,一个人未到过,未见过的地方的东西,并非就等于没有,所以我也不能够否定幽冥幽灵的存在。”
  龙婉儿道:“我也是这样说。”
  沈胜衣道:“也所以,在未到那庄院之前,对于任何事情我只是存疑,绝不下任何断定,一切都留待到那幢庄院之后再说。”
  龙婉儿听说喜动形色,道:“你是答应了?”
  沈胜衣颔首,道:“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么奇怪的事情,也从来没有跟幽冥和幽灵打交道,难得有这个机会。”
  龙婉儿笑道:“多谢你。”
  沈胜衣连忙摇手,道:“这件事,我未必能够替你解决!”
  龙婉儿道:“你肯去,我已经感激得很。”
  她满怀信心的接着又道:“何况你一到,事情一定有一个水落石出。”
  沈胜衣失笑道:“有一件事你似乎还未知道。”
  龙婉儿道:“是什么事?”
  沈胜衣笑道:“我与捉鬼的那个钟馗并没有任何的亲戚关系,甚至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如果真有幽灵在捣鬼,莫怪我袖手旁观。”
  龙婉儿亦自笑道:“你既从来没有这样经验,又怎知自己没有捉鬼的本领?”
  沈胜衣道:“我不知道。”
  龙婉儿接道:“也许你捉起鬼来,比钟馗还要厉害。”
  沈胜衣笑道:“如此非要尝试一下不可了。”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周围那些不是鬼血的“鬼血”之上!夜幕已低垂,本来已经阴森的寺院更加阴森!灯光却相应更加明亮!明亮的灯光照耀之下,那些“鬼血”也更加触目!这是假鬼血!真鬼血又是怎样?血!
  一入庄院沈胜衣就看见血!紫红色的鬼血!这不是古寺之中那种油漆鬼血,是真的鬼血。
  古寺之中他嗅到的是油漆的气味,现在他嗅到的,是一种妖异的恶臭。
  他将鼻子移近去,一个胃几乎倒转过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真的是鬼血?他皱起眉头,道:“这么多天了,怎么仍然这么臭?”
  龙婉儿道:“比开始的时候,已经淡了很多。”
  沈胜衣道:“这样臭,当夜你们怎么完全没有感觉?”
  龙婉儿道:“我几乎忘记了告诉你,这些鬼血在干了之后才开始发出恶臭。”
  沈胜衣目光一闪,道:“哦?”
  他突然拔剑。
  剑光一闪,闪后薄薄的一块染满了鬼血的木片便被他用剑削下来。
  他接在手中,迎着太阳拿起来,然后眯起了眼睛加以细看。
  时当正午,天色睛朗,太阳高照。
  木片的鬼血在太阳下泛起了一抹妖异的光芒。
  龙婉儿、秋菊、龙立的目光不由都集中在沈胜衣手中的木片上。
  沈胜衣细看了一会,忽然将木片放入口中。
  龙婉儿三人大吃一惊,却哪里还来得及阻止。
  沈胜衣也只是以舌轻舐,便将木片取出,神色却变得古怪起来!
  龙婉儿鉴貌辨色,道:“沈大侠是否有所发现?”
  沈胜衣将木片放入袖中,以袖一擦舌头,道:“尚有待证明。”
  他连随问道:“庄院的大门与及两边围墙之外,鬼血还在什么地方出现?”
  龙立道:“除了房间之外,整个庄院没有一处地方不是鬼血淋漓。”
  沈胜衣目光一转,道:“门那边是不是大厅?”
  龙婉儿道:“是,沈大侠请先进大厅奉茶,然后再到其他的地方看看。”
  沈胜衣道:“也好。”
  他举起脚步。
  龙立忙上前引路。
  沈胜衣脚步起落非常缓慢,双眉已锁在一起,仿佛在思索什么。
  大厅内外也鬼血淋漓。
  非独墙壁、柱子,连承尘,连地砖,以至桌椅都鬼血斑驳。
  一个人正坐在大厅当中那张八仙桌旁边喝酒。
  那个人碧眼金发。
  看见沈胜衣进来,他一怔,缓缓站起身子。
  这一站起来,比沈胜衣还高出半个头。
  高而瘦,他站在那里,简直就像是一只鹤。
  他连随放下酒杯,招呼道:“来的可是沈先生?”
  出口竟然是地道的京片子。
  沈胜衣一怔点头道:“西门先生?”
  那个人道:“正是西门鹤。”
  沈胜衣道:“想不到西门先生一口京片子说得比我还要地道。”
  西门鹤笑道:“学了二十年,练了二十年,多少总应该有些成绩。”
  沈胜衣道:“应该。”
  西门鹤道:“沈先生这一次到来相信就是为了调查鬼血这件事。”
  沈胜衣道:“正是!”
  西门鹤道:“我听过不少沈先生的传说,以沈先生的武功智慧,这件事不久一定有一个水落石出。”
  沈胜衣道:“希望如此。”
  西门鹤道:“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沈先生只管开口吩咐!”
  沈胜衣道:“言重。”
  西门鹤忽然问道:“沈先生是否相信幽灵存在?”
  沈胜衣道:“现在不相信。”
  西门鹤道:“我却是从小就相信,可是我完全不害怕。”
  沈胜衣道:“哦?”
  西门鹤道:“即使幽灵真的找到来,也不能够伤害我。”
  沈胜衣道:“哦?”
  西门鹤道:“因为我信奉基督教,是一个基督教徒。”
  沈胜衣点头。
  他听说过这种教。
  西门鹤接道:“我身上有两样神圣的东西。”
  他右手一掠,左手一掏,右手就多一条白金链子,左手也多了一本羊皮小书。
  那条白金链子挂在他脖子之上,链子相连着一个白金的十字架。
  十字架之上有一个白金的人像。
  他又道:“有这个十字架与及这本圣经,妖魔鬼怪根本就不敢接近。”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可是他们都不相信我这一套。”
  沈胜衣淡笑道:“有事实证明,他们就会相信的了。”
  西门鹤亦自笑道:“所以我希望那些幽灵出现。”
  沈胜衣道:“到今日为止,幽灵仍然没有出现?”
  西门鹤道:“仍然没有。”
  他方待再说什么,一个清朗的声音已然传来:“沈大侠可是到了?”
  一个人同时大踏步从门外跨入。
  中年人!这个中年人面色红润,看样子非常聪明,一副商人的装束,左胁下挟着一个算盘。
  那个算盘乌黑发亮,竟像是铁打的。
  沈胜衣应声望去,还未开口,旁边龙婉儿已一声:“二叔!”
  来的这个中年人,正是傅青竹。
  他目光一落,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龙婉儿道:“入门还未坐下。”
  傅青竹道:“已请到沈大侠?”
  龙婉儿点头。
  傅青竹道:“也算你本领。”
  龙婉儿一笑。
  傅青竹两步走到沈胜衣面前,道:“阁下就是沈胜衣大侠?”
  沈胜衣道:“正是沈胜衣!”
  傅青竹一抱拳,道:“幸会。”
  他似乎忘记了肋下挟着一个算盘,双手一抱拳,那个算盘便从肋下掉下来。
  “叮当”的一声,算盘掉在地上,撞碎了一角花砖。
  那个算盘竟真的是铁打的。
  傅青竹慌忙俯身拾起那个铁算盘。
  他算盘在手,身形猛一长,“叮当”又一声,右手竟执着那个铁算盘斜向沈胜衣的胸腹撞去。
  这一下非常突然!
  幸好,沈胜衣已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
  他反应的敏锐更不是一般人所能够比得上。
  他半身刹那一闪,那个铁算盘问不容发,从他的胸腹之上擦过。
  傅青竹一击落空,脚下倒踩七星,连忙抽身暴退。
  一退半丈,他又再一抱拳,道:“得罪了。”
  沈胜衣没有还击,也没有追前,就站在那里,淡淡地道:“这是什么意思?”
  傅青竹道:“傅某只是想知道阁下是否真的是沈胜衣大侠。”
  沈胜衣道:“能够避开你这一击的人,相信并不是只有我沈胜衣。”
  傅青竹道:“能够避开我这一击的人,根本用不着冒充别人的名字。”
  沈胜衣道:“你这个铁算盘实在用得不错。”
  傅青竹道:“比起沈大侠,可就差远了。”
  一步跨回,说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傅某今日,总算大开眼界了。”
  沈胜衣道:“好说。”
  傅青竹又跨前一步,道:“傅某是什么人,沈大侠相信已知道了?”
  沈胜衣道:“我已知道。”
  傅青竹一声叹息,道:“家兄的失踪,与及鬼血的出现,婉儿相信亦已说得很详细。”
  沈胜衣点头。
  傅青竹叹息接道:“为了这两件事情,我已伤透脑筋,可是一些线索也没有,所以,婉儿建议去找沈大侠,我立即赞成!”
  沈胜衣道:“只怕也无能为力。”
  傅青竹道:“沈大侠太谦了!”
  他恳切地接道:“总之,一切都拜托沈大侠了……”
  话口未完,大厅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青竹!”
  傅青竹一怔!
  沈胜衣脱口问道:“谁?”
  傅青竹道:“内人于媚。”
  沈胜衣道:“她的叫声,似乎充满恐惧。”
  傅青竹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即时又是一声尖叫。
  这一声尖叫近了很多,恐惧的意味更强烈。
  傅青竹不敢怠慢,飞步冲出大厅外。
  沈胜衣也不犹疑,追在傅青竹后面。
  其他人不由自主地亦迫了出去。
  傅青竹沈胜衣一出大厅,就看见一个中年妇人,从左边走廊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那不错就是傅青竹的妻子于媚。
  她花容失色,也不知遇上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拼命的叫着傅青竹的名字。
  傅青竹急步上前,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了几下,喝问道:“什么事大惊小怪?”
  于媚停止了尖叫,喘着气,道:“那……那个鬼法师……”
  傅青竹奇怪地道:“鬼法师?”
  于媚道:“我是说三年前来过的那个无面法师……”
  傅青竹变色道:“他又来了?”
  于媚没命地点头。
  旁边所有人立时也都色变。
  沈胜衣插口问道:“你在哪里遇上了他?”
  于媚惊魂甫定,终于发觉沈胜衣的存在,说道:“你是否就是那位沈胜衣大侠。”
  沈胜衣道:“我就是沈胜衣。”
  于媚上下打量了一眼,道:“方才家人来报告,说你已来了,我也想一睹风采,所以在青竹出去之后,换过了衣服,想动身过来这边,谁知道一出院子,一个头戴竹笠,身穿月白袈裟的和尚就从假山后面转出来,拦住了我的去路。”
  沈胜衣道:“他拦住你的去路干什么?”
  于媚道:“当时他念了一声‘喃呒阿弥陀佛’,就自言自语地说道:‘鬼血不幸终于出现了,鬼血既出现,幽灵亦必会出现,幽灵一出现,这个庄院,就有人死亡。’”
  听她这样说,所有人的面色不由就一变再变。
  她颤声接道:“他的说话大概就是那样,当时我害怕得要命,实在没有办法将他的说话原原本本地记下来。”
  傅青竹道:“他没有其他说话了?”
  于媚答道:“还有一句话,却是问我的……”
  傅青竹追问道:“他问你什么事?”
  于媚青着脸,道:“他问我这个庄院之内有没有人死亡?”
  傅青竹道:“你有没有回答?”
  于媚道:“我没有,我已经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来。”
  傅青竹道:“他没有再问你?”
  于媚说道:“没有,他只是叹了一口气。”
  傅青竹道:“那么你怎知道他就是那个无面法师?”
  于媚道:“叹了一中气之后,他就将戴笠脱下来,我因此看见了他的面。”
  她犹有余悸,悲嘶道:“他……没有面……我看到的就只是一片空白,那一片空白突然裂开,裂开了两边,一股紫红色的血从裂缝涌出来,然后他周围就冒起了一团白烟,将他包在烟中……我……我再也抵受不住那种恐惧,拼命走……走到来这里……”
  她伏在傅青竹的肩头放声哭了起来。
  傅青竹抱紧了她,连声安慰道:“不用怕,现在安全了。”
  他自己的面色却已然青白如纸。
  其他人的面色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一个个怔在当场。
  却不过刹那,沈胜衣突然问道:“那个无面法师现在是否仍然在那里?”
  于媚哭着道:“不知道,我没有回头看他。”
  沈胜衣道:“你能否振作一下,带我们到那里。”
  于媚勉强收住了哭声,嗫嚅道:“我……我……”
  傅青竹柔声道:“你若是支持不住,不妨留在大厅内休息一下,由你的说话,我已经知道那个无面法师方寸在哪儿附近出现……”
  于媚立即跳起来,道:“我才不一个人留在大厅内。”
  她举袖擦掉眼泪,道:“你们跟我来好了。”
  她说得响亮,两双手却紧捉着傅青竹的左手,大半边身子缩在傅青竹的身后。
  众人其实是跟着傅青竹走前去。
  秋已深。
  院子的花草多半凋零。
  西风落叶,西风满院。
  一片难言的萧索。
  那个无面法师已经不在院中,方才他站立的地方却有一小滩血。
  “血”是紫色,就像是前晚出现在庄院之内,染污了整个庄院的那些血。
  莫非这又是鬼血?“血”仍然没有凝结。
  淡淡的腐尸气味从血中散发出来。
  沈胜衣执起一截短短的枯枝,挑起了一些血,一再观察,沉吟着道:“这些血与那些紫色的鬼血显然一样!”
  傅青竹怪叫道:“这些血是鬼血?”
  沈胜衣道:“目前,惟有用这个名称了。”
  傅青竹道:“那个无面法师岂非就是一个幽灵?”
  沈胜衣道:“如果这些血,真的是由他的面上流下来,目前,也只好将他当做幽灵。”
  傅青竹的脸色更难看。
  于媚若不是扶着傅青竹,只怕已经晕倒地上。
  女人的胆子据说都比较小,何况见鬼的又是她。
  龙婉儿的面色亦青得很厉害,她身边的秋菊已不住在颤抖。
  龙立同样青着脸。
  西门鹤右手十字架压在左手圣经之上,正在念念有词。
  这一次他用的是一种很奇怪的语言。
  沈胜衣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一直没有在意,现在才留意,目注西门鹤,问道:“你念的,是圣经上的原文?”
  西门鹤语声一顿,颔首道:“你也听得懂?”
  沈胜衣摇头道:“听不懂,日后有机会再请教。”
  他缓缓站起身子。
  西门鹤右手上下左右比划了一个十字,继续用那种奇怪的语言念下去。
  沈胜衣没有再理会他,目光转向那边墙下的一丛花树上。
  一缕缕白烟正在花树丛中飘浮。
  那是否就是将无面法师掩去的那一团白烟被风吹散了,吹到那边去?沈胜衣举步走向那丛花树。
  傅青竹也发现了,忙叫道:“沈大侠小心,白烟中也许有毒。”
  沈胜衣应道:“我已经小心。”
  他连忙闭上呼吸,走入那丛花树中。
  一入他的右手便挥出,飘浮的白烟刹那被他挥散。
  他的目光旋即在花丛的枝叶上游移。
  然后他整个人怔住在当场。
  龙婉儿忍不住走前去,道:“是不是有毒?”
  沈胜衣颔首道:“不过并不厉害。”
  龙婉儿道:“那个无面法师到底是人还是鬼?”
  沈胜衣道:“一定要我回答的话,我一定说是人。”
  他一顿,又道:“事实是不是,却不敢肯定。”
  龙婉儿道:“哦?”
  沈胜衣道:“光天化日之下,鬼似乎没有出现的可能。”
  话语未完周围突然一暗。
  众人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
  不知何时,天上已多了好几团黑云,其中的一团黑云,正将太阳遮住了。
  沈胜衣不由苦笑道:“这天气实在奇怪,一下子就变了。”
  龙婉儿说道:“古老相传,未必正确,也许,光天化日之下,鬼亦一样能够出现。”
  沈胜衣说道:“鬼难道也能够使用毒药?”
  龙婉儿苦笑道:“也许能够。”
  沈胜衣道:“也许那个无面法师是介乎人鬼之间。”
  龙婉儿道:“也许是的。”
  沈胜衣道:“这些事未免太难以令人置信。”
  龙婉儿道:“我们对于幽冥幽灵的种种根本就一无所知。”
  沈胜衣不能不点头。
  龙婉儿道:“现在应该怎样?”
  沈胜衣道:“不妨先从那些鬼血着手调查。”
  龙婉儿道:“听你的口气,好像已经有头绪了。”
  沈胜衣又是那一句:“有待证明。”
  龙婉儿正想问清楚,沈胜衣忽然皱皱鼻子,道:“这是什么香?”
  空气中不知何时,已多了种奇怪的香气。
  龙婉儿鼻子一皱,道:“是药香。”
  沈胜衣道:“药香?”
  龙婉儿点头道:“由隔壁传来的。”
  沈胜衣道:“隔壁,是否属于这个庄院?”
  龙婉儿点头。
  沈胜衣道:“是什么地方?”
  龙婉儿道:“一个独立的院子,我表哥就住在那里。”
  沈胜衣道:“司马不群?”
  龙婉儿道:“正是。”
  沈胜衣道:“他有病?”
  龙婉儿摇头。
  沈胜衣道:“那么这药香?”
  龙婉儿说道:“他终年都是在那里炼药。”
  沈胜衣道:“炼什么药?”
  龙婉儿道:“什么药他都炼。”
  沈胜衣再问道:“炼来干什么?”
  龙婉儿道:“有时,是炼来给家母服用。”
  沈胜衣道:“他是个大夫?”
  龙婉儿道:“学习了这么多年,相信他已经有资格做一个大夫的了。”
  沈胜衣问道:“他还没有开始替人看病?”
  龙婉儿道:“除了家母之外,我们有什么病,他也会替我们看看。”
  沈胜衣道:“你认为他怎样?”
  龙婉儿道:“比外面请的大夫还要好,所以这两年以来,我们已没有请过大夫回来。”
  她笑笑问道:“你要不要见见他?”
  沈胜衣道:“见见也好。”
  龙婉儿笑道:“跟我来。”
  她含笑举步,脚步出奇的轻快。
  自回来这个庄之后,她现在才露出笑容。
  沈胜衣也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开心。
  她显然很高兴看见司马不群。
  虽然她没有说出口,沈胜衣亦已看出来。
  沿着围墙旁边的小径,一直向前行,转了一个弯,就看见一道月洞门。
  入门就是那个院子。
  院子的正中有一幢两层的小楼。
  越接近那幢小楼,药香便越浓郁。
  一入小楼,更就像泡在药缸中。
  小楼内,赫然堆满了药草。
  种种色色的药草。
  靠窗有几列木架,一列摆放着好几十个药瓶,其他几列都是书籍,地上还有一缸缸的卷轴。
  小楼的正中,七星形排放着七个鼎炉,其中的一个鼎炉正在烧着药。
  一个人盘膝坐在鼎炉之前。
  一册书在他腿上摊开,他的眼睛却闭上。
  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也不知睡着了还是在沉思什么。
  他也没有发觉众人的进来,一直到龙婉儿出声呼唤,才突然惊觉。
  他睁开眼睛,抬头望着龙婉儿,一笑道:“表妹甚么时候回来了?”
  他正是司马不群,人长得非常英俊,笑起来尤其好看,面色却稍嫌苍白。
  龙婉儿笑望着他,道:“先刻才回来,你是在睡觉?”
  司马不群道:“我在思索一种药。”
  龙婉儿偏过头去,道:“又是药。”
  司马不群的目光随着转动,好像这才看见沈胜衣他们。
  他飒的跳起身子,道:“沈大侠已给你请来了?”
  龙婉儿笑笑,道:“他在隔壁嗅到了药香,所以,走过来看看。”
  司马不群道:“哪一位才是?”
  他口中在问,目光却已落在沈胜衣面上。
  龙婉儿方待回答,他已举步走过去,一揖道:“这位想必就是沈大侠。”
  沈胜衣偏身让开,道:“不敢当。”
  司马不群接道:“在下司马不群。”
  沈胜衣道:“我已知道。”他目光环扫,道:“司马公子在医药方面似已化了不少时间。”
  司马不群道:“我七岁开始学医,到现在不觉已十五年。”
  沈胜衣道:“你对这方面的兴趣何以如此浓厚?”
  司马不群道:“这主要是由于先父的影响,龙大叔的悉心栽培也是原因。”
  沈胜衣道:“令尊是一个大夫。”
  司马不群道:“他不是,不过他的医术并不在任何一个出名的大夫之下。”
  沈胜衣道:“难得。”
  司马不群道:“听说沈大侠在医药方面也甚有研究。”
  沈胜衣道:“哪里谈得上研究,只是在跌打刀伤方面,因为行走江湖,不时用得着的关系,多少学了一些。”
  司马不群道:“沈大侠谦虚。”
  沈胜衣目光一再环扫,道:“这么多药草都是你自己采摘的?”
  司马不群道:“大部分托人采购,因为我没有时间亲自走遍天下。”
  沈胜衣道:“走遍天下的确是一件很花时间的事情。”
  司马不群道:“不过天下间所产的药物,只要是书籍上记载的,我都已搜购的七七八八。”
  他抬手指向那些药草,说道:“这是其中的一小部份,大都是近日买回来的,以前的有些我已经用来炼药,有些因为用不着,堆放在地牢下面。”
  沈胜衣循指望去,目光忽然停留在墙角的几种药草上。
  司马不群并没有在意,继续道:“这几年以来,我一直都是在研究治疗体内各种疾病的药物,铁打刀伤方面的药物因为无暇兼顾,懂的并不多,有机会,还请沈大侠指教。”
  沈胜衣的视线,缓缓从墙角那几种药草之上移开,淡应着道:“我要向司马公子请教亦未可知。”
  他的眼神不知何故变得很古怪。
  司马不群似乎也没有发觉,连声道:“沈大侠太客气了。”他旋即问道:“对于鬼血这件事未知沈大侠有何主见。”
  沈胜衣这一次竟然道:“这件事其实简单。”
  司马不群一怔道:“沈大侠莫非已经找到头绪?”
  沈胜衣道:“已经找到。”
  这句话出口,所有人也都为之动容。
  旁边龙婉儿连忙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沈胜衣道:“现在还不是揭发的时候,明天我才揭发这个鬼血的秘密,告诉你们是谁在搞鬼。”
  龙婉儿迫问道:“怎么现在不可以说出来?”
  沈胜衣道:“这么多天你都等了,多等这一天半天又何妨?”
  龙婉儿还想追问下去,一旁西门鹤突然说道:“这一来有好处却也有坏处。”
  沈胜衣道:“西门先生请说清楚。”
  西门鹤道:“好处就是我们不必再日夜提心吊胆,坏处就是揭穿了鬼血的秘密,没有了这种刺激,那些买主一定不肯出回那个价钱,不过我们却落得心安。”
  沈胜衣道:“你很想卖掉这庄院?”
  西门鹤道:“这庄院实在太大了,我们这些人住在这么大的地方,简直是一种浪费,所以年来我一直劝姐姐将它卖出去,傅先生就是反对。”
  傅青竹立时一声轻叱,道:“我不是反对,只不过大哥曾经说过,五年之内无论如何也不迁出去,况且大嫂到现在,也没有这个意思。”
  他的语气非常激动。
  沈胜衣奇怪地望着他。
  傅青竹好像也知道失态,立即闭上嘴巴。
  也就在这个时候,楼外突响起了一声霹雳。
  雨跟着落下。
  暴雨。
  沈胜衣目光转向楼外,微喟道:“天有不测之风云,这句话倒也不错。”
  龙婉儿应声道:“天意的确就难测得很。”
  沈胜衣道:“人心也一样。”
  他好像有感而发。
  龙婉儿也听出来了,方待细问,沈胜衣已接道:“这庄院之内的人,我差不多都见过了。”
  龙婉儿道:“你还没有见过家母。”
  沈胜衣道:“这个时候,不知是否方便?”
  龙婉儿道:“没有问题。”
  沈胜衣道:“这个最好。”
  龙婉儿一望楼外,道:“可是现在下着雨……”
  她忽然住口,转顾司马不群道:“你这里有没有竹笠雨伞什么的?”
  司马不群道:“有,不过我很久没有用这种东西了……”
  他说着走过去,在那道楼梯下面找到了两顶竹笠,一把雨伞。
  那把雨伞及其中的一顶竹笠布满了灰尘,还有的一顶竹笠却干净得很。
  龙立忙上前接下,道:“让我拍掉那些灰尘……”
  他目光一落,忽然怔住在当场,眼定定地瞪着放在最上面的那顶干净的竹笠。
  司马不群也发现龙立有些不妥,道:“什么事?”
  龙立应声就像是突然给人刺了一剑,尖声叫起来:“这是主人失踪的时候,戴着的那顶竹笠!”
  这句话入耳,在场所有人尽皆失色。
  沈胜衣脱口道:“你会不会认错?”
  龙立立即摇头道:“绝不会,这顶竹笠是我亲自用湘妃竹替主人织的,我怎会认错?”
  沈胜衣将那顶竹笠接过来,反复地看了一会,道:“这就奇怪了。”
  龙婉儿连随扯着司马不群的衣袖,道:“竹笠怎会在你这里?”
  司马不群呆呆地应道:“我……我也不清楚。”
  龙婉儿转向沈胜衣道:“沈大侠,这件事到底怎的?”
  沈胜衣苦笑一声,道:“我也一时不清楚。”
  他一声叹息,喃喃自语道:“竹笠出现了,人仍然下落不明,这表示什么?”
  龙婉儿鹦鹉一样问道:“这表示什么呢?”
  于媚在旁边忽然插口道:“也许是幽灵将这顶竹笠送回来。”
  龙婉儿悲呼道:“那么说,我父亲岂不是在幽冥之中?不会的,不会的。”
  她变得非常激动。
  司马不群连随问于媚,道:“幽灵将这顶竹笠送回来,又是什么意思?”
  于媚打了一个寒噤,道:“这要问那些幽灵了。”
  司马不群道:“哪里问?”
  于媚颤声道:“我怎会知道。”
  沈胜衣即时一翻竹笠,道:“不管怎么样,明天总会有一个解答。”
  所有的目光立时又集中在他面上。
  龙婉儿抢着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到明天?”
  沈胜衣道:“因为我必须在今夜弄清楚几个问题,才能够完全确定鬼血的真相,鬼血这件事解决,竹笠这件事,亦会解决的了。”
  他转顾龙立,道:“麻烦你给我准备一个比较静的地方今夜休息。”
  龙立尚未回答,龙婉儿已说道:“家父的书斋在庄院后面,是整个庄院最静的地方。”
  沈胜衣道:“书斋最好不过。”
  龙婉儿连随吩咐龙立,道:“你叫人先去打扫干净那个书斋。”
  龙立道:“我一会就去。”
  沈胜衣接道:“不必太费心,我也许只是住宿一宵,明天便离开。”
  他有意无意之间,一再强调明天事情就能够水落石出。
  到底他找到了什么线索?龙婉儿忍不住又想问,却还未开口,沈胜衣已将竹笠往头上一戴,道:“我现在去见令堂。”
  龙婉儿瞪着那顶竹笠,实在很佩服沈胜衣的胆量。
  沈胜衣旋即举步。
  龙婉儿忙从龙立手中取过那把雨伞,追出去。
  她出到楼外之际,沈胜衣已在院中,在雨中。
  他突然停步,回过头来道:“哪边走才对?”
  这个人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龙婉儿道:“你这样走出来,我还以为你知道怎样走。”
  沈胜衣一笑,道:“我第一次来这个庄院。”
  龙婉儿问道:“那你为什么走得那么快?”
  沈胜衣道:“我这个人有时就是这样心急。”
  龙婉儿道:“我这就来给你带路。”
  语声甫落,秋菊已上前接过雨伞,替她打开。
  两个人缓步走入了雨中。
  其他人这时候亦已先后走出小楼,他们呆呆地望着走在漫天风雨中的三个人,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同。
  司马不群一面诧异之色,似乎仍然在思索着竹笠的事情。
  龙立捧着那顶布满了灰尘的竹笠,简直就像一个傻瓜。
  于媚满眼恐惧,仿佛犹有余悸。
  傅青竹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面无表情。
  西门鹤又开始念经。
  怪异的经文在风雨中飘开。
  风雨暮秋天,一片难言的萧索。
  鬼血果然没有出现在房间之内。
  甚至房门也没有。
  沈胜衣进入西门碧的房间,简直就像是进入第二个世间。
  这个房间之内的陈设,事实充满了异国情调。
  一椅一桌,一灯一柱,所有的东西,沈胜衣这之前都没有见过。
  床也是。
  那张床放在房间中央,只有床头是贴近墙壁。
  西门碧就拥被卧在床上。
  她与西门鹤一样,一头的金发,那双眼睛却碧绿得多,猫眼一样闪着光。
  她的脸庞却像骷髅一样,枯瘦得只剩骨头,一双手就像鸟爪。
  她面容憔悴,也就只有那一双碧眼,充满了生气。
  她额上已有皱纹,年纪虽然已不少,可是看来仍漂亮,很漂亮。
  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怖,笼罩着她整个人。
  沈胜衣感觉到这种恐怖。
  感觉到这个女人并不简单!西门碧一看见沈胜衣走进来,一双碧眼就闪出了光芒。
  不等龙婉儿介绍,她便自开口,道:“可是沈胜衣?”
  沈胜衣道:“正是!”
  西门碧以肘支床,坐起了半身,道:“婉儿到底将你请来了。”
  沈胜衣道:“这件事我很感兴趣。”
  西门碧一指桌旁的一张椅子道:“请坐。”
  沈胜衣道:“谢坐。”
  他走过去坐下来。
  西门碧接着一拍床缘,道:“婉儿坐在我身旁。”
  龙婉儿乖乖地走过去,在西门碧的额角亲了一下,才坐下。
  西门碧连随挥手,道:“春梅秋菊都出去。”
  侍候她的春梅与跟随龙婉儿进来的秋菊一声:“是。”
  汇退了出去。
  她们不用再吩咐,左右将门在外面关上。
  西门碧这才回顾沈胜衣,说道:“我半身瘫痪,不能下床来说话,请你切莫见怪。”
  沈胜衣道:“夫人太客气了。”
  西门碧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个病已经有十多年,看过了不少有名的大夫,可是还是一些用也没有。”
  沈胜衣道:“我听到也替夫人难过,可惜在医药方面,我懂的并不多。”
  西门碧道:“你有这个心,我已经感激得很。”
  沈胜衣道:“夫人言重!”
  西门碧叹息接道:“婉儿的父亲也很难过,为了医好我,他已经伤透脑筋。”
  沈胜衣道:“龙庄主无疑是一个有情人。”
  西门碧叹口气道:“这反而显得我无情了。”
  她举手一掠额前头发,又说道:“我若是死掉对他反而是一件好事。”
  沈胜衣道:“我相信龙庄主不会这样想。”
  西门碧颔首,道:“有时我倒想自己了断,可是我这个人天生就是这么固执,怎么也不相信这种病医不好,栖云也是不相信,这一来,倒苦了不群这个孩子。”
  沈胜衣道:“夫人是说司马不群?”
  西门碧道:“不错。”
  沈胜衣道:“他的炼药莫非就是为了夫人?”
  西门碧道:“这是栖云的主意,他深信一定有一种药能够医好我,五年之内不群这个孩子也许就能够找出这种药。”
  沈胜衣道:“原来如此。”
  他连随问道:“司马不群对于这件事又是怎样表示?”
  西门碧道:“他认为正好藉此磨练他的医术,所以这几年,他不停地替我炼药,炼完了一种又一种。”
  沈胜衣道:“效果如何?”
  西门碧道:“最低限度已能够阻止我的病恶化,否则连我的头现在只怕也不能够转动的了。”
  她忽又叹了一口气,道:“这却是等于全无进展,他虽然始终没有灰心,我已经开始心灰,尤其是这三年,栖云又不在我身旁,更觉没有人生乐趣。”
  龙婉儿一旁插口道:“娘你不要这样说,爹固然不在家中,可是家中还有我,而且不久爹就会回来。”
  西门碧摇头道:“你不用安慰我。”
  龙婉儿道:“不是……”
  西门碧叹息道:“娘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了,可是我与你爹二十多年夫妻,你爹的脾气我难道不清楚,如果他能够回来,即使没有了两条腿,他也会尽快爬回来,绝不会一去就三年。”
  龙婉儿垂下头。
  西门碧凄然接道:“不过即使他已经死了三年,只剩下骨头,我也要见到他的骨头才甘心离开这个人世。”
  她回顾沈胜衣道:“这件事希望你能够帮助我。”
  沈胜衣道:“我也希望能够帮助夫人找到龙庄主的下落。”
  西门碧道:“事隔三年,今日你才着手调查,无疑非常困难,不过近日所发生的鬼血这件事,与栖云的失踪不无关系,从中也许能够找得到一点线索;请你加以留意。”
  沈胜衣道:“夫人放心,我既然已到来,必会尽力而为。”
  西门碧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多谢你。”
  沈胜衣忙道:“不敢当。”
  西门碧道:“进来之前相信你已见过那些鬼血。”
  沈胜衣道:“我已小心再三观察。”
  龙婉儿插口道:“沈大侠甚至已发现其中秘密。”
  西门碧惊讶道:“真的?”
  龙婉儿道:“可是他一定要到明天才告诉我们。”
  西门碧目注沈胜衣道:“为什么?”
  沈胜衣道:“有些问题我必须在今夜查明之后,才能够确定。”
  西门碧道:“能否透露多少?”
  沈胜衣道:“在事情未完全能够确定之前,恕我保留。”
  西门碧道:“我明白沈大侠。”
  龙婉儿道:“娘你明白他什么?”
  西门碧道:“沈大侠恐怕一旦推测错误,伤害了某些人的尊严。”
  龙婉儿恍然点头,想想又说道:“那个无面法师方才又来了。”
  西门碧一怔,道:“你们见到他?”
  龙婉儿说道:“只是二婶一个人见到他。”
  西门碧道:“他这次来做什么?”
  龙婉儿笑道:“又来说那些恐怖的预言。”
  西门碧道:“这次他又预言什么?”
  龙婉儿道:“他说鬼血一出现,幽灵就必会出现,幽灵一出现,我们这里就必会有人死亡。”
  西门碧道:“就是这些?”
  龙婉儿道:“他还问二婶这里有没有人死亡。”
  西门碧道:“于媚怎样回答?”
  龙婉儿道:“她害怕得要命,一个字据讲都没有说。”
  西门碧说道:“那个无面法师又怎么样?”
  龙婉儿道:“他没有再说什么,抬头向天,给二婶看见了他的面。”
  西门碧问道:“他的面怎样了?”
  龙婉儿道:“一片空白,突然裂开两边,鲜血狂涌,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那些血还仍然在地上。”
  西门碧道:“他的血怎样的?”
  龙婉儿道:“紫色,就像那些鬼血一样!”
  西门碧道:“莫非,他原本就是一个幽灵?”
  龙婉儿道:“也许是。”
  西门碧说道:“他破面溅血之后,又如何?”
  龙婉儿道:“全身上下冒出了白烟,然后就消失在烟中。”
  西门碧道:“于媚可受到伤害?”
  龙婉儿道:“没有受伤,只是吓得半死。”
  西门碧道:“之后,有没有其他事发生。”
  龙婉儿道:“有。”
  西门碧道:“又是什么事?”
  龙婉儿道:“三年前爹戴着失踪的那顶竹笠在表哥那里出现。”
  西门碧面色大变,颤声追问道:“你们有没有认错?”
  龙婉儿道:“龙立肯定没有,因为那顶竹笠是他亲丰织的。”
  “这是事实。”西门碧追问道:“你们是否知道其中究竟?”
  龙婉儿道:“我们不知道,沈大侠却似乎胸有成竹。”
  西门碧目注沈胜衣,一片恳求之色。
  沈胜衣方待说话,龙婉儿却已接口说道:“可是他又说明天必会水落石出。”
  西门碧倏地叹息一声,道:“三年都等了,多等一天又何妨?”
  龙婉儿瞪着沈胜衣道:“他也是这样说话。”
  沈胜衣淡笑。
  西门碧接道:“沈大侠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次我们总算找对人了。”
  沈胜衣道:“夫人过奖。”
  西门碧道:“关于你的英雄事迹,我早已听说过不少。”
  沈胜衣道:“是龙庄主告诉夫人?”
  西门碧道:“正是。”
  沈胜衣道:“龙庄主何以如此留意江湖上所发生的事情?”
  西门碧道:“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江湖人。”
  沈胜衣道:“哦?”
  西门碧道:“这个说起来,应该有二十年了。”
  沈胜衣道:“哦?”
  西门碧道:“不过虽然退出江湖,对于江湖上所发生的事情,他仍然大感兴趣,尤其是江湖上的名人他更在意,所以很多你的事,他都非常清楚,他清楚的事,我当然一样清楚。”
  沈胜衣点头。
  西门碧道:“据讲你是左手用剑。”
  沈胜衣道:“不错。”
  西门碧道:“剑术之外,据讲你对暗器也颇有研究。”
  沈胜衣笑道:“不能不加以研究。”
  西门碧道:“原因何在?”
  沈胜衣道:“我的敌人之中,不乏用暗器的高手,如果不研究一下,他们用暗器向我招呼,我如何应付得来?”
  西门碧道:“你们说的暗器高手,是否包括十三杀手之中的风林,江南五大高手之中的满天星呢?”
  沈胜衣道:“他们的确称得上暗器高手。”
  西门碧接问道:“他们的暗器功夫如何?”
  沈胜衣道:“风林的手法恶毒,所用的暗器种类繁多,满天星的手法诡异,所用的暗器甚至只有一种。”
  西门碧道:“两个人比较,哪一个厉害?”
  沈胜衣道:“满天星!”
  西门碧道:“他却是先后败在你剑下两次。”
  沈胜衣道:“第二次是我走运,在他的秘密暗器还未练好之前遇上他。”
  西门碧道:“无论如何,你应付暗器的本领已经非常不错的了。”
  沈胜衣奇怪地道:“夫人为什么突然问起我这些事情?”
  西门碧道:“因为我很想知道那是否事实。”
  沈胜衣道:“知道了又如何?”
  西门碧答道:“一试你应付暗器的本领!”
  沈胜衣一愕道:“如何试?”
  西门碧道:“用我的暗器!”
  沈胜衣更加愕然,道:“夫人也懂得暗器?”
  西门碧道:“我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暗器高手。”
  沈胜衣道:“恕我眼拙。”
  西门碧道:“你一定不怎样相信。”
  沈胜衣道:“夫人怎样看也不像。”
  西门碧道:“这样我的暗器出手,岂非就更容易击中对方?”
  沈胜衣道:“应该就是。”
  西门碧道:“暗器,顾名思义,就是要暗中来使用,一个人若是让人看见就知道是一个暗器高手,一定会加倍提防,那么,他发出来的暗器,效果一定打一个折扣。”
  沈胜衣道:“夫人高见。”
  西门碧笑接道:“昔年在我的暗器出手之前,很多人都不相信我懂得使用暗器,到他们相信的时候,我的暗器已经击到了。”
  她叹息一声,续道:“现在当然没有人相信,一个瘫痪在床上的老女人,竟然是一个暗器高手。”
  沈胜衣立即说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西门碧道:“我看得出。”
  沈胜衣转问道:“夫人所用的是什么暗器?”
  西门碧道:“柳叶飞刀!”
  沈胜衣道:“这种暗器并不简单。”
  西门碧笑道:“当年我的柳叶飞刀出手,没有一个人能够闪避得开。”
  沈胜衣道:“夫人的暗器手法相信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西门碧道:“不过现在人老了,气力眼力也弱了,半身又瘫痪,一直都没有机会再练习,无法回复当年的威风,是意料之中,可是我仍然希望能够知道,我的暗器沈大侠是否能够应付。”
  沈胜衣道:“这个简单。”
  西门碧说道:“你愿意接我的柳叶飞刀?”
  沈胜衣道:“却之不恭,况且我也想领教一下夫人的暗器手法。”
  西门碧道:“只怕伤了你。”
  枕胜衣道:“难得有这个练练身手的机会,就是捱上几刀也是值得。”
  “这我就放心出手了。”西门碧眼瞳中碧光大盛。
  龙婉儿一旁脱口道:“娘你……”
  西门碧截道:“你给我退过一旁。”
  龙婉儿尚在犹豫。
  西门碧挥手道:“你不必担心害怕,且看你娘当年的威风!”
  她一面笑容。
  所有的忧伤,悲痛,一下子仿佛已忘掉。
  这么大的一个人,脾气竟然像年轻的女孩子一样。
  龙婉儿难得看见她这样高兴,只好退下。
  西门碧双手互搓,说道:“你准备好了。”
  沈胜衣应声站起身子。
  西门碧看见他站起来,眼瞳中碧光更盛。
  她缓缓坐直半身,忽然一声轻呢:“看暗器!”鸟爪一样的双手急挥而出。
  一片片闪亮的光芒立时从她手中飞出来!那赫然是一支支三寸长短,柳叶一样的飞刀。
  那些飞刀也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抓在手中,在哪里拿出来,只是她左一抓,右一挥,右一抓左一挥,眨眼间竟然飞出了七七四十九支柳叶飞刀。
  呜呜破空之声立时不绝于耳!她显然没有说谎,在暗器方面的确下了一番苦功。
  的确称得上是一个暗器高手。
  莫说是昔年,就现在,江湖上能够闪避她这一招左右双飞,七七四十九支柳叶飞刀,不伤在飞刀下的人,相信不出二十个。
  沈胜衣当然是这二十个中之一个。
  西门碧暗器刚一出手,他人已经在半空。
  蝴蝶一样飞舞在半空。
  他没有拔剑,一双手左穿右插一时在袖中,一时在空中。
  呜呜的破空之声忽然停下,沈胜衣亦凌空落下,落在西门碧床前。
  他双袖一抖,叮叮当当一连串异响,一支支的柳叶飞刀从他的双袖之内落下,落到床上。
  七七四十九支一支不少。
  他竟就凌空用手接下西门碧的七七四十九支柳叶飞刀。
  西门碧不由怔在当场。
  沈胜衣即时抱拳道:“领教。”
  西门碧如梦初觉,道:“很好。”
  枕胜衣道:“夫人的暗器手法更好,只是力道比较弱,以至无法完全发挥暗器的变化。”
  西门碧道:“这是意料之中。”
  沈胜衣道:“否则我最多只能接下十四支柳叶飞刀。”
  西门碧道:“这是说赤手空拳,你的剑若是出鞘,我的暗器即使能够回复昔年威力,只怕一样无法将你击倒。”
  沈胜衣道:“未必。”
  西门碧道:“你的武功高强,大出我意料之外。”
  沈胜衣道:“过奖。”
  西门碧道:“这是事实,以你这样的武功和心智,难怪我们束手无策之事情,你一来就迎刃而解。”
  沈胜衣道:“言之过早。”
  西门碧自怜叹息接道:“若不是这个病,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沈胜衣道:“相信我还能够应付得来。”
  西门碧道:“以你的武功应该是不成问题。”
  她忽然一拍床沿,道:“坐下来。”
  沈胜衣道:“这个……”
  西门碧道:“江湖儿女,怎么如此拘束?”
  沈胜衣只好坐下。
  西门碧道:“你这样帮助我们,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才是……”
  沈胜衣一笑道:“我不拘束夫人对我客气起来了。”
  西门碧笑笑又说道:“我总不能让你太吃亏,幸好有一件事情,我还可以指点你一下。”
  沈胜衣的好奇心不由又来了,他奇怪地望住西门碧。
  西门碧即时反手从枕底拿出了一件形状非常奇怪的东西,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沈胜衣定睛望去,摇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西门碧说道:“你游侠江湖,哪一国的人,都有机会遇上,不难会遇到这种武器。”
  沈胜衣诧异道:“这是一种武器?”
  西门碧道:“其实应该算做暗器。”她语声一沉,又道:“遇到这种或者类似的东西,你就要小心。”
  沈胜衣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西门碧说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名字。
  沈胜衣听不懂,她接着解释道:“这是在我国的名称,在扶桑叫它做火铳,在这里大家都叫它做火枪。”
  沈胜衣道:“火铳?火枪?”
  西门碧道:“如果有人用这种东西向着你,在他的手指开始勾动之时你就应该想办法躲避。”
  沈胜衣道:“否则怎样?”
  西门碧道:“这样。”
  她握着那支火枪的右手食指,应声一勾。
  “砰”一声巨响,那支火枪的枪管射出了一束火光!火光一闪即逝。
  墙角几上的一个花瓶几乎立时爆炸,炸成了碎片。
  沈胜衣脸色一变。
  西门碧道:“如果正中要害,一枪就可以将人击毙,它的威力、速度以及可能到达的距离,并不是一般暗器所能够比得上。”
  沈胜衣道:“这么厉害。”
  西门碧道,“它惟一的缺点就是开一枪之后,必须重新装置火药,也许现在已有所改善,我这支已是十年前的东西。”
  沈胜衣道:“原来是种火药暗器。”
  西门碧道:“可以这样说。”
  沈胜衣道:“这支火枪是夫人从海外带来的?”
  西门碧道:“不错。”
  沈胜衣道:“夫人能够带来,其他人也一样能够带来,我当真是大有机会遇上它,幸好夫人现在给我见识一下,否则不难就死在这种东西之下。”
  他一顿,恳切地说道:“多谢夫人指点。”
  西门碧失笑道:“现在到你用了。”
  沈胜衣莞尔。
  那种恐怖感此刻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一种亲切感。
  西门碧似乎已有一些累,她缓缓躺下来,转顾龙婉儿,道:“你替沈大侠准备了休息的地方没有?”
  龙婉儿点头道:“已吩咐龙立准备好了。”
  西门碧道:“这当儿你不妨带沈大侠到处走走,好让沈大侠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龙婉儿道:“我会的。”
  沈胜衣连忙起身,说道:“打扰了夫人……”
  西门碧截道:“我很高兴见到你这种年青人,可惜我的精神不大好。”
  沈胜衣道:“夫人好自休息,我这就告辞。”
  西门碧道:“明天给我一个明白。”
  沈胜衣道:“希望能够。”
  他的语声仍然是充满了自信。
  今天已过了一大半,明天已不远。
  他今天才到来,才一个时辰左右。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难道他真伪就能够将事情解决?
  揭破鬼血的秘密?找出龙栖云失踪之谜?雨继续在下。
  到黄昏,雨逐渐变弱。
  黄昏后,雨已弱如柔丝,云已薄似绮罗。
  细雨院深,淡月廊斜。
  书斋一片寂静。用过晚饭后,沈胜衣就负手站立在书斋外的走廊上。
  书斋的墙壁也是鬼血淋漓,桌椅并没有例外。
  是不是这个原因他不肯留在书斋内?走廊上的栏干柱子一样有鬼血。
  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柱子栏杆之上。
  他仰脸望天,正望着天上的月,一副在等人的样子。
  在等什么人?
  那个人是否会从天上掉下来?或者从月中飘下来?倘使真的有这种事,他等的那个一定不是人。
  如果不是天仙就是幽灵。
  鬼血已出现,已干透,幽灵也应该出现的了。
  夜色中突然一闪光芒。
  沈胜衣的目光即时落在那一团光芒之上。
  他的反应也实在敏锐。
  是灯光。
  一个人打着灯笼从月洞门进来,直走向书斋。
  如此秋夜,如此环境,灯光也变得诡异起来。
  拿着灯笼的那个人在摇晃的灯光映照下,也变得诧异。
  沈胜衣瞧着她走来,眼瞳中充满了疑惑。
  ——这不是龙婉儿?她走来这里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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