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关山月
  作者:独孤红
  第一章 天伦梦断
  第二章 孤岛艺成
  第三章 毛遂自荐
  第四章 苗疆蚕蛊
  第五章 自投死牢
  第六章 暗夜寻仇
  第一章 狱中玄机
  第二章 红粉心事
  第三章 百年双奇
  第四章 海威帮主
  第五章 当朝密使
  第六章 三人合婚
  第一章 情之折磨
  第二章 客栈风云
  第三章 腥风血雨
  第四章 南昌王府
  第五章 一狐三狼
  第六章 借刀杀人
  第一章 淬毒暗器
  第二章 水上人家
  第三章 义感浪子
  第四章 以身相许
  第五章 以文相会
  第六章 抽丝剥茧
  第一章 十面埋伏
  第二章 黑白双煞
  第三章 有情有义
  第四章 秘密人物
  第五章 狭路相逢
  第六章 鬼使神差
  第一章 近乡情怯
  第二章 孤冢凭吊
  第三章 痛下杀手
  第四章 第一盐家
  第五章 漕帮拦截
  第六章 陷入两难
  第一章 骆马湖风云
  第二章 八府巡按
  第三章 两全之策
  第四章 漕帮卧底
  第五章 晓以大义
  第六章 手刃亲仇
  第一章 寒窑十年
  第二章 神秘女子
  第三章 侯府护卫
  第四章 陕西四灵
  第五章 降魔除妖
  第六章 留侯祠堂
  第一章 子房宝典
  第二章 贪婪害人
  第三章 舐血江湖
  第四章 怪侠欧阳德
  第五章 情仇皆了
  第六章 峰回路转
  第一章 十年生死
  第二章 故人来访
  第三章 大刀匡复
  第四章 公仇私恨
  第五章 张网捕杀
  第六章 识别标记
  第一章 手刀亲仇
  第二章 热河四狼
  第三章 初踏蒙古
  第四章 密宗之毒
  第五章 喇嘛自绝
  第六章 离情别绪
  第一章 如获至宝
  第二章 武艺切磋
  第三章 咫尺天涯
  第四章 胜负得见
  第五章 一代虎将
  第六章 人事已非
第一章 天伦梦断
  清康熙年间。
  “辽东”的“千山”。
  雪已经下了好些日子了,“辽东”的雪不下便罢,一下就是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这样的雪,不用几天就能改变世界,何况是下了好些日子了,早已经把这片大地淹没了,尤其在这“千山”一带,真可以说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所能听到的只是寒风呼啸;所能看到的,只是大雪狂飘,银白一片。
  其实,在“千山”这一带,虽然其他季节里,飞禽走兽多的难以数计,人踪却本就稀少,如今在这大雪纷飞、寒风刺骨的季节里,多的难以数计的鸟兽都已经绝迹了,本就稀少的人踪,那还能不灭绝?
  说人踪灭绝,只是说一眼望去,看不见人踪,可不是说没有人,因为在“千山”这一带住的有人。
  这一带,在“千山”的山脚下,住的有人,是说在“千山”这一带的山脚下,住着几户人家,只有几户。
  这一带偏僻,荒凉,谁会跑到这儿来安家落户?
  可就有这几家跑到这儿来安家落户!
  其实,这几家里,只有一户是新来安家落户的,其他的几家都是住了好几代了,靠山吃山,这几家代代都是打猎的,只有新来的这一家是种庄稼的农人。
  在其他季节里,这一带有打不完的飞禽走兽,既然跑到这一带来安家落户,为什么不打猎,却种庄稼?
  许是没有打猎的本事,没有打猎的能耐。
  可是,说这一户人家是新来的,到这一带来安家落户也有一年多了,前半年就连垦地种庄稼,看上去也像生手,直到这后半年,才有点庄稼人的模样。
  那就是说,这户人家本来也不是种庄稼的农人,至于这户人家到这儿来安家落户之前,本来是干什么的,这户人家没说过,其他的几户人家也没人问过,因为这几户人家都是勤朴老实的猎户,加以新来的这户人家,只父子两个人,老少俩都正直,忠厚,热心,一年多来跟这些猎户人家处得相当好,跟一家人似的,谁还会管那么多?
  本来嘛,只要如今是安份守己,老老实实的农人、猎户,以前是干什么的,有什么要紧?这几户彼此间认的是如今,不是以前!
  只是,不管农人也好,猎户也好,在这天寒地冻,大雪覆盖,鸟兽绝迹的日子里,也只好门窗紧闭,守在家里,不出门了。
  雪既深又厚,寒风一阵阵,刀儿似地。鸟兽绝迹,不能打猎;天寒地冻,不能耕作、若不是有非出门不可的要紧事儿,谁不待在家里?
  所以说,这一带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可是,人踪灭真是放眼望去,看不见人踪么?
  越是这种样的人家,就越有非出不可的要紧事儿!
  几户打猎人家紧挨山脚下,几间房舍彼此间离得也不远,离山脚远的只有一户,这一户离几户打猎人家自然也就远点儿,看上去是孤零零的一户。
  这一户是木屋,一明一暗,明的这一间有床、桌子、凳子,都是一段段的木头钉成的,树皮还在上头,简陋异常,角落里堆着农具,床上拥被躺着一个鬓发俱霜的老人,老人黝黑而瘦,但相貌清癯。
  看得出来,老人的黝黑不是天生的,而是风吹、雨打、太阳晒,常年的辛劳造成的,确是如此,辛苦的岁月在老人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如今,老人黝黑的脸上显得有点苍白,瘦不只是瘦,也显得有点瘦弱,也看得出来,老人是病了。应该不错,不然天儿固然冷,也不至于都这时候了,还盖着厚厚的被子躺着,不起来,不下地,黑瘦却苍白的老脸上,微现痛苦神色。
  这一户只住着这么一个老人么?怎么不见其他的人?
  也是一段段木头钉成既厚又笨重的屋门开了,只半开,闪进来满身是雪的两个人,还有一阵刀儿也似地剌骨寒风。
  老人为之一阵咳嗽。
  闪进来的两个人,急忙把门关上,满身的雪顾不得挥,一个说了话,既着急,也埋怨:“关大爷,您都病了好些日子了,怎么不说一声?”
  说话的是个姑娘,小姑娘,十五、六,穿的是皮衣、皮裤,头上还戴顶皮帽,浑身上下跟裹了块兽皮似地,可是不碍亭亭玉立,小姑娘不但身材刚健,人也长得好,冻得通杠的小脸蛋儿,瓜子儿型的,配上一付柳眉杏眼,再加上露在皮帽外的一根大辫子,别说在这一带了,就是在“辽东”一带,也找不着几个长得这么好的。
  小姑娘不但长得好,神情,举止,还有几句话,还透着成熟,懂事。可不,这种人家的闺女,都是经过历练的,不但成熟早,也懂事,还绝对比一样大小的女儿家成熟,懂事。还真是,这种年岁的姑娘都能嫁人了,还能不成熟?不懂事?
  床上的老人微仰身,也说了话,话说得有气无力:“虎妞,你怎么来了?”显然,老人没想到。
  进来的两个人,另一个说了话,话声低沉,而且沉稳有力:“爹,是我找虎妞来的!”说话的是个小子,小伙子,其实比小伙子小点儿,也有十五、六,穿的是棉衣、棉裤,戴顶棉帽,都是旧的,挺旧,都破了,只是缝缝补补,没露棉花,虽然旧,但挺干净。浑身上下像裹了一层棉,挺厚,看上去挺胖,可也不碍健壮挺拔,小伙子的个子,比一般同年岁的小子高,浑身上下也透着力,看他一眼,让人觉得他像块石头,像块钢铁。也是,这种人家的孩子,能没有一付健壮,结实,一身是劲的身子骨?
  小伙子也长得好,黝黑的脸上,浓浓的两道长眉,黑白分明,而且明亮有神的一双大眼,胆鼻,方口,不薄不厚的两片嘴唇,典型的正直,坚毅男子汉。可不,年岁虽不大,他的沉稳、气势,让他站在那儿就像一座山,而且,看上去他要比小姑娘虎妞更成熟,更懂事!老人一双白眉微皱,老脸上的痛苦神色加深了三分,也埋怨上了:“你这孩子,告诉你别惊动邻居,你怎么就不听话?”
  小伙子要说话,还没说话。
  小姑娘虎妞又接上了:“关大爷,我正埋怨您昵!您怎么怪小月哥了?您想想,这几家邻居那一家不像一家人?您病了这么些日子了,不让这几家知道,还不是见外么?”老人对小姑娘客气多了:“闺女,不是你关大爷见外,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儿,让各家老小都往我这儿跑,怎么合适……”
  虎妞截了口:“您放心吧!到这会儿您生病的事儿,小月哥只告诉我一个人了,我知道了,还不该来么?”
  听这么一说,老人似乎放心了,被子里伸出瘦弱的一只手,吃力地抬了抬:“孩子,我这病不碍事,受了风寒,已经吃了几回我自己采的药了,眼看就要好了,你快回去吧!”虎妞没听老人的,道:“关大爷,我不能回去,我得留在这儿照顾您。”老人一听又急了:“孩子,不能……小月,都是你,还不快送虎妞回去!”小伙子小月说话了,仍是那么沉稳:“爹,您别生气,也别着急,家里没柴了,我非得上一趟山,砍些柴回来不可,您病着,我出门不放心,所以把虎妞找来照顾您,我一回来就送她回去。”
  是不是更成熟,更懂事?
  小伙子小月叫老人“爹”,老人的年岁看上去至少也在七十以上,而小月才十五、六,老人是什么时候成亲?又是在什么年岁得的这个儿子?
  老人知道,在其他季节里,家里都不能没柴,何况在这种季节里?他也知道,自己的病不能没人照顾,所以,听了小月这么说之后,老脸上的神色明显的宽松了些,可是他还是这么说:“你怎么不早说?可是我这病还是……”
  “还是”什么,没能说出口,小姑娘虎妞就把话截了:“关大爷,您不要再说了,反正这会儿我不会听您的,您说什么我也不会走,非留在这儿照顾您,直到小月哥把柴砍回来不可。”
  小月也想再说。
  小姑娘虎妞也拦了他的话:“小月哥,你也别再说了,快上山去吧!早去早回。”小伙子小月没再说话,转身到屋角拿把利斧别在腰里,又拿起一捆绳子,要出门。老人说了话:“小月,先打些柴回来凑和用,等一两天雪停了,再上山去打。”这是关心,没再说别的,都到了这时候了,又碰上虎妞这么一个不听他的话的小姑娘,还说什么别的?
  小伙子小月应了一声,他当然知道老人是关心他,心疼他,只是,答应归答应,能不能听老人的他也不敢说,因为谁也不能担保,一两天雪会停。要是一两天雪不停,这趟打回来的柴不够用,不是还得冒着风雪上山么?
  小姑娘虎妞跟到门边,低声千叮咛,万嘱咐,谁都知道,这时候冒着风雪上鸟飞绝、人踪灭的山上砍柴,是多么危险,可是在这么样一个家里,小伙子小月不去,又有谁能去?这就是这里人家孩子的历练,这也就是这里人家的孩子,为什么比别人家同年岁的孩子成熟、坚毅、懂事的道理所在。
  说小伙子小月跟小姑娘虎妞是邻居,可是,看小姑娘叮嘱小伙子的神色,听小姑娘叮嘱小伙子的语气,怎么也不像只是邻居。
  小伙子小月拉开门出去了,小姑娘虎妞急忙关上了门,她想看着小月顶着风雪走,顶着风雪走得不见,可是她不能,困为老人不耐寒,生病的老人更受不了呼啸掷进来刀儿也似地刺骨寒风。
  出了木屋的小伙子小月顶着风雪往山走,每一步厚厚的积雪都陷没了小腿,可是他似乎不怕冷,也不觉吃力,每一步都踩出了深深的脚印,可是转眼间那一个个深深的脚印就被在风里飞舞,从风里降下的大雪掩盖了,掩盖得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足足半天,小伙子小月是早出门上山打柴的,一直到近午,才看见他扛着柴的身影在风雪里出现,还是一步一深陷的往家走。
  其实,小月去得并不算久,一般上山打柴,一去至少也得半天,何况是这种日子上山?这还是小月惦念老人的病,提早下山回来了,不然这时候还回不来。说起来也是,这种天儿上一趟山不容易,能多打点柴就多打点,不然根本用不了多久。
  虽说小月是提早下山回来了,可是他打的柴并不少,足两大捆,这种年纪个孩子,真难为他了!说是这么说,看小月的个子,看小月浑身上下透着的力,看他那一步步劲透的步履,似乎两大捆柴不算什么,他肩上还能再加两大捆。
  其实,这时候回来对,这时候回来好,虎妞准已经把饭做好了。这样的人家,虽然没什么好的疒可总是热腾腾的饭菜,加以又是虎妞做的,一定特别好吃,特别香甜,这种天儿,那是吃一口暖一口。
  很快的,到了家门口了,小月把两大捆柴往下一扔,砰然一声,两大捆柴落在了门旁窗户底下,照说虎妞这时候应该急忙来开门,把打柴归来的小月迎进去,可是没见虎妞来开门,这么样砰然一声,屋里不会听不见,小姑娘她一定还在灶上忙着,抽不开身,腾不开手。小月自己开了门,开了门就急着往里跨,赶紧进屋去好关门。
  可是,他要跨步还没跨,就猛然怔住了。
  他惦念老人,开了门头一眼就往床上看,他一眼看见的是满床红,他看见了老人,老人还躺在床上,还盖着被子,只是满是白发的头不见了,那满床的红是血,鲜血,满床的鲜血。老人这样,虎妞昵?
  小月这时候并没有想到虎妞,一点也没有想到,他顾不得想虎妞了。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小月也没有想,他也顾不得,他只知道他心胆俱裂,他张口要叫,就要扑过去。可是,一声“爹”没叫出口,脚下也还没能动,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省了!小月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他有了知觉了,他觉出他是躺着的,也觉出眼前有光亮了。有了知觉就想到他所看到的,令他心胆俱裂的景象了,他急睁眼,急坐起,同时一声惊急悲叫冲口而出:“爹!”
  但是,他又猛然怔住了,因为他发现他已经不是在他家那间木屋里了,他眼前所看到的,是石壁,像是山洞里的石壁,他像是坐在山洞里的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哪里?他怎么会到了这么个地方?
  他没有想,也顾不得想,他急忙站起,急忙四望,一望之下,他又一次地猛然怔住。他发现他的确置身在一处山洞里,相当干净的一处山洞里,不小的一处山洞里,而且,山洞里不止他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是个和尚,就盘坐在他身旁不远处,靠洞壁的一座石台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忙定过神,话冲口而出:“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和尚说了话,话声和蔼,低沉,不快不慢,一双慈详的目光中满是怜悯:“贫僧是个出家人,这里是贫僧的清修处,是贫僧把小施主你带到这里来的。”
  小月问的,和尚都回答了,小月没有多问,顾不得了,听毕,他转身就要往外冲。和尚又说了话,话声还是那么和蔼,低沉,不快不慢:“小施主那里去?这里离你的家有千里之遥。”
  小月急收势,猛回身,大眼圆睁望着和尚,还没有说话。
  和尚又说了话:“小施主的家在‘辽东’的‘千山’下,这里在‘南海’的一座孤岛上。”
  小月没说话,转身冲了出去,显然他不信和尚的话。
  冲出去之后,他又一怔,不由自主地又停住了。
  倒不是他发现真已离家千里,在他无法证实此地是何地之前,这是没办法知道的,而是他发现此地在一座山峰上,背后是山洞,面前是一片平地,不算小的平地,平地有边,再望出去,除了蓝天,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定过神之后,他急忙奔过去到了平地边上,这回不止一怔,而是为之心头震动。一圈平地边往下,是如削的峭壁,高足有百丈,尽是光秃秃的石壁,草木不生,猿猱难攀,飞鸟难渡。
  百丈下的地上,一片深绿,郁郁苍苍,那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茂密林木,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没有看见房舍,也没有看见人烟,甚至没有听见任何声息,似乎眼力所能及的地方,只有两个人,一个和尚,一个他。
  此地是不是在“南海”中的一座孤岛上,离他的家有千里之遥,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要紧的是他根本下不去,既然下不去,就难以离开这个地方,纵然他的家近在咫尺,也是回不去。
  定过了神,他又转身冲进山洞,那和尚仍坐在那座石台上,此刻却已闭上了两眼,神态泰然安祥。
  小月一直冲到了那座平台前,惊急发话:“你说这里在向‘南海’一座孤岛上,离我家远有千里?”
  和尚缓缓睁开了两眼,和尚的两眼不但黑白分明,而丘深邃得看不见底,只听他道:“是的,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不会,也不敢欺骗小施主。”
  小月道:“我根本也下不去!”
  这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和尚道:“所以贫僧说小施主不能离开此地,不能回家去。”
  小月道:“你带我来到这里的,你送我回去。”
  和尚道:“贫僧若是能送小施主回去,又何必带小施主来到此地?”
  小月道:“你刚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既然能把我带到这里来,为什么不能回去?”小小年纪,出身农家的一个孩子,居然懂得“出家人下打诳语”这户庄稼人恐怕不是一般的庄稼人。
  和尚道:“小施主误会了,贫僧说不能送小施主回去并不是说贫僧下不去,无法离开此地,贫僧既然能来,当然也就能去。贫僧是说,小施主如今的那个家,回去又如何?”小月脸上立现惊怒悲痛色,但看得出来,他又强忍住了,道:“既然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你就应该知道,我爹他老人家……”
  他住□不言,他说不下去了。
  和尚接了话:“贫僧当然知道,不然也不会把小施主带到这里来了!”
  小月访了话:“我家遭逢这种变故,我怎么能不回家去?”
  和尚道:“人死入土为安,令尊大人的遗骸,贫僧已经代小施主就近埋在‘千山’下了,小施主还有什么非即刻回家不可的事?”
  小月道:“我爹生着病,我找来邻居的女儿虎妞照顾他老人家,我没有看见虎妞。”和尚道:“除了小施主父子之外,贫僧未见有别人,许是小施主这位邻居女儿回家去了,或是临时有什么事走开了,逃过了这一劫。”
  “不!”小月道:“在我打柴回来之前,虎妞绝不会回家去,也绝不会离开我家一步”他对虎妞知之甚深,而且绝对有把握。
  和尚沉默丁一下,道:“小施主,那就是那位姑娘让人带走了!”
  小月脸上再现惊怒悲痛色,急道:“谁,谁带走了虎妞?”
  和尚道:“自是杀害令尊的那些人。”
  小月道:“我能不急着回去么……”
  和尚道:“小施主急着回去找那些人为令尊报仇,救那位姑娘?”
  小月忙点头:“是的!”
  和尚道:“凭小施主如今这样,就能找到那些人,为令尊报仇,救回那位姑娘?”小月道:“可是……”
  和尚道:“凭小施主如今这样,即便能找到那些人,不但报不了令尊的仇,救不回那位姑娘,恐怕只是多赔上一条命,让那些人斩草除根而已!”
  这是实情,也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小月脸色惨变,道:“那我怎么样才能……”
  和尚道:“小施主,贫僧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
  小月忙道:“你要教我武艺……”
  和尚道:“贫僧只是教小施主你怎么下去,怎么离开此地的本事而已。”小月道:“那我什么时候才能……”
  和尚道:“等小施主能下去,能离开此地的时候,自然就能下去,就能离开此地了。”小月明白,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绝对不是短时日,他心急如焚,他悲痛欲绝,他不愿意,但是他更明白,心急如焚,悲痛欲绝,不愿意,都无济于事,他只有遵从,只有乖乖的等,小月他浑身俱颤,砰然一声跪倒在地。
  和尚道:“小施主这是……”
  小月颤声道:“大和尚救了我,又替我埋葬了我爹,大和尚的大恩大德,我给大和尚磕头。”
  改称“大和尚”了,而且更趴伏在地,就要磕下头去。
  只听和尚道:“小施主,贫僧不能受你这大礼。”
  没有见和尚动,小月的头却磕不下去,小月没想那么多,他只在意不能给和尚磕头,他忙抬起头:“在和尚……”
  和尚神色有些黯然,脸上也闪过了一阵抽搐,道:“小施主,贫僧迟了一步,不然令尊不会遭此毒手,那位姑娘也不会遭那些人带走了。”
  小月浑身再颤,脸上也闪抽搐,颤声:“难道大和尚早先知道……”
  和尚道:“是的,贫僧早先知道。其实,多少年来地些人一直在搜寻令尊跟他一、二同僚的下落,从来没有停顿过,也从来没有放松过,令尊隐身到‘千山’脚下,居然仍未能逃过那些人的耳目,难道这是定数?”
  小月从和尚的话里听出来了,他为之惊讶,道:“大和尚是说……大和尚怎么知道……”和尚道:“令尊难道从来没有跟小胞主说过有关他的专?”
  小周道:“没有。”
  和尚道:“那令尊是用心良苦,怕小施主一旦知道,年轻气盛,忍耐不住。”顿了顿,接道:“小施主,贫僧就是令尊昔日那一、二同僚之一。”
  小月道:“怎么说?大和尚是我爹昔日同僚?”
  和尚道:“小施主可知道先朝?”
  小月道:“不知道。”
  和尚道:“令尊没有跟小施主说过,小施主也从来没有听人说过?”
  小月道:“是的。”
  和尚叹道:“令尊用心真苦,看来令尊是让小施主完金置身事外了,那么,小施主也不会知道先朝末年有位国之千城袁大将军了。”
  小月道:“我不知道。”
  和尚道:“那么,贫僧此刻就说给小施主听。先朝就是‘大明朝’,先朝末年,有位国之千城袁大将军,贫僧跟令尊都在袁大将军帐下为将,袁大将军镇守‘辽东’,满虏难越雷池半步,视袁大将军为眼中钉、肉中剌,后买通朝中奸佞,使圣上降旨袁大将军上京,下狱冤死,大将军帐下诸将悲愤填膺,却救不了大将军,遂含恨忍悲散去。诸将虽然流散各处,但仍心一条、志一同,为反清复明贡献一己之力,而满虏与一些一弃宗忘祖,卖身投靠之徒,也思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派出大批鹰犬大搜天下,诸将遂一一遭到毒手,令尊就是在这种情形被害的,如今,袁大将军昔日帐下诸将,恐怕只剩下贫僧一人了,小施主明白了吗?”小月脸色发白,两眼发红,道:“我明白了,大和尚,那些都是什么人?”和尚道:“贫僧此刻还不能告诉小施主,等有朝一日小施主能下去,能离开此地的时候,贫僧自会让小施主知道。”
  小月却是此刻就想知道:“反正我下不去,离开不了此地,请大和尚此刻就让我知道……”
  和尚道:“贫僧知道小施主的心意,只是此刻就让小施主知道,对小施主没有好处,只会让小施主分心。”
  小月还想再说。
  和尚道:“小施主若是想为令尊报仇,继承令尊匡复之志,只有一个办法,摒除一切杂念,痛下苦功,尽快学会能下去,能离开此地的能耐。”
  小月口齿微动了一下,还是说了话,但却是问了别的:“大和尚,那得多久?”和尚道:“贫僧知道小施主心急为令尊报仇,只是,学能下去,能离开此地的能耐,不能急,而且必须要心无旁鹜,痛下苦功,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囚托小施主将来所面对的,都是高手,都是巨擘,而且,江湖上,武林中,能人辈出,卧虎藏龙,若是所学不足,是无法为令尊报仇,更无法担当匡复大任。”
  小月发白的脸上泛现坚毅色:“大和尚,我什么都不问了,也什么都不想了,从今后我会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专心一意,痛下苦功,学能下去,能离开此地的能耐。”和尚的一双目光中闪现嘉许,也显得更慈袢,更怜悯:“贫僧原知道小施主就是这么一个孩子,其实,小施主遭逢这种变故,表现得已经是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了。”小月的脸色更白,两眼更红了,没说话。
  和尚又道:“有子如此,后继有人,令尊英灵有知,也一定会感到安慰了!只是,贫僧与这些昔日袍泽,都没有成家,为的是不愿有家累,免除后顾之忧,更不愿有朝一日连累妻小,令尊是什么时候成的家……”
  小月说了话:“大和尚,我爹没有成过家,他老人家是我的义父……”
  和尚目光一凝:“怎么说?令尊是小施主的义父?”
  小月道:“我是个孤儿,生长在‘辽东’,父母早亡,我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到处乞讨、偷窃,不只是野孩子,更是坏孩子。十岁那年因为偷窃遭人追杀,他老人家救了我,收养了我,我姓他老人家的姓,他老人家也给我起了名字,他老人家教我识字、念书,教我做人的道理,他老人家疼我、爱我,但对我管教极严,他老人家花了五、六年的工夫,让我像人,让我是人……”
  出身于这种人家的孩子,本就此一般人家的孩子成熟、懂事,更何况小月他经过这种历练,这种管教;难怪他更成熟,更懂事,说起话来都不一样。
  和尚单掌立胸:“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怪不得令尊不让小施主你知道他的事,甚至不教你武艺、让小施主你完一置身事外,原来他是不愿连累他人之后……”话锋微顿,凝目接道:“小施主应该已经明白了,令尊之遭人毒手,不是因为私人恩怨。小施主是他人之后,不在这场争夺之中,这也是令尊的原意,小施主可以不必为他报仇,更不必继承他的遗志,担当匡复大任,小施主若是愿意,贫僧可以立即送小施主下去,离开这座孤岛。”
  小月既惊又急,忙道:“不!大和尚,我要为他老人家报仇,我要继承他老人家遗志,担当匡复的重责大任。”
  和尚道:“小施主……”
  小月道:“大和尚,我姓的是他老人家的姓,也从没把他老人家当义父,我不是他人之后,我是他老人家的儿子!大和尚,他老人家才让我像人,是人,大和尚你又怎么能让我不像人,不是人?我求你,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响头!”
  他趴伏在地,又要磕头。
  这回没听和尚说话,也仍没见和尚动,小月的头还是磕不下去。
  小月更急了,忙抬头叫:“大和尚……”
  和尚脸上的神色一转肃穆地说了话:“小施主还请三思。”
  小月叫:“不,不用,只请大和尚……”
  和尚道:“小施主,日后的艰险不是你所能想像的,随时随地都可能有杀身之祸。”小月叫:“我不怕,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我都不怕。”
  和尚双目之中忽然冷芒如电,威仪懔人:“小施主如今可以不涉入,但是绝不能日后后悔。”
  小周叫:“我绝不会后悔!”
  和尚道:“贫僧造就小施主,不能白费心力,更下能让贫僧的所学为敌所用,倘若日后小施主后悔,贫僧可是要追回贫僧的所学,不惜造一次杀孽!”
  小月叫:“要是有那么一天,任凭大和尚处置。”
  小月的脸色白得吓人,两眼红得吓人。
  和尚威态敛去,闭目合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施主,贫僧把你带来此地的当时,先闭了你的穴道,是怕你惊怒悲痛攻心,受到伤害,而小施主你竟强忍至今,不出声,不弹泪,跟看又要受到伤害,小施主,不要再忍了,哭出来吧!”
  和尚话声一落,小月像是受到了拍击,身子猛地一震,突然哭了,不止是哭,是悲号,不止令人为之动容,还令人为之震颤。
  这种哭,真能今风云为之色变,令草木为之含悲,能惊天地,能泣鬼神。和尚却像没听见,闭目合什,神态泰然安祥,没有睁眼,没有说话。
  良久,良久,小月哭得泪尽,哭得血出,哭得声嘶,哭得力喝,满头汗,满脸血红,是汗,是泪,也是血,往下流,往下滴,浑身颤抖,剧喘连连。
  和尚仍没有睁眼,但是说了话:“阿弥陀佛,小施主可以歇息了!”
  和尚话声一落,小月立即趴伏在地,不颤抖了,也不喘了,甚至没出一声,像是睡着了似地。
  和尚再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和尚血没有答应小月留下来,但是,显然小月是留下来了,留在了“南海”这座孤岛上,四周峭壁百丈,猿猱难攀,飞鸟难渡的山峰之上。
   zhuyj OCR
第二章 孤岛艺成
  第二天,小月像变了个人!他脱下了他那身棉祆,换上了一身僧衣,不是和尚穿的那种海青,而是一套裤挂,一双布鞋,他不再提今天之前的事,也不想今天之前的事。
  他知道,每天早上起来的头一件事,是升火做饭,由他升火做钣,在家这些年来都是如此。
  山洞不算大,也不算小,他找遍了整个山洞,也没有找到灶,甚至什么也没有找到,他想问和尚,和尚不在山洞里。
  他出了山洞,天还没有亮,四周云封雾锁,置身在白茫茫的一片里,他看见和尚了,和尚面外盘坐在平地的边缘,他走过去到了和尚身旁,他还没说话,和尚先说了话,要他像他一样,在他身旁面外盘坐,双手置于膝上,掌心向上,摒除一切杂念,眼观鼻,鼻观心,出气入气,顺其自然。
  这,小月做得到,最该想的他都不想了,别的还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够久,虽然闭着两眼,但觉得出眼前突然大亮,小月知道,日头出来了,天已经亮了,但是,没听见和尚说话,小月没有睁开眼,没有动。
  又过了约莫盏茶工夫,听见和尚说话了,可以睁开眼起来了,小月这才睁眼站起,和尚告诉他,这才是每天的头一件事。
  接着,和尚带着他回到山洞里,此刻洞里有亮光,已经能看清楚了。洞里的确是什么都没有,贝在洞底地上有样东西,像一截树根,皮深灰泛红,形状、大小都像萝卜,和尚没告诉他那是什么,只告诉他不必做饭,今后三顿都吃这个,生吃,而且是他吃,和尚不吃,和尚不是不吃这个,是任何东西都不吃,只喝山泉,山泉峰上有,这东西也长在峰上,长年有,每顿可以上峰上去挖,不许多挖,够一顿吃的就行,每天必得上峰上三回,加上上峰饮山泉,每天必得上峰多趟。
  苦日子过过,也过惯了,没什么,没灶不做饭,许是就真有灶也无物可煮,只是,这东西为什么每趟不能多挖,必得顿顿上峰去挖?山泉又为什么得趟趟上峰去喝,而不找东西盛水,多接山泉备用?小月想问,但是没有问。
  苦人家出身,什么事都得自己动手,老爹上了年纪,什么事更得小月做,惯了,如今只不过每天往峰上多跑两趟,算得了什么?
  既然今天之前的事都不想了,小月想起了眼前的事,想起了和尚。
  和尚说,老爹是他的同僚,昔日都在先朝一位袁大将军帐下为将,如今老爹年事已高,鬓发俱霜,显已经过多年,为什么和尚望之如中年人?
  “辽东”的“千山”与“南海”孤岛,和尚说两地有千里之遥,和尚是怎么带他来的?这座山峰上的这块平地,下临百丈峭壁,猿猱难攀,飞鸟难渡,和尚又是怎么带他上来的?
  和尚只说不让他磕头,他的头就磕不下去;和尚只说让他哭,他身躯就遭到拍击;和尚只说让他歇息,他就人事不省。
  和尚什么都不吃,只饮山泉。
  小月知道了,这位和尚,是位奇人。
  老爹教小月识字、念书,念的是圣贤书,书上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小周知道,这位和尚,是位像仙的人。
  小月也知道,他福缘深厚,要珍惜,要把握。
  那个状如萝卜,太小也如萝卜,一截树根似地,色深灰泛红,和尚没告诉小月是什么东西,不好吃,但对小月来说,也不算太难吃。
  一顿吃过了,接下来小月不知道该干什么?
  和尚不知道从哪里拿来几本书,要小月念,书还是圣贤书,是小月没念过的圣贤书,小月可以念,他识字,他念过圣贤书,而且他已从圣贤之道中获益不少。
  在圣贤的道理中,时光不知不觉的过去,近午了,该吃第二顿了,和尚让小月放下书本,上峰挖那东西去。
  小月出山洞上峰,他马上就明白和尚为什么要他每天必得上下峰上多趟了。
  上峰上去,没有路,艰险无比,而且,峰上高在云雾之中,眼前山洞跟这块平地,才只在半山。
  小月在“千山”打柴多年,上下“千山”不知有多少趟,但从来没有这样上下过。
  小月本就不怕艰险,不怕难,何况他已明白和尚的用心,他毅然攀登,往峰上去。
  他登上了峰顶,挖到了够吃一顿的那东西,也下来了,但却已满身大汗,衣衫尽湿,而且,衣衫多处破裂,身上多处创伤,有的只是皮破,有的却已肉绽,浑身上下,血迹处处,他好狼狈。
  和尚却视若无睹。
  顿间这一颐吃完,午后和尚不再让小月念书,他让小月在洞口旁以石头打石头。
  这是干什么?小月不明白,但他不问只做。
  很快的,小月又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吃那东西易渴,渴了就必得上峰顶喝山泉。
  于是,一趟又一趟上下峰顶,加上三趟挖那东西,一天下来,到了夜晚,小月巴经是精疲力蝎,既累又困。
  虽然既累又困,但是小月躺在没有灯火,漆黑一片的山洞地上,却无法入睡,因为他浑身酸疼,再加上身上多处皮开肉绽的伤痛,使得他几乎呻吟出声,但是他咬牙忍着,一声不吭,而到了困意盖过疼痛,要入睡时,却又到了该起来的时候了。
  就这么,天天如此,三个月下来,小月已经不成人形了,但是小月没吭一声,没偷过一点懒,小月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样子了,可是他也知道,身上的伤好了,没再添新伤,衣裳虽已到了仅能蔽体的地步,却没再破裂,而且,上下峰顶也快了。所费的功夫短了,也可以睡觉了,每天起来,崖边打坐的时候,是他一天中心情最平静、最舒服的时候,照着和尚教他的吐气、纳气法子,打坐之中,打坐之后,浑身舒泰,充满了力道。
  一年下来,小月更发现,他上下峰顶如行走平地,根本不算什么,简直片刻之间就能来回,而且,夜晚在没有灯火,漆黑一片的山洞里,居然能视物了,洞外有任何动静,逃不过他的两耳,尤其,他的身子轻了不少。
  这种身轻,不是瘦,而是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体内有一股气,似乎随时都能腾跃,都能飞掠。
  第二年起,和尚教小月的,有所改变,一天改吃两顿,每天起来以后打坐、吐纳,之后练拳,练完拳后,上峰顶挖回那东西吃头一顿,午后念书,日头偏西,上峰顶挖回那东西吃第二顿,之后,一直到夜晚,只喝山泉,不吃东西---和尚教的,每一年都有所改变,不变的只有打坐、念书,和尚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精,除了文、武两途,他还带小月上峰顶,教小月揉药,教小月歧黄之术,以树枝当笔,教小月书画,以石为子,以地为盘,教小月对奕……
  和尚无所不通,无所不精,他所通的,所精的,都教给了小月。
  小月所学的,每一样都经过和尚的检验,每一样都得和尚满意。小月悟性高,肯学,似乎天生就该是和尚的传人,每一样都得到了和尚点头。
  整十年,第十一年的头一天,和尚一改十年来的惯例,没让小月至崖边打坐,让小月在洞里坐,坐在石台下他的对面。
  他告诉小月,他虽然出了家,但是并没有法号,仍用俗家姓名、他姓郭,单名一个威字,这只是让自己人知道,对外人,他只是“和尚”。
  他至今只收过两个传人,一个是小月,另一个姓他的姓“郭”,单名一个“怀”字,这个“怀”字,也是他一个至交的姓。这位至交有“海星帝”之称,当年纵横四海,建立过一个威震天下的海上王国,他跟这位至交合力造就了郭怀,因之取他二人的姓给那个传人当姓名。
  那个传人郭怀,还被“海皇帝”收为义子,如今继承“海皇帝”在“南海”建立了一个海上王国。
  小月既是他的传人,又愿意承担匡复大任,就等于继承了义父的重责,义父既已不在人世,小月就接替义父成为袁大将军帐下一员。
  接着,和尚指着面前摺叠,摆放整齐的衣裳、鞋袜要小月换上。衣裳、鞋袜哪来的?小月不问只做,十年来小月一向如此。
  这两样似乎都是为小月做的,衣裳合身,鞋事脚,十年来小月穿破过多少衣裳,穿破过多少鞋?每回换衣、换鞋不都是如此?从来不用量,不用比,哪来的?小月想问,但从来没有问过。
  以往的衣裳是裤挂,这回的衣裳是长衫,再看小月,当年的小伙子如今已经长成了,颀长的身材,健壮、结实,浑身像透着力,人显得有点黑,长长的浓眉,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的大眼、胆鼻、方口,十足的男子汉,大丈夫。
  然后,和尚交给他一封信,告诉他当年没告诉他的都在里头,要他离开此地以后再看,最后,和尚告诉他可以走了!
  和尚一改十年来的惯例,还跟他说了这么多,小月已经猜到了几分,如今一旦证实,小月脸色变了,没动,也没说话。
  和尚问他:“怎么?怕下不去,走不了?”
  小月说了话:“不是,您老人家既然让小月走,那就表示小月已经到了能下去,能走的时候,小月只是……”
  和尚截了口:“世上无不散的筵席,我救你,把你带到此地来造就你,不是让你永远留在此地陪我,不要忘了,你继承着袁大将军的遗志,承担了我跟已故同僚们的责任,匡复的重责大任。”
  小月没再说什么,一句话没说,砰然跪下,连磕三个响头,这回和尚没拦阻,小月磕完头,站起来就往外走。
  和尚说话了,他叫住了小月,往洞底指了指。
  这是让小月往洞里去!
  怎么会?这是怎么回事?
  小月还是不问只做,他走向洞底,一直走到洞壁前。
  和尚又说了话,只说了一个字:“推!”
  小月一怔,他没看见在壁上有缝隙,有痕迹,但他仍然不问只做,提气凝力,抬手推。
  石壁动了,一人多高,两人多宽的一块石壁动了,隆隆之声中,这块石壁很快的转开,出现了一个洞口,光亮射入,洞口外别有天地,没有峭壁不是断崖,一条小路直通往下。
  小月明白了,上下此地,不必经由前头洞口外那没有路的路,十年来他换的衣裳跟鞋都是从眼前洞口外这有路的路来的。
  没见和尚离开过,那是别人送来的,又是谁送来的?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另听和尚又说了话:“山下海滩上有船,走吧!”
  小月恭应一声,没回头,闪身出去了。
  出了洞口,踏上小路往下去,小月又想:既然有人经由这条路,长期往山洞里送衣物,为什么不让来人长期送吃食,而非让他上峰顶挖那东西吃,连上峰顶饮山泉,一天得艰险上下多少趟,这小月他明白,这完一是一种锻练,至于吃不知名的那东西,是对练武大有好处,功能轻身明目,敏锐听觉,老人家是用心昃苦,只是,吃那东西吃了十年,小月他至今仍不知那究竟是什么!
  想到老人家用心良苦,想到老人家穷下年之功造就了他,小月感恩,脑中为之激荡澎湃,两眼为之热泪盈眶,边走边滑过两颊,无声坠落。他脚下没停,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但是他暗暗发誓,必对匡复大业尽心尽力,以报老人家大恩,以慰老爹在在之灵。
  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小路已到尽头,眼前是一片沙滩,是无垠的碧蓝大海。
  小月生长在“辽东”他记得他看过海,对他来说、海并不陌生,虽然一望无垠,只见海连天,天连海,但是他并不怕,小时候就没有怕过,何况如今!
  沙滩上真有一条船,不算大,可也不算小,是能坐十来个人,系在沙滩边插着的半截巨竹上。
  这必定是定期送衣物的来人坐的,只是,怎么有来无去没划走?
  小月明白,这必是老人家知道他该走的时候到了,让人留下来给他使用的,那个来人坐另一条船走了。
  老人家为他设想真周到,小周只觉得两眼又一热,他忙忍住,先到船边,船里放着一对桨。
  小周从没有划过船,但这难不倒他,从小到大,他经历过多少艰难困苦,都没能难倒他,何况,如今海面一平如镜,无风无浪,尤其,既有人定期划船来送衣物,离来人的来处必定不远,有人能划船来往,他就不能划船走?
  小月转身跪下,向着那座隐约于云雾间的孤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站起,把衣衫下摆绑在腰际,解下绳子,把船推到水里,上船,以桨撑开船,坐下,操桨,不容易,船直打转,就是不走,有两回还差点把船弄翻了。
  好在,这种困窘为时不远,没多久之后,小月已经可以划船前进了,又过了没多久,更是得心应手了,他双臂操桨,一人可抵四、五个壮汉,双桨起落间,其势如箭,一射如丈,只见双桨翻飞,船真如脱弩之矢,简直就是在海面上飞。
  很快地,孤峰看不见了,不久,孤岛成了一点,就在这个时候,小月突然想起,走的方向对不对?何处才是那送衣物来人的来处?只顾着操舟了,忽略了。
  也就在这时候,声声婴孩啼声跟一个哭声,随风飘送过来。
  其声若有若无,但瞒不过小月的敏锐听觉,难道已近那送衣物来人的来处?小月循声急望,凭他的眼力,他看见了,前方海天一线处,有一个黑点,凭他的眼力,他也看出来了,那是一条船。
  婴孩啼,大人哭,必是老少有什么急难。
  小月运桨如风,划了过去。
  很快地,近了,那条船上传来了急切呼救声,显然,那条船上的人也看见小月的船了。
  转眼工夫之后,更近,整条船已然清晰呈现,小月看出来丁,那条船跟他划的这条船一模一样。
  难道是……小月操舟更快,也就在这时候,虽然那条船上婴孩啼声依旧,但大人的呼救声突然停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大人……---
  心念转动间,那条船已近在咫尺,小周急停桨,尽管如此,他的船仍然冲到那条船边才堪堪停住,好险!
  小月看见了,那条船上有个年轻男人抱一婴孩趴伏,婴胲不住啼哭,年轻男人则一脸惊骸,此时突然呼叫:“大爷饶命,太爷饶命……”
  刚才叫救命,如今却叫饶命,这又是怎么回事?
  大人无恙,小月心头为之一松,道:“不要误会,我是听见哭声赶过来看究竟的,你是不是遇着危难了?”
  那年轻男人一怔,不叫了,满脸惊骸变成了满脸疑惑:“怎么说?你是听见哭声赶过来看究竟的?”
  小月道:“是的!”
  年轻男人仍满脸疑惑:“难道你不是……”
  住口不言,没说下去。
  小月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年轻男人畏畏缩缩:“你的船……”
  小月道:“你是说,我的船跟你的船一样。”
  年轻男人点头。
  小月道:“这条船不是我的。”
  年轻男人两眼一睁:“船不是你的?真的?”
  小月道:“是就是,可是就不是,我不会不承认,也无心骗你。”
  年轻男人似乎这才放心了,他坐了起来,小周也这才看见,船底有不少乾粮,也有装水的革囊,那是饮水,只听年轻男人道:“这么说,你不是和那些人一夥?”
  小月道:“那些人?”
  年轻男人道:“海盗,我一家三口碰上了海盗!我一家三口搭的原本是条大船,哪知道碰上了海盗,劫了财物,杀了人,沉了船,抢走了我的老婆,或许是因为他抢了我的老婆,没杀我。给了我这条船,还给了吃的、喝的,放我带着孩子自生自灭。”
  原来如此!
  小月长长浓眉的眉梢儿扬起,黑白分明的大眼里闪过两道比电还亮的冷芒,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年轻男人道:“就在不欠之前。”
  小月又问:“海盗的船往哪儿去了?”
  年轻男人指手指,指的是他的船尾方向:“那个方向!”
  小月探身拉过年轻男人船头的绳子,绑在他的船尾,然后道:“抱好孩子,坐稳了!”
  话落,运起双桨。
  小月的船冲了出去,带得年轻男人的船也冲了出去,吓得年轻男人忙抱好孩子,坐稳,此时孩子居然也不哭了。
  小月运桨如飞,连在一起的两条船也像在飞,年轻男人还是真怕,紧紧抱着孩子,两眼也闭得紧紧的,连看都不敢看。
  不过一盏热茶工夫,远处出现了一个黑点,然后,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没一会儿工夫,可以看出来了,那是一条船,一条大船,而且是条双桅大船,正破浪前驶,高高的桅杆上,挂着一面黄旗,迎风招展。
  小周道:“那条是海盗船吗?”
  年轻男人只好睁开了眼,只一眼,忙点头:“是,是,就是那条海盗船,就是那条海盗船!”
  小月道:“那就好!”
  年轻男人没再闭上两跟,反而睁大两眼紧张地望着小月的背影:“你是打算……”
  这还用问?既然来追这条海盗船,为的是什么?
  小月道:“当然是跟那一夥海盗要回尊夫人,替那些遭杀害的人讨个公道。”
  年轻男人脸上立现惊慌之色,忙道:“那一夥海盗人多,个个凶狠,杀人不眨眼,你只一个人……”
  小月道:“不要紧,我不怕。”
  年轻男人道:“你不怕,可是我……”
  他没说下去,他怎么样?没说出口。
  小月知道他要说什么,道:“你也不用怕……”
  年轻男人道:“我……”
  小月道:“难道你不想救回尊夫人?要救回尊夫人,只有追上来找他们。”
  还真是,在这无边际的茫茫太海中,只有这一条路,只有这一个办法,除非只求保住自已的命,不想要老婆了。
  年轻男人没说话了。
  小月又道:“再说,还有跟你同船的那么多条人命,也得为那些位讨个公道,否则那是纵容了他们!来往海上的船那么多,岂能任他们无法无在,杀人越货,为害商旅!”
  年轻男人还是没说话,他不说话了。
  说话间,更近那条双桅大船了,小月连那条船桅杆顶上挂的那面黄旗上,绣的是什么都看清楚了,那面黄旗上绣的是条龙,雪白的一条龙,黄旗迎风飘动,白龙也为之飞舞,活灵活现,直欲腾空飞去。
  船两旁数十只巨桨收起,全靠风吹双帆行驶,没风的时候收帆操桨,船不但大,而且结窦坚固,再看左右两舷,还有几处炮孔,显然船上还有火炮,有这样的船,船上的海盗是什么样的就可想而知,这样的海盗,只怕连官家的水师,也是能避就避了。
  可是小月没避,他如今已经看到海盗船,知道这夥海盗是什么样的海盗了,他没有避,仍往前追,不过转眼工夫,他已经追到了那条海盗船旁了,他盘算怎么上那条海盗船去,他有把握,凭他,上那条海盗船去,不是难事、可是后船的年轻男人大小两个怎么办?他不能不管他俩,他上海盗船去了,这两条船一定会漂走,想让年轻男人操桨,年轻男人一定不会,又不能指望年轻男人像他一样,现学,则且很快就学会,这怎么办?
  小月不由皱了眉头,他刚皱眉头,那条海盗船竟然双帆落下,停住了,小月不由为之一怔。
  后船那年轻男人又说话了,惊声急道:“那夥海盗看见咱们追上来了。”
  恐怕是,可是又如何?还能怕海盗看见追上来了?
  谈话间,海盗帖上有物落下,竟然是绳梯。
  后船那年轻男人简直惊叫出了声:“海盗有人要下来了!”
  是么?
  却是只见绳梯落下,不见有人下来,这是……
  海盗船舷上,出现两名胖汉,青布包头,青色短打,打扮俐落,一名往下喊:“上来!”
  让上去!这又是怎么回事?
  管他呢?正好,小月把船靠过去,先把他船头的绳子绑在绳梯上,系住了两条船,然后他攀上绳梯往上去,十年上下峰练出的本事,矫捷赛猿猱,攀登如飞,一转眼就上了海盗船。
  两名青衣壮汉就在眼前,还各提着一□带鞘单刀,只是一脸骠悍色,长相并不怎么凶恶,两个人四道目光下上打量小月,一个问:“你是那个分舵的?”
  这一问,明白了,敢情是把小月当成了自己人,怎么会?难道是因为小月的那条船?一定是,小月的那条船,跟那年轻男人的那条船一模一样,年轻男人的那条船是这条海盗船上的海盗给的,连那年轻男人不是也曾把小月当成了海盗一夥么?
  没错,小月看见了,这条海盗船的那一边,另绑着一条小船,跟小月的船,年轻男人的船,也一模一样。
  难道小月的船也是海盗的?小月想起了往孤岛上定期送衣物的事,他没再多想,他没工夫多想。他正要说话,另一个却又问了:“下头另一条船上那个,是怎么回事?”
  小月说话了,他回答的是后一个的问话:“那条船上的大小两个是我救的,那个人说,他搭的那条船遇上了海盗,同船的人遭海盗杀了,抢了财物,海盗抢了他的老婆,没杀他,给他一条船,让他带着孩子自生自灭,我带着他大小两个追了上来,他说这条船就是那条海盗船。”
  两名壮汉都没对小月这最后一句说什么,后一个又问:“你救了他俩,带着他俩追了上来,你是要……”
  小月道:“替他要回老婆,替遭海盗杀害的,他那些同船的人讨个公道。”
  后一个道:“就凭你?”
  前一个也说了话:“你是自已人,我劝你少管别人的闲事!”
  显然,这是承认了,不但承认是海盗了,也承认杀人越货,抢人老婆的事了!
  小月这时候打算回答那前一个的话了,也就在这时候,一个冷冷的话声传了过来:“这种自己人会坏事,还跟他噜嗦什么!”
  两名青衣壮汉脸色一变,动作一致,铮然声中同时拔出钢刀,扬刀就劈!
  小月只横跨一步,两把明晃晃的钢刀已都落了空,小月道:“这是灭口,你这一夥还怕谁知道?”
  两名青衣壮汉没说话,抡刀又砍,这回是一直劈,一横砍,不让小月再逃出手去。
  小月一双浓眉眉梢儿又扬,一双大眼也又闪冷芒,他疾快出手,一闪而回。
  这是初试啼声,初试身手!
  惊叫声中,砰然连响,两把钢刀落在了船板上,两名青衣壮汉提腕疾退好几步外。
  人影一闪,一阵微风,两名青衣壮汉适才站立处多了个人,也是一身青衣,不过却是个瘦汉子,尖嘴猴腮,一付讨人厌的相,冷然道:“你不错嘛!怪不得敢管别人的闲事,你是哪个分舵的?”
  听话声,就是示意两名青衣壮汉灭口的那人。
  小月道:“我不是你们的人。”
  尖嘴猴腮瘦汉子显然不信,一双三角眼紧盯着小月:“真的?”
  小月道:“信下信由你。”
  尖嘴猴腮瘦汉子道:“那你的船那儿来的?”
  小月又想起了定期往孤岛上送衣物的事,他还是没工夫多想,道:“那你就不必管了,反正我不是你们的人就是了。”
  尖嘴猴腮瘦汉子:“我不必管?那怎么行,你那条船是我帮的,你却说不是我帮的人,我不能不问个清楚,弄个明白。”
  敢情这夥海盗是什么帮的?什么帮?他没说。
  小月也没问,他不想问,只要是杀人越货,抢人老婆的海盗,什么帮都一样!他道:“我懒得跟你罗嗦,我是来要人的,也是来为遭你们杀害的那些人讨公道的,先把人交出来。”
  尖嘴猴腮瘦汉子冷笑:“说得也是,不管是不是我帮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你既然强出头来管这档子闲事,一样,罗嗦什么?来人呀,剁了他!”
  有他这一句,从各个能藏人之处,一下子冒出了十几个,清一色的骠悍青衣壮汉,各个一把钢刀。
  本来嘛,这么大一条船上,怎么会只眼前这三个,不见别人?
  一个连一个挥刀疾扑,杀气腾腾,刀光闪闪,相当吓人!
  小月浓眉又扬,两眼也又冷芒如电,没见他闪躲,只见他出手,连连出手,双掌并出,忽左忽右,那挥刀疾扑的十几名青衣壮汉痛呼连声,一个连一个,不是丢刀摔了出去,就是丢刀趴下了,摔出去的也好,趴下的也好,摔出去,趴下之后都没再动!
  小月初试啼声,再试身手,他也再次见识到了自己的武功,知道了自己武功的深浅,他也知道,自己的武功绝不止如此,困为他知道,眼前这些青衣壮汉,只是喽罗角色,根本不入流,他只是把他十年来所学的,所练的,略微施展了一些而已。
  他没有惊奇,没有欣喜,有的只是对大和尚师父的感恩,大和尚师父造就了他。
  他所以没有惊奇,没有欣喜,是因为他原就知道,大和尚师父是位仙一流的人。
  尖嘴猴腮瘦汉子脸色变了,一双三角眼瞪得老大,满是惊怒,他一抬腿,从靴筒拔出一把匕首,就要动。
  一声阴冷沉喝传了过来:“住手!”
  尖嘴猴腮瘦汉子还真听话,忙收势停住。
  随着这声阴冷沉喝,船舱门开了,从船舱里不慌不忙地缓步走出个人来,这个人是个中年白衣汉子,中等身材,一张马脸,白里泛青,长眉细目,麾钩鼻,两片嘴唇奇薄,还留着两撇小胡子,整个人透着一股子阴冷,让人看着打心眼儿里不舒服。
  尖嘴猴腮瘦汉子忙迎过去,躬身哈腰,一指小月,道:“五爷,这……”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抬手拦住了尖嘴猴腮瘦汉子的话,道:“我知道,我都听见了!”
  话声仍然阴冷。
  尖嘴猴腮瘦汉子的确听话,忙住口不言。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上下打量小月两眼,脸上没一点表情:“朋友身手不错!”
  只是“不错”,他可不知道小月的所学只是略微施展而已,难道他不知道,他的人都是什么角色?
  小月没说话。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又道:“只是,可惜了,我这名弟儿说得不错,你既然强出头管这档子闭事,不管是不是我帮的人,部是死路一条,这身武功白学了,你人不也挽年轻的吗?”
  原来是说这可惜,听他的口气,小月似乎是死定了。
  小月说话了:“你应该就是这夥海盗的头儿。”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一点头,仍然面无表情:“不错,我就是这条船,这夥人的头儿。”
  小月道:“那我找你就对了。”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道:“你找我?”
  小月道:“你说你已经都听见了,我不想再说了。”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忽然笑了,笑也是那么阴冷:“你可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流泪,你大概仗恃你那还真不错的武功,我让你见识见识,比不错强的武功是什么样儿!”
  这是说,他的武功比小月强。
  话落,人动,闪身跨步,人已欺到小月面前,真快,还带着一阵阴冷风,人到,掌也递出,五指如钩,疾抓小月面门,一气呵成。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马脸中年白衣汉子展现的身手,确比小月两次出手所展现的高上一筹,可以说是入流了,只是,勉强只能算二流。
  小月仍然不闪不躲,容得那一抓递到,他抬手轻易一把就把住了马脸中年白衣汉子的腕脉,马脸中年汉子这才知道小月的武功不止不错了,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他一惊要挣,奈何也迟了,只觉腕脉上像上了一道铁箍,发烫,血脉为之倒流,半边身子酸疼,他呻吟出声,人立时矮了半截。
  尖嘴猴腮瘦汉子大惊,脱口叫了声:“五爷!”又要动。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急叫:“不能!”
  这一声是忍着难受叫的,一样有效,尖嘴猴腮瘦汉子忙收势,硬是没敢动,可是他既惊又急,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这时候,忽听有人叫:“巡察船来了!”
  尖嘴猴腮瘦汉子脸色一变。
  小月觉出来了,马脸中年白衣汉子身躯一震,马脸上也闪现惊容。
  显然,这两个人的表现只是一个字怕!
  这是怎么回事!
  小月以为,既称巡察船,一定是官船,那正好,把这件事交给官府处理,那大小两个也可以交给官府照顾了。
  看见船了,双桅满帆,乘风破浪而来,只是,小月却看得一怔。
  来的这条所谓巡察船,看上去怎么跟这条海盗船一样?
  没看错么?近了,看清楚了,没有错,是一样,不但船一样,主桅上也挂着一面上绣白龙的黄旗,只是黄旗之下还多了一面白旗,上头绣着的则是一头黑虎,张大口,露利齿,怒目咆哮,状甚懔人。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官家的巡察船?
  若不是官家的巡察船,这两个怎么会怕?
  小月不知道,官船,这些人可从没放在眼里过!
  也就在这时候,来的那条船上传来了喊叫:“十舵五船早就该向舵主报到了,为什么停在这里不回去?”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一脸痛苦,没吭声。
  尖嘴猴腮瘦汉子直看马脸中年白衣汉子,不知道该怎么答话,没敢吭声。
  有人敢,忽听有人叫:“船上出事了!”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跟尖嘴猴腮瘦汉子为之惊急,惊急归惊急、却来不及拦,也没法拦,其实,拦也没用。
  说话间,来船已更近,落帆停下,没听再有人喊叫,却见一前二后三条人影腾起,硬是横空掠了过来!
  这才是一流的身手!
  一前二后三条人影带着一阵风落在近前,都是黑衣汉子,前头一个中年白净,后头两个年轻精壮,前头那个空着手,后头两个则各提着一口带鞘钢刀,跟这条船上那些青衣汉子一样的刀。
  三个人个个神色冷肃,只一眼,前头中年白净黑衣汉子冷然问:“怎么回事?”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仍然一脸痛苦,没说话。
  尖嘴猴腮瘦汉子却一指小月道:“这人不知道哪儿来的,跑到船上来闹事儿……”
  真笨,这能说假话么!
  小月说了话,话是对马脸中年白衣汉子说的:一叫你的人说实话!”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还真听话,忙叫:“说实话!”
  尖嘴猴腮瘦汉子不敢不听,贝得说了:“这人说我船是海盗,劫了一条商船,杀了人,沉了船,还抢了船上一个人的老婆,他来要人讨公道来了!”
  可以算是实话,只是,他说的是小月的说法跟小月的来意,却不是说这条船上这些人的所作所为。
  不知道他是机灵还是笨。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霍地转望小月:“是么?”
  小月道:“是的,你往下看一看,再问问他,就知道是不是实情了。”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道:“看看!”
  他后头两名年轻黑衣汉子里的一名,立即欠身恭应,到船边往下看了一眼,然后转过来又欠身:“禀巡察,下头两条船,一条船上有个年轻人抱个孩子,船是咱们的。”
  中年白衣黑衣汉子又霍地转望尖嘴猴腮瘦汉子,脸上神色更见冷肃:“你等到了一条商船,杀了人,沉了船?”
  不能不承认了,他不敢不承认了,尖嘴猴腮瘦汉子点了一下头,却没敢说话。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脸色变了:“也抢了别人的老婆?”
  尖嘴猴腮瘦汉子又点了一下头,还是不敢说话。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脸色又一变:“人呢?还不交出来!”
  尖嘴猴腮瘦汉子仍不敢说话,转脸直看马脸中年白衣汉子。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脸色更白,额上见汗,他没说话。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冷喝:“说话!”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说话了,话声发抖:“死了!”
  小月脸色一变。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又冷喝:“怎么说!”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又不说话了。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霍地转望尖嘴猴腮瘦汉子,怒喝:“你说!”
  尖嘴猴腮瘦汉子为之一惊,忙道:“那个女人不顺从,还连抓带咬的,惹恼了五爷,把她杀了,掷进了海里。”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脸色大变,又霍地转望马脸中年白次汉子惊怒一声:“你……”
  小月那里也脸色大变,双目冷电暴闪,冷怒喝道:“你诙死!”
  他手上就要加力。
  只听中年白净黑衣汉子道:“朋友请手下留情!”
  小月转脸过去,一脸冷怒,威态懔人:“难道他下该死?”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道:“他该死,他该万死,但我帮巡祭既已来到,请高抬贵手,交由我帮以帮规惩处。”
  小月道:“海盗还有帮规!”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道:“我帮不是海盗,只是这条船的这些人,行径像海盗,违反帮规,罪无可赦。”
  小月目光一凝:“怎么说?你帮不是海盗?”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道:“我帮是“南海”的“海威帮”,朋友尽可以到沿海一带,或者是找海上航行的船只,打听打听,问一问,“南海”的“海威帮”是不是海盗,不过确也有人指本帮是海盗,官府!”
  小月原就觉得那条船上掠过来的这三个,看上去都像正派,不像这条船上的这些人,骠悍的骠悍,阴的阴,邪的邪,如今再听了中年白净黑衣汉子这番话,他愿意相信,道:“只要能给那条船上的存殁一个公道,并不一定非由我伸手不可,但必得让我跟下面船上那位亲眼看到。”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抱了拳:“多谢朋友,我保证!”
  小月道:“交给你帮了!”
  他手一带,同时松了手。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站立不稳,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向着中年白净黑衣汉子冲了过去。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喝道:“拿下!”
  他背后两名精壮年轻黑衣汉子里的一名,恭应向前,双掌齐出,一抓胳膊,一抓颈后,往下一按!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竟然没反抗,没挣扎,砰然一声跪在了船板上。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又喝道:“禀报总巡察!”
  他背后那另一名精壮年轻黑衣汉子,应声探怀摸出一物,扬出往上掷出。
  只听一声轻爆,一道白烟直上空中,半空中又一声轻爆,爆出了带着闪闪亮光的一蓬黑烟,然后冉冉下落,转眼工夫之后,随风飘散。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再喝:“把下面船上那位请上来!”
  他背后那另一名精壮年轻黑衣汉子又一声恭应、过去攀着绳梯下船去了,转眼工夫之后,他一手攀绳梯,一手扶着那紧抱孩子的年练男人上了船。
  年轻男人吓得脸上没了血色,浑身发抖,好在他怀里的孩子这时候居然睡着了。
  小月说了话:“不要怕!劫船,杀人,抢了尊夫人的这些人,已经就擒受制了,这三位是从那条船上来的,会给你,还有那些被害的人一个公道的。”
  年轻男人发着抖,说了话:“我老婆昵?”
  小月沉默了一下才道:“尊夫人刚烈,宁死不屈,也遇害了!”
  年轻男人脸上抽搐,泛现悲容,随即放声大哭。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望着年轻男人,脸上,目光中,满是歉疚。
  忽听远处传来了海螺声。
  那扶着年轻男人的精壮年轻黑衣汉子道:“禀巡察,总巡察的船到了。”
  看见了远处一条大船,乘风破浪而来,近些再看也是一条双桅大船,黄旗,黑旗一样,只是在黑旗之下多了一面上头绣着一个半大黑色“海”字的白旗。
  转眼间,那条双桅大船来近,落帆停下,随听那条船上有人扬声发话:“总巡察到!”
  中年白衣黑衣汉子立刻扬声:“属下赵风,恭请总巡察移驾,有要事禀报,并请裁夺。”
  他这里话落,那条船上立即腾起一前二后三条人影,也是横空飞掠,落在了近前。
  都是横空飞掠,可是这三个来人的身手,又比眼前这三个好了很多,显示这三个来人的功力,比眼前这三个又高出了不少。
  再看来的这三个,能吓人一跳,吓人的是前头这位,一身黑,身躯魁伟,半截铁塔也似地,豹头环眼,虬髯绕腮,鬓发白里泛灰,威猛慑人。
  后头也是两名人高马大的提刀中年黑衣壮汉。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恭谨躬身:“见过总巡察。”
  魁伟威猛黑衣老者目光如炬,略一环扫,话声像打雷:“你有事禀报?”
  中年白净黑衣汉子赵风恭应:“是!”
  魁伟威猛黑茯老者道:“说!”
  叫赵风的中年白净黑衣汉子立即把事情说了。
  静听之余,魁伟威猛黑衣老者已是脸色连变,听毕,他更是环目圆睁,钢髯暴张,哇哇大叫,声似巨雷,年轻男人吓得不哭了,他怀里的孩子吓醒了,却没哭,大小两个都圆瞪着眼望魁伟威猛黑衣老者。
  魁伟威猛黑衣老者倏伸巨灵掌,一把揪过了马脸中年白衣汉子,都把他提起离了地,大叫:“畜生!”
  马脸中年白衣汉子都要吓昏过去了,但是他还能叫:“老帮主,饶命……”
  魁伟威猛黑衣老者霹雳大喝:“住口!要是还是‘天津船帮’,我就把你扒皮抽筋,一刀一刀剐了,如今已是‘海威帮’,上有少皇爷,我不敢不按帮规行事,来人!”
  他背后两名黑衣大汉中的一名,恭应声中,跨步上前。
  魁伟威猛黑衣老者又扬霹雳大喝:“砍了!”
  往下一掷,马脸中年白衣汉子砰然落下,那名黑衣大汉已钢刀出鞘,刀光一闪,马脸中年白衣汉子人头已飞起,血还没有喷出,黑衣太汉已再挥刀,同时一脚踢出,马脸中年白衣汉子的人头与尸身已飞出船外,往下落去,然后,黑衣太汉钢刀归了鞘,一气呵成,干净俐落。
  年轻男人不敢看,也不想让孩子看,他想闭眼,也想捂孩子的眼,等他定过神来,什么都用不着了,根本来不及。
  小月入目这一幕,想起了十年前“辽东”“千山”下,大风雪天,家里的那一幕,心里为之一阵刺痛。
  只听魁伟威猛黑衣老者道:“年轻朋友,谢谢你!”
  这是跟小月说话。
  小月忙定过神,只见魁伟威猛黑次老者威态已敛,一双目光如炬的环目正望着他,他忙道:“老人家……”
  魁伟威猛黑衣老者截了口:“年轻朋友,别把我叫老了,我向来不爱听这个‘老’字……”
  这是什么时候,还能跟没事人儿似地在意这个,足证此老不服气,还豪迈,可爱!
  话锋一顿之后,他接道:“我之所以谢你,是因为要不是你救了这大小两位,伸手管了这档子事,我帮还不会知道出了这种败类,造了这种孽,愧对武林,愧对百姓,罪孽更是深重。”
  小月道:“不敢,我只是碰上了,不能见危不拯,见死不救,知道怎么回事后,更不能袖手不管。”
  “是,是,是!”魁伟威猛黑衣老者一连三声,然后道:“足见年轻朋友你侠骨仁心,令人敬佩,是位值得交的朋友,请教……”
  “不敢。”小月道:“关山月!”
  魁伟威猛黑衣老者道:“关朋友,领头儿造孽的败类已经按本帮帮规惩处,其余的听命行事,罪不及诛,我把他们押回总舵分别按帮规惩处。至于那大小两位,我也打算一并带回,有处去,我帮送他两位去;无处去,我帮养他两位一辈子,你认为如何?”
  也只能如此了,也算是够了,算是周全了。
  小月,关山月不但觉得满意,甚至为之暗暗佩服,道:“先前不察,误将贵帮视为海盗,谨此致歉。”
  魁伟威猛黑衣老者道:“不敢,败类这种行径,原本就像海盗!”一顿,又道:“我这就告辞,关朋友要往何处去,可否让我送上一程?”
  关山月道:“谢谢,我不敢劳驾,我有船。”
  赵风说了话:“禀总巡察,下面两条船,一条是这条船给这大小两位,任他两位自生自灭用的;一条是关朋友的,也是我帮的船。”
  这是暗示,因为有总巡察在,他不便问关山月怎么会有他帮的船。
  魁伟威猛黑衣老者看上去粗,却不粗,一点就透,他目光一凝:“关山月那条船,也是我帮的?”
  这话也有技巧,没问“关朋友何来我帮的船”。
  关山月道:“我在一座孤岛沙滩上看见的,久等无人,我就借用了。”
  魁伟威猛黑衣老者笑了:“必是我帮哪一个到那座岛上做什么事去了,“南海”之中岛屿不少,关朋友可否指点是那一座,也好派船去接他回来。”
  那是,船没了怎么回得来?
  关山月道:“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岛,如今也指不出它的方向来了。”
  他没说是岛上有座孤峰的那一座,因为他知道,船是特意留给他的,并没有人在岛上没船不能离开,他也知道,他那和尚师父跟这个“海威帮”一定有什么关连,连这位总巡察都不知道定期往岛上送衣物,以及留船的事。
  魁伟威猛黑衣老者道:“也难怪,‘南海’中这些岛屿都是无名岛,也是无人岛,只有沿海一带的渔民、猎户、药商来往进出,关朋友登上了一座孤岛,是……”
  这话问得也算技巧,不过却有点打破砂锅问到底。
  关山月道:“我是一时好奇,搭药商的船去那座孤岛看看,没想到却跟那些经商走散了,等了一天,不见人,只好自己走了,还好在那片沙滩上看见了贵帮的船,不然还走不了。”
  魁伟威猛黑衣老者又笑了:“那就不管他了,好在到时候他会投信号,一样可以找到他,那我就告辞了!”
  他不再问,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自知问不出所以然了。
  关山月也不愿再耽误,抱了拳:“我先走一步了。”
  那是,他得先下去把他那条船划开。
  魁伟威猛黑衣老者也抱了拳:“那就恕我不送了。”
  关山月一声“不敢”,就要走。
  只听砰然一声,那年轻人双膝跪落船板,磕下头去:“我父子恭送恩人。”
  关山月忙过去扶起年轻男人,道:“还请节衣保重,有缘当再相见。”
  年轻男人含泪点头。
  关山月没再说什么,也没再多留,转身顺绳梯下船去了。
  关山月下了绳梯,上了自己那条船,解下后头那条在绳梯上绑好,正要操桨。
  忽听大船上传下魁伟威猛黑茯老者话声:“关朋友,请跟着日头走,很快就能看见陆地了。”
  关山月抬头看大船上,魁伟威猛黑衣老者正抬手指,还真是,他急着离去,忘了问一声陆地方向了,谢了一声,运起双桨。
  望着关山月的船驶离,魁伟威猛黑衣老者道:“此人年纪轻轻,可是绝不等闲。”
  年轻男人父子俩已经不在,准是已经被送进船舱安置了。
  赵风道:“不知道此人是何来路?”
  魁伟威猛黑衣老者道:“我见过的人不算少,可却没能看出他来。”
  赵风道:“总巡察可信他说的?”
  魁伟威猛黑衣老者道:“不信。”
  赵风道:“要不要上报?”
  魁伟威猛黑衣老者道:“禀报相爷!”
  赵风躬身恭应:“是!”
   zhuyj OCR
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