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慕容美 Murong Me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2年1992年)
关洛少年游
  作者:慕容美
  第一章 彭麻于茶楼
  第二章 几位怪茶客
  第三章 江湖老套
  第四章 罗老太爷
  第五章 及时乐,乐何如
  第六章 灰鼠、黑刀
  第七章 八方风雨会中州
  第八章 兔走鹰飞
  第九章 锣紧鼓密
  第十章 曙光初露
  第十一章 七姨太太白玉娇
  第十二章 黑衣蒙面人
  第十三章 一触即发
  第十四章 混战开始
  第十五章 血、血、血
  第十六章  奇 刑
  第十七章 杀人游戏
  第十八章 吕布---赵子龙
  第十九章 重整花酒堂
  第二十章 大方客栈
  第二十一章 兴隆客栈
  第二十二章 混水摸鱼
  第二十三章 推位让国
  第二十四章 化暗为明
  第二十五章 剥笋战法
  第二十六章 可怕的敌人
第一章 彭麻于茶楼
  (一)
  扫墓的人已经走了,天空一片灰暗。
  一阵冷风吹过,纸灰盘旋飞扬,像一群来自幽冥的魔蝶,打转转儿掠过祭品,舞上坟头,穿出林梢,悠悠然消失于灰暗的旷野。
  就在这时候,墓园一角,突如幽灵般出现一名次衣人。
  这名灰衣人神情冷峻,目光锐利如刀,他四下里迅速扫了一眼,立即纵身掠向一座新坟。
  此人身形轻巧如燕,施展的竟然是江湖上几已失传的迷鹰身法。
  新坟坟顶上,也像其他老坟一样压着一串纸钱。
  灰衣人弓起身子,以手指快速而谨慎地拨弄着那串纸钱。
  最后,一丝诡秘的笑意慢慢浮上灰衣人的嘴角,他想找的东西,终于被他找到了。
  那是五个几乎难以辨认的蝇头小字:
  “彭麻子茶楼”。
  (二)
  彭麻子的的确确是个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大麻子。
  只是茶楼两个字,则似乎有点夸张了些。
  也许这地方以前盖过接,或者以后会盖楼也不一定,而目前这里则根本就看不到一点点楼的影子。
  这里有的只是一座大菜棚。
  彭麻子“茶楼”,因为老客人多,营业一向不错。
  只不过今天却似乎有点反常。
  已近晌午时分,偌大一座菜棚里,竟然才只坐了七八名茶客。
  这七八名茶客里,老客人只有一位罗主爷。
  四十来岁,留着两撇八字胡,人生得矮矮胖胖,看上去很有点福根的罗三爷,是这儿城北罗府的管事。
  罗府主人,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七星金枪罗阳壮罗老太爷。
  金枪罗老太爷是关洛道上最受人尊敬的人物。罗府的管事,不论走到哪里,自然会受到与众不同的礼遇。
  所以,罗三爷不但是彭麻子茶楼的老客人,而且也几乎是身份最特殊的一位客人。
  至于这位罗三爷在罗府究竞管些什么事,则很少有人清楚,同时也没人敢去查问。
  据罗三爷私下向人透露:他这个管事,跟一般人家的管事不同。他跟罗老太爷表面上是主仆关系,实际上罗老太爷一直把他当做亲老弟看待,府中凡遇大事,事前罗老太爷以及罗老夫人差不多都要同他打个商量,问问他的意见。
  实情也许如此,只是从这位罗三爷镇日有时间泡在茶楼里看来,罗府一年到头,好像并没有几件大事发生。。
  这位罗三爷每天到茶楼来,经常总要付上七八份茶账。
  因为这位罗三爷的嗜好,除了喝茶之外,便是喜欢别人喊他一声“罗总管”。
  只要有人当众拱拳像请安似的喊他一声“罗总管”,他便会找机会向彭麻子比个手势,然后彭麻子便会找机会向这个人悄悄说一声:“您的茶账J罗总管惠啦!”
  今天第一个向罗三爷高声请安的人,是城里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
  茶楼里的人,都喊他浪子丁谷。
  浪子丁谷也可以说是彭麻子茶楼的常客。
  一个经常不必自己掏腰包付茶账的常客。
  如今这个仪表看上去还蛮过得去,听说还念过几天书,能写一笔好字,只是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浪子。就坐在罗三爷下首,正津津有味地聆听罗三爷大摆龙门。
  罗三爷今天好像特别高兴,他在带着教训意味,跟这浪子说了一大段做人处世的道理之后,似乎意犹未尽,稍稍停顿了片刻,忽又盯着了答道:“喂!小子!关洛道上,你也时常跑来跑去的,最近江湖上有人编了四句歌谣,你小于听人提过没有?”
  丁谷道:“没有。”
  罗三爷道:“这四句歌谣编得很有意思。”
  丁谷道:“哦!”
  罗三爷道:“头两句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丁谷想笑不敢笑,但怎么憋也憋不住,最后忍不住还是笑了出来。
  罗三爷瞪眼道:“笑什么?”
  丁谷忍住笑,道:“报告总管,这两句话好像并不新鲜,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好像听人说过了。”
  罗三爷板起面孔道:“你懂这两句话的涵义?”
  丁谷道:“这两句话的意思好像是说,天上有个天堂,人世上则有苏杭两州与之相互辉映。换句话也就是说:苏杭两州的繁华美好,美好得就像天上的天堂一样。”
  罗三爷道:“半瓶醋!”
  丁谷像是有点感到意外道:“不是这样解释?”
  罗三爷道:“瞎!”
  丁谷只好改口道:“那么,第三句呢?”
  罗三爷道:“明月二分照扬州。”
  丁谷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复忍住。”
  罗三爷斜望着他道:“这句话的涵义你又懂?”
  丁谷赧然地道: “懂是憧一点点,只是不晓得对不对。”
  罗三爷道:“说说看!”
  丁谷道:“这句话的典故,好像来自一首古诗,说是天上如有主分明月,其中至少有二分照向扬州,这个隐喻的意思,是说扬州风光椅施,得天独厚,天底下再没有第二处地方比得上。”
  罗三爷踪了一声道:“很好!”
  丁谷当然听得出,这一声“很好”,其实正代表了“很不好”。
  因为他解释第三句的方式,跟解释前两句的方式完全法有分别。如果第三句真的“很好”,前两句也就应该“很好”,如果真的统统“很好”,罗三爷先前就不该以那种口气回他一声“半瓶醋”。
  城里像丁谷这种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不在少数,罗三爷惟独跟这位浪荡于处得来,便是因为这位浪荡子为人机伶,善察言色,嘴巴乖巧。
  所以这位浪子一瞧气氛不妙,便赶紧扭笑接下去道:“小的不过瞎猜猜而已,这首歌谣真正代表的意义,一定非常有趣,最后一句怎么说?”
  罗三爷道:“英雄试马古战场。”
  这时茶棚里又陆续来了几名茶客,老少二人因为聊得人港,也没去留意。
  尤其是罗三爷,一向高高在上惯了,如果别人不先向他请安问好,不论来的是谁,他也懒得招呼。
  他说出第四句后,用眼盯着丁谷又道:“最后这一句怎么样?懂不懂?”
  丁谷摇头道:“不懂。”
  这一次丁谷并不是学乖了假装不懂,而是真的不懂。
  他不是不懂这句话的出典,而是不懂这句话在词句上为何以这种方式安排?
  在习惯上,赤壁古战场几已成为一种伤感的代称。
  一般前人作品中,只有警世或怀古时才会提到它,如今突然在古战场上冠以英雄试马几个字,不仅与前三句难以B然联接,即以这七个字本身而论,也予人以一种极不谐和的感觉。
  罗三爷喝了口茶,抹抹胡子,故意以庄严的语气,展缓地道:“告诉你,小子。这四句歌谣,不是冷饭重炒,宣扬胜迹风光,它是在隐隐喻扬当今武林中六位知名的大人物!”
  丁谷一哦道:“哪六位?”
  罗三爷道:“上有天堂,指的天堂谷谷主无忧老人云山樵。下有苏杭,指的是神鞭苏重威,魔棍杭立奇。明月二分照扬州,指的是扬州双娇,冷面仙子冷如霜,迷魂娘子柳曼吟。
  英雄试马古战场,指的是赤壁大侠金刀无敌郝天平。”
  丁谷以指节骨轻叩桌面,不住点头道:“好,好,原来是这么回事,果然有点意思。”
  他思索了片刻,忽然皱起眉道:“这四句歌谣编得虽不差,只可惜还是有点遗憾。”
  罗三爷道:“什么遗憾?”
  丁谷道:“要是能略为变动一下,就好多了。”
  罗三爷道:“如何变动?”
  丁谷道:“金刀无敌郝天平虽然望重武林,但由于此君过分洁身自好,一向很少在江湖上走动,论名气并不如何响亮,如果能够另换位,这首歌谣说不定会流传得更快更广. ”
  罗三爷道:“换谁?”
  丁谷道:“最恰当的人选,应该是罗老太爷。”
  罗三爷一呆道:“你是说我们老当家的?”
  丁谷道:“是的!”
  罗三爷有点口吃道:“若是照着你的意思,那最后一句,最后一句……”
  丁谷道:“四句歌谣,可以改用这样:‘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明月二分照扬州,七星金枪镇洛阳!’”
  罗三爷脸上泛起十片兴奋的紫红色,连连点头道:“陪晤,改得好,改得好。倒瞧不出你小子还真有点才华!”
  只听邻座有人冷冷道:“哼!肉麻当有趣,真是一个比一个皮厚!”
第二章 几位怪茶客
  (一)
  罗三爷一张面孔登时变了颜色。:发话的人,是个三十来岁的黑衣劲装汉子。
  这汉子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副座头上,面前放着一壶茶,两碟点心,一个微微弯曲的条形黑布包裹。
  从原封未动的菜点看来,这汉子显然刚到不久, 黑布包裹里十之八九是把长刀。
  这汉子话说出口,一双充满冷峻不屑之色的眼光,就像两根锐利的钢钉似的,一直盯着罗三爷和丁谷他们这一边。”
  那神气像是说:别找错了人,话是老子说的,怎么样?
  罗三爷转过身去,寒着面孔道:“这位老弟,我问你,方才你说谁肉麻当有趣?谁的脸皮一个比一个厚外黑衣汉子抬起下巴,像画线似的微微一摆道;“你们两个厂他的语气很平淡,语句也很简洁。
  正由于他说得平淡而简洁,也就显得更为坚定有力,更无转回之余地。
  罗三爷脸色由白转红又转青,胸口起伏加速;仿佛连呼吸也突然困难了起来。
  丁谷皱皱眉头,缓缓吸了口气,平和地望着黑衣汉子道:“这位老大哥,你怎么可以无故出口伤人?我跟这位罗三爷,也不过是无事闲聊聊,我们什么地方肉麻当有趣?什么地方皮厚?”
  黑衣汉子道:“你以为金枪罗阳壮是什么东西?你认为他可以取代金刀无敌郝大侠?滚你妈蛋,他替金刀郝大侠提鞋都不配!”
  丁谷道:“你认识金刀郝大侠?”
  黑衣汉子道:“不认识。”
  丁谷道:“金枪罗太爷呢?”
  黑衣汉子道:“也不认识。”
  丁谷道:“既然……”
  黑衣汉子冷冷接口道:“但我清楚他们的历史,尤其是关洛道上这个姓罗的老家伙。”
  丁省道.“哦? ”
  黑衣汉子道:“金刀无敌郝天平为人古道热肠,义名满天下,有口皆碑。至于七星金枪姓罗的,你知道他是什么出身?你知道他是靠什么行当发的财?嘿!嘿!”
  丁谷道:“你说罗老太爷靠什么行当发的财?”
  黑衣汉子哼了一声道:“一颗土豆儿!”
  丁谷道:“土豆儿什么意思?”
  黑衣汉子道:“就是没见过世面,孤陋寡闻的锋小子。”
  丁谷道:“你说我是个土豆儿?浑小子?”
  黑衣汉子道:“一个十足的土豆儿!十足的浑小子!”
  丁谷尚待再说下去,罗三爷忽然板着面孔治“算了,小丁,这种人理他干什么?”
  黑衣汉子面现怒容,睁国道:“好,姓罗的,你有种就再说一遍。只要你姓罗的有种重复一遍,老子马上就会教你这个狗赐子认得老子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罗三爷又开始喘气,像是怒火攻心,随时都会昏过去。
  他用不着试,已看出对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如果一旦闹僵了,他知道自己拿不出货色来,而浪子丁谷,又只有一张嘴巴;除此而外,这座茶楼里几乎连个劝架的都没有,更别说指望到时候有谁来帮他的忙了。
  面子固然要紧,性命更要紧。
  所以,他只好拼命喘气,像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
  这是他目前惟一的保命之策。
  要想不死,只有装死。
  黑衣汉子瞪眼等了一会儿,见罗三爷果然没敢再吭声,这才满意嘿了两声,缓缓伸手抓起茶壶,准备享受茶点。
  哪知道黑衣汉子茶水尚未沾后,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尖尖的声音道:“算了,小丁,这种人理他干什么哩?”
  (二)
  这一次面孔变色的是黑衣汉子。
  西边短墙上,笑嘻嘻的伏着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大孩子。
  这孩子有着一颗大脑袋,脏兮兮的脸孔上,一副顽皮相。
  他等大家发现了他,才又笑嘻嘻接着道:“喂,穿黑衣服的,你要罗三爷重复一遍,罗三爷没有理你,小爷说的算不算?”
  黑衣汉子扭头转向正在茶座间向某客们哈腰赔笑打招呼的彭麻子道:“彭老板?”
  彭麻子慌忙转过身来,哈腰路笑道:“不敢当,是!”
  黑衣汉子朝短墙那边手一指道:“那小家伙哪儿来的外彭麻子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当然不会不认识这小家伙是谁。
  他著顺势张望之际,飞快的朝那小家伙递了个眼色,然后回过头来,极尽卑躬之能事,哈医路笑道:“这小子是在北太平门一带帮人家叫卖白酒茵香豆的一个小伙计,小娃儿家,不知天高地厚,大爷您别理他就是了。”
  “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姓吴,大家都喊他吴大头。”
  “多大年纪了?”
  “大概才十四五岁吧!”
  小家伙的确被当地人喊作“吴大头”一个经常令人“头大”的“大头”一一但这个大头的实际年龄,则至少被彭麻子瞒掉了三岁。
  彭麻子的一番苦心,果然奏效。
  黑衣汉子一听说这小家伙才十四五岁,忍不住皱起眉头,像自认倒据似的,轻轻呸了一口,又伸手重新抓起茶壶。
  黑衣汉子这口气可说是硬咽下去的。
  以他在黑道上的身份地位,以及天生的一副火爆性格,除了眼前这个够不上斤两的大孩子,过去可说还没有人敢这样正面冲撞过他。
  遗憾的是,彭麻子的一番苦心,以及黑衣汉子的忍让,对短墙上那个令人头大的大头,竞一点也没有发生作用。
  小家伙见几十双眼光都在瞪着他,竟然意发得意起来,这时提高了声浪,嘻笑着又遭:
  “喂,穿黑衣服的,小爷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黑衣汉子再度放下茶壶,缓级抬起头来,道:“是的,小爷。对不起,我听到了。小爷另外还有什么吩咐?”
  大头收起笑容,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道:“你这位老哥,看上去也有几分像上场面上的人物,难道你就没听说过一句强龙不压地头蛇的老话?”
  黑衣汉子居然没有生气,淡淡道:“谁是这儿的地头蛇叩大头道:“别人不说,小爷我,吴大头,就算得上一份。”
  黑衣汉子道:“失敬!失敬!”
  大头道:“蛇有大小之分,小爷我,吴大头,虽不能说是一条大地头蛇,一条小小的地头蛇,该没问题。”
  黑衣汉子道:“哦,你是条小地头蛇么?如依我看来,恐怕连蚯蚓都不像。”
  大头突然大声道:“好,小蚂蚁,你得罪我了!”
  黑衣汉子道:“谁是小蚂蚁?”
  大头道:“你!如果小爷是条蚯蚓,你当然只能算只蚂蚁,一只小黑蚂蚁。”
  黑衣汉子缓缓站起身来,招手道:“没有关系,就算你是条小地头蛇好了。小蛇,乖,你过来。”
  黑衣汉子为什么招手要大头过来?大头如果真的走过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除了吴大头那小子本人,这时条河里的茶客,无疑人人心底明白。
  但吴大头并没有走过来。他只是顽皮,并不笨。
  他一双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几转,忽然又露出了嘻笑之态道:“为什么要我走过去?
  为什么你不走过来?”
  黑衣汉子点头道:“好,听你的。”
  他果然离开座位,向短墙走了过去。
  黑衣汉子是空着双手走过去的,放在桌子上的那个条形黑布包裹,他连望也没望一眼。
  菜棚里立即响起一片窃窃私议之声,每个人都显得十分紧张。
  大家都看得出黑衣汉子不是个善良好筹的角色,但这时却没有人责怪他,那个小家伙吴大头顽皮得实在太过分了。
  俗云:泥菩萨也有三分烟火气。何况是黑衣汉子这种人?
  现在大家只希望黑衣汉子手底下留情,别过分辛辣残忍;大头小子不轻不重的受点教训,说起来也是应该的。
  罗三爷低低的道:“小丁,听说这大头平常很听你的话,在这种紧要关头上,你怎么不好好的狠他几句?”
  丁谷露出无可奈何之色,苦笑笑道:“这小子是有名的‘见人来疯’。当着生人面前,伤愈是想制止他,他就愈疯得厉害。”
  罗三爷道:“现在怎么办?”-
  丁谷苦笑道:“怎么办?算命的刘铁嘴说他小子头大福大,不是那种天生的夭寿相,现在就端看他小子自己的造化了。”
  就在黑衣汉于湖西边那排短墙走过去的时候,荣栩里忽然走进来一名紫衣少女。
  这名少女看来大约十七八岁,身材窈窕动人,双国挺实修长,细致白嫩的鹅蛋脸上于额前垂进着一排弧形刘海,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顾盼之际如寒星闪烁,微微翘起的唇角,看上去既高雅又俏皮,尤其双腿上那对深钱合度的梨涡,更为这张秀丽的面庞带来了生动的神韵。
  像这样一个娇媚可人的大妞儿,若换了平常时候走进这座菜棚,大伙的眼珠子不把眼眶胜破了才怪。
  但是,此刻菜棚中由于另一场好戏正在上演,除了老板彭麻子,以及少数几位较为镇定的荣客,几乎谁也没有留意到这名紫衣少女的问然降临。
  黑衣汉子背对着菜棚,当然也没有发觉。
  吴大头倒是看到了。但是,他不敢分心。自从黑衣汉子离开茶座走向短墙,他那双灵活的小眼睛,就一直紧搭着黑衣汉子不住的上下溜转,好像在计算黑衣汉子一共要走多少步,才能走到墙脚下。
  他不像要逃跑的样子,眼光中也没有一丝怯意,没有人知道这大头此刻心中究竟在转什么念头。
  当黑衣汉子跟短墙只剩下七八步的距离时,他竟然出人意表地双掌一撑,挺身跃登墙头,双手叉腰,凶巴巴的道:“喂,穿黑衣服的,你是不是想跟小爷子一架?”
  黑衣汉子的步伐本来就移动得很缓慢,此刻索性停了下来,摇头缓缓道:“像你小子这点年纪,老子会跟你干架?”
  吴大头道:“要不然你这样朝小爷一步步逼过来算什么意思?”
  黑衣汉子淡漠地道:“我只不过想要数数你小子身上共有几根肋骨,以及其中那几根痒得特别厉害而已。”
  吴大头瞪眼道:“我会让你数?你能数得到?”
  黑衣汉子道:“是啊!这就要看你这条小小地头蛇滑溜到什么程度了。”
  吴大头眨眨眼皮,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喂,穿黑衣服的,我再问你:江湖上还有一句话,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话?”
  “大丈夫能屈能伸!”
  “好像听过。”
  “听过就好。”
  “好什么?”
  吴大头像是要宣布一件大事似的,正客道:“俗语说得好:贫不与宫斗。富不与官斗。
  我吴大头现在想再补充一句:君子不跟小人斗!”
  黑衣汉子轻轻一哦,道:“你小子的意思是说:只要大爷放过了你,你愿意承认你小子是个小人?”
  吴大头道:“错了!意思正好相反:你才是个小人!因为你只是个小人,所以小爷我为了保持风度,只好敬谢不敏!”
  黑衣汉子沉声道:“小子。你你敢跑川”
  大头大笑道:“为什么不敢?大丈夫能屈能伸,大丈夫说跑就跑,大丈夫想跑.谁也留不住……”
  他不等话完,身子往下一滑,便于短墙外失去踪影。
  黑衣汉子怒喝一声,人如疾矢离弦,跟着纵身追去。
  茶棚里又响起一片议论之声。
  有人感叹。
  有人摇头。
  黑衣汉子是什么来路?武功究竟有多高?谁也弄不清楚。
  不过。有一件事,总是错不了的。
  从黑衣汉子最后腾身起步的那一身轻功看来,那个油嘴滑舌的吴大头,今天要如果真的只给拆散几根肋骨,那就算他小子够运气的了。
  大伙儿谈论这件事,其实也只是同情那个大头小子年纪太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想想未免有点可怜而已,实际上并没有人真的喜欢这个小子。
  所以,有一部分茶客于神定之余,已开始将眼光转而投向那名紫衣少女。
  紫衣少女年纪虽轻,态度却很大方。
  她也像一般茶客似的,要了一壶来,几小碟茶点。
  别人带钧带刺的眼光打量她,她一点也不在意。
  她落落大方的取食茶点,同时也慢慢的逐个打量着菜棚里的每一位茶客。
  最后,她的眼光落在浪子丁谷身上。
  这是很自然的事。
  浪子丁谷虽然不务正业,算不上是个好青年,但他那英俊的长相,待人接物的风度,以及机智而风趣的谈吐,却是洛阳城中很多大家闺秀暗中化恋的对象。
  像紫衣少女这种情窦初开的年纪,一旦遇上像丁谷这样的青年人,她能不多望上几眼?
  不过,要真有人以为紫衣少女此刻注视浪子丁谷,是因为被这浪子英俊的仪表所吸引,以致情不自禁的产生了倾羡之意,那便是完全错了!
  因为谁都不难看得出来,紫衣少女此刻注视丁谷的眼光,极像是一位艺术鉴评家在审视着一件组合不合理的艺术品。
  她似乎正在仔细观察浪子丁谷是否也像普通人一样,有两条胳膊?两条M?或是丁谷比普通人少生了几根指头?多生了一只眼睛或耳朵?
  丁谷当然是个普通而正常的人。
  所以,紫衣少女不久也就收回了眼光,转而望向远处短墙的上空,似乎在凝神苦思着一件什么事。
  她是不是在暗暗纳罕:浪子丁谷为什么要像普通人一样,不比别人少生几根指头,或多生一只眼睛或耳朵。
  菜棚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先前那种紧张的气氛,也随之冲淡不少。
  茶棚东北边角上,这时也坐着两位茶客。
  这两位茶客看上去平平庸庸,一点也不惹眼。
  两人之中,一个生得矮矮胖胖的,粗看有点像罗三爷,年纪也差不多,只是衣着不及罗三爷考究,举止方面,也不及罗三爷来得气派。
  另一个则长得黑黑瘦瘦的,只有三十来岁,像个小生意人。
  这二人来得很早。
  黑衣汉子找罗三爷的碴儿,以及吴大头戏弄黑衣汉子的经过,他们从头到尾都瞧得清清楚楚。
  不过,他们也像其他茶客们一样,抱定出门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始终不发一言地坐在那里,喝茶嗑瓜子,静作壁上观。
  直到现在,客人多了,到处呼条喊水,嘈成一片,他们才开始低声交谈起来。
  矮胖子装成喝茶的样子,满棚缓缓扫了一眼,悄声道:“黑皮,你最好再想想:当时那个家伙,是不是真的去坟头上翻看了那张纸钱?”
  被喊作黑皮的黑瘦汉子似乎有点着急道:“二哥,你怎么说这种话?小弟手底虽然不怎么灵光,但轻功和目力,自信还管点用,一如果不是看中小弟这点长处,本帮人才多的是,你想金长老他们会决定把这趟差事交给小弟?”
  胖子二哥皱眉道:“可是……”
  黑皮也微微皱起了眉失道:“事情的确有点奇怪,十八金应帮这一路派人钉上了金长老,为的就是想弄清我们接货的地点,如今我们故意把接货地点泄露出去,对方却又迟迟不见采取行动,这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么?难道我们这一计定得不够高明,已被对方识破是个陷讲?”
  胖子二哥摇摇头道:“这条计策是金长老想出来的,可说毫无破绽可寻。十八金鹰帮的人,一向只知”夜势蛮干,说到斗智方面,可比我们差远了。”
  黑皮有点迷惑道:“否则……”
  胖子二哥道:“也许这只怪我们哥儿俩眼力太差。”
  黑皮轻轻一哦道:“二哥意思是说:十八金鹰帮的人也许已到了这座汉棚,只怪我们无法辨认出来?”
  胖子二哥没有开口。
  因为这只是一种猜测,也许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
  黑皮想了想,又道:“那么,二哥,你看适才那黑衣汉子有没有问题?”
  胖子二哥摇摇头。
  黑皮道:“二哥认为那汉子不是十八金鹰帮的人?”
  胖子二哥道:“绝不是。”
  黑皮道:“何以见得?”
  胖子二哥道:“那家伙如果是十八金鹰帮派来的,他应该像我们哥俩一样,尽量装成一名普通茶客,只怕别人我他的麻烦,而绝不敢找别人的麻烦。”
  黑皮点头。这是实情。这种事身份一暴露就无戏可唱了。
  胖子二哥顿了一下,又道:“就算他仁兄脾气暴躁,冲撞罗三爷,是一时粗心,忘了自己的身份;但以后那大头小子找他斗嘴,他就不该理睬,更不该赌气追出去;因为他应该提防这可能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万一在他离开菜棚的这一刻,宝货易手,他回去又将如何交代?”
  黑皮再度点头。这种地方,他不得不承认他这位胖子二哥的头脑的确要比他精细得多。
  胖子二哥喝了口茶,四下里又溜了一眼,轻轻叹息道:“现在我还担心另外一件事。”
  黑皮道:“什么事?”
  胖子二哥道:“这宗买卖实在太大了,我担心十八金鹰帮会不会另外请了帮手?”
  黑皮道:“二哥是不是感觉眼前的形势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
  胖子二哥道:“那边那个穿紫衣服的妞儿,看起来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黑皮道:“是的,小弟也有这种感觉,一个单身女娃儿家,实在没有理由跑到这种地方来。”
  他像安慰自己似的,又接着道:“好在这妞儿看来年纪还轻……”
  胖子二哥哼了一声道:“十七八岁了,年纪还轻?嘿!你可知道当年风云刀魏少华栽在扬州双娇之一冷面仙子手上时,当时的冷面仙子冷如霜才多大年纪?”
  黑皮无言以答。
  这是江湖道上人人晓得的一段往事,当时的冷面仙于冷如霜是十五岁还差三个月。
  黑皮再度皱起眉尖,正待要说什么时,胖子二哥突然轻轻在桌子底下增了他一脚。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的一副空座头底下忽然冒出一颗乱发蓬松的大脑袋,脏兮兮的脸孔上,一双小眼睛一边骨溜溜地转个不停,一边笑嘻嘻地道:“那个小黑蚂蚁回来了没有?”
  大家看清竟然又是那个吴大头,不禁又惊又疑,好笑又好气。
  这小子原来还真有两下子?
  以黑衣汉子那么精纯的一身轻功,居然没有能追得上这小子?
  还有一件更令人迷惑不解的事是:小子既然侥幸摆脱了那黑衣汉子,一为什么又要回到这座茶棚来?
  这小子难道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罗三爷以肘弯碰碰丁谷,丁谷点头,跟着转过身去喝道:“大头,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罗三爷的话没有说错,这个顽皮捣蛋的吴大头还真好像有点怕了丁谷。
  他对丁谷这一声吼,就像顽童见了塾师一样,扭过头来,吐吐舌尖,扮了个鬼脸道:
  “哟!别那么凶好不好?”
  丁谷沉下面孔道:“我叫你滚,你滚不滚?”
  吴大头头一缩,像怕挨打似的,忙叫道:“好,滚,滚,大丈夫说滚就滚……”
  远处有人冷冷接口道:“想滚?嘿!先让老子消了气,再装上轮子滚吧广声音来自三四丈外,语音未了,身形已至。
  来的正是那位黑衣汉子。
  吴大头大叫一声:“仁人君子,赶快救命。’他身子一缩,突像滚地葫芦似的,就近滚去紫衣少女桌底下。
  这种赖皮招术,大概也只有他这个大头才想得出来。
  不过,这一招虽不雅观,倒很实用。
  黑衣汉子尽管气得两只眼睛要喷出火焰来,但一时之间,却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他要揪出吴大头来出气,只有两个办法。
  一个办法是伏下身子,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伸手把吴大头从桌子底下掏出来。
  另一个办法则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紫衣少女面前的桌子一掌劈烂或掀翻,桌底下的吴大头自是无所遁形。
  可是,这位黑衣汉子虽然性烈如火,却显非一般鲁莽人可比。
  尽管他已气得要将吴大头一口生吞下去,理性显然尚未完全丧失。
  他退后一步,指着桌子下面冷笑道:“小子,你不是想充英雄么?怎么窝窝囊囊的爬在桌子底下扮起缩头小乌龟来了?”
  桌底下没有响动,也没有回音。
  紫衣少女掩口花尔。
  黑衣汉子微微一怔,马上想到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黑衣汉子环首回顾之际,左边茶座间人影一晃,吴大头已爬过三四副座头,正直起身子向西边那道短墙飞奔而去。
  黑衣汉子一个箭窜,去势如电,人出菜棚,足尖一点,半空中一个疾翻,正好落在吴大头身前。
  吴大头适才是仗着短墙外面不远处便是一片树林,加以附近巷道综错复杂,才藉地利之便,甩脱了黑衣汉子。
  他其实并未见过黑衣汉子的轻身功夫,这时一个收刹不及,几乎一头撞去黑衣汉子怀抱中。
  黑衣汉子嘿嘿一笑道:“原来你这条小小地头蛇,也只不过这么一点气候。”
  冷笑声中,左腿一探一拨,大头蓬的一声应势而倒。
  黑衣汉子跟着脚尖一顶一挑,吴大头就像滚球似的,一路又滚回菜棚。
  这个大头小子一身骨头还真硬朗,他一滚回条根,便又托地跳了起来。
  跳起之后,便想穿过茶座,从另一头翻治逃走。
  黑衣汉子如影随形般追了过来,道:“老子没叫你跑,你跑跑看广大头绕着茶座内避,一面大叫着道:“小黑蚂蚁,你再不识好歹,小爷可要喊师父出来了!”
  众人四下张望,不知道谁是这小子的师父。
  黑衣汉子冷笑道:“原来你小子还有个师父在这里?嘿嘿,那就更好办了。”
  只见他身形一闪,倏忽之间,已到了吴大头身后。
  吴大头气喘吁吁,虽明知大祸临头,但已力不从心。
  来客个个紧张万分。
  谁是这小子的师父?
  就算这位师父不像徒弟一样喜欢惹是生非,但到了这种节骨眼上,该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可是,三十多位茶客,彼此面面相觑,竟然谁也弄不清楚究.竟谁是这个大头小子的师父。
  黑衣汉于五指算张如钧,容得身形迫近,突如毒蟒吐信般朝吴大头右肩一把抓了过去。
  抓去的部位,正是右肩锁骨。
  黑衣汉子似乎并不想真的要废掉这个大头小子的一条小命。
  不过,谁都不难想像得到,这大头小子的右肩锁骨如给捏碎了,他小子倒不如给对方一掌劈死了还来得干脆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罗三爷耳边忽然响起一声低促的语音:“三爷,注意您的右手腕!”
  罗三爷大吃一惊,急忙抬腕查察。
  同一瞬间,只听得沙的一声,黑衣汉子抓出去右手臂,就像进人在路胶南上点了一下似的,突告颓然垂落。
  黑衣汉子一扭头,正好瞧见罗三爷抬起手腕。
  他轻轻呼了一声,放开吴大头,径自返回自己的茶座,以完好的左手抓起桌上那个条形黑布包裹,转身朝罗三爷点点头道:“灯,姓罗的,你高!咱们以后走着瞧好了。”
  黑衣汉子走了,连茶资也没付;走时一条右臂垂悬不动,显然受伤不轻。
  直到黑衣汉子走得不见了人影子,罗三爷这才如从梦中醒来一般,惊煌而又迷惑地问丁谷道:“那家伙临走之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丁谷叹了口气道:“看来好像是个误会。”
  罗三爷张目道:“误会?”
  丁谷道:“刚才那家伙在紧要关头挨了一记暗器,而且还好像挨得不轻,只是谁也没瞧清楚暗器发来的方向……”
  罗三爷道:“咦,这就怪了,他遭人暗算,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了’丁谷皱眉道:“我当然知道这事跟您一点关系没有。可是,唉,我真想不透,当时……
  当时……您老为什么忽然抬起手腕,时间上偏偏又那么凑巧……”
  罗三爷脸色全白了。
  他为什么要在那时候抬起手腕呢?
  这件事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虽然他已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偏偏又无法提出解释。
  很明显的,有人想嫁祸于他。
  可是,这种事情说出来,会有人相信吗?
  就算有人相信,这对他跟黑衣汉子之间已形成的误会,又有什么好处?
  罗三爷转头四下打量,显然想找出那个嫁祸给他的人。
  可是,那个人在哪里?
  对方既能凝聚真力传音发话,伪装的功夫,自是高人一等。连中暗算的黑衣汉子本人都会认错人,他又凭什么能找出这个人来?
  那名紫衣少女又在注视丁谷。
  她好像忽然发现,丁谷虽然没有比普通人多生一只眼睛或耳朵,但丁谷眼睛和耳朵生长的位置,似乎仍跟普通人有点区别。
  她现在似乎就在研究这种区别。
  丁谷在女孩子面前,一向并不十分老实。他曾在很多漂亮的妞儿后面盯过梢,吹过口哨;也曾向很多漂亮的妞儿挤眉弄眼,扮过鬼脸。
  可是,不知怎么的,今天他对紫衣少女投射过来的眼光,竟好像有点承受不住。
  他避开紫衣少女的注视,微微倾身向前,低低地道:“三爷,今天这座茶棚里,处处透着邪气,我们也该走了。”
  罗三爷点点头,招手要彭麻子过来结账。
  走出茶棚,丁谷低声又接着道:“三爷,还有几句话,我浪子可不能不说。”
  罗三爷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丁谷悄声道:“经过今天这场误会,三爷您固然要多多保重,同时也请转达罗老太爷,他老人家最近如果得罪过什么人,或是正在计划一桩什么大买卖,请他老人家最好能未雨绸缎,以策万全。”
  罗三爷一呆,隔了很久很久,才结结巴巴的道:于你是因为刚才那黑衣汉子……”
  丁谷摇摇头道:“不是。”
  他望望身后,没发现可疑人物,才凑近一步,低声道:“昨晚上贾拐于赌场里有人传言,‘十八金鹰帮’和‘灰鼠帮’的人,这两天就像潮水似的,全赶到洛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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