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高庸 Gao Y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2年)
感天录
  作者:高庸
  楔子
  第一章 酒楼奇遇
  第二章 荒岛惊魂
  第三章 潭底秘密
  第四章 劫后余生
  第五章 罗汉剑阵
  第六章 绝岭孤坟
  第七章 海天四丑
  第八章 桃花双铃
  第九章 血气气功
  第十章 夺命三环
  第十一章 身世之谜
  第十二章 奇书之争
  第十三章 红牌金令
  第十四章 焚心毒丸
  第十五章 天暗天愁
  第十六章 桃花神君
  第十七章 情海波澜
  第十八章 缘悭一面
  第十九章 柔肠寸断
  第二十章 西窗残月
  第二十一章 肺腑之言
  第二十二章 临别依依
  第二十三章 一代枭雄
  第二十四章 心机险诈
  第二十五章 全真二老
  第二十六章 英雄肝胆
  第二十七章 不速之客
  第二十八章 歃血为盟
  第二十九章 红衣使者
  第三十章 悲歌寄怀
  第三十一章 苦心弧诣
  第三十二章 生死两难
  第三十三章 重蹈覆辙
  第三十四章 聚散无常
楔子
  泰山观日峰的平台上,有一座青石堆成的孤坟。
  坟头向东,正迎着旭日巴辉。
  坟尾朝西,沐浴在夕阳温柔的拥抱之下。
  坟前一块石碑,碑上刻着:
  “一代大侠罗伟之墓。罗大侠十六岁名扬天下,十七岁死于东岳,他曾为黑暗笼罩的武林,带来一线曙光,虽然光亮仅仅那么短暂,但他却是武林蒙尘十五年以来的第一人。”
  碑文没有下款,故不知是何人所立。
  每年,总有那么一天,会有劲装负剑的武林健者,悄悄踏上观日峰,为它拔草堆土,洒扫祭祀,在坟前插上一炷香,或者供上几样鲜果。
  但奇怪的是,他们总是选择月黑风高之夜,悄悄的来,又悄悄的离去,而且,每年来的,并不是同一个人,有时僧侣,有时道者,有时是俗装男人,有时又是中年妇女。
  他们来时黑巾覆面,绕坟徘徊,轻吁长叹,泣泪吞声,往往终宵留连,不知天之将晓;但离去的时候,却又疾若惊鸿,行踪诡谲,好像是唯恐被人察觉。
  时间一年又一年的逝去,每年扫祭之人,都忘不了将碑文上“十五’两个字涂改成十六、十七、十八……
  观日峰上日出日落,年年如旧,坟头乱草,拔了又生,生了又拔,已过了十五年。
  碑文上的数字,也从十九、二十……一直被涂改到三十了。
  罗伟是谁?
  他为什么成名时那么年轻?死得又那么匆骤而突然?
  武林中人,为什么对他怀念不忘?祭奠的时候,又为什么要那样诡密?
  这些……是一连串难解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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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酒楼奇遇
  江南三月,感飞草长。
  东行的官道上,蹄声得很,驰来三骑骏马。
  第一匹马上,是个锦衣华服的文弱少年,十四五岁,白白的脸蛋,配着斜飞人鬓的两道眉,朗目如星,唇若朱涂。
  在他身后,紧跟着两名劲装负剑之人,这两人一个巳人中年,生得虎臂熊腰,粗肩阔膀,太阳穴坟起甚高.另一个却是白发苍苍的老者。
  但两人一般目射精光,威势勇猛,跟那少年的文弱,恰成了强烈的反比。
  三骑循着大路,铁蹄轻扬,缓缓驰来,领头的文弱少年紧紧锁着眉头,一脸忧郁,仿佛怀着满腔心事。
  白发老人突然一抖丝织,抢前几步,用鞭消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城镇,含笑向少年说道:
  “少庄主,前面便是海宁城了,钱塘大潮,乃天下奇景,咱们先观潮,再泛舟出海畅游普陀,尽情散闷,你也该把眉头略展一展才好呀!”
  那少年听了这些话,脸上一片木然,似乎对他所说的山光水色,提不起丝毫兴趣,好半晌,才幽幽点头道:“好吧!”
  白发老人微一敛眉,黯然轻叹一声,又说道:“少庄主,咱们飞云山庄,自从三十年前第一次泰山之会以后,威震江湖武林,执天下牛耳,少庄主年少享此厚福,生长荣华之家,难道还有什么不能遂心满意之处,要这般终日愁眉紧锁,闷闷不乐呢?”
  少年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这些事,告诉你,你也不懂,还是别问吧!”
  白发老人霜眉一扬,接口道:“老奴追随老庄主数十年,亲眼看见少庄主出世长大,纵有为难之事,少庄主只管说出来,老奴也好为你分忧。”
  少年仅只摇摇头,答非所问地道:“我有些饿了,咱们进城去吃点东西吧!”
  身后那中年大汉一抖丝缰,跃马当先,应声道:“鸿兴楼的陈年黄酒,远近驰名,少庄主请随我来。”三转骏马,驰进海宁城。
  那中年大汉从怀里取出一朵大红色的精制钢花,插在前襟上,昂首催马,当先领路。
  片刻,三人在一家豪华高贵的酒楼前下了马。
  店门口招来顾客的伙汁,一眼望见中年大汉胸前红花,脸色顿变,连忙低声向掌柜的说道:“飞云山庄的人来了。”
  掌柜的伸头向外张望一眼,忙整衣衫,亲自迎了出来,躬身接了马缰,肃容道:“三位贵客光临,小店蓬草生辉,快请楼上雅座待茶。”
  中年大汉面露一抹得意的笑容,回顾自发老人,道:“看来东海分堂的哥儿们很能办事,咱们回庄以后,可得在老庄主面前,多多抬举他们。”
  白发老人向掌柜的微微颔首,说道:“替我们准备一副清静座位,一桌上等酒席,要快,咱们用完了,还要赶到鳖子门看午时的大潮。”
  掌柜的连声应是,这才把马缰交给伙计,亲自陪着三人,迳登楼上雅座。
  他们刚刚坐下,楼上酒客一阵交头接耳,忽然纷纷会账离去,其中有几个颇似武林中人,临去之际,还扭头向三人扫了一瞥,目光中尽是愤懑不豫之色。
  那神情,仿佛对他们的来临,既恨且厌,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少年的眉头锁得更紧,低声问白发老人道:“他们为什么都走了?难道不屑跟我们同楼饮食?”
  白发老人冷笑一声,道:“少庄主不必理他们,这样楼上不是更清静些吗?”
  中年大汉接口笑道:“这批家伙,平素仗恃武功,横行江湖,欺压百姓,自从老庄主登上武林盟主大位,他们再不敢横行无忌,自然心里对咱们飞云山庄,有些既恨又怕。”
  少年摇摇头,道:“可惜外公不许我学武,所以,我也弄不懂你们武林人物的事。”
  白发老人忙笑道:“姑娘只有少庄主一个孩子,一心要你弃武习文,大约是不愿少庄主将来置身江册杀伐之中,这正是爱护少庄主之意。”
  少年道:“不,这不是我娘的主意,是外公不许我学武,好几次,我问过娘,她老人家总是哭着劝我,叫我千万不要习练武功,可是,却不肯告诉我,是什么原因。”
  说到这里,忽然回头向那白发老人道:“陶兴,你是我们陶家的老家人了,你一定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那白发老人神色一震,忙道:“老奴委实不明白,只是,据老奴猜想,老庄主一定是好意……”
  少年眉头一扬,道:“好意,好意?我知道,外公一点也不喜欢我,每次见到我,脸上就露出不愉快的神情。”
  老人急道;“老庄主怎会不疼爱你,少庄主千万不可乱想。”
  少年又道:“人家都说,外孙和外公,应该有几分相像,但是我知道,我和外公,长得一点也不像。
  白发老人和中年大汉一听这话,俱都猛可一惊,神色突然大变,不约而同地齐声说道:
  “少庄主万万不可这样说,要是传到老庄主耳中,一定会大大伤了他老人家的心”
  少年喟然长叹一声,幽幽说道;“是的,我不应该说这种话,可是唉!这件事闷在心里,总有一天,会把我闷死……”
  这时,恰巧店伙已将酒菜摊送上来,白发老人眼珠一转,连忙合开话题道:“咱们不是要到鳖子门赶午时大潮吗?快喝酒吧,时间已经不早了。”
  那少年闷闷不乐地举起酒杯,一口气连喝了三大杯,又长长叹息一声,这才举起筷子,去挟菜肴。
  但他筷子刚伸到盘中,突然听见“咚”地一声闷响,把他吓了一跳。
  那声响仿佛是一根坚硬的物体,被人重重撞在楼板上,沉闷而震耳,少年一惊之下,伸出去的筷子,呆呆搁在莱盘里,竟忘了挟菜。
  “哈”,紧跟着又是第二声闷响。
  这一次,连桌椅都被震得籁籁而动,中年大汉浓眉一皱,眼中精光暴射,游目向四下扫顾……
  正寻视间,突又听得一连串“咚咚” 之声,震得桌上杯盘,不住叮当撞碰。白发老人也不禁变色,连忙伸出手搭在桌缘上,一股强劲内力,循着手臂,传到桌面,虽然将桌子压制住,桌上杯盘,却仍在微微跳动。
  白发老人神色一震,忙又伸出右手,按在桌上,尽了平生之力,好容易才将跳动的杯盘,弄得安静下来。
  这时候,咚咚之声突然一敛,楼梯口,施施然踱上来一个魁梧大汉。
  那人生得斜眉歪眼,厚唇上翻,眉角下垂,像貌十分丑陋,身上却穿一件崭新锦缎大袍,左边肩头,斜挂一只布制口袋,里面沉甸甸地,不知装的什么东西。
  他上得楼来,眯着一双斜眼,似笑非笑地向楼上空桌扫了一眼,嘴里哺闻自语道;“这些呆瓜,放着空荡荡的楼上不坐,却在楼下挤得喘不过气来,真是一个个笨得跟牛一样。”
  一面说着,一面缓步向一张空桌走去,一落脚,楼板便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中年大汉怒目一瞪,便想离席而起,少年突然沉声喝道:“涂仁,不要多事”
  那丑汉寻了张空桌坐下,昂然吩咐店伙道:“给我准备四桌上等酒席,四副座头,四副杯筷,另外二十罐老酒,越快越好。
  伙计问:“客官是几个人……”
  丑汉挥手道:“不用多问,照我的话办,要多少银子我现在就给。”
  说着,从肩头上取下布袋,松开袋口,提着袋底,向桌上一掀!
  只听“哗啦”一声响,店伙发出一声轻呼,满桌上耀眼生辉,竞堆了一桌珍珠、玛瑙、翡翠、金块、玉石……
  丑汉慢条斯理,从那些珍宝中,选出一块足有二三十两重的金块,拿在手上掂了两掂,道:“这个,足够了吧?”
  店伙早被那满桌宝物,惊得目瞪口呆,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丑汉笑道:“多的赏了你,拿去吧!”
  话声甫落,手腕一翻,‘啪’地一声,将金块一掌拍在桌上。
  满桌珠宝,被那一震之力,全都跳了起来。
  那人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布袋一个疾扫,呵地一声,将许多金银珠宝,一股脑儿收进袋里,系紧袋口,居然一粒一块,也没有遗漏。
  陶兴和徐仁心中骇然,皆因那丑汉带着许多价值连城的珠宝,已足令人震惊,何况他所用手法,更显然是骇人听闻的绝世武学。
  涂仁满腔怒火,再也发作不出,低声说道:“陶老大,你看这人是什么路数?”
  白发老人摇摇头,神色凝重地道:“难说,中原武林,从未听说过这么一个人,或许是域外来的,咱们不可妄动,看看他要怎么样?”
  伙计接了银子下去,不多一刻工夫,穿梭一般,送上来四桌精致酒席,果然依他的话,分四张桌子放好,每张桌子上,只有一副杯筷,桌边堆放着一列二十罐好酒。
  丑汉看了,满意地微微一笑,却不吃喝,闭目而坐,仿佛老僧人定,纹风也不动。
  这边三人也忘了吃喝,目不转睛注视着丑汉,足足过了盏茶之久,丑汉突然睁开眼来,喃喃笑道:“来了来了!”
  陶兴和涂仁都是内功修为多年的高手,此刻竟毫无所觉,连忙倾神静听,又过了半盏热茶光景,白发老人才隐隐听见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正由远而近,迅捷无比到了楼下。
  刹时.一个人影,已在楼口出现。
  这人正和那丑汉相反,却是个又粗又短的矮子,宽眉细目,缺嘴蒜鼻,两只招风大耳,一高一低,配得极不相称。
  他们唯一相同之处,是生得丑陋,和穿着一般崭新的锦缎大袍。
  白发老人陶兴和那中年汉子涂仁都是行家,见这矮子身材如此臃肿凝肥,竟然行动如风,步履轻盈.轻身功夫已至出神人化之境,都不禁相顾愕然,疑云大起。
  那矮子一登楼,向五汉咧嘴一笑,说道:“包死不愧东主,连酒席全预备妥了,在下就不客气,遵命入座啦!”
  丑汉笑道:“坐下自然可以,还有两位未到,酒菜不能先动,否则,这四桌酒席钱,就要找你结算。”
  矮子道:“早知这样,在下也该来晚一些,省得珍肴满桌,可望而不可及,真是罪过。”
  说罢,选了一张桌子,大刺刺地坐下,也闭上双目,不言不动入了定。
  满桌热腾腾的菜肴.阵阵香味,随风四溢,连侍候的店伙们,都忍不住偷咽唾涎,那两人却默然对坐,望也没有多望桌上一眼。
  这样又耗了顿饭之久,桌上汤莱;都快要凉了,丑汉和接了突然一齐睁眼,互望了一眼,点头笑道:“又来了一位!”
  语声甫落,楼梯口用蹬用一阵脚步响,果真又上来了一个人。
  此人同样穿了一身簇新衣服,却是儒生打扮,方巾儒服,约莫五十余岁,手里摇着一柄金光灿烂的折扇,生得骨瘦如柴,面色蜡黄,一睑病容。
  上楼之后,一见矮子和那魁梧丑汉,似乎微吃一惊,“唰”地收拢折扇,抱拳一揖,道:
  “包杨二兄真乃信人,竟比兄弟来得还早!”
  丑汉笑道:“恭候很久了,许老二怎的没有同来。”
  文士答道:“他独往市上转一转,大约马上就到。”
  刚说到这里,楼口突然有人接口笑道:“别骂,我这不是赶到了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楼梯口不知何时又站着一个人,蓬发竹杖,竟是个瞎子。
  这瞎子来得太过突然,徐阳二人固然未曾觉察,连那锦衣大汉和轻功极佳的矮子,也露出惊讶之色。
  矮子站起身来,抢着问道:“许老二,你把那四字真言,全都参悟透彻了?”
  瞎子微笑道:“不敢,兄弟资质愚鲁,仅只参悟到第三个字,时日已届,可惜无法克臻全功。”
  矮子显得骇异非常,向锦衣大汉和文士分别扫望一眼,说道:“这么说,今日之会,许老二是赢定了?”
  瞎子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兄弟正愁不是各位对手,方才特地到市上讨了些银钱,以备会付酒菜之资呢!”
  锦衣丑汉道:“菜都快凉了,既然大家全到齐了,快请就座,再耽下去,酒虫就要从喉咙里爬出来了。”
  四人一阵敞笑,各占一席坐下。店从在每张桌上送上一罐酒,然后四五个人左右围绕着恭敬侍候。
  丑汉伸手取过酒罐,用左手托着罐底,右手平展如刀,轻轻一挥,宛如快刀一般,将封罐的泥土一挥而去,站起身来,含笑道;“咱们年年相会,已有二十年,总未能分个高下,今年轮到在下为东,但无可敬之物,先敬各位一罐水酒。”
  另外三人齐声道:“包老太太客气,但愿咱们今年能分个高下出来,明年就在飞云山庄碰面了。”
  这旁陶徐三人,一听他们口中竟提到飞云山庄四个字,不觉骇然一震,彼此互望一眼,涂仁连忙把胸前那朵红花,悄悄取了下来。
  丑汉继续又道:“在下忝为东道,循例先行献丑,各位别笑话。”
  说着,缓缓举起右手,骈指如戳,虚空伸缩三次,脸上一片凝重,显然是在运气行功。
  蓦地,忽见他手指疾落,中食二指,一齐搭在罐口上,罐中黄酒,被他强劲的内力一逼,疾射出一股酒箭。
  丑汉口一张,咕嘟喝下一大口,手指一松,笑道:“杨兄,在下敬你一口。”
  话落时,左手一扬, 那酒罐快如电奔,直向矮子飞去。
  矮子不慌不忙,右臂微抬,用肘弯迎着酒罐一撞,酒罐忽然一顿而止,平平稳稳的停在他的肘上,罐中之酒,一滴也没有溅出来。
  他只用一条手臂,手肘托住酒罐,低头从桌上衔起酒杯,鼓嘴向上一吹,那酒杯笔直飞到空中,一个折转,咚地堕入罐内。
  矮子淡淡一笑,默运内力,浑身骨骼,不住地格格作响。
  大约过了半盏热茶之久,矮于身躯微微一震,那只酒杯,竟满满盛着一杯酒,从罐中冉冉升起,就像被一层无形的东西托着,直升到四尺左右。
  楼上众人,个个被他这惊人表演,骇得目瞪口呆,其中只有那瞎于许老二,安然坐着,神色自若。
  矮于肘弯向侧一送,只喝道:“林兄,接往!”
  他一开口,真力立泄,酒罐直向另一桌上的文土面前飞去,那酒杯随声堕落,却被他翻手接住,仰头一干而尽。
  这时候,众人才像喘过一口气来。白发老人陶兴眼波掠过,见矮子所坐椅子,竟已向下陷落了半寸光景,四只椅脚,齐都嵌进楼板中。
  文士含笑站起身来,折扇“唰”地收合,扇柄飞快地一旋,接着酒罐,竟用一只小小的扇柄,将那酒罐高高顶住,笑道:“包杨二兄神功,林某万分佩服,但林某平生嗜饮热酒,这罐酒虽是佳酿,可惜没有烫过,林某不才,愿替各位兄长,将酒温过再喝。”
  说罢,闭目而立,仅凭扇柄顶着大罐酒,竟晃也未晃一下。
  才过片刻,酒罐罐口,和文士头顶.都蒸蒸冒出一层热气。
  渐渐,热气越来越盛……。
  又过了片刻,文士额上已隐现汗珠,而罐中酒液,却开始沸腾翻滚起来。
  阵阵酒香,四处充溢。
  瞎子许老二耸动着鼻孔,喃喃说道:“好香,林兄别煮酒啦,古人煮酒论英雄,当今英雄,自是非林兄莫属。”
  文土双眼一睁,笑道:“好说,咱们正要拜领你许老二的压轴戏呢!”
  他把一罐热腾腾的美酒,高举过顶,扇柄微移,酒罐一倾,一股热酒,直流下来。
  文士张嘴接住,喝了酒,扇柄一抛,“唰”地打开折扇,对准那酒罐,用力扇了一扇。
  酒罐顺风掠向瞎子,去势徐而不急,丝毫未带被空之声。
  瞎子正端坐椅上,似乎对那只凌空而至的酒罐,一些也未察觉。
  酒罐缓缓从他面前尺许处飞过,瞎子仍端坐未动。
  直到那酒罐业已飞过了丈余远,快要撞到墙上,瞎子始陡地一惊,失声道:“咦,是什么东西?”
  话方出口,不知用的什么身法,人影一闪,竟已越过那只酒罐,抢立在墙壁边。
  酒罐转眼飞到,那瞎子举起手中竹枝,向罐上挥手一杖,喝道:“回去!”
  只听“当”地一声脆响,酒罐并未破裂,却被他一杖击得斜飞而出,迅速掠过矮子头顶,撞向另一面墙壁。
  但当那酒罐湛湛将要撞上墙壁,瞎子竟如鬼进,忽地又晃身奔到墙下,竹杖一挥,‘当’地一声,又将酒罐击得折飞回来,从丑汉桌上疾掠而过。
  说时迟,那时快。
  瞎子肩头微晃,恍如一缕轻烟,早又追过酒罐,候在墙边。
  只听当当连响,那酒罐绕楼飞转,一连六七次,竟始终未能摸到墙壁上,也没有落地。
  忽然,人影罐影一齐尽敛,众人凝目细看,却是瞎子已经端坐在自己桌边,那只酒罐,安安静静放回在丑汉桌上。
  瞎子举起酒杯,含笑说道:“许老二借花献佛,恭敬各位一杯。”
  众人闻言低头,连那少年一桌在内,每人的杯中,不知何时,俱已满满斟了一杯美酒。
  丑汉等三人大笑举杯,一饮而尽。
  这种神奇玄妙的武技,看得那少年心怀大畅,一向深锁的眉头,刹那间竟然舒展开来,含笑端起酒杯,说道:“今日有幸,得遇各位异人,小生理当奉陪一杯。”
  那较技的四人回头冷冷扫了他一眼,谁也没有搭腔。
  少年有些窘,自己尴尬地笑笑,举杯就唇—一突然,坐在他身侧的白发老人,迅速地一探手,按住酒杯,低声说道:“少庄主,不可大意”
  少年埃道:“为什么?”
  白发老人道:“这些人来历可疑,少庄主乃千金之体,岂可轻饮他们的酒……”
  他说话时声音虽然甚低,但那矮子忽然脸色一沉,霍地站起身来,道;“都是许老二无眼之失,上好美酒,却敬与这种认贼作父之辈,自己身世尚且不知,倒把咱们当作来历可疑的人了。”
  丑汉笑道:“杨兄不必过于责他,想他老子送命的时候,他还没有出世,或许少年人贪恋富贵,竟连自己身世,也无暇查究。”
  矮子冷笑道:“要不是看在他跟他那去世的老子,长得一个模样,也许难容他活到今天。”
  文上摇摇折扇,道:“可惜一场盛会,偏撞着这种蠢物,酒也喝得乏味,咱们何不携酒另觅静处,再作未尽之饮?”
  矮子叫道:“说的是,有这种肮脏人在眼前,令人恶心,纵有山珍佳酿,也食难下咽,走吧!咱们散了。”
  少年没想到受到他们一顿莫名其妙的讥讽,愣在桌边,不知如何是好,呆呆望着那四个怪人,纷纷起身,莱肴一些未动,每人只取了罐酒,下楼扬长而去。
  他心里好像一池沉静的湖水,忽然被人投下几粒石子,顿时激起无数迷惘的涟漪,两眼发直,口里反复喃喃念着几句
  “……身世……认贼作父……身世……”
  陶兴望望涂仁,然后低声叫道:“少庄主,少庄主……”
  少年蓦地一惊,手中酒杯,当地坠落桌上,失声道:“那四位异人呢?”
  涂仁答道:“你问那四个丑鬼?他们已经走啦!”
  少年脸色登时大变,拂袖离席,连声叫道:“快追!快追!”
  陶兴和涂仁同吃一惊,匆匆跟着站起,涂仁掏出一锭银子,顺手掼在桌上,这时候,那少年早已独自养下接口。
  两人急忙追上,问道:“少庄主,你要追他们做什么?”
  少年把手连挥,道:“你们别问,快些追上去,千万要追上他们”
  两人翻身上马,扬目四顾,已不见了那丑汉等人去向,少年唤过店伙询问,伙计指着东方道:“往东去了,才一转眼工夫—一”
  少年不待他说完.一抖丝通,但马向东便追,陶徐二人紧紧防护,三匹马风驰电闪,眨眼便追出了东门。
  疾赶一程,极目汪洋,已追到海边。
  少年扭头倒顾,看见海边有几家渔舍,岸边系着数艘渔舟,正有几个渔人,在岸边晒网。
  他亲自驰马上前,拱手问道:“借问各位,可曾看见有四位异人,从这几经过?”
  一个老年渔夫迷惑地摇摇头,笑道:“我们这里男人女人都有,倒没听说什么‘椅人’。”
  涂仁厉声喝道:“瞎了狗眼的东西,咱们少庄主问你话,竟敢支吾取笑!”
  少年道:“你别吓他,好好问问他,可曾看见那四人的行踪?”
  这时,老渔夫身边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仰头问道:“你们是问有四个人,从这里经过么?”
  少年忙道:“正是,你看见了他们了吗?”
  那小孩又道;“可是四个穿新衣的怪人,其中一个瞎子,每人手里,都抱着一个酒罐?”
  少年连连点头,道:“一些也不错,你看见他们向那里去了!”
  小孩举起手来,指着大海,道:“喏!你看见了吗?那边一条小船,他们都坐船出海去了。”
  少年急循他所指的方向,凝目望去,果然在海天相接之处,仿佛有一个极小的黑点,正朝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渐去渐远。
  陶兴轻叹一声,低声向涂仁说道;“我猜得不错,这几人,果然是海外来的。”
  涂仁点头道:“不知东海分堂知道他们的来历不?这几人武功精湛,来意不善,将来必是我们飞云山庄的强敌
  少年无心听他们的议论,独自问那孩子道:“你们有船没有?能不能借一艘给我?”
  小孩笑道:“我们是打渔的,怎会没有船呢?只是……”他望了身边老人一眼,却忽然停住了口。
  少年便向那老年渔夫道:“我们有点急事,欲借宝舟一用,不知老丈可肯赐允?”
  老年渔夫却摇摇头,道:“公子爷,不是我们不肯,而是这条船,咱们一家全靠它为生,二则现在正是潮汛的时候,即使把船借给你,你们也无法驶出海去的。”
  少年撩衣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递到他手中,激动地说道:“就算你把船卖给我们吧,这锭金子,想必够了!”
  那渔大见了黄澄澄的金块,两眼睁得滚圆,犹豫着,似有些顾虑。
  陶兴忽然上前一步,低声道:“少庄主,海上风浪险恶你怎能涉此大险?”
  少年不耐地道:“你别管我,你们愿去就一同去,不愿去,我一个人也是要去的。”
  陶兴沉吟片刻,笑道:“老奴的意思,海上风浪,瞬息万变,少庄主纵欲买舟泛海,也该另觅较大的海船,雇请几位经验丰富的水手,才能
  那小孩突然插口道:“我们家的船也够大了,爷爷和我,都是驶船的好手,咱们天天在海上,从来就没有出过事。”
  陶兴掠目见那孩子也约有十二三岁 生得挺鼻秀目 颇有几分英爽之姿,忍不住笑道:
  “小兄弟,咱们不是嫌你家的船小,只是,你们是打渔的船怎能载客呢?”
  那小孩有些不服,答道:“怎么不能载客,忙的时候,我们全家都住在船上,六八个人,也住得下。”
  涂仁喝道;“小孩子,恁地多话,你知道咱们是什么人吗?”
  小孩竟不示弱,接口道:“我不管你们是谁,反正你们给钱,我们就替你驶船,奶奶病了,家里米也没有了,我们要钱用呀!”
  少年忙又取出一锭金块,交给渔夫,道:“我决定买你们这艘船,这些钱 你快去家里安顿一下,办些食物,咱们立刻就要出发。”
  老渔夫接了两锭金子,喜得连声道谢,如飞奔回村中,不片刻,又领着一个壮汉 背着半袋米,几斤肉,匆匆赶回,领着三人到海边登船。
  陶兴和涂仁一见那艘渔船,眉头便打了死结。
  原来那船宽不过八尺,长只二丈.便甩一根竹杆当作帆桅,既旧又小.简直无处下脚。
  但少年远望海外,不见了丑汉等四人所乘的小舟,心里焦急,顾不得许多,催促陶涂二人上了船,便命那渔夫升帆出发。
  老渔夫将舱中略为清理,请三人坐在舱里,自己解缆摇橹,叫那孩子帮同掌舵,送米的壮汉却未上船,只协助推舟人水,便牵着三匹马,自回村中去了。
  船离了岸,老渔夫挂起一幅又破又烂的木片,停橹扬帆,趁着南风,向大海当中驶去。
  过了顿饭之久,渐渐远离了陆地,风浪渐增,小船随波起伏,颠摆不停。
  少年聚精会神的向前张望,倒还不觉得什么,陶兴与涂仁二人却甚感难耐,只是不便开口。
  那小孩没事可做,便坐在舱后,问道:“公子,你们去追那四个人做什么?他们是坏人吗?”
  少年摇摇头,道:“不!他们也许不是坏人,但我有件大事,必须要问问他们,你看我们能追上他们吗?”
  小孩好像很有把握地答道;“一定能追上,他们现在转向东南,正顶风逆浪,我们驶的是南风,恰好能迎上他们。”
  少年奇道:“那只船已去得看不见了,你怎知他们会转向东南?”
  小孩笑道:“我猜罢啦,北方是大海,只有东南才有陆地,他们的船又不很大,不敢驶得太远的。”
  少年被他说得也有几分相信,心中顿生好感,笑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小孩道:“一十二岁。” 但略停一下,又道:“公子,你呢?”
  “我十五岁了。”
  “啊!你比我大三岁,公子,你家住在那儿?”
  “很远。”
  “公子,你们家里也有船没有?”
  少年摇摇头,道:“没有。”
  “你们这么有钱,干嘛不买些船,也打渔呢?”
  少年笑起来,道:“我们那里不近海边,要船也没有用处。”
  小孩似懂非懂,又道:“公子,你有兄弟妹妹吗?”
  少年黯然道:“没有,我娘只有我一个。”
  小孩无限同情地道:“那你跟我一样,我娘也只生我一个,我爹已经死了好几年啦!”
  少年一震,诧问:“你也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小孩点点头,道:“我爹在我九岁的时候,出海打渔,掉在海里,爷爷他们都说,他是到海龙王家里做女婿去啦。”
  少年又问道:“你见过你爹?记得他生做什么模样?”
  小孩又点点头,道:“记得,我爹好壮啊,村里的人,都叫他‘水牛’。”
  少年不禁长叹一声,道:“这么说,你比我要幸福些,至少你还记得自己父亲的模样,可是,我却连爹爹的姓名都不知道,只知道在我出世以前,他就死了。”
  小孩听了奇道:“那么,公子,你现在姓什么?”
  “姓陶,是跟我娘姓的。”
  小孩不解,叫道:“一个人,怎么可以跟娘姓呢?你娘难道也不知道你爹爹姓什么?”
  少年摇摇头,道:“她自然知道,只是,她不肯告诉我。”
  陶兴突然向那小孩喝道:“小孩子不许多嘴,公子是何等身份,岂能任你无理?”
  小孩被他一喝,吓得不敢再问。
  少年却对这小孩,生出无限亲切之感,用手拉着他,含笑说道:“你不要害怕,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嗫嚅地望了陶兴和涂仁一眼,半时才回答道:“我姓秦,名叫秦佑。”
  少年紧紧握着他的手,道:“我叫陶羽,我们做个好朋友,好吗?”
  秦佑看看陶兴,又回头看看他爷爷,胆怯地摇头道:“我……找不敢……”
  陶羽道:“为什么不敢,你没有兄弟,我也没有兄弟,咱们干脆就结拜成兄弟……”
  刚说到这里,忽然船后渔夫高声叫起来:“不好了,天要变了。”
  陶羽一惊,回头望去,果见从东南方,如飞卷来一层乌云,翻翻滚滚,势苦奔马,挟着一大片海水,向这边汹涌疾 驰而来。
  陶兴和涂仁俱都大惊,喝道:“快驶个地方避一避,这风来得好怪!”
  渔夫叫道:“是龙卷风,佑儿快落下帆来……”
  秦佑慌忙奔进船舱,伸手去解桅绳,但人小力弱,加上心慌意乱,一时竟怎么也解它不开。
  陶兴一晃肩头,抢到桅下,单掌一挥,“蓬”然一声响,将那竹杆连帆一齐劈落海中……
  但就在这一刹那之间,那一股来势凶猛的狂风和巨浪,已电奔而至。
  渔夫狂叫道:“大家快卧下来。”
  涂仁和陶兴虽有一身武功,此时心胆皆落,连忙依言俯卧舱中。
  陶羽动作稍迟,直被一个高有数丈的浪头.迎头压下来,脚下一个踉跄,站立不稳,翻身跌出船舷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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