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黄鹰 Huang Y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6年)
凤凰谷
  作者:黄鹰
  第一章 初出关 除五狼雪地袭杀
  第二章 易钗裙 书生倩女两迷离
  第三章 无头信 前途凶吉难断决
  第四章 设陷井 制雪崩生死顷俄
  第五章 遇人救 有情人客栈相识
  第六章 觅小姐 熊家院乱如失火
  第七章 静疗伤 驻马镇大侠思疑
  第八章 生误会 孤剑单拒四豪杰
  第九章 暂相避 风雪破庙有风险
  第十章 施阴谋 七十二骑尽戮杀
  第十一章 囚女侠 幕后人暗中掠人
  第十二章 制王七 沈胜衣智审口供
  第十三章 闯险地 独行侠单骑救人
  第十四章 报恩情 熊北周喜见千金
  第十五章 露情愫 爱女对父吐真情
  第十六章 妄费心 原白海求婚被拒
  第十七章 起风波 李锷被害重重勇
  第十八章 抛伪装 勾九魂酒铺行刺
  第十九章 使诡计 从英雄两地遇险
  第二十章 出内奸 雷莽诈伤杀义兄
  第二十一章 遭报应 毒魔千里被手刃
  第二十二章 被株连 无辜百姓惨屠杀
  第二十三章 动军心 古诚尸首被送回
  第二十四章 险中险 信中装满烈炸药
  第二十五章 作诱饵 少堡主凶相毕露
  第二十六章 大博杀 沈大侠力除内奸
  第二十七 擒人质 熊小姐红颜归天
  第二十八章 慰忠魂 众元凶皆尽伏诛
  第二十九章 金陵公子除七煞 黑风老怪现江湖
  第三十章 救挚友舍命相搏 杀老怪大侠扬威
  第三十一章 红叶公子酬知己 枫林山庄失朋友
  第三十二章 清风酒楼逢奇女 侠义两士解谜局
  第三十三章 凤凰谷中见故人 百鸟之后透邪气
  第三十四章 五柳庄现乐云飞 石头城残害父执
  第三十五章 大同府连施杀手 究原因星夜追踪
  第三十六章 迷本性洛阳喋 血陷危境大侠解难
  第三十七章 阻误杀千里奔驰 巧计制服迷魂人
  第三十八章 细述昔年除魔事 解谜再闯凤凰谷
  第三十九章 蛇蝎妇人用毒计 毁谷口众女丧生
  第四十章 出绝招淫舞杀人 除妖妇江湖清平
第一章 初出关 除五狼雪地袭杀
  大雪飘飞,铺天盖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山白,林也白,地上的一切事物皆白,白色已笼罩了整个世界。
  于是世界上美好的,丑恶的,都在这白色的掩盖下。
  美好的变得更美,丑恶的也暂时变得美好,令人无从分辨出它的原来的样子。
  这世界上有好多恶的事情,都因在美好的外表的掩盖之下进行,令人不易察觉,没去注意,因而吃了亏,上了当。
  在这天地一片洁白的世界中,远处,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白点在缓缓移动,时而隐没在飘飞的大雪中,时而又出现在雪花飞舞的隙缝中。
  距离渐近,那一点白点也渐渐扩大,终于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那是个人,是个年约三十来岁的英挺浪子,他一身落满白雪,远远看去,有如一团白点在雪原上移动。
  在这种狗也赶不出门,鸟绝飞,兽绝迹,风雪交加的严寒天气里,竟然有人冒着大雪,顶着刺骨砭肌的寒风,在这一望无际的雪原上行走赶路,这实在是一件不多见的怪事。
  但,这英挺浪子是谁?在这种天气里为何还在赶路?他有什么不得了的急事?……
  一步一个脚印。
  英挺浪子从头到脚披满了落雪,一步一步在深可及膝的雪地上行走着。
  突然,他脚步一停,俯身注视着雪地中一堆隆起的雪堆;雪堆中微微露出乌黑的靴尖。乌黑的靴尖,在洁白的白雪中,显得格外的分明夺目。
  只顷刻瞬间,落雪已将那微露出雪外的靴尖掩盖了。
  好奇心,每一个人都有,而且是一生下来就有。
  正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好奇心,这才创造出文明,发明出很多稀奇古怪的事物,使得今天的人类世界能够不断地进步。
  这英挺浪子当然也不例外,当然也有好奇心。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英挺浪子生出了一探究竟的欲念:他要看看这被白雪掩埋的是个什么人?是死还是活?是不是还有救?……
  欲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于是,英挺浪子抖落满身白雪,露出硕健的身形。
  他身上穿一件羊皮袍,外罩一件连帽儿的油布披风,帽沿下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几分落寞与倦意的神色。
  他弯下身,双手在雪堆中一阵扒拨,已露出一个身形,再几拨,尚幸此人雪掩不深,整个身形很快的便全部显露出来。
  被雪掩埋的人侧卧在雪地上,身上反穿一套皮衣裤,一条胳臂压在身下雪地里,英挺浪子为了方便察看此人是死是活,手一扳将此人侧卧的身体扳仰过来,正想伸手探其鼻息。
  被雪掩埋的人本是身体僵硬,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雪,状似死人。
  岂料,就在英挺浪子伸手探其鼻息的瞬间,突然张目咧嘴龇牙一笑,压在身下雪地里的手臂随地一扬,雪花飞扬而起,和漫天飞落的雪花混合在一起。
  霎时,雪花将英挺浪子俯身弯下的头身完全笼罩住,一道和雪一样白的剑光,夹杂在飞扬起的雪花中,飞刺向英挺浪子的心脏部位。
  与此同时,四外方圆一丈内,雪花飞扬中,四道白色人形,随着飞扬起的雪花腾跃而起,四道雪白的刀光如雪,飞袭向英挺浪子。
  刀光杀气劲疾凌厉,直将飘飞着的雪花劈开!
  英挺浪子万想不到这是个可怕的陷阱,一个使他万劫不复的陷阱,竟然有人冒着冻毙在雪地上的危险,掩身埋在雪下,借着白雪的掩盖,进行这种卑鄙恶毒的袭杀!
  好奇心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他要不是为了好奇,想探看雪中人的死活,又怎会置身在这势必百死无救的险境中。
  情形显然,这五人是处心积虑,定要置这英挺浪子于死地不可。
  这五人是甚么人?他们与英挺浪子究竟有何深仇大恨,非欲其死不可?
  这五人布下的陷阱可说恶毒出奇,掩盖得天衣无缝,反穿羊皮袄,用白雪作掩护,利用翻身刹那的瞬间,加上雪花迷漫蔽目,内外倾力一击,英挺浪子就算有九条命,也非死不可!
  这是万无一失的致命袭击!
  英挺浪子万无幸理!
  但世事无奇不有,你认为决无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偏偏就会发生,就像英挺浪子万想不到会在这茫茫雪原上遭到袭击一样。
  就在那引诱上钩的雪中人,刺向英挺浪子的心脏,丈内方圆掩藏在雪中的四人也同时从四面凌空一刀袭到的霎那,英挺浪子迷漫在飘飞雪花中的身形突然消失,不存在于空间,似已溶解在雪中。
  那全力袭击的五人,由于突然变动目标,在势子又疾又猛,一下子收势不住的情形下,猛听得一阵金铁交鸣震耳的声中,五人的刀剑已互相撞击在一起,但倏地又飞快的分开。
  五人的身形刚四散分开,雪地上五人互相怔视着,他们实在搞不清英挺浪子怎会突然间不见了,就像鬼魅般消失在他们的眼前。
  就在五人错愕间,英挺浪子倏如鬼魅般从雪地上站了起来。
  五人一惊欲动,如雪般寒光蓦然绕身一闪,五人身躯全都一震,骤觉手腕一凉,一阵剧痛,刀剑已把握不住,跌落雪地上。血从躯体上流下来,流在雪地上,扩散,渗透进雪中,红白映衬,分外触目。
  很快地,血点被落下的雪花掩没了,血点再落下,再被落雪掩没,这白色的世界似乎不容许有别的颜色污染其中。
  五人满脸惊恐地瞪视着英挺浪子,左手掩着受伤的右腕,脚步连退。这实在太可怕了!
  不知何时,英挺浪子手中已握着一柄寒光灼灼的长剑。
  这实在太可怕了,英挺浪子是如何出剑的,他们五人都没看清楚就一起受了伤,这种快疾的剑法,真是匪夷所思。
  英挺浪子神色冷肃,目光如电般炯炯地扫视着五人。
  五人中一个脸色如雪般的人,望着英挺浪子,语音抖颤地道:“你……你……。”
  不知道他是怕,还是刚才掩身在雪地里太久,冷得嘴唇发硬,他接连说了两个“你”字,竟然没能“你”出一句话来。
  五人都没有逃,他们有自知之明,他们逃不了。
  英挺浪子冷漠地盯视着那发话人,低沉地问道:“我怎样?”
  脸色如雪白般的那人嗫嚅地道:“你是人,还……是鬼?……刚才……怎么能……躲……躲过咱……们的那一击的?”
  英挺浪子淡淡道:“你想知道?”
  脸色苍白如雪的人点头道:“想!”
  其余四人也目光直直地看着英挺浪子,脸上全是一副想知道的神情。
  英挺浪子用手一指雪地道:“刚才我就躲在这雪地里,避过了你们的一击!”
  原来英挺浪子刚才免遭五人袭击的刹那,他根本无法躲避,仓促间,他只有倏然仰身在地,借那一倒之势,运力横开积雪,整个人如蚯蚓般钻进雪地中,躲过了那一击!
  这就叫天衣无缝,雪地有隙。
  五人之所以看不清他是如何钻进雪中,是因为五人为了掩护他们的袭击,而扬起漫天雪花,原本是想借它掩蔽英挺浪子双目,以利他们全力一击得手。
  但有利也有害,扬起的漫天雪花同样也会掩蔽他们的视线,令他们看不大清楚,英挺浪子就是利用这点,加上他身法奇快,在倒下的瞬间,身躯已冲开积雪,钻进雪中。
  所以五人失去英挺浪子的影踪后,不明所以,还以为他是鬼,不是人。
  五人听得张口说不出话,心里打了个寒颤,直觉得此人的机智和武功都太可怕了。
  英挺浪子神色冷冷地问道:“你们是谁?”
  脸色苍白如雪的人似是五人之首,他顿了顿道:“我们是雪原五狼!”
  英挺浪子目光注视着他说道:“你就是白脸狼?”
  “不错!”白脸狼道:“你认识我们?”
  英挺浪子不答反问道:“你们认识在下吗?”
  “雪原五狼”一齐摇头。
  英挺浪子沉声道:“那么你们五人为何袭杀在下?是为仇?”
  白脸狼道:“你我素不相识,何来的仇?”
  英挺浪子道:“那你们为何要杀在下?”
  “雪原五狼”闭嘴不答。
  英挺浪子见五狼闭嘴不答,也不急,他知道急是没有用的,虽然他很想知道其中原因。对“雪原五狼”他也略有耳闻,是塞外黑道上五条有名的狠人,软硬不吃,全凭好恶。
  英挺浪子沉默了一下,试探地问道:“你五人定受人所托,那人是谁?”
  五狼闻言同时身躯一震,眼中闪过惊色,同时低头不语。
  英挺浪子看在眼里,知道猜测得不错,但英挺浪子他实在想不出来,他初到塞外,可说是人地生疏,怎么会有人要杀他,这是甚么原因?
  他心中虽急,表面上仍然不急不慢地道:“五位可否告诉在下……”
  他话未说完,五狼的身躯突然一软,“卟卟……”五响,先后歪跌在雪地上,像死狗一样身子抽搐了两下,寂然不动!
  英挺浪子万料不到五狼会服毒自杀,冲前将白脸狼劈胸抓起,白脸狼的头已无力地搭拉着,嘴角有一些紫黑色的血水淌出,如雪般白的脸色一片紫黑,一摸鼻息,已经断了气。死了!
  原先是装死杀人,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地死去,再也无力杀人了。
  世间事有时真奇妙,奇妙得令人难以相信,就像白脸狼五人,为了要杀英挺浪子,竟然在大雪天,躺进雪里,冒着被冻毙的危险,假装死人,如今却真的成为死人了!
  英挺浪子慢慢将白脸狼的尸体放下,注视了“雪原五狼”一会儿,长长地吁了口气,倏然仰脸望天,双目中满是落寞与无奈之色,任由那飘飞的雪花落在头上,脸上,动也不动。
  良久,良久,他才低下头,目光一扫那业已被落雪掩盖了大半的五具尸体,喃喃道:“这是何苦,这是何苦……”
  语声中有惋惜,有无可奈何,但有更多的落寞,也不知他说的是自己,还是死去的“雪原五狼”,或者两样都有吧!
  收回目光,紧一紧披风,迈开脚步,一步一个脚印,脚印成串的留在雪地上,向前伸展……
  人渐远,雪原上只留下了那五具想杀人,但终于自杀,已被落雪完全掩埋了的尸体。一长串延伸向远处的足印,有些已被落雪掩平。
  人已消融在漫天雪花中,足印也已被落雪掩没……
  天地茫茫,一切又在白雪的掩盖下——无论是美好的或丑恶的,看来都十分悦目好看,洁白无瑕,就像那五具业已被落雪掩盖了的尸体,现在看来有如五堆皑皑白雪的雪堆,不也悦目好看得很吗?
  又有谁知道,在洁白悦目的落雪掩盖下,是五具如死狗般丑恶的尸体!
  美好的外表可以掩盖一切丑恶的东西,但不会长久,就像白雪终有一天会消融一样。
第二章 易钗裙 书生倩女两迷离
  驻马镇只是个不大不小的村镇,全镇住有七八十户人家,它之所以叫驻马镇,不是因为有官兵驻扎在镇里而得名,而是因为不论旅客行商,还是达官贵人,到了这镇上,无不停步留足,驻马停车,在镇上歇脚打尖,吃饭喂马。
  原因是这方圆三百里地内,就只有这个小镇,别无村店可供行人歇脚打尖,吃饭喂马,补充干量食水。
  不知怎的,凡是到这镇上的人都叫它做驻马镇,相传下来,就成了镇名。
  驻马镇有间十里香酒铺,这是人尽皆知,无人不晓的,凡是过路客商,不论贵贱,鲜有不进十里香酒铺喝它两壶的,特别是在这等大雪天。
  酒铺卖酒,十里香当然不会例外,一年四季卖的都是酒,酒名就叫十里香,那可不是夸大,只要酒瓶子一开,那股芬芳浓冽的酒香,远在镇外大道上的行客,也能闻到,无不酒瘾起,非要进去喝它两壶解解馋不可,不会喝的也会兴起一尝滋味的欲念。
  酒既出名,但有一样更出名,那就是在这隆冬天气里,最好不过的冬令补品,令人闻之而食欲大动的下酒物——狗肉。
  那真是名副其实的狗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驻马镇以十里香酒铺出名,十里香酒铺一年四季有三季是以酒出名,但一到了冬天,却是以狗肉出名,因为狗肉香盖过了酒香。
  据说一到冬天,到驻马镇十里香酒铺来吃狗肉喝酒的,真是趋之若鹜,门庭若市,应接不暇,就算远在四百三十一里外的盐湖城内的巨贾富商,也会为了一尝十里香的狗肉,不辞奔波,冒着严寒,驾车套马,专程来驻马镇。
  十里香酒铺的狗肉之所以这样出名,全靠酒铺主人一手泡制。据他说,这种烹制狗肉法,是由他曾祖传下来的。代代相传,传到他这一代,就由他发扬光大,成了老婆们的冬令佳品。
  酒铺主人以烹制狗肉出名。真怪,他的名字就叫老狗头,不知他是狗宰得太多了,还是狗肉吃得太多,竟是名如其人,相貌真有点像狗头。长脸凹腮,突嘴豆鼓鼻,看上去十足像个狗样,不知是什么人叫起的。
  总之,他现在就只有一个名字:老狗头。至于他的本来姓名,早就被人遗忘了,连他自己似乎也遗忘了。无论何人叫他老狗头,他都笑脸相应,绝不以为忤。
  日暮时分,风雪更大,但见满天雪花蔽空,天空灰灰茫茫的,镇外大道上行人绝迹,天气寒冷得叫人打心里头打颤,连狗也蜷缩在火盆边不动。
  风雪中,英挺浪子出现在镇外大道上,也许是闻到了老狗头烹制的狗肉香吧,也许他实在需要避避风雪,歇歇脚。他脚步加快,直朝镇内走去。
  天未入黑,十里香酒铺已是灯火明亮,铺内二十多张桌子差不多都坐满了人,有人坐的桌上莫不是小炭炉烘烘,瓦煲上热气腾腾,狗肉那独有的香味四溢,溢出门外,飘散在雪空中。
  酒铺门口垂着一块厚厚的棉布帘子,铺内火烘烘暖暖热热,酒香与混合在热气中升腾的狗肉香飘漾在空中,笑语声,猜拳声沸腾地混在一起,那情景好不热闹。
  厚棉布帘子一掀,一股冷风夹着几片雪花吹进热烘烘香喷喷的店铺内,风与雪花同时消融在热烘烘的暖气中,但围炉喝酒吃狗肉的食客还是被冷风吹得身上一寒。
  英挺浪子抖落满身落雪,一步跨进店内,棉帘放下,随手脱身上连帽披风,双目一扫屋内食客,神情落寞地走向屋角一张空桌,坐下来。店小二上前送上一杯一筷,随手送上一壶酒。
  这是客人最需要的,骤从冰天雪地中进来,喝两杯烈酒暖暖身子,最好不过,这小二真懂得做生意之道。
  英挺浪子是被屋内的暖气、酒香和狗肉香熏得精神一振,双目泛光,随手拿起酒壶,斟了个满杯,一口喝干,吁了口气,才对站在桌旁的小二道:“小二哥!好香的狗肉,先来一煲,要三斤!”
  几杯酒下肚,加上屋内热气蒸腾,英挺浪子那落寞的神情突然显得精神了很多,脸上也红红的。
  冒着熊熊火苗的小炉子送上,跟着是香气四溢,令人吞口水的狗肉煲,狗肉煲是由老狗头亲手捧上。
  这是他的老习惯,他喜欢每次捧上狗肉煲时,听到客人的赞赏声。
  以前每个客人在他捧上狗肉煲时从不落空的赞赏声,今天竟落了空,英挺浪子只在他捧上狗肉煲时不经意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目光,用力嗅了两下狗肉香味,淡淡道:“再来两壶酒。”
  老狗头神情有点失望地注视着垂下目光、不赞赏他一声的客人,倏然展开笑容,那样子有如煮熟了的狗头一样道:“客官!狗肉香不香?”
  英挺浪子懒散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大概是被老狗头那像煮熟了的狗头似的相貌吸引了,没有垂下目光,拿起筷子挟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狗肉,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吞下肚,点头赞说道:“嗯!好香,好味道!”
  老狗头像狗吃到了屎一样高兴,一弯腰,连连道:“多谢客官夸赞,小老儿这就去给你拿酒来。”
  英挺浪子望着老狗头那种龇牙咧嘴的滑稽相,那饱经风霜,神情落寞的脸孔上,不禁展颜微微一笑。
  他这展颜一笑,展露出他脸上那独有的男性美。
  进门口的一张桌子,正有一人据桌吃喝,那是个年轻人,一双明亮火热的目光,对英挺浪子似乎很注意,一直射视着英挺浪子,久久不瞬。
  英挺浪子似有所觉,抬眼四下一扫,却未发现甚么,也就低头享受那煲香气四溢的冬令佳品了。
  他低头吃喝,那双明亮火热的目光又射视在他的身上。
  老狗头送来了两壶酒,他对英挺浪子好像很感兴趣,放下酒壶,嘻嘻一笑,道:“客官!看你不像关外人,是从关内来的吧?”
  英挺浪子似是不愿意多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老狗头竟然很不知趣,继续问道:“不是小老儿多口,在这大雪天里,客官到关外来不知有何贵干?”
  这太过分了,已超出了一个酒铺老板的本份,简直像个官差在盘查过境的行旅客商。
  英挺浪子口里又轻“嗯”了一声,连头也没抬,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一煲美味的佳品吃完,一口干了一杯酒,挟起一大块在瓦煲中沸滚着、香味扑鼻的狗肉塞进口里,简直无机会说话。
  老狗头见他不答,只好没趣地笑了笑,道:“打扰了,对不起,客官请慢慢吃。”
  转身走回柜内。
  老狗头走后,英挺浪子像是得到了解脱般吐了口气,浅斟慢酌地细嚼慢咽起来,细细品尝着那些酒肉。
  吃狗肉一定要如此吃法。
  三斤狗肉三壶酒,足足吃喝了有三个多时辰。酒气与暖气上脸,英挺浪子脸上红红的,神情再也不像先前那般落寞样,有了勃勃的生气。
  英挺浪子的相貌不但颇为端正,神态与举止间,还流露着一种斯文与豪放揉合的丰采,他虽然风尘满脸,脸上眼中都流露着那孤寂落寞,与无可奈何的神色,但却使他有一种成熟的男人味,加上他那种独有的,与生具来的丰采与魅力,使他成了少女见了心跳,少妇见了面红,极具吸引力的男人。
  他虽然不是美男子,但他具有那种独特的吸引异性的魅力。
  会了帐,英挺浪子披上他那件油布披风,掀开棉布帘,人还未出屋,迎面一股风雪已然扑卷在他身上,抬头望天,天已黑,风雪更寒,但他毫不犹豫畏缩地,大踏步走出酒铺,向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走去。
  他又感到那双明亮的目光在跟踪他,但无心理会,也懒得理会,天寒地冻,这时候最紧要的是找个住宿的地方。
  英挺浪子刚进入客栈房中,那在十里香酒铺内独据门口一桌的年轻人,也跟着到了客栈门口,挥手弹落身上的积雪后,一步跨进客栈,向瑟缩在柜台后面的掌柜说道:“掌柜的,可有房间?我要一间干净的房间。”
  掌柜的忙道:“客官快请进,小店正好还有一间干净的厢房。小二!”
  小二刚从英挺浪子的房间出来,闻听叫声,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前面店堂中道:“掌柜有何吩咐?”
  掌柜一指那年轻人道:“快带这位客官到左厢房。”
  小二伸手由柜台上拿起一盏油灯,朝年轻人哈腰,说道:“客官请跟小的来。”
  带着年轻客人,来到左边一排五间厢房前,推开第四间的房门道:“客官请进。”
  随手将带来的油灯举起,照着年轻人进入房内,将油灯放在桌上,道:“客官有什么需要的?请吩咐。”
  年轻人语声清婉地道:“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小二哈了哈腰道:“客官如想起需要什么,只要叫一声,小的立刻来。”出房反身将门带上。
  年轻人待小二的脚步声远去后,上前将房门闩上,在房内察看了一遍,这才吐了口气伸出雪也似白的手,五指纤纤,将头上戴的一顶皮帽除下,头轻轻一摇,立时像黑缎子般披散下满肩秀发,原来年轻人竟是个易钗而弁的女娇娃。
  可能是喝了酒,加上在到客栈的途中被风雪一吹,娇靥的脸上红红的,红中透白,白中泛红,明媚的大眼睛,瑶鼻檀口,配上修长丰满的娇躯,十足的一个大美人儿。
  从她的身上看,由于比一般女孩子稍为高健,像刚才在十里香酒铺的打扮,任谁也当她是个男人。
  她唇边泛现着浅浅的笑意,美目痴痴地望着桌上那盏不住爆出小火花的油灯,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额,油灯爆出的小火花不住爆散,扩大,泛现出一张落寞孤寂,目光中微有倦意,充满了成熟的男性美,具有吸引异性魅力的脸庞。
  她唇边笑意加浓了,痴痴的目光热情溢现,双目瞬也不瞬,盯视着那灯花爆散幻现出的脸影。
  这张脸庞,这张令她从第一眼看见就砰然心跳、情不自禁、一刻也忘不了的脸庞。正是因为这张脸庞,使她在这大雪寒天里,奔驰几百里,才来到这小镇。
  灯花一爆倏灭,房中顿时一片黑暗,幻现的脸景也随着熄灭的灯火幻灭,脸影虽然在眼前幻灭,但却深印在她的脑海中,永难磨灭。
  灯油燃尽,夜已深,寒冷更甚。黑暗中她站起娇躯,娇慵地伸了伸懒腰,移步走到床前,脱下皮裘,上床钻进被窝中躺下,闭上了眼睛。
  但是,她竟然睡不着,脑海中又浮现起那令她心跳的脸庞,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什么原因,竟使她不顾一切,在这大雪寒天,从几百里外的熊镇跟踪这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浪子,来到这个小镇上。
  难道她已经爱上了只见过一面的人?
  她不由又想起在熊镇所遇见这人的情景。
  熊镇是出关后,关外的一个大镇甸。
  镇上有三四百户人家,由于出关入关都必须经过熊镇,同时是商品药村、皮毛骡马的集散地,因此镇上繁盛热闹,两条主要的大街上,开了十多间客栈饭馆,做生意的,出关入关的,无不在熊镇停留,可说是过往客商川流不息。
  熊家大院是熊镇的主宰、道富,镇上大半生意产业均属于熊家大院。熊家大院的主人是威名赫赫的熊北周大爷,可以说是主宰熊镇上一切的大亨。
  熊大爷今年已五十有三,家大业大,势力更大,江湖上不论黑白两道,都卖他几分面子,因为大多数的人都惹不起他。
  熊大爷自二十岁出道成名,三十三年来威名赫赫,至今还没有人能盖过他。只是,如今却有了,有一个人的名声盖过了他。
  这熊大爷一定会很不服气,也很生气了。可是,事实恰恰相反,他不但不生气,而且很高兴,不论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此人,赞美此人时,他都会笑到见牙不见眼,欣悦之色,溢于情态。
  这人是谁?
  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人称熊镇女神的熊帼君。
  熊镇上不论男女老少,大大小小,一提起这位熊大小姐,无不翘起大拇指赞美,赞誉她为熊镇女神。
  熊帼君今年只有十八岁,身段矫健婀娜,肌肤胜雪,白中泛红,大眼睛明媚动人,挺秀小巧的瑶鼻,线条优美的小嘴,真是个人见人赞、人爱的大美人儿。
  熊大小姐大美人儿的美名,早就传遍了方圆千里内外,每一个见过她的人,无不赞赏,认为是人间绝色,仙女下凡,女神之誉当之不谬。
  由于熊镇女神之名,传遍千里,很多人只想一睹姿容,有些人更想一亲芳泽,想入非非。有些人见到了她之后,拼命想多看两眼,好将她的容貌永远留在脑海中,做梦也能清楚地见到她。
  总之,她的姿容风靡了塞外,渐渐,人们说及熊家大院,第一个提及的不是威名赫赫的熊北周大爷,而是有女神之称的熊大小姐。
  熊大小姐的美名已盖过了熊北周大爷。
  有女如此,且是独女,熊大爷怎不欢欣愉悦,老怀大慰!
  熊大小姐虽然在家里备受宠爱,锦衣玉食,但却无半点大小姐脾性,性格开朗热情,平易近人,聪明伶俐,读书之外,更喜骑马射箭,有时野得像个男孩子,连熊北周也拿她没办法,只好由她。
  熊北周更在她的娇缠下,将一身武功倾囊传授,因此,熊大小姐已尽得了乃父的一身武功,有些方面还青胜于蓝。
  熊大小姐自小就喜欢到处走动,也听惯了别人的赞美,但令她受不了的是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每当她有事在镇上行走时,那可热闹了,镇上人就像看赛会一样,追着她看,令她烦恼不已。
  因此,不是有必要,她绝不到人多的地方去。
  熊大爷年已半百,只有这个天仙般的宝贝独生女儿,自是宝贝宠爱得了不得。如今爱女长成,已是标梅之年,熊大爷有心为她择一佳婿,门槛立即几乎为之踏破,闻风而来求婚的世家子弟,武林侠少,不知凡几。
  只是,老父虽然心急,熊大小姐她却不急,众多的求婚者,她一个也看不上眼,连熊大爷最喜欢满意、才貌双全的原家堡少堡主原白海,她也不喜欢。
  这可真叫熊大爷气恼,但又不好发作,她毕竟是他的独生女儿、心肝宝贝啊!
  原家堡和熊家大院是关外两大富豪、武林世家,熊原两家更是世交,原家很早就来提过了亲,那时熊大爷由于只此一女,不想她早嫁,所以婉拒了,但如今女儿已长成,而他自己也年事渐高,对偌大的家业,已没有多少心神去打理。
  因此,他有心择个好女婿,将一切交托,落个清闲,他好享几年晚福。原白海正是他心目中的标准女婿,人俊武功高,与熊大小姐正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连镇上见过原白海的人,也都这么认为。奈何大小姐就是摇头,熊大爷心里也只有干着急,又不好逼她,只有摇头叹气。
  原白海满怀希望而来,满以为能夺得美人芳心。他本是抱着九成把握而来,熊原两家是世交,相距只不过几十里,原白海小时候经常随着业已过世的母亲到熊家大院探望熊大奶奶,两人可说自小认识,青梅竹马,后来他母亲死后,才少了来往,但每年总有几次见面的机会,也都有说有笑,哪知却碰壁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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