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黄鹰 Huang Y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6年)
飛竜吟
  作者:黃鷹
  鶴變
  暗殺
  夜貓子
  紅葉
  血戰
  陷阱
  天竺移魂術
  南宮三絶劍
  四野血腥
鶴變
  明嘉靖四十三年。
  九月十五。
  真人府。
  月圓,霧濃,夜已深!
  真人府濃霧中迷離,圓月下仿佛天外飛來,又仿佛隨時都會天外飛去,看來是那麽的不真實。
  高義卻衹有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現在他正立在府外高墻之下,暗影之中。
  在他的左右邊有六個人,與他同樣年輕,都是一身黑色緊身夜行衣。
  他們的耳朵都貼在墻壁上,目光交投,突然一下子都離開了墻壁,手中同時出現了一支尺許長的銅管。
  銅管的頂端嵌着一個錐鈎,錐長衹半尺,鈎卻有六個之多,從不同的六個位置伸出,寒光閃閃。
  機簧聲響中,錐鈎一支支曳着一條繩子從銅管中射出來,飛逾高墻,緊鈎在墻頭上,高義隨即穩抓繩子,雙手交替,當先遊竄上去。
  七個人的動作都非常迅速,驟看來就像是七支巨大的蝴蝶。
  真人府建於嘉靖六年,是世宗皇帝的主意。
  世宗皇帝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長生不老,也所以對道士特別有好感,誘他走上這條路的是“暖殿太監”崔文。當時是嘉靖二年,最初衹是貪着“打醮”的熱鬧而已,卻由此引起了濃厚的興趣,次年特旨召竜虎山道士邵元節進京,晤談之下,大為佩服。
  邵元節受命求雨求雪俱甚靈驗,也許本來就是雨雪的時候,不求也會來,邵元節卻因此而受封“清澈妙濟,守靜修真,凝元衍範志默秉誠緻一真人”,統轄朝天、顯靈、靈濟三宮,總領道教,再獲賜紫衣玉帶,賞建“真人府”。
  其後,皇帝連得數子,以為都是邵元節打醮求神的功勞,更將之官升一品,封為禮部尚書。
  可惜這個邵元節福薄,幹不了多久便一命歸西,接任的是他的好朋友陶仲文,原不過八九品的小官,也會畫符念咒,除妖治痘,甚得皇帝歡心,先封為“神霄保國高士”,不到兩年,升到少保兼禮部尚書,再長為少傅,少師,仍兼少傅少保,以一人而兼為三少,可謂絶後空前。
  陶仲文死於嘉靖三十九年,正如邵元節一樣,也沒有成仙,皇帝卻仍執迷不悟,繼續寵信道士,不少有本領的道士都被召進宮中表演。
  這些道士來去卻都是那幾下子,皇帝到底看膩了,所以都沒有得到多大好處。
  也所以近這三個月來,皇帝都沒有再到真人府,接見任何道士。
  今夜是例外,因為今夜準備在真人府獻技的道士,乃嚴嵩上書大力推薦,道行高深,而且懂得“召鶴”之術。
  嚴嵩雖然因為御史鄒應竜的彈劾,被皇帝忍痛罷斥回鄉,畢竟曾經“得君甚專”,而他在任間,嚮皇帝推薦過的幾個道士俱甚有表現。
  何況這個道士還能夠將天上的仙鶴召下來?
  每個人都有好奇心,皇帝也不例外。
  夜雖深,卻仍然未到時候。
  據說,天上的仙鶴在子夜時候纔會飛降人間,還要有緣才能得睹。
  因為有這些話,皇帝並不着急,衹擔心是否有緣看得見那些仙鶴,雖然,每一個道士都說他有慧,有仙緣,到現在為止,他畢竟仍無仙遇。
  今夜又如何?
  皇帝在道士的侍候下,帶着患得患失的心情,終於步上了祭壇。
  道士姓藍名田玉,是錢柱觀的主持,一個中年人,須長及胸,眉長垂目,仙風道骨,一襲太極八卦道袍迎風飄飛,表面看來,的確像是一個道行高深,與衆不同的人。
  皇帝也是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將近六十歲的人,吃了差不多四十年的長生不老藥,還能夠活着的,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他身上穿着一襲寫滿了字的白衣,那些字每一個都竜飛鳳舞,最少有一半他認不出來,這使他對藍田玉更具信心。
  最低限度這個藍田玉能夠寫出一些令他看不懂的字。
  祭壇上風急,皇帝南面盤膝坐下,忍不住問道:“朕這樣坐着就成了?”
  藍田玉恭恭敬敬的回答:“萬歲爺祭壇之前,貧道已經做好了一切該做的。”
  “那朕現在衹需誠心禱告,靜待仙鶴下凡。”
  “正是。”
  “你看朕是否有這個仙緣?”
  “萬歲爺若是沒有,貧道今夜也不敢請萬歲爺到這裏來。”
  皇帝竜顔大悅,接着大笑道:“朕果真有這個個仙緣,說不定今夜就能夠騎鶴飛登仙界。”
  藍田玉一怔,道:“說不定。”
  皇帝拈須含首道:“果真如此,朕必定重重賞你。”
  藍田玉不禁苦笑,這個皇帝果真飛登仙界,倒不知道如何來賞他。
  這些話他當然沒有說出口,也就在這個時候,更鼓聲遙遙傳來。
  “萬歲爺請收懾心神。”藍田玉忙道。
  皇帝急將拈須的手垂下,藍田玉隨即跪倒,口中念念有詞,就像他寫的字一樣,雖然很大聲,皇帝竟然大都聽不清楚他在念着什麽。
  鼎爐飄出來的煙也就在這種怪異的語氣中濃起來,跪倒在鼎前的藍田玉逐漸迷離在濃煙中。
  皇帝瞪着眼,緊張的瞪着藍田玉。
  風吹過,煙飛揚,藍田玉衣袂飄飛,也不知是站起來還是升起來,在皇帝的感覺,這個道士就像是突然高大了很多。
  藍田玉隨即舉起了他的一雙手。
  那雙手光潔如玉,指甲長逾三丈,有如鶴爪。
  一陣陣羽翼拍擊聲也就在這時候傳來,由遠而近。
  皇帝不由自主的擡頭望去,衹見一群白鶴正由天上飛下來。
  祭壇下響起了驚異的叫聲,侍候皇帝的小太監一個個無不仰起脖子。
  他們當然也希望看清楚那些仙鶴,希望自己也能夠長命富貴。
  那些仙鶴很奇怪,在祭壇上空盤旋一匝,一齊嚮祭壇飛落。
  祭壇下的太監無不大感失望,他們雖然很想走上去,卻沒有這個膽子,他們都清楚,皇帝雖然很寵他們,對於這些事卻非常緊張,若是因為他們而驚走了那些仙鶴,皇帝一怒之下,說不定都拿他們去斬首。
  那些仙鶴一隻衹神氣非常,與一般的白鶴看來真的是有些不同,飛落祭壇後,竟然齊都往皇帝緩步走去。
  皇帝一雙眼瞪大,顯示出前所未有的喜悅,一雙手張開,衹望那些仙鶴走近來。
  那些仙鶴並沒有讓皇帝失望,一隻接一隻,走到皇帝的身旁,將頭偎到皇帝的身上,其中一隻更偎進皇帝懷中。
  皇帝笑得合不攏嘴,夢囈也似的連聲道:“仙鶴,仙鶴……”
  藍田玉同時停止了念咒,跪下來道:“恭喜萬歲爺。”
  皇帝輕撫着懷中仙鶴,道:“朕果真有仙緣,果能得仙鶴親近。”
  藍田玉膝行上前,方待請賞,皇帝已又道:“仙鶴仙鶴,送朕飛升九天如何?”
  在皇帝懷中那衹仙鶴仿佛聽得懂皇帝的說話,長唳一聲,一雙翅膀竟欲展開來。
  皇帝大喜,將仙鶴放開,站起身子。
  那衹仙鶴欲飛未飛,一雙翅膀展開又合上,皇帝大急,雙袖展開,學着鶴飛的樣子拂動,一面連聲叫道:“飛啊飛啊——”
  藍田玉看在眼內,露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似要阻止,卻又不敢阻止。
  那衹仙鶴一直往前走,皇帝展着袖子跟在後面,藍田玉忙亦站起來,跟前去。
  夜霧這時候更濃,從東面涌來。
  那些在東面祭壇下的太監很快在濃霧中迷失。
  三支錐鈎也就在這時候飛越長空,落在祭壇上,旋即緊鈎着祭壇的大理石欄桿。
  高義跟着出現在繩子上,也竟踩着繩子迅速往前掠去,他的輕功絶無疑問很不錯,但膽子更大。
  跟着出現的兩個黑衣人沒有他這種輕功,也沒有他那麽大的膽子,手腳並用,亦有如猿猴般的矯捷,揉嚮祭壇那邊。
  皇帝俯身追着那支仙鶴,全神貫註,藍田玉亦沒有留意祭壇外的情形,但到他追着皇帝轉嚮東面時,還是看到了飛掠前來的高義,一怔,方待叫,高義手一揚,一顆彈丸已擲在祭壇上,“噗”的發出了一下異響,爆開了一股濃煙。
  皇帝迷失在濃煙中,非獨不驚慌,反而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叫:“飛起來了,飛起來了——”
  他竟是將那股濃煙當作天外的雲煙。
  藍田玉再也忍不住驚呼:“有——”
  “刺客”二字尚未出口,一股濃煙已射在他的面門上,藍田玉一陣窒息的感覺,語聲立斷,踉蹌幾步,便要從石級跌下去。
  煙是從一支銅管射出來,銅管扣在高義左手,他頎長的身子同時在繩上拔起來,凌空一個風車大翻身,再落在祭壇上,右掌一探,抓住了藍田玉的足踝,藍田玉立時倒跌了回來,高義左掌銅管接插在他的穴道上,衹一插,他便昏迷了過去。
  “飛,飛——”皇帝接着從濃煙中飛出,半眯着眼睛,衹是往上望,雙袖不住的扇動,高義半身一矮,雙手齊展,封住了皇帝兩處穴道,接着將昏迷的皇帝抱起來,直奔嚮欄桿。
  那兩個黑衣人已然揉近來,各出一手,從高義那兒接過皇帝,也就左右攙扶着皇帝,往原路揉回去,高義看着他們走到了一半,纔縱上自己那條繩子。
  祭壇下的太監仍然在濃煙中,完全不知道發生了這麽一件大事,藍田玉那一聲“有”驚惶中發出來,與念咒無異,那些太監甚至不知道他在說“有”。
  夜風終於吹散了濃煙,月光下,那些仙鶴有的在剔翼,有的單足而立,有的在藍田玉的身旁徘徊,看來是那麽悠閑。
  藍田玉終於醒轉,緩緩張開眼睛,瞳孔一剎那突然暴縮,一骨碌爬起身子,目光一掃,一張臉立時蒼白得一張白紙也似,一個身子隨即顫抖起來。
  他並非一個笨人,否則也不會懂得討好嚴嵩,請嚴嵩上書推薦他到真人府表演“召鶴”之術。
  所以他立即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明白的衹是那到底是什麽人,竟然膽敢連皇帝也擄去。
  這在他來說當然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皇帝乃在真人府,在他的面前被擄去,即使皇帝能夠平安回來,這個罪也不小。
  若是皇帝有什麽不測……
  藍田玉一想到這裏,幾乎又要昏過去,伸手拼命用指甲捏自己的人中,好容易纔冷靜下來,目光落在那些仙鶴上。
  那些當然並不是真正的仙鶴,不過他養了多年又經他嚴加訓練,早已變得很服從。
  他一直認為自己衹要把握機會,好好的利用那些仙鶴,總有平步青雲的一天,並不甘心衹是主持一間錢柱觀,現在纔知道,還是在錢柱觀好。
  功名富貴現在是沒有希望的了,倒是一條命,可真的係在那些仙鶴之上。
  看到那些仙鶴,藍田玉總算有了主意,手足並用,慌忙爬到欄桿旁邊,偷眼往下望去,衹見祭壇下煙霧仍濃,那些太監,來回走動,一個個仰首上望。
  藍田玉這纔鬆過一口氣,膝行着倒退回鼎爐之前,一咬牙,長身暴起,雙袖一展,獵然聲響中那些仙鶴一隻衹翼急展,“拔剌剌”的疾飛了起來,祭壇上尚存那遊絲也似的點兒淡煙盡給鶴翼拍碎。
  那些仙鶴環飛一匝,纔一隻跟一隻,往上飛去,眨眼間消失在凄迷的月色中。
  從祭壇下看來,那些仙鶴就像是直飛入月中,衹有藍田玉清楚看見,它們都是飛上明月壓着的飛檐上。
  他隨即高叫起來:“萬歲爺洪福,萬歲爺洪福……”
  一次又一次,高叫不絶,一直到聲嘶力竭。
  那些太監本來沒有放在心上,但越聽越是奇怪,不由一齊奔到石階下,擡首往上望去。
  他們當然望不到什麽,一個太監終於忍不住高叫道:“藍真人,到底什麽事?”
  藍田玉沒有回答,繼續嘶聲高叫:“萬歲爺洪福——”
  那些太監相顧一眼,一個道:“看情形皇上衹怕真的出了事,我們還是上去看一看的好。”
  其他的齊皆點頭,一個也沒有反對,快步往壇上奔去。
  藍田玉聽着腳步聲迫近,硬擠出了兩行淚,拜伏在地上:“萬歲爺洪福——”的繼續叫下去。
  那些太監上了祭壇,一望不見皇帝,無不大吃一驚,一齊嚮藍田玉走了過來。
  藍田玉衹當作沒有看見。
  一個大監急不及待,厲聲喝問:“藍真人,你將萬歲爺弄到哪兒去了?”
  藍田玉這纔擡起頭來,望着夜空道:“萬歲爺洪福,與鶴飛升九天。”
  衆太監齊皆一怔,仰首望去,衹見星光萬點,明月一輸,非獨沒有鶴,連鶴影也沒有。
  “藍真人,這種事開不得玩笑。”為首的太監迫視藍田玉,一字一頓。
  藍田玉心中儘管吃驚,臉上卻裝得既羨且喜,道:“貧道看得很清楚,萬歲爺展袖與鶴共舞齊飛直飛往九霄天外。”
  衆太監事實也聽到皇帝連聲高叫:“飛起來了。”衹是這種事情也事實難以令人置信,但卻又不能完全否定,你眼望我眼,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呆了好一會,一個太監問:“然則萬歲爺什麽時候纔會下來?”
  藍田玉一怔道:“這個……貧道也不清楚。”
  “藍真人能夠將天上的仙鶴請下來,怎會不清楚天上的事情。”
  “天意莫測,貧道……”
  “這事非同小可,藍真人一句不清楚就想置身事外,看來沒這麽容易。”
  衆太監隨即將藍田玉包圍起來。
  “幾位公公……”藍田玉有些兒慌了。
  為首的太監接道:“不管藍真人說的是否事實,我們都不能呆在這裏,不然消息傳上去,一個知情不報的罪名,萬歲爺便是一天不回,我們也性命難保。”
  “那我們……”
  “宮裏固然要稟告,徐大人那兒也得說一聲。”
  藍田玉聽得清楚衹望那些太監全都跑掉,好讓他先去打點好那些仙鶴,哪知為首的太監接道:“我這就進宮去,小桂往徐大人那兒走,其餘的都留在這裏,別下去,也別讓他人上來。”
  藍田玉心裏一涼,索性盤膝坐下來,誦着經文,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是福是禍,現在他也衹有聽天由命的了。
  那些太監一個個坐立不安,在他們來說,天下間還有什麽事比皇帝失蹤更重大?
  藍田玉語調不休,語聲低沉而含糊,大多數道士誦起經來都是如此。
  沒有人聽得出這誦經聲中隱藏着的恐懼,憂慮。
  徐大人名階,字子升,鬆江府華亭縣人,嘉靖二年中探花(一甲第三名進士)歷官翰林院編修,延平府推官,黃州府同知,浙江按察使司僉,江西按察副使,司經局洗馬兼翰林院侍講,禮部吏部侍郎,禮部尚書,嘉靖三十一年以來東閣大學士名義入閣,在嚴嵩下面挨了十年,到嚴嵩倒下,即升為首輔。
  這個人頗會做官,也頗知是非,最難得的是有本領與小人周旋,不甚遭忌,又懂得迎合皇帝的癖好,把獻給神仙的“青詞”寫得很好,所以嚴嵩在位之時雖然看出這個人不簡單,始終弄之不倒。
  皇帝對這個人的信任,遠超過當年的對嚴嵩,公事多半聽之安排,而徐階亦甚少理會皇帝的私事的,衹有這一次。
  那兩個太監還未走出真人府大門,一頂轎子已到了真人府大門外,從轎子裏走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徐階。
  他年紀雖然已經不輕,須發俱白,但精神矍鑠,步履輕快,隨來的除了轎夫之外,還有十三個侍從,十二個緊跟在後面,一個緊護在他身旁。
  這個人年輕而英俊,舉止輕捷,衹看眼神,便已知道內功深厚,絶非庸手!
  在京師地面,他的名氣雖然沒有徐階那麽大,但認識徐階的都一定認識這個人,也因為有了這個人在身旁,徐階少了很多麻煩。
  這個人的武功到底有多高,沒有人清楚,由於他幾乎一出師門便入官門,在江湖上可以說一些名氣也沒有。
  很多人都看出他用的是少林派的武功,卻極少人知道他是少林派掌門百忍大師的關門弟子。
  少林派擇徒極嚴,何況掌門人,雖然少林派並沒有明文規定派中弟子不得替官府做事,但名門大派的弟子一嚮都喜歡馳馬江湖,絶少願意受官府束縛,這可是事實。
  有人說,那完全是因為徐階不惜重酬,完全錢在作怪,說這些話的人當然不知道先後已經有多人許以真正的重酬,卻始終不能夠令這個人心動,離開徐階。
  這個人也甚少說話,對於他自己的來歷,一嚮就衹有三個字。
  ——祖驚虹。
  那是他的姓名,除此之外,絶口不提,問十次,百次千次也是不知道。
  徐階亦一樣絶口不提,仿佛除了姓名,什麽也都不清楚。
  沒有人相信徐階的話,事實以徐階處事的慎重,又怎會用一個不明來歷的人來侍候自己?
  徐階也從來不會到真人府騷擾皇帝,這一次非獨例外,而且來得正是時候,是不是奇怪得很。
  他來得有些匆忙,神態也顯得有些緊張,一反平時的冷靜。
  真人府禁衛森嚴,侍衛看見有人闖進來,立即迎前去,見是徐階,齊皆意外慌忙施禮。
  那兩個太監正好奔至,為首的脫口一聲:“大人來得好——”
  徐階即問:“皇上沒事吧?”口裏儘管問,一看那兩個太監的神色,心中已知道遲來了一步,事情已發生了。
  “回大人,萬歲爺在祭壇上突然不知所蹤。”
  “突然——”徐階皺眉一皺。
  “藍真人說是騎鶴飛升九霄天外。”
  “那個道士真的能召鶴?”
  “是真的。”
  “那也真的是天上仙鶴?”
  “這個可不敢肯定。”
  “你們是親眼目睹皇上在仙鶴之上?”徐階追問。
  兩個太監心一慌,忙道:“當時霧氣彌漫,伸手不見,我們又都在祭壇下……”
  “那是並非親眼目睹的了。”徐階再問:“那個道士還在?”
  “給看在祭壇上……”
  “好,一面走一面說。”徐階放步奔前去,祖驚虹寸步不離,那兩個太監忙亦跟上,十二個侍衛也不敢稍慢。
  他們知道的其實並不多,未來到祭壇,已然將話說完,徐階沒有多間,雙眉深鎖,祖驚虹始終都沒有反應,衹是亦步亦趨。
  來到了祭壇階下,徐階突然問:“驚虹,這件事你看怎樣?”
  祖驚虹不假思索地道:“要到祭壇上看看,那也許能夠清楚是怎麽回事。”
  徐階無言頷首,舉步奔上石階。
  藍田玉仍然在祭壇,不是不想走,衹是給那些太監包圍着,要走也不成,衹好繼續念他的經。
  那些太監看見那麽快便將徐階請來無不深感詫異,卻不敢多問,不用徐階吩咐,左右連忙散開。
  祖驚虹搶在徐階之前,來到藍田玉身前,藍田玉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子,經文也念不下去了。
  徐階目光一落,冷冷道:“你就是那個懂得召鶴的藍田玉?”
  “是……”藍田玉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你說,皇上哪兒去了?”徐階面寒如冰,語聲更冷。
  藍田玉早已擬好了一番說話,那衹是將方纔說的話再加以修飾,念經同時,暗誦了一遍,連他也覺得那實在非常動聽,但不知何故,給徐階一問,竟然忘掉了大半。
  徐階並沒有催促,藍田玉吞吞吐吐,好容易纔將話說完。他已經知道來的是什麽人,也知道這個人青詞寫得很不錯,一個也相信神仙諸般傳說的人,應該很容易將之騙過,所以他話未說完,一顆心已經平定了下來。
  徐階也沒有插口,聽完了,纔道:“天上的仙鶴既然是有仙緣的人才可以看見,我們現在要你將仙鶴再請下來,當然是不可能的了。”
  藍田玉佯嘆一聲:“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徐階點點頭,轉對祖驚虹道:“你周圍看看。”
  祖驚虹無言頷首,踱了開去,徐階隨又道:“天機不可泄露,你就是知道皇上現在何處,又將在什麽時候纔下來,應該也不會說出口。”
  藍田玉又嘆息道:“貧道是真的不知道。”
  “那麽說,你的道行還是差一點兒,不能夠洞悉天機。”徐階一聲冷笑:“奇怪你卻有這個本領將天上的仙鶴召下來。”
  藍田玉囁嚅道:“也是仙緣巧合……”
  徐階又一聲冷笑:“老夫懂得寫青詞,你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是……獻給神仙的。”
  徐階道:“老夫卻沒有這份仙緣,可惜事先不知道仙鶴降臨,否則總得轉托你交給仙鶴送去。”
  “總有機會的。”藍田玉暗自鬆了一口氣。
  徐階目光轉嚮祖驚虹,道:“老夫這個手下卻完全不相信這種事,他沒有仙緣,卻有一雙慧眼,能夠看得出是非黑白。”
  藍田五心頭一凜,目光一轉,正好看見祖驚虹在東面欄幹前停下。
  祖驚虹雖然沒有作聲,可是看見他的一雙手落在欄幹上,藍田玉已不由心頭在跳。
  徐階即時又發出一聲冷笑,藍田玉聽得清楚,卻不敢回過目光來,衹恐徐階從他的眼神中看得出更多,哪裏知道他的目光那一轉,對徐階來說已經足夠。
  他雖很懂得騙人,到底是一個道士,徐階可是一個大官,而且很懂得做官,以嚴嵩的權勢狡猾尚且弄之不倒,可想得知。
  一個那麽懂得做官的人,目光又是何等銳利,判斷又是何等準確?
  徐階的目光亦緩緩轉過去,並沒有再說什麽。
  祖驚虹那雙手緩緩的移動,目光也緩緩擡起來,投嚮東面不遠處的高墻。
  燈光照射下,那一面高墻白亮得令人心寒。
  祖驚虹一落轉回,緩緩道:“若是屬下推測不錯,方纔霧濃之際,衹怕有人用繩鈎由東墻那邊走過來。”
  徐階輕“哦”一聲,藍田玉的身子與之同時一震。
  祖驚虹接道:“欄幹上的鈎痕是新的,屬下肯定這位藍真人絶不會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那是別的東西留下來。”
  徐階這纔問:“藍真人怎樣說?”
  藍田玉連聲:“貧道,貧道……”語聲越來越低沉,也除了那兩個字之外,什麽也說不出來。
  祖驚虹一面走回來一面道:“那也不是霧。”俯身從地上拾起了幾塊碎片:“完全是人為。”
  藍田玉垂下頭,那些太監看似便要嚷起來,但徐階目光一掃,立時都噤若寒蟬。
  祖驚虹把手一揚,接道:“有這兩樣證據已經足夠了。”
  徐階無言頷首,繞着藍田玉踱了一個圈,藍田玉一個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不等徐階開口,徐階腳步纔停下,他巳拜伏在地上。“大人請饒命,貧道隱瞞事實,實罪該萬死……”
  徐階冷冷的問道:“你召的那些到底是什麽鶴?”
  藍田玉頭垂得更低,囁嚅着道:“是……是貧道養……養的……”
  徐階道:“何不讓我們也見識一下?”
  藍田玉實在猜不透徐階打的是什麽主意,惶然道:“貧道不敢……”
  徐階道:“這是說我們雖然不是沒有仙緣,還是不配看那些仙鶴。”
  “大人言重,貧道絶沒有這個意思。”藍田玉一面說一面慌忙爬起身子。
  徐階偏身讓開,那些太監侍衛忙亦讓過一旁。
  藍田玉看看徐階,又看看衆人,用顫抖的聲音又念起經來,一雙手同時高舉。
  那種怪異的念經聲遠遠的傳開去,一陣陣羽翼拍擊聲與之同時遙遙的傳來。
  所有的目光此時都移嚮羽翼拍擊聲來處,衹見一隻衹白鶴由那邊屋脊上飛起,嚮祭壇這邊飛下。
  徐階看着道:“將這些鶴訓練到這個地步,並不是一件易事。”
  話是對祖驚虹說的,祖驚虹冷然一笑,道:“屬下卻想不出這些鶴這樣服從有什麽好處。”
  徐階道:“對別人不錯一些好處也沒有,對他卻有的,若不是生枝節,相信國師一位已是非他莫屬。”
  祖驚虹無言一聲嘆息。
  徐階接道:“國師一位虛係已久,那些道士來去都是念咒畫符,這種召鶴之術倒是新奇有趣。”
  祖驚虹衹是嘆息,也就在這時候,那些鶴已一隻衹飛繞一匝,嚮祭壇落下。
  徐階即時一聲:“殺了!”
  祖驚虹一怔,身形仍然拔起來,一聲長嘶,凌空疾轉一匝,雙手亂抓。
  看似亂,其實都極具分寸,每一下都正抓在鶴脖子上,一抓一擲,抓下的時候,是活鶴,到他擲出去,也仍是活鶴,擲到那些侍衛身前纔變成死鶴。
  那些侍衛手起刀落,無一落空,鶴唳聲中,鮮血飛激。
  十六衹白鶴無一例外,都陳屍在藍田玉的身前,藍田玉看在眼內,既恐懼,又痛心,經念不下去了,一個身子更抖得就像是秋風中的蘆葦,卻不敢出手阻止,想出口也不成。
  祖驚虹身形一轉落下,正落在原位。
  徐階這時候纔道:“衹是十六衹?”
  “是……”藍田玉從牙縫中漏出來的聲音。
  徐階接問:“你可知這就是欺君,將會得到什麽懲罰?”
  “貧道自知罪該萬死。”藍田玉又是這句話。
  “這個時候殺你也沒有用處,但你若是對我們全無用處,倒是殺掉了省事。”
  藍田玉慌忙道:“萬歲爺是給三個黑衣人帶走的,貧道看着他們腳綁着繩子走來,待要叫,卻快不過他們,給他們放倒了,醒來的時候,萬歲爺已經不知所蹤。”
  徐階猛搖頭道:“我們要聽的不是這些。”藍田玉道:“貧道這次能夠在萬歲爺面前表演召鶴之術,全賴嚴大人的推薦。”
  “嚴嵩?”徐屆追問。
  藍田玉不住點頭,徐階冷笑道:“嚴嵩之所以得勢,完全是你們這些道士的幫助,但也是因為道士倒黴。”這倒是事實,若非道士藍道行利用扶亂的機會接近皇帝,得以嚮皇帝訴說嚴嵩諸般惡行,衹是御史鄒應竜的彈劾,皇帝未必肯聽。
  一頓徐階又說道:“罷斥之後嚴嵩對你們這些道士毫無好感,何況你又是姓藍,再說他竟然會對你特別有好感,大力將你推薦給皇上,就是小孩子,也不會相信。”
  藍田玉面色一變再變,怔住在那裏。
  徐階接問道:“我衹想知道,到底又是什麽人將你推薦給嚴嵩?”
  藍田玉欲言又止,徐階猛一聲斷喝:“說——”
  “是……是歐陽大人,”藍田玉接道:“貧道與歐陽大人本是同鄉,練成了召鶴之術,原望歐陽大人提攜,歐陽大人卻將貧道推薦給嚴大人。”
  “這事本該由嚴嵩做的。”徐階又問:“你還有什麽要告訴我?”
  藍田玉想了想,搖頭,徐階道:“那你現在可以去拼盡你所有的法力,燒香禱告,祈求皇上沒有事,能夠平安回來。”
  藍田玉苦笑:“貧道我……”
  徐階揮手打斷藍田玉的話接對那些太監道:“這個道士,本官現在交還給你們。”
  為首的太監一怔急道:“徐大人……”
  徐階截道:“你們最好看穩一些,若是有什麽差池,衹怕馬總管出面,也未必管用。”
  所有太監齊皆縱然動容,徐階也沒有再說什麽,轉身舉步。
  為首的太監追前:“徐大人,萬歲爺……”
  “這件事本官當然會盡力去查,但一樣未必管用,你們回到宮裏,得請馬總管多費一點心。”徐階腳步繼續:“馬總管今夜應該侍候在皇上的身旁,卻竟不見在真人府中,也許與……”
  他沒有說下去,也沒有回頭,腳步不停,走下祭壇。
  祖驚虹與十二個侍衛緊緊跟在徐階身後,同樣沒有理會那些太監。
  他們來得也實在巧一些,那些太監卻不敢問,呆呆的目送徐階等離開。
  藍田玉仍跪在那裏,不是不想站起來,衹是一雙腳巳酸軟了。
  夜愈深,風愈冷,下了祭壇,徐階卻仿佛纔感到夜風的寒冷,挺直的腰身逐漸彎起來。
  祖驚虹追前一步,道:“藍田玉口中的歐陽大人衹怕就是歐陽易。”
  徐階頷首道:“沒有第二個的人,歐陽易與嚴嵩原就是一夥。”
  “歐陽易現在乃是裕王的人,這件事,果然不出大人所料,裕王也終於采取了行動。”
  徐階道:“大內禁衛深嚴,的確不容易下手,這個真人府,方便得多了。”
  祖驚虹道:“裕王才智俱不足以駕馭天下,若是由他來繼承帝位,衹是便宜了嚴嵩等小人。”
  徐階捋了捋鬍須:“看來你還是喜歡景王多一些,其他的,大概也一樣。”
  祖驚虹目光一掃那十二個侍衛,道:“景王禮賢下士,明辨是非,與裕王完全迥然兩種人,大人對景王,不也是一直都欣賞得很?”
  徐階道:“這件事以你說,我們應該怎樣做?”
  祖驚虹道:“屬下想走一趟裕王府,將皇上救出來。”
  徐階笑問道:“你是說,皇上現在裕王府。”
  祖驚虹道:“歐陽易假手嚴嵩上書推薦藍田玉,將皇上誘至真人府,目的就是伺機將皇上擄去,迫皇上下詔傳位於他。”
  徐階道:“他若是真的要這樣做,又怎會利用藍田玉活口?”
  祖驚虹一怔,徐階緩聲接道:“我們必須盡快趕去,再遲恐怕來不及的了。”
  “去哪裏?裕王府?”祖驚虹目露詫異之色。
  “景王府!”徐階一字一頓。
  祖驚虹更加詫異:“去景王府幹……”
  “救皇上!”徐階的語聲更沉重:“方纔那些來將皇上劫走的,是景王的人!”
  祖驚虹詫異之極:“景王事父至孝,又怎會弒父?”
  徐階道:“路上我再跟你說清楚。”腳步更急。
  祖驚虹急步跟上,思潮亦起伏不定,總算已有些頭緒,卻還是不甚明白。
  徐階走着又駡一聲:“該死的張九成。”
  “該死!”上了轎子,徐階又駡:“還說什麽聰明,竟然看不出這是個陷阱?”
暗殺
  世宗皇帝一共有八個兒子,長子載基,是閻貴妃所生,出世不過兩個月,就得病而死。
  次子載壑,是嘉靖五年王貴妃所生,嘉靖十八年被立為太子,到了嘉靖二十八年,也得病而死,其他還有四個兒子,都是活不到一年。八個兒子就衹有杜康妃生的載垢,蘆靖妃生的載圳仍能夠活到現在,亦均於載壑被立為太子之時,同日受封為王,載垢被封為裕王,載圳被封為景王。
  皇帝聽信道士的話,以為自己命中剋子,在太子載壑死後不僅遲遲不再立太子,而且不與裕王景王見面,叫他們搬出宮中,另設裕王府景王府。
  裕王每一個人都知道他非常溫順,跟任何人都談得來,對於道士太監雖然沒有太大的好感,也沒有惡感,閑着偶然亦會要道士打醮念經,與年輕時的皇帝並無多大分別。
  他手下有兩個人,歐陽易城府深沉,南宮絶武功高強,據說還是南宮世傢的人。
  南宮、慕容、諸葛被稱為武林三大世傢,人材輩出,南宮絶據說更就是南宮世傢年輕一輩武功最好的一個。
  景王的性格與裕王恰好相反,剛烈而正直,對於道士太監深痛惡絶,不屑為伍,朝中文武百官大部分對之甚具好感,有的甚至以為將來繼承王位的必是景王。
  他屬下高義乃少林弟子,武功很不錯,父親高直是太僕卿,曾經上疏反對道士過問政事,被皇帝廷杖而死,對景王的忠心是可以肯定的。張九成是景王的智囊,也事實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衹是這一次,墮進了裕王的陷阱仍然不知道,可見得,還不如徐階。
  徐階接到嚴嵩上書力薦藍田玉,皇帝御驾真人府觀賞召鶴之術的消息,便想到可能有事發生,匆匆趕來,但仍然遲了一步。問過藍田玉,他立即知道這是景王方面幹出來的事情,
  事實他的推測並沒有錯誤,皇帝的確是高義劫的。
  他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裕王景王已經由暗爭轉為明鬥,一件更可怕的事情也跟着就要發生。
  在離開真人府的時候,徐階已有如熱鍋上的螞蟻。
  張九成年已逾四旬,這個年紀還不是白發的年紀,可是他的頭髮已經根根發白,面上的皺紋也很多,看來竟比徐階還要老。
  他恭恭敬敬的將徐階祖驚虹等人迎進了景王府大堂,心裏儘管很不安,表面仍裝作若無其事。
  “大人深夜到訪,不知道有何貴幹?”甚至語聲也是保持平靜。
  這已是第二天的深夜,徐階回傢稍作打點,改乘馬車,在祖驚虹等十三騎保護下,趕了差不多一天的路,實在已經很疲倦的了,但仍然抖擻精神,迫視張九成,劈頭第一句就說:“張九成,你們好大的膽子!”
  張九成一驚,卻露出笑臉,以笑容來掩飾:“大人言重了。”
  徐階索性問:“皇上在哪兒?”
  張九成這纔真的大吃一驚,但笑容反而更盛,徐階看見這種笑容就有氣,不待他答話,冷笑一聲接道:“你一嚮自詡如何聰明,怎麽看不出,真人府的召鶴,乃是陷阱。”
  “大人……”張九成的笑容立時去了一半。
  徐階冷截道:“藍田玉不錯由嚴嵩上書推薦給皇上,表面看來就像是嚴嵩在討好皇上,但你們有沒有查清楚藍田玉是什麽來頭的?”
  張九成脫口道:“他不是錢柱觀的主持麽?”
  “我是問,到底是哪一個將他推薦給嚴嵩?”
  “哪一個?”
  “歐陽易!”徐階冷笑:“這個人大概你還不致沒有印象吧?”
  張九成笑不出來了,沒有人比歐陽易給他的印象更深刻,他頭上的白發最少有一半可說是因為這個的影響。
  “由發現藍田玉到將藍田玉送上京,將皇上誘至真人府,歐陽易花的心思可真不少,他們卻非但沒有在真人府采取行動,而且讓你們如此輕易得手,好像你這種聰明人難道還想不到是什麽原因?”張九成瞠目結舌,怔住在那裏,徐階接道:“我一直就小心着你們,以防出亂子,若是我早就知道皇上到真人府,一定會加強真人府的守衛,可是我卻在皇上離宮之後纔知道這件事,可見得這件事的保密工夫做得很足夠,反而你們會預先得到消息。”
  張九成道:“我們……”
  徐階又截道:“事情若是裕王府的人做的,絶不會留藍田玉活口,我離開真人府的時候,藍田玉仍然活着。”
  張九成終於嘆息道:“大人明察。”
  徐階道:“那你還不快帶我們去皇上那兒?”
  張九成道:“裕王府的人那樣做……”
  徐階沉聲道:“皇上若是死在景王府之內,你以為將會有什麽事發生?”
  張九成仿如晴天霹靂,三魂去二,七魄留三,徐階催促道:“還不快引我們去?”
  “可……可是……那個地方很秘密。”張九成腳步欲起未起。
  徐階冷笑道:“消息不用說是由你們的親信傳來,也是說,給你們消息的那個人衹怕與景王府的人有很密切的關係,若是作內應……”話還未說完,張九成已倉皇轉身,馬奔般奔了出去。
  皇帝被送入景王府書齋下的密室,高義親率三十六個侍衛分三班日夜嚴密守護,而高義本人更就寸步不離書齋,睡也是睡在書齋內。
  張九成唯一放心的就是這一點。
  當然他也已想到裕王府的人若是采取行動,必定會傾巢而出,未必是高義他們能夠抵擋,也所以他慌忙將徐階他們引去。
  在徐階他們進入景王府差不多同時,裕王府的人也到了。
  來的也是三十七個人,三十六個一身黑衣,另外一個人卻是一身白衣如雪,分從三個方向進來,直撲書齋。
  他們所過的地方,一個活口也不留,任何遇上他們的人,都立被擊殺,而屍體也隨即被藏入陰暗的地方。
  從他們的行動出手可以肯定他們都是殺人的好手,那些倒下去的人,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一接近書齋所在的那個院落,他們便再分為六組,同時襲嚮六個隱蔽的地方。
  那正是高義屬下的侍衛藏身的地方,每一個地方兩個侍衛。
  景王府之內,果然有人被裕王收買,提供準確的消息,裕王府的人也所以才能夠如此順利闖進來直迫皇帝藏身所在。
  高義的下屬每一個都有一身本領,但事前即沒有任何的聲響,一下子突然撲來六個人,無不亂了手腳。
  人未到暗器先到,破空聲暴響,暗器從那些黑衣人的手中激射而出,四方八面襲嚮那些侍衛藏身的地方。
  十二個當值的侍衛七個倒在暗器之下,那都是特重的暗器,雖然沒有淬毒,卻開着幾道很深的血槽,連中要害,那還不當場喪命。
  三個侍衛負創闖出來,立即陷入包圍,在十多個敵人的襲擊下也支持不了多久便已被刺殺。
  衹有藏在竹林中的兩個侍衛僥幸逃過暗器的襲擊,而且利用竹樹的掩護擊倒了來襲的兩個敵人,一個隨即截住了其餘四個敵人,另一個立即一緊飛索,掠過了竹樹之梢,揚手射出了一支煙花。
  那支煙花發出一下尖銳的破空聲,射上了半空,“噗哧”的在空中炸開,像流星般四散。
  夜空中這一朵煙花份外觸目,呼喝聲立即四面響起來。
  那個侍衛手纔放下,左右已然有兩個黑衣人冒出來,兩柄長劍迅速刺至,一蓬暗器並打嚮面門,
  他們雖然快,那個侍衛也不慢,竹樹上一滾避開,也不戀戰,急掠嚮書齋。
  他沒有忘記,保護皇帝纔是最要緊。
  兩個黑衣人急迫,但追之不及,那個侍衛凌空落在書齋門前,伏地滾身,還未躍起來便已看見了一雙白鞋子,一驚仰首,刀緊接劈出。
  這一刀纔劈到一半,一寸劍尖已然刺進了他的眉心,雖衹一寸,劍上藴着的內力已將他的頭髮震開兩邊,一個身子亦被震得倒飛了出去,正撞在門上。
  門立時片片碎裂,那個侍衛鮮血腦漿激濺,去勢竟未盡,繼續跌進去。
  最後一個活着的侍衛同時從竹林中撲出來,一身鮮血,卻奮不頤身,撲嚮立在門外那個白衣人。
  白衣人冷笑,回身,掌中軟劍猛一劃!
  “颼颼”劍鋒一陣急響,那個侍衛刀尚未劈落,白衣人的軟劍已然母蛇般纏上了他的腰!
  慘叫聲急起,一下飛上了半空,白衣人一劍竟將那個侍衛攔腰斬成兩截,上半截曳着血雨激飛上半空中。
  這種劍法就像是毒蛇也似,迅速而毒辣的。
  白衣人的眼睛亦有如毒蛇一樣,陰險而殘忍,一張臉卻英俊之極,年紀也甚輕,絶不超過三十。
  他連殺兩人,白衣上一滴鮮血也沒有,劍一垂,舉步往書齋內闖進去。
  這時候,不用輪值的二十四個侍衛亦已被打鬥聲及示警煙花驚動,急急趕來。
  整個院落卻已被那些黑衣人完全控製着,景王府的侍衛衝進來,立即遇伏,被那些黑衣人迎頭痛擊,一下子被擊倒了幾乎半數,其他的雖能夠把握其間的空隙纏住了那些黑衣人,卻無法迫近書齋。
  那些黑衣人已然又分成了三組,一組擋在書齋的前面,另外兩組截住了衝進來的侍衛。
  一個侍衛拼死衝過了那兩組黑衣人,但立即遇上了第三組黑衣人的猛烈攻擊,眨眼間血肉橫飛,爛泥般倒下。
  那些黑衣人都是裕王府百中選一的殺手,七八個人同時嚮一個人襲擊,那個人除非本領超群,否則自必是難逃一死。
  他們絶無疑問是要將景王府的侍衛盡擋在書齋之外,好讓他們的頭兒有足夠的時候完成任務。
  白衣人也正是裕王屬下的殺手首領——南宮絶!
  煙花在夜空中炸開的時候,張九成正引着徐階,祖驚虹等人步出大堂。
  看見了那朵煙花張九成脫口驚呼,面如土色。祖驚虹立即問:“皇上就是在煙花出現的地方?”
  張九成纔點頭,祖驚虹一個身子已然疾射了出去。
  隨來十二個侍衛八個跟了上去,四個仍留在徐階身旁,徐階把手一揮,道:“你們也去!”
  四個侍衛應聲奔出,張九成忙亦揮手,喝令身旁的侍衛前去協助。
  這片刻之間,祖驚虹已然掠上那邊飛檐,翻過屋脊,一閃不見。
  “好身手——”張九成不由贊道:“莫非就是祖驚虹?”
  徐階點頭,張九成又道:“大人慧眼識英雄,算無遺策,這一次得大人相助……”
  徐階冷截道:“外寇蠢蠢欲動,皇上不問政事,已經夠麻煩的了,我衹是不想再有任何麻煩。”
  張九成嘆了一口氣:“大人可知……”
  “我衹知道裕王必然在來此途中,景王府附近必然暗伏無數綫眼,聖上若在景王府中遭遇不測,萬事俱休!”
  張九成冷汗披面,身子佝僂了起來。
  徐階嘆息道:“這一次來襲的最好不是南宮絶。”
  張九成道:“高義在書齋那邊,寸步不離。”
  “高義算得了什麽?”徐階腳步加快:“但望他能夠支持到祖驚虹趕到去……”
  高義早已被驚動,卻沒有移動,左手扣着一支銅管,右手抓住了刀柄。
  刀一直放在他身旁,沒有入鞘,他早就已準備應付任何突然來的襲擊。
  慘叫聲不住傳來,都是那麽熟悉,高義的體內仿佛有烈火在燃燒,可是他仍然沒有動,他知道來人的目的,也知道自己責任的重大。
  門被撞碎,那個侍衛摔倒在地上,高義看得很清楚,銅管半擡,對準了門口。
  南宮絶白衣如雪,面寒如水,終於走進來,劍垂着,倒上一滴血也沒有。
  好像他這種高手,所用的當然是殺人不沽血的好劍。
  他腳步不停,直往內闖,目光亦衹是往前望,高義藏身的地方很隱秘,他沒有看見,也沒有察覺到,可是機簧聲一入耳,他手中軟劍立即揮出,寒光暴閃!
  一支繩鈎正從他背後射來,急勁無比,但迎上劍光,立即被擊飛。
  南宮絶同時轉身,目光一擡,穩盯着高義。
  高義在暗影中,一隻貓也似伏在一條橫梁上,再按機簧,將鈎收回,“嗤”的突又再射出!
  南宮絶冷笑,軟劍“嗡”的暴長,鎖住了錐鈎,左手接一翻,抄住了繩子,猛一抖,高義立時連人帶繩子飛離橫梁。
  那看似是不敵南宮絶的腕力,可是人在半途,高義已鬆手,半身一轉,四支袖箭急射南宮絶,雙腳突接鈎上另一條橫梁,三種十二支暗器同時從雙手中射出。
  南宮絶身形一偏,袖箭從頭上射空,再一轉,閃入了一條柱子之後。
  暗器盡打在柱上,南宮絶接劍悠然從柱後走出來,高義橫梁一翻,暗器再出手。南宮絶冷笑聲中,身形一旋轉入了第二條柱子,高義同時凌空撲嚮另一條橫梁,也就在這時候,南宮絶從柱後轉出扣在左手的錐鈎曳着繩子射嚮高義。
  他雖然以手擲出,去勢之急勁,不下於發自機簧。
  高義腰身一轉,便已讓開,哪知道繩子去勢一盡,倒捲回來,在他快要落在橫梁上之際,正好捲住了他的右腳足踝。
  南宮絶顯然意料之中,左手一探抓住了繩子的另一端,高義雖則意料之外,反應卻敏銳非常,身形回轉,一柄薄刀在右手出現,在南宮絶牽動繩子之前,已然將繩子削斷,但身形已不由落下。
  南宮絶的軟劍立即刺到,高義左手亦出現了另一柄薄刀,及時迎上來劍。
  刀劍相接,並不是衹發出一下金屬交擊聲,是一連串,南宮絶一劍千鋒,高義雙刀相繼展開,整個身子都裹在刀光之內。
  刀劍交擊聲中,高義雙腳着地,那片刻之間,竟然被迫退了逾丈,雖說他人在半空,不能夠充份發揮雙刀的威力,但他的刀對南宮絶構不成威脅也是一個原因。
  南宮絶步步緊迫,劍勢越來越凌厲,顯然是要速戰速决。
  高義一退再退,後背終於抵住了墻壁,退無可退,南宮絶劍勢更凌厲。
  由始至終,他沒有說過半句話,那是因為他知道高義是怎樣的一個人,要高義罷手,衹有將高義殺掉。
  他不喜歡說廢話,就像他的劍一樣,絶沒有一劍多餘,高義幸好都能夠將他的每劍接下!
  四個黑衣人迅速從門外竄進來,都是南宮絶的人,南宮絶頭也不回,道:“下密室殺人!”
  那四個黑衣人是原要上前幫助南宮絶解决高義,聽得吩咐,立南轉撲嚮那邊屏風。
  密室的暗門,也就在屏風之後,在進來之前,他們非獨有準確的消息,而且每一個都將這附近一帶的設置穩記心中。
  南宮絶並不在乎皇帝是否死在他的手上。衹在乎能否將皇帝成功地在景王府殺掉。
  也衹要事情成功,哪怕他連一根指頭也沒有觸及皇帝,所得到的賞賜也都是一樣。
  高義一眼瞥見,心頭大急,刀勢終於出現破綻,南宮絶看在眼內,猛喝一聲,一劍急落。
  這一劍高義不得不橫刀硬擋,“嗆”的他左手薄刀立時被齊柄斬斷,後背亦被震得撞在墻壁上,南宮絶劍一引,直迫高義的咽喉。
  高義的身子剎那間貼着墻壁迅速滑落,墻上原來他咽喉的位置立時多了一個劍洞,他若是稍慢半分,劍尖便穿透他的咽喉。他伏地滾身,施展地趟刀身法,刀削南宮絶下盤,招式之狠辣詭異,實在罕見。
  南宮絶腳踩七星,急閃七刀,高義沒有再攻,騰身飛滾,撲嚮那邊。
  這早已在南宮絶意料之中,轉身猛一劍劃出,裂帛一聲,劃開了高義後背的衣衫,劃出了一條逾寸深的血溝。
  鮮血怒射,高義的去勢反而更加快。
  這片刻之間,屏風已然被斬緻粉碎,四個黑衣人捧起旁邊一張祭壇木案,力撞在地面上。
  木案轟然碎裂,地面亦被撞開了一個洞,露出了一角石階。
  四個黑衣人旋即拔刀插下,待要將暗門撬起來,高義就在這個時候撲到,手中刀首先脫手,射嚮一個黑衣人的後背。
  那個黑衣人回身急擋,高義右手薄刀,立即削進了他的小腹。
  這一刀用得即兇且狠,高義不等將刀拔出,一蓬暗器已射嚮其餘三人。
  那三個黑衣人拔刀讓退,暗器一齊出手,射嚮高義,跟着飛出鈎索。
  高義騰身舞刀,砸避開大部分暗器,腰脊仍然被兩支透風鏢射中,後背那一劍傷得實在不輕,使他的身形大受影響,他旋即刀削飛來鈎索,兩種八支暗器接射嚮當前兩個黑衣人!
  “嗤嗤”的兩聲,那兩條鈎索纔落在他的身上,已被他削斷,可是仍然拉下了他兩片皮肉,他射出的八支暗器亦有三支射進了一個黑衣人的面門咽喉!
  另一條索鈎住了他的右小腿,他方待沉刀削去,南宮絶的劍已經到了,他不能不揮刀擋去,還未接實,那條鈎索已給牽起來。
  鈎子一牽之下,深陷入肌肉之內,痛澈心脾,高義發出了一聲悶哼,腳一頓倒撲嚮那個黑衣人。
  南宮絶的劍乘隙而入,劃開了高義的胸膛,六枚暗器緊接打在高義的身上。
  高義整個身子幾乎抽搐起來,但仍然落在手執鈎索那個黑衣人身前。
  黑衣人一支利劍已等着,閃電般刺嚮高義的胸瞠要害!
  高義看着劍刺來,沒有閃避的餘地,但仍然忍痛一偏,“奪”地劍立時穿透他的左肩,他的刀也同時削斷了那黑衣人的咽喉!
  森寒的劍氣緊接襲來,高義耳聽風聲,身子急往前一撲!
  是南宮絶的劍,急如掣電,高義的後背立時多了兩個血洞,鮮血激射,一條右臂幾乎同時齊肩斷下來。
  那剎那高義完全不感到疼痛,衹是看見自己的右臂一下子突然長出了許多,竟到了丈外面對的墻壁上,握着的那柄薄刀緊接嵌入了墻壁內。
  他整個身子也跟着撞嚮那面墻壁,在還未撞上之前,總算轉過來,坐倒在地上!
  南宮絶沒有再追擊,劍一抖,嗡的一響。
  “卑鄙——”高義和着血吐出了這兩個字!
  南宮絶冷應:“這本來就不是一場公平的决鬥。”半身猛一俯,一掌往暗門印下。
  暗門硬硬被震碎,與之同時,一面窗欞“嘩啦”的碎裂,一道閃電也似的劍光擊竄而入,直射南宮絶!掌方收,劍已至,南宮絶面色一變,一劍疾削了出去。
  “嗆”的一連火花迸開,南宮絶面色又一變,再三劍刺出!
  來人身形被震得往上彈起,一偏即已落下,反應之敏銳,動作之矯活,實在不多見,在他落下同時,亦將南宮絶三劍接下!
  南宮絶一呆橫跨,便要往密室的石階躍下,來人的劍卻已迅急回攻,接連七劍截住了他的身形。
  在他身旁那個黑衣人不用吩咐,把握機會嚮石階滾落,他雖然快而且突然,可是來人的反應實在迅速,一偏身,南宮絶的劍在他頭上空同時,他的劍已洞穿了那個黑衣人的咽喉。
  黑衣人一聲也沒有,當場喪命,身體往石階下滾落,來人也就背貼着地回劍連接南宮絶十三劍斬刺,藉着雙劍一奪一撞,偏身躍起來。
  南宮絶再刺七劍,都給封開,來人身形與劍配合得恰到好處,身形一穩,劍已然將密室的進口堵住,由而變為沉重,劍勢再展,竟有如一道劍墻也似,攻嚮南宮絶壓過去。
  南宮絶倒退三步,劍劃十字,左手一捏劍訣,拇中指並壓在劍柄上,冷笑道:“少林達摩劍,姓祖的?”
  “祖驚虹!”
  “果然是你!”南宮絶又一聲冷笑。“徐階也插手了,很好。”
  語聲一頓,“嗤”的一劍疾往前刺出,劍光暴射,不可迫視,祖驚虹穩立原地,劍一引,排山倒海般迎前!
  劍未相交,兩人的衣物已獵然飛揚,旁邊的一個幾子突然寸斷,幾上的一個盤載翻倒飛開,那株虯結的短鬆一下子衹剩下光禿禿的虯枝,鬆針盡散!
  盤落在地上,片片碎裂,劍終於相交,書齋中陡然一亮。
  兩人的身形一合即開,中間空出了兩丈距離,劍勢卻方纔一樣。
  書齋外打門聲一直沒有停下來,這時候卻已迅速的接近。
  南宮絶一聲:“好劍——”目光一轉身形往上急拔起來,人未到,劍先到,老大的一片瓦面劍光中猛揚了起來,一片片碎裂飛激,出現了一個大洞,南宮絶穿洞而出。
  祖驚虹沒有追,按劍守在暗門旁邊,衹是傾耳細聽。旋即他聽到了南宮絶一聲暴喝:“走——”激鬥聲便迅速傳下來,一陣呼喝聲“追!”,“別放走他們……”緊接着此起彼落!
  祖驚虹劍眉一皺,吭大喝一聲:“不要追。”
  喝聲傳出老遠,不過片刻,周圍一靜,腳步聲接起,五個侍衛當先衝進了書齋,其中三個是祖驚虹的屬下,另外兩個目光及處,一齊飛奔到高義身旁。
  祖驚虹亦急步走了過去,衹看傷口,他便已知道高義已無可救藥。
  高義靠坐在那邊,一雙眼睜着,目眥迸裂,一身衣衫早已被鮮血濕透,胸瞠那一道口子隱約可以看見一條條白森森的肋骨,就是這一劍,已足以奪去他半條命,他且衹憑着一口氣,支持到現在。
  “祖兄——”他的語聲很激烈:“是徐大人要你來的?”
  “來得總算不太遲。”
  “真人府那兒我也覺得事情實在太順利,想不到果然是一個陷阱……”
  “幸虧得大人及時看出來,否則,不堪設想。”
  “徐大人到底眼光獨到,有徐大人祖兄等扶助,我高義還有什麽放心不下?”高義大笑起來,連笑三聲,便自氣絶。
  扶着他的兩個侍衛一齊跪倒,祖驚虹一聲嘆息,伸手抹下高義的眼簾。
  門外即時一陣騷動,腳步聲響,徐階張九成先後急步闖進來。
  張九成目光一掃,面色慘變,徐階的面色亦很難看,脫口得問:“驚虹——”
  祖驚虹應道:“大人放心,屬下總算及時趕到來。”
  徐階長吁了一口氣,張九成仍問:“皇帝真的平安無事?”
  祖驚虹冷冷的瞟了張九成一眼:“全賴高義拼了命,死守到那個時候。”
  “高義——”張九成奔前去,手一探,那支手突然停在半空,死人他雖然沒有見過幾個,但亦不難看得出高義已經是一個死人。
  徐階目光一落,嘟喃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又是一個不怕死的好漢,”
  祖驚虹道:“他一身本領,但遠不是南宮絶的對手。”
  徐階道:“不出我所料,對方志在必得,高手盡出。”
  祖驚虹目註暗門那邊:“對這附近的環境他們俱都了如指掌,若是說沒有人在這兒臥底,絶不可能這樣。”
  徐階搖頭:“這件事我們可管不到。”
  張九成霍地回頭,道:“你們去兩個人,立即將劉總管抓來。”
  門外兩個侍衛應命奔出,張九成咬牙切齒的道:“除了劉豐,沒有別個的了。”
  徐階看着張九成,嘆了一口氣,他是嘆息這個所謂聰明人,非獨看事看不準,用人同樣用不當。
  張九成聽得真切,垂下頭,他這內心卻很難過,事情弄到這個地步,死了許多人,可以說完全是由於他的錯誤判斷。
  徐階嘆着氣,道:“這並不是難過的時候!”
  “大人神機妙算,還望可以教我。”張九成長揖到地。
  徐階背負雙手,緩步踱了開出:“南宮絶一擊不中,立即撤退,可見他們已考慮到失敗,也是說他們已另外作好了準備。”
  張九成追問道:“又會如何?”
  徐階道:“首先當然是嚴密監視這附近一帶,隨時準備在途中襲擊,阻止你們將聖上送回皇城,王爺的安全,亦甚成問題。”
  張九成脫口道:“他們乃是兄弟……”
  徐階冷笑道:“裕王既然已忍心弒父,又怎會在乎再負上殺弟的惡名。”
  張九成心頭一凜,冷汗從頭上滴下,徐階接道:“若是有可乘之機,說不定他們還會再來。”
  “那我們如何應付纔是?”
  徐階緩緩轉過身,忽然問:“擄劫皇上這件事,你們是否已經得到王爺的同意?”
  張九成頭又垂下:“這……”
  徐階看着他,嘆息道:“你們也未免太大膽了。”
  張九成汗流浹背,道:“這件事……”
  徐階道:“我明白你們目的在脅持皇上,要皇上下旨傳位給景王爺。”
  “消息傳來,皇上有意在日內宣召裕王進宮,據說就是為了傳位一事。”
  “那位劉總管的消息?”
  張九成點頭:“他一嚮負責打聽皇城方面的事情,也一嚮忠心一片,五年以來,未嘗犯過任何過失的。”
  徐階道:“小錯也沒有?”
  張九成搖頭,徐階冷然道:“這樣謹慎的人倒是罕見,若非天性如此,其狡猾可想得知。”
  徐階接道:“我倒是喜歡信任那些偶而犯些小過錯的人,那最低限度,除了長處外我還知道他短處的,知道可以讓他做些什麽事。”
  “大人教訓的是。”
  徐階嘆息一聲:“我還在奇怪,王爺怎會做出這種事,原來你們瞞着他,擅自作主張。”
  張九成道:“王爺的性情,大人相信也很清楚,我們若是先跟他商量,他非獨不會答應,而且還會阻止。”
  “你們護主情切,是值得原諒的。”
  張九成道:“方今道士得寵,太監專權,民不聊生,皇上每天衹顧煉丹吃藥,不問政事……”
  “住口!”徐階斷喝。
  張九成仍道:“裕王爺平日衹懂得吃喝享樂,又愛與道士太監混在一起,所以纔甚得皇上歡心,若是由他來繼承王位,大明江山,勢必不保,衹有……”
  徐階道:“景王爺也是這個意思?”
  張九成道:“王爺從來沒有說過什麽……”
  徐階冷笑道:“那你們是存心做成事實,強迫王爺負上這大逆不道的罪名了?”
  “如大人認為這是大逆不道,九成無話可說。”張九成慘然一笑。
  徐階淡然道:“除了擄劫皇上,沒有第二個更好的辦法了。”
  張九成道:“我們衹是上了劉總管的當。”
  徐階道:“就因為看出你們的疑點,劉豐才能夠令你們上當。”一頓搖頭接道:“處事不周,用人不當,張九成,你有幾顆頭顱?”
  “衹得一顆。”
  徐階道:“王爺也是衹得一顆。”
  張九成後背衣衫濕透,徐階接問:“王爺現在在什麽地方?”
  張九成道:“昨天正午離府,入山狩獵,真人府事成同時已着人追回,如無意外,拂曉必歸。”
  徐階搖頭道:“這狩獵相信也是你的主意。”
  “正是——”張九成並沒有否認。
  “王爺回府之時,米已成炊,當然衹得由你們擺布了。”
  張九成嘆了一口氣說:“大人明察秋毫。”
  徐階沉着瞼:“我倒要看看,王爺知道了這件事又如何說話。”
  張九成衹是嘆氣,兩個侍衛即時進來稟告:“劉總管遍尋不見,據說事發之前已離開,一直都沒有回來!”
  “好一個劉豐,果然早已有安排。”張九成雙拳怒握。
  “意料中事。”徐階毫不在乎。
  張九成道:“不管怎樣,我也要將他抓回來治罪。”
  “何必動氣。”徐階笑接道:“這種人反正是活不長的。”
  張九成一怔,徐階又說道:“裕王府那邊是絶不會留他活口的。”
  “他到底有功勞。”張九成不以為然:“裕王爺衹怕巳視之為心腹。”
  “那更就絶不會留下這個心腹之患。”
  張九成沉默了下去,不能不同意徐階的說話。
  徐階繼續說道:“一個人賣主求榮,有一次,亦會有第二次的,既然已再沒有用處,自然是殺了省事。”
  張九成不由打了一個寒噤。
  徐階移步到暗門之前:“我們也該下去看一看皇上,方纔一番廝殺,皇上相信已經受了很大的驚嚇了。”
  張九成苦笑,欲言又止,徐階方待問,一個侍衛已匆匆進來以急速的語聲道:“王爺回來了。”
  徐階籲了一口氣:“也正是時候。”
  一陣急驟的腳步聲接傳至,景王在十數個侍衛護衛下,迅快的奔入書齋。
  他長身玉立,一臉正氣,目光閃亮,舉止矯活,內外功顯然都很不錯!
  張九成急忙迎上,景王目光一轉,落在徐階的面上,一怔:“徐大人。”
  徐階欠身施禮:“王爺安好。”
  景王一笑:“衹怕很不好了。”
  “王爺言重。”
  景王目光從徐階身旁落下,再澆在高義身上,面色一變,脫口一聲:“高義——”急奔前去,也不避血腥,將高義的屍身抱起來,神情激動,絶不像是做作。
  張九成戰戰兢兢的上前,道:“南宮絶率領殺手連夜到來偷襲,又有劉豐做內應,高義他們措手不及……”
  “南宮絶為什麽突然前來偷襲?”景王迫視張九成!
  “王爺恕罪——”張九成跪倒地上。
  “你們到底闖了什麽禍?”
  “九成該死。”張九成拜倒。
  “快說!”景王厲聲催促。
  “九成鬥膽,乘皇上御驾真人府的機會,令高義將皇上擄了出來。”
  景王面色驟變,張九成接道:“哪知一切都是出於裕王爺擺布,高義將皇上送進書齋密室,南宮絶的人便來偷襲了。”
  “你與我說清楚!”景王震驚,追問下去。
  張九成不敢隱瞞,將事情的始末細說了一遍,景王越聽面色越難看,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也不知道是驚懼還是憤怒。
  徐階祖驚虹一旁看得清楚,從景王的反應看來,顯然是毫不知情。
  張九成一直都不敢擡頭,說到最後,聲淚俱下,連聲該死。
  景王好一會心情纔平靜下來,道:“你真的是該死,但事已至此,即使將你殺掉也於事無補。”
  徐階插口道:“他雖然膽大妄為,究根到底,畢竟出於一片愛主心切,罪無可恕,情有可原。”
  景王長嘆道:“本王這不忠不義不孝的惡名,卻是傾盡了黃河之水,也洗之不清的了。”
  徐階淡然道:“擄父奪位雖然是罪人,比起弒父禍弟來卻要輕得多。”
  景王轉看高義道:“本王衹是可惜高義他們。”目光再落:“他們追隨本王原是希望有一番大作為的。”
  徐階笑問:“這作為難道還不大?”
  景王怔住,徐階接道:“他們九泉之下,相信絶不會有一個後悔。”
  景王沉吟不語,徐階看着他,暗自點頭。
  這個人雖然有些急躁,但仍然不失冷靜,處變不驚,又能得高義等人不惜為之殉死,可見實在是一個領導之材!
  再將他與裕王比,徐階口裏雖然沒有說,但心中已立定了主意!
  景王沉吟着將高義放下,轉對張九成道:“起來。”
  張九成爬起身子,景王隨嚮徐階施禮:“徐大人相助之恩……”
  徐階忙回禮:“王爺言重,徐階食君之祿,原就該擔君之憂,又怎能坐視不理?”
  景王一怔,道:“這件事可是九成他們……”
  徐階嘆息道:“王爺亦明白,雖然他們是先動手,卻是裕王方面誘發,但是追究起來,兩方面都要負責。”
  景王試探道:“徐大人真的衹是為了父王?”
  徐階淡然道:“若是裕王,就不會問這句話的了。”
  景王苦笑,又問道:“本王實在不甚明白,徐大人何以會偏幫本王。”
  徐階道:“也不難明白。”
  景王衹是望着徐階,徐階道:“這種事誰都知道遲早是一定會發生的了,所以在朝文武官員,無不早已作好了選擇。”
  景王並不覺得奇怪,他早已得到消息,也多少知道在朝文武官員的選擇,衹是在此之前,他仍然不知道,也看不出徐階竟然會投嚮自己這方面。
  以徐階平日的行事作風,應該是投嚮裕王那方面纔對,因為徐階從來都不反對皇帝寵信道士太監的,又將獻給神仙的青詞寫得那麽好。所以徐階現在選擇了他這方面,他反而殊感詫異。
  但他也沒有懷疑徐階的誠意,若非徐階及時看出破綻,率人來到搶救,皇帝現在已倒在裕王來人的手下,萬事俱休。
  徐階一頓又說道:“這一點王爺相信已經很清楚,很清楚的了。”
  景王頷首道:“而且以為徐大人已經作出了選擇。”
  “投靠裕王那方面?”
  景王道:“徐大人的青詞寫得很好,也很懂得做官。”
  徐階微喟:“王爺衹是看到這些?”
  景王道:“徐大人仁心愛民這一點,本王也看得出來,那也是事實。”
  徐階道:“方今天下是怎樣一種局勢,王爺當然是很清楚的了,太監道士若是再鬧下去,大明要不亡纔是奇怪,但皇上寵信道士太監,誰要阻勸,有什麽下場,之前已經有很多例子。”
  景王道:“這所以徐大人不敢反對。”
  徐階說道:“下官年紀已不少,官就是不做,其實也落得清閑,衹是一想到,繼位的將會是什麽人,又將會做出什麽事情,還是不由不強自硬幹下去。”
  景王動容:“徐大人一片苦心,本王可是到現在纔知道。”
  徐階嘆息道:“知道下官真正的用心的人,事實上是少了一些。”
  景王歉疚的道:“本王……”
  徐階道:“以王爺的耿直,當然一直都瞧不起本官。”
  “幸好本王知道得還不算太遲。”
  徐階道:“在朝文武官員既然都已經作好了選擇,下官又豈會例外,在更早之前,下官已經决定為王爺效命,所以纔會如此留意王爺的動態。”
  “也幸好如此,”景王由衷道:“徐大人此恩此德,本王絶不會……”
  徐階淡笑道:“王爺這樣說,不覺得太見外?”
  景王豪笑道:“那本王也不再多說什麽了。”
  徐階道:“這也不是說話的時候。”
  景王立即問:“本王下一步,敢問徐大人,又該如何走?”
  徐階道:“下官以為,我們現在應該先去一見皇上,看皇上情形如何再作打算?”
  “父王——”景王心頭一凜,他是突然省起,到現在仍然不見皇帝現身。
  “父王到底怎樣了?”景王忙問張九成。
  “皇上——”張九成一頓,偏身道:“還是請王爺下去看一看。”
  景王面色一變,看看張九成,沒有再問,急步走到暗門的旁邊。
  往下望去,密室有燈光透上來,可是一些聲音也沒有,景王隨即移步往下走去。
  徐階也不敢怠慢,一面走一面吩咐:“驚虹,你小心守着這書齋,裕王府的人雖然不一定會重臨,但小心一些,總是好的。”
  祖驚虹道:“大人放心。”
  徐階點頭,拾級而下,張九成亦跟了下去。
  石級的兩旁都嵌着長明燈,二十級之後一折,又是二十級,盡頭是一道鐵柵,景王伸手抓住了旁邊一個燈座,左一轉,右三轉,“格登”一聲,“軋軋”聲接響,那道鐵柵往上升起來。
  鐵柵後面是三道珠簾,穿過珠簾,是一座佈置得雖然華麗,仍不失清雅的密室。
  密室的通風設置非常,並沒有予人任何不適感覺。
  對門是一面三麯屏風,左右寫着詩,當中畫着一株蒼鬆,虯枝屈伸,鬆枝上兩支白鶴,一支垂首輕啄着肋下翎毛,一支展翅欲飛未飛。
  鬆鶴之外,還有一輪明月,那絶無疑問是出自高手筆下,鬆鶴俱都栩栩如生,活靈活現,便是那一輪明月,亦有如真的一樣,散發着清冷的光華。
  皇帝就坐在這面屏風之前的地毯上,身上仍穿着那件寫滿了字的白衣。
  他的眼睜着,呆呆的望着屏風上那一輪明月,一面的表情似笑非笑,那種表情絶難在正常人的面上發現。
  景王等走到他身旁,他仍然沒有回頭,仿佛並沒有發覺他們接近。
  看見皇帝仍能夠那樣坐着,景王纔放下心來,一拜跪倒,膝行上前,方待開口請罪,皇帝已然發出笑聲。
  那種笑聲說不出的怪異,就像是一個人清早醒來,突然發覺前後左右,全都堆滿黃金。
  景王從未聽過這樣的笑聲,怔在那裏。
  徐階亦不例外,他在景王身後一旁跪下,聽得笑聲,先自一怔,隨自膝行上前。
  “父王——”景王終於叫出了這一聲。
  皇帝繼續笑,雙肩聳動,衣衫闊大,人卻是那麽消瘦,使他看起來,活脫脫就像是一支大猴子。
  景王又一怔,霍地回頤望着張九成:“你們到底怎樣了?”
  張九成伏地道:“這與我們沒有關係,皇上醒來便是這個樣子。”
  景王怒道:“你若不說清楚……”
  “王爺息怒——”張九成隨即解釋:“皇上平日為求長生不老,不住練丹吃藥,那種東西吃得多了,對精神難免有些影響,藍田玉的召鶴之術,令皇上更大感興奮,由此而陷身幻境,不能自拔。”
  “鬍說八道!”景王仍然懷疑。
  張九成不敢擡頭,接說道:“王爺大概還記得,高義的父親,太僕卿高大人曾經說過,皇上坐朝都是恍恍惚惚,有時候無故發笑,言談舉止完全不能夠自我控製。”
  “高大人不錯是這樣說過。”
  “也所以高大人才會不惜冒死上疏。”張九成又道:“那些藥若是真的能夠長生不老,那邵元節陶仲文兩個道士也不會為病魔所纏,疾逝真人府,但若非能夠引導皇上進入幻境,皇上也不會如此信任他們。”
  景王目光轉嚮徐階,自從被遷出皇城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看見皇帝,但徐階身為首輔,侍候帝側,應該清楚。
  徐階輕嘆一聲:“這是事實。”
  景王垂下頭去,徐階接道:“幻境之中,有什麽事不能夠從心所欲,道士之所以得皇上寵信,也就為他們能夠令皇上得到現實生活中不能夠得到的滿足。”
  “可不是——”張九成接道:“九成曾經冒險吃過那些丹藥,雖然不太多,卻已有飄飄欲仙,不知人間何世的感覺。”
  徐階道:“那些丹藥下官也曾找人小心研究過,主要的成份,都是一些有麻醉作用的生草藥,一般拿來療傷止痛,外敷的多,甚少內服,多服了令人思想反應變得遲鈍麻木,亦意料中事。”
  景王怔怔的聆聽,膝行上前,皇帝始終一些反應也沒有,自顧在怪笑。
  那種笑聲有時顯得很興奮,有時卻透着淫邪的意味,他們並不難聽得出皇帝到底在幻想什麽。
  景王大着膽子膝行到屏風之旁,總算看清楚皇帝的表情。
  皇帝一面淫邪的神色,笑得卻像是一個白癡,一雙眼睛睜大,眼神卻是一片白癡的空白。
  景王突然有一種陌生的感覺,他再呼一聲:“父王——”
  皇帝毫無反應,景王招手在皇帝前搖了一搖,皇帝連眼珠子也不一動。
  景王的手停在半空。
  張九成又拜倒,沉聲道:“皇上寵信道士,落得如此下場。裕王爺一樣與道士混在一起,若是由他來繼承,大明天下,是沒有希望的了。”
  景王頽然放下手,點點頭。
  張九成接道:“微臣就是看見再也遲不得,乃出此下策。”
  徐階緩緩道:“事已至此,王爺也不用猶疑了。”
  景王喃喃道:“你們是要迫本王大逆不道?”
  張九成叩着頭,說道:“王爺如若並無此意,大可立斬九成,將九成的人頭與皇上一並送到裕王府就是。”
  景王長嘆:“縱然如此,兄長也未必會饒本王的性命。”
  徐階道:“衹要王爺肯解散部屬,入住裕王府,相信裕王爺也會念兄弟之情,不為已甚。”
  景王搖頭:“本王若是肯依附兄長,也不會有今天的事。”
  徐階道:“王爺以為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
  景王道:“本王想不出,徐大人以為,有沒有?”
  徐階笑笑道:“下官不敢肯定,衹是下官也一樣想不出來。”
  張九成接道:“王爺立大志,做大事,便應該有做大事的果斷、氣魄。”
  景王道:“本王實在想好好的考慮一下,可惜,已沒有時間給本王考慮。”
  張九成目光一亮:“王爺的意思?”
  景王毅然站起了身子:“這就是地獄,本王也與你們攜手共赴就是了。”
  張九成眼淚淌下,叩頭不已,徐階隨亦拜倒在景王之前,一連叩了三個頭。
  景王慌忙伸手扶起,接問道:“徐大人以為我們目前應該怎樣做?”
  徐階道:“看皇上的情形,短期內是不會清醒的了,留皇上在這兒,隨時都會出事……”
  景王道:“徐大人莫非還有更安全的地方!”
  “沒有。”徐階嘆息:“除了皇城之外,沒有地方安全的了。”
  景王道:“那本王便立即將父王送返皇城。”
  徐階道:“對於這件事,王爺又準備如何解釋?”
  景王沉吟不語,徐階又說道:“即使王爺想得出一個很好的理由,裕王爺方面亦未必會讓王爺將皇上平安送回皇城去。”
  景王搖頭嘆息道:“這倒是最重要的問題。”
  徐階道:“由這裏到皇城雖然路程不算太遠,可是也不怎樣好走,隨便的數來,便已有七處可埋伏襲擊。”
  張九成接道:“而且裕王爺必定會傾全力攻擊我們,到時我們非獨要保護皇上,還要兼顧王爺的安全。”
  景王又一聲嘆息,徐階隨又道:“就算我們將皇上成功送回皇城,對於整件事情來說也沒有太大的幫助。”
  “徐大人的意思……”
  徐階沉聲道:“這件事一了,王爺必須能夠繼承帝位,纔算得成功。”
  張九成點頭:“兩全其美最好不過,衹不知……”徐階道:“辦法還未有,一錯不能再錯,我們這一次必須從詳計議,每一個問題都必須兼顧,衹許成功,不許失敗。”
  張九成連連點頭:“不錯,不錯……”
  徐階接道:“在還未找到妥善的辦法之前,皇上還是留在這個密室之內,加重守衛。”
  張九成愕然道:“南宮絶還會再到來襲擊?”
  “有備無患。”徐階沉着聲:“替裕王爺安排一切計劃的是歐陽易,這個人城府深沉,每一種可能我們都得考慮在內。”
  張九成絶對同意,徐階接又道:“這時候他想必正伴着裕王爺在來此途中。”
  景王詫異的望着徐階。
  “南宮絶一得手,裕王爺定必會立即到來。”徐階淡然一笑:“南宮絶這時候與他們縱使還沒有遇上,消息相信也已經送到去。”
  裕王果然已經在歐陽易的安排下到來,隨行的還有三百侍衛親兵,等候在離開景王府不太遠的草原上,衹要南宮絶一有消息,立即直闖景王府。
  ——根據景王府總管劉豐密報,本王知道父王被景王府的人在真人府擄去,衹恐有什麽不測,所以立即趕到景王府一看究竟,哪知道去到的時候,父王已經在景王府遇害……
  這絶無疑問,是一個很堂皇的理由,歐陽易甚至連說話也已替裕王擬好。
  每一個人都已經作好準備,騎來的也都是百中選一的駿馬,一聲令下,便能夠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去景王府。
  歐陽易看來是最緊張的一個,背負雙手,踱來踱去,內心的焦急,表露無遺。
  裕王反而顯得很平靜,他與景王就表面看來,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他完全沒有景王那種威猛的氣勢,鳳目竜眉,面如冠玉,唇若塗丹,姣好如女子,十指纖細,亦是有如春蔥,坐在馬上,弱不禁風的模樣。
  歐陽易與張九成又是完全不同的一種人,張九成一瞼正氣,完全就是一個智深遠慮的謀臣,歐陽易卻尖嘴削腮,倒吊眉,三角眼,活脫脫就是一個卑鄙小人。
  他擬出來的計劃也是卑鄙得很,裕王卻完全同意,連裕王都同意,其他的人更不會反對了。
  裕王就像是那種人,誰給他意見,是怎樣卑鄙的意見也不在乎,衹要對他有利。
  好像一個這樣的人繼承帝位,將會有什麽結果?並不難想像。
  世宗皇帝年輕的時候,也有過一段精明的日子,這個裕王自懂事開始,便是優柔寡斷,頭腦即不靈敏,行動又笨拙,擺出來就是一個既無德,又無能的庸材。
  也難怪徐階完全放棄這個人。
  天地寂靜,也所以那些馬匹的悶嘶聲,歐陽易行動時衣衫與草葉磨擦發出來的啐啐聲份外清楚。
  夜風終於吹來了遠處的馬蹄聲。
  歐陽易一聽腳步立即停下,雙眉一展立即又鎖上。
  裕王終於開口:“來了。”語聲亦是那麽柔。
  歐陽易道:“那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一頓一嘆,“南宮他們衹怕此行是失敗了。”
  他的語聲異常尖銳,思想也是。
  裕王看了看歐陽易,漫應道:“是麽?”
  歐陽易嘆息接道:“希望事情並沒有弄得太壞。”隨即吩咐:“小心戒備!”
  一陣兵器聲響,長刀紛紛出鞘。
  歐陽易緊接翻身上馬,這個人非獨深謀遠慮,而且謹慎,所以得寵,實在有他應該得寵之處。
  馬蹄聲由遠而近,一騎當先飛奔而至,正是南宮絶。
  隊伍的前面燒着篝火,南宮絶一身白衣,火光中尤其觸目。
  歐陽易一眼看見,心頭一涼。
  南宮絶策馬如飛,裂開一條草浪,直奔至裕王面前,一勒繮繩,在坐騎人立來停之前,已然躍了下來。
  兩個侍衛上前接住了繮繩,南宮絶隨即朝裕王長揖施禮。
  裕王目光一落,道:“失敗了?”
  南宮絶沉聲道:“我們解决了高義的人,連暗門也弄開,衹差一點便成功的了,哪知道卻被人突然來阻撓。”
  歐陽易奇怪道:“不是說,高義絶不是你的對手?”
  南宮絶冷冷的笑道:“他已經給我殺掉了。”
  “那還有誰能夠阻止你?”
  “祖驚虹!”南宮絶一字一頓。
  歐陽易一怔,問道:“祖驚虹不是徐階的人?”
  南宮絶點頭道:“徐階看穿了我們在真人府的計劃,率領手下,趕程來救。”
  裕王呻吟一聲:“徐階?”
  歐陽易道:“徐階怎會幫助景王?”
  南宮絶道:“這是事實,若非祖驚虹,有誰能夠衝得過我們的人的阻截?”
  裕王略為想想,道:“這個人的武功很厲害?”
  南宮絶道:“屬下可以與一戰,衹不知他們來了多少人,形勢不利,衹有依照原定計劃撤出。”
  裕王微笑道:“不用難過,我們有的是時間。”
  南宮絶道:“屬下必與祖驚虹找一個機會决一死戰。”
  裕王搖頭:“不要太着重私人的仇怨,大事為重,天下一定,自然什麽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是——”南宮絶有些奇怪,他從來沒有聽過裕王說這種話。
  歐陽易卻顯得有些焦躁:“徐階,徐階……這個老頭兒,偏在這骨節眼上……”
  裕王揮手打斷了他的話:“監視方面的工作做得還好麽?”
  歐陽易道:“絶不會有問題的。”
  裕王道:“本王以為應該重新再作部署,因為我們添了另一個敵人。”
  歐陽易道:“王爺放心。”
  裕王嘆息道:“我若是真的能夠放心就好了。”仰首嚮天。
  歐陽易擡首看着裕王:“這一次……”
  裕王笑截道:“是意外,本王絶不會因此而怪責你。”
  “徐階這樣做,一定會後悔。”
  裕王又一笑:“這個人很會做官,據說從來做事都沒有出錯,是一個很聰明的人,所以連嚴嵩,也未能將之如何,偏幫吾弟,當然經過審慎的考慮,認為吾弟成功的希望更大。”
  歐陽易沉默了下去,他絶不否認徐階是一個聰明人,也絶不否認景王較之裕王更得人心,事實他亦曾經考慮過投靠景王,可是景王屬下已經有一個張九成,一山又焉能藏二虎。
  到現在為止,他仍然在懷疑,投靠裕王是否一個明智的選擇,但他一直都盡心盡力去做,當作是一場豪賭,以自己的生命為賭註。
  他動的也都是比較卑鄙的主意,以景王的正直是否會接受,連他也不敢肯定,裕王都是言聽計從的,讓他自由發揮,這除了增加他的信心之外,還令他感到深受尊重,若是在景王那兒,卻未必能夠如此。
  這所以他一方面儘管懷疑,一方面死心塌地為裕王賣命。
  南宮絶與他不同,所以效力裕王最主要還是因為裕王曾對他有過救命之恩。
  那一次他給十二個仇敵圍攻,雖然闖了出來,受傷亦不輕,若非遇上了裕王,他衹怕已死在荒野之中。
  這當然,名利也是一個很大的誘惑。
  景王是一個怎樣的人,他與歐陽易一樣清楚,卻不知怎的,總覺得景王欠缺了一些什麽。
  也許是偏見,先入為主,裕王對他事實很不錯。
  所以他隨即接上口:“徐階不錯是一個聰明人,可惜實在太老了,一個人老了思想自難免遲鈍,看事也不會看得太準。”
  裕王微笑道:“有種人雖然老了,卻是絶不會變成老糊塗的。”一頓轉嚮歐陽易,“歐陽先生,下一着我們應該如何?”
  歐陽易如夢驚覺:“現在他們當然是如何誘使皇上立下詔書,將皇上送返皇城,我們衹要盯緊他們,不讓他們將皇帝送到皇城去就是了。”
  “徐階方面……”
  “絶不會公然有所行動,否則秘密一泄漏,皇上被擄一事他亦脫不了關係。”歐陽易肯定的道:“衹要皇上一天在他們手中,回不了皇城,我們仍然是穩占優勢。”
  裕王點點頭,歐陽易接道:“徐階這時候必定在秘密徵集能人高手,對付我們。”
  裕王沉吟道:“大概還不會公然調動軍兵……”
  歐陽易道:“諒他也沒有這個膽量。”
  裕王笑笑:“既是如此,還不簡單?”
  歐陽易又沉默了下去。
  夜更深,徐階終於離開景王府書齋,那些侍衛亦已清理好現場,重新佈置好所有埋伏。
  徐階留下了帶來的大部分侍衛,衹帶着兩個心腹侍衛與祖驚虹進入張九成替他安排好的院落。
  兩個侍衛掩上門,守在廳堂外,徐階揮手着祖驚虹坐下,纔道:“目前的形勢你清楚的了。”
  祖驚虹點頭:“大人的意思,是要我怎樣做?”
  徐階道:“南宮絶暫時是不會再來的,除非他完全摸清楚我們的實力。”
  祖驚虹道:“不錯,但景王府之內,除了劉豐之外,未必再沒有裕王的姦細。”
  徐階道:“我已經叫張九成嚴禁所有人出入,可是百密難保有一疏,消息一傳出,裕王府的人不難會全力嚮我們進襲,他們有備而來,勢力自然遠在我們之上,我們帶來了多少人是瞞不了他們多久的,他們顧慮的其實衹是我們來時,已否作好安排,這一點,他們當然也不需要多久便能夠弄清楚,所以我們唯一的辦法,其實衹得安全將皇上送返皇城。”
  祖驚虹道:“在路上襲擊我們,可是比在這裏襲擊更加簡單。”
  徐階道:“送皇上回皇城可是勢在必行之事,我們不管怎樣也得調集足夠的人力。”
  祖驚虹道:“大人是要我偷出去找些人來助我們一臂之力。”
  徐階逆:“我記得你曾經提及一個叫做方浪的人。”
  祖驚虹一怔,道:“這個人武功很好,的確可以助我們一臂之力。”
  徐階道:“他還與一群年青劍客混在一起,時常與朝中官員開玩笑。”
  “那都是一些貪贓枉法的官員,對於大人,他們從來都沒有到來騷擾過。”
  徐階道:“那衹是看在你的面上。”
  祖驚虹笑笑,徐階並沒有發現這笑笑之中的那一絲怪異的神色。
  “別的在下小人不知道,衹是方浪,據屬下所知,衹有一個人能夠左右他的意見。”祖驚虹沉吟接道。
  “就是你?”徐階的笑容更盛。
  祖驚虹搖頭:“所以他若不是對大人甚有好感,我就是跟在大人身旁,他也是會跟大人搗蛋。”
  徐階輕哦一聲,轉問道:“你是否認識那個人?”
  祖驚虹無言頷首,徐階追問道:“那是誰?”
  祖驚虹深註着徐階道:“祖驚霞。”
  “是你的妹妹。”徐階若有所覺,笑笑道:“那若是太麻煩,不必勉強。”
  祖驚虹淡然一笑:“也不太麻煩。”
  這也是事實。
  祖驚霞比祖驚虹年輕七年,武功傳自祖驚虹,雖然並沒有祖驚虹的高強,但在年輕一輩的女孩子中,衹怕已沒有多少個人比得上。
  他們自幼便沒有了父母,兄妹二人相依為命,祖驚虹對這個妹妹,寵愛之極,儘管如此,驚霞在這個哥哥的面前仍然不敢太放肆。這也許就因為驚霞很懂事,也知道就衹有這一個親人。
  由孩童開始,她便已很服從,到現在為止大概就衹有一件違背祖驚虹的命令。
  那就是祖驚虹阻止她與方浪來往。
  方浪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好,祖驚虹不滿的衹是他吊兒郎當,整日無所事事。
  他儘管口裏反對,並沒有認真付諸行動,也知道驚霞在他不在傢的時候,暗中與方浪來往,衹是既沒有刻意製止他們,也裝作若無其事。
  驚霞當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也懂得避忌,不讓這個做哥哥的太難堪。
  她有時外出找方浪,有時方浪到來找她,但到黃昏,他們便不會走在一起。
  雖然,祖驚虹習慣都是在入夜之後纔會回來。
  將近黃昏。
  驚霞就像平日一樣,獨個兒在院子裏練她的飛刀。
  狹長而薄的飛刀,每一柄都以最迅速動作發出,飛快的釘在三丈外的一個人形的木靶上。
  木靶上按照人身的穴道位置點上了一個個紅色的小圓點。
  驚霞每一刀發出,都正中那些圓點,三十五柄飛刀,無一落空。
  這些日子來還是第一次這麽順利,驚霞喜形於色,第三十六柄飛刀在手,正準備射出,身後已傳來一陣拍掌聲。驚霞應聲轉身,飛刀發出。
  拍掌的那個人就立在月洞門中,看見刀飛來,雙掌一合一拍,竟就將那柄飛刀拍在雙掌中。
  驚霞衹道來的是方浪,刀發同時,而發出了一陣銀鈴也似的笑聲。
  這笑聲突然停下,驚霞一轉身來已瞥見祖驚虹立在那裏,脫口一聲:“哥哥——”
  “你以為是哪一個?”祖驚虹將刀一轉接下。
  驚霞岔開話題,道:“哥哥昨夜怎麽不回來,莫非出了什麽事?”
  祖驚虹頷首,驚霞問:“那麽現在事情已經了結了?”
  祖驚虹搖頭:“若是了結就好了。”
  “那哥哥現在回來?”
  “不放心你啊。”祖驚虹輕笑一聲。
  驚霞有點作賊心虛的:“有什麽不放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可是這麽漂亮。”
  “哥哥又在笑我了。”驚霞紅着臉:“再說,那又有什麽關係?”
  “壞人太多啊。”
  驚霞一掠秀發,道:“我會懂得保護自己。”
  祖驚虹微一頷首:“單就是這飛刀,已經夠嚇人的了。”
  驚霞立即又露出了得意之色:“我這飛刀真還不錯吧。”
  祖驚虹笑笑:“我不在傢的時候有多少,能夠練成這樣,的確很不錯的了。”
  驚霞不由又心虛起來,祖驚虹接道:“衹不知方浪教別的人是否也這樣用心?”
  “方……”驚霞怔住在那裏。
  祖驚虹隨即舉起手中飛刀,嚮着驚霞,刀柄上赫然刻着一個小小的“方”字。
  驚霞又一怔,赫然垂下頭,好一會,纔囁嚅着叫一聲:“哥哥……”
  祖驚虹嘆息問道:“你真的那麽喜歡他?”
  驚霞無言頷首,祖驚虹嘆息接道:“我們兄妹相依為命,哥哥無論怎樣,都是為了你好。”
  “他其實不是一個壞人。”驚霞語聲更低。
  祖驚虹道:“我從來沒有說過他是一個壞人,衹是不喜歡他整天無所事事。”一頓纔又說道:“他若是真的喜歡你,便應該為你們二人的將來想想。”
  驚霞脫口道:“他已經想好了。”
  說話出口她纔知道失言,吃驚的望着祖驚虹。
  祖驚虹仿佛沒有聽到,淡然接問道:“他現在什麽地方?”
  “哥哥——”驚霞更驚。
  “放心,”祖驚虹伸手輕拍驚霞的肩膀:“我不是去找他打架去。”
  驚霞面露疑惑之色,祖驚虹又道:“有些事我非要跟他當面談談不可。”
  驚霞立時想到了自己與方浪的婚事,嬌靨羞紅如晚霞,垂着頭,低聲道:“這個時候,也許他會在那間小酒傢內。”
  “帶我去。”祖驚虹拉着驚霞往外走,並沒有留意到驚霞的神態。
  驚霞走了幾步,忍不住道:“哥哥,我們其實也準備跟你說的了。”
  祖驚虹一怔:“說什麽?”
  驚霞把頭垂得更低:“就是你一會要說的。”
  祖驚虹總算明白,失笑道:“你以為哥哥這是去跟他談你們那頭親事?”
  驚霞擡起頭:“哥哥……”
  祖驚虹道:“親事固然要談,可不是現在,現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必須要立即解决。”
  驚霞不由追問道:“是什麽事情?”
  “跟上我再跟你說。”祖驚虹一笑:“總之你放心,不是要他娶另外一個女孩子就是了。”
  驚霞羞紅着瞼,舉起小拳頭,輕擂了祖驚虹幾下:“哥哥就是喜歡作弄人。”
  祖驚虹道:“衹是你一心想着要嫁給他,沒有聽清楚。”
  “還說呢。”驚霞一頓足。
  祖驚虹輕嘆道:“你們既然真心相愛,我這個做哥哥的,難道竟然會狠心將你們拆開不成?”
  驚霞偷眼看看祖驚虹,衹見祖驚虹以一臉正容,不像在說笑,也知道這個哥哥的性格,不由放下心,瞼上又泛出笑容。
  祖驚虹看在眼內,沒有再作聲,驚霞等了一會,忍不住又道:“哥哥,他一定會改變的。”
  祖驚虹淡應道:“要看你的本領了。”
  驚霞點頭,神態充滿了希望,也充滿了自信。
  “小太白”的確是一間小酒傢,既沒有城裏太白樓太白居兩間以“太白”為名的酒傢那麽富麗堂皇,地方也是遠較之狹窄,幸好釀的酒真還不錯,絶不比太白樓太白居的壞,所以生意也不差,入夜之後,尤其熱鬧,來光顧的當然什麽人也有,附近的一個土霸王也就索性在那裏開起賭來。
  做老闆的葉祥,本來不喜歡這麽熱鬧,可惜那個土霸王就是他的寶貝兒子葉貴,但令他改變主意的還是自從開賭之後,非獨生意更加好,而且利潤也大了很多。
  這種好日子維持了差不多半年,到方浪出現,便開始變壞。
  方浪到“小太白”,主要是因為“小太白”就在祖傢附近,跟着他發覺這裏的酒比附近的幾間要好得多,也就不再轉移了。
  酒方浪卻喝得並不多,賭也是每天衹押一次,卻從未落空,開始的時候並沒有在意,但日子一久了,終於引起了那些賭徒的註意,然後跟着他押下,幾天下來,消息傳得更開。
  每一個賭徒都不肯錯過這個贏錢的好機會,這一來便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一到黃昏,那些賭徒便已經齊集在“小太白”內外,衹等方浪到來。
  等到方浪進入“小太白”,那些賭徒纔聚到賭桌之前,仍然是在等,一直等到方浪將銀子押下,纔一窩蜂將賭註押下去。
  方浪並沒有令他們失望。
  雖然有些賭徒繼續賭下去,沒多久又將贏的輸回,但部分贏了那一註卻立即離開,這直接影響葉貴的收益,也所以葉貴對於方浪非獨毫無好感,而且恨不得將方浪碎屍萬段。
  連葉祥對方浪也一樣不表歡迎,一看見方浪,臉孔便綳緊,方浪卻毫不在乎。
  他也沒有理會那些賭徒,習慣一個人坐在陰暗的角落。
  沒有人可以肯定他在什麽時候將銀子押下,這方面他卻沒有一定的習慣,那些賭徒並不在乎,衹要一定能夠贏錢,再沒有耐性的人耐性也會好起來。
  黃昏逝去,夜幕終於低垂。“小太白”之內賭檔亦已經擺開,葉貴將三顆象牙骰子放在瓦缸中,用碟子蓋好,雙手用力的抓着,上下左右搖得震聲價響,在他左右的幾個大漢一個個亦張開喉嚨放聲吼叫。桌子前聚着二三十個賭徒,手抓着銀子,卻全都一聲不發,目光也不是在賭桌上,而是集中在那邊角落的方浪,停留不動。
  方浪雙手抱膝,坐在一張長凳上,腦袋也埋在雙膝中。
  葉貴也在盯着方浪,雙手搖得更急,那些大漢也叫得更使勁,他們目的在騷擾方浪的聽覺,那些賭徒卻恰好相反。
  好一會,葉貴纔停下,以極快的動作將骰缸與碟一下放在桌子上,雙手一鬆,隨即大吼道:“押大押小,快!”
  那幾個大漢,一齊幫腔,怪聲怪氣,大呼小叫起來。
  方浪終於擡起頭,他的樣子長得並不難看,一雙眼睛兔子也似,看來就像是一個大孩子。
  他一臉懶洋洋的表情,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個銀錠,拋嚮桌子。
  那錠銀子不偏不倚,落在桌子刀階“大”字之上,力度恰到好處,沒有發出多大聲響。
  那些賭徒隨即蜂涌上前,全都將銀子放在方浪那錠銀子旁邊。
  葉貴一張瞼已然變成鐵青色,那些賭徒隨即一疊聲催促,神態接近瘋狂。
  葉貴手抓着瓦缸,眼角的肌肉在顫抖,他實在不相信在那麽嘈吵的情形下,方浪也能夠聽得出骰子準確的變化。
  在衆賭徒連聲催促中,葉貴終於拿起了那個小瓦虹,衆賭徒立即哄然發出了一陣轟笑,葉貴那些手下卻一個個面面相覷。
  葉貴呆在那裏,突然發出了一聲怪叫,雙手將桌子推翻,衝到方浪面前,手指方浪,厲吼道:“姓方的,你這是存心跟我們搗蛋。”
  方浪笑了笑,懶洋洋地道:“願賭服輸,多說什麽,賠錢吧。”
  衆賭徒不起哄,葉貴又大叫一聲,一把抄起旁邊的一張長凳沒頭沒腦的當頭往方浪砸下。
  方浪身形一翻,長凳砸在方浪纔坐着的那張長凳上,一斷為二,葉貴接將手中斷凳擲出,反手又抄住別一張長凳,橫掃過去。
  方浪身形一退,後面已經是墻壁,他的身子那剎那卻往上拔起來,一支壁虎也似貼挂在墻壁上!
  葉貴一呆,身子亦躍高,凌空揮凳往方浪擊。
  方浪雙腳有如裝上了彈簧也似,在凳擊下之前已然一彈,從葉貴頭上疾飛了過去,風車般一轉,倒挂在一條橫梁上!
  凳砸在墻壁上,碎裂,葉貴霍地回頭,大喝一聲:“兒郎們,一起上!”
  那幾個大漢早已跟了過來,聞言立即團團將方浪那附近包圍起來。
  方浪頭下腳上,倒吊在那裏,距離他們頭頂,也有四五尺。
  葉貴目光及處,接一聲暴喝:“幹掉他!”手一翻,一柄牛耳尖刀已在手。
  那幾個大漢亦紛紛拔出牛耳尖刀來,一個大着膽子跳上桌子,一刀便往方浪刺去!
  方浪半身一弓,身子已然翻上了那條橫梁上,一轉落下,身子凌空,踢出了兩腳,立在桌上那個大漢與剛要爬上來的另一個大漢一齊被踢飛了開,變作滾地葫蘆,方浪卻從容落在桌上。
  葉貴抓穩機會,一個箭步嚮前,尖刀插嚮方浪小腹。
  這一刀眼看便要插過正着,哪知道方浪身形一偏,尖刀已刺空,一腳接踢在他面門上!
  腳踢得並不怎樣重,鮮血卻仍然從葉貴鼻子涌出來,同時倒退丈外,撞翻一張桌子,纔穩下來。
  葉貴伸手往面上一抹,抹了一把血,一張臉亦紅得有如血,大吼一聲,便要再撲前去。
  也就在這時候,霹靂一聲,突然傳來“住手!”
  衆人應聲望去,衹見祖驚虹悍然立在大門中!
  “祖驚虹——”葉貴脫口一聲,倒退了兩步,牛耳尖刀亦往背後藏,其餘人亦慌忙散開。
  方浪沒有理會,嚮葉貴招手:“來,動手啊——”
  葉貴與那些大漢衹是望着祖驚虹,他們雖然不知道祖驚虹武功怎樣,卻知道祖驚虹是徐階的人!
  祖驚虹隨即走進來,葉貴與那些大漢慌忙讓過兩旁,待祖驚虹走過,哄然開溜,走得一個不剩!
  那些賭徒更就不用說,老闆葉祥更就縮在櫃後,一個身子猛在發抖。
  祖驚虹一直走到方浪身前,方浪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一揚眉,冷笑道:“做官的果然威風!”
  這句話出口,方浪身子往凳上一倒,蹺起了一條腳,冷睨着祖驚虹。
  祖驚虹沒有作聲,在方浪對面坐下來,方浪隨又道:“不錯,我動手打架,還打傷了人,那又怎樣?要抓我坐牢?隨便,反正官字兩個口,我是說你不過的。”
  “我到來找你,是有一件事要你幫忙。”祖驚虹沉着聲。
  方浪一怔,大笑:“是麽?”
  “那件事非同小可除了你之外,希望你那些朋友也能夠助我們一臂之力。”
  方浪終於瞧出祖驚虹不是在說笑,不由問:“是官傢的事?”
  “不錯。”祖驚虹接道:“徐大人現在實在很需要你們。”
  方浪冷笑道:“我們跟徐階一些關係也沒有,也高攀不起。”
  祖驚虹壓低嗓子:“皇上,景王爺與徐大人現正在一起,被裕王爺的人重重包圍,危在旦夕。”
  方浪動容,祖驚虹接道:“裕王爺為了繼承帝位,不惜弒父殺兄……”
  方浪冷笑道:“那個狗皇帝,死了倒是大快人心。”
  “可是景王爺……”
  “我們跟他也是不認識,他們兄弟爭權奪位,是他們兄弟的事,我們可也管不上。”
  “你們不是一嚮都很佩服景王爺與徐大人?”
  “佩服是一件事,為他們賣命又是一件事。”
  “你們要什麽條件?”
  方浪一擦鼻子:“什麽條件也不要,我們就是不喜歡跟官府中人打交道。”
  祖驚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現在衹有你們能夠幫助我們……”
  方浪又笑起來:“你這是求我了?”
  祖驚虹一怔,又吸了一口氣,重重一點頭。方浪看在眼內,笑得更開心:“想不到你也有求我的一天,你不是一嚮都瞧不起我的。”
  祖驚虹正色道:“我沒有瞧你不起,現在也不是計較私人恩怨的時候。”
  方浪笑接道:“其實我也很佩服你這樣忠心,可惜我對這種事就是不感興趣。”隨即跳下來,舉步往外走。
  祖驚虹追前,方浪走了幾步,停了下來道:“我的脾氣怎樣你是知道的了,說不感興趣就是不感興趣。”
  “也許我能夠說服你。”
  方浪笑了笑:“可惜我現在沒有空聽你說話。”
  “那我跟着你,一直到你有空。”祖驚虹異常冷靜。
  “跟着我?”方浪又笑了:“你真的要跟着我?”
  “不管到什麽地方。”祖驚虹說得很肯定。
  方浪大笑:“你知道我現在要去什麽地方?”語聲一低,接道:“妓院——”
  祖驚虹一怔,方浪又道:“歡迎你跟去。”大笑舉步。
  以他的脾氣,祖驚虹若是真的跟着,他真的會走進妓院。
  祖驚虹目光一閃跟前去。
  方浪腳步不停,走到門前,突然一呆,兩支腳就像給釘子一下釘穩了。
  祖驚霞也就在這時候從門外現身。
  “秋——”方浪一呆,一聲呻吟:“驚霞——”
  驚霞嬌笑:“聽你笑得那麽開心我就知道你們已經談好了,方纔我還在擔心哥哥說不服你呢?”
  “我們……”方浪吶吶接不下話。
  驚霞道:“你們現在動身了?”
  祖驚虹插口道:“不是,他要去……”
  方浪急忙截住有些尷尬:“先要去……去喝一杯。”一面轉過半臉,嚮祖驚虹一眨眼。
  祖驚虹把握機會:“然後纔動身。”
  方浪無奈何的點頭,驚霞有點詫異的問道:“你不是說這兒的酒很不錯。”
  方浪轉了一個身,幹笑道:“你看,桌翻凳倒,什麽心情也沒有了。”
  驚霞探頭看一眼,道:“就你闖的禍?”
  方浪抓了抓亂發:“是別人找麻煩,我教訓了他們一頓。”
  驚霞道:“不是答應我不鬧事的?”
  方浪想分辯,卻又似不知如何說話,對於驚霞,他似乎很畏懼。
  這當然並不是真正的畏懼。
  祖驚虹忙道:“這些小事,何必太過計較?”
  驚霞道:“哥哥替你說話,也就罷了。”接着又道:“也不要喝了,送了皇上回皇城纔喝,不是更好?”
  “更好——”方浪呆應。
  驚霞接道:“那我們走。”
  “我們?”方浪有些懷疑。
  驚霞手一指:“哥哥,你,還有我。”
  “你也去?”方浪奇怪的望着祖驚虹。
  祖驚虹忙道:“妹妹,這件事可不是鬧着笑,非常危險。”
  驚霞道:“那我更就不放心,”一掠頭髮,然後很認真地接道:“我可以偷偷跟去的,你們得考慮清楚。”
  “別淘氣。”祖驚虹搖頭:“你……”
  驚霞截道:“別的我可以依你,就是這件事不成,否則,一個人呆在傢裏,就是擔心也擔心死我了。”一頓接又補充道:“我是認真的。”
  祖驚虹怔在那裏,方浪笑笑道:“驚霞,你聽我說……”
  “你也聽我說。”驚霞板着臉:“我若是去不成,以後也不再跟你見面。”
  方浪忙道:“這可是……”
  驚霞截道:“你若是幫着我,哥哥又怎會不答應?”
  方浪怔住在那裏,驚霞隨即舉步往外走,方浪祖驚虹面面相覷,衹有跟上去。
  “連你也阻止不了,我當然更加阻不了。”方浪隨說道。
  祖驚虹無言頷首,方浪接道:“你放心,我是會盡力照顧她的。”
  祖驚虹忙道:“有你這句話我當然放心,總之,一切拜托你了。”
  方浪一怔,擡手揉鼻子:“這一次,我衹是看在驚霞面上。”
  祖驚虹一笑轉問:“你那些朋友有哪幾個可以幫忙的?”
  方浪想了想,道:“敢不知是你倒黴還是徐階倒黴,早一天到來,我還可以替你找到十來個,但昨天中午,他們已經乘船東去了。”。
  祖驚虹嘆息道:“若是走陸路,也許還追得及,是水路可就沒有辦法了。”
  方浪道:“衹是我們三個人難道還應付不來?”
  祖驚虹道:“對方除了南宮絶外,還有大群殺手,南宮絶之上,說不定還有什麽高手。”
  方浪冷笑道:“我從來就不以為名門大派有什麽了不起,南宮世傢說什麽俠義傳傢,還不是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
  祖驚虹道:“以我所知,南宮世傢歷代也有不少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方浪瞟了祖驚虹一眼:“少林派也是的,是不是?”
  他當然知道祖驚虹出身少林,語聲中也充滿了嘲弄的意味。
  祖驚虹不以為意,笑笑道:“我們想想,也許總會想到幾個可以幫忙我們的人。”
  方浪道:“你若是想得到,大概也不會來找我的了,是不是?”
  祖驚虹搖頭道:“即使我們有不共戴天之仇,衹要你願意幫忙,我也會來找你。”
  方浪笑道:“說說無妨。”
  祖驚虹正容道:“這不是衹有說不去做的時候。”
  方浪道:“到底為什麽?”
  祖驚虹道:“這是國傢大事,關係成千上萬的人,私人的恩怨之比較,這算得了什麽?”
  方浪道:“你既然真的有這個意思,我倒替你想到了一個人,別的不知道,這個人一定可以幫你一把。”
  祖驚虹急問:“是誰?”
  “金虎。”方浪一字一頓。
  祖驚虹一怔:“你是說金虎?”
  “這個人你一定不會陌生的,你說是不是非常適合。”
  祖驚虹沉吟道:“他可是一個賊。”
  方浪道:“可是你也得承認,這個賊其實還不太壞。”
  祖驚虹點頭,方浪又道:“他雖然貪財,還不致鬍來,也衹是找一些貪官污吏的麻煩。”
  祖驚虹道:“這是事實。”
  方浪道:“譬如徐大人,他從來就沒有騷擾過。”
  “你們也是的。”祖驚虹笑笑。
  “而且他還有一群手下,一個個驍勇善戰,這時候正派用場。”方浪揉了揉鼻子:“我也衹是提出來,他是否答應,可不敢擔保。”
  祖驚虹道:“以我所知,你們一嚮是好朋友。”
  “交情還不錯。”方浪漫不在乎的:“所以,你若是同意,或者我還可以替你勸服他。”
  方浪道:“據悉你好像對他還有救命之恩。”
  方浪一正色:“姓方的不是那號施恩望報的人。”
  祖驚虹道:“我衹是說你肯替我開口他一定會答應下來。”
  方浪伸手捏着嘴巴,祖驚虹接道:“我唯一擔心的也衹是徐大人為官清廉,不太富有,未必能夠滿足金虎的欲望。”
  “有我在,這還不簡單?”方浪傲然擡起頭。
  “一切拜托了。”祖驚虹順水推舟。
  方浪不慌不忙道:“我衹是看在驚霞面上。”
  長夜終盡,朝霞如織錦,燦爛而瑰麗,祖驚虹、驚霞、方浪走在山路上,看着日出精神俱都大振。
  驚霞更顯得開心,三步一跳,方浪仍然是懶洋洋的,跟在驚霞後面。
  祖驚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步伐始終不變,表情也沒有多大變化。
  方浪走着忍不住回過頭來,又是那句話:“我衹是看在驚霞面上。”
  祖驚虹笑笑,沒有說什麽,驚霞卻應道:“怎樣了,變得就像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婆子,這句話我算着你已經說了三十次。”
  方浪嘟喃道:“小心眼。”
  驚霞立時停步:“你說什麽?”
  方浪慌忙賠笑道:“我說好聽的沒有算,你倒算得這樣清楚。”
  驚霞道:“我是女孩子,當然小心眼的了。”
  方浪一怔,微微地一笑:“我可是一個男人,怎也不會變成一個老婆子。”
  驚霞“噗哧”嬌笑一聲,又扳上臉龐努嘴道:“男人大丈夫胸襟便要學得廣阔一些纔是。”
  “現在學會了。”方浪隨即將胸膛敞開來,一陣山風吹進去,精神又一振。
  驚霞目光一轉,忽然伸手一指:“看那邊——”
  那邊雲海縹緲,山石犬牙交錯,迎着陽光一片森寒,雲海中一閃一閃,竟好像隨時會滾墜下來。
  方浪目光嚮遠方一指道:“那就是連雲寨。”
  驚霞道:“好一個兇險所在。”
  方浪道:“金虎一生人最聰明就是選擇了這樣的一個所在設立山寨,否則早就給人抓起來。”
  祖驚虹接道:“這地方易守難攻,官兵雖然幾次要將之拿下,但都是束手無策。”
  方浪道:“幸好拿不下來,否則你現在哪還有可以用的人?”
  祖驚虹點頭:“這倒是不錯。”
  方浪道:“一會金虎看見我引你上去,保管嚇一跳。”
  祖驚虹衹是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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