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东方玉 Dongfang Y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3年)
翡翠宮
  作者:東方玉
  第一章 翡翠之宮
  第二章 移花接木
  第三章 如夢如幻
  第四章 雪壓梨花
  第五章 搜集證據
  第六章 安排毒計
  第七章 蛇鶴相爭
  第八章 連番奇遇
  第九章 白衣少女
  第十章 蓬門療傷
  第十一章 田捨夫婦
  第十二章 揭穿姦謀
  第十三章 連遇險境
  第十四章 白衣羅剎
  第十五章 奇案難明
  第十六章 兒女柔情
  第十七章 銅腳道人
  第十八章 遠上少林
  第十九章 別有詭謀
  第二十章 降魔經文
  第二十一章 竜虎二怪
  第二十二章 有意擇婿
  第二十三章 巧勝金形
  第二十四章 飛蛇身法
  第二十五章 天狼飛爪
  第二十六章 痛懲淫賊
  第二十七章 群雄畢集
  第二十八章 快意恩仇
第一章 翡翠之宮
  翡翠宮,這是一個多麽動人的名稱!
  人們可以從這三個字上,想到那一定是一座美侖美奐的宮殿,豪華得用緑玉為梁,翠玉為壁,到處一片晶瑩,寶光耀目!
  除了四海竜王的水晶宮,大概人間沒有一處宮殿可以和它媲美了。
  這不過是人們的想象而已,其實沒有人到過翡翠宮,更沒有一個人見過翡翠官。但翡翠宮這三個字,早在百餘年前,就已喧騰武林。
  據說,翡翠宮是在某處深山山腹之中,整座宮殿,都是以翠玉鑿成。翡翠宮有一個女主人,不但貌若天仙,武功更是高不可測,宮中侍女如雲,當然也一個個是人間絶色。最使人聽得怦然心動的,是翡翠宮到處都是人世間罕見的奇珍異寶,哪怕你隨便在宮中撿上一堆石頭,你就可以吃用不盡。
  這種傳說,當然跡近神話,但任何一件事,無風不起浪,無因不成果,决不會無中生有,憑空捏造出一個翡翠宮來的。
  因此有不少人懷着寧可信其有的心情,到處查訪,踏遍了名山大川,在當時確實也轟動過一個時候,結果,當然沒有找到,但反過來說,即使有人找到了,你也不得而知。
  這是百餘年以前的事了,經過漫長的百餘年時光,人們早已淡忘久矣。有時當然也會有人提到,那衹是老祖母哄着孫子,當故事說罷了!
  不料,沉寂了已有百餘年的翡翠宮,近日來突然像死灰復燃,又在江湖上盛傳開來!本來的傳說,還是宮在虛無飄渺間,但這回卻言之鑿鑿;而且還有了確切的地點。於是,這消息就不脛而走,不出數日,就已傳遍了整個江湖。
  浙東的天台山,有一個美麗的神話,那是劉,阮入天台的故事。
  據說,從前有劉晨、阮肇兩人入天台採藥,遇見兩個仙女,邀他們還傢,遂成夫妻。住的是絳羅帳,吃的是鬍麻飯,款留了半年,兩人恩歸,二女殷勤相送,指點歸路,回到多邑,已經過了十世。
  如今,盛傳中的翡翠宮就在天台山。
  這也許是巧合,但也使人會聯想到劉、阮遇上的仙女,不要就是翡翠官的女仙?於是聞風趕來天台山的武林人物,心中更覺得飄飄然了!
  天台山周遭八百餘裏,高達一萬八千丈。從天台縣至山麓約十裏,為國清寺,寺前七塔環峙。上行一日,經高明寺、真覺寺、桐柏宮,可至華頂峰,上拜經臺,群峰相嚮若僂。再上有上方廣寺,在千岩深抱之中,更上至曇華亭下,有石梁橫跨兩崖,長三丈餘,下臨深澗,瀑響如雷,膽壯者可以越過石梁,膽小者到此便已卻步。由曇華亭北翻嶺而上,八裏至銅壺滴漏。又裏許為水珠簾,十五裏至萬年寺,二十裏至挑源洞,就是劉,阮遇仙的地方了,山徑險絶,有桃源址,綉壁蘿嶂,深壑千尋,幽深清寂,再前就沒有可通的路徑,殆非人境。
  盛傳江湖的翡翠宮,就是從桃源洞還要上去,深入約半日光景的一座幽𠔌之中。那座幽𠔌,就叫翡翠𠔌。
  𠔌口右方,有一方壁立如削的大石崖,崖上有三個古篆擘窠大字“翡翠𠔌”。
  這三個字,本來是藤蔓掩藏,苔蘚遍侵,不知掩沒了多少年代,如今已經被人清理了出來。衹要你站在不太遠的地方,筆意蒼古的字劃,已可清晰的看到。
  翡翠𠔌,當然是翡翠宮的入口,找到翡翠𠔌,翡翠宮自然不會太遠了。
  翡翠𠔌,果然是一片翠緑,清新可喜,𠔌前十餘丈外,是一道麯折的山澗,澗底亂石如筍,清流緩縈!
  𠔌口左首,是到翡翠𠔌來的唯一通道,繞着一座插天高峰的山腳而來,上面危石突出,形成一條天生的走廊,約有二三裏長,你不經過這條天然走廊,就無法體會造物之奇。
  𠔌口右側,在大石崖前面釣六七丈處,有一棵幾人合抱的大樹,覆蓋如亭,樹下有一方形如桌的巨石和兩個較低的圓形石凳。
  好了,這就是翡翠𠔌前面的形勢。
  本來人跡罕至麯翡翠𠔌,今天已經來了不少人。最使人惹目的,是𠔌口右側那棵大樹底下坐着的一個老人了。
  此人就踞坐在圓石凳上,看年紀約莫已有六十七八,中等身材,禿頂蒼髯,瘦削臉,臉色紅潤,雙顴突出,身上穿一件藍布大褂,灰布紮腳褲,看去衹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頭。他身邊放一個紅泥為蓋的大酒壇,這一壇陳年花雕,足有五十斤裝,壇蓋已開。石桌上放一個可容五斤酒的大毛壺(即裝酒的錫壺,可以放在火上燙酒的,謂之毛壺)和一個白底藍花的粗海碗。海碗裏裝的當然是酒,此老喝酒就像喝茶,不用下酒菜,而以淡巴菰下酒。
  淡巴菰是煙。原來他一面喝酒,一面抽煙,大有旁若無人之概!
  𠔌口右側遠處,站着七個人,最使人註目了。那是五個頭椎道髻的藍袍背劍道士,和兩個手持黑黝黝鑌鐵禪杖的灰衲僧人。五個藍袍背劍道人一望而知是武當派的弟子,因為武當弟子有一個特別標記,那就是頭簪烏木如意簪,身穿藍袍,肩背青穗長劍,這五個道人就是這般打扮。另外兩個灰衲僧人,則是少林寺羅漢堂的護法弟子,少林寺衹有羅漢堂的職司是聯繫各大門派和在江湖走動的,也可以一望而知。
  少林、武當的弟子已經到了𠔌口,卻沒有看到他們的師長,不用說,他們師長已經入𠔌去了。
  𠔌口左側,天然走廊的出口處,也站着七八個人。能夠翻峻嶺,越危岩,找到這地方來的人,身手就不會太含糊,凡是找到這裏來的人,也决不會光是為了好奇。但他們不辭跋涉,趕到了這裏之後,卻衹是站在天然走廊出口處不遠就停了下來,趑趄不前,這又是為什麽呢?
  一言以蔽之,就是為了踞坐大樹底下喝酒,抽煙的老人!
  衹要在江湖上跑過的人,就算沒見過這位老人,也總聽人說過。
  這位老人有三個特徵,就是他經年都穿一件藍布大褂,兩衹衣袖的肘底,都補綴了兩塊羊皮。
  他那衹旱煙管是竹根做的,紅得發紫,但煙斗卻是純金的,因為他煙不離嘴,衹有純金煙斗纔不會燙手,但他的純金煙斗,也早已被熏得發黑看不出是純金的了。
  另外此老還有一個怪癖,就是以煙下酒,喝酒的時候抽煙,抽煙的時候喝酒。
  有這三個特徵,就算你不認識他,也决不會陌生。
  此老是誰呢?就是被譽為武林三奇之一的皮刀孟。
  “皮刀孟”是此老的外號,他的真名叫做孟真。據說他從前是個皮匠,在京師專門給富豪人傢縫製皮衣,不論貂皮、狐裘,經他縫製的皮衣,看不出一絲拼裁的痕跡。“皮刀孟”
  這三個字還是那時候出的名,但卻沒有人知道他竟是一位身懷絶技的高人。
  皮刀孟的絶技,是三刀一針。
  三把刀,是裁皮的刀。裁皮刀和普通刀完全不同,形狀有些像沒柄的斧頭,大的衹有手掌那麽大,小的可以握在手掌裏。皮刀孟的三把刀,一大二小,大的可以在百步之內,割斷你的喉管。另外還有一支針,當然也是縫皮針了,他這支針,針屁股還穿着綫,發針取穴,還可以把你從老遠的地方釣過來。三刀一針,例無虛發。
  皮刀孟是個血性漢子,年紀雖老,耿直如故,平生嫉惡如仇,江湖上人看到他莫不退避三捨,背地裏,大傢都叫他孟不假。孟不假當然就是孟真,不假的另一個意義,就是說他手底下不含糊。
  有皮刀孟不假踞坐在𠔌口喝酒,抽煙,大傢在沒弄清楚他的動嚮以前,有誰敢冒冒失失的走上前去?但此時卻有兩個人從天然走廊過來,居然排衆而出,並沒理會皮刀孟,並肩朝𠔌中行去。
  這兩人年紀四旬開外,像是同胞兄弟,同樣是一張青蟹臉,頦間長着寸許長的黃髭,身上同樣穿着一件半長不短的黃衫,腳步輕快而穩。
  人叢中發出一聲低呼:“是狼山常氏兄弟。”
  就在兩人快走近離𠔌口還有五六丈遠近,皮刀孟不假從他嘴裏取下旱煙嘴,帶着滿口煙霧,沉聲道:“來人止步。”
  兩個黃衫漢子腳下略為一停,左首一個側過臉去,陰陽怪氣的道:“閣下有何見教?”
  孟不假道:“你們可是想進𠔌去麽?”
  左首漢子生硬道:“不能去麽?”
  “不錯。”孟不假舉起酒碗,喝了一口,纔道:“你們最好等一等。”
  右首漢子道:“為什麽?”
  孟不假道:“你們沒看到老夫守在這裏麽?”
  左首漢子道:“閣下守在這裏怎麽樣?”
  盂不假吸了口煙,朝兩人微微一笑道:“老夫是應裴盟主之邀,暫時守住𠔌口,不準有任何人進去。因為江湖傳言,未必可信,此中也許另有譎謀,因此裴盟主邀約了少林、武當兩派,先要會同查勘虛實。方纔少林智善大師、武當清生道長已經先進去了,裴盟主很快就會來了。”他和武林盟主三湘大俠裴元鈞是刎頸之交,也衹有裴盟主纔請得動他。
  聽他口氣,裴盟主對此次江湖上盛傳着翡翠宮這檔事已經起了疑心,纔會邀約少林智善大師,武當清塵道長前來會同查勘。
  左首漢子冷笑一聲道:“你是說少林,武當,已經有人進去了?”
  盂不假道:“不錯,智善大師和清塵道長已經先進去了。”
  右首漢子道:“少林、武當是大門派,可以進去,旁人就不能進去,這是誰規定的?”
  孟不假耐着性子道:“他們是入內查勘去的,人去多了,就會雜亂。”
  左首漢子嘿然道:“咱們自己會去看的,用不着別人查勘。”
  孟不假道:“老夫受裴盟主之托,在盟主未到之前,不準任何人進去,你們還是在這裏等一會的好。”
  右首漢子冷笑道:“武林盟主衹是八大門派的盟主,也衹有八大門派纔受他節制,難道還要天下人都聽他的麽?”
  孟不假聽得不覺老臉一沉,哼道:“你們兩個小夥子是何人門下?竟敢對老夫如此說話,難道是你們師長教你們說話這麽衝的麽?”
  左首漢子陰陽怪氣的道:“咱們狼山常傢的人,說話就是這個樣子。”
  孟不假喝了一口酒,呵呵笑道:“真是有種出種,原來你們是老狼精的寶貝兒子,退遠些,老夫懶得和你們後生小輩多說。”
  右首漢子道:“老人,和他多嚕嗦什麽,咱們走!”
  原來左首漢子是狼山老狼主常九的大兒子常仁,那麽右邊漢子一定是老二常義了,因為他們兩人年紀差不了多少。
  老狼主常九,可不是番邦的狼主,因為他住在狼山,又是一方霸主,大傢替他取的外號。
  老狼主一身武功,另走蹊徑,雖是邪派人物,除了剛愎自用,為人還算正直,唯一的毛病,就是護犢。他有五個兒子,按仁、義、禮,智、信取的名字,這五個寶貝兒子仗着乃父一點名頭,在江湖上鬍作非為,也給他們老子招惹了不少麻煩。
  這兩人正是老大常仁,老二常義,他們除了老子之外,當然誰也不在他們眼裏。常義口中說了聲“走”,兩人雙腳一頓,化作兩道黃影,同時騰空掠起,疾如流星,朝𠔌中激射過去。
  別看他們說話陰陽怪氣,那是平日目空四海慣了,沒把任何人放在眼裏,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但一身功夫,可已得乃父老狼主的真傳,着實不賴!
  兩道人影,就像浮矢掠空,好快的身法!
  皮刀孟不假吸了一口煙,依然坐在石凳上,大笑道:“你們不過是兩衹小猴子罷了,還能翻得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去?”他明明踞坐在圓石凳上,沒見他追上去,但說到最後一個字,人已站在𠔌口,一手提着旱煙管,沉下臉色,說道:“老夫衹是看在你們爹的面上,沒難為你們,你們把老夫看成了病貓?”
  就在常仁,常義飛身掠起的時候,𠔌中左側人叢中,也輕巧的閃出一個瘦個子來,這人尖瘦臉,雙目如鼠,不,一個人也活像一頭老鼠,聳着肩,掩掩藏藏,一顛一顛的試探着朝大樹下挨近過去。
  敢情他想俟機溜進𠔌去,但又有些畏縮,想先看看風頭,故而走近大樹就趑趄不進,站定下來。
  常仁,常義眼看被孟不假截住,不由得激發了兇性,兩人不約而同暴喝一聲,身形撲起,各掄右手,五指勾麯,一抓天靈,一抓當胸,朝孟不假同時攻到。他們當然看得出盂不假不是易與之人,因此一出手就使出了老狼主的獨門絶技“天狼爪”。
  就在兩人堪堪撲近,衹聽孟不假打鼻孔裏“嘿”了一聲,同時也響起常仁、常義的一聲怪叫,兩條人影同時嚮後暴退。
  常仁左手握着右腕,痛得一張蟹青臉漲成豬肝色,常義右手掌心燎起了泡,也痛出了眼淚。
  原來常仁爪還沒有抓落,腕骨上就挨了一記煙斗,常義抓嚮孟不假胸口,卻抓到了一團從煙斗中敲出來的正在燃燒的煙絲。
  孟不假不知何時,又已回到了大樹底下的石凳上,隨手端起酒碗,大口喝了一口。
  那尖瘦臉漢子就站在離大樹不遠之處,此時一見孟不假已回到了凳上,不由大吃一驚,正待縮身後退,孟不假喝道:“你別走!”
  “是!是!”那尖瘦臉漢子口中沒命的應是,一張臉早巳嚇黃了。
  孟不假也沒去理會,目光一擡,朝常仁,常義說道:“老夫說過不想難為你們,這是你們自己找的,老夫衹不過略予薄懲。你們想聽結果,站到那邊去,衹要等裴盟主到了,查勘之後,自會告訴大傢,到時是不是讓大傢進去,老夫就不管了。但在裴盟主未到之前,任何人都不準擅入一步,否則莫怪老夫不客氣。”說完,拿起酒碗,一口喝幹,順手取過大毛壺,又滿滿倒了一碗,就自顧自裝起煙來。
  他這話雖是對常仁、常義而言,但也是嚮大傢提出的警告。
  常仁、常義平日不可一世,如今當着衆人,吃了大虧,哪還有臉再耽下去?一聲不作,回頭就走。
  那尖瘦臉漢子尷尬的站在那裏,這時堆起一臉諂笑,伸着脖子,尖聲道:“你……老……
  話說完了麽?”
  孟不假回過頭去,哼道:“老夫瞧你鬼鬼祟祟的樣子,所以罰你站在這裏。”
  “是!是!”尖瘦臉漢子陪着笑臉,連聲應是,說道:“在下站一會兒沒關係,這裏比他們站的地方要近些。”他還用手指指站在遠處的人,好象他站得近些,就占了很大的便宜。
  孟不假裝了一筒煙,敲着火石,吸了兩口,含笑問道:“你比他們站得近些,有什麽好處?”他一個人儘管抽煙喝酒,自然有些無聊,因此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尖瘦臉漢子聊了起來。
  尖瘦臉漢子偷偷的望了孟不假一眼,依然陪笑道:“好處自然有。翡翠宮裏,到處都是奇珍異寶,先進去的人,總比遲進去的人要多占些便宜。”
  孟不假道:“你如何先進去呢?”
  尖瘦臉漢子鬼笑道:“譬如你老喝醉了,裴盟主還沒有來,就再也沒人阻攔,大傢勢必一窩蜂的搶着進去,在下比他們近了好幾丈,自然可以搶在最前面了。”
  “哈哈!”孟不假仰天大笑道:“老夫會喝醉……”他說到這裏,忽然停住,雙目之中,暴射出兩道懾人的精芒,直嚮尖瘦臉漢子射來。
  尖瘦臉漢子臉上神色略現驚恐,但瞬即平靜下來,依然諂笑道:“你老覺得有什麽不對麽?”
  孟不假沉聲道:“說!可是你在老夫酒碗中做了手腳?”
  “沒……沒有。”尖瘦臉衹是搖手,陪笑說道:“你老衹管放心,這碗裏在下保證沒……
  毒……”
  盂不假問道:“那你怎知老夫會喝醉?”
  尖瘦臉漢子道:“有你老在這裏坐鎮,誰也莫想進入𠔌去。”
  孟不假“唔”了一聲。
  尖瘦臉漢子續道:“但這世間上,唯有財帛動人心,誰不想到翡翠宮去發上一筆大財,可以一世享受不盡。有你老坐鎮在這裏,豈不擋了大傢的財路,所以……所以……”
  孟不假道,“所以什麽?”
  尖瘦臉漢子諂笑道:“所以在下趁你老去阻攔狼山常氏兄弟的當口,偷偷在你老碗裏放了三顆斷腸金丹。”
  斷腸金丹,就是穿腸毒藥,一粒斷腸,他放了三顆,就算是大羅天仙,也得穿腸而絶。
  孟不假嘿然道:“果然是你,方纔如何還說碗裏無毒?”
  尖瘦臉漢子依然心存顧忌,沒敢走得太近,衹是陪笑道:“你老方纔一回來,就把那碗毒酒一口喝幹,在下保證的是現在這一碗已經沒有毒了。”
  “很好。”盂不假猛吸了兩口煙,舉起酒碗,又把一碗酒咕嚕咕嚕的喝了下去。
  尖瘦臉漢子看他若無其事的吸煙喝酒,心裏大感驚異,忍不住試探着道:“看來你老好象不相信在下說的是真話了?”
  孟不假微曬道:“老夫確實有些不信。”
  尖瘦臉漢子臉色微變,矍然道:“這麽說,你老沒中毒?”
  孟不假道:“中毒沒中毒,老夫自己清楚得很。”
  “但……但……”尖瘦臉漢子腳下不禁往後退了一步,警疑的道:“在下明明看到你老把一碗毒酒喝了下去……”
  “哈哈哈……”孟不假笑道:“老夫可以還給你!”一張嘴,但見從他口中,噴出一道黑色的酒箭,像匹練般朝尖瘦臉漢子射來。
  原來他是故意和尖瘦臉漢子說話,暗中正在運功逼毒。
  尖瘦臉漢子直到此時,纔看出他的武功來,衹見他身子輕輕一閃,嚮左移開了五尺光景,身法之靈,竟然快捷無比,孟不假的一道酒箭,噴到兩丈開外,就灑落了一地。
  尖瘦臉漢子朝地上瞥了一眼,臉上的驚恐之色,立時一掃而空,又蹩回到原地,譎笑道:“你老能把喝下去的毒酒,用內功逼住,一口噴將出來,一身功力委實驚人得很,在下對你老真是欽佩到五體投地。衹可惜你老是在發現中毒後纔運氣把它托住的,如果事前有了防範,以你老的功力,自可無事。但斷腸金丹,不是普通毒藥,一滴即可穿腸,你老衹怕……”
  盂不假道:“你怎知老夫事後纔運氣托住的?”
  尖瘦臉漢子道:“你老如果事前以真氣把毒酒逼住,吐出來的酒,依然是黃的。你老吐出來的酒,已呈黑色,這就是毒酒已在體內逐漸發作,你老纔運氣把它逼出來。斷腸金丹,一滴穿腸,你老內功再好,衹怕也未必頂得住。”
  盂不假怒喝一聲道:“你果然心機惡毒,老夫今夫應老友之邀,本來不想傷人,但像爾等這等惡毒小人,老夫說不得衹好出手了。”
  說到這裏,右手大袖一揮,從他大袖中飛出一把通體黝黑,衹有刀口鋒利閃着光亮的皮刀,冉冉朝尖瘦臉漢子咽喉飛來。
  別人發出來的飛刀,都是用腕力以暗器手法打出,唯有孟不假的皮刀是以內力催動,皮刀出袖,凌空緩飛,全以真氣指揮,故能百步取人,無人躲閃得開。
  尖瘦臉漢子眼看皮刀盂的皮刀出手,心頭不禁一慌,正待閃避,就在此時,瞥見凌空緩飛的皮刀,剛到半途,忽然在空中起了一陣顫動,“呼”的一聲,跌落地上。
  尖瘦臉漢子看得大喜,皮刀中途跌落,正是表示自己沒有猜錯,孟不假雖已吐出毒酒,但已經毒發了。他雙肩一聳,幹笑道:“你老現在相信了……”
  他底下“吧”字還未出口,忽然口中“啊”了一聲,一個人像皮球似的,被人踢得在地上打了兩個滾,還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就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擡頭一看,衹見自己面前,站着一個身穿青布長衫,腰束闊帶,佩着一柄緑鞘長劍,一手按着劍柄的少年。
  這人年約二十出頭,濃眉大眼,筆挺的鼻子,臉被太陽曬得稍微有些發黑,但卻黑得英俊、挺拔,另有一股逼人的颯颯英風。
  “是這小子踢了自己一腳!”尖瘦臉漢子心裏自然不會服氣,口中狠狠的輕哼一聲道:“好哇,小……”
  “子”還沒出口,突聽一個蒼老聲音喝道:“徒兒,不準難為他。”隨着喝聲,一個身穿藍袍的老者,已然從天然長廊出口處緩步走了過來。
  這老者年約五十六七,身材頎長,生得長眉鳳目,面貌清癯,頭頂微禿,看去是個剛毅正直的人。
  “啊!裴盟主到了!”人群中有人發出了低呼。
  尖瘦臉漢子看到此人,心頭不由一緊,暗暗叫了聲:“糟糕!”
  原來那藍袍老者正是當今武林盟主、三湘大俠裴元鈞,青衫少年——則是他的門人楚秋帆。
  裴元鈞走到皮刀孟不假身邊,關切的問道:“老哥哥,你不要緊吧?”
  孟不假本來正在閉目運功,聞言緩緩睜開眼來,說道:“盟主老弟,你終於來了,老哥哥中了毒,正在逐漸發作……”
  裴元鈞道:“兄弟知道,此人乃是唐門逐徒唐寶琦。”
  原來那尖瘦臉漢子乃是四川唐門的遠房侄子,叫做唐寶琦,因觸犯門規,被逐出門。但他為人譎詐,又擅於用毒,江湖上替他起了個外號,叫做“黃鼠狼”。
  唐寶琦看到來的是裴盟主,自然心頭着慌,正待悄悄溜走。
  “站住!”裴元鈞喝道:“你在孟老哥身上下的是什麽毒?”
  唐寶琦連忙陪笑道:“回盟主,在下用的是斷腸金丹,但孟老已經吐出來了許多……”
  裴元鈞沒待他多說,沉聲道:“可有解藥?”
  唐寶琦連連躬身道:“有,有。”伸手入懷,摸出一個藥瓶,傾了—粒黃豆大的藥丸,雙手奉上。
  楚秋帆伸手接過,裴元鈞吩咐道:“快給孟師伯服下。”
  楚秋帆應了聲“是”,轉身把藥丸送到孟不假面前,孟不假納入口中,用口水吞咽下去。
  楚秋帆瞪了唐寶琦一眼,冷然道:“你還不走?”
  唐寶琦陪笑道:“在下要等孟老爺子解了毒,才能走。”
  過了一盞茶功夫,皮刀孟不假倏然地睜開眼來。裴元鈞問道:“老哥哥,是否完全好了?”
  孟不假長長吁了口氣,纔笑了笑道:“斷腸金丹,果然厲害。這狗娘養的小賊,老夫非劈了他不可。”
  裴元鈞急忙伸手一攔,說道:“老哥哥,算了,讓他去吧!”一面回頭喝道:“你走吧!”
  唐寶琦拱拱手道:“多謝盟主。”
  孟不假喝道:“小賊,你記住了,下次別再遇上老夫。”
  唐寶琦迅快的掠出四五丈外,回頭道:“在下永遠也不會和你老再見面了。”說罷,朝左首山道上疾竄而去。
  裴元鈞道:“老哥哥也是聞風趕來的麽?”
  孟不假道:“老哥哥是你盟主老弟捎信邀約來的,你怎麽倒問起我來了?”
  裴元鈞聽得一怔,說道:“兄弟並沒有邀約老哥哥來此。”
  孟不假也不期一怔,說道:“這就奇了,那捎信的人,明明說是奉了裴盟主之命去找我的。”
  裴元鈞問道:“他和老哥哥說了些什麽?”
  孟不假道:“那人說,盟主因江湖上盛傳着翡翠宮就在此地,其事未必可信,也許另有詭謀,故而由盟主出面,邀約了少林、武當兩派的人,來此會同查勘。在未查明真相以前,要武林同道不可輕信傳言,因此囑老哥哥到𠔌口來看守,不準任何人進去。你看,少林、武當的人,不是已經來了麽?”說話之時,伸手朝右首指了指。
  裴元鈞看了站在右首的少林、武當門人一眼,問道:“他們師長還沒有來麽?”
  孟不假道:“誰說的?智善大師和清塵道長已經來了半天,因你還沒到,他們就先進去了。”
  裴元鈞微微皺了下眉,暗自忖道:“自己是接到少林智善大師的函邀纔趕來的,大概智善大師怕請不動孟老哥,纔用自己的名義,把這位老哥哥請了來,把守𠔌口的。”
  心念轉動,一面含笑道:“此次翡翠宮已被人發現的謠言,傳播極快,此事真相如何,確有查勘的必要。既然智善大師、清塵道長已先行入𠔌去了,事不宜遲,兄弟得趕進去和他們會合纔好。這裏就有勞老哥哥把守,勸阻聞訊趕來的江湖同道,在真相未明以前,不可輕入。”
  孟不假拂須笑道:“盟主老弟,你衹管放心,老哥哥在這裏已經守了整整一天了,這點事,我辦得了。”
  裴元鈞含笑道:“兄弟那就失陪了。”一面回頭朝楚秋帆道:“徒兒,咱們走。”當先舉步朝翡翠𠔌走去。
  楚秋帆緊隨師父身後,亦步亦趨,往裏行去。
  𠔌口是兩座十餘丈高的崖石,對峙如門,進入這道石門,則是兩山夾峙的一道幹壑,壑底巨石磊磊,石隙有一道小溪流,溪水潺湲。右首山壁間,有一條似有若無的小徑,雜草叢生,麯折往裏延伸。本來已難辨認,好在已經有人踐踏過,可以循着往裏尋去。
  師徒二人走了一段路,衹覺山勢漸漸開朗,形成一片山𠔌中的盆地,除草長及人外,三面俱是石山,山瘦露骨,衹要舉目略作瞻頤,這片山𠔌已可一目瞭然,並沒發現人跡。
  裴元鈞沒有說話,依然一路往裏行去。
  𠔌底兩山復合,形成另一個𠔌口,狀若葫蘆,𠔌內巨石如屏,矗然峙立,上尖下豐,好象堆砌的一座假山。要進入𠔌去,必須從左右小徑繞着過去。
  裴元鈞師徒二人從左首小徑繞過這方巨石,眼前豁然開朗,但見群山挹翠,白雲舒捲,右邊是一個天然湖泊,波光瀲灧,左首是一片濃林,面臨湖泊,隱約似有路徑,可以緣湖而行。
  就算沒有翡翠宮,這𠔌中景色,稱它為翡翠𠔌,也並不為過。
  楚秋帆道:“師父,翡翠宮在哪裏呢?”
  裴元鈞一手拂着垂胸長髯,微笑道:“為師總覺得此次傳說突如其來,其中衹怕有詐!”
  楚秋帆懷疑的道:“弟子愚魯,想不出詐在哪裏。”
  裴元鈞望着他門人,藹然笑道:“江湖上人心譎詐,你閱歷尚淺,自然想不到了。”
  說話之間,兩人已沿着湖濱,走了一段路。
  裴元鈞一路行來,雖在和徒兒說話,目光卻不斷的嚮左右搜索,此時話聲甫落,口中忽然“咦”了一聲,腳下突然加快,朝前奔掠過去。
  楚秋帆不知師父發現了什麽,也立即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原來離他們一箭來遠的林下,正有兩個人盤膝趺坐,瞑目垂簾,不言不動。這兩人一僧一道,正是少林羅漢堂主持智善大師和武當派的清塵道長。
  他們是查勘翡翠宮來的,趺坐林下,當然不是為了欣賞這裏美好的風景,此時此地,當然更不會修身養性,在這裏做起功夫來。
  那麽衹有一點,他們不是中了毒,便是負了傷,此時正在運行本身真氣,以內功療治。
  裴元鈞看得心頭大感驚凜,掠到兩人身邊,急急問道:“兄弟遲來一步,大師,道兄怎麽了?”
  智善大師、清塵道長雖在運功之際,但裴元鈞說的話,他們自然聽得到,但他們卻連眼皮都沒睜一下,依然不言不動,趺坐如故。
  過了半晌,纔見智善大師右手緩緩擡起,朝小湖對岸指了指。
  裴元鈞看他食指斜嚮上指,不覺依着他手指指處,凝目看去。
  對岸,山勢十分陡削,臨湖這一面,都是數十丈壁立的峭壁,掩映在茂密濃深的樹林之間,看不清有何異處。
  楚秋帆忍不住問道:“師父……”
  裴元鈞目註遠處,忽然伸手一攔,止住了徒兒的話頭。
  原來他發現對面山林間,依稀冒着白氣!此時晴日當空,萬裏無雲,別處山頭,都沒有白氣,何以對面山林間,會冒出白氣來?
  據他凝足目力觀察所得,那裏似乎是一處山坳。冒出來的白氣,衹籠罩一小塊山林,應該不是雲氣,那麽許是炊煙無疑!
  智善大師及清塵道長不能開口說話,顯然正是運功緊要關頭,自己已然有了發現,那也不用多問了。
  裴元鈞緩緩回過頭去,朝楚秋帆吩咐道:“徒兒,你可在此守着大師、道長,不用跟為師來了。”
  楚秋帆躬身道:“弟子遵命。”
  裴元鈞立即灑開大步,沿着湖濱繞到左首,發現樹林之間,似有一條碎石小徑。不!還不能說它是“徑”,衹是樹與樹之間的沙石,經常遭水流衝洗,沒生青草,看去像小徑罷了。
  裴元鈞估計那冒出白煙之處還在山腰之上,自己正好從這條小徑往上抄去。
  這樣一路循行,有如拾級而登,倒也並不吃力,入林漸深,小徑也愈見麯折,漸漸可以因風聞到燃燒木柴的氣息,心知距離已近,舉目看去,那白煙就從前面山坳樹林間飄散出來,相距還有十數丈遠近!
  這就提氣而行,一路往上竄行,十數丈距離,不過幾個起落,便已登上山坳。此處依然樹柯交叉,林木極密,一陣陣濃煙甚是嗆鼻,樹林間的景物也幾乎被一層白煙所籠罩,但卻寂無人聲!
  裴元鈞藝高膽大,自然不以為意,冒着濃煙,繼續屏息尋去。
  樹林將近,已可隱約聽到極輕的“啪”“啪”之聲,那好象有人正在生火,用扇扇着爐子!
  裴元鈞心中暗暗奇怪,他江湖經驗何等老到,在沒有看清情形之前,豈肯貿然直衝出去?
  這就挪移身形,抄到樹林右首,朝林外看去。
  這是山坳間的一片懸岩,不過十來丈大小,中間有一方平整的巨石,石上放着一把精緻的紫砂茶壺,一個小巧的茶杯,用這樣精緻茶具的人,自然是個雅人!
  北首,是懸岩的突出部分,可能下臨絶壑。
  巨石右首,有一個身穿藍袍的老人,蹲着身子,用扇扇着爐火,爐上擱着一把燒水壺,正在烹茶。敢情他燒的木柴,就地取材,並不太幹,因此爐火就並不旺,扇出來的卻是一爐子煙,經天風一吹,濃煙全灌到樹林子裏來了。
  隱居山𠔌,汲泉烹茶的老人,當然是隱逸一流。
  裴元鈞因對方背着身子,雖沒看清他面貌,但已經看清周遭的情形,先前的疑慮,也隨着去了大半,既然遇上,豈肯失之交臂?當下緩步走出,含笑道:“老哥隱跡山林,雅興不淺!”
  那藍袍老者口中“噢”了一聲,停下扇子,緩緩的站起,緩緩的轉過身來!
  這下面對了面,裴元鈞自然看清楚了,此人年約五十六七,身材頎長,面貌清癯,生得長眉鳳目,黑須飄胸,頭頂微禿,面含微笑,望着自己。
  裴元鈞驟睹此人,神情不由一怔!因為這藍袍老者無論面貌、身材、衣着、神態,莫不是和自己一模一樣,就象你面對着一面大鏡子,看到你自己一樣!
  裴元鈞身為武林盟主,經歷過多少大風浪,見多識廣,此人竟然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樣,天底下絶無如此巧合之事。他一怔之後,立刻意味到此事並不尋常,目註對方,肅容道:藍袍老者藹然笑道:“兄弟寄跡山林,姓氏早就遺忘久矣。”他還以隱逸自居,故作清高。
  裴元鈞當然不會相信,雙目精芒閃動,嘿然道:“閣下喬裝裴某,可見是有意把裴某引來的了。”
  藍袍老者一手捻須,依然含笑道:“老哥此言錯矣!兄弟隱跡山𠔌,與世相遺,與人無爭,是老哥尋到此地來的,怎說是兄弟把你引來的呢?”
  這當然是鬼話。
  裴元鈞修眉微微一剔,突然往前跨上一步,沉聲道:“朋友到底是誰?”
  藍袍老者深沉一笑道:“老哥一定要問麽?”
  裴元鈞道:“不錯。”
  “好!”藍袍老者緩緩說道:“兄弟裴元鈞。”
  裴元鈞方纔看他假扮自己模樣,雖已想到對方必有陰謀,但此時聽對方對着自己居然報出自己的姓名來,也不覺微一錯愕。
  這一瞬間,登時想起孟不假曾說是自己派人捎信把他約來的,還說是自己邀約了少林智善大師和武當清塵道長來此會同查勘,但自己卻是接到智善大師的函邀纔趕來的,當時還以為智善大師怕請不動孟不假,纔冒用了自己的名義,如今想來,此中果然另有陰謀!
  在他思忖之際,那藍袍老者衹是臉含微笑,靜靜的望着他,看他的反應。
  裴元鈞雙目精芒暴射,沉聲道:“如此看來,江湖上盛傳此地發現翡翠宮這檔事,都是閣下一手造成的了?”
  “哈哈!”藍袍老者口中發出一聲刺耳的長笑,微微頷首道:“衹可惜裴盟主知道的已經太遲了!”
  裴元鈞道:“何以見得?”
  藍袍老者面露詭笑,徐徐擡頭,望了他一眼,纔道:“難道裴盟主方纔沒有聞到煙麽?”
  裴元鈞心頭猛然一震,但力持鎮定,說道:“聞到了又如何?”
  藍袍者陰聲道:“聞到了就好!”這話就表示方纔林中的濃煙,大有問題!
  裴元鈞在他說話之時,暗暗吸了一口,這一吸氣,他立即感到不對,自己一身真氣,竟然在這一瞬之間,幾乎消散殆盡,心頭雖然極為驚駭,但臉上卻絲毫沒露。他可以想得到對方心思惡毒,處心積慮,把自己引來,為的就是要取代自己。自己個人生死事小,如果讓他陰謀得逞,平靜的江湖,衹怕立時會變成多事之秋,正義蕩然。今日之事,自己拼着最後一口氣,也非將此獠除去,以絶後患!
  “哈哈!”裴元鈞一面暗暗凝聚全身消散的真氣,口中卻發出一聲嘹亮的大笑,凜然道:“閣下這點鬼域伎倆,衹怕未必能得逞!”
  藍袍老者聽他笑聲鏗鏘,心頭微凜,依然含笑道:“這麽說裴盟主似乎沒有中毒了?““不錯!”裴元鈞沉喝聲中,身形倏然欺近過去,左足嚮左一攔,右手一掌,橫劈對方面門,左手由下翻起,駢指若戟,直截對方右肋“遊魂穴”。掌勢帶起了一股輕嘶,指風更是勁急,一招兩式,凌厲逼人!
  藍袍老者沒防他會突然出手,心中一凜,要待躲閃,左右門戶,已然被裴元鈞掌勢封死。
  他自然知道三湘大俠裴元鈎功力深厚,不會和他硬打硬拼,匆忙之間,立即吸氣後躍。
  哪知裴元鈞早已存了斃敵之心,他出手的一掌一指,看去雖是勢道凌厲,其實卻是一記虛招。那是因為他算準了自己一旦出手,對方决不肯和自己硬拼,那麽衹有往後躍退,自己封住他左右兩側的退路,就是要他後躍。
  裴元鈞腳踩“六合步”,如影隨形,快似雷奔電閃,倏然欺上,橫劈右掌,突然平胸推出。這一掌,他已經凝聚了全身未散的十成力道,掌勢出手,一道強勁的潛力,隨掌而生,直撞過去。他是隨着藍袍老者後退之勢跟過去的,手掌往前一送,幾乎已可觸到對方前胸!
  這等凌厲的掌力,直逼前胸,你就是想不接,也已無可避免。
  衹聽藍袍老者森笑一聲:“裴元鈞,你當老夫真的怕你不成?”右手急擡,手掌直竪,朝裴元鈞掌勢迎擊而出。
  裴元鈞心中暗喜,右掌發出的十分功力,突然減去了五成,把五成功力,運到了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中指交並如撮,閃電般啄嚮對方心窩右下方的“斬命穴”。
  這是六閤門的一記奇招,稱為“以掌易指”,在掌勢要接未接之際,暗中變換力道,使人防不勝防。但這樣變換方式,必須本身功力已臻收發自如,方可施為,在各大門派之中,也衹有六閤門有此心法。
  兩人雙掌乍接,發出“砰”,的一聲震響,裴元鈞因掌上力道,已在暗中減去了五成,一個人登時被震得往後飛起,跌出尋丈,立時昏死過去。
  須知六閤門這一奇招,在施展之時,右掌雖是志在誘敵,但必需衡量對方功力,自己能把對方的掌力接得下來,才能左手出指,因此决不會損及己身。
  裴元鈞此時可不一樣,他一身功力,已因中了對方奇毒,正在消散。他仗着數十年修為之功,勉強纔提聚了全身僅存的十成力道,這一招,就存着和對方同歸於盡,因此已不再顧慮右掌分出五成力道,是否能接得下對方的掌力,而把另外五成力道集中在左手一啄之上。
  藍袍老者沒想到裴元鈞有此一着,他是被裴元鈞逼得衹有硬接,這一掌自然全力而發,但就在雙掌驟接之際,突覺胸下“斬命穴”上如中巨鎚一擊,口中大叫一聲,腳下連退了五步,忍不住張口噴出一股鮮血。
  要知“斬命穴”若被重手法所傷,就得立時無治,但一來藍袍老者一身功力相當精純,二來裴元鈞真氣正在消散之際,這從右手分出來的五成功力,實質上還不及他平日三成力道,因此“斬命穴”雖是死穴,藍袍老者卻是命不該絶,噴出一口鮮血之後,雙足總算給他站住了樁!他左手緊緊按在傷穴之上,緩緩吸了口氣,急忙探手入懷,取出一個藥瓶,用牙咬開瓶蓋,吞了幾粒藥丸,壓住傷勢,舉目看去,衹見裴元鈞嘴角血跡殷然,正從地上緩慢的站起身來,腳下蹌踉退後三步,似在凝神調息。
  藍袍老者豈容他有調息的機會,雙目滿布紅絲,厲笑道:“裴元鈞,你功力全廢,今天就是你的死期……”哪知話聲未落,裴元鈞一言不發,重又疾衝過來,左手一揚,當胸按來。
  他不顧生死,重又衝了上來,大大出乎藍袍老者意料之外,急忙右手一揮,朝前格去。
第二章 移花接木
  裴元鈞全身真氣渙散,這一掌衹是憑着他堅強的意志,與敵拼命,其實早巳成了強弩之末,口中發出一聲悶哼,一個人又被揮得斜衝出去七八步遠,砰然摔倒在地上。
  藍袍老者也身子一陣晃動,移動雙足,穩住了重心,站立原地,運氣調息。過了半晌,藍袍老者藥力發散,傷勢已然好轉了許多,突然舉步朝裴元鈞逼去。
  裴元鈞兩次力拼,連體內一點剩餘的真氣,都已消散,眼看對方舉步走來,口中暗暗嘆息一聲,閉上了眼睛。
  藍袍老者雙目盡赤,面露獰笑,雙手抓起裴元鈞的身子,陰聲道:“從現在起,老夫就是裴元鈞了。”
  裴元鈞喘息着道:“你會有自食惡果的一天……”
  藍袍老者厲笑道:“就算有這一天,你也看不到了。”他把裴元鈞高舉過頂,奮力往懸岩外摔去,一個人影像殞星一般,一下子掉落千丈懸崖。
  藍袍老者仰天發出一陣懾人的大笑,舉步往下走去。
  這時少林智善大師和武當清塵道長已經運功完畢,坐在林前大石上。
  楚秋帆站在一旁,瞥見師父從湖邊走來,立即低聲道:“傢師回來了。”
  智善大師,清塵道長同時站了起來。智善大師合十道:“阿彌陀佛!盟主可曾發現了什麽?”
  裴元鈞拱拱手問道:“二位道兄沒事吧?”
  清塵道長稽首道:“貧道和大師方纔搜索山林,極似中了毒物,又怕盟主尋來,找不到咱們,故此在林前運功逼毒,如今已經沒事了。”
  “如此就好。”裴元鈞微微頷首道:“不錯,兄弟方纔登山搜尋,確也發現林間有毒……”他說話之際,探手入懷,取出一顆藥丸,朝楚秋帆遞了過去,說道:“徒兒,這是解毒藥,你也快吞服一顆,以防萬一。”
  楚秋帆恭聲應“是”,雙手接過藥丸,納入口中。
  智善大師和清塵道長互望了一眼。
  智善大師纔合掌道:“盟主方纔查勘的結果……”
  裴元鈞道:“兄弟把𠔌中一片山林都看過了,並無任何跡象可以肯定翡翠宮就在此地,而且林中到處被人撒下了奇毒。依兄弟之見,似係有人故意布下奇毒,誘殺聞風趕來的江湖同道。也可能是有人發現𠔌口‘翡翠𠔌’三字,以訛傳訛,誤認為是翡翠宮了。”
  智善大師合掌道:“盟主說得極是。衹是林間奇毒總是禍害,如何把它清除了纔好。”
  裴元鈞笑道:“大師悲天憐人,菩薩心腸。林中劇毒,要把它清除,並非易事,但衹要一場大雨,就可以衝洗幹淨了。”
  清塵道長道:“盟主言之有理,此𠔌人跡罕至,林內縱有劇毒,也不足為害,一場大雨,就可以衝洗幹淨,那就更不用多慮。翡翠宮既屬子虛,咱們可以走了。”
  智善大師合掌躬身道:“盟主請。”
  裴元鈞也不和兩人客氣,當先舉步往𠔌外行去,接着是智善大師、清塵道長,楚秋帆走在最後。四人一路無話,很快就回到翡翠𠔌口。
  𠔌口,聞風趕來的武林中人,已是愈聚愈多,擁擠在𠔌前一片空地上,因為大樹底下坐了一個皮刀孟不假,予人以鎮懾作用,因此沒有一個人敢越雷池一步。其中,有些先到的人,正和後來的人打着招呼,說盟主會同少林智善大師,武當清塵道長入𠔌查勘去了,要大傢在𠔌口靜候消息。
  武林盟主三湘大俠裴元鈞,一生光明磊落,守正不阿,在武林中素為黑白兩道所推崇,九年一任的武林盟主,他已連任了一十三年之久。
  有盟主和少林智善大師,武當清塵道長三人會同進去查勘,大傢自然相信得過。
  這時,人群中突然有人叫道:“裴盟主出來了!”
  “他們出來了!”𠔌前百餘雙眼光,剎那聞,一齊集中在𠔌口一道石門之間,全場也剎那間就靜寂鴉雀無聲。
  石門中當先走出來的正是武林盟主裴元鈞,接着是少林智善大師、武當清塵道長和裴盟主唯一的門人楚秋帆。
  裴元鈞走出𠔌口,目光一掠聚集在𠔌口前的人群,抱拳連拱,幹咳一聲,纔道:“有勞諸位老哥久等了,兄弟因此次江湖上盛傳着有人在此地發現了翡翠宮,這一消息,播傳極快,數日之內,就傳遍了整個武林。兄弟認為其中衹怕有詐,武林同道不明真相,貿然闖去,可能會發生意外,因此特別邀請老友孟老哥守住𠔌口,勸阻聞風趕來的人,一面邀約少林智善大師、武當清塵道兄前來,會同入𠔌查勘……”
  人群之中,要聽的就是下文,是以個個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透一口,肅靜得墜針可聞。
  裴元鈞一手摸着長須,續道:“方纔經兄弟和智善大師、清塵道兄入𠔌查勘的結果,𠔌中並無翡翠宮,江湖傳言,盡屬子虛。據兄弟推想……”他拖長語氣,用手指了指𠔌口崖石上‘翡翠𠔌”三個大字,纔道:“也許有人發現石壁上鎸着的‘翡翠𠔌’三字,以訛傳訛。
  認為翡翠𠔌就在𠔌中,一時轟傳開去,現在事實證明,衹是誤傳而已!”
  這些江湖上人,本是聞風趕來,抱着極大的希望,如今經盟主這一說。無異乘興面來,敗興而返,每個人的臉上,都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裴元鈞輕咳一聲,接著又道:“本來此事經兄弟和智善六師、清塵道兄查勘之後,傳說中的翡翠宮既不在此𠔌之中,何況諸位已經到了𠔌口,正該讓大傢進入𠔌去實地看看,也可證明謠言無稽。衹是方纔經兄弟三人仔細查勘,發現𠔌中多處樹林之間,均散布了劇毒,如果有人貿然進入,可能會發生意外,必須經過一場大雨衝洗,方可無事。因此兄弟和智善大師、清塵道兄磋商决定,在未經大雨衝洗之前,暫時必須將此𠔌予以封閉,也奉勸諸位,切勿輕易進入。”說完,回身朝孟不假拱手道:“老哥哥,兄弟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老哥哥俯允。”
  孟不假一直坐在大石上抽他的旱煙,聞言笑了笑道:“盟主老弟,你的意思,可是要老哥哥在這裏一直守到老天爺下一場大雨,再離開麽?”
  裴元鈞含笑道:“兄弟正是此意。俗語說得好,一客不煩二主,老哥哥已經來了,山中多雨,最多也不過耽上一兩天時光。𠔌內深林間,到處都有劇毒,為害甚烈,兄弟纔出此下策。也衹有老哥哥在這裏坐鎮,方可使心存好奇的江湖朋友,不敢擅入。此事還望老哥哥大力支持,勉為其難。”
  智善大師雙手合十,低宣一聲佛號,說道:“阿彌陀佛,盟主說的極是,衹有老施主在此,才能勸阻得住聞風而來想冒險入內之人,老施主能耽上一、兩日,功德無量。”
  清塵道長接着稽首道:“衹要經過一場大雨,𠔌中劇毒,必可衝洗幹淨,到時就可讓大傢進去一看究竟,以釋群疑。老施主望重武林,坐鎮守關,勸阻來人,真是非老施主莫屬,還望老施主俯允所請纔好。”
  孟不假人老心不老,是個老而好強之人,經裴盟主、智善大師,清塵道長主人這麽一說,覺得面上大有光彩,心頭一喜,舉起酒碗,一飲而盡,用衣袖抹了一下嘴角,呵呵大笑道:“誰叫我孟不假和盟主老弟有過命的交情,好吧!我就在這裏耽上幾天,等下過一場大雨再走。沒有問題,衹是這壇酒已經剩下不多……”
  裴元鈞沒待他說完,接着笑道:“老哥哥不用說了,兄弟要小徒留下來,陪着老哥哥。
  你要喝幾壇,衹管吩咐小徒到山下去搬,這樣可好?”
  盂不假點點頭道:“要得,要得。老哥哥一個人留在這裏,正嫌寂寞,秋帆這孩子不錯,蠻勤快的,那就要他留下來吧!”說到這裏,朝楚秋帆笑了笑道:“小子,你師父要你替我到山下去搬酒,這是公事,但盂師伯不會叫你白搬的,到時候自會有你的好處。”
  楚秋帆恭恭敬敬的應了聲“是”。
  這時,站在𠔌前的人群,已經漸漸散去。
  裴元鈞拱拱手道:“如此,多謝老哥哥了。”一面回身朝楚秋帆道:“徒兒,你留在此地陪盂師伯,為師和大師,道長二位還有事去。”
  楚秋帆躬身道:“弟子遵命。”
  裴元鈞又朝盂不假拱了拱手道:“老哥哥辛苦,兄弟那就先走一步了。”
  智善大師,清塵道長也嚮孟不假行了一札,隨同裴盟主身後走去。
  少林,武當門人自然也緊隨着師長身後,魚貫退走。
  還有少數江湖上人,眼看裴盟主和少林,武當的人都已離去,𠔌口又有皮刀孟不假坐鎮,入𠔌無望,而且盛傳江湖的翡翠宮,至此全已幻滅,還留在這裏做什麽?自然也跟着全退走了。
  本來,翡翠𠔌前人頭擁擠,至此已走得一個不剩,留下來的,衹有皮刀孟不假和楚秋帆二人。
  孟不假拿起酒壺,斟了一大碗酒,邊喝邊道:“小子,你師父神色有點不大對,你看出來了沒有?”
  楚秋帆驚異的擡起頭,望着孟不假,說道:“晚輩愚魯,沒有看得出來。孟師伯認為傢師怎麽了?”
  孟不假吸了口煙,纔道:“你師父好象負了傷。”
  楚秋帆吃了一驚,矍然道:“師伯說傢師負了傷?”
  孟不假道:“孟師伯這雙老眼,可沒昏花,還會看走了眼?你師父腳步虛軟,連說話的聲音,都帶點嘶啞,顯然內傷不輕。雖然他功力深厚,暫時遏製住了,但衹怕沒有十天半月,决難復原。你倒說說看,他們入𠔌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故?”
  “沒有呀!”楚秋帆驚詫的道:“晚輩並沒有聽傢師說起。”
  孟不假奇道:“怎麽,你沒跟令師進去?”
  “進去了。”楚秋帆道:“晚輩和傢師進入𠔌裏,就發現智善大師、清塵道長瞑目趺坐林下,不言不動……”
  孟不假問道:“他們也負了傷麽?”
  楚秋帆道:“不是,他們是中了毒,”接着就把智善大師用手指指對面山坳,師父因兩人正在運功緊要關頭,就要自己留下來,替兩人守護。師父一人尋上對面山坳去,師父回來時,衹說樹林間有人布了劇毒,沒聽他老人傢說曾和人動過手和負傷之事。
  孟不假一手拈着蒼髯,沉吟道:“這就奇了。”
  楚秋帆道:“孟師伯認為……”
  孟不假道:“你師父回到山下,沒跟智善大師、清塵道長說尋到對面山坳去的經過麽?”
  “沒有。”楚秋帆笑了笑道:“傢師尋上對面山坳去,大概不會遇上什麽事故的。要是遇上了事故,傢師就會和智善大師,清塵道長說了。”
  “唔!”孟不假舉起酒碗,輕輕呷了一口,就放下酒碗,說道:“也許你師父在山坳間,遇上的就是那個在林中施放劇毒的歹徒,兩人動上了手,你師父把他除去了,他自己也負了傷。此事既已過去,也就不用再提,因此沒和兩人說了。”
  楚秋帆點頭道:“師伯說的很有道理。”
  孟不假卻搖搖頭道:“不對。你師父終身不娶,數十年修為,一身功力,當今之世,能與他匹敵的已是屈指可數,能和他打成兩敗俱傷,這人會有誰來?但你師父身上負了傷,决不會錯!”他敢情想不出答案來,衹是自顧自的喝酒吸煙。楚秋帆也無話可說,衹是默默的坐在一旁山石上,撿了一支枯枝,在沙地上劃着。
  時間漸漸由下午到了傍晚,群鳥歸巢,響起一片喧噪,夕陽銜山,斜照到𠔌口,已然顯得有氣無力!
  孟不假從他坐的大石旁,提出一個皮囊,側臉道:“小子,是晚餐的時光了。來,你看老夫帶來的幹糧,可着實不錯呢!”隨着話聲,伸手從皮囊中取出兩個油紙包來,打開紙包,裏面有整衹的熏雞,四五斤鹵牛肉。二十來個鹵蛋,另外一包還有二三十個饅頭。
  楚秋帆看得笑道:“孟師伯,你老放着這許多下酒菜,怎麽一個下午,衹喝酒,不吃菜呢?”
  孟不假朝他笑笑,說道:“老夫用煙下酒,從不吃下酒菜。這些菜,在我來說,是飯菜,不是下酒菜。老夫一嚮煙不離嘴,酒不離手,但衹有吃饅頭的時候,煙和酒都得暫停,沒有這些菜,總不成拿煙裹着饅頭吃吧?”
  楚秋帆聽得不覺啞然失笑。
  孟不假忽然揚了揚手,說道:“有人來了!”
  楚秋帆舉目望去,不見有人,心中方覺奇怪!
  衹聽一個尖沙的笑聲傳了過來:“老皮匠,你耳朵倒靈得很!”話聲入耳,大樹前面,已經多了一個人。
  楚秋帆悚然一驚,正待站起,孟不假朝他微微搖頭,說道:“小子,沒你的事,你衹顧吃你的饅頭。”隨着喝了口酒,站起身來,拱拱手,笑着招呼道:“什麽風把九老哥吹到這裏來了?來,兄弟還有半壇好酒,坐下來喝幾碗如何?”
  楚秋帆心中暗道:“原來來的是孟師伯的朋友!”一面側過臉看去,衹見來人是個瘦小老頭,約莫六十出頭,生得一張瘦臉,山羊鬍,雙目炯炯,閃着異芒,身上穿一件老狼皮半長不短的大褂,赤腳,穿一雙麻鞋。
  楚秋帆心頭猛然一動,登時想起這副打扮,自己曾聽師父說過,江湖上衹有一個人,那就是狼山的老狼主常老九。
  不錯,準是他!方纔孟師伯不是叫他“九老哥”麽?
  常老九冷冷的道:“不用風吹,是兄弟自己來的。”
  孟不假吸了口煙,望望常老九,說道:“怎麽,九老哥有事?”
  常老九依然冷冷的道:“沒事我會到這裏來?”
  孟不假攢攢眉,說道:“這麽說,九老哥也聽信江湖傳目,認為這裏真的發現了翡翠宮?”
  “翡翠宮?”常老九發出狼嗥般長笑,摸着一把山羊鬍子,說道:“就算翡翠宮美女如雲,珍寶如山,常某活了一大把年紀,又不是沒有見過。”
  孟不假釋然一笑,問道:“那麽老哥到這裏來,又是何事?”
  常老九微哼一聲道:“常某特地來會會你孟老哥的。”
  “會會兄弟?”孟不假望着他,噴了口煙,笑道:“老哥不是找兄弟打架來的吧?
  常老九濃嘿道:“你說對了,常某就是找你孟老哥較量來的。”
  孟不假看他神色,不像是說笑話,不覺奇道:“聽九老哥的口氣,好象兄弟什麽地方得罪了你?”
  常老九道:“你說過什麽話,自己心裏難道會不明白?”
  孟不假道:“兄弟說過什麽話來了?”
  常老九沉着臉,冷哼道:“你當着許多武林同道,說我常老九不過爾爾,這話可是你說的?”
  孟不假道:“老哥相信這話是兄弟說的?”
  常老九冷聲道:“這還錯得了?”
  孟不假又抽了一口煙,問道:“你老哥聽誰說的?”
  常老九道:“是我老大回來告訴兄弟的。”他老大,就是他大兒子常仁。
  盂不假道:“你相信了?”
  常老九道:“他是我兒子,我若是連兒子的話都不相信,還相信誰的?”
  孟不假知道他護犢,這一定是常仁,常義硬要入𠔌,被自己趕走,在他老子面前加油加醬搬弄了是非,不覺笑了笑,道:“老哥這麽說,兄弟就無話可說了。“常老九吼道:“你本來就無話可說了。”
  孟不假點點頭笑道:“老哥就是護犢,也該把事情弄弄清楚……”
  常老九道:“你沒有兒子,你若是有了兒子,你也會護犢。再說兒子受人欺侮,還連老子都被駡了進去,做老子的不出頭,還有誰替他出頭?”
  孟不假搖搖頭道:“老哥活了一大把年紀,真是越老越無可理喻!”
  常老九瞪着兩顆金光熠熠的眼珠,怒聲道:“咱們這檔事,本來不用講理,你說兄弟不過爾爾,咱們不妨較量較量,看看到底誰不過爾爾。”
  江湖上人,往往如此,為了一句話,就翻臉成仇。其實不是江湖上人,也是如此,一言不合,老朋友變成仇傢的也多的是!
  孟不假也不是涵養好的老人,聞言不覺氣往上衝,狂吸了三口煙,呵呵大笑道:“常老九,你既然不聽信孟某的解釋,孟某也毋須再嚮你解釋了。你認為該當如何,劃下道來,盂某照辦就是了。”
  常老九也狼嗥一聲道:“這樣最幹脆了。”他兩道目光,一下投到楚秋帆身上,問道:“這小夥子是你徒弟吧?”
  孟不假道:“孟某從不收徒。他是三湘大俠裴盟主的傳人楚秋帆。”
  “那就好極了!”常老九招招手,說道:“小夥子,老夫和你師父也算是朋友,你過來。”
  楚秋帆站起身,抱抱拳道:“老前輩……”常老九攔着他話頭,說道:“老夫要和老皮匠比劃比劃,你是裴盟主的徒弟,就給咱們做個證人。”
  楚秋帆拱手道:“二位老前輩,這是小誤會……”
  “誰說這是小誤會?”常老九瞪着眼,不悅道:“咱們的事,你不用多管,老夫要你當公證人,你就做公證人。”
  孟不假道:“小子,你和他說不清的,你就做個公證人好了。”
  楚秋帆看他們兩人固執成見,各不相讓,一時覺得很難開口。
  孟不假道:“好了,老哥要怎麽比劃,你就劃道吧!”
  常老九道:“你叫皮刀孟,那就使你的皮刀好了,看常某接得下來接不下來?”
  孟不假雙目精光閃動,宏笑道:“你呢?你以‘天狼爪’成名,就施展你的‘天狼爪’,兄弟也以雙手奉陪。”
  常老九道:“這樣你不認為吃虧?”
  孟不假道:“咱們雙手對雙手,兄弟哪裏吃虧了?”
  “也好。”常老九點點頭道:“那就可以開始了!”
  孟不假放下了他煙不離嘴的旱煙管,說了聲:“請!”
  “嘿,嘿!”常老九喉頭進發出兩聲幹笑,尖聲道:“兄弟那就不客氣了!”話聲出口,左手一探,就朝孟不假抓來。
  他和孟不假至少還有七八尺距離,這伸手一抓,手臂最多伸出去兩尺光景,應該還差得遠。但常老九這一探手之際,楚秋帆衹覺他的手仿佛就要抓到孟師伯肩頭!
  孟不假身形略為一側,舉手朝他抓來的手腕切出。
  常老九左爪一縮,右爪又凌空抓了一把,好象是要抓孟不假的面門,孟不假右手食中二指一駢,虛虛朝抓來手爪的掌心點去。
  兩人出手之快,楚秋帆衹覺他們這兩招,近身相搏,幾乎快逾閃電,目不暇接,但再定睛瞧去,兩人明明站在原來的地方,相距足有七八尺遠,不知他們方纔這兩招。是如何交的手!
  衹聽孟不假呵呵大笑道:“九老哥‘天狼爪’果然不凡!”
  常老九得意的道,“彼此!彼此!”
  孟不假道:“咱們點到為止,誰也沒輸給誰,這樣可以了吧?”
  “這算什麽話?”常老九不以為然的道:“咱們既然交上了手,總得分個高下出來,才能歇手。”
  孟不不假怫然道:“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老哥一定要把一世英名毀在這裏不成?”
  常老九臉色發青,狼嗥般吼道:“孟真,你果然狂得很,你有多大的能耐?”
  孟不假也大聲道:“孟某別的能耐沒有,幾十年來,在我手裏,不知剝過幾百千張狼皮了。”
  他原是皮匠出身。
  常老九的外號就叫老狼主,孟不假這話,自然聽得他大為憤怒,厲聲道:“姓孟的,今天就教你識得常某的厲害!接招!”喝聲未落,人已似餓狼般凌空撲起,雙手箕張,朝孟不假迎頭抓來。
  孟不假早巳凝足功力,口中宏笑一聲:“來得好。”雙臂上迎,不待常老九爪勢臨頭,便已反擊過去。
  但聽“蓬”的一聲悶響,兩股內傢掌力這一接之下,勁氣迴旋,狂飆頓起,砂石飛捲,仿佛海立雲垂一般,一丈方圓,幾乎不辨人影!
  孟不假雙足移動,連退了三步,身上一件藍布大褂象燈籠般被他一身真氣鼓了起來。
  老狼主常老九一個人凌空翻騰,瀉落一兩丈外,落到地上,須發如戟,根根像刺蝟般竪了起來,雙目發赤,神情獰惡,厲笑道:“你也不過如此!”雙爪連揮,倏然直欺過來。
  楚秋帆站在邊上,差點被兩人發出來的真氣推得站立不住,往後斜退了幾步。
  衹見常老九雙臂嚮空連揮,等到期近孟不假身前,這一眨眼之間,他身上登時多出了六七條手臂,每一條手臂都在伸屈劃動,爪式各異,朝孟不假攻去。
  他這八條手爪,就象海中的章魚一般,上下飛舞,參差不一,幾乎籠罩了孟不假身前所有大穴!
  楚秋帆看得心頭暗暗吃驚,忖道:“這是什麽武功?”
  再看孟師伯,卻似喝醉了酒一般,一個人腳下踉踉蹌蹌,東倒西歪,站立不穩,雙手也不像方纔那樣,和常老九硬拼,衹是隨着身子的傾側,似揮似舞,指東劃西,招式當然也凌亂得不成章法,但又恰好可以避過常老九參差抓來的爪指,有時他隨意揮出來的手,反而會把常老九的爪影逼退。任他常老九八條手臂,八支利爪,如何搶撲,看去明明可以抓到的,就這麽毫釐之差,擦衣而過!
  楚秋帆是武林盟主三湘大俠的高足,雖然年事尚輕,一身武功,可說已得薪傳,這時眼看孟師伯身法,手法十分怪異,心知一定是一種極為奇奧的武功。
  這兩人都是當代一等一的高手,這種機會,可說千載難逢,他自然不肯輕易放過,雙目凝註,聚精會神的看着他們動手。
  先前還看得清兩人一個幻起八條臂膀,上下揮舞,一個衹是東倒西歪,忽傾忽跌。常老九的攻勢愈攻愈快,孟不假閃避的身法,也隨着加快,兩個人一進一退,不過數步,但因雙方手法,身法都在逐漸加快,本來倏分倏合的兩條人影,如今已經合而為一,變成了一幢淡淡的影子!
  楚秋帆目力雖好,到了此時,也已看得眼花繚亂,哪還分得清楚誰是誰來?
  本來兩人是老朋友,也沒有什麽深仇大怨,用不着拼個你死我活。但是這兩個老人都是生性執拗的人,一旦動上了手,就激起了好強逞勝之心,誰也不肯退讓,終於形成了這場拼搏。此時兩人不但進入了捨生忘死之境,而且一舉手,一投足,無不殺機隱伏,一角衣袖,一點袍帶,都會置人死命。
  這一場搏鬥,實在兇狠已極!
  楚秋帆凝足目力,也衹能看清他們動手情形十之一二,但這十之一二,稍加思索,即成為精奇的妙着,一時直把他看得怔怔出神,時有所悟。
  就在此時,突聽“啪”的一聲,人影乍分,老狼主常老九敢情中了孟不假一掌,口中悶哼一聲,一個人被震得一跤跌了出去,在地上連翻帶滾,翻跌出去兩丈來遠。
  孟不假不覺呵呵大笑道:“老狼,承讓,承讓,這下孟某總算是稍勝一籌了,哈哈哈哈哈……”笑聲由高亢漸漸低沉下去,人也隨着突然往後栽倒下去。
  被他一掌震飛出去的常老九,此刻已經從地上一躍而起,他本已一臉兇獰,老羞成怒,正待找孟不假拼個同歸於盡,就在躍起之時,忽見盂不假跟着往後栽倒,不由發出狼嗥般一聲狂笑:“老皮匠,你也不過爾爾!”雙腳頓處,笑聲搖曳而去。
  楚秋帆看得大吃一驚,急忙一掠而近,俯下身去,問道:“孟師伯,你怎麽了?”
  盂不假雙目努力睜了一下,卻又很快的就閉上了,嘴皮微動,說道:“毒……毒……”
  他衹說了兩個“毒”字,口齒已然不清。這還是他功力深湛,才能在毒發之後,還能說話,若是換了一個人,早就說不出話來了。
  楚秋帆抱着他身子,急得六神無主,附着他耳朵,問道:“孟師伯,你中了老狼主的毒是不,你身上有沒有解毒的藥?”
  孟不假雖然跡近昏迷,但仗着一身修為,尚有幾分意識,微微的搖了搖頭,張張口道:“不……”
  這一個“不”字,發音模糊,還是要從他張口說話的形狀中揣摩出來的。但不知他說的這一個“不”字,是指下毒的不是老狼主常老九,還是說他身上沒有解毒藥丸。
  楚秋帆心頭十分焦急,在這天色已黑的深山野外,何處去找治病的大夫?就算腳程最快,趕到城鎮,也已經是夜晚了,自己對當地並不熟悉,哪裏去找大夫?就算敲着人傢大門,問了路,找到了大夫,他會不會治毒,也是問題。
  這該怎麽辦呢?他想到不管如何,總不能眼看孟師伯劇毒發作,在這裏等着他死去。這就雙手抱起孟師伯的身子,以最快的腳步,離開翡翠𠔌,一路翻山越嶺,提氣疾掠,走的盡是危岩斷壁,人跡不到的絶險之路。
  這樣奔行了三四十裏山路,忽然感到一陣氣喘,心跳加劇,還以為自己衹顧趕路,奔行得太快了,體力消耗過劇,打算稍作休息。
  哪知腳下這一站停下來,突覺腹內一陣絞痛,十指指尖,也起了麻痹之感。心頭不由十分驚駭,急忙把抱着的盂師伯,緩緩的放到地上,這一俯下身去!待得再直起身來,衹覺兩眼發花,一陣天昏地暗,幾乎站立不穩。
  “毒,難道自己也中了毒……”心念轉動之際,人已“砰”的一聲,撲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腦中意識,也漸漸模糊不清……
  楚秋帆醒來的時候,眼皮沉重得好象壓着沉鉛,頭腦又昏又脹,好象被人傢打了一記悶棍,剛蘇醒過來,衹覺自己四平八穩,躺在軟綿綿的被褥之中。
  這是什麽地方?自己怎會躺在這裏?他一點想不起來,腦袋昏沉沉的,也不容他有較多的思索。他努力睜開眼睛,睜了幾次,纔算慢慢的睜開來了。
  這是一間不太大的石窟,因為窟頂和四壁都是凹凸不平的粗石。壁間挂了一盞鏤刻精細的六角宮燈,用淺湖色的宮絹為紗,燃着一支紅燭,燈光顯得十分柔和。在這座石窟之中,挂上這盞精緻的宮燈,是極不相襯的,這盞精緻的宮燈,應該懸挂在畫棟雕粱,金碧輝煌的宮室裏。纔不辱沒了它,也才能顯出它的精緻與華麗。
  楚秋帆此時當然沒有心情,也不會去細細的欣賞這盞宮燈,他衹是藉着燈光,轉動着眼睛,約略察看了一下四周的景物。石窟裏面,地方不大,靜得聽不見一絲人聲,也沒見一個人影。自己就靜靜的躺在地上,躺在一張柔軟的獸皮上。他覺得十分奇怪,想翻身坐起,但全身骨節好象散了一般,軟得支撐不起來。
  不,他勉強掙起了一半,又乏力的躺了下去。
  這掙起一半,卻發現了另一個人,那是在他對面的壁下,也躺着一個人。他雖然衹瞥了一眼。但已可從躺着的那人的容貌,認出是誰來了。
  楚秋帆矍然一驚,心中暗道:“會是孟師伯……”他重又昂起頭來,定睛看去,躺着的那人,不是皮刀孟不假,還有誰來?衹見他閉着雙目,仍在昏睡之中。
  “自己和孟師伯怎會躺在這座石窟裏的呢?”他漸漸想起了翡翠𠔌前面的一幕,孟師伯毒發昏迷,自己抱着他奔嚮山外,中途自己突覺腹痛如絞,栽倒地上,後來……
  看情形,自然是有人把自己兩人救到這裏來的,衹不知道這人是誰?
  就在他思忖之際,石窟門口懸挂的一道布簾掀動,有人悄然閃入。
  楚秋帆擡眼望去,進來的是一個一身青色衣裙的少女,約莫十幾歲,有着頎長而苗條的身材,生得眉清目秀,美而且慧,鼓騰騰的胸前,左右兩邊垂着兩條烏油油的發辮。
  瞧她這身打扮,像是個使女,但决不是山中人傢的女兒。
  青衣少女閃入石窟,目光一轉,俏生生走近過來,含笑道:“公子醒過來了?”
  楚秋帆朝她點頭為禮,說道:“姑娘請恕在下躺着說話。”
  青衣少女腆顔一笑,說道:“公子身中奇毒,不可掙動,還是躺着的好。”
  楚秋帆道:“在下和盂師伯,是姑娘救來的了?”
  青衣少女搖搖頭,但接着俏皮的笑道:“就算是吧!”
  楚秋帆聽她回答的很奇怪,接着問道:“不知這是什麽地方。”
  青衣少女道:“山洞。”
  這回她沒有待楚秋帆再問,就接着道:“光是這個山洞,我們找了半天才找到的,又到山下獵人傢去買了兩張獸皮,連這棉被,也是藉來的呢!”
  楚秋帆道:“真是多謝姑娘了。”
  青衣少女道:“不用謝。”
  楚秋帆問道:“姑娘方纔說的你們,不知還有一位是誰?”
  青衣少女一怔,囁嚅的道:“那是我傢……主人咯!”
  楚秋帆問道:“你傢主人貴姓大名,如何稱呼?”
  青衣少女粉臉泛紅,急急的道:“小婢……不能告訴你……”她口中輕哦一聲,說道:“小婢是來喂你服藥的。現在是午時了,該是服藥的時候了。”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個翠玉小瓶,傾出三顆碧緑的藥丸,俯下身道:“公子快張開嘴來,把藥丸含在口中,不可吞下,要讓它慢慢化去。”
  楚秋帆覺得甚是口渴,說道:“姑娘,在下口渴得很,可不可以先給我一點水喝?”
  青衣少女搖搖頭道:“不成,我傢小……主人說的,公子中的是斷腸毒,不能喝水。”
  楚秋帆又道:“在下還想請問姑娘一句……”
  青衣少女手掌裏攤着三顆藥丸,瞧着他嫣然一笑道:“公子服了藥,就不能開口了。有什麽話,那就問吧。”
  楚秋帆道:“那是在下的孟師伯,他怎麽還沒有醒來呢?”
  青衣少女道:“小婢聽主人說,這位老伯伯中的毒,比公子還要厲害,他仗着內功精湛,逼住了毒,後來又和人動手,消耗了不少真力,以致毒入氣分,已經昏迷了兩天兩夜,要不是遇上我傢主人,衹怕誰也救不了他呢!”
  楚秋帆聽得一急,問道:“那他還有救麽?”
  青衣少女咭咭的笑道:“沒有救,還能捱得到今天麽?我傢主人說,這位老伯伯大概明天才會醒過來,最少也要有七天時間,才能把體內餘毒化盡……好啦,公子現在可以服藥了。”她伸過手來,送到楚秋帆口邊,把藥丸納入他口中,纔盈盈站起,接着又傾三顆藥丸,轉過身去,納入孟不假的口中。
  楚秋帆衹覺藥丸入口,就有一股清香,甘中有苦,隨着津液,慢慢溶化。
  青衣少女早已站起身,回眸一笑道:“公子現在不可說話了,安心靜養,等該服藥的時候,小婢自會進來的。”說完,低着頭往外行去。
  楚秋帆目送她走後,心中暗自忖道:“原來自己已經昏迷了兩天兩夜了。聽青衣少女的口氣,若不是遇上她主人,自己和孟師伯都沒救了,由此可見她主人一定是位醫道很好的隱士了。”
  口中藥丸,漸漸化去,隨津咽下,果然不再覺得口渴,連昏脹的頭腦,也清爽多了。衹是渾身依然象脫了力一般,躺着的人,連想轉動都辦不到,衹得躺着不動,兩衹眼睛可以望到的,衹有那盞挂在壁間的宮燈。
  他怔怔的望着宮燈,不禁有些出神。心裏想着青衣少女,從她談吐舉止看來,極不像是山中的人,尤其這盞製作精巧、式樣華麗的宮燈,就算皇宮大內,也不過如此。更不會是普通人傢之物!
  那麽他們主僕,會是怎樣的人呢?
  得不到答案,他眼皮漸漸覺得沉重,終於睡熟了。
  又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仿佛覺得有人喂他服藥,藥丸在他口中漸漸化去,隨着口水咽下,衹是迷迷糊糊的睜不開眼睛,之後,他又迷迷糊糊的睡熟了。從那天起,他沒有再看到青衣少女,也沒有再清醒過來,每次服藥,都是迷迷糊糊的,好象口中含了藥丸。因為藥丸有一股清香的氣味,使他可以感覺得到,除此之外,他什麽都不知道,當然也不知道過了幾天。
  這天,楚秋帆在睡夢之中,感覺有人在搖撼着他的身子,不,有人用手掌拍着自己面頰!
  “小子,你醒一醒!”
  楚秋帆聽到說話的是孟師伯的聲音,霍然驚覺,睜開眼看,覺得陽光有些刺眼,孟師伯滿臉驚異的蹲在他身前,叫道:“小子,你總算醒了。”
  楚秋帆急忙一躍而起,剛叫了聲:“孟師伯……”
  孟不假搔着頭皮,說道:“這真是怪事!老夫明明記得昨晚和常老九打了一場,體內劇毒突然發作,不支倒地,怎麽過了一晚,全沒事了?”
  “劇毒發作”這四個字聽到楚秋帆的耳裏,登時想起那晚孟師伯毒發之後,自己原想抱着他下山求醫,哪知半途上自己也腹痛如絞,昏倒山中……後來,自己好象清醒過一次,在那山窟之中,壁間懸挂了一盞精緻的宮燈,有一名青衣少女喂自己服藥……
  是夢?但夢境歷歷在目,記憶猶新!
  他舉目四顧,自己和孟師伯依然在翡翠𠔌外,此時晨曦初升,眼前山林間,一片金黃。
  口中忍不住“咦”了一聲,急急問道:“孟師伯,你老也剛醒來了?”
  孟不假道:“不錯,老夫醒來,看你睡在地上,睡得很香,叫都叫不醒呢!”
  楚秋帆又道:“你老呢?睡在哪裏?”
  盂不假嘿的笑道:“老夫是伏在石桌上打盹。”
  “奇怪!”楚秋帆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望着孟師伯道:“孟師伯,你老想想看,咱們睡了幾天了?”
  孟不假笑道:“小子,你睡昏了頭,你說你睡了幾天?”
  楚秋帆道:“孟師伯,這幾天,咱們遇上了一件十分怪異的事情。”
  孟不假道:“怪異倒是有一點。老夫不解的是明明劇毒已經發作,睡了一晚,居然會沒事!”
  楚秋帆道:“那天晚上,晚輩也中了劇毒,在半途中毒發不支,後來有人救了我們,衹是……”
  孟不假道:“什麽?你也中了劇毒?在半途中毒發不支?到哪裏去的半途中?那是什麽人救了咱們?”
  “不知道。”楚秋帆就從孟不假和老狼主交手說起,一直說到自己抱着他趕下山去求醫,但衹奔行了三四十裏,自己也毒發倒地……
  盂不假道:“那麽咱們醒來,怎麽會在這裏的呢?”
  楚秋帆又把自己醒來,發現躺在一座石窟之中,有一個青衣少女喂自己兩人服藥之事,詳細說了一遍。
  孟不假聽得目瞪口呆,過了半晌,口中“唔”了一聲,點點頭道:“經你一說,老夫也想起來了。老夫迷迷糊糊之中,果然象是有人喂我藥丸。唔,不錯,老夫可以感覺到確是有人點了老夫的黑甜穴……”
  楚秋帆被他一言提醒,矍然道:“這就是了。那青衣少女曾說孟師伯已有兩天兩夜尚未醒來,那時晚輩除了渾身像脫了力一般,人卻是清醒的。後來就一直沒清醒過,覺得有人喂藥,也總是恍恍惚惚的,一定是那青衣少女點了晚輩的睡穴。”
  孟不假問道:“你說是那青衣少女的主人救了咱們?你問過她主人是誰,她不肯說了”
  楚秋帆道:“是的。”
  孟不假思索着,又問道:“你說那石窟壁間懸挂着一盞鏤刻精細的宮燈?”
  楚秋帆點點頭道:“是的,晚輩記得那晚躺着不能動,所以對宮燈看得十分仔細。”
  “唔!”孟不假衹唔了一聲,沒有再作聲。
  楚秋帆道:“孟師伯,你老見多識廣,是否可以想得出這盞宮燈的來歷?”
  孟不假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徐徐說道:“衹有一個可能。”
  楚秋帆追問道:“那會是什麽人呢?”
  孟不假一字一字的道:“那是翡翠宮的宮燈。”
  “翡翠官的宮燈?”楚秋帆深感意外,急着問道:“真的有翡翠宮?”
  孟不假道:“那也衹是傳說,據說當年……不,如今說來,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江湖上出了一位自稱翡翠宮主人的人,沒有見過她的人,但有人見過那盞宮燈,衹要有那盞宮燈出現,就會有人斷送性命。據說當時死了不少人,其中有八大門派中人,也有無惡不作的兇人,這些人當然有他該死之處,而且死狀如一,沒有人能說得出是如何被置死的。‘翡翠宮’這三個字,就這樣傳遍了天下,但始終沒有人知道翡翠宮的主人是準,後來就這樣在江湖上消失了。”
  楚秋帆道:“晚輩也聽傢師說過,好象還有不少人找尋過翡翠宮的下落,都沒有結果。”
  孟不假笑道:“若是找出結果來了,江湖上還會有許多關於翡翠宮的傳說麽?”
  楚秋帆道:“孟師伯,既然是翡翠宮的人救了咱們,為什麽又把咱們送到這裏來呢?”
  孟不假道:“也許他們不願讓人知道。唉!反正咱們這條老命總算是撿回來了。哦,奇怪,你小於怎麽也會中毒的呢?”
  楚秋帆道:“是啊,晚輩也不知如何中的毒,而且晚輩隨傢師退出𠔌來之時,傢師已經給晚輩服過一顆解毒丸了。”
  盂不假也服過解毒丸。
  楚秋帆在說話之時,無意間伸手入懷,忽然摸到一個東西,急忙取出一看,卻是一個比拇指略大的翠玉小瓶,晨光之下,那翠玉瓶碧緑可愛,晶瑩奪目,口中不覺驚異出聲,忙道:“孟師伯,你老快瞧,這就是那天在山窟石洞中,青衣少女喂我們服藥的藥瓶!”
  孟不假從他手中接過緑玉小瓶,仔細端詳了一陣,口中唔道:“這瓶是用整塊祖母緑雕刻的,光是這個小瓶,就值個上千兩銀子……”目光一註,纔看清玉瓶中央鎸有一行比蠅頭還細的簪花小字,赫然是“翡翠宮虔修祛毒丹”八字!
  這下直把孟不假看得一愣,心中暗道:“世上果然會有‘翡翠宮’!”一面趕緊把緑玉小瓶塞到楚秋帆手中,說道:“你好好收藏起來。哦,小子,再摸摸看,懷裏還有什麽東西沒有?”
  楚秋帆接過玉瓶,再伸手入懷,摸出一方摺叠成小方塊的白紙來,急忙打將開來,那是一張狹長的紙條,上面寫着一行小字:“贈君‘祛毒丹’一瓶,可備不時之需。𠔌中絶壑千尋,欲明真相,可與孟老英雄同下一探。”
  字條放在自己懷裏,自然給自己的了,衹是並沒具名,會不會是那青衣少女的主人寫的呢?衹要看這一行字跡,清麗娟秀,明明出自女子的手筆!
  孟不假看他瞧着紙條發愣,忍不住問道:“小子,這字條上寫了些什麽?”
  楚秋帆不禁臉上一紅,把字條遞了過去,說道:“你老請看。”
  孟不假接過字條,看了一眼,不覺自言自語的道:“難道說翡翠宮真的會在這座𠔌中不成?”
  “翡翠宮!”楚秋帆驚異的道:“孟師伯,你說的翡翠宮就在𠔌中?”
  孟不假道:“這上面不是寫得很明白麽?欲明真相,可下壑去一探嗎?”
  楚秋帆道:“但傢師和智善大師,清塵道長不是進去查勘過了麽?”
  孟不假把手中字條遞還給楚秋帆,一面笑道:“也許他們沒下壑去。翡翠宮豈會建造在山林之間,輕易就讓人傢找尋得到的?”接着低聲道:“小子,你把這張字條好好帶在身上,咱們這就走。”要楚秋帆把字條好好帶在身上,乃是萬一在𠔌中遇上翡翠宮的人,免得多生糾葛,這是老江湖設想周到之處。
  孟不假連還有半壇的酒都來不及喝了,話聲一落,伸手取過旱煙管,舉步朝𠔌中走去。
  楚秋帆依然把字條折成小方塊,收入懷中,就緊隨着孟師伯身後一路行去。
  翡翠𠔌,經裴盟主和少林智善大師,武當清塵道長會同勘查,證實了謠傳的翡翠宮並不在此,而且𠔌外又有皮刀孟不假的守護,江湖上人,自然不會再感興趣,而且也沒有人敢來輕捋孟不假的虎須。
  因此,這原始的山林,依然保持了往昔的寧靜。
  翡翠𠔌,是一個葫蘆形的山𠔌,兩人一路疾行,很快就進入了𠔌裏,呈現在兩人面前的,是一片恬靜的湖光山色。
  孟不假走在前面,口中發起一聲輕喟,說道:“這片山𠔌湖泊,景色宜人,真不愧翡翠之名,縱非仙境,也使人覺得心曠神怡。老夫真弄不懂,江湖上人整日爭名奪利,不知所為何來?”
  楚秋帆道:“孟師伯好象有歸隱山林之意呢!”
  孟不假道:“老夫早就厭倦江湖了,要不是為了你師父當了盟主,硬拖着老夫再幫他幾年忙,老夫早就找個人跡不到的地方躲起來了。”他邊走邊說,兩道目光,衹是到處亂轉。
  忽然腳下一停,回頭問道:“小子,你倒說說看,那天跟你師父進來,在什麽地方遇到智善大師他們的?”
  楚秋帆伸手一指,道:“就在前面林下。”
  兩人走近林下,孟不假又道:“後來呢?你師父如何走的?”
  楚秋帆又伸手指指湖對岸的山林,說道:“當時智善大師和清塵道長都在運功逼毒,不能開口,傢師問了他們兩句,都沒有說話,衹有智善大師用手指了指對面山林,他手指的那片山林,好象正在冒着白氣。傢師凝目註視了一會,吩咐晚輩留在這裏守護,他老人傢就一個人沿湖過去了,大概去了足足一頓飯的時光纔回來。據傢師說,這片山林間,都布有劇毒,給了晚輩一顆解毒藥丸,那時智善大師和清塵道長也都已運功完畢,就一同出去了。”
  孟不假心中覺得可疑,問道:“這麽說,他們並沒有查勘整個山𠔌了?”
  楚秋帆道:“聽智善大師和清塵道長說,這邊的山𠔌,他們全已查勘過了,因為發現中了毒,因此就在林下坐下來等侯傢師,衹有對面一片山林,尚未查勘,所以請傢師去查看的。”
  盂不假道:“這就奇了。你既沒深入山林,而且已經服過你師父給你的解毒藥丸,又如何也會中穿腸毒的呢?”
  楚秋帆道:“這個弟子也不清楚。”
  “不對,不對!”孟不假續道:“老夫雖然不會用毒,但聽到的,見到的,也不算不多。
  最精於用毒的人,可以隔空使毒,那是使用內力發出,可以把毒粉、毒煙傳到較遠之處,由你呼吸或毛孔傳入,置人於死命,也就是一般人所謂的無形之毒。但穿腸毒不同,它必須由你口中吃到肚裏去,纔會發生中毒。你一直和你師父在一起,你師父沒有中毒,你怎會中穿腸毒的?”
  楚秋帆道:“弟子所以也想不明白。”
  孟不假道:“這事將來再說,咱們走吧。”他審視地形,走的路徑,也和當日裴盟主一樣,是沿着湖泊繞嚮左首尋去。以孟不假的江湖經驗,當然很快就發現了樹林之間的一條碎石小徑。兩人一前一後,默默的循着小徑拾級而上。(這不是石階,衹是樹之間的沙石,經水流衝洗,有許多地方,露出了樹恨,樹根是不會被水衝走的,因此就像天生的階級一般,隔上幾步,就有一級,這種情形,山林間極為常見。)
  要知皮刀孟不假和三湘大俠裴盟主的出身不同。裴盟主是武林世傢子弟,雖也遊歷過不少名山大川,交往的多是名門正派人,究不如孟不假出身貧寒,小時候就在山上牧過牛,而且三教九流的人見得多了,兩人身世、閱歷各異,見解也就不同了。
  就以這條林間小徑來說,裴盟主認為這是山林間流水衝洗出來的,是以並未深加註意,但孟不假走了一段路,就發生了疑問。
  如果這條小徑是經流水衝洗出來的,石子就該略呈黃褐色(水漬),但這一路上,沙中石子,依然是石子本來的顔色,毫無水漬!
  如說這小徑是因人踐踏走出來的,也該有經常踐踏的痕跡!
  但這兩者都不像,它衹是沙石間不很明顯地顯示出一條時斷時續的模糊山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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