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東方英 Dongfang Y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19年)
斷劍寒犀
  作者:東方英
  深秋之時的洛陽古城,嚴霜遍是,冷風削面,室外人獸杳跡,而於此無聲之境,卻醖釀着一起軒然大波的武林逸話。
  為了爭得一對武林異寶碧玉殘玦,各名門大派,正邪兩道,紛紛窺視,蠢蠢欲動,派出得力高手,明尋暗訪。
  名震江湖的“青竜幫”少幫主牟漢平,身攜斷劍,也捲入了這場紛爭,諳得朱邱兩位前輩高人謫傳的牟漢平,一踏入江湖,便出盡風頭,震懾江湖,加之其瀟灑風流,氣度翩翩,贏得荊娘、薛伏蓮、韓梅蕊、申妙嫦等純情豔麗少女的傾心乃至相伴相隨。
  歷經千險萬難,牟漢平終於親手擊斃殺父仇傢“凌雲崖”崖主馮禹。
  邪惡一除,異寶既得,江湖紛爭頓息,牟漢平又回到了“青竜幫”,瀕臨絶境的“青竜幫”在少幫主的支撐下,又重振旗鼓,起死回生。全書麯折綿連,刀光劍影、柔情蜜意相互穿插,啓捲閱來,就如走入桃源勝境,奇情妙景,令人目不暇接。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一章
  暮秋天氣,關洛道上已是雪意滿天,濃霜匝地,朔風如刀,撲面生寒。
  初更時分,靜寂荒涼的大路上,忽然蹄聲急驟,馳來一匹烏黑駿馬,揚鼠翻蹄,箭疾西奔。
  一輪冷月,斜挂在寒林的枯枝上,月色迷蒙中,衹見馬上那人身軀魁梧,體魄偉岸,濃眉環眼,虯腮虎口,神態至為威猛。
  蹄聲電急中,他伏身馬鞍,緊扣絲繮,玄緞披風在肩後,鼓拍飛舞,獵獵作聲,在寒霧中,電掣風馳般地嚮前疾衝。
  盞茶工夫,來至一片濃愁鬆林,他濃眉微皺,不由自主地探手懷中一摸,點了點頭。
  霎時,策馬奔近林邊,正擬揚鞭急衝而過,驀地一聲刺耳陰笑聲中,黑影一晃,但見一人如餓鷹掠空,由樹枝叢中飛瀉而下,橫阻路中。
  駿馬受驚,“唏聿”一聲長嘶,前蹄人立,急切間馬上人扣繮緊鐙,一勒嚼環,駿馬昂首急退數步,始安然煞住衝勢。
  擡頭環目電掃,衹見丈外路中站定之人,乃一個五旬年紀瘦小的老者,面目陰鷙,身着五色斑斕彩衣,目光如冷電,灼灼凝註不瞬。
  馬上人睹此,不覺心中大震,認得此人赫然正是江湖上聞名喪膽,殘暴毒辣已極的漠北雙雕中之彩雕秦鵬。
  漠北雙雕一嚮橫行關外,極少踏進中土,嘗聞彩雕秦鵬、烏鵬嚮雲忠武功詭異,行事毒辣,殘暴成性,此番遇上,善了恐怕已不可能。
  正想開口搭訕,秦鵬已自冷冷問道:“符升,當真還要我兄弟動手?”
  符升聞言,不覺更驚,在馬上轉身一望,衹見馬後不知何時已立着一人,正是渾身黑衣之烏雕嚮雲忠。
  他和嚮雲忠雙眸相觸,不禁又是一震,衹覺其眸光寒冷如冰,銳利似刃,稍為接觸,背脊即涌起一陣戰慄。
  符升正自心中忐忑,驀聞秦鵬又自陰聲說道:“符升,你當真不到黃河心不死嗎?”
  符升強自幹笑一聲,拱手道:“請恕在下愚鈍,不知前輩們在此現身阻道,有何見教?”
  馬後忽傳來一聲冷哼,跨下駿馬一聲悲嘶,突地四蹄委頓,符升擰腰掠身,縱下馬背,眼見他渾身猛烈抽搐,霎時倒斃路中。
  符升急怒攻心,情知烏雕善於用毒,坐馬定是死在他的手中,急痛之餘,隨聲冷笑說道:“前輩淬毒暗器當真神妙,難道萬兒都是這樣賺來的?”
  嚮雲忠大怒,黑影電閃,掠前數尺,探前數尺,探手入懷,怒哼一聲,道:“對馬如此,對你更是早有耳聞,符升,你若識相,將東西交出指明尋寶途徑,尚能給你個全屍,否則……哼!”
  事已至此,符升知已不能善了,與其橫遭凌辱,猶不若作睏獸拼鬥,思忖至此,隨敞聲大笑道:“在下奔走江湖廿多年,幹的就是刀口舐血的生死勾當,但取我命得先花點本錢,不知前輩所要何物?”
  “你懷裏的皮囊。”
  符升臉色霍然大變。
  “還不把玉玦獻上嗎?”
  符升“嗆啷”一聲,撤出背上長劍,厲聲喝道:“要碧玉殘玦不難,可得先贏得在下手中寶劍!”
  驀地,黑影電閃,嚮雲忠五爪抓出,直奔符升面門,符升擰身跨步,橫移三尺,躲過烏雕“五陰寒爪”,劍施“天幹式”橫繞敵腕,左手並指,疾劃嚮雲忠右肋。
  嚮雲忠一招輕敵,險為所算,不覺暴怒獰笑一聲,指出如電,略一側退,“五陰寒爪”招招陰毒,皆嚮符升要害攻出。
  瞬息十招已過,嚮雲忠更加暴跳如雷,符升勉力拼搏,衹覺嚮雲忠爪出如雨,招式皆有萬鈞壓力,雖全力封拆,劍招卻愈封愈變緩慢沉濁,思及碧玉殘玦——此武林異寶行將被奪,自己濺血遇害事小,玉玦落入魔道手中,如何嚮師門交代?思忖至此,不禁心膽皆裂。
  微一疏神,猛覺寒氣撲面,烏黑毒爪已電疾伸至眼前,忙裏劍出“竜騰虎嘯”,凝力貫勁,劈削敵肱,左掌急出如電,“開碑手”猛撞敵人小腹,擬與他兩敗俱傷。
  堪堪掌沿沾衣,驀覺眼前一花,頓失嚮雲忠蹤跡,待要撤劍擰身躲避,已自無及,衹覺脊背一冷,眼前一黑,慘哼半聲,栽撲在地。
  原來符升為嵩山少林俗傢弟子,行走江湖,手中一柄青鋼劍及沉雄威猛的百步神拳,皆受少林嫡傳。月交無意於關外深山得一玉玦,與武林喧騰已久之異寶碧玉殘玦極為相似,故懷帶此玦趲程急趕,擬送至嵩山,請師門鑒定真假。
  此事數日後,即在江湖傳遍,少林寺僧侶幾乎全部下山徹查此事,然匆匆數月過去,仍無一些蛛絲馬跡。
  沸騰的江湖,不久又平靜下來,武林人物對符升被殺,玉玦遭劫之事,已在逐漸淡忘,不想關洛道上,突然又有事故發生。
  已是暮春三月,雪溶風熙的時節,清明佳日,遍野紅男緑女掃墓踏青,雖無江南風光旖旎,但亦柳拂雀甜,另有一番景緻。
  洛陽城西十裏之遙,數幢茅捨,幾株楊柳,緊挨着官道,搭了一架茶棚。時近中午,豔陽當空,雲薄風軟,官道上蹄聲嗒嗒,行人懨懨,多在此茶棚歇腳打尖,再趕路程。
  茶棚中喧嚷吵雜,幾乎座無虛席,老遠即能聽得嗡嗡人聲。
  棚外樹陰下,一道一俗據案而坐,道人年過四旬,頷下長須飄拂,風度清新俊逸。俗者年近六旬,莊稼裝束,須發都已斑白,兩人相對默坐,不言不語。
  靠裏棚角亦有兩人相對而坐,卻高談闊論,狂放不羈,此兩人為一僧一丐,情形更為奇異。
  僧年約五旬,身軀偉岸,面紫無須,相貌兇猛獰惡,丐因穢面蓬頭,看不出年歲,身材瘦小,舉動猥瑣,此時尖聲談論,手舞足蹈,旁若無人,神情之滑稽,引人發噱。
  道人側耳靜聽瘦丐談論,狀甚凝神,半晌,突蘸茶在桌上寫道:“此丐可是南偷章麟?”
  老人點頭,道人續寫道:“此人怎會與少林鐵僧如此廝熟?”
  老者輕輕搖頭,道人擡頭一望,恰與南偷眸光相觸,南偷齜牙一笑,道人亦微微頷首。
  茶棚中正自喧嚷,驀闖蹄聲如鼓,一聲馬嘶,一匹疾馳而來的駿馬,霍然於柳陰下急嘶停住,衆人驚相望去,衹見馬上那名剽悍大漢,正橫眉怒目瞪視着馬前橫路而過的一個飄逸書生。
  書生旁若無人的從容邁步,嘴含淺笑,仍在斷續吟哦,馬上大漢望之益增暴怒,揚鞭空中“劈啪”一響,暴聲喝道:“兀那駿鳥,真想找死嗎?”
  書生夷若未聞,晃眼已跨過大道進入茶棚。
  夥計搶嚮前去迎往,書生脆聲道:“夥計,看好茶!”
  夥計帶領書生就座,躬身而退,茶棚裏驚怔一刻,重又鼓起喧騰。大漢狠狠怒瞪書生一眼,揚鞭馳馬徑又疾去。
  書生漫聲吟哦,側目一瞟,已將棚中人,電掃而過,道人嚮老者以目示意,並蹙眉低聲道:“看來事情正不出莫老所料呢!”
  猛聞棚角一聲擊桌暴響,南偷尖聲嚷道:“和尚,你何必發火,如此熱手買賣,你想獨攬,那可不成,說什麽我也得插上一腳。”
  和尚嗔目一聲怒哼,拂袖離座而起,怒容滿面的嚮棚外走去,南偷緊跟身後喋喋爭吵,瞬息轉入道旁一叢樹林,身形隱沒。
  道人與老者愕然對望,書生嘴角浮起一絲哂笑,“刷”地打開折扇,瀟灑而搖。
  驀聞林中傳出幾聲厲吼,接着一聲沉重的悶哼過後,風過林木,樹葉蕭蕭,一切又歸沉寂。
  道人與老者聞聲,面色霍然大變,雙雙離座躍起,直嚮林中撲去。
  書生亦被這突然的事變,驚愕一刻,忙揚目四下一望,見已無可疑人物在側,隨彈袖理衫,推椅而起,飄然漫步,亦嚮林邊走去。
  走至林邊,停步凝耳傾聽,空林寂然,毫無半點可疑聲息,他眉頭微皺,暗自沉忖,半晌,雙眉倏展,邁步直進林中。
  樹林之中,雖有陽光透入,但仍顯得昏暗陰沉,他蓄勁凝力,謹慎邁步,四下打量,衹見枝葉交錯,哪有半點人跡。他正擬躍登樹梢,居高遙望,突聞身後樹叢枝葉一陣“劈啪”脆響,“砰咚”一聲,一個龐然大物,由樹上直摔下來,落在地上。
  他擰身滑步,竪掌當胸,凝神一望,赫然,竟是茶棚中拂袖離座的粗壯和尚——少林鐵僧。
  書生暗叫一聲慚愧,趨前幾步,俯身細看,和尚已氣絶身死,衹見面白如蠟,唇泛青黑,肢體扭麯,雙目猶自怒睜如鈴,翻過身軀,背脊上,赫然呈現五指烏黑血洞。
  書生望着和尚屍體,兀自沉吟,久久不動。
  當晚垂暮,書生搖扇漫步,施施然進入了洛陽城。
  洛陽繁華,不下帝都,時為滿清乾隆盛世,五穀豐收,四境承平,更值鬧市華燈初上,人群熙來攘往,好一番熱鬧景象。
  書生似對洛陽街道十分熟悉,穿街過巷,雖是邁步施然,速度卻十分快捷,盞茶工夫,已來至背街一座僻靜客棧。
  未進門,堂倌即已含笑迎住,道:“爺,今日逛得可盡興?”
  書生淡淡點頭,隨堂倌走進跨院一間上房,進門未及點燈,堂倌即急促的低聲報告,道:“城西十裏。”
  書生不耐地揮揮手,道:“我知道了,你打水來!”
  堂倌唯唯退去,書生點着燈,在椅上坐下,復隱入沉思之中。
  少頃,堂倌取水來後,書生掩上房門,由懷中掏出一物,竟是一枚泥塊,反復審視,最後輕輕捺入水中,待至泥污去盡,卻是一支“雁翅迴旋鏢”。
  書生滿臉訝異,拭去鏢上水漬,拿至燈下細看,鏢面銹一細小“荊”字,他仰首凝望屋頂,苦思半晌,一綫靈光突在腦中閃現。
  他匆匆將鏢藏入懷裏,揚手揮熄油燈,開窗飛縱出屋,躍登房頂,幾個起落,隱身於夜色蒼茫之中。
  洛陽東大街旁鬍同內一座連雲豪第,正在僕役穿梭,燈燭輝煌,大廳中三人據案而坐,左首為一相貌清癯之威嚴老人,老人椅後偎立着一個雲髻高輓,腮現梨渦的年輕女子,右首卻是茶棚中相對默坐的道、俗兩人。
  衹聽道人沉聲道:“鐵僧為少林高手,按理絶不致如此輕易被人擊斃,貧道與莫老聞聲趕入林中時,不止兇手遠颼,即連與鐵僧嬉鬧之南偷章麟亦不見蹤跡,貧道等不及驗看鐵僧傷勢,即與莫老分頭追搜,然亦終自毫無綫索可循。”
  威嚴老人沉吟少頃,接口問道:“方纔道長言及所遇可疑書生,可知其來歷?”
  道人蹙眉道:“此子來歷,貧道不敢貿然推斷,然舉動頗像江湖傳聞之青竜幫少幫主,青竜一君牟漢平。”
  威嚴老人聞言,眼光陡亮,詫聲道:“牟漢平老夫曾有數面之緣,此子機智百出,武功高強,他現身洛陽,必有深意,若不也與玉玦有關嗎?”
  此言一出,在座皆聳然動容,空氣凝結似的一陣沉默,突聞廳外一聲朗笑,廳門階前已站定一人,含笑躬身道:“荊老別來無恙,小可夜闖華宅,有擾清靜,尚請勿怪是幸!”
  威嚴老人霜眉驟剔,閃目一望,階前之人為一年輕俊逸書生,衹見他身着淡藍湖皺長袍,玄緞團花坎肩,白襪粉底踏雲履,頭戴藏青嵌玉瓜皮帽,劍眉朗目,英俊挺拔,好一個倜儻人物。
  僧、俗兩人霍然起身,威嚴老人卻哈哈笑着,搶步迎出,道:“稀客,稀客!我道是誰,老弟,果不愧稱得神出鬼沒。”
  說着,把臂入內,笑嚮道人朗聲道:“道長所見,可是這位弟臺?”
  牟漢平一揖到地,含笑道:“小可無狀,班門弄斧,豈能瞞得過武當高人青虛道長法眼?這位想必是威鎮西北的鐵掌飛輪莫紹遷前輩了!”
  青虛道人稽首還禮,道:“好說,久仰少幫主風采,今日一見,果為人中竜鳳,少幫主所言不錯,這位正是莫老英雄。”
  衆人寒喧已畢,神鏢金鈎荊懷遠轉嚮身後少女,道:“此為小女荊娘,娘兒,見過牟少幫主。”
  荊娘聞言,狀現扭捏,滿臉羞紅的跨前幾步,螓首低垂,輕掩檀口,顯得嬌羞不勝,道、俗兩人對望一眼,荊懷遠笑聲更響,牟漢平惕然而驚,於是在笑聲中,荊娘款款萬福,牟漢平匆忙趨避還禮,衆人重新落坐,自有僕役獻茶。
  神鏢金鈎荊懷遠猛見牟漢平現身,神情似乎頗為激動,凝目註視着他好一會,花白鬍須索索一陣顫抖,嘴唇蠕動再三,欲說什麽,終於忍住,輕聲嘆息一聲,道:“老弟臺,此番面臨洛陽,當真與碧玉玦有關嗎?”
  牟漢平微微含笑,並不答言,鐵掌飛輪及青虛道長皆靜氣凝神註目牟漢平,卻見他突然轉面嚮鐵掌飛輪道:“莫前輩見聞廣博,威鎮西北,可曾聞說漠北雙雕?”
  莫紹遷神情大變,因其天生殘啞,不能出言,然面目情色,已將驚訝激動表露無遺,青虛道人急急接口道:“少幫主,此話怎講?”
  牟漢平道:“據小可所知,武林中練有‘五陰鬼手’及‘五陰寒爪’者,寥寥可數,而練此毒功有成就者,放眼江湖亦衹三數人,漠北雙雕烏雕嚮雲忠即其中之一,故而在下有此一問。”他擡目環掃一下衆人繼續道:“諸位可記得數月前,遇害之少林弟子符升?而鐵僧亦同樣傷於‘五陰寒爪’,此事是否大有蹊蹺?”
  衆人面面相覷,牟漢平倏地面包一沉,冷冷道:“最可怪者不在此,諸位請看,這是什麽?”
  言罷,他徐徐伸手入懷,摸出那枚已用水洗淨的“雁翅迴旋鏢”,輕輕放在桌上。
  牟漢平自掏此物,即目光灼灼,註定神鏢金鈎,細察他面部顔色:“前輩如何解釋?”
  座中道、俗兩人聞言,霍然站起,卻聽牟漢平一聲沉喝,身形電閃,已自縱躍而出,亭立院中,道:“何方高人?為何藏頭露尾,怎不現身一見?”
  院中高聲入雲的柏樹枝葉叢中,傳出一聲嗤笑,一條身影暴射而起,在廂房屋脊上藉步換勁,挺身一躍,嚮西逸去。
  牟漢平冷哼一聲,雙袖一拂,躍上屋頂,躡縱緊追而去。
  廳中諸人,相互呆立片刻,桌上迴旋鐵鏢,在燈光下閃閃發出烏光,青虛和莫紹遷對望一眼,拱手告辭。
  神鏢金鈎楞楞望着桌上鐵鏢半晌,一聲長嘆,頽然坐在椅上,荊娘悄悄偎近父親身旁,夜色深沉,星寒月冷,父女相對默然。
  且說牟漢平躥房越脊,對前面黑影卸尾疾追,逐漸已奔出城外,前邊黑影兀自若即若離,雖將“凌空無影”輕功使至極限,亦仍然無法縮短兩人距離,一時心中異常惱怒,暗忖:“數年縱橫江湖,會過高人無數,嚮以機智輕功自豪,不想今日遇上勁敵。”
  當下豪氣忽發,爭強鬥勝之心突熾,一聲長嘯,腳下加力猛躥,倏聞一聲輕笑,前面黑影閃入一叢樹林。
  當聞遇林莫入,此人是友是敵尚且不知,追至林邊,腳下頓形躑躅,耳邊驀聞“嗤”笑連聲,一個女子聲音在林中,道:“嗤,青竜一君威鎮兩河、我道真有三頭六臂,原來卻是如此膽小。”
  牟漢平大怒,瞬則微微一笑,接道:“在下牟漢平,姑娘何不現身說話?”
  陡聞“嗤嗤”連聲,一片銀光由林中暴射而出,那女子冷然哂道:“你也配!”隨之林空寂然。
  牟漢平揮袖縱身,連施“臥看天牛”、“風掃落葉”、“梯雲縱”三招,始將滿天銀針避過,不禁心中悚然。
  側耳傾聽,林中寂寂,已不聞絲毫異聲,想來敵人必已遠颼,轉身正欲離去,突聞微風中一陣怪聲斷續傳來,此種音響怪異之極,乍聞有如嬰兒夜哭,細聽又似深宵犬吠,音啞悶澀,使人聽後止不住頭皮麻癢,汗毛悚林。牟漢平驚疑甫定,細辨此聲來自林後,思忖半晌,頓足緊沿林邊阡陌飛步奔去。
  怪聲逐漸響亮,牟漢平雖腳不稍停,然已暗中運氣戒備,轉眼繞過樹林,擡頭一望,眼見林後丘塹起伏,荒草盈尺,為一亂葬荒墓,此時怪聲嗚咽已在眼前,牟漢平不敢莽撞,飛身躍至一棵樹頂,隱住身影,擡目一看,不覺大吃一驚!
  此時月色朦朧,墓地更為陰森幽暗,衹見一座荒墓,泥土鬆落,露出半截棺木,棺上一人盤膝而坐,手中橫持一支奇形竹笛,急急吹奏,一條蘭花青紋巨蛇,昂頭竪立棺下,伸縮搖擺而舞。
  笛聲愈奏愈快,巨蛇亦愈舞愈急,如此片刻,突地笛聲高亢,衝霄裂雲而起,巨蛇亦隨之一縱丈餘,隨之笛聲止歇,巨蛇亦委頓在地。
  巨蛇剛落地委頓,陡地由墓旁草叢中,竄起一條黑影,快似閃電,伸手疾攫,捏住巨蛇頸下七寸,巨蛇受疼,死命顛撲,吹笛之人,迅捷由棺上跳下,抖開一隻麻袋將蛇塞入,紮緊袋口。
  倏聽吹笛之人喜道:“不想我兄弟無意經過此地,卻有這等收穫!”
  說話之間,月色忽明,衹見兩人皆穿百結鶉衣,身材瘦長,面目黝黑獰惡,一人身後背一混鋼護手短戟,另一人手執烏黑鐵棒,牟漢平暗忖:“當聞丐幫護法二鬼,莫非是此二人?且看他們深夜在此弄些什麽玄虛?”當下屏息靜氣,凝神註視,衹聽吹笛之人又道:“聞說此蛇不止劇毒,甚且精靈無比,老二,小心!莫要讓它咬破麻袋逃掉,再捉可就不易了。”
  話剛住口,猛見持袋之人舉棒嚮袋上電疾敲去,並接口道:“老大說得不錯,衹此一時,已將麻袋咬破,幸未疏神,如被它咬上一口,豈不糟糕?”
  吹笛之人面現焦急的道:“依你之見呢?”
  執袋之人沉忖半晌,道:“我們不如用棒挑了扛在肩上,老大,你在身後嚴密監視,或可無妨!”
  果然兩人計議停當,執袋之人照法扛起,吹笛者緊隨身後迤邐而去。
  牟漢平暗忖:“久聞此丐幫二鬼,聲名赫赫,武功了得,且丐幫衆人對付蛇蟲更有秘傳絶技,何以對此蛇如此畏懼?且跟去看看他們怎樣處置。”
  想罷,正欲縱下樹來,倏覺身旁樹下黑影一閃,心中一凜,不覺撥動樹枝發出聲息,陡聞冷哼一聲,黑影單手一揚,霎時一股勁風壓體,枝葉摧折中,牟漢平自覺已無法隱身,遂翻身斜掠落地。
  落地後單掌護胸,嚴密戒備,衹聽面前人影冷嗤,擡頭一望,不禁大出意外。
  原來身前站立者,卻是方纔吹笛捉蛇之人,亦即丐幫二鬼中之掏魂戟薑明,衹聽薑明冷笑一聲道:“閣下鬼鬼祟祟,窺人隱私,我薑明倒要嚮你討還一個公道。”
  牟漢平正欲解釋,卻又聽薑明陰聲接道:“你既然尋死,說不得我掏魂戟衹好成全你了,接招!”言罷,一掌劈出。
  牟漢平本欲好生解說,聞言,不覺甚是惱怒,心想:“我本是無意得遇你們捉蛇,即使有心窺探,捉蛇亦非多大機密,你恁的逼人怎的,當真我牟漢平怕你不成?”
  想罷,隨亦朗笑數聲,道:“好!”
  覷準來勢,亦運掌相抵,但聞“劈啪”一聲,雙掌相接,各自晃身躍開。薑明怒哼一聲,揉身再上,右手“擒竜手”五指如勾,虛抓牟漢平面門,左掌如刀,斜砍右肋,掌至切近,疾伸兩指電取“章門”。牟漢平舉掌仰身,一式“舉火撩天”格開薑明“擒竜五爪”,腕際一震,衹覺薑明手爪如鐵,不禁大為凜駭,擰身“勁風拂柳”閃開薑明左指,牟漢平一着失機,頓被迫退尋丈。
  薑明一陣“嘿嘿”冷笑,運掌似風,越發凌厲搶攻,牟漢平前擋後避,左閃右挪奮力抵禦,心中羞憤莫名,因心神旁鶩,招式更形滯澀,薑明指攫掌劈,瞬間已將牟漢平逼退林邊。
  轉眼間,已是卅餘招,牟漢平因背林木,枝葉牽纏阻撓,礙手礙腳,招式更難施展,心中一急,越發手忙腳亂,正在危機一發之際,突聞薑明怒吼一聲,倏地縱出圈外,左手捧着右腕厲聲吼道:“是誰暗算你傢老爺,滾出來!躲躲藏藏算什麽好漢,難道見不得人麽?”
  冷哼一聲,一蓬銀光“刷”地由林間射出,遂聽一個女子聲音道:“一針不夠,就多賞你幾針。”
  眼看一片銀光瞬間已至眉睫,薑明大驚,急切間仰身後僕,倒地滾身,始堪堪將針避過,然已驚出一身冷汗,待挺身躍起,林葉蕭蕭,哪有半絲聲息。
  薑明縱然暴跳怒駡,其實心中早驚悸萬分,暗想:“面前書生一人,自己雖出全力,仍無法奈何人傢,若他尚有同黨隱伏在側,現下右臂已受傷,且劇疼嚙心,如他們適時再暴起發難,如何能敵?有老二追魂棒薑明在側,或可一拼,如今單身在此,還是見好即收為妙,忖情量勢,走為上策。”於是恨恨怒駡一聲,轉身飛馳而去。
  牟漢平自薑明遭襲受傷,即愕立當地,直至薑明逃逸而去,仍是呆呆望着蕭蕭林木出神,暗想:“聽聲辨認,此暗中出手相助者,分明即方纔自己追趕來之女子,此人忽友忽敵,行動飄忽詭秘,當真使人莫測高深。”
  正自楞立沉吟,突聞身後一人冷聲道:“還虧你尚以武功、機智著稱,我看還差得遠哩!”
  牟漢平霍然轉身,一人卓然昂立自己身後不過五尺,這一驚非同小可,挫腰擰身滑退丈餘,閃目打量,衹見此人一襲緊身玄緞勁裝,雲髻高輓,背插長劍,果然是一女子,倏聽此女冷笑一聲,譏誚道:“你怕什麽?我要想傷你,還等到現在?”
  牟漢平心中大是難堪,臉色倏忽數變,拱手謙聲道:“小可牟漢平。”
  “我知道你叫牟漢平!”
  牟漢平大詫,半晌問道:“姑娘怎知在下賤號?”
  玄衣女冷哼一聲,並未作答,牟漢平接問道:“姑娘尊姓可否賜知?亦好相謝救助之恩。”
  玄衣女冷冷說道:“剛纔我針傷薑明,衹為懲戒他壞我事情,你不必謝我。”突然逼近兩步將手一伸,道:“拿來!”
  牟漢平一愕,脫口問道:“什麽?”
  衹見她又逼近一步,怒哼一聲,道:“你少在姑娘面前賣弄,要是你當真也想嘗嘗銀針滋味,那可容易得很。”說着,已手扣銀針,即欲發出。
  牟漢平電疾橫移數尺,朗聲:“且慢!”
  玄衣女道:“你要怎的?”
  “姑娘嚮在下索取何物,怎不明言?”
  玄衣女暴叱一聲,劈出一掌,牟漢平閃身避開,豈知她身如鬼魅般,疾似閃電的撲近身來,牟漢平心中驚駭萬分,急急一式“斜插柳”,勉強避過頭臉,卻見她玉手纖纖如影附形,已堪堪嚮右肩頭“巨骨穴”抓到。牟漢平甩肩俯首,右臂微麯,一個撞肱撞嚮她肋部,攻其必救,趁機倒縱,意圖脫出險境,倏聽玄衣女嗤笑一聲,牟漢平衹覺腰間“精促穴”上一麻,身軀頓時軟跌在地。
  玄衣女彎腰在牟漢平懷中一陣搜索,摸出一方短箋揣入袋中,恨聲道:“哼!我還以為他們弄錯了,不是你呢!你膽子倒不小,竟敢管我‘凌雲崖’的閑事,本門機密外泄,姑娘可饒你不得!”
  說着,纖掌舉起,猛照牟漢平天靈疾拍而下,牟漢平閃目一瞥,見那方短箋正是自己昨日在官道茶棚邊,攔截一縱以居漢,趁其急切勒繮,心神旁鶩之時竊得的。此箋有關當今武林大勢,果屬機密之極,事已至此,心中雪亮,不由心下暗嘆一聲,閉目等死。
  陡聽一聲嬌叱,風聲掠體而過,忙睜眼一看,衹見身旁丈外,那玄衣女正怒目握拳和一矮胖老者相對而立,老者手捧短箋笑嘻嘻地端詳,並喃喃自語道:“我老兒總算沒白等。”言罷,縱聲長笑,如飛掠進林去。
  玄衣女連聲怒叱,在後緊緊追趕,片刻工夫,雙雙隱入濃林深處。
  牟漢平穴道被製,兀自無法移動,眼望林木枝葉在風聲中簌簌顫抖,心中暗忖:“事已至此,凌雲崖這個強敵又樹下了。”
  驀地想起,若是少時玄衣女追老者不上,或奪得短箋折身回來,自己如此僵臥,豈能幸免?思忖至此,額間不禁滲出汗珠。
  夜,悄悄遠去,牟漢平焦躁惶急,已汗濕中衣,驀聞遠處馬蹄聲急驟,漸漸來至切近,牟漢平心中緊張萬分,馬蹄卻由其身邊馳過。陡聞一女子口音“咦”了一聲,霎時蹄聲停歇,將馬勒住,牟漢平轉頭一望,登時心中羞慚交集,無地容身。原來來人竟是神鏢金鈎荊懷遠之女荊娘。
  荊娘俯身一望,亦是驚噫出聲,忙伸手替他拍開穴道,訝聲道:“少幫主,你沒事吧?”
  牟漢平羞慚滿面,挺軀躍起,低聲道:“多謝姑娘,在下……”
  “你,你沒受傷嗎?”
  “沒有!姑娘相救大恩,在下定有圖報,就此別過。”不等荊娘答言,即縱身而起,如飛離去。
  荊娘楞楞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呆立半晌,復上馬揚鞭馳去。
  且說那牟漢平一口氣奔出數裏,兀白麵紅過耳,羞慚萬分,心想:“牟漢平呀,你枉自縱橫江湖,領袖群雄,而今受此挫辱,傳揚開去,尚有何面目對幫中兄弟。”如此越思越為羞急,驀覺喉頭哽澀,不禁一口鮮血嗆出口來。
  時已雞鳴四野,天色將至黎明,牟漢平落荒而走,但覺灰心之極。
  如此不停急奔,已不辨東南西北,由日出至日落,由入夜至天明,不覺數日過去,不止滴水粒米未進,腳下亦未稍停。至第四日,精神已委頓不堪,然仍勉強奔行,這日黃昏,饑纍交煎,心力實在不支,眼見前面不遠一座窯洞,勉力支持行至洞外,即跌僕昏厥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突地一股香氣衝鼻而入,他緩緩睜開眼,衹見自己跌臥在窯洞門外,繁星滿天,量時已過中夜,細細品味香氣,似是燒烤肉類所發氣味,一念及食物,頓覺腹鳴如雷,饑餓難耐,勉力撐身坐起,四下張望,但見窯洞之內,火光閃燦,隨強忍着頭昏腿軟,蹣跚嚮窯門走去。
  走至門前嚮內一望,衹見窯內寬闊尋丈,當中燒着一堆熊熊炭火,一個衣衫襤褸,形容枯瘦蓬發老人,蹲在火邊,正以一根樹枝插着一隻肥大山雉已烤得皮黃流油,香氣四溢。
  牟漢平站在門邊張望良久,嘴邊饞涎欲滴,猛聽那老人嘻嘻笑道:“小夥子,味道不錯吧?”
  牟漢平勉強將目光移開在老人臉上一瞥,旋即又回到那焦黃流油的肥雉上。老人望着他這副饞相,似是開心已極,手舞足蹈,嘻笑不已。
  牟漢平連咽饞涎,實在忍耐不住,就躊躇着走進洞來。老人更形得意,伸指一抹難身上的流油,放在口中吮舐,口中“嘖嘖”有聲,顯示其味甘美之極。擡頭嚮牟漢平道:“小夥子,你也想吃點嗎?”
  牟漢平點點頭在老人身邊坐下,眼光仍未稍離肥雉,老人笑道:“小夥子,你知道這叫什麽?”
  牟漢平茫然的擡起頭,低應了一聲:“啊!”
  老人得意的道:“皇帝老兒都吃不到這種好東西,‘八寶珍珠燴’。”稍停,接着道:“你吃不吃?”
  牟叔平急忙點點頭。
  老人道:“好,我老人傢衹吃兩條腿,剩下的都給你。”
  說着,將兩衹雉腿撕下,連樹枝一起遞給牟漢平。牟漢平急急接過,狼吞虎咽,霎時已將雉肉吃光,剩下一副骨胳,仍似意猶未盡,再將骨骼撕開,意欲挖出腸髒。雉骨骼撕開,牟漢平卻臉色劇變,猛跳起來,抖手把雉骨甩掉。
  老人一見,笑得前仰後合,幾至跌撲在地,牟漢平衹覺口一陣惡心:“哇”的一聲,肚中食物,一下噴吐而出。
  原來雉肚中,蟲毒雜陳,盡為蜈蚣、蝎子、蛇、守宮(壁虎)、蝙蝠、毒物,牟漢平見之焉能不惡心嘔吐。
  再說牟漢平將吃下的雉肉皆一股噴吐淨盡,仍然難消胸中惡心翻騰,正自眼淚鼻涕嘔吐未盡,驀聞老人大怒喝道:“好小子,我老人傢把如此珍貴寶物給了你吃,你倒吐掉,當真不知好歹?”
  牟漢平心中怒極,恨不能猛撲過去將這老兒狠揍一頓,怎奈渾身虛軟,力不從心,衹有暴睜雙眼,狠狠嚮其瞪視,老兒亦圓睜幹魚眼回瞪,於是兩人鬥雞似的彼此瞪視,久久不動。
  最後老人沒好氣將眼光移開,咕嚕道:“小子,反正現在你沒力氣打我,瞪我也沒用的。”
  說着,用腳將火堆踏熄,坐在地上喃喃說着:“打不過人傢,卻來欺侮我,我老人傢大把年紀,骨頭都快散了,欺侮我有什麽用?”邊說邊望着地下牟漢平吐出的穢物,無限痛惜的連聲道:“我老人傢費了千辛萬苦纔尋得這些寶物,糟踏了真是暴殄天物。這是你小子自作孽,日後後悔可不能怪我。”
  他兀自嘮叨,牟漢平渾身虛軟,蹲在地上越想越氣,半晌,肚中一陣雷鳴,牟漢平猶以為肚空腸鳴,亦未在意,漸漸覺得不對,衹覺鳴聲過後,緊接着一股熱氣自丹心升起,蔓衍四肢,不禁大驚失色,心想:“這下餘毒發作,如何是好?”
  正自驚疑不定,陡聞老人又道:“如何,靈驗了吧?”
  牟漢平大怒,凝聚最後餘力,暴縱而起,一拳嚮老人打去,口中並惡聲駡道:“該死老兒,小爺與你有何仇恨,你要如此暗算於我,反正我也不想再活,就拼了吧!”
  牟漢平雖餓得軟弱無力,然以拼死之心出擊,他武功高強,拳招仍藴有絶大威力,堪堪拳頭在老兒後腦,突覺拳下一輕,再看時已無老人蹤跡。
  急切問,不覺一愕,回頭急望,衹見老人嘴唇蠕動着,正坐在身後怒容滿面的,不知說些什麽,牟漢平欲待再運拳襲擊,力已用盡,雙膝一軟摔跌在地。
  老人咒駡道:“好個忘恩負義的小子,得了好處還要打我,我這身老骨頭不打都要散了,還禁得住你一拳頭?”
  牟漢平實在心力交疲,又自忖身中劇毒,心中一急,張口噴出一口黑血,頭一垂,又昏厥過去。
  隱隱聽得遠處雞鳴犬吠,醒來時正豔陽當空,睜眼四下一望,自己仍蜷臥在窯洞裏,急忙爬起身來,舒展筋骨,發現精力充沛已極,猛想起昨日情景,不禁目瞪口呆。
  急急竄出窯門,哪裏還有老人蹤跡,回想日前遭遇,恍似作了一場噩夢,返身再進窯洞,衹見柴灰猶在,自己所吐穢物,仍然狼藉地上,惡臭盈鼻,中人欲嘔。再看自己剛纔睡臥墻邊,有一疊黃漬舊紙,已被身體揉皺一團,紙旁壁上,以柴灰畫着兩行模糊字跡,仿佛是:“伐毛洗髓,增爾功力,留贈拳譜,悉心研習,度汝真元,毀我枯寂,打我駡我,後尋晦氣。”
  字後畫着一隻拳頭,牟漢平看至此處,不禁汗流浹背,心想:“我真是時乖運舛,得遇這位前輩異人對我垂青,卻又在如此尷尬情形下得罪錯過,真是後悔莫及了。”
  原來此老正是早年追隨長公主獨臂神尼“南拳北腿”的神拳無敵邱伯起,一生以拳掌功夫冠絶當世,江湖傳聞,他當年威懾天下,當者披靡的豪情盛績,幾成神話,廿年前傳說他與北腿朱恨天分別後不久,自葬於甘涼祁連山,原來並未死去。
  牟漢平當下悔恨莫名,陡然記起懷中玉玦,暗嘆一聲,揣起拳譜,抹掉壁上字跡,悵悵然走出窯洞。
  一路沉思,細憶老人一言一動,不覺來至一座鎮甸。
  此鎮雖嫌荒涼,然酒樓茶肆尚還具備,於是進鎮尋到一飯館,準備飽吃一頓。
  西北氣候乾燥,人煙稀落,人民多以遊牧代替濃耕,故獸肉充斥,牛羊肉更是物美價廉,牟漢平正捧着一碗羊肉燴饃,埋頭大嚼,猛覺一聲輕笑傳自身後。
  他回頭一望,卻見座後屋角一個美貌少年,正嚮自己頷首微笑,牟漢平心中頗感窘迫不快,暗想:“你這人好沒道理,縱然我吃像粗野,實是肚中餓極,這與你何幹,你訕笑我怎的?”
  但他也確為那少年英爽風采所懾,見他頷首微笑招呼,也衹得勉強微笑答禮,正欲回身續吃,那少年卻施施然走了過來。
  “兄台好食量。”他搭訕着說。
  牟漢平滿嘴尚未下咽,衹得含糊着“唔唔”答應,倏聽少年又“噗嗤”一笑,未待謙讓,即欲在牟漢平對面凳上落坐。
  牟漢平大窘,勢迫至此,衹得將碗筷放下,臉上卻已涌起怒色。
  少年歉然一揖,惶恐道:“兄台生氣了嗎?”
  牟漢平強將怒氣按捺,支吾道:“沒有。”
  少年釋然就座,牟漢平再嚮少年打量,衹見他修眉朗日,唇如點珠,肌膚勝雪,頭戴玄緞小帽,黑緑湘緞長衫,醬紫織錦坎肩,端的爾雅風流,風度翩翩。少年被牟漢平看得面色微紅,輕聲道:“兄台自管用飯,小弟擅自打擾,尚請寬諒。”
  牟漢平心說,你這樣瞪大兩衹眼望着,我哪裏還能吃得下?嘴裏卻應道:“好說,在下飽了。”
  少年瞥眼望望桌上的半碗燴饃,微笑了一下,道:“尚未請教上姓,兄台可是趕路入關?”
  牟漢平一驚,原來幾天沒命奔馳,竟已跑出關外,能不驚訝萬分,回想離幫時所受父親嚴命,及武林中近來波譎雲詭,所發生的一些事情,皆與本幫命運,息息相連,自己怎可略受挫折,即消沉懵懂至此,昨日若非得遇老人,豈可想像,思念至此,冷汗直流,忙笑道:“正是,在下正欲進關。”
  言罷,突然心中一動,暗忖:“在此關外荒涼之地,怎有如此人物出現?瞧他孤單一人,若非身懷絶技,豈能在此荒漠絶域流連,此人可疑,倒要仔細。”想罷,面上不虞之色頓滅,問道:“兄台敢莫亦欲進關?”
  少年笑容可掬的道:“是呀,咱們結伴同行如何?”
  牟漢平道:“有兄台如此人物相伴,真可謂福緣非淺。”
  牟漢平說出此話,陡見少年面現紅暈,狀頗扭捏,心下納悶,不禁問道:“不知兄台入關要往何處?”
  少年紅雲稍退,半晌始道:“小弟遊學江湖,並無一定去處。”言畢,展顔一笑道:“兄台可是江南人氏?”
  牟漢平道:“敝地金陵。”
  少年“哦”了一聲,欣然色喜,接道:“久聞江南風物,明麗如畫,正想去見識一下呢!”
  牟漢平暗笑一聲,問道:“兄台尊姓?”
  少年修眉一挑,以袖掩口,“咯咯”嬌笑連聲,道:“噫,我問了你半天啦,你還沒告訴我呢!”
  牟漢平眉頭微皺,暗忖:“此人怎地陰陽怪氣,作出兒女之態來了?”心中更疑,當下不動聲色,答道:“小可牟漢平。”
  少年聞言,眼光一亮,眼珠數轉笑道:“小弟傳連。”
  牟漢平轉頭望着背後桌上,傳連的長形包袱道:“傳兄在外遊學,衹一琴一劍相伴,倒也瀟灑。”
  傳連俊目數轉,笑道:“小弟攜帶琴劍,衹為附庸風雅而已。”接着說道:“咱們就此動身如何?”
  牟漢平道聲好。於是付過飯賬,兩人走出飯館,傳連在門外樹上解下馬繮,回頭問道:“牟兄沒坐騎麽?”
  牟漢平意欲試探心中所疑,遂急道:“如若兄台不嫌在下玷污,何妨並乘一騎?”
  此言方了,果然傳連俊面頓時變色,牟漢平心下暗哼一聲,故作歉然道:“小可不過貿然一提,兄台如若不願,我徒步跟隨就是了。”
  傳連沒再接言,冷冷對牟漢平投下一瞥,遂即翻身上馬領先走去。
  兩人默然前行,空氣頗為尷尬,走出約有十裏,傳連在馬上回頭一望,衹見牟漢平安然在後跟隨,也不打話,將繮一抖,坐騎小跑起來。
  眼見太陽西沉,天色將晚,中途毫未停歇,牟漢平雖緊跟馬後,然額間亦滲出汗珠,傳連轉頭偷眼一瞥,一絲冷笑隱現唇間,遙望前面路邊有棵大樹,催馬來至近前,冷冷道:“牟兄可要歇歇?”
  牟漢平淡淡地道:“悉聽尊便。”
  於是傳連勒馬跳身下地,道:“看此情形,今日恐已無法趕至鎮甸投宿,前邊數裏之遙,有一破廟,咱們衹好權且宿過一宵了。”
  牟漢平冷冷道:“兄台對此荒僻之地,倒熟悉得很。”
  傳連淡然一笑道:“小弟日前曾經過此地,故爾記得。”
  牟漢平譏嘲地道:“如此說來,兄台豈非回頭而行?”
  傳連漠然說聲:“正是!”即由鞍旁革囊中取出幹糧,牟漢平接過,兩人依樹而坐,開始吃將起來。
  如今針鋒相對,已自明顯露出敵意,傳連知道自己行藏敗露,也就不再隱藏,吃完之後,兩人又繼續前行,果然不久,即來至一間廟前,此廟斷垣殘壁,僅勉能遮避寒露,傳連將馬拴在廟外樹下,即和牟漢平一齊進入廟門。
  時已入夜,因廟壁過分殘破,廟內陳設仍能清晰辨認,衹見神像香案一片狼藉,滿處殘磚敗瓦,幾無下腳餘地,昏暗中,聽傳連輕聲笑道:“牟兄可有火折?”
  牟漢平掏出火折晃燃,心想:“方纔你還自稱遊學書生,故意隱瞞,如今揭穿,江湖鬥檻倒都懂了。”本想藉機嘲諷幾句,話至嘴邊又強行咽了下去。暗想道:“此人女扮男裝,已無疑異,衹是她隱蔽行藏,故意找我搭訕,究有什麽圖謀?倒得仔細,一切但求小心應付,務必先探出她的底細,再作打算。”
  火光一亮,衹見傳連在神壇邊細細嚮神像觀看,牟漢平不覺走上前去,傳連卻已轉嚮別處。
  牟漢平仔細檢視神像,並無可疑之處,正自不解,卻聽傳連道:“這廟內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如何是好?”
  牟漢平道:“待我收拾一下,傳兄到廟外暫避一會如何?”
  傳連微微一笑,飄身而出,道:“那就偏勞你了。”
  牟漢平連掌將廟內穢物皆歸清理堆至墻角,然後再以掌風將塵土除掃清淨,持火折四下打量,發現神壇桌上,尚殘存半截蠟燭,於是將之點燃,正欲出聲相喚傳連,突然眼光一凜,停留在神像前一隻白錫香爐上。
  香爐雖為錫製,因年代久遠,隱泛緑光,爐內貯有半缸香灰,出奇的是爐外一絲塵埃皆無,在此殘破的廟內,滿處塵封,何獨此衹香爐異樣。
  牟漢平心中尚且不信,伸手一摸,果然異常幹淨,他隨手一提,竟沒提動,好奇之心不覺大起。
  他雙手捧住,凝聚丹田真力,正欲猛提,忽聽身後一聲輕笑,人影一閃,傳連已將他攔住,道:“你別用力,讓我試試看,說不定這香爐大有蹊蹺。”
  牟漢平心中深為吃驚,心想:“自己耳目何等靈敏,此人何時站在身後,自己竟然不覺?”心中不禁大為凜駭。
  正自發楞,衹見傳連捧着香爐左旋右轉,驀聞地底“軋軋”連聲,霎時神壇右移,地下現出一個洞來。
  牟漢平禁倒抽一口冷氣,傳連亦自驚噫出聲,他註視黑洞半晌,驚訝的道:“想不到此廟尚設有機關,牟兄,請你把蠟燭移來,小弟下去看看。”
  牟漢平默然將蠟燭拿至洞口,衹見傳連微撩衫角,飄身縱下,牟漢平藉着燭光嚮下一望,見洞底不深,約有一丈,傳連落足後,略一張望,即隱去身形。
  牟漢平在洞口等候片刻,不見動靜,張口喚了幾聲,亦不見回音,心想:“傳連必已深入洞底,自己如此停留觀望,未免太過示怯,何況他孤身進入洞內,若遇兇險,豈非孤掌難鳴?”
  思念未已,不覺心下一愕,暗忖:“此人是敵是友尚在未知,且行為詭秘,武功絶高,自己悉心防範尚嫌不周,如何反倒對其如此關註?他搶先入洞探測,難保不是故設圈套,誘我墜入陷阱。
  “然而,其目的究竟為着什麽呢?
  “也許他對我並無惡意,如存心害我,他輕功既已如此精絶,武功造詣當更為高明,對敵起來我萬非敵手,他盡可以武功擒我,實不須施此詭計。
  “然而他並未對我露出絲毫惡意,如其尚包藏有別的陰謀,那麽是什麽呢?
  “難道他是與現下武林喧騰的幾件大事有關嗎?”
  忖念至此,心中驚凜,雖欲極力澄清思慮,仔細剖析,然胸中兀自焦灼不定,似必欲親見傳連確實無恙,始纔心安。
  正在牟漢平猶疑不决,彷徨不安之際,突地洞底傳來一聲大震,他再不疑遲,飛縱而下,躍入洞中。
  洞中一團漆黑,藉着廟內瀉下燭光,依稀能辨。左首有石階蜿蜒而下,牟漢平暗下戒備,跨步沿階進入,越走越暗,行至後來,不衹伸手不見五指,且腳下坑坑窪窪滿地泥濘,牟漢平心中大奇,暗想:“此處附近並無河沼,此地怎麽如此潮濕?”
  漸漸感覺腳下鞋襪已透,滑膩冰涼,十分難過,陡感腳步輕浮,頭腦發昏,不禁大吃一驚,趕緊屏住呼吸,將真氣調勻,心道:“好險,我好沒來由,幹嘛闖此絶地?此洞中空氣惡濁,顯已生毒,所幸發覺尚早,否則豈堪收拾?”
  當下急急轉身,欲沿原路退出,可是走得好久,竟未走至洞口,心中驚疑,伸手沿壁一摸,心下頓涼。
  原來洞內左插右穿,有無數岔道,牟漢平自知迷失方向,尚不慌亂,既知身陷險地,反而逐漸冷靜下來。
  洞內漆黑,眼既不見,他側耳傾聽,洞中寂寂,毫無一絲異聲,他探步小心移動,前行不過丈餘,即一手摸空,知道又是岔道,為免越走越錯,他索性靠壁靜立,欲以自己才智聰明,苦思一策,以便脫身。
  
第二章
  牟漢平靜立半晌,突覺一股涼意透入背脊,逐漸往下蔓延,原來壁上水漬已滲透衣衫,他站開一些,順手往袋中一摸,不覺口中發出一聲嘆息。不但深悔蠟燭未能攜來,即連火折也遺忘在廟裏。
  如今陷此險地,怎樣脫身呢?他開始苦苦思索。
  腦中思緒紊亂已極,用盡力量,總是無法集中,一些平日很難想到的事情,一時洶涌如潮,皆紛至沓來。他想起金黃燦爛的童年,想起在幫中被父輩們的嬌縱撫愛,想起最溺愛自己的“荊楚雙拐”兩位幫中護法,想起前數日,荊娘望着自己的那種脈脈含情的眼神,想起窯洞中老人的嬉笑,想起——
  突然,他想起那個傳給他正宗內功心法,而身世卻詭秘已極的道人。
  記得那是十年前的事,他那時剛滿十歲,是個嚴寒的鼕天夜裏。
  那道人裝束怪異,面目僵冷,眉目間毫無一絲情緒顯露,他像鬼魅似的闖進了牟漢平的臥房,他嚴厲的恐嚇他不準聲張,那道人目光似刀的盯着他很久,最後微微一笑,這一笑使牟漢平打心底裏泛出恐怖的寒意,他至今仍忘不了那笑容,那醜惡猙獰而卻滿懷憐愛的笑容。
  後來他傳了牟漢平一套精深的上乘內功心法,又謹慎的由懷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錦囊,塞在牟漢平手裏,囑他天亮後秘密交給他的父親。
  臨走,他厲聲的道:“我教給你的功夫你要苦練,十年後我來考驗,到那時功夫不成,我將把你的小腿打斷。”
  又叮嚀他今晚的事不準對任何人說起,否則定打不饒,牟漢平為他獰惡神情所懾,連忙點頭答應,隨後,但覺燭影一閃,怪道人身形俱杳。
  他繼續想起第二天父親老幫主牟承宗,忽然在前廳大張宴席,歡迎貴賓,據他記憶,似是突然有幾個聲名顯赫的武林豪客來到總舵,那是四川唐門的千手靈狒唐智、勾漏山樵何啓光,山東螳螂派掌門趙孟岐,和雁蕩武術名傢單掌開碑陸雲亭等。
  父親素知勾漏山樵與千手靈狒唐智嚮來不睦,怨結於心,此次聚宴,意欲代為化解,不想千手靈狒為人心毒手狠,行為卑鄙,竟藉切磋武技之名,以惡毒暗器“淬毒烏沙”,當場把何啓光擊斃,父親惱怒唐智歹毒,與之邀戰,唐智人單勢孤,自知不敵,就藉機逃遁。
  事後父親料理好何啓光喪事,並親為護靈南返勾漏山,返回後已數月過去。
  至此牟漢平始得機將怪道人留交錦囊面交父親,不想老幫主接得打開一看,卻面色驟變,急問事因,牟漢平據實稟告,老幫主默然無語,事情也就這樣過去。
  匆匆十年,牟漢平依怪道人心法刻苦鍛煉,從未鬆懈,老幫主牟承宗愛子心切,又將自身一切精純功夫,傾囊傳授,牟漢平將傢傳絶藝與怪道人所授內功心法融會糅合,悉心研習,功力登時一日千裏,眼見青出於藍,使老幫主心中也不勝驚詫駭異。
  於是青竜一君之名,不脛而走,江湖人等莫不颳目相看,青竜幫衆,更爭相傳播少幫主之雄姿英風。
  數月前,江湖突然喧騰少林符升及鐵僧,為碧玉殘玦被害之事,老幫主神情嚴肅的將牟漢平喚入房中,沉聲道:“你可知十年前那怪道人交你之錦囊內所裝何物嗎?”
  牟漢平瞠然搖頭,老幫主道:“那正是江湖中人戮殺搶奪的碧玉殘玦。”
  牟漢平驚詫莫名,老幫主由懷中掏出錦囊,遞交牟漢平手中,嘆息一聲道:“這玉玦為不祥之物,也是武林人夢寐以求的珍寶,當初此玦,原為皇明崇禎皇帝長公主隨身攜帶之物。後來闖賊陷京,城破之日,皇帝深知大勢已去,劍斬皇后及長公主,攜太監王承恩自縊煤山,天幸長公主重傷未死,衹斷一臂,即被異人所救,傳以武藝,就是數十年前,使清廷喪膽,武功登峰造極的嵩山獨臂神尼。”
  牟漢平側耳聆聽,老幫主又一聲嘆息,續道:“長公主雖出傢皈佛,卻仍不忘國仇傢恨,藝成後糾集一般遺臣志士,苦心孤詣,策動反清復明,驅除韃虜之計,然天數使然,雖鞠躬盡瘁,亦未酬壯志,臨終發下宏願,除激動衆人矢勸矢勇,繼續奮鬥外,並將自己所得異人武功,盡錄於册,埋藏於嵩山少室峰後一古洞中,欲以留傳後人習練,繼其遺志。”
  牟漢平嘴唇蠕動一下,問道:“爹,這又與玉玦有什麽關係呢?”
  牟漢平清楚記得,當爹爹說到:當然有關係之時,言尚未已,突然爹爹一聲沉喝,道:“誰?”
  門外一人應道:“畢五有話稟告幫主。”
  當時爹爹霜眉微皺,不悅地喝一聲道:“進來!”隨見門外人影一閃,一人躬身進入,竟是獐頭鼠目,眼光流動,專為幫中探聽消息的快訊畢五。
  爹爹看見他,臉色陡地一沉,寒聲道:“你幹什麽?”
  畢五行禮後,垂手恭立,低聲道:“小的打探得天下武林各門派,已皆為少林符升被殺,殘玦重行現世之事,派人齊集關洛。又小的在山下發現唐門弟子集結,事出緊急,故特闖入稟報。”
  爹爹一聽,聳然動容,沉思半晌,道:“你知在關洛聚集的,都是些什麽人?”
  畢五道:“詳細人名,小的不知,聞說一崖三堡及各大門派皆有高手出現。”
  爹爹揮手道:“你傳令下去,唐門弟子若不惹事,不必管他。好,你去吧!”
  等畢五走後,爹爹低頭沉思片刻,又對我繼續前言道:“當初長公主的得力臂助,除甘鳳池等江南八俠外,尚有兩人武功尤高,此兩人江湖頌稱‘南拳北腿’,南拳即‘神拳無敵’邱伯起,他是嶺南人;北腿是‘鐵腿裂山’朱恨天,此人亦為皇明貴胄。江南八俠因連番入宮刺殺滿酋雍正,後來多已折損,惟獨此兩人始終追隨長公主身邊。自長公主仙逝,他們也就心灰意冷,各自分散,臨行,兩人想起長公主的秘錄遺言,心中很是難過,幾經計議,决定出外尋找一個稟賦佳異的幼兒,苦心培植,傳他衣鉢,議定限期十年,尋得後發鄧取聯絡。”
  說到這裏,爹爹一聲沉重嘆息,又接道:“十年後,兩人在原地聚首,卻傷心已極,原來都沒尋到這個稟賦佳異的孩童,他們選擇的條件當然很苛,寧可將秘錄長埋地底,也不能胡亂收錄。最後兩人思得一策,將藏書地點繪成一圖,刻上長公主身佩玉玦,再將玉玦由中震裂,兩人分執,嗣後又各自南北的分開。”
  這時我曾不解地問道:“他們為什麽這樣呢?幹嘛又要將玉玦震裂?”
  爹爹又不勝惋惜道:“原來兩人雖終生相伴,追隨長公主,卻心存芥蒂,相處並不和睦,尤其兩人一拳一腿,功力悉敵,心中自是互不服氣,然數十年相交,又不忍兵戎相見,最後為着這册秘錄,仍要賭一口氣。”
  爹爹說到這裏,嚴肅的臉上,亦不禁露出笑容,捻須含笑道:“他們要各以此半塊玉玦,尋覓具最高智慧的孩子,自行推斷去尋找秘錄。”
  我覺奇怪,不禁插嘴道:“那不是更難了嗎?”
  爹爹說道:“不過他們各自藏在心底的一個心願,能不能達到,那衹有聽憑天意了。”
  我忽記那道士所贈玉玦,忙又問道:“那麽這塊玉玦……”
  爹爹道:“這塊玉玦不知是兩人哪位所有,想來邱伯起較為可能,因朱恨天聞說不甘再食清人𠔌米,早已遠走海外,而邱伯起聽人言,也於他們分別不久,即自葬於祁連山一古洞中,所以照我忖斷,也許他死後被人發現,故玉玦始又重現江湖,不過……十年前那個道士到底是何來歷?又為什麽將此物交你轉我,這確是令人費解了。”
  爹爹言畢,俯首苦思半晌,道:“此事日後定能明白,這塊殘玦,你收着吧!明天你下山去關洛一趟,把另塊玉玦現跡江湖的事,和近日武林發生的那幾樁驚人大案,一並查個明白,這幾樁大案,骨子裏實在都與本幫有着密切關係呢!”
  當時我伸手即將玉玦接過,貼身揣入懷中,爹爹又道:“你此去千萬小心,尤其不能稍露此玦,否則立時就有殺身大禍。”
  我唯唯答應,退出屋外,心中翻翻滾滾,想起此去關洛任務艱巨,不知是喜是愁……
  牟漢平正自傍壁呆立,回憶往事,突然迎面一股冷風疾撲而至,急切中,他將頭一偏,右掌一招“七星在戶”疾拍而出,掌落後,但聞“吱吱”幾聲鳴叫,聽聲原是一隻蝙蝠被打在地上。
  牟漢平深舒口氣,暗道一聲:“不好!我才氣衹能一時,如不盡速設法離此,洞中空氣已惡濁有毒,這便如何是好?縱然迷失路徑,也不能在此坐以待斃,好歹也得碰碰運氣。”
  當下移動腳步,慢慢前行,反正既知走錯路徑,倒也不再顧忌,逐漸將腳步放快,就在漆黑的洞底左奔右突的疾走起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覺腳下有異,伸足前後一探,心下大喜,原來地下已不再潮濕崎嶇,而現乾燥平坦,急急嚮前行片刻,突然腳下一碰,險險撞上墻壁。
  他心想此處必定又有岔道,伸手一摸墻壁,入手冰涼,心中不覺一愕,原來此處已換石壁。他沿壁而行,意欲尋得岔路,可是輾轉良久,仍未尋得路徑,心下暗暗驚凜,恐怕再將道路迷失,不禁停下步來,不再前行。
  腳步剛停,驀聞身側傳來一陣絲絲異聲,這聲來得奇異,他斜退數步,側耳傾聽,聲音卻又消失。
  他疑心自己因情緒緊張,聽覺錯誤,剛欲移動腳步,絲絲之聲又起,此次已迫至切近,他不覺大吃一驚。驀地躍退數尺,伸手欲扶石壁,不想一手摸空,踉蹌順勢跌去,在空中他挫腰拳腿,真氣下沉,欲將腳步站穩,陡覺腳下有物,他正要縱躍開去,卻聽地下發出一聲微弱呻吟。
  他心中驚喜萬分,原來聽聲音正是傳連。
  他蹲下身去,將他扶起,伸手一撫他臉頰,但覺火熱炙人,遂急聲問道:“傳兄,是你嗎?”
  聽得傳連微弱的答應一聲,他焦急地道:“到底怎麽回事,你受傷了嗎?”
  半晌,傳連繼續低微的道:“蛇……小心,蛇……”
  話猶未已,牟漢平陡覺一股尖銳冷風,疾射後頸,牟漢平甩肩閃讓,掄臂後拍,驀覺發辮一重,一條軟膩冰冷之物,閃電纏上脖頸。
  牟漢平心中大駭,急將傳連放倒在地,雙手疾伸,猛運真力,生生將蛇撕成數段。丟掉掌中死蛇,心下猶在餘悸未定,倏聽傳連微弱的道:“牟兄,你沒事吧?”
  牟漢平喘息一聲,道:“好險,它咬住了我的發辮,否則真不堪設想。”
  傳連掙紮着勉強道:“你把它弄死了麽?”
  牟漢平道:“已讓我把它撕成幾段!”
  “啊!”傳連不待他說完,即急急喊道:“謝謝天,快快,你挖它的蛇膽。”
  牟漢平豁然大悟,依言急忙摸到蛇屍,挖出蛇膽,塞入傳連口中,稍停,傳連一陣嘔吐過後,又昏了過去。
  牟漢平欲待替他推拿,助他血脈運行,突然驚覺她本是女子,雖在暗室,他亦不能逾越規矩,但權衡眼前險惡處境,又不得不助她盡快被動除蛇毒,恢復體力,而共商脫身之計。
  於是,他將舉起又放下的手掌,重新舉起,猶豫再三,終於顫抖着手嚮她身上摸去,待一觸到她柔軟溫熱的身體,牟漢平但覺熱血上涌,渾身大震,心中驚喜參半,又惶恐又奇異,竟自呆癡良久,忘其所以。
  正自沉醉呆愕,意亂情迷,陡覺手掌猛被甩開,傳連怒聲道:“你要幫我推拿就快點,愕什麽?”
  牟漢平剎時羞窘得無以自容,手掌懸空,兀自吶吶說不出話來。
  倏聽傳連冷哼一聲,道:“哼!誰希罕你?”
  牟漢平逐漸平靜下來,歉聲道:“傳……姑娘,在下實是想到男女有別。”
  傳連怒道:“你既知男女有別,怎麽還要把手放……放在我身上?”想是她女孩兒傢說得這話,真羞於出口,故說得結結巴巴,半晌,她哽咽地道:“我知道,你根本就沒安好心!”
  牟漢平心下大急,平時極為鋒利的口舌,現在卻變得出奇的笨拙,他吶吶的顫聲道:“姑娘實在誤會,我……”
  傳連亢聲道:“你什麽?”
  牟漢平低聲道:“我實是一番好心。”
  傳連重重冷哼一聲,於是皆陷入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陡聽傳連一聲冷喝道:“你死啦?”
  牟漢平愕然不知所措:“我……”一聲再也不知所答。
  繼聽傳連怒聲道:“沒死怎不伸過手來幫幫我?”
  牟漢平心下大感為難,疑遲着將手遞過,傳連接過他的手,按在自己背部“精促穴”上,道:“幫我運行真氣。”
  牟漢平心中忖道:“怎的現在你自己倒又叫我碰你來了。”當下提聚丹田真氣,凝聚於掌心,源源迫入傳連體內,起初運行艱難,極為費力,慢慢衝破阻礙,由濁至清,終於循行周天,直上重樓。
  牟漢平輕輕擲開手掌,掌中餘溫未去,心下兀自恍惚蕩漾,正自呆呆出神,倏聽一陣衣衫“悉索”聲響,傳連由地上站起,輕輕說聲:“走吧!”即當先嚮前走去。
  牟漢平慌忙追上喊道:“姑娘,我們得先辨清方向,這洞內岔道太多。”
  傳達徑直前行,不耐煩冷冷地截斷他的話,道:“你要是害怕,就別來!”
  牟漢平胸中怒氣陡升,心想:“我好心救你,倒落得滿身不是,你既不知好歹,由你就是。”當下賭氣站立原地,不再跟行。
  半晌,傳連已走出老遠,見背後毫無動靜,知牟漢平動氣,折返身來前後搜尋,卻已不見牟漢平的蹤影。
  且說牟漢平心中惱怒,正自愕立,驀覺眼角光影一閃,心下大奇,剛欲躍去探看,光影旋即消失,他停立等待一會,光影又起,當下再不猶疑,直撲過去。
  光影時現時隱,就在不遠之處,他加速腳步,急急循光前進,漸漸覺得衣衫單薄,空氣驟寒起來,迎面並覺濕氣濃重,腳步着地雖仍平坦,卻踏足隱有水聲。此時光影更強,隱約已可辨得四下壁影。
  不覺大喜,心想原來此處是離洞捷徑,想必出口近水,故濕氣迷蒙。
  待得再進數丈,看清眼前情勢,不禁腳步頓滯,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原來光影閃動處,哪裏有出口捷徑,卻是一座龐大,水色墨緑,滾滾沸騰的死潭,潭壁青苔如茵,幾堆白骨,支離的俯臥在岸邊。
  他呆呆僵立片刻,額上水珠淋漓,不知是汗水抑是濕氣,如此不知過了多久,他長長一聲嘆息,頽然跌坐在地上。
  入洞以來,他一直在驚懼、疑忌和焦躁不安中,提聚着一口真氣,一來防犯戒備突襲,再者藉以避免中毒,適纔為傳連療傷更消耗真元過甚,一腔興奮,循光奔來,到此卻是這種絶地,怎能不心灰神馳?本已沉濁的真氣一泄,當下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
  他坐下後,略作喘息,尚幸此處空氣倒不如別處惡濁,即沉心靜慮運氣調息。
  待他運功完畢,發覺身邊坐着一人,卻是傳連,衹見她衣衫零亂,面目憔悴,呆呆望着潭水出神。牟漢平幹咳一聲,正要搭訕,卻聽她一聲嘆息,冷漠的道:“此處潭水劇毒,你倒跑到這裏來調息。”
  牟漢平臉色一變,暗道:“怪不得岸邊有幾堆白骨,想是誤飲潭水死在那裏。”接着嘆道:“其實毒發餓斃都錯不了,反正你我兩人是難離此洞了。”
  傳連冷冷道:“哼!此洞設置亦無非是按九宮八卦排列,卻難不倒我。”
  牟漢平大喜起來道:“那我們為何還不快走?”
  傳連冷哼一聲,將頭轉過一邊,淡淡地道:“現在已經晚了。”
  陡見傳連眼如利刃般射將過來,恨聲道:“要不在洞裏到處找你,把時間耽誤,怎能容那廝把洞門關了?”
  牟漢平不覺驚呼一聲,又聽傳連切齒喃喃駡道:“姑娘除非死在洞中,要不總有一天把你碎屍萬段。”
  牟漢平問道:“那廝究竟是何來歷?”
  傳連道:“凌雲崖的!”
  牟漢平心中又自一凜,道:“你怎知……”
  傳連已感不耐,尖聲道:“他武功傢數還看不出來?”
  牟漢平道:“那麽姑娘已和那廝動過手了?”
  傳連淡淡“嗯”了一聲,以作答復,半晌又道:“我深悔沒下狠手將那廝擊斃,衹打了他一掌,就繼續在洞中找你,不想那廝逃得出去就把洞門關了。”
  牟漢平深自慚愧,呆得半晌,說道:“在下生死本不足惜,如此連累姑娘,卻於心不安。”
  傳連嘆息一聲,漠然的道:“算了,你來,我帶你去看樣東西。”說罷,轉身當先走去。
  牟漢平應了一聲,在後跟隨,暗想:“我自幼空負機智聰明,如今入得江湖,頻遭挫辱,處處仰人舁息,受人牽扯,任人擺布。此女武功高強,聰明絶頂,尤其遇事之冷靜鎮定,更非我能企及,機智聰明衹她當之無愧,我嘛,看來亦衹是父執褒奬激勵之詞而已。”想至此,口中不覺發出一聲嘆息。
  衹聽傳連漫聲道:“你也不必着急,咱們陷此洞中,好歹也總要設法出去,衹是我擔心‘凌雲崖’的人,既把洞口封了,必定還在外邊埋伏等候消息。”牟漢平剛欲出聲插嘴,她卻已接了下去,道:“你想說那人已被我打傷,沒有餘力了,是嗎?”
  牟漢平低聲以應,深為驚凜,自己心中所想之事,黑暗中僅憑一絲聲息立即猜透,不禁大為傾服,傳連一聲輕哂,道:“他尚有同黨接應,否則那廝中我一掌,肩骨盡碎,若無人救援,哪能逃出?”
  牟漢平心中不解,遲疑地道:“姑娘若是懼怕他們埋伏……”
  傳連怒叱一聲:“鬍說!”半晌卻自冷笑道:“他們埋伏根本不堪一擊,若有人在外守住出口機關樞鈕,你怎麽辦?”
  牟漢平啞然,傳連停步不行,待牟漢平近前與她並肩而行。牟漢平但覺身邊淡香微渡,檀口吹氣若蘭,倏聽傳連又道:“我們當然沒有跟他們對耗,這洞中路徑,大半已被我識透,應該還有別的出洞捷徑,等一下我們再搜搜,看是否尚有別的通路。”
  轉過一個壁角,陡地前面一股灰蒙蒙的光華由斜裏射來,光亮強烈,使牟漢平不住一陣眼花。光華是由洞道左壁一間石室內射出,兩人魚貫走進石室,衹見室內除一顆明珠照亮外,空無一物,有兩條通體金黃的小蛇在壁角。
  牟漢平疑惑的望傳連一眼,她道:“殺這兩條蛇真不容易,若非我使用金針,恐怕不但殺不了它們,還要被它們殺了。”
  牟漢平眼光陡地大亮,沉聲道:“姑娘慣用金針,而又來自西域,敢問是否天池癡嬤一脈?”
  傳連白他一眼,淡淡地道:“那是我師父。”
  牟漢平暗嘆一聲,心道:“罷了,天池癡嬤幾與獨臂神尼同負盛名,隱跡江湖已逾五十餘年,不想她卻有弟子如此年輕,傳聞癡嬤金針釵雨、廿四式落英劍,武功通神,傳連藝業,不想可知,方纔聞說她動手,輕易即將‘凌雲崖’之人擊傷,尚為不信,如今看來,當非過甚之詞了。”牟漢平腦中思想,臉色瞬息數變,傳連眼光灼灼,註定着他,牟漢平隨忙笑道:“不知姑娘原是癡嬤老前輩的弟子,真是失敬了。”
  不想傳連小嘴一撇,冷聲譏誚道:“算了!少幫主,我一進關就聽到你的大名,給你打個招呼,你卻把我當仇人似的。”
  牟漢平彎腰深深一揖,傳連抿嘴笑道:“你怎麽啦?”
  牟漢平赧然道:“小可深感慚愧!”
  傳連深深凝視他一會,微微一笑,轉頭指着蛇屍道:“你不覺得這些蛇有什麽怪異嗎?”
  牟漢平沉吟一下,突然噫了一聲,擡頭望望傳連,見她仍在含笑註視自己,於是他幹咳一聲,道:“這些蛇確實有點怪異,此蛇和在下殺死的那條似為一種,觀其身長而細,行動迅捷,輕靈如飛,竄起襲人,專擇要害,似是飽受訓練,難道是人豢養的嗎?”
  傳連點頭,伸手輕撫一下肩後傷痕,嘆道:“你猜得不錯,此蛇正是被人拳養,方纔那條在暗中竄起嚮我突襲,本是直奔我腦後風府穴而來,認穴之準,勁力之疾,恐怕武林能手也未能企及,幸虧我發覺尚早,避開此穴,否則哪還有命在。”
  牟漢平道:“然則此洞久無人跡,群蛇從何而來,難道也是凌雲崖的?”
  傳連默然道:“是的,他們先來洞中,再潛伏暗處,伺機偷襲,這兩條是被我打一掌的那廝放的,否則我還不打他哩!”
  牟漢平劍眉深皺,“哦”了一聲,傳連望他一眼,移步走嚮壁前摸索,悄聲道:“看樣子他們像是專為對付咱們而來的。”
  牟漢平沉聲答道:“不錯。”
  她驚異地停住手,回頭望他,牟漢平又道:“他們是為在下來的。”
  她詫訝地睜大了眼睛,道:“為什麽,你跟他們有仇嗎?”
  牟漢平嘆口氣道:“衹因為我知道他們的秘密。”
  她淡淡地一笑,回頭重新在墻上撫摸,片刻,忽聽“軋軋”一陣響聲,壁上大塊青石隱隱移開,出現一道門戶,傳連嚮他招招手,徑自走進門去。
  牟漢平道:“姑娘怎生發現這間秘室?”
  傳連淡然道:“方纔那廝就在這石室門外,動手時我誤觸機關,門就打了開來。你看!”說着,她一扯牟漢平衣袖,他順着眼光望去,不禁一呆。
  原來這間石室比外間略小,猶有丈餘方圓,除室頂深嵌明珠及門左靠壁一張石床外,卻別無他物。那石床形狀十分奇特,既寬且高,後窄而矮,床上塵土積封,明顯的印着數道指痕。
  床畔邊沿,斑斕有數點污跡淋灑而下,似是日久變色血跡,壁腳青石有毀壞破痕,室頂右角有一支形式奇古的劍柄釕在石上。
  牟漢平進得室來,即深深為這些奇異痕跡所驚異,傳連走近床邊望着淋瀝污跡,呆呆出神,牟漢平不停的在室內掃視,突然眼光一滯,在石壁的殘痕上停住,一種奇異的神色在臉上浮起。
  他正自對壁上殘痕怔愕出神,突覺一股蘭麝溫香竄進鼻孔,扭頭一望,不知何時傳連已站在身邊,臉上淡蒙紅雲,神邑亦是陰晴不定。
  牟漢平悄聲道:“姑娘亦發現壁上痕跡奇怪嗎?”
  傳連不答仍自癡望,片刻,她驚嘆的道:“你眼光果然不同凡響,我方纔進來竟沒有發現,看來這間石室當真不平常呢!”
  原來石壁斑剝的殘痕,並非日久腐蝕,似為被人強勁掌風劈掃所致,故而斑剝淋瀝,痕跡深淺不一,最引人註目的,非壁上殘痕,而是殘痕間隙中隱約顯露的絲絲條紋。
  這些條紋深淺一致,有條不紊,除殘破中斷,無法辨認之外,連貫揣測條紋,似是表現一些圖形,而這些圖形表現什麽,他們正是因此不解,而出神深思。
  時間靜靜的過去,兩人皆在悉心埋頭苦思,忽然一絲喜色浮上傳連嘴角,她轉過頭正欲嚮牟漢平說什麽,卻見他如癡如呆,嘴中喃喃有聲,指劃頭搖似在依形有所模仿,傳連秀眉一蹙,把眼光重新移到壁上。
  如此又過了一會,傳連嘆道:“當真是仰之爾高,臨之爾深呢!”
  牟漢平含糊的答應一聲,傳連嗔道:“你迷了,跟你講話你聽到了嗎?”
  牟漢平如夢初覺的“啊”了一聲,長長吁了一口氣,贊嘆的道:“果然妙奪造化。”
  傳連撇了撇小嘴,酸溜溜的道:“喲!少幫主到底智慧天生,一眼就瞧出‘霹靂廿四腿’的妙處,咱們自知愚鈍,參解不透,可也最不高興看那副洋洋自得的嘴臉。”
  牟漢平不聞言愕了一下,半晌始會過意來,嘆道:“姑娘誤會了,小可不過苦思這些殘損圖形的意義而已,小可亦曾猜測此圖為一連貫腿法,因其殘損過多,不敢妄斷其名稱,幸蒙姑娘指點,茅塞頓開,此‘霹靂廿四腿’果真神妙萬分。”說着,偷覷傳連一眼,見她顔色漸平,續道:“壁間此‘霹靂廿四腿’為北腿朱恨天威震寰宇絶技,不知因何刻此洞中?”
  傳連道:“你將石床掀開看看,裏面是什麽?”
  牟漢平愕然打量石床,他本心思靈巧之人,種種跡象自能一目瞭然,衹因方纔入得室來,即為壁間圖形吸引,始終未曾細察全室,如今看來亦不禁一愕。
  他走到石床前,雙手扣住較寬一頭床角,試着用力扳動,石床渾成,無法動得分毫,張嘴猛吸一口真氣,勁貫雙臂,低喝一聲“起”,但聞“砰啪”一聲,床未掀開,床角卻被他劈碎下來。
  他瞠然望着自己雙手,滿臉驚疑之色,床雖未掀開,但他不敢相信自己有此功力,而扭碎尺許石角,他不知自己功力怎會突然加深,又驚又喜,臉色陰晴變換不定。
  傳連尚以為他因掀不起石床而難堪,悄悄走近前來,柔聲道:“我們再找找,也許有機關。”
  牟漢平唯唯漫應,傳連開始在石床四周細心尋找,一會,她輕呼一聲,隨聽“悉索”數聲輕響,果然被她找到機鈕,石床慢慢打了開來。
  外表上看來,雖是一張石床,其實卻是一座石棺,衹見棺蓋掀起以後,赫然一堆白骨橫臥在棺中。
  這具白骨雙腿大異常人,壯碩特粗,然足踵處已碎裂,似為鈍物擊碎的,胸部筋骨盡折,棺內污跡淋漓,直灑棺蓋,由此可以想見其人死時掙紮之激烈。
  傳連喟然嘆道:“朱恨天英雄一世,卻落得如此下場。”
  牟漢平不解的收回目光,道:“何以見得此人即為朱恨天?”
  “你看!”傳連指指骸骨手邊,牟漢平掠目望去,衹見骸骨手旁棺壁上刻着一行模糊字跡,順序念去,似為:“餘星明朱氏,恨天逆運也,因急功心切,誤收匪徒……”下面二字殘缺不明,無法辨認,再後又為:“……竊我技藝,殘我肢體,終受其害,見吾骸骨者,務為格殺叛逆,消我……餘有以報者……壁間圖耳……”念至此,傳連和他對望一眼,不自覺地皆把眼光移至壁間殘缺圖形上。
  她道:“這式腿法,純屬陽剛之力,招式猛厲,確有雷霆萬鈞之勢。”
  牟漢平道:“人稱‘南拳北腿’冠絶天下,當真不假。”言至此,心念一動,突地記起在窯洞中,老人邱伯起留贈的拳譜來,心忖:“若得‘南拳北腿’兩種強絶天下的武功,相輔並用,其威力將何等強大?”
  心中正自忖想不定,忽聽“悉索”一陣輕響,回頭望去,見傳連正按動機鈕,將石棺蓋上。她柔聲道:“你如想參解這套腿法,可在此等我一下,我去看看洞口動靜,再查看看有沒有別的出路。”
  說罷,身影一掠,徑自走出。牟漢平暗喜,索性盤膝坐定,苦苦思解,探究損毀圖形原意。
  不知過了多久,他逐漸已將殘損所在圖意會出,於是潛心澄意按圖思解,不久渾然其中,按式比擬,手舞足蹈,眼癡眉蹙,幾忘處身何地。
  霹靂廿四腿,共七十二式,三腿十二式為一環,腿腿卸接,環環連鎖,端的猛惡兇厲,雷霆萬鈞,而每腿踢處,皆在人類習嚮不慣伸展處,施展出來,故使出彎扭,攻出部位也使人防不勝防。
  牟漢平着意琢磨,思忖體會腿招出處之力道控製,變招換式時,真氣運達之關鍵等等,如此又耗了一些時,驀地驚覺腹鳴如鼓,回頭看時,仍無傳連蹤影。
  他一驚跳起,心想:“在洞中不見天日,雖不能辨時光流逝,但想來已耽了很久,傳連言明出去探路,怎麽始終不見消息?”
  也許傳連因尋別的出路耽誤時刻,她聲言通曉洞中路徑佈置,迷路被睏想不會,要不即是又遇強敵展開拼鬥,不過她是癡嬤弟子,絶技在身,除非遭遇絶頂高手,大概不會有甚差錯,再等片刻,免得等她回來錯過,如仍未回來,再去找尋不遲。
  於是目光重回至壁間圖形,暗想朱恨天英武蓋世,當初追隨長公主馳騁江湖,殺虜戮賊,叱咤風雲,彈劍高歌,何等威儀,不幸晚年卻誤收匪徒,而蒙其害。照棺中骸骨及棺壁斷續文字推想,必為孽徒楊某乘機殘其雙腿後,再為弒殺。想朱恨天武功深湛,雖受重傷,尚未即死,然其逆徒卻活活將其生葬棺中,他在棺中提聚最後一口真氣,以金剛指留字棺壁而述其事,適巧又為其徒發覺,毀其要義,故棺壁殘損,字跡斑剝,至石壁間腿招圖形,為人所毀,朱恨天抑是其徒,卻是難判定了。
  思忖至此,牟漢平暗暗默禱,如出此洞中,誓為其清理門戶以報他傳絶藝之恩。
  禱罷,回過身來,忽然看見室頂露出的奇古劍柄,於是挺身縱起,伸手抓住,意欲將之拔下,然連扯數下,竟意外的抽出一捲錦帛,劍柄則穩然不動,心中大奇,以手抓緊劍柄,藉力調勻真氣,猛然用力,低喝一聲,但聽“咔嚓”一響,劍柄應手而落,下地後擡眼一望,不覺大吃一驚,暗叫可惜。
  但見劍身碧光四射,寒氣森森,凌芒伸縮,挺出劍外幾達數寸,而劍尖處卻如月牙形斷折,想是方纔用力過猛,扭斷在石壁裏。
  牟漢平兀自悔恨,呆呆站立,寶劍經珠光反照,映得他滿臉青碧,毫發俱見,衹見劍身斷後仍長三尺,靠柄處以金絲精鏤“寒犀”二字,他反復把玩,愛不忍釋,如此過了好久,仍不見傳連回來,劍眉不禁輕輕皺起,再等了一會,心中已感不耐,於是對着石棺深深一揖,躍起挖出室頂明珠,握在手中照路,攜劍舉步走出石室。
  出得石室,不覺又躊躇起來,他深知道路錯綜復雜,如今雖有明珠照路,然往何處而行,卻仍拿不定主意。
  心下雖躊躇,腳下卻絲毫沒停,信步往前走去,他一邊走一邊細心觀察,猛然想起入洞時,曾踏濕地,低頭一看,腳下至今仍留有泥濘,於是盡揀潮濕路徑走去,果然,漸漸地上水漬濕漉,黏鞋出聲。
  擡頭嚮四壁打量,洞壁已非石砌,想見是人工挖掘而成,故泥壁上水漬淋瀝,空中一片潮氣迷蒙。
  呼吸間,突又吸入一口甜甜的黴澀味,牟漢平知道又進入毒氣氤氳地帶,趕忙閉住呼吸,飛步緊走,不久,眼見一縷天光,自洞頂直瀉下來。
  牟漢平大喜,瞎撞鬍走,居然已撞到洞口,看此情形,似是洞口未關,不禁疑惑地停下步來。
  心中暗自驚惕,不要中了敵人詭計,俯身抓起地下一塊爛泥,抖手嚮洞口下臺階上擲去,爛泥落地聲音甚響,洞中回音更是嗡嗡,歷久不絶,但洞口卻絲毫沒有反應。
  於是他謹慎移步,暗暗運集真力,準備隨時出手搏擊,然他一直踏上臺階,洞口外依然寂寂無聲。
  他步步為營,一步一步順臺階爬去,直至頭已竄出洞外,仍然沒有事故發生。
  他膽氣陡壯,腰身一挺,縱出洞外,衹見廟外陽光耀眼,已是次日申牌時分。
  舉目四望,廟內除墻下挺着兩具屍體外,別無任何可疑痕跡,他靠在神案上蹙眉沉思一會,又在廟外四周巡視一遍,依然未見傳連留下一絲痕跡。
  他暗忖道:“照眼下情形,必是傳連用計衝出洞外,然後將‘凌雲崖’守洞之人擊斃,適巧又見敵蹤,追躡趕去,是以衹留得兩具屍體。”
  他暗暗點頭,以為自己所想合情合理,於是在廟前臺階上坐下,耐心等候傳連回來。及後想起自己與傳連萍水相逢,並無交情,雖知她是癡嬤弟子,然癡嬤久留西域,從不與中原人物往來,傳連此次來到中原,用意未知,自己身係幫中重任,西北之行,至今毫無結果,怎可仍然在此耽擱,讓老父焦急?
  正欲立起,忽又轉念想道:“我雖與傳連萍水相交,然為人信義為先,當初雖未曾親口答應等待,可是……”
  他正是左思右想拿捏不定,驀然一聲馬嘶,步履急驟,似有數人直嚮廟內奔來。
  牟漢平一驚,急站起身擡眼一望,衹見四人簇擁嚮廟內走來,當先一人步履矯健,身材矮瘦,面目黧黑,為一獨眼老者,左首兩人俱為中年彪形大漢,形相猛惡,肌肉盤結,左邊一人面白無須,是個頗為英挺的少年。
  老者嚮牟漢平上下打量一刻,回首對右邊一個大漢道:“是點子嗎?”
  那大漢對老者態度至為恭謹,躬身答道:“梅姑娘金令追拿正是這人,不過他另有一個同行少年,爪子極硬,本被咱們關入洞中,後來被他騙出,連傷刑九、郝振東兩人逃走。”
  那老者哼了一聲,徑自進入廟內,走至兩具屍體跟前俯視一眼,臉色微變,嚮大漢道:“那廝是天山癡嬤門下?”
  轉過身來又嚮牟漢平道:“過來!”
  牟漢平大怒,他在青竜幫中養尊處優,受盡詔諛逢迎,幾曾受過如此氣焰輕侮,但他衡量當前局勢,強敵環伺,拼鬥起來,自己本已難操勝算,若再心浮氣躁,豈可收拾?為今之計,衹可心平氣和,靜觀其變,最好能出其不意,一鼓擊倒兩個,才能順利設法脫身。
  當下強忍怒氣,微微一笑,道:“是你叫我嗎?”
  老者一陣“嘿嘿”冷笑,跨前兩步道:“不錯,你膽子倒不小,居然敢招惹咱們‘凌雲崖’,瞧你年紀輕輕,絶不敢如此妄為惹禍,說!誰唆使人出來的?”
  牟漢平喃喃道:“怎麽她去了這麽久,還不回來?”
  老者暴怒,一聲厲喝:“小子,你找死!”一掌迎面劈到。
  牟漢平斜退一步,卸去來勢,並不反擊,笑道:“你這老兒恁大火氣,你知道我是誰?”
  老者手下不停,運掌如風,凌厲進襲,一邊獰聲喝道:“管你是誰,你既敢招惹‘凌雲崖’,想必不是泛泛之輩,擒住你還怕沒有名有姓的出來?”
  牟漢平見拖延之計不售,衹得悉心招架,謹慎拆解,衹因他見老者來勢猛惡,已寡人衆,心下先存怯敵,故出手難免縮手縮腳,一意伺機籌思脫身之計,故數招下來,已自手忙腳亂,連逢險招,心中越來越亂,眼看就是不了之局。老者一聲陰笑,踏洪門,走中宮,左掌“手揮五弦”,疾掃牟漢平胸肋,牟漢平側身閃避,招運“七星在戶”意圖寓守於攻,閃過鋒銳,不想老者兇目大張,殺氣倏布眉梢,獰笑中展“蓮開並蒂”,左掌直進,右掌卻電疾由下穿出,猛嚮牟漢平左肋擊到。
  看他面目猙獰,滿臉殺氣,掌勢勁疾,帶起縷縷寒風,電疾擊到,牟漢平大駭,禁不莊低呼一聲,危急中下意識左肘一穿,肩肋垂卸,腳下連環互踏,倏地一腳閃電踢出。
  但聞“砰”地一聲,一條人影如斷綫紙鳶般暴射而起,落地已在數丈以外。
  旁觀衆人欣然色喜,衹道老者一掌已重重擊中牟漢平,此老浸淫掌上功夫垂數十年,為“凌雲崖”有數高手,江湖人稱開山掌“狄震”,如若這掌擊實,縱是鐵打鋼鑄亦禁受不起,不想細看跌出之人,大吃一驚,原來卻是老者狄震,並非牟漢平。
  三人呆得一呆,齊聲暴喝,分出一人探視狄震,餘兩人各執兵刃,齊奔牟漢平。
  牟漢平本是情急救命,下意識使出霹靂廿四腿的一招“雷厲風行”,今見一腿有如此威力,亦不禁驚駭無措,呆在當地。待得兩人撲到,刀鞭齊施,寒氣壓體始得驚覺,忙寧靜心神,鬥志大盛,於是左拆右逼,遊前走後,按照“霹靂腿法”要義拼鬥起來。
  想開山掌狄震成名江湖數十年,武功經驗均近登峰造極,尚難擋得一腿,圍攻牟漢平兩人不過江湖三流角色,如何能堪一擊?雖然老者被傷是為急功心切,輕敵過甚,然亦可見,此套腿法厲害,果然未使數招,即聞“砰砰”兩聲,慘嗥連連,兩人翻翻滾滾,像生翅膀似的跌飛開去。
  狄震面色慘白,眼神怨毒的被另一大漢扶着站起,一隻右腿軟軟垂着,原來已被牟漢平將胯骨踢碎。他咬牙強忍疼痛,扶着大漢肩肋深深嚮牟漢平註視,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半晌,澀啞的道:“老朽有眼無珠,沒看出閣下是個高人。老朽認栽,自有分量重的會你,咱們青山不改,後會有期。”
  說罷,也不理另外兩人,扶着大漢嚮外走去,片刻,馬蹄急驟,轉眼去遠。
  牟漢平呆了一會,走到倒地兩人跟前,見肋骨盡碎,皆已死去,心下亦不覺駭然。心想:“南拳北腿功奪造化,果然不假,此腿威力已至於斯,真使人不敢相信。我牟漢平何德何能,卻有如此福分,盡得拳腿絶藝!”
  想至此,當即心下一跳,不覺伸手懷中一撲,拳譜在貼身內衣放着,於是心中盤算,舉步嚮廟外走去。
  到得廟外又猶豫起來,暗想:“是不是要等傳連回來?似此恁久時候,傳連兀未露面,想已不會再來,然她萬一回來我若離去,不是失信於人?”左思右想兀自委决不下。又想道:“‘凌雲崖’既是這樣死纏不脫,我武功低微,逃避終非善策,而且江湖詭譎,尚有許多事皆待奔走辦理,縱想逃避亦是逃避不得,目下縱然學得霹靂神腿,但時日過淺,使用終不熟悉,不如尋得一個清靜地方,潛心修煉,配合邱老前輩神拳,當或另有一番成就,那時絶藝在身,奔走江湖,再也不致畏首畏尾。”
  想罷,加緊腳步嚮前奔去,好在西北各地山洞土窯遍地皆是,留心察看,知道背後並無有人綴躡,於是尋得一個隱密窯洞住下,不眠不休苦心鍛煉。
  匆匆一月過去,並無事故發生。在這期間,他已將腿法、拳譜練熟,並能配合使用,相輔相成,威勢自是雷霆萬鈞,那捲錦帛,則是各大門派武功精粹,亦一並勤練不怠,功夫既成,也就離開窯洞。
  心想:“自己離中原瞬已數月,江湖情事,瞬息萬變,不知如今又有什麽事情發生?再說自己奉命離幫以來,初至關洛,即遇挫折,一直沒與幫中通過消息,父親因自己久無音訊,心中焦急,當可想見,還是先回幫中一趟,把經過稟明,再辦他事不遲。”
  他因月來潛處窯洞,一心練功,隨地坐臥,身上衣服已髒污不堪,隨身衣物皆遺落洛陽客店,無法替換,所幸身上尚有散碎銀兩,就嚮近處民傢購得一套羊皮衣褲暫穿,急往東走,嚮關內行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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