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帝疆风云
  作者:独孤红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一章
  西部一带的风景,在京畿是数得着的!
  风景最美的时候,除了春天应该就是秋天了。
  秋天的景色是肃杀了些,可是肃杀中所透露出来的美,不是任何一个季节可以比拟的,菊黄枫红,丹桂飘香,加上肥蟹几只,佳酿一坛,不永远是诗人们的最爱么!
  西部有一座大宅第,建筑宏伟,占地也大,美轮美奂,林木森森,深不知有几许。
  这么一座不亚于王侯之家的大宅第,应该是进出人多,门前车马不断,至少门前也该有几个站门的。
  可是理虽如此,事却不然,这座大宅第两扇朱红大门紧闭,不只是门前不见站门的,就连那丈高的围墙里头,也听不见一点人声。
  难不成这是一座没人住的空宅!
  不会吧,空宅怎么会有客人造访!
  客人,来自门前的大路上,这条路,通京城往西部,西山的干道。
  不提软轿,只看那四人四骑,就可以知道客人是什么来头。
  四匹马,清一色蒙古种健骑,鞍配十分讲究,每匹马的鞍边,都挂着一把红丝穗,金丝缠把气昂昂,八道目光更像利刃,扫谁一眼能让人不由自主的机伶伶打个寒颤。
  软轿停下,当然轿后两骑也跟着停下。
  前面两骑左边的骑士翻身下马,至前面轿前恭谨躬身:“启禀大人,李府到了,容卑职上前叫门。”
  “叫门!”前面软轿里传出诧异一声,随即轿帘掀起,一个穿长袍马褂的清腥老者探出了头,一看大宅第大门,不由又是一怔:
  “怎么回事儿,不在家也不该这样儿,倒像根本没人住。”
  那骑士道:“回大人的话,这就不知道了。”
  清腥老者下了轿,就在轿前立望。
  骑土走到大门前,抬手就要扣门环。
  只听一个清朗话声传了过来:“诸位找谁?”
  骑士停手,跟清腥老者,还有那三名同伴,四名轿夫循声望。
  一眼就看见了,大门西围墙的那一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个人,四五年纪,身材颀长,一身庄稼汉打扮,但是沉稳、英挺,还有那自然流露的不凡气度,却不像个庄稼汉。
  清腥老者忙道:
  “我找这宅第的主人。”
  沉稳、英挺年轻人道:“我就是李诗,请教!”
  清腥老者忙趋前拱手:“原来就是李公子当面,老朽有眼无珠,老朽荣琦。”
  李诗握起了双拳:“原来是领侍卫内大臣荣大人,我才失敬,请蜗居奉茶!”
  他抬手让,却是往西边围墙的那一边让。
  清腥老者荣琦讶然道:
  “李公住在后头?”
  李诗微笑道:“蒙圣恩重建寒家,宅第是建好了,人却只有李诗一人,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宅子,浪费了,所以特在宅西林子里多搭一间茅舍暂住,至于寒家宅第,还是等亲人团聚后再说吧!”
  “原来如此,”荣琦道:
  “老朽有公务在身,不敢多停留,多谢李公子好意了。”
  李诗道:
  “这么说,荣大人来找李诗是公务?”
  “正是,老朽奉旨来请李公子进宫。”
  李诗微愕:“进宫?”
  “正是。”
  “自鳌拜事后,我一直没进过宫,也多年没进宫了,荣大人可知道皇上有什么事?”
  “老朽不知道,也许是多年不见,皇上想念李公子。”
  李诗迟疑了一下:“既是皇上宣召,随便派个人来就行了,怎么敢当荣大人亲自跑这一趟……”
  “李公子好说,应该的,早年老朽不在皇上身边,无缘拜识,如今能奉旨来请李公子,这是老朽的荣宠。”
  “荣大人言重,李诗更不敢当,请先回去覆旨,李诗随后就到!”
  “李公子,另有一顶软轿供公子乘坐,圣上旨意,请公子马上进宫。”
  这么急?会是只为了想念么!
  李诗迟疑了一下:“请稍候,容我换件衣裳。”
  “公子请便!”
  李诗转入西边围墙后不见。
  荣琦陪着李诗匆匆来到御书房外,今天的御书房外竟然没有小太监站门,就是连大内侍卫也没有,大内侍卫都撤到了几丈外。
  这又是个不寻常。
  荣琦在门外躬身:
  “启禀皇上,李公子候旨觐见!”
  御书房里传出一声:“快请”。
  不只是“请”,而且是“快请”。
  荣琦转过身,忙往御书房里让。
  李诗欠欠身,随即迈步进了御书房,荣琦居然没跟进去。
  御书房里只有皇上跟万顺和在,几年不见,皇上长大了不少,万顺和也老了些。
  一边御书房,李诗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可是却没办法觉出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
  皇上原在背着手走动,显得急燥不安,一见李诗进来,立即停住。
  万顺和原低着头,一付惶然惊急状,李诗一进来,他马上抬起了头,老脸上的神色更是清晰的落在李诗眼里。
  李诗上前躬身:
  “草民见过皇上,恭请皇上圣安。”
  皇上抬了抬手:
  “李侠士,咱们好久不见了。”
  “草民一直没有进宫请安,请皇上恕罪。”
  “李侠士,咱们之间是君子之交,你就别客气了!”
  “谢皇上不罪之恩!”
  万顺和这才颤巍巍的走了前来,拉住了李诗的手,一只老眼里竟然有了泪光:
  “李爷,好久没见您了,您安好?”
  李诗很感动,反握住他的手:
  “托您的福,您安好!”
  万顺和竟然流下了老泪两行:
  “我才是托您的福呢,只是不知道还能见您几面了。”
  李诗只当是老人感伤之余的随口话,刚想安慰几句。
  只听皇上道:“好了,万顺和,没人怪你,我只是问问你。”
  李诗听出了话中有因。
  那知万顺和忽然哭出了声:“万岁爷,奴才也是不得已呀,不信您问问李侠士,他最清楚!”
  这句话原是
  李诗道:
  “多年之后的今天,皇上突然宣召草民人宫觐见……”
  皇上道:
  “我召你进宫,是为跟你查证一件事。”
  “请皇上明示!”
  “据说我皇阿玛还健在!”
  这简直是晴空里的一个霹雳!
  李诗心头猛震,急道:
  “皇上,事关重大,您千万不能……”
  “李侠士,不要跟我说这些,只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
  这要是对别人,李诗可以一口否认,可是这是对皇上,他不知道皇上已经知道多少了,顿时感到难以回答,他望向万顺和,想从万顺和那儿得到一点暗示。
  万顺和何许人,怎么会不懂李诗的意思,他道:
  “李爷,是皇太后告诉皇上的。”
  是皇太后,这就麻烦了,李诗他要是否认,不就等于指皇太后说谎,这是什么事,能指皇太后说谎,何况皇太后并没有说谎。
  知道这件事真象的,没有几个人,要是一旦事情喧嚷开来,那对文武百官跟天下百姓
  李诗暗一咬牙,毅然道:
  “回皇上的话,太后所说,是实情。”
  皇上倒是显得很平静,道:
  “听太后说,我皇阿玛是在‘五台山’剃渡出了家。”
  “这也是实情。”
  皇上似乎有一点激动了,但是可以看得出,他还是忍着:
  “听太后说,这件事跟一个叫董小宛的女人有关。”
  “可以这么说。”
  “听太后说,你是我皇阿玛托付的人,这件事从始至终只有你跟万顺和两个人最清楚。”
  “是的,这是实情。”
  “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诗又望万顺和。
  万顺和苦着脸道:“李爷,以我的身份,有些话我不能说啊,要不我怎么会跟万岁爷说,我不得已呢!”
  原来他说的不得已是指这。
  不错,他说的是实情,照他的身份,有些话他的确不便说。
  事到如今,由不得人不说,李诗遂把他知道的,他参与过的,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静静听毕,皇上再也忍不住激动,道:“苍天,我真是不孝。”
  他忽然和西跪下。
  万顺和忙跟着跪下,道:“万岁爷,这不能怪您啊!”
  李诗道:“皇上,万总管说的不错……”
  皇上竟然流了泪:“不,我皇阿玛还健在,我居然接掌大宝,我皇阿玛还健在,我居然不能晨昏定省,而让他老人家远在‘五台’受苦,我何止是不孝,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愧为人君!”
  他向着西边磕了头。
  万顺和急忙跟着嗑头。
  皇上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李诗深深为之感动,等皇上磕了三个头之后,他上前扶起了皇上:“皇上,您完全不知情,不知老有什么罪。”
  万顺和跟看站起,道:“是啊!”
  皇上转脸向李诗,一脸冷肃:“我要接我皇阿玛回朝!”
  万顺和大惊:“万岁爷,不能……”
  皇上怒声道:“怎么不能?”
  李诗正色道:“万总管的没有错,您不能。”
  皇上向李诗,话声中已没有怒意:“我为什么不能?”
  “您是位圣明仁君,文武百官跟天下百姓不能欺君,但是人君更不能欺骗百官跟百姓。”
  “我不管……”
  “您不能不管,否则您是陷皇上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那您就真不止是不孝了。”
  皇上的脸色连变了好几变:“那难道就让我这么算了?我不能,我会一辈子不安,我宁不要这个王位,不当这个皇上。”
  万顺和大为惊慌:“万岁爷,您千万不能,您更不能,那您岂不是违背了先皇帝的遗诏了么,不、不、不,不是先皇帝,不是遗诏。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上显示没跟他计较那么多,凝目向李诗:“那你得跟着我去一趟‘五台’。”
  李诗忙道:“皇上……”
  “李侠土,以前我知道,现在我知道了,这是我这个做人子的起码该做的了。”
  还真是。
  “草民知道,可是……”
  “李侠土,我要是不能上‘五台’看看我皇阿玛,我真宁可不当这个皇上,我还配为人君么?”
  李诗迟疑了一下,毅然点头:“草民遵旨就是,只是皇上怎么个去法?”
  “怎么个去法,什么意思?”
  万顺和忙道:“万岁爷,李侠土早说,您得轻车简从,暗地里去,可是怎么瞒文武百官呢?”
  “那容易,随便找个理由就行了。”
  “万岁爷,要找个合适的理由不容易闷!”
  “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管准备车马,到时候跟着去就是了。”
  “奴才遵旨。”
  李诗道:“请皇上示下,什么时候启驾?”
  “是今天晚上,不是明天一早,你看什么时候好?”
  “明天一早吧,夜晚路上不好走。”
  “好,那就明天一早。”
  “草民遵旨!”
  ☆☆ ☆☆ ☆☆ ☆☆ ☆☆ ☆☆ ☆☆ ☆☆ ☆☆ ☆☆ ☆☆ ☆☆一辆高篷东套黑马车,在城门口刚开的时候驰出了城,高坐在车辕上赶车的是李诗,不用说,车里坐的,一定是皇上跟万顺和。
  出了城门,掀开了密遮的车帘,皇上有点兴奋,也有点激动,东看看,西看看,道:
  “外面的世界真好!”
  多少人羡慕大内天家的人间极富贵,皇上他却说外面的世界真好。
  万顺和道:“万岁爷,您又不是没出来过。”
  皇上道:“出来的时候年纪太小,记得什么,又懂什么。”
  这倒是。
  秋高气爽,一路之上的田原郊野,虽然看不到什么,但是对一位久居深宫的小皇上来说,也够心旷神怡的了。何况这一趟是远上“五台”看望多年以来一直以为已经宾了天的皇阿玛,对这位仁厚至孝的小皇上,更是一种鼓舞,所以,尽管一路之上,万顺和舀滔不绝的,跟皇上叙述当年也走这条路上‘五台’的情景,皇上似乎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其实,这一趟不只对皇上是一种鼓舞,对李诗跟万顺和来说,又何尝不也有一份兴奋与激动!
  马车上不了山,到了“五台”山脚下,只有把马车寄存农家,步行登山。
  登山,对李诗来说,自是不算什么,可是对久享荣华富贵的皇上,跟上了年纪的万顺和来,可就是件苦事了。
  其实,谁最苦,最苦的还是李诗,左手挽一个,右手扶一个,等到了“文殊寺”,已经是上灯时分了,皇上跟万顺和也精疲力竭了。寺里正晚课,知客已经换了人,不认识李诗跟万顺和了,只当是上山的游客,游客在寺里借宿是常事,知客把三个人带进客房,一进客房万顺和差点没哭出来,只因为这间客房当年故主住过,多少年了,点也没变。
  知客点上灯,安置好了三个人之后走了,万顺和还是忍不住掉了泪。
  皇上看见了,道:“万顺和……”
  “万岁爷啊!”万顺和哭着说:“这儿皇上当年住过啊!”
  李诗心里也有种异样感觉。
  只见皇上转过脸来:“李侠士,我想尽快见我皇阿玛。”
  李诗也好,万顺和也好,谁又不想,李诗道:“草民知道,等他们送茶水来,草民再安排。”
  说话间,知客带着两个年轻和尚来了,不只送来了茶水,还有斋饭。
  万顺和迎上去招呼,李诗则向知客道:“敢问师父上下!”
  知客道:“贫僧慧通。”
  “原来是慧通师父,我记得当年是位悟因师父。”
  “施主认识贫僧的悟因师叔?”
  “我记得悟因师父,只不知悟因师父是不是还记得我了?”
  “贫僧的悟因师叔已经升任藏经堂首座了。”
  “原来悟因师父已经荣升了,我想见见悟因师父,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方便,方便,不过恐怕要等到晚课以后,施主正可以趁这机会用点斋饭与茶水。”
  “那就烦慧师父跟悟因师父说一声!”
  “施主请放心,晚课一了,贫僧立即请悟因师父来见施主。”
  “谢谢!”
  “施主客气。”知客带着两个年和尚走了。
  万顺和道:“万岁爷,您请先用点斋饭吧。”
  皇上虽然急着见皇阿玛,可是却不能耽误寺僧的晚课,更何况也真饿了,他点了头:
  “大家坐下来一块儿吃。”
  皂卜的话就是旨意,此时此地也真不能讲究那么多,于是三个人一起坐下吃了。
  皇上天天吃的“御膳房”做出来的山珍海味,但是这顿斋饭却吃得皇上连声夸赞,或许是因为吃腻了山珍海味,换了口味的缘故吧。
  吃完了,喝着茶,两个年轻和尚就来收走了碗盘,两个年轻和尚刚走,知客慧通就陪着一个年纪在五十上下的老和尚来了。
  李诗跟万顺和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当年的知客僧悟因,李诗一抱拳道:
  “师父还认得我吧?”
  万顺和上前道:“师父不认得这位李爷,总该认得我。”
  悟因合什答礼:“贫僧觉得两位施主很眼熟,可是就是一时想不起……”
  李诗道:“我这么说,师父或许就想起来了,当年有位贵人在这儿剃渡皈依……”
  这提示果然有效,悟因脸色一变,瞿然道:“贫僧想起来了,两位是圣上身边的…”
  万顺和道:“对,师父终于想起来了。”
  悟因忙躬身,慧通也跟着施礼,悟因道:“贫僧失礼,没能认出两位。”
  李诗道:“师父不要客气,这么多年了,也难怪。”
  悟因道:“没有想到这么多年后的今天,两位会再度莅临,敝寺应该好好接待。”
  李诗道:“师父不用客气了,是我们打扰清修,怎么敢当这接待二字,我们此来是想见见那位贵人,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悟因道:“原来两位是来见贵人的。”
  万顺和道:“师父,应该说是这位来见贵人,我们两位则是跟着来的。”
  万顺和手比的这位,当然是皇上。
  悟因转望皇上,道:“这位小施主是……”
  李诗道:“师父,这位小施主是那位贵人的少爷。”
  悟因一点就透,猛一惊,脸色大变,急道:“小僧悟因,率师倒慧通,叩见圣上。”
  他带着慧通拜了下去。
  皇上抬手道:“两位师父请起。”
  “谢圣上恩典。”悟因与慧通站了起来。
  皇上道:“我想见见我皇阿玛,还要偏劳师父。”
  悟因迟疑了一下:“小僧不敢,敞寺有敝寺的规矩,小僧做不了主,请容小僧禀报住持。”
  皇上道:“那就麻烦师父一趟。”
  “不敢,小僧这就去禀知住持。”悟因带着慧通跪下一拜,然后带着慧通退了出去。
  万顺和道:“皇上说的话就是圣旨,怎么他还要禀报住持?”
  李诗道:“一个寺院本来就有一个寺院的规矩,何况这座寺院跟天下的寺院都不相同,咱们既进这座寺院,就该遵从这家寺院的规矩。”
  这话万顺和还能不懂,就因为贵人在这儿当了和尚,连贵人都得遵从这儿的规矩,还有谁敢不遵从,万顺和他连吭也没再吭一声。
  皇上道:“李侠士说的对,既人佛门就该遵从佛门的规矩,不急在这一会儿,咱们就等等吧。”
  万顺和忙恭应:“是!”
  悟因办事挺快的,没一会儿工夫,他就带着慧通又来了,进来先行大礼,然后道:
  “启禀圣上,住持令小僧代为禀奏,今天太晚了,明天早课过后再见诸位。”
  这话听得李诗、万顺和都一怔。
  悟因去禀报,不会不提来了什么人,怎么这位住持的架子这么大,连觐见都不来觐见,还说什么明天早课以后再见皇上蹋李诗、万顺和。
  万顺和忍不住道:“怎么说,明天早课以后……”
  悟因道:“诸位有所不知,贵人早年落发皈依后,为防京里来人打扰,曾经有一纸手谕,特准住持对京里任何来人一概免参免见。”
  原来是贵人特准的,还有手谕在这儿。
  万顺和一怔,又不敢吭声。
  皇上道:“不要紧,我皇阿玛都得遵从贵寺的规矩,礼敬住持,何况是我,就等明天早课以后。”
  悟因道:“时候不早了,圣驾请早安歇,小僧率慧通告退。”
  皇上道:“师父请便。”悟因率慧通一拜而起,低头躬身,恭恭敬敬的退出去。
  万顺和跟过去关上了门,回过知来道:“贵人怎么会有这么一道手谕。”
  李诗道:“悟因师父说得很明白,就是为防京里来人打扰,所以住持肯见咱们,已经是给了咱们方便了。”
  “还真是。”皇上道:“既有皇阿玛的手谕在,住持要是不见咱们,或者不让咱们见皇阿玛,恐怕我也没有办法。”
  连皇上都没有办法,别的还有谁有办法?
  李诗道:“只好等明天了,好在睡一觉就到了,皇上也够累的了,请早些安歇吧。”
  皇上还真是够累的了,小小年纪那受过这个,尽管祖宗传下来的,历代的皇上、阿哥必须习弓马、武艺,可是一天跑这么多的路,又走的那么多山路,还是受不了。
  万顺和也是一样,甚至比皇上更惨,所以,在没有办法的情形下,李诗一提歇息,谁也没有反对。
  ☆☆ ☆☆ ☆☆ ☆☆ ☆☆ ☆☆ ☆☆ ☆☆ ☆☆ ☆☆ ☆☆ ☆☆“五台”的秋意更浓,在“山西”,到了这时候,天儿比别处凉多了,甚至都有寒意,尤其是早晚。
  皇上、李诗、万顺和早起来了,打开客房门,望着满院子的迷蒙雾气,入耳声声晨钟,阵阵梵呗,让人心里别有一番感觉。
  望着、望着,皇上忽然流了泪。
  万顺和看见了,忙道:“万岁爷,您这是怎么了?”
  听万顺和这么一问,李诗转过脸来也看见了。
  皇上道:
  “咱们起得已经够早了,寺里的和尚起得更早,出家人的日子过得清苦……”
  皇上没说下去。
  可是,够了,李诗跟万顺和都知道皇上为什么突然掉泪了, 对皇上的至孝,两个人感动而敬佩。
  李诗道:“皇上不能拿一般人的日子跟出家人比,当然更不能拿宫里的日子跟他们比,出家人的日子本就清苦,不然何谓修行。”
  皇上道:“我是在想,我皇阿玛怎么会宁愿逊位而剃渡出家……”
  李诗道:
  “贵人的抉择,不是皇上这种年纪所能懂的,其实就连草民也不懂,如果真要问为什么不可,恐怕只能说贵人看透了,想通了。”
  “皇阿玛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从人间之极荣华富贵,一变而为平淡清苦,不容易,这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皇上说得是!”
  悟因带着慧通来了,进门一礼,道:
  “启禀圣上,住持来觐见了。”
  皇上道:“请!”
  迷蒙的雾气中又传来了步履声,接着出现了人影,一前二后,后头两个中年僧人,前面那位则是位身披大红袈裟的老和尚,须眉俱霜。
  皇上站了起来,李诗、万顺和侍立左右。
  老和尚进入客房,两名中年僧人则留在门外,老和尚至前肃然合什:
  “‘文殊寺’住持,老僧大悲,叩见圣上。”
  他就要行大礼。
  皇上一抬手:
  “我皇阿玛有手谕,特准住持对京里来人一概免参免见,住持不必行大礼。”
  老和尚大悲没有行大礼,肃静合什躬身:“多谢圣上恩典!”
  “住持请坐!”
  万顺和忙搬椅子。
  老和尚大悲谨欠身:“老僧不敢!”
  “在我皇阿玛面前,住持都是坐着,在我面前,住持又有什么不能坐的。”
  “再谢圣上恩典。”
  老和尚大悲坐了下去,悟因跟慧通侍立身后。
  坐定,大悲再欠身:“据悟因禀报,圣上要见贵人。”
  皇上道:“是的。”
  “老僧死罪,不能如圣上愿。”
  皇上、李诗、万顺和都一怔,皇上道:“住持怎么说?”
  皇上不是没听清楚,而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僧死罪,不能如圣上愿。”
  老和尚又说了一遍。
  这回皇上相信自己的耳朵没听错了。
  万顺和道:“住持……”
  皇上抬手拦住了万顺和:“为什么?”
  “因为这是敝寺规法所不许的……”
  “贵寺的规法,不准弟子见亲人:”
  “是的。”
  “我能不能请住持行个方便。”
  “老僧身为住持,不敢自坏规法。”
  倘若他自坏规法,往后又怎么拿规法规范寺中弟子!
  李诗忍不住道:
  “住持,皇上的情形不一样,在今天之前。皇上甚至不知道贵人还健在,无论如何,请念皇上一片孝心,行个方便。”
  “诸位有所不知,就算老僧能行方便,贵人也是不会见诸位。”
  皇上道:“这又是为什么?”
  老和尚大悲道:
  “因为贵人在当年剃渡皈依之后,曾经交待,今生今世不见任何外人!”
  皇上道:“我们来见,我皇阿玛知道么?”
  “老僧尚未让贵人知道。”
  “亲生骨肉不能算外人,我皇阿玛也没有表示不见我这个儿子,是不是?”
  “这……”
  李诗道:
  “请住持告诉贵人,来的是当今圣上,还有万总管跟李诗,贵人一定会见。”
  “这个……”
  “住持,骨肉至亲,人之大伦,出家人怎可抹煞,就是看在皇上这片孝心份上,住持也该成全,是不是?”
  “老僧刚说过,不是老僧不行方便,实在是贵人不愿意……”
  万顺和道:“住持还没有让贵人知道,又怎么知道贵人不愿意见我们。”
  “老僧刚也说过,贵人当年曾经交待过……”
  万顺和道:
  “我们相信贵人当年确曾有过这种交待,但是那是对别人,绝不是对当今圣上、李侠士,还有我。”
  老和尚大悲没有说话。
  李诗道:
  “还是请住持行个方便,予以成全,这不难,是不是,只要贵人还是不愿见我们,我们也就没有话说了。”
  老和尚大悲面有难色,依然没有说话。
  皇上的话气依然平和,可是脸色已经有一点不好看:
  “究竟是我皇阿玛不愿见外人,还是住持你不愿让我皇阿玛见外人。”
  老和尚大悲还能不知道皇上不高兴了,忙抵头躬身:
  “圣上明鉴,老僧何来天胆,敢阻拦贵人见外人……”
  “我看就是住持你不让我皇阿玛见外人!”
  老和尚既惊又急,砰然一声跪了下去,他这一跪,背后的悟因、慧通,门外的两个,全都跟着跪了下去,老和尚道:
  “皇上圣明,老僧不敢,老僧不敢……”
  “那住持你为什么连让我皇阿玛知道一下都不肯?”
  “这……”老和尚突然爬伏在地:
  “老僧死罪,不是老僧不肯让贵人知道,而是贵人早在一年多前已经圆寂了。”
  皇上、李诗、万顺和心神同震,皇上霍地站起:“住持,你、你怎么说?”
  “回皇上的话,贵人早在一年多前已经归天了。”
  李诗上前一把拉起了老和尚:“这是真的?”
  老和尚只点头,说不出话来。
  万顺和道:“我不信。”
  老和尚终于说出了话:“这是什么事,老僧焉敢骗诸位!”
  万顺和突然哭了,转向皇上砰然跪下:“万岁爷……”
  皇上脸色发白,两眼也现泪光:“你们为什么早不说,悟因师父还说做不了主……”
  老和尚道:
  “贵人临归天之前交待,不让告诉任何人,因为贵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宾天了,悟因说做不了主,也就是他不知道能说不能说啊。”
  皇上流下泪,道:
  “我皇阿玛葬在什么地方?”
  老和尚道:“老僧可以带皇上去看。”
  皇上道:“有劳住持带路。”
  老和尚颤巍巍,向着皇上施一礼,带着悟因、慧通出了客房,门外两个和尚跟了去。
  皇上带着李诗、万顺和跟出了客房。
第二章
  跟着老和尚大悲一行往寺后走,走长廊,穿拱门,再过后院,来到“文殊寺”最后面。
  最后面,“文殊寺”的后墙,紧挨着一方峭壁,西北角是一座“灵骨塔”,偏寺北则是一座殿堂,殿堂两扇门紧闭,推开了门,老和尚一行带路直人殿堂。
  一进殿堂就看见了,靠里一座大柜橱,一格格,神龛也似的,有些格里放着一口口的大缸,口口色呈乌黑,谁都知道那一口口的大缸是干什么用的。
  至前,老和尚大悲指着居中一口道:“启禀皇上,这就是了。”
  皇上泪又流下,万顺和更是放声大哭,跪下就磕头,皇上道:
  “我是来看皇阿玛的,没想到……”
  他一撩袍子就要跪下。
  老和尚大悲一惊忙伸手拦:“皇上,不可!”
  皇上收势停住:“怎么?”
  “贵人已是佛门弟子出家人,受不了皇上您这一礼。”
  “难道我身为人子,跪拜父亲都不行。”
  “皇上,贵人已经出了家,他只是个佛门弟子。”
  李诗道:
  “皇上,出家人有出家人的道理,就让万总管跟草民代皇上行礼吧!”
  他上前单膝落地,一拜而起。
  皇上泪直流:
  “生前我没能尽人子之孝,死后您却连受做儿子的个礼都不行,皇阿玛……”
  皇上已经语不成声。
  老和尚等也觉悲戚,个个闭目合什,佛号连声。
  李诗道:“请皇上节哀!”
  皇上擦了擦泪,道:“我想把皇阿玛接回京去。”
  老和尚大悲又一惊,忙道:“皇上,不可!”
  皇上道:“怎么又不可!”
  老和尚道:
  “老僧刚说过,贵人已经出家,是个佛门弟子了,他的一切自当照佛门之礼办理。”
  “我皇阿玛生前是佛门弟子……”
  “佛门弟子不入轮回,生生世世是佛门弟子。”
  皇上还待再说。
  李诗道:
  “皈依佛门是贵人的心愿,也是贵人选择的归宿,皇上不可有所违背。”
  皇上没再说话,凝目望那口缸,一语不发。
  李诗跟老和尚等觉诧异,但谁也没敢惊扰。
  半响,皇上才突然逼:“走吧,凹各厉去吧:”
  转身往殿外行去。
  李诗跟老和尚等这才知道,皇上是以凝视代替祭拜,尽人子最后一点心意。
  让人好生感动。
  李诗扶起泪流满面,哭得伤心的万顺和,双双跟了出去。
  老和尚等立着没动,各人脸上一片肃穆。
  回到了客房,皇上久久不发一言。
  刚才在回房的路上,李诗已经劝过万顺和了,叫他不要再惹皇上伤心,所以万顺和现在也不敢哭了。
  李诗道:“皇上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皇上说了话:“我打算在这儿住几天。”
  李诗道:
  “草民以为,国事为重,时日一久也容易让满朝文武知道。”
  皇上没说话。
  “草民当初既有承诺,规劝皇上也是草民的责任!”
  皇上仍没说话。
  “皇上这样,定不是贵人所愿意见到的。”
  皇上说了话,悲声道:
  “我连在这儿住两天,多陪陪我皇阿玛都不行么?”
  李诗道“贵人已经出了家,皇上既为人君,也身不由己。”
  皇上要说话,但忽又一点头改了口:
  “谢谢你教导我,倘若身为人君能为所欲为,我皇阿玛也就不会出家了。”
  李诗道:“皇上圣明。”
  皇上道:“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等明天吧,明天一早走。”
  李诗心里一松,道:“是!”
  从这时候起,客房里的气氛显得很深沉,寺僧除了来送吃喝以外,也没人来打扰。
  谁会这时候来打扰!
  贵客是当今皇上,没有皇上旨意,谁又敢来打扰!
  午饭过后,李诗道:“草民陪皇上到处走走。”
  皇上道:
  “我不想看什么了,要去你自己去吧。”
  “皇上……”
  “我倒是想到后头陪陪皇阿玛去。”
  皇上的确至孝。
  这是不必经过任何人允许的。
  说去就去了,皇上令李诗交待寺僧,准备几个蒲团用来盘坐。
  进了那殿堂,蒲团已经准备好了,共是三个,但皇上坚持不用人陪,他要一个人在这儿,连万顺和都不要。李诗、万顺和自是不让皇上一个人在这儿,尤其是万顺和,其至于求皇上,他也要多陪陪故主。
  最后还是李诗帮万顺和求情,让万顺和留下,他出去,各退一步,皇上总算答应了。
  李诗出了殿堂,还顺手带上了门,一个往客房走,刚过拱门,悟因横里来截住了:
  “住持请施主相见。”
  李诗微一怔:“住持找我?”
  悟因道:“是的。”
  “住持现在……”
  “施主请跟贫僧来!”
  悟因转身行去。
  李诗跟了去,一路想,住持找他干什么,有什么事,问都不问皇上跟万顺和,可见只是找他一个人,会有什么事呢?皇上跟万顺和都在后头殿堂里,只有他在外头,是碰巧了,还是故意挑这时候!
  如果是碰巧了还有得说,如果是故意挑这时候,那又是为什么呢?
  正想着,忽听悟因道:“施主,到了。”
  李诗忙停步,定睛一看,只见已来到一间禅房门口,悟因正向着禅房门躬身道:
  “启禀住持,李施主已经请来了。”
  禅房间传了低沉一声道:“请。”
  悟因转向李诗合什躬身:“施主请吧!”
  李诗向悟因欠欠身:“有劳师父了。”
  他迈步行进禅房。
  悟因没有跟进去,不但不有跟进去,而且转身走了。
  李诗进了禅房,只见一个身披大红袈裟的中年僧人站立。
  大红袈裟是住持穿的,这中年僧人是……
  李诗道:“敢问师父,住持……”
  那中年僧人道:“贫僧就是‘文殊寺’的住持。”
  李诗为之一怔。
  难怪,他是“文殊寺”的住持,那么李诗他所见到的老和尚大悲,又是……
  只听中年僧人又一句:“才不过几年不见,你就不认得我了。”
  这是……
  李诗急凝目看,这一看,他看出来了,中年僧人慈眉善目,祥和的实像中隐透着一种雍容华贵气度,这张脸太眼熟了,简直太眼熟了,这不正是昔日那位金老爷吗?
  李诗脱口叫道:“皇上……”
  中年僧人笑笑道:“以前我是金老爷,现在我是‘文殊寺’的住持。”
  李诗心神震动,忙恭谨躬身:“李诗见过住持!”
  那中年住持道:“这就对了,李诗,这才是你的本名,是不是?”
  “是!”
  “既已恢复了本名,皇诰一切都已恢复了,可喜可贺。这一切都是住持跟现在这位皇上所赐。”
  “不,这一切都是你换来的,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多年没能座前请安,住持安好。”
  “蒙我佛庇佑,你也好。”
  “托住持跟现在这位皇上的洪福。”
  “好,好,多年后的今后能见得你,我很高兴。”
  “李诗也一样,更多了一份激动。”
  “你以为我不激动,毕竟我已经是个出家人了,是不是?”
  “您真是住持?”
  住持笑笑:“见到了假的你信了,见到了真的你反而不信了,看来真是作假不得,我剃渡落发,皈依了我佛之后,表现得还不错,第三年就接掌了‘文殊寺’。”
  “那大悲老师父……”
  “是‘文殊寺’硕果仅存的一位长老,我请他老人家代我见你们。”
  “为什么说您…”
  “为绝他念,让他死心。”
  “为什么不见皇上?”
  “我已经出家了,见了又如何,不如让他绝念死心,好好治国,让他只上一次‘五台’山。”
  “咫尺天涯,骨肉不能相见……”
  “我已经见过他了,长得比小时候更好,也像个君上。”
  “可是他却没能见着住持。”
  “从我上‘五台’以后,到他上‘五台’之前,他不是一直没有见过我么,从我上了‘五台’那一天起,我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还见什么?”
  “那么后面殿堂里那位……”
  “前任住持。”
  “皇上却在那儿……”
  “前任住持是我的师父,他在那儿陪陪我师父,也是应该的。”
  李诗没说话,心里的感受很复杂,真可以说是五味杂陈。
  住持道:“他做的怎么样?”
  “绝对是一代贤君,而且将来一定是位德昭四海的皇帝。”
  “希望你没有看错。”
  “仁德、至孝,这就是历代少见的,而且有很多事不是他这个年纪所能处理的,他都处理了,那种表现,绝不是他这个年纪所能表现的。”
  “我很安慰,不然我罪孽深重,何以对万民,可是我也知道,有些事全仗你……”
  “不……”
  “你不要客气,我虽然还在‘五台’,但是京黑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我并没有完全丢下不管,我可以斩断所有私情,但是我不能不管国事百姓,不是你,他绝对对付不了鳌拜跟纪玉。”
  “住持,鳌拜当亡,玉贝勒当败。”
  “你不要再说了,究竟怎么样,我心里清清楚楚,我怎么谢你。”
  “住持,天家两代,给予我的已经够多了。”
  “不……”
  “住持……”
  “不是你,就不有现在的他。—
  “现在这位皇上给予我的,已经很多,将来能给予天下万民的,也必然不少,我身为一个百姓,还求什么?”
  “你既然这么想,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鳌拜跟纪玉,是我没有知人之明,我很痛心,尤其是对纪玉,可是你,证明我并不是完全没有知人之明,只是我不明白,轩冕中人为什么反而不如江湖百姓?”
  李诗没有接话,因为这里头有一个玉贝勒。
  “听说你对处置鳌拜没意见,反倒替纪玉说情,为什么?”
  李诗心头跳动了一下:“您知道的真不少!”
  “我还知道你不是为了纪翠。”李诗心头再跳,而且是猛跳,他技巧而不着痕迹的避开了:“玉贝勒是个可用的大才,现在这位皇上,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以往种种,只是年轻,一时糊涂。”
  “他还有用得着纪玉的地方?”
  “现在这位皇上,身边不能没有人。”
  “你是说,他还能用纪玉,像我用纪玉一样。”
  “是的。”
  “你是开玩笑吧?”
  “我不敢!”
  “恐怕他不会用纪玉,也不敢用纪玉。”
  “你不要忘了,他不是一位寻常人君,我敢说,他会重用玉贝勒,玉贝勒也一定会死心塌地,绝不会再有二心。”
  住持凝目望李诗,片刻才道:“但愿你看对了。”
  “请拭自以待。”
  “是不是你又要承担责任了呢?”
  “不,现在这位用人,不需要任何别人担保!”
  “听你的口气,好像他比我行。”
  “您恕罪,恐怕他是绝无仅有的一位,就是历朝历代也不多见。”
  “宁愿你看对了,宁愿我对我儿子的了解不如你。”
  “也请拭目以待。”
  住持话锋忽转:“为什么你就不能在他身边?”
  “您是知道的,我是个江湖百姓。”
  “江湖百姓不是不能在他身边,主要还是因为你不愿意。”
  “住持,十年不是一个短时日。”
  “也是,我应该知足了,一个人能有几个十年,我不应该再要求你什么了。”
  “不,住持,十年以后,现在这位可以不需要任何你我这样的人。”
  “你把他说得太好了吧!”
  “还是拭自以待。”
  “真要能像你所说的,我也引以为傲,他是我的儿子,我没有选错人。”
  “所以,您该见见他。”
  “不,这一点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认为我更不能见他,不让他心里有一点牵挂。”
  “看来,您真狠得下心。”
  “不是我狠得下心,我是不能不狠心。”
  “您也不打算见万总管。”
  “我要是打算见他,就不会只找你一个人来了,不过我要送他样东西,麻烦你转交给他,记住,等下了‘五台’以后找个机会再给他。”
  李诗当然懂住持的意思,应了一声:“是!”
  住持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锦绣小丝囊,鼓鼓的,里头似乎有一颗颗硬东西,珠了也似的,递给李诗,道:“丝囊是我出家以前的东西,小小一串念珠是我出家对后的东西,他这几年辛苦,我也没有别的东西表达我的心意。”
  李诗双手把那锦绣小丝囊接了过去,道:“您放心,我一定会找适当的时候交给万总管。”
  住持道:“托付给你的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诗道:“谢谢您看重!”
  住持道“时候不早了,万一他们回了客房看不见你,他们会起疑,你就请回吧!”
  李诗站了起来,道:“再想见您,恐怕也不容易了。”
  住持微一点头:“不错,不过你我还有一次再见面的机会。”
  李诗道:“住持是说……”
  “现在别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李诗道:“那么我拜别!”
  他深深一躬身,转身行了出去。
  望着李诗出了禅房,住持双手合什,闭上两眼,实像一片庄严肃穆。
  李诗回到客房,皇上跟万顺和还没有回来,当然,皇上跟万顺和是不会知道他单独往禅房,跟真正住持会见的事了。
  李诗放了心,可是他好伤感了一阵子,父子同在“文殊寺”,尤其皇上怀一片孝心而来,但是咫尺天涯,皇上却见不到他要见的父亲,还以为自己的父亲真已坐化了,这真是人世间的悲剧。
  其实,这场悲剧早在老皇上上“五台”剃渡出有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
  想想天家的变故,再想想自己李家,李家宅弟已经重建好了,可是又如何!昔日的亲人已经回不来了,人世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悲剧!
  难道,人有悲欢离合,真像月有阴睛圆缺一样,由来就是难以周全的!
  又等了一会儿,晚饭的时候到了,慧通师父带着两个年轻僧人都送来了斋饭,还不见皇上跟万顺和回来。
  李诗不能不到后头殿堂去看看了。
  皇上跟万顺和闭目盘坐在蒲团上,神色相当平静安祥,居然像入定一样。
  李诗上前道:“皇上,请回客房歇歇吧,吃饭了。”
  皇上跟万顺和睁开了眼,皇上道:“我不想吃,你们去吃吧!”
  皇上神色虽平静安祥,心里的难过却可见一斑。
  万顺和也道:“李爷,我也不想吃!”
  李诗道:“皇上跟万总管愿意在这儿多陪陪贵人,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皇上跟万总管这么不知道保重,我以为不是贵人乐于见到的。”
  皇上道:“万顺和,你快去!”
  万顺和道:“万岁爷不吃,奴才也不吃。”
  皇上脸色微变,道:“我叫你去”
  李诗道:“皇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孝之始也。”
  皇上沉默了一下,随即道:“好吧,我跟你们一起吃去。”
  话落,站起。
  万顺和想跟着站起,毕竟上了年纪,盘坐太久,却站不起来了。
  李诗过去把他扶了起来,却仍然站不稳,直打晁,半天才能迈步走路。
  皇上看在眼里,不禁微皱眉头,投过怜悯一瞥。
  回到了客房,草草用过斋饭,皇上又要到后头殿堂去。
  李诗道:“皇上还要去?”
  皇上道:“明早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上‘五台’,他老人家已是佛门弟子,不能把他接回皇京去奉安,只有趁我还在‘五台’的时候,多陪陪他老人家,以尽人子的心意。
  李诗道:“皇上……”
  皇上截口道:“也不过一晚上功夫了,这要是在宫里,我又该守灵多久,守孝多久?”
  这倒也是。
  李诗没再说话。
  皇上要去,万顺和要跟,皇上道:“万顺和,你要上那儿女?”
  万顺和道:“奴才跟万岁爷去!”
  “你不许再去!”
  万顺和一怔:“万岁爷……”
  “刚才你是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要紧,奴才只要多站一会儿……”
  “不行,说什么我也不让你去了!”
  “万岁爷……”
  “万顺和,你敢抗旨!”
  万顺和忙低头:“奴才不敢!”
  李诗道:“万总管,你就领受皇上的体恤好意吧!”
  万顺和忽然哭了:“万岁爷,奴才也想多陪陪老主子啊!”
  皇上道:“我知道,可是别这样吧,我一个人替你俩陪了。”
  转身出了客房。
  万顺和没敢跟,着急的转望李诗:“李爷,不能让皇上一个人去……”
  李诗道:“我知道,我会去殿堂外头保驾。”
  他也出去了。
  万顺和忙跟到了门口:“偏劳您了!”
  李诗应了一声:“还跟我客气。”
  李涛没走太快,他跟在后头,看着皇上进了殿堂看著皇上关上了门,他留在了外头。
  晚课声中,天色渐黑,李诗命寺僧给皇上送进油灯跟一袭寺僧厚衣,秋夜凉意重,山里人夜更寒冷,李诗怕冻了皇上。
  不一会儿,另一寺僧又持一袭厚衣至:“住持命给施主送来。”
  这一袭厚衣,令李诗倍感温暖。
  夜深了,今夜月色皎洁,仰望满天星斗,李诗又想了很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响惊醒了李诗,再看时,东方已微透曙色,皇上从殿堂出来了。
  看见李诗身披厚衣站在殿堂前,皇上登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怔了一怔:
  “你在这儿一夜?”
  李诗道:“‘五台’的夜色好静好美,要是错过了,那才是真遗憾。”
  皇上有点激动:“李侠士,我什么都不说了。”
  “皇上不管说什么,都是折李诗。”
  “李侠士,你我是以朋友认交咧!”
  李诗转了话锋:“万总管想必已经收拾好了,咱们早一点下山吧。”
  皇上没再说话,向殿堂投过最后一瞥,走了。
  回到了客房,推开门,皇上跟李诗都一怔。
  万顺和居然在地上向后头殿堂方向跪着。
  李诗上前扶,扶起来没办法站,李诗只有扶着他去坐下。
  看样子是跪了一夜。
  皇上又感动又怜悯:“万顺和,你这是何苦!”
  万顺和道:“奴才不敢抗旨,只有这样了!”
  “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这当然不是真怪万顺和。
  好在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等到万顺和能下地迈步了,三个人在假住持大悲,率悟因、慧通等少数寺僧的恭送下,出了“文殊寺”寺门。
  临走,李涛交待寺僧,不可泄漏皇上幸“五台”事。
  皇上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连“文殊寺”的寺僧知道的都不多。
  下山好走多了,到了山下取寄放的马车,挥起一鞭往京城驰去。
  皇上一夜没睡,马车一颠簸,皇上在车里竟睡了,万顺和也是一夜辛苦,再加上他上了年纪,也是困,可是他得随时侍候皇上,硬撑着,不敢睡。
  李诗发现了,轻声道:“万总管,到车辕上来坐坐吧!”
  对,车辕上坐坐就不困了。
  万顺和道:“我得侍候皇上。”
  “皇上睡的沉,不要紧,车辕上坐会儿用不了多久,总比你在车里硬撑着好。”
  万顺和一想也是,遂没再说话,起身爬上了车辕,李诗还腾出手扶了他一把。
  车辕上坐定,迎面风一吹,万顺和睡意全消。
  李诗道:“不困了吧!”
  万顺和窘迫一笑:“年岁到了,真是一点也没办法,李爷您也是一夜没上睡,可是看看您多精神。”
  他忘了,李诗还有好修为在身。
  李诗微一笑:“万总管你看我这样能困么?”
  是啊,他一手握缰,一手握鞭,他是困得睡了,马车非翻不可。
  万顺和也笑了。
  李诗随又道:“我给万总管一点东西提提神。”
  他取出住持给的锦绣小丝囊,递给万顺和。
  万顺和一见小丝囊,立即脸上变色直了眼,一抱了过去,急道:
  “李爷,这是那儿来的?”
  “小声!”李诗道:“文殊寺’的住持让我转交给万总管的。”
  万顺和道:“难道是老主子遗留下来……”
  “据说小丝囊是金老爷出家前的东西,小丝囊里装的是则是金老爷出家以后的东西。”
  万顺和忙扯开小丝囊的口,从里头倒出小小一串念珠,好像是檀香木的,每一颗上都刻着“佛”字,十分精致。
  “老主子!”万顺和握着丝囊跟念珠,神情激动悲凄:“奴才认得,奴才认得,多少年了,这个小丝囊您一直带在身边,现在还有这串念珠……,这么多年了,您还惦记着奴才……”
  他又要哭。
  李诗道:“万总管,这两样东西是‘文殊寺’住持交给我的,可是我见到的住持,却不是咱们见到的住持大悲师父。”
  万顺和听得一怔:“您怎么说?”
  “我说我见到的‘文殊寺’住持,不是咱们见到的那位。”
  万顺和讶然道:“那怎么会!”
  “我见到的那位住持告诉我,只因为他不想见皇上,所以请‘文殊寺’唯一的长老大悲禅师,假冒他来见咱们。”
  万顾和变色道:“文殊寺’这个住持好大胆……”
  李诗继续道:“可是他想知道一些皇上的情形,所以趁皇上跟万总管你在后头殿堂的时候,派人把我找了去。”
  “他想知道皇上的情形干什么?”
  “他关心皇上。”
  “他关心皇上,他凭什么……”
  “万总管,你说他凭什么?”
  我说他凭什么,我怎么知道……”
  “万总管,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我,我还是真想不出来……”
  他脑筋就是转不过来,也难怪,他怎么想得到。
  “万总管,我点你一下,你手里的东西,就是他的。”
  这一下点透了,万顺和猛然睁大了眼:“李爷,您是说……”
  “万总管,你终于明白了。”
  “真的!”·
  这种事我能骗你么,我又为什么要骗你。”
  “您,您见着他了!”
  李诗肃穆的点了点头。
  “天,谢天谢地……”
  万顺和叫了起来。
  李诗腾出手捂住了他的嘴:“轻声!”
  万顺和忙轻声:“我就说嘛,老主子他春秋正盛,也有百灵庇佑,出了家更有佛祖保佑,怎么会……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他又哭又笑,真情流露,好生感人。
  他忽道:“李爷,您能不能停一下车?”
  “干什么?”
  “我要向‘五台’磕三个响头。”
  “不行,车一停皇上就会醒。”
  “那……”
  “万总管,只要你有这个心,贵人自然会知道。”
  万顺和目光一凝,道:“李爷,老主子为什么要这样?”
  “为的是让皇上死心绝念,不再远到‘五台’来。”
  “这又为什么……”
  “为了让皇上专心国事,好好做个皇帝。”
  “就为这?”
  “难道不够,难道不对?”
  “可是皇上的一片孝心……”
  “贵人也知道,可是那抵不上国事、百姓。”
  “老主子也太狠心了。”
  “谁说的,毕竟他见我了,也送你些东西,再看他的心意,他要我照顾皇上,殷殷垂询我皇上的情形,而且,皇上没见着他,他可看见了皇上,谁能说他狠心绝情。”
  万顺和又哭了:“可是老主子他为什么不见我?”
  “他怕万总管您忍不住。”
  “您又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才告诉我?”
  “这也是他的意思。”
  万顺和掩面掩哭:“我恨不得现在折回‘五台’去。”
  “是不是,他怕你忍不住,你果然忍不住,要是让皇上知道他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万顺和强忍住’,可是低低还叫:“老主子啊,老主子啊……”
  这种思念故主的忠心,让李诗暗暗好生感动。
  从此,万顺和一路没再困。
  京里到了,又是上灯时候了。
  马车车帘低垂,进了“紫禁城”,进了禁宫,车辕上有万顺和,谁也不敢拦,谁也不敢盘查。
  一下车,皇上就要往后去。
  万顺和道:“万岁爷,您……”
  皇上道:“我要见太后禀明一切去,我得戴孝……”
  万顺和忙道:“万岁爷,您可以见太后禀明一切,可是不能戴孝了,早在当年就已经戴过了。”
  皇上怔了一怔,没说话。
  李诗道:“启禀皇上,万总管说得是。”
  皇上道:“可是我皇阿玛明明才……”
  李诗道:“启禀皇上,心里有孝就可以了,草民认为太后也不会让您这么做。”
  皇上沉默了一下:“好吧,那我就不提戴孝的事了。”
  李诗道:“草民告退!”
  他躬下身去。
  皇上道:“这一趟辛苦了。”
  “草民不敢,能随行护卫,是草民的荣幸。”
  “那你就先回去吧,有什么话你明天进宫来再说,万顺和,送李侠士出宫。”
  万顺和道:“奴才得侍候您……”
  “用不着,我自己会去见太后。”
  皇上没再多说,转身走了。
  万顺和忙打下扦去:“奴才恭送万岁爷!”
  皇上没答理。
  望着皇上不见,李诗道:“听皇上的口气,我明天还得进宫。”
  “怕是万岁爷有事。”
  “就不知道皇上是随口说说,还是确实有事。”
  “那容易,待会儿我问问,要是真有事,明儿个我派人接您去。”
  “恐怕也只好这样了。”
  万顺和目光一凝:“李爷,您好像不喜欢进宫来。”
  “万总管,我是个江湖百姓。”
  “万岁爷可没把您当江湖百姓。”
  “怕就是怕这个。”
  “李爷,其实您……”
  李诗知道万顺和要说什么,没让他说下去,道:“万总管,咱们往外走吧。”
  他先走了。
  万顺和也明白他的意思,道:“您真是!”
  忙跟了上去。
  李诗是他生平第一个见到的,真正淡泊名利的人,其实以李诗现在在皇上心目中的份量,要什么没有!
  陪着李诗往外走,心里的敬佩又增添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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