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东方玉 Dongfang Y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3年)
刀开明月环
  作者:东方玉
  第一章 黄河底卧虎藏龙
  第二章 接请柬镖局赴宴
  第三章 戏二厉初显武功
  第四章 九里堡少侠受伤
  第五章 救英雄侠女柔情
  第六章 结姐妹情投意合
  第七章 大佛耳秘传消息
  第八章 表兄妹何其情深
  第九章 突患病盟主不治
  第十章 云龙山分析敌情
  第十一章 度寿诞菩萨主盟
  第十二章 马头寺贼僧设计
  第十三章 破奸计细述详委
  第十四章 双改扮初探镖局
  第十五章 深沉夜双探“双环”
  第十六章 破暗室英雄故美
  第十七章 数掌门冬眠不醒
  第十八章 戏神君协破镖局
  第十九章 治冬眠神医展手
  第二十章 假神医暗施迷香
  第二十一章 林姑娘指点迷津
  第二十二章 求灵药误上灵山
  第二十三章 旅程上强敌环伺
  第二十四章 风帆间波涛汹涌
  第二十五章 设奸计美酒温情
  第二十六章 假中毒将计就计
  第二十七章 擒飞龙敌情初明
  第二十八章 破敌寨群雄脱险
  第二十九章 未拜山先中奸计
  第三十章 破机关群雄登堂
  第三十一章 镇宵小刀开明月
  第三十二章 振神威武林除害
第一章 黄河底卧虎藏龙
  徐州府东门外,有一处地名叫黄河底的,很像北平的天桥,是民间一个游乐场所。
  这里有卖古董字昼的商店,也有估衣铺、旧货摊、酒肆、茶楼更是栉比相望,还有祗说不练、卖狗皮膏的江湖郎中,和卖卦算命的拆字摊,最热闹的当要数玩杂耍、变戏法的摊子,围上一大圈人,小铜锣敲得当当直响!
  黄河底可以说是三教九流溷集之地,各式各样的人,无奇不有,包罗万象。
  你若是不信,喏,在下可以搬出当地的一首歌谣来为证:“江南倒有个徐州府,徐州府倒有些好汉叔,南关裹喝茶北关裹见,黄河底下有卧龙藏虎。”
  这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差不多已牌时光,东首卖狗皮膏的刘二麻子摊位右侧,一片不太宽敞的场地上,走来了两个一身青布衣袴的大姑娘,看样子像是姊妹俩吧!
  年长的约莫二十出头,生得一张瓜子脸弯弯的柳眉,配着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和弧形的薄唇,只是皮肤稍微黑了些。但黑得俊俏,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纤细的地方纤细,额前梳着整齐的刘海,背後垂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婀娜多姿,使人有成熟的美感!
  年纪较小的手裹拿着一个长形青布囊,看去约莫十七、八岁,红馥馥一张小圆脸上,有细长而略弯的黛眉,清盈而略带羞涩的眼睛,一根挺直的瑶鼻,一张红菱般的小嘴,笑起来匏犀微露,就有两个小酒窝,一排晶莹得像碎玉的贝齿,两条乌油油的发辫,分垂在鼓腾腾的胸脯两边。
  她似乎没有姐姐老练,脸上还有点稚气,和羞人答答的模样。
  黄河底虽是三教九流,龙蛇杂处之地,但像这样一对花不溜丢的大姑娘,一前一後俏生生的经过,自然会引起路人的注意,也自然会有游手好闲的狂蜂浪蝶,缀着香风,远远跟着。
  如今这一对姐妹,一前一後经过刘二麻子的摊前,双双走到空地中间,就停了下来,转遇身,并肩面向外站。
  她们刚一站停,就已经有人从四周陆续围了过来,因为从这二位姑娘往场子中间站停下来的情形看,很显然是走江湖卖艺的了!
  在黄河底溜达的人,江湖卖艺的姑娘可看得多了,但这般喜娘可罕见!
  姐妹俩站停下来,年小的放下手中拿着的一个长形青布囊,两人同时朝四周抱了抱拳。
  年长的轻启樱唇,娇声说道:“各位伯伯、叔叔、各位大哥、各位乡亲,愚姐妹路过宝地,盘川不继,在贵地无亲无故,告贷无门,差幸从小练过几年拳脚,愚姐妹从未在江湖走动,也从不曾卖过艺,但人在穷途,只好出乖露丑,胡乱练上几手,诸位之中,多的是高人,还望垂怜愚姐妹情非得已,几手庄稼把式,更是不值得一哂,祗望大家帮个忙,凑点路费,愚姐妹就感激不尽了。”
  她莺声昵昵,说来宛转动人,虽然没有一般跑江湖卖艺的圆滑,但也没有跑江湖的那般俗套。
  她说从未在江湖走动,不曾卖过艺,倒也可信!
  在她说话之时,瞧热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她话声一落,四周登时响起了一阵熟烈的掌声!
  姐妹俩向四周连连鞠躬,年长的口中,连声说着:“多谢捧场。”
  然後轻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愚姐妹会的不多,诸位莫要见笑,现在先由我妹子练一套掌法,练得不好,还要诸位多多包涵。”
  说完,往後退了几步。
  年纪较小的姑娘留在场子中央,这一瞬间,她一张粉脸,已经晕生双颊,双手抱了抱拳,低低的说一声:“献丑。”
  双手一提,纤纤十指舒展若兰,当胸如捧。
  这是“梅花掌”的起手式,“梅开五福”,一望而知她使的是“梅花掌”了。
  祗见她双手随即变式,玉掌左右划圈,脚下也随着变换步法,掌式逐渐由慢而快,划出来的圆圈也逐渐由简而繁,身形随着加快,轻灵得有如行云流水,手势柔若无骨,身法美妙,练到急处,但见人影飘流,宛如天女散花,好看已极!
  围着的观众,不由彩声四起,纷纷叫起好来!
  就在一片彩声中,姑娘家倏然收势,人已回到原来的站立之处,脸不红,气不喘,朝大家鞠了个躬,正待退下,忽然她发现左首人群前面,正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瞪着她直瞧!
  她盈盈一瞥,不禁霞生双颊,低下头,急急退了下去。
  四周围着一大群人,少说也有百十来个,她又怎麽会发现这双明亮的眼睛的呢?这人岂非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瞧!正面左首,不是站着一个身穿青纱长衫的少年相公麽?
  这人身材顽长,生得玉面朱唇,眉清目秀,一派温文尔雅,气质非凡,站在那裹,有如玉树临风,不,当真是鹤立鸡群!
  白鹤立在鸡群里,自然与众不同,任何人一眼都可以看得出来,何况少女的眼睛是最敏感的。
  这样一个人和她四目相投,她那得不霞生双颊,羞到了心头?
  年长的姑娘又走了上来,鞠躬说道:“承蒙诸位捧场愚姐妹实在惭愧之至,接下来是愚姐妹的双打,诸位不要见笑才好。”
  说完,招招手道:“妹子,快过来了。”
  年小的姑娘低着头走上来了,但她可不敢再往左首看上一眼,姐妹俩鞠了躬,就霍然分开,年长的在左,年小的在右,两人相对而立。
  这下年小姑娘立身之处,正好和那青衫相公斜斜相对,她那双盈盈秋水,忍不住又偷偷的瞟了过去。
  那知青衫相公那双明朗如星的目光,一直瞪注着她,没有移开遇,目光乍接,她赶紧移开,已然看到他朝自己温文的一笑。
  这一笑,直看得她心头小鹿乱撞,一张粉脸也登时胀得通红!
  架势拉开了,她们使的还是一套“梅花掌”,只是由两人双手,四掌翻飞,一攻一守,倏守倏攻,两个人进退旋转,轻若狸猫,灵若猿猴,比起单打来,不但热闹,也紧凑得多了!
  尤其打到急处,但听四掌交击,不时发出“拍”“拍”脆响,更使人有悦耳动听之感,四周掌声,也随着纷纷响起!
  姐妹俩已俏生生一左一右在观众前面站停下来。
  年长的姑娘又开口了:“各位伯伯、叔叔、各位大哥、各位乡亲,愚姐妹这点粗浅功夫,祗能说是花拳綉腿,不值识者一晒。
  但愚姐妹会的只有这一些了,现在是最後一套了,那不能算是功夫,只是愚姐妹小时候耍着玩的,也一并向诸位献丑,以博诸位一笑。”
  在她说话之时,那年小的姑娘已俯身从地上拿起青布囊,打开袋口,取出两柄尺来长的短剑,左手一扬,把另一柄往年长的姑娘投去。
  年长的姑娘玉腕轻舒,一下就抄在手里,但听“铮”“铮”两声,两人同时从剑鞘中抽出剑来。
  只要看剑刃如霜,寒光闪闪耀目,一望而知是两柄百练精钢的利器,和一般走江湖卖艺的铁剑钝刀,大大的不同!
  四周观众还以为她们要舞剑了!
  舞剑,当然比玩拳脚更惊险,更刺激,全场的人从她们短剑出匣,已经摒息凝神肃静下来。
  只见年长的姑娘左手把剑鞘往身後地上一掷,款步走到场子中间站停。
  年小的姑娘同样把左手剑鞘一丢,走到了年长姑娘面前,两人面对面相距三尺,便站停下来。
  年长的姑娘左足後退半步,右手执剑,缓缓抬起,剑尖向外,与手臂成一直缦,停在胸前。
  年小的姑娘身子直立,右手短剑也徐徐伸出,祗听“叮”的一声捆响,两柄剑尖,已经碰在一起!
  说时迟,那时快。
  那年小的姑娘就在两柄剑尖交接之际,忽然脚尖一点,一个娇小的身子已经疾翻而起,仅凭剑尖点在年长姑娘的剑尖上,倒竖了起来!
  不!她执剑右手,本来停在胸前,还是弯曲的,现在正在缓缓的伸直,短剑、手臂、和身子终於成了一直线了!
  四周观众不由彩声四起,纷纷鼓起掌来。
  年长的姑娘手臂平伸,等她妹子完全倒竖成一直线之後……
  她本来平伸的手臂,现在又缓慢的向上抬起,越抬越高,渐渐她手臂和短剑已完全竖立,两柄剑只有剑尖像针锋般一点接在一起,也完全竖直了。
  剑上倒立的年小姑娘,却是纹风不动,稳如泰山!
  年长姑娘手臂伸直,但她动作并未停止,上身又渐渐往後仰去,本来一前一後的双脚也渐渐往地上坐了下来。
  现在,她双脚成“一”字形,已经坐到地上,但上身依然往後仰下,一颗头(後脑)也已经碰到地面了。
  她直竖的右手,又竖立到胸前,竖立在剑上的姑娘,她剑尖钉在姐姐的剑尖上,任她身子如何移动,她依然倒立如故,一动不动!
  这真是异常惊险之事,只要两支剑尖有发丝细的移动,就会衔接不住,只要剑尖衔接不住,一下滑了下来,两支雪亮的剑尖,就会无情的刺入两个花朵般姑娘的胸膛!
  四周观众摒息凝神,一个个看得双拳紧握,掌心沁出了汗水!
  站在场子左侧的青衫相公,一双星目更是一霎不霎的看着年小姑娘,暗暗替她揑了一把冷汗。
  年长的姑娘这时又从地上缓缓直起身来,双脚也随着缓缓从地上收起,等她身子站直,恢复了原先的姿势,朝上竖立的右手,又缓缓下降,停到胸前。
  於是年小的姑娘在剑尖上一个筋斗倒翻出去,回到地上,一点不差,正好是她原先站立之处。
  这下,四周彩声、掌声,像春雷般爆起,历久不绝!
  姐妹俩并肩向四周鞠躬为礼,口中连说着:“愚姐妹献丑了。”
  随着掌声,观众没待她们开口、青蚨、碎银、随着像雨点般往场中投去。
  姐妹俩站在中间,同时向四周抱拳,娇声说道:“谢谢!”
  青衫相公从身逞掏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一扬手,轻轻落到了年小姑娘的跟前。
  年小姑娘自然看得清楚,一双盈盈秋水般眼睛,不由自主的朝青衫相公瞟来,双颊飞红,轻启樱唇,低低的说了声:“谢谢!”
  她声音说得虽轻,但青衫相公的耳朵却甚是敏锐。
  不!他一颗心全神灌注在她身上,这一声“谢谢”,自然可以听得到,全身登时有飘飘然的感受!
  围成一圈的观众,逐渐散去,姐妹俩正在俯着身子拾观众赏的银钱。
  人群中施施然走出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穿蓝绸长衫的中年汉子,一手摸着他嘴上两撇八字胡子,轻咳一声,说道:“二位姑娘请了。”
  姐妹俩一楞,年长的急忙直起腰来,打量了蓝衣中年人一眼,含笑道:“爷台是……”
  蓝衣中年人依然摸着胡子,皮笑肉不笑,徐徐说道:“在下钱子良,是九里堡的管事。”
  年长姑娘忙道:“原来是钱爷,小女子久仰。”
  九里堡,别说是徐州府,就是大江南北,可说无人不晓!
  九里堡的管事,在徐州府,就像是北京城里伺候皇帝老子的太监一样说的话,都是皇帝老子的旨意,你说够不够威风。
  钱子良一阵嘿嘿乾笑,说道:“二位姑娘方才这一手着实高明!”年长姑娘含笑道:“钱爷夸奖,愚姐妹这点粗浅把戏,那会在钱爷眼裹?”
  钱子良微笑道:“但在下方才看了,二位姑娘表演得实在精彩。”
  年长姑娘脸上微微现出一丝腼腆,说道:“钱爷见多识广,这般夸奖,小女子如何敢当?”
  “在下说的是实话!”
  钱子良端着下巴,表示他是颇有身份的人,一面徐徐说道:“在下看过不少江湖卖艺的玩意,那不过是走江湖,混饭吃的解数,如何及得上二位姑娘的真功夫?唔,在下还没请教二位姑娘尊姓芳名?”
  “钱爷请教这两个字,岂不折煞小女子了?”
  年长的婉然一笑,低着头道:“小女子叫林秀娟,她是我妹子林秀宜。”
  观众差不多都走散了,只有青衫相公依然站在那裹,他听年长的说出她妹子叫做林秀宜,他心裹情不自禁暗暗的叫着:“林秀宜”三字。
  年小姑娘听她姐姐说她的名字来,忍不住眼角偷偷的瞟向青衫相公,那知青衫相公的目光也正好朝她投来。
  “似曾相识目初成”,目初成,这该是多麽美妙的形容?好像千言万语,尽在不言年小姑娘脸儿飞红,慌忙移开眼睛,青衫相公更是如醉如裹!
  钱子良道:“原来是两位林姑娘,在下有一件事,倒想和林姑娘作个商量。”
  林秀娟心中暗道:“来了!”
  她一面故作不知,粉脸上堆起一片娇笑,说道:“钱爷又客气了,有什麽事,钱爷只管请说。”
  钱子良右手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摸着他上嘴唇两撇胡子,说道:“再过三天,是咱们堡主五十晋九华诞,在下负责堂会总提调,方才看了二位姑娘的功夫,在江湖献艺的姑娘中,可说是首屈一指,因此想奉邀二位姑娘到堡中作客,堡主华诞那天,烦请二位姑娘当众表演一场,以娱嘉宾,不知林姑娘可肯赏脸?”
  林秀娟作难的道:“钱爷原谅,愚姐妹只是路过徐州,短缺盘川,抛头露面,到这裹献丑,是不得已的事,小女子不是卖艺的……”
  钱子良微有不悦之色,嘿然道:“林姑娘说的许是实情,但二位林姑娘毕竟在徐州地面上卖了艺,再说堡主五九华诞,在大江南北,是一件大事,在下正在到处物色最好的堂会,正巧遇上二位姑娘,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林姑娘无论如何也要屈留三天,酬劳麽,在下可以作主,先奉二百两,如若堡主一高兴,说一定还另有重赏……”
  林秀娟面有难色,低头道:“钱爷抬举,小女子万分感激,小女子并不是为了钱……”
  钱子良一张脸沉了下来,轻嘿一声道:“林姑娘,在下话已说在前头,这是堡主华诞,在下既然奉派担任了总提调,总得有些新鲜玩艺,让堡主点个头儿,老实说,这几个月来,近百里之内,多少名角,多少江湖卖艺的朋友,纷纷自动上门来找在下,要替堡主上寿,在下还不屑一顾呢,二位姑娘纵非江湖卖艺的人,但也算是在江湖上走动的人,在下说出来的话,大江南北,还没有人打过回票,林大姑娘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大家没趣了。”
  这话说得很重了!
  青衫相公可有点听不进去,人家姑娘既已声明不是跑江湖卖艺的,不愿应邀前去。岂能强人所难?
  他毕竟是年轻相公,心里有了林秀宜姑娘的倩影,激於义愤,脸上不禁流露出愤然之色,正待举步走上前去,忽然觉得右手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把,急忙回头看去!
  这扯自己前袖的竟是一个一脸麻子,连须络腮胡的中年汉子、他,正是左首摆个摊子卖狗皮膏的刘二麻子!
  青衫相公还没开口,刘二麻子已经朝他笑了笑,招呼道:“相公已经站了好一回,请进来坐坐吧!”
  人家好意招呼,青衫相公总不能不理睬吧?这就点头笑道:“谢谢,在下还不累。”
  九里堡管事,虽然祗是九里堡堡主手下的一名家奴,但九里堡堡主威镇武林,黑白两道,人人尊敬,因此纵然是堡中一名管事,在江湖上可也成了一言九鼎的人物。
  钱子良话说得一重,林秀娟就担当不起,慌忙陪笑道:“钱爷言重,钱爷的吩咐小女子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违拗,这样吧,替堡主上寿的事儿,容小女子和妹子商量商量,钱爷不会见怪吧?”
  她口气软了!
  钱子良深沉的脸上,也有了笑容,点头道:“林姑娘和令妹商量,这是应该的。”
  林秀娟朝他瞟了一眼,嫣然道:“那就请钱爷稍候了。”
  这嫣然一笑,笑得钱子良眼花撩乱,一手摸着八字胡子,心里就像有上万蚂蚁在爬,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可不肯露出色迷迷的模样来,这是有失他九里堡管事身份的。
  林秀娟一手拉着她妹子林秀宜的手,走到边上,两人叽叽咕咕低声说了一阵。
  林秀宜姑娘只是轻轻的摇着头,她们本来不是卖艺的咯!这次到黄河底来献艺,祗是短缺盘川,情非得已,岂肯再到九里堡去抛头露面?
  林秀娟是怵於九里堡威名,自己姐妹俩,只是女流之辈,怎敢得罪了九里堡的大管事?
  因此不得不劝劝妹子,凡事忍着点儿,反正祗此一遭,委屈求全。
  姐妹俩叽咕了一阵,林秀宜姑娘终於点了头。
  林秀娟春风满面,俏生生走到钱子良的面前未言先笑,娇声道:“有劳钱爷久候了,真是对不住,舍妹脸嫩,先是不肯答应,经小女子再三劝说,这是钱爷给咱们的天大面子,咱们可不能不识抬举,辜负了钱爷的美意,舍妹终於首肯了,钱爷不见怪吧?”
  钱子良摸着下巴,呵呵笑道:“二位姑娘本来不是江湖卖艺的人,请二位姑娘去九里堡表演,这是委屈了二位姑娘,二位姑娘给了在下面子。在下怎麽会责怪二位呢?好了,令妹既然答应了,二位就收拾收拾,随在下到九里堡去吧!”
  林秀娟娇笑道:“愚姐妹身无长物,那用收拾?钱爷请吧!”
  钱子良点着头,伸手一指道:“那好,前面不远,停着一辆马车,是在下出来乘坐的,二位姑娘请随在下上车。”
  林秀娟道:“小女子怎好坐钱爷的车?”
  口中说着,人已俏生生跟着钱子良走去。
  林秀宜一手抱着青布囊,跟随乃姐身後走去,但她却忍不住回过头来,朝青衫相公深深的望了一眼,才低头疾行而去。
  怎当临去秋波那一转?青衫相公就像着了魔似的,两道目光,只是楞楞的送着苗条人影远去!
  场子上,已经祗剩下青衫相公一个人,他还裹裹的站在那裹,没有离去。
  “相公,请到我那破摊子裹坐吧!”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身後传来!
  青衫相公转过身去,这说话的还是刘二麻子,慌忙拱拱手道:“小生怎好打扰?”
  刘二麻子爽朗的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公这麽说,不见外了麽?”
  青衫相公见他虽是跑江湖的,却是个爽朗汉子,这就举步朝他摊上走去,说道:“小生还没请教老哥,刘二麻子,就是老哥的大名么?”
  刘二麻子笑了笑道:“在下排行第二,脸上又生了几颗麻子,人家就叫我刘二麻子,我也就用刘二麻子做了招牌,其实在下叫做刘传义,传道的传,忠义的义。”
  随着说话,拉过一条板凳,随手抹了抹,含笑道:“相公请坐,在下也要请教相公高姓大名?”
  青衫相公在櫈上坐下,一面说道:“贱姓程,草字明山。”
  刘二麻子道:“程相公不是本地人吧?”
  程明山道:“小生祖籍江西,游学来此。”
  他口气一转,望着刘二麻子,问道:“刚才那位管家,自称是九里堡管事,刘老哥可知九里堡是个什麽地方?”
  刘二麻子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程相公是读书人,不宜多问九里堡的事。”
  程明山看他神色,微微一笑道:“刘老哥如觉不便,那就不用说了。”
  刘二麻子道:“不是在下不敢说,在下因程相公是读书人,江湖上的事儿,还是少问为是,那对你读书相公,是没有好处的。”
  程明山抱抱拳道:“小生想请问刘老哥一个人,不知认识不认识?”
  刘二麻子道:“程相公说的不知是那位?”
  程明山道:“杨子清杨老哥。”
  刘二麻子看了程明山一眼,问道:“程相公如何认识他的?”
  程明山道:“那是数日前,小生道经灵壁,听到林间有呻吟之声,进去一看,发现有人重伤垂危……”
  刘二麻子矍然道:“程相公说的就是杨师兄了?”
  程明山道:“不错,差幸他身边带有治伤灵丹,要小生喂了几粒,小生愿意要护送他回家,他坚决不肯,并问小生去处?曾说若到徐州,可来黄河底找刘老哥。”
  刘二麻子喜道:“杨子清是在下的大师兄,已有多年不曾见面,程相公既是杨师兄介绍来的,咱们就是自己人了。”
  他忽然“哦”了一声,问道:“程相公可知杨师兄是伤在什麽人手下的么?”
  程明山道:“小生也问过他,他只是摇着头,说是被几个蒙脸人所伤,不知他们究是何人?对了,杨兄托小生告诉刘老哥,尽快离开这里。”
  “尽快离开这里?”
  刘二麻子神色微微一变,问道:“程相公,敝师兄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了。”
  程明山道:“他只有这句话。”
  刘二麻子摸摸他连鬓胡,笑道:“在下只有一个人,到处都可以混口饭吃,敝师兄要我离开,在下赶明儿就走。”
  说到这里,站起身道:“程相公初到徐州,咱们不是外人,在下作东,请你喝盅酒去。”
  程明山跟着站起,含笑道:“刘老哥不用客气……”
  刘二麻子没待他说完,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把握住了程明山的手臂,大笑道:“程相公再要推辞,那就是瞧不起我刘二麻子了。”
  程明山道:“刘老哥既然这麽说,小生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逗才是好朋友。”
  刘二麻子豁然大笑,说道:“咱这就走,横街头的鸿运酒楼,酒菜不错,咱们上鸿运楼去。”
  说走就走,他连摊也没收。
  程明山道:“刘老哥,怎不收拾收拾再走?”
  刘二麻子笑道:“在下这个摊上,只有几张膏药,没人要的,咱们只管走好了。”
  两人刚走出摊子,刘二麻子就发现有两个灰衣汉子一左一右老远抄了过来,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盯人的了,他暗暗攒了下眉,心想:“这两人大概是盯着程相公来的了,祗不知那一条路上的人?”
  心念方在转动之时,两个灰衣汉子已经走近过来。
  祗见左首一个冷冷的瞄了刘二麻子一眼,说道:“你就是刘二麻子?”
  刘二麻子点头道:“不错,在下正是刘某。”
  右首一个道:“逗麽说,你是八卦门的人了?”
  刘二麻子暗暗纳罕,自己从没跟人说过是八卦门的人,在黄河底一晃三年,也从没露过底,这两个如何会知道呢?他打了个哈哈,说道:“在下只是江湖上混口饭吃,卖狗皮膏的,那有什麽门派?二位是……”
  左首一个道:“铁琵琶杨子清是你师兄,对不了”
  刘二麻子心裹登时明白过来,大师兄要自己尽快离开,原来有人找八卦门的碴,他攒攒眉道:“二位找在下究竟有什麽贵干,但请明说。”
  左首灰衣人道:“咱们头儿请你去一趟。”
  刘二麻子道:“二位的头儿是谁?刘某素昧平生,要我去作甚?”
  左首灰衣人道:“你去了自会明白。”
  刘二麻子冷笑一声道:“刘某走南闯北,在江湖上也混了这麽多年,二位朋友不把话说清楚了,就要刘某跟二位走麽?”
  右首一个道:“话不是都说清楚了麽?”
  左首一个不耐烦道:“快走吧,难道真要咱们用强不成?”
  刘二麻子心知片刻之间就要动武,这就朝程明山拱拱手道:“程相公,本来在下想稍尽地主之谊,如今来了两位好朋友,恐怕不能奉陪了,程相公先请吧!”
  他的意思,自然因为程明山是一个读书相公,自己遇上过节,总不能让人家吃了眼前亏。
  那知程明山只是个读书人,心眼可没有老江湖的灵活,闻言笑了笑道:“刘老哥,不碍事,小生在这里等一回就好。”
  右首灰衣人道:“刘二麻子,你想好了没有,要咱们兄弟架着你去,岂不教江湖上好汉笑话?”
  刘二麻子冷嘿一声道:“不知二位要如何架着我去?”
  左首灰衣人目光一闪,冷冷的道:“莫非你老哥还想动手?”
  刘二麻子道:“在下从不先和人家动手,但到了迫不得已,刘某也就只好动手了。”
  右首灰衣人冷笑道:“你那几手三脚猫,也配和咱们兄弟动手麽?”
  刘二麻子双目神光闪动,哈的笑道:“听朋友的口气,似乎有些来历?那好,二位先报个字号,让刘某听听,也许刘某会跟二位去走一趟。”
  右首灰衣人嘿然道:“厉山二厉,你听说过吧?”
  刘二麻子听得暗暗一惊,厉山二厉,他自然听人说过,但到了此时,自己纵然不敌,也不甘心束手就缚,鼻中哼了一声道:“厉山二厉,果然不带一点人的味道。”
  左首灰衣人冷喝一声:“你说什麽?”
  突然右手一伸,五根又长又黑的指头朝刘二麻子的肩头抓来。
  刘二麻子身形一矮,迅快的让了开去。
  左首灰衣人吊眉耸动,冷森一哂道:“你躲开我一抓,躲得过我第二抓麽?”
  身形一晃而至,右手招式不变,又朝他肩头抓到。
  这一抓当真快若闪电,刘二麻子身形堪堪闪出,他五根手指已然抓落,刘二麻子左手抬处,反掌格出。
  左首灰衣人阴森一笑,不知如何一来,刘二麻子本来格出的手腕,竟似自己送上去的一般,被对方五指一拢,就扣住了脉腕。
  刘二麻子左腕突然被他扣住,心头一惊,右手握掌,使了一记“当门拒虎”,朝他当胸捣出。
  左首灰衣人右手五指堪堪抓住了刘二麻子脉门,突觉手臂弯处“曲池”穴一麻,再也使不出劲来,同时刘二麻子当胸一拳,因拳势一偏,“蓬”然一声,击在他左肩之上!
  左首灰衣人上身晃动,不由自主被震得後退了三步。
  右首灰衣人忽然跨上了一步,说道:“刘二麻子,看不出你还有一手。”
  挥手一掌,朝刘二麻子劈来。
  刘二麻子击退左首灰衣人,精神不觉为了一震,大笑道:“厉山二厉,原来也不过如此。”
  右掌直竖,迎击而出。
  但听“拍”的一声,刘二麻子顿觉不对,对方掌力雄浑,胜过自己甚多,但觉一阵血气翻腾,脚下被震得连退了三步。
  那知右首灰衣人身法奇快,你刚退後,他已乘机欺上,阴笑道:“厉山二厉怎麽样?”
  左手乍出,又是一掌直逼胸腹。
  刘二麻子连换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眼看人家掌已逼到胸前,这一掌已非硬接不可,这就一咬牙,左手使劲朝前推去。
  那右首灰衣人掌势正好逼到刘二麻子胸前,突然感到手弯“曲池穴”上一麻,整条手臂立时劲力全失!
  “拍”!双掌交击,这回左首灰衣人竟然被震得连退了五步之多!
  厉山二厉心头不禁微生凛意,这时左首灰衣人跟了过来,问道:“老二,你没事吧?”
  左首灰衣人道:“还好,这小子果然有些扎手。”
  左首灰衣人嘿然道:“不要紧,反正头儿没交待咱们如何把他弄去,只要弄去就好。”
  右首灰衣人道:“老大说的也是。”
  两人说话之时,左首灰衣人向左跨上了一步,右首灰衣人也同样向右跨上了一步,三个人立时成品字形站定。
  这一来,也正好是厉山二厉布成了一个合击之势。
  厉山二厉,在江湖上虽然算不得一流高手,但他们的联手合搏,江湖上却是无人不知。
  刘二麻子眼看两人一左一右布成了合击之势,顿时感到从两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凶厉之气,逼人而来,心头暗暗凛骇道:“厉山二厉,果然凶厉的很!”
  心念一动,回眼看去,程明山背负着双手,就站在不远之处,他竟然没走!
  一面望望对面二人,嘿然笑道:“你们准备两位一起上麽?”
  右首灰衣人阴森的道:“厉山二厉兄弟,遇上一个敌人,咱们可以单打,也可以两对一,遇上十个八个敌人,咱们也是两个人出手,这并不算得什麽。”
  刘二麻子大笑道:“好吧,二位可以出手了,刘某只是一个黄河底卖狗皮膏的,败了不足为奇,若是胜得了二位,刘某在江湖上可就露脸了。”
  左首灰衣人怒笑一声道:“你能胜得了咱们麽?”
  刘二麻子自知不是对方敌手,但却大笑道:“那要动上手才知道。”
  右首灰衣人冷笑道:“你口气不小!”
  右足跨上一步,双手倏发,似掌似爪,朝刘二麻子右首袭来。
  左首灰衣人同时左脚朝前跨上,两双手爪起处,袭向刘二麻子左侧。
  两人这一发动,四只手爪前後呼应,但见爪影翻飞,竟然封住了刘二麻子的退路。
  刘二麻子到了此时,也只好使出他的看家本领“八卦神行掌”来。
  但见双掌直竖,在身前身後,似推似挽,似排似拒,掌势不快,却也劲风如涛,右攻左守,左攻右拒,紧护身躯,一时之间,厉山二厉纵然攻势凌厉,倒也攻不进去。
  晃眼之间,已经辟了三五十招,兀是未分胜负。
  厉山二厉杀得性起,两人口中同时发出一声厉啸,手法陡变,四只鸟爪般的手爪,两只箕张似鈎,专抓刘二麻子关节要害下手,使的是一种十分古怪的擒拿手法。两双五指直伸,寻暇抵隙,专找人身穴道。
  这一来,他们两个人就好像右手使的铁抓,左手专点穴鳜,互相配合之下,此进彼退,变化繁复!
  刘二麻子挡得铁抓,还要防备点穴,封住左首,还得兼顾右首,苦斗之下,额头已是见汗,他自己知道最多只怕也捱不过十招了!
  就在此时,左首灰衣人右爪朝他後劲抓来,右首灰衣人右手五指猛然朝他右肩直插而下!
  刘二麻子自然知道他们这一式合击之後,左首灰衣人的左手,和右首灰衣人的左手必然会相继攻来,但此时他已经祗能顾得眼前,顾不得他们随後攻来的招式了。
  当下口中大喝一声,身形斜侧,右掌前拒,左掌後劈,用尽乎生之力,击了出去!
  这在他来说,已是孤注一掷,使出了最後一招,再也顾不得他们左手了。
  但事情竟然大出他意料之外,但听“蓬”“蓬”两声,厉山二厉随着他掌势前後击出,居然各自被震得往後连退!
  不,他们往後退出去三步之後,竟然各自用左手紧握着右臂,脸上流露出惊骇和痛苦之色,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刘二麻子看得大感奇怪,心中暗自忖道:“这是怎麽一回事呢?难道自己刚才这两掌硬拼,竟会把他们右臂都震伤了?”
  程明山看那两个灰衣汉子一走,也笑吟吟的走了过来,拱手道:“刘老哥果然身手不凡,英勇已极,把这两个凶徒给打跑了。”
  刘二麻子久走江湖,他自己有多少底子,自己自然清楚得很,老实说,厉山二厉,别说两人联手,就是单打独闻,自己只怕也未必能胜得过他们,今日之事,显然是有高人暗中相助!
  他抡目四顾,方才自己和厉山二厉动手之时,虽然也有不少人围着观看,但看热闹的人都站得远远的,只有程明山站在自己身後,算是最近的人了!
  但他细看程明山生得眉清目秀,瘦瘦的身材,除了像个读书人,根本就不似练武之人。
  他望着程明山,只是微微一笑道:“程相公,说来惭愧,在下实不是厉山二厉的对手。”
  程明山目中流露出好奇的神色,说道:“但刘老哥明明胜了他们,这是事实。”
  刘二麻子道:“在下不才,但颇有自知之明,方才若非有人暗中相助,在下很难将他们二人震伤。”
  程明山道:“小生虽然看不清你们动手的招式,但小生就站在刘老哥身後不远,若是有人出手帮助刘老哥,小生怎么会没看到呢?”
  刘二麻子心中暗道:“你不会武功,如何会看得到暗中相助的人出手呢?”
  一面含笑道:“那人既是暗中相助,自然不愿被人看到的了。”
  接着抬着望望天色笑道:“看!这一耽搁,午牌都已偏了,累得程相公站了老半天,走,咱们上鸿运楼喝酒去!”
  鸿运楼就在横街头上,一排三闾楼宇,黑底金字招牌,看去十分气派!
  在黄河底这一带,鸿运楼数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了。
  这时午牌已偏,食客也十去四五,偌大三间楼面,已有不少桌子空了出来。
  刘二麻子领着程明山上楼,跑堂的和刘二麻子原是熟人,立即招呼道:“刘爷这时候怎麽有空来?”
  刘二麻子笑了笑道:“朋友来了,总得稍尽地主之谊。”
  跑堂的把两人带到临窗一张桌子坐下,送上两盏香茗。
  刘二麻子不待跑堂的开口,就含笑道:“老张,你去关照杜师傅,酒菜拣他拿手的做来,这位程相公难得到徐州来,要他尝尝鸿运楼的名菜,下次就还想再来呢!”
  跑堂的道:“刘爷不用说,我也会去告诉杜师傅,你刘爷来了朋友,杜师傅再忙,也得亲自给你老弄几个下酒菜,这还错得了麽?”
  说着匆匆走了。
  刘二麻子拿起茶盅,喝了一口,忽然唉道:“方才在下忘了一件事!”
  程明山道:“刘老哥忘了什麽呢?”
  刘二麻子道:“那厉山二厉走的时候,在下忘了问他们,究竟,他们的头儿是谁?”
  程明山道:“他们会说麽?”
  刘二麻子道:“厉山二厉在江湖上也是响叮当的人物,他们既然说出头儿来了,总得有个交待才能走呀!”
  程明山道:“刘老哥,小生觉得令师兄杨老哥要你尽快离开,这是对的,刘老哥既然只是一个人,说走就走,自然越快越好。”
  刘二麻子点头道:“程相公有所不知,在下自然也看得出来,这厉山二厉奉人差遣,这番落败了回去,自然还会来第二批、第三批,但目前在下既已被他们缠上了,不论你走到那里,都会被他们盯住,这件事只怕牵涉到敝门昔年一段恩怨,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是躲不过的,在下也不想躲……”
第二章 接请柬镖局赴宴
  说话之时,跑堂的送上两盘热炒,和一壶竹叶青。刘二麻子伸手取过酒壶,替程明山面前斟满了酒,然後也自己斟了一杯,就举起杯子,说道:“程相公,在下敬你。”程相公连忙说了声“不敢”,和他对乾了一杯。刘二麻子替他斟满了酒,举筷道:“程相公,这笋片毛肚,是这里有名的,你先尝尝。”
  程明山挟了一筷,吃着。
  刘二麻子问道:“程相公下榻在那裹?”
  程明山道:“小生远来游学,志在读书,客店稍嫌嘈杂,所以借住在寺院的客房裹,较为清静。”
  他没说下榻在那一座寺院里。
  “对了”刘二麻子忽然一拍脑袋,说道:“在下差点忘了,程相公说过,敝师兄说的,程相公如果到徐州来,就要来找在下,祗不知相公可有什麽事麽?”
  “没有什麽?”
  程明山淡淡一笑道:“小生祗因初来此地,一切都感到陌生,所以先来看看刘老哥,希望刘老哥能随时赐予协助。”
  “这还用说。”
  刘二麻子喝了一大口酒,放下杯子,说道:“不说程相公认识敝师兄,就是咱们初次相逢,一见投缘,刘二麻子也会把颈上人头割下来交与人家。”
  跑堂的陆续送上酒菜,果然都是掌厨大师傅的精细手艺,盘盘色香味俱佳,程明山一举筷,都是赞不绝口!
  刘二麻子洪笑道:“程相公还不知道呢,这里的杜师傅,前年生了背疽,终日脓血直流,疼痛不堪,群医束手,是在下一张膏药贴好的,所以咱们就成了好朋友,他有几样拿手菜,可惜不是当天做得出来,那才叫绝呢,人家是祖传的手艺,只怕连皇宫裹都未必吃得到……”
  他正说得口沫横飞!
  程明山目光一瞥,祗见楼梯上施施然走上一个人来,那人目光一转,就落到刘二麻子的身上,举步朝自己这张桌子走了过来。这就低低的道:“刘老哥,注意,有人来了。”
  刘二麻子果然不愧是老江湖,他没有立即回过头去,口中高声喊道:“老张,添酒!”
  话声喊出,才侧转肩膀,往後瞧去。
  堂倌连声应道:“刘爷,酒马上就来。”
  刘二麻子这一转头,才看清果然有人朝自己桌边走近。
  这人身上穿着青布长衫,脸上毫无一丝表情,直等走近,才朝刘二麻子拱手道:“逗位大概就是刘二爷了?”
  “不敢。”刘二麻子站起身,一抱拳道:“在下正是刘二,这位兄台……”
  堂倌三脚两步送上三亚酒来。
  青衣汉子从身边取出一张大红帖子,双手呈上,说道:“兄弟奉晏总镖头之命,给刘二爷送请柬来的。”
  徐州府是个大地方,但晏总镖头可只有一位,那就是双环镖局总镖头晏长江。
  提起晏长江,大江南北,可真是响当当的人物,年纪不过四十左右,手中一对乾坤圈,打遍天下,很少遇上对手,因此江湖上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双手擎乾坤”,後来可能是“双手擎乾坤”叫来不顺口,干脆就叫他乾坤手了。
  乾坤手晏长江是在徐州府立足,和九里堡岂不是双雄并峙?但却从未闹出过事来。
  於是有人说,双环镖局是九里堡支持的,也有人说九里堡和双环镖局有着默契,河水不犯井水,互不干预对方的事。
  以乾坤手晏长江的声望,居然会给黄河底卖狗皮膏的刘二麻子下请柬,这是异数,不消一回功夫,消息就可传遍整个黄河底,刘二麻子的身价,立时就会拾高起来!
  刘二麻子口中连说:“不敢。”双手接过,那是晏长江的一张名帖,上面写着二行端正小字,“谨冶菲酌恭请戍正光降敝局一叙。”
  刘二麻子和晏长江并无交情,忽然下帖邀请,事情自然并不寻常,刘二麻子正感犹豫之际!
  那青衣汉子已经开口:“刘二爷是否应邀赏光,说上一声,在下就可以去回报了。”
  语气极冷,大有瞧不起人的味儿!
  刘二麻子微微一哂道:“在下和贵总镖头并无一面之缘,更非素识,既然承蒙贵总镖头瞧得起在下,在下岂能不去,烦劳老哥回报贵总镖头,刘二准时必到。”
  “好!”青衣汉子一拱手道:“在下告辞。”
  刘二麻子冷冷的道:“辛苦老哥了,委屈老哥跑了一趟黄河底。”
  程明山目送青衣汉子下楼,问道:“这是双环局镖局的趟子手吗,好大的气焰!”
  刘二麻子听得心头暗暗一动,忖道:“这位程相公,自称是游学来的,初到徐州,方才讯问九里堡,现在又说出双环镖局来,九里堡和双环镖局,名动大江南北,固然知道的人很多,但一个读书相公,终日钻在八股文里,对江湖上的事,不应该清楚的,何况又是初到徐州之人……”
  他淡淡一笑道:“双环镖局名气大了,出来的人,就难免眼高於顶。”
  说到这裹,举手拿起酒壶,替程明山面前杯中斟满了酒,一面侧脸问道:“程相公也知道双环镖局?”
  程明山笑道:“双环镖局名气大,小生自然也听人说过了。”
  他笑了笑,续道:“徐州府一个九里堡,一个双环镖局,大江南北,无人不知,小生游学四方,走过不少地方,刘老哥可别把我看成书呆子哩!”
  刘二麻子大笑道:“对,对,程相公这叫做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程明山也大笑道:“不,这叫做读书不成学剑,学剑又不成,只好游学四方了。”
  刘二麻子这下抓住了话柄,问道:“程相公也学过剑?”
  程明山道:“刘老哥总看过孔老夫子的画像吧,他老人家身边不是佩着剑麽?读书人是孔门弟子,学几手剑那也是六艺之一,祗可惜小生没练成。”
  两人边说边喝,各自乾了一杯,程明山道:“刘老哥和双环镖局总镖头既是素不相识,怎会突然下帖奉邀,刘老哥不觉得奇怪麽?”
  刘二麻子点头道:“程相公说得极是,兄弟也有此疑问。”
  程明山低声道:“会不会和厉山二厉有关?”
  刘二麻子一怔,接着微笑摇头道:“这不大可能,双环镖局晏总镖头是江南白道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厉山二厉只是黑道上的二流脚色,这也许是适逢其会,巧合罢了。”
  程明山道:“刘老哥今晚去不去呢?”
  刘二麻子道:“在下答应了,自然非去不可。”
  程明山道:“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令师兄要刘老哥尽快离开,依小生之见,刘老哥不去也罢。”
  刘二麻子道:“就算他今晚邀宴,和厉山二厉有关,在下更是非去不可了。”
  程明山没再说什么,两人喝了一阵,程明山祗喝了几杯,已是面红耳赤,有了几分酒意,刘二麻子还待替他再斟。
  程明山连连摇手道:“刘老哥,小生平时很少喝酒,今儿个是陪你老哥喝的,实在不胜酒力了。”
  刘二麻子看他确然不会喝酒,就吩咐常倌要厨房下了两碗鷄丝面送上。
  程明山把一碗面吃了,就起身道:“刘老哥,真是叨扰了,小生感到有些头晕,要回去休息,先行告辞了。”
  刘二麻子连忙起身道:“程相公住在那裹,在下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
  程明山满口酒气,笑了笑道:“不远,小生自己会回去的。”
  他握住了刘二麻子的手,低声道:“刘老哥应该听令师兄的尽快离开此地。”
  说完,转身往楼下行去。
  刘二麻子望着他头轻脚重的模样,心中暗道:“这位读书相公来得突兀,莫非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程明山带着几分酒意,下得鸿运楼,刚跨过横街,就看到有一条人影远远移动,跟了下来。
  程明山故作不知,脚下踉踉路跆的走了一段路,忽然一个回身,急急忙忙的迎着那人走去。
  那是一个穿短褂汉子,本来跟着程明山走来。程明山这一回过身来,他自然只好装作行路的人,连看也没看程明山一眼。
  那知程明山喝醉了酒,走路有些头重脚轻,脚下一个踉跄,竟和他撞了个满怀!
  路上行人络绎,偏偏会撞上了他!
  程明山被撞得後退了两步,一怔神,连忙抱抱拳,歉然道:“真对不起,小……小生多喝了两杯,老哥别……介意……”
  那汉子祗道他真的喝醉了,点点头道:“没关系。”
  程明山撞了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完话,回头就走。
  那汉子望着他背影,又远远跟了下去。
  程明山初到徐州,好似路径不熟,东张西望,转来转去的绕了一个大圈子,忽然似乎发觉走得不对,脚下加快,朝西走去。
  那汉子看他走得快了,也只好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那知走没多远,前面的程明山忽然朝一条小巷子里弯了进去。
  那汉子慌忙跟了进去,这条陋巷又狭又小,两边都是些破旧房屋,脏乱不堪,巷子中间,还有几个小孩躲来躲去在捉迷藏,放眼看去,那里还有程明山的影子?
  那汉子暗暗攒了下眉,正待跟下去瞧瞧,却被一个蒙着眼睛的孩子一把抱住了腿,口中大声叫道:“捉到了,捉到了!”
  那汉子忙道:“小朋友,我不是的。”
  那孩子放了手,用手拉下蒙着眼睛的手帕,一看果然是捉错了人,一张小脸登时通红,边上几个孩子都拍手大笑起来。
  那汉子朝一个年纪较大的孩子问道:“小朋友,刚才可有一个身穿青纱长衫的读书相公,往里面进去了?”
  那大孩子摇摇头道:“没有呀,我们都在这里玩,没有人进来过。”
  那汉子道:“方才那位相公明明是朝这条巷子进来的,大概你们没有看到吧?”
  其他几个孩子异口同声道:“真的没有,这巷子後面不通,没有人进来过。”
  那汉子心裹暗暗称奇,忖道:“难道自己看错了不成?”
  心中想着,也就没有多说,转身往外便走,刚走到巷子口,突觉腰眼里被人摸了一把,正待回过身去!
  那知道这一瞬间,整个身子忽然有了僵硬的感觉,再也不听使唤,不但头回不过去,连手脚也莫想抬动一下!
  那汉子不由大吃一惊,心知被人制住了穴道,自己无法解穴,这条陋巷进出的人不多,想喊也喊不成,口音不能成声,心里虽然着急,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木立如故。
  有几个过路的人,祗当他站在巷子口等人,也没人加以理会。
  这样足足站了一盏熟茶工夫,祗见程明山脚步踉路从束首走了过来,从他面前经过,口中忽然“咦”了一声,伸手拍拍他肩膀,含笑道:“这位老哥好生面熟,你就住在这巷子裹吧?”
  他刚才和他撞了个满怀,敢情忘了!
  那汉子没有作声。
  程明山看他没有回答,讪讪的道:“抱歉得很,小生看错人了。”
  脚步踉舱的走了。
  那汉子等他走远,忽然觉得自己手脚好似已能活动,试着举步跨出,果然已可行走,但再待跟踪,程明山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华灯初上,刘二麻子换了一件蓝布长衫,他一年四季,穿的都是大褂,长衫难得上身;但今晚情形不同,是应双环镖局晏总镖头的邀宴去的。
  穿大褂的人,尤其敞惯了胸膛,一旦穿上长衫,人就显得文绉绉的,好似多了一层束缚你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刘二麻子走在路上,就感到连大步都洒不开,从黄河底到东门大街,路本来不远,刘二麻子几乎蹩出一身汗来。
  上灯时分,正是大街上最热闹的时候,行人车马,往来如织!
  双环镖局座落在长街尽头,俗称街梢,这裹除了两家大粮行,一家银号,一家当铺,路上已显得有点冷清,这是闹中取静的地段。
  双环镖局门前竖立的一杆双环大旗,还矗立招展,迎着晚风猎猎作响。
  大门前两盏白瓷灯罩的灯笼,点燃了两点儿臂粗的蜡烛,灯光明亮而柔和,照耀着一方擦得雪亮的长形白铜招牌,“双环镖局”四个大字,老远就可以看到它闪闪发光,象徵双环镖局在江湖上的名头,有着无比荣耀一般!
  两扇大门敞开着,门内一张长板凳上,坐着两个一式青色劲装的大汉,跷起二郎腿,正在聊天。
  刘二麻子走近大门,朝两人拱拱手道:“二位老哥请了。”
  那两个趟子手爱理不理的朝刘二麻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才由左首一个汉子冷冷的、懒懒的问道:“朋友找谁?”
  大镖局的趟子手,就天生成一双狗眼,祗凭衣衫看人。
  刘二麻子这件蓝布长衫,刚从箱子底掏出来,穿在身上绉得像七老八十岁老婆婆脸上的绉纹,自然不在两个趟子手的眼裹了。
  刘二麻子久走江湖,自然清楚,不会和他们一般见识,这就含笑道:“在下是拜访贵局晏总镖头来的,有劳二位老哥通报一声……”
  他还没说完,左首漠子已经不耐的道:“你叫什麽名字,要找咱们总镖头有什麽事?”
  刘二麻子道:“在下刘二……”
  右首汉子横了他一眼,截着道:“你就是黄河底卖狗皮膏的刘二麻子。”
  这话听得刘二麻子很不自在,但自己确是卖狗皮膏的,人家可没说错,只得点点头道:“不错,正是刘某。”
  左首汉子道:“刘朋友来得不巧,咱总镖头今晚宴客,可没时间会客,你隔天再来吧!”
  刘二麻子听得为之气结,自己是应晏总镖头邀请来的,他手底下人居然不肯给自己通报,这真是岂有此理?
  但他还是忍了下去,勉强笑道:“二位老哥是晏总镖头面前的人,总知道总镖头宴请的客人是谁吧?”
  左首汉子冷冷的道:“总镖头请的客,咱们自然知道。”
  刘二麻子道:“老哥那倒说说看?”
  左首汉子脸色微沉,说道:“刘朋友这是做啥?若不是看在你刘朋友一向在徐州城裹安份守己,就凭你问出这句话来,咱们就可以拿你当奸细办!”
  右首汉子摆着手道:“姓刘的,识相的还是快些走吧,别把麻烦找到自己头上去。”
  这下,刘二麻子按捺不往了,怒哼一声道:“你们当真眼睛长在额头上,狗眼看人低,刘二爷到你们双环镖局来做什麽?不是你们晏总镖头下的帖子,刘二爷还不来呢!”
  右首漠子大声道:“姓刘的,你敢到咱们局子门口駡人!”
  虎的站起身子,逼近门口。
  左首汉子冷笑道:“凭你刘二麻子,在黄河底卖狗皮膏的料,咱们总镖头会下帖子请你?也不照照镜子,你在徐州城算得什麽东西?”
  同样站起了身,大有出手之意。
  “好哇!”
  刘二麻子几乎气破了胸膛,怒喝道:“刘二爷好歹是你们总镖头的客人,你们两个不给我进去通报,还敢狗仗人势,在你们局子大门口出口伤人,刘某要不看在你们总镖头份上,就要你们躺着爬不起来。”
  “你给我躺下!”
  左首汉子一下街出大门,当胸一拳,击了过来。
  “你们还敢撒野?”
  刘二麻子身子微微一侧,让开来势,旋身之际,左手一掌,拍在他肩後。
  那左首汉子一股劲的街出去七八步远,脚下一绊,“叭达”一声,跌了个狗吃屎。
  右首汉子见状大怒,大喝一声:“你敢打人?”
  虎的奋身扑起,双拳贯风,朝刘二麻子扑击过来。
  刘二麻子听得更是怒不可遏,明明是他们先出手,却大声喊着“你敢打人”,好像是自己上门寻事来的一般,口中嘿了一声,突然身形一矮,双手朝上托起,往後一送!
  他使的这一招叫做“武松掼虎”,那右汉子扑起的人,经他双掌一托一送,一个人从他头顶“呼”的一声往後飞出!
  这一下他是从刘二麻子的头顶凌空飞出去的,当然比左首汉子摔得更重,“砰”然一声,摔落在街心,口中闷哼一声,摔得闭过气去。
  “朋友好功夫!”
  就在刘二麻子把右首汉子摔出之时,就听到裹面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接着祗见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穿紫缎嵌肩,蓝底团花长袍的中年人,生得浓眉捆目,面情冷漠,一手盘着两颗铁胆从大门口现身。
  刘二麻子不识此人,只得抱抱拳道:“在下刘二,这位老哥是……”
  “刘二……”
  戴瓜皮帽的中年人目光冷冷的朝刘二麻子脸上瞥了一眼,若有所悟的冷声说道:“阁下莫非就是黄河底卖狗皮膏的刘二麻子?”
  “卖狗皮膏的刘二麻子”,这句话,若是在黄河底的人说出来,那并不刺耳;但在双环镖局的人口中说来,就有着说不出的被人瞧不起的感受。
  “不错。”
  刘二麻子憨直的点点头道:“我是卖狗皮膏的。”
  “你不去卖你的狗皮膏……”
  戴瓜帽的中年人一手摸着下巴,抬头向天,冷森的道:“居然找碴找到双环镖局头上来了?”
  刘二麻子听他口气,不禁有气,冷笑一声道:“刘某看阁下一副模样,似乎是贵局中很有点身份的人,怎麽说起话来,如此街人,刘某前来贵局,一定是找碴来的麽?”
  戴瓜帽中年人冷冷的道:“你出手就伤了咱们局里两个人,还不是找碴来的麽?”
  刘二麻子道:“阁下不会问问他们是怎麽一回事吗?”
  戴瓜帽中年人道:“问你不也是一样麽?”
  刘二麻子道:“刘某是你们晏总镖头下大红帖请来的,这样够了吧?”
  戴瓜帽中年人豁然大笑道:“咱们总镖头会请黄河底卖狗皮膏的?朋友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先前那两个趟子手跌得鼻青眼肿,这时才蹒跚的逼近过来。
  左首一个道:“李管事,这厮耍无赖耍上咱们这裹来,小的就不相信他胡绉,他居然出手伤人。”
  右首一个道:“李管事,他摔了咱们的人,这档子事,咱们局裹可不能平白的丢人,要不把他……”
  原来这戴瓜帽的是局子里的管事!
  一个小小的管事,居然架子十足,气势凌人!
  刘二麻子气恼已极,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大红名帖,朝戴瓜皮帽的李管事递了过去,盛气的道:“这位大概是李管事了,在下本来是黄河底卖狗皮膏的,怎麽也高攀不上贵局晏总镖头,但这张名帖,是贵局晏总镖头的,总没错吧?今天中午,晏总镖头派人到鸿运楼找到在下,送来这份请柬,在下不得不来,现在就请李管事代在下覆上总镖头,就说在下来过了,告辞。”
  说完,抱抱拳,转身就走。
  李管事在他说话之时,早已就着灯光看清楚了,大红名帖,是晏总镖头的,一点没错,这可把他看得傻了眼,急忙跨前一步,陪笑道:“刘老哥请留步,兄弟不知不罪,这也怪刘老哥刚才话没说清楚,刘老哥既是总镖头下帖请来的,自然是敝局的贵客了,刘老哥这一走,兄弟可担待不起,敝局趟子手有眼无珠,喏喏,这是兄弟平日管理不周,兄弟这裹给你陪罪,大家是自己人咯!刘老哥何必认真?”
  一面朝两个趟子手叱道:“刘爷远来是客,事先不问问清楚,自己人嘛,刘爷也不会见怪,你们不跟刘爷道歉赔礼?这要给总镖头知道了,不开革了你们才怪!”
  两个趟子手眼看刘二麻子掏出大红名帖来,也着了慌,再经李管事一阵斥责,两人喏喏连声,朝刘二麻子拱着手道:“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望刘爷多多担待。”
  刘二麻子给李管事这麽一说,倒觉得自己出手大重,有些遇意不去,也连忙拱手道:“二位好说,刚才原是误会,在下也有不是之处,李管事这一说,倒教在下好生汗颜。”
  李管事连连抬手道:“刘老哥请进,总镖头现在正陪着二位贵客,在花厅上叙旧,刘老可不是外人,那就请到花厅待茶吧!”
  说完连连肃客,抢在前面领路。
  花厅在第二进西首,穿过一条走廊,跨出月洞门,已是嫣红姹紫,花开如锦的一片花圃,为恐夜深花睡去,因此曲折迥廊之间,每隔四五步,就有一盏八角纱短灯,悬挂在雕栏柱上,远远望去,明灯掩映,花影迷离,别有一番幽趣!
  走廊尽头,是一座两层楼宇,十二明窗,敞轩临风,此时灯火辉煌,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
  李管事领着刘二麻子,走近阶前,就脚下一停,回过身来,细声道:“刘老哥请稍待,容兄弟进去通报一声,再来相请。”
  刘二麻子含笑道:“李管事请。”
  李管事方才在大门口还昂首挺胸,架子十足,这回一到了花厅前面,胸背登时弯了下去,连走路都踮起了脚尖,不使有半点声音,简直成了一只老猴精。
  他一颠一颠的蹩上石阶,挨着门框,侧身而入,他可不敢打扰正在和贵宾谈笑的总镖头,耸着肩,挨到了副总镖头伍奎身旁,低低的说了两句。
  伍奎听得不由一怔,低声问道:“有这等事?人在哪裹?”
  李管事听了副总镖头这句话,一颗心登时沉了下来,嗫嚅的道:“副总镖头,他……就在花厅外面了。”
  “糊涂!”
  伍奎双眼一瞪,说道:“你怎不先来禀报一声?”
  李管事急得额上不禁绽出汗来,又不敢伸手去揩擦,说道:“小的是因为他持有总镖头的名帖请柬,小……的不敢待慢,所以只好把他带进来了。”
  伍奎问道:“请柬呢?”
  李管事道:“在……在这裹。”
  忙不迭的把大红请柬双手递上。
  伍奎看了请柬,也疑惑了,抬眼望着总镖头,站起身道:“总镖头,你几时请了黄河底卖狗皮膏的刘二麻子?”
  “卖狗皮膏的刘二麻子?”
  总镖头晏长江同样一怔,说道:“是谁请他的?”
  伍奎把手中请柬递上,说道:“他持名帖而来,人已在花厅外面了。”
  他没待总镖头回答,就请示道:“既然总镖头没有请他,此事由兄弟去查问清楚好了。”
  “不!”晏长江一摆手道:“人既已来了,就请他进来吧!”
  伍奎道:“这……不太好吧!”
  晏长江深沉一笑道:“不要紧,你去把他请进来。”
  伍奎应了声“是”,擧步朝门外走了。
  李管事赶紧亦步亦趋的跟了出去。
  刘二麻子在阶前等了一回,才见一个身穿湖色长衫,双颧微耸,两目深凹的瘦削脸中年人从厅上迎了出来。
  双手抱拳,含笑道:“这位大概就是刘兄了?刘兄光降,兄弟失迎得很。”
  李管事连忙在旁道:“这是敝局伍副总镖头。”
  刘二麻子虽然没和伍奎见过面,但双环镖局副总镖头伍一刀伍奎的大名,可并不陌生,连忙抱拳道:“原来是伍副总镖头,在下久仰得很。”
  “刘兄好说。”
  伍奎深沉一笑,抬手道:“总镖头正在接待宾客,不尅亲自出来迎迓,刘兄请进。”
  刘二麻子不知晏总镖头今晚到底请了一些什麽人,他邀请自己前来,又有什麽事?此刻既然来了,也就一拱手道:“副总镖头请。”
  伍奎笑道:“刘兄是客,自然刘兄请了。”
  刘二麻子连说“不敢”举步跨上石阶,跨进敞厅。
  厅上一共只坐着三人,上首一个是身穿一袭短仅及膝黄布道装的老道人,一头白发,白须垂胸,胸色红润,双目开阖之处,闪着炯炯红光!
  这是一位异人,刘二麻子一眼就认出他是劳山通天观观主郝元郝真人,据说他年已百岁开外了。
  第二个是紫脸浓眉,年约六旬出头的老者,穿袭紫色长衫貌相魁悟,只要看他坐在太师椅,大马金刀,四平八稳的模样,就知在江湖上的名头和身份。
  第三个是四十开外的中年汉子,四方脸,肤色白净、柳眉捆目,身穿浅蓝长袍,个子不高,却有一股威重的气概。
  刘二麻子自然听人说过,双环镖局总镖头晏长江,是这个模样了。
  就在副总镖头伍奎陪同刘二麻子跨进敞厅之际,总镖头晏长江已经很快站了起来,含笑拱手道:“刘兄光临,真是幸会之至!”
  伍奎忙道:“刘兄,这位就是总镖头。”
  “总镖头好说。”
  刘二麻子连连抱拳道:“在下久仰总镖头盛名,无缘瞻仰,今晚蒙总镖头宠召,在下真是荣宠得很。”
  晏长江深深的打量了刘二麻子一眼,心中已若有所悟,一面含笑道:“刘兄太客气了,来,来,兄弟给刘兄引见。”
  他一指上首白发老道:“这位老道长是劳山通天观郝真人。”
  刘二麻子连忙拱手道:“在下刘传义,久闻老道长是神仙中人,能在这裹见到老道长,是在下的荣幸。”
  郝真人目闪红光,呵呵一笑道:“刘施主眉透紫气,今後可有一二十年荣华富贵,後福无量。”
  晏长江又一指紫衫老者道:“这位是徽帮曹老大。”
  江湖上,除了丐帮是第一大帮,弟子遍及天下,徽帮听起来好像只是安徽一省的帮派,其实门人子弟,同样遍及各省,不但声势不在丐帮之下,而且丐帮是穷家帮,要饭的乞丐,徽帮仅善於经商,经济充裕,财大势大,因此江湖上称他们为富家帮。
  徽帮龙头曹凤台,人称金钱豹,原来他一手金钱镖,从无虚发,据说最多可以双手打出七十二枚金钱,金钱豹不但是金钱镖的谐音,也表示他一身都是金钱的意思。
  金钱豹的名头,在江湖武林中,可比乾坤手晏长江还响亮得多,这无他,自然是他财大势大的关系了。
  刘二麻子没想到晏总镖头今晚请的客,会是这两位大人物,那麽又邀请自己这麽一个在黄河底卖狗皮膏的小人物来赴宴,这是为什麽呢?
  他经晏长江介绍之後,连忙又抱着拳道:“原来是曹老大,在下失敬了。”
  曹凤台倒是个极为谦和的人,立即含笑还礼道:“刘兄幸会。”
  刚说到这裹,祗见李管事匆匆走入,垂手道:“启禀总镖头,劳总管来了。”
  晏长江和伍奎同时站起身来,晏长江道:“快快有请。”
  他话还未说完,祗听一个尖沙声音笑道:“有劳总镖头,副总镖头久候了,兄弟来迟一步,真是抱歉得很。”
  随着话声,走起来的是一个三角眉鹞目鹰鼻的瘦高汉子,身穿一袭古铜色缎袍,步履十分轻快。
  刘二麻子久住徐州,自然认得出来,这人,正是徐州鼎鼎大名的九里堡的总管劳乃通。
  九里堡在武林中,名头之盛,可不下於黄山万家。
  老实说,黄山万家,上代祖孙三人,当过四届武林盟主,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如今已是第四代。
  九里堡主戚槐生,却从四十岁那年膺选武林盟主,到五十五岁,蝉连了三届盟主,最後还是他坚决辞谢,才推辞掉的,这届武林盟主才落到黄山第四代的万春霖头上。
  九里堡主戚槐生担任三届十五年武林盟主,都是劳乃通当的总管。你想想看,劳乃通在江湖武林中,是不是响当当的风云人物。
  就是劳乃通一步跨进敞厅之际,连一向被人视作活神仙的通天观主郝元,和徽帮老大的曹凤台,都站了起来。
  光是这份气势,就令人想到九里堡总管,在武林中是如何被人推重了!
  郝元呵呵一笑道:“岂止是总镖头、副总镖头,连曹施主和贫道都乾坐着久候了呢,总管再不来,贫道的酒虫、饭虫,都快从喉咙狸爬出来了。”
  劳乃通目光一动,首先朝郝真人走了过去,握住老道双手,连连摇晃,说道:“郝真人久违,快快请坐,兄弟没想到真人也这麽早就赶到徐州来了。”
  郝元大笑道:“给老盟主祝寿,贫道焉得不下红尘一趟,何况这也是总管的意思,贫道自然要提前赶来了。”
  劳乃通道:“真人请坐。”
  一面回身又趋到晏长江面前,一把抓住了晏长江的手道:“总镖头怎麽也和兄弟客气起来了,请坐、请坐。”
  他说的第二个请坐,是转脸朝曹凤台和伍奎说的,接着嘴皮微动,以“传音入密”说道:“这位刘二麻子,是兄弟派人持了总镖头的名帖去请来的,你看如何?”
  晏长江也以“传音入密”答道:“兄弟方才还在奇怪呢,原来是总管物色来的,这就对了。”
  这不过是一两句话的时间,劳乃通这才转身朝刘二麻子含笑道:“刘兄也来了。”
  他没跟曹凤台打招呼,却转身朝刘二麻子招呼起来,这下真把刘二麻子自己也弄糊涂了,自以为一下挤上了江湖名上之列了呢!
  刘二麻子赶紧抱拳道:“劳总管好说,在下久仰总管令名,今日得瞻芝宇,真是荣幸……”
  “哈哈!”劳乃通大笑一声道:“黄河底卧虎藏龙,刘兄人中俊杰,兄弟久仰得很,大家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快快请坐。”
  副总镖头伍奎弄不懂劳乃通何以对刘二麻子如此客气,他目光转向了总镖头晏长江。
  晏长江微微一笑道:“如今客已到齐,吩咐厨下可以开席了。”
  伍奎答应一声,沾起身来走到花厅门口,叫道:“来人哪!”
  李管事正因总镖头宴客,自己不曾通报,贸然带着刘二麻子进来,总镖头虽未责怪,他却一直忐忑不安的站在厅外,此刻听到副总镖头的叫唤,急忙趋到门口,垂手道:“小的在。”
  伍奎一挥手道:“客已到齐,你快去吩咐厨下开席了。”
  “是,是。”
  李管事应了两声“是”,才凑上一步,悄声道:“那刘二麻子呢、副总座……”
  他拖长口气,是在向副总镖头请示。
  伍奎也并不清楚,但因劳总管对刘二麻子十分看重,自然不敢筒慢,面色微沉,说道:“他是总镖头下请柬请来,自然是客人了,你快去吧!”
  “是,是!”李管事听了这句话,一颗心才算放下来了,连连应“是”,打着躬,退下石阶,急步往外奔去。
  一回工夫,花厅上便排起酒席,几名趟子手陆续送上酒菜。
  总镖头晏长江起身肃客,抬着手道:“老道长、劳总管、刘兄、曹兄请入席了。”
  在他口中,已然把客人的席次都说出来了,通天观主郝元是首席,九里堡总管劳乃通坐的是第二位,刘二麻子是第三位,徽帮老大曹凤台第四位。
  副总镖头伍奎听得更是暗暗称奇,总镖头方才还说没发请柬给刘二麻子,现在他的席次,居然还排在徽帮老大曹凤台之上!
  郝真人呵呀一笑道:“来,来,诸位快请入席了,老道酒虫早巳爬上了喉咙,再不喝上几口,老道连说话都没精神了呢!”
  他随着话声,已昂然走到上首,当先坐了下来。
  劳乃通跟着抬抬手道:“刘兄、曹兄请啊!”
  跟着坐了第二位。
  在他口中,也把刘二麻子说在曹凤台的前面。
  他不但在徐州城,就是在江湖上,也是说话有份量的人,他把刘二麻子名次说在曹凤台之前,那麽刘二麻子的身份,就很明显的在徽帮老大之上了。
  但刘二麻子自己心里有数,人家徽帮老大,是和丐帮并称的大帮派,就是和当今武林九大门派掌门人,也并起并坐,照说劳乃通不过是九里堡的一名总管,论身份,自然还在曹凤台之下,自己嘛,只是黄河底卖狗皮膏的,那能和人家相比?
  因此他脚下略一趑趄,连忙抬手道:“曹老大请上坐。”
  曹凤台含笑道:“刘兄不可客气,兄弟和晏总镖头论交二十年,是老朋友了,刘兄咱们还是第一次见面,,自该刘兄上坐了,方才劳总管说过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刘兄快请坐吧!”
  刘二麻子执意不肯,还待再说。
  晏长江含笑道:“刘兄快请坐吧,咱们都是武林朋友,不作兴客套,你没听老道长酒虫已经上了喉咙,再客套下去,老道长酒虫要从嘴角裹爬出来了呢!”
  “极是!极是!”
  坐在上首的郝真人接口道:“大家快坐下来,咱们先喝酒才是正经,江湖朋友讲的道义为先,要客气就俗气了。”
  刘二麻子看大家这麽说了,只得抱抱拳道:“老道长和主人都这麽说了,曹老大又如此客气,在下那只好遵命了。”
  他终於坐了第三位,接着曹凤台和晏长江、伍奎也相继坐下。
  李管事不待吩咐,手执银壶,替大家斟上了酒。
  这一席上,大家都是武林中盛名久著的人物,只有刘二麻子是黄河底的一个小人物;但如今他居然和这些人同席喝酒。
  这对刘二麻子来说,心理上实在受了很大的拘束。
  但主人和郝真人、劳乃通、曹凤台,都并不因为刘二麻子是卖狗皮膏的而稍存轻视,大家对他好像老朋友一样,觥筹交错,互相敬酒。
  刘二麻子毕竟是江湖上人,江湖人一个好处,就是生性豪迈,不拘小节,几杯下来,他方才心理上的拘束,已经尽去,和大家杯到酒乾,谈笑风生了。
  通天观主郝真人,是江湖上出名的有道之士,他自称已有一百另九岁,纵然他自己多说了几岁,但至少也在九十以上的人了,可是喝起酒来,就像长鲸吸水,毫不在乎。
  九里堡总管劳乃通、徽帮老大曹凤台。主人晏长江、和副总镖头伍奎,几乎个个都是海量。
  刘二麻子平日喝喝烧刀子,在黄河底也算是出名的酒囊,今晚遇上这几位酒国高手,岂肯示弱?自然要和大家杯到酒乾,喝个明白。
  这席酒,自然吃得宾主尽欢,每一个人都已有了八分醉意。
  只有郝真人还是和往常一样,毫无醉意,他自己说可以干杯不醉,倒也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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