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武陵樵子 Wu Lingqiaoz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0年)
丹青引
  作者:武陵樵子
  第一章 弥天大祸亡命江湖
  第二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後
  第三章 罗刹鬼母 茅山双剑
  第四章 涧泉施毒 蛇雀之报
  第五章 崂山三鹰 燕堡疑云
  第六章 包藏祸心 罪恶滔天
  第七章 燕堡魅影 螭龙化龙
  第八章 脱胎换骨 重见天日
  第九章 飞猿绝技 山魈木客
  第十章 双怪铩羽 二霸授首
  第十一章 雨花台魅 秦淮河月
  第十二章 险做波臣 绝壑二猿
  第十三章 洞中矮仙 重睹天日
  第十四章 托庇翼下 汝虞我诈
  第十五章 雾中惊魂 金凤令箭
  第十六章 历数奇珍 贪欲萌生
  第十七章 天绝施威 铁笛断指
  第十八章 气傲赌约 剑下逃生
  第十九章 剑锋逞威 柔能克刚
  第二十章 毒烟飞弩 猿形怪人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巫山天险巧取豪夺
  第二十三章 白帝城楼伊人重逢
  第二十四章 玉颜乍睹枪神亡魂
  第二十五章 天变地动人蛇恶斗
  第二十六章 貌合神离误失良机
  第二十七章 乌江险阻 愁绪万千
  第二十八章 惊鸿一瞥 放鹤疑阻
  第二十九章 镇宁道上 怪事丛生
  第三十章 盘根错节釜底抽薪 声东击西疑兵迭伏
  第三十一章 大观楼前 紫衣无影 飞龙镖局 诡奇云谲
  第三十二章 碧鸡祠後惊险迭生 小人异利凶终隙末
  第三十三章 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夜郎自大自取其辱
  第三十四章 借刀杀人 浮云翳日
  第三十五章 浸润大白青霜剑影
  第三十六章
  如鬼如蜮讳张为幻
  第三十七章
  杀人如麻三塔魔影
  第三十八章
  回心向善秘笈做饵
  第三十九章 千里跋涉 赤红玉螭
  第四十章 黑林歼凶 天崩地裂
  第四十二章 栋折榱崩 穷途末路
  第四十二章 绝学秘筵付之一焚
  第四十三章 丹青重获人面已非
  第四十四章 金谷施毒西山移尸
  第四十五章 灭口杜患
  投桃报李
  第四十六章 乱象未戢 千里追踪
  第四十七章 世外桃源 遗士投艰
  第四十八章 密林遇险
  藏身洞穴
  第四十九章 缓兵之计
  巨憝就歼
第一章 弥天大祸亡命江湖
  暮春三月,山踯躅开得满山满谷,绮丽鲜艳;燕京城郊,春气洋溢,河水解冻不久,冲激著成千成万的冰块,回逆旋转,又复呜咽东逝。
  安门外,一片嫩绿,野草如茵,垂柳耸翠,踯躅花由城深内茁出,朱红、嫣黄、姹紫……将这龙幡虎距的燕京城,点缀得多彩多姿。
  假如你置身陇亩,放眼四望,你当可发现,这北国情境,俨然是江南初春,百花争妍、莺飞草长的景象。燕京历代古都,居民崇礼朴实,好逸娴静,极少离士异迁,但社会习俗、人文好尚,别有特殊风致。
  燕京官宦住宅甚为考究,朱门钢环、旁列石狮、重门叠户、入内庭院洒落,遍缀奇花翠竹,缀以金鱼缸、石榴树、金丝笼养鸟、鸣声啁啾,夏则细竹天棚,冬则紫铜火盆,雅致清洁,别有天地,客厅门房之中,多延门房西席,堂屋绣闻,呼噶奴婢,此真侯门似海,钟鸣鼎食之家。
  谚云:“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此话写尽实情。
  普通住宅,则判然有别,多四合院,大门二门,堂屋配房,内外爽洁,极少败落之象,生活俭朴,布衣蔬食,不超不争,安之若素!
  总之,燕京的确是古色古香。且说那年暮春,薄暮时分,正当琉璃厂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之际,人群中有一少年人,穿著一身深青色团花锦缎、丝棉长衫,外罩玄青坎肩,手提著一支小巧玲珑的金丝鸟笼,大摇大摆望金鱼胡同走去。
  那是一张清秀俊美,而不十分削瘦的面庞,剑眉朗目,鼻准丰隆,有时遇上熟人,露齿微笑,只见一列编贝,神采十分迷人;他向一条深邃胡同走进,停身在一所宏丽宅院门前,敲了铜环两下,移时朱门“呀”的开了,一个年迈龙锺的苍老头,探身垂手说道:“二少爷,这麽早便回来啦!”
  少年人微笑应了一声,兴致冲冲走进院子,让开正厅不走,迳朝右侧回廊穿越。这是一座清幽而有致的庭园,奇花异草、鹅黄姥紫,十分悦目,园中有一泓小池,池水碧绿,断梗飘萍,红色金鱼泼水沉浮,恰然自乐,池畔植有垂柳多株,茁出嫩叶,翠云一片,触目清新。
  只见他一跨过月洞门,趋步若飞,身法似行云流水,迳向一列小轩进入。那是一间精致的书轩,布置幽雅,靠壁陈了两座书架,琳琅满目,尚悬了四幅王蒙之立轴,笔势纵逸。
  少年匆匆进入书轩,走在书架前,翻出一本典籍数了几页,仔细看了一下,合书自言自语道:“一定是的,就是这幅,不过他喊价伍佰两银子,自己如何拿得出?”不禁神情忧郁,两眼怔怔出神。
  他虽是生长锦衣玉食之家,但不为其父母所爱,尤其是继母视他如若仇骁,非打即骂;这二年比较好些,因为他已长成,但仍冷漠有如外人。
  近二、三年,他偷在外面习武;如被父母知道,将更是厌恶。他在琉璃厂一家旧书店,找出一幅王摩诘真迹“幽山月影图”图内蕴有极大秘密,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差不多费了两年时光才觅到,但店主漫天讨价,竟开口索一仟两银子,几经口舌,才减少到伍佰两。
  然而这幅“幽山月影图”假如你能解开个中秘密,的确价值连城,区区伍佰两是极其值得的。
  但一想到这伍佰两银子如何筹措?心内一阵作难,往常在账房面前要个十两八两,当然不成问题,伍佰两不是少数,不但账房不会给,而且自己也碍於出口。
  旁徨之下,终於决定去找账房试试运气,他知道除了如此外,别无他策可循。他怀著紧张而不安的心情,去见账房。
  只见账房先生高架著一副玳瑁眼镜,正低著头,右手在沉木算盘上飞拨著“唔喀”响成一片。
  账房听见步履声,张著笑脸抬起头来,但一见是他,面色立即一寒。
  他不禁心内有气,暗忖:“好势利的小人!”要在平时,他早掉头跑了,但此刻关系他一生至大,只好腼腆求人,於是他直截了当地说:“魏老夫子,今晚我有个急用,暂借兑伍佰两,一月内准可如数归还。”
  “甚麽?”魏老夫子简直不相信他的耳朵?玳瑁眼镜差点便掉了下来,他急忙整了一整,声色但厉道:“仲华,我看见你从小长大,说话未免不客气一点,近几年来,听说你越发不像话了,在外交了不三不四朋友,花天酒地,花钱似水一般,令尊曾谈起过你,对你甚是灰心……”
  少年见他一本正经在数说自己,离题太远了,不觉剑眉一皱,接口低喝道:“魏老夫子,谁耐烦你这样罗嗦?你倒是借不借?”
  魏老夫子竟发了牛脾气?口泊横飞,大骂道:“不借!不借!别说伍佰两?就是一文钱也莫想到手,像你这种没出息的人,宁可……”骂犹未了,这少年不由心头火发,手出如电,劈胸就是一掌“啪”地一声,魏老夫子登时被震飞,落在壁角。
  但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大震,尘灰簌簌落下如雨,只见魏老夫子张著眼,戟指有气无力的骂道:“李……仲……华……你……好……狠……”说著,头一歪,竟自死去?
  李仲华先是一愕!继而是一种无比的惶恐惊骇,他从习武後,今晚算是头一次出手,他不知自己出手有多大的力气?
  也不知他的武学竟能致人於死?因为他从一名穷途潦倒、体弱多病的武师学艺;这武师说他自己在江湖中原是泛泛之辈,从他习艺,难望有成,不过可扎好练武基础,只能防身,不能打人;以李仲华上乘根骨而言,在他门下,未免辜负,武林之中,不少奇人异士,劝李仲华离京闯荡江湖,或可遇上某种奇缘,也说不定?
  最後这武师临终之前,看李仲华心性、为人无一不好,只是强耿了一点,这是练武人通病,未能求疵;於是说出有一幅唐人墨宝,王摩诘“幽山月影图”中蕴有武林一件重大秘密,自己连年觅求,终不得见,让李仲华留意,只在图中诗题内参详,当能求出解答。
  他为著搜罗这张古书,可说是下了极多心血,不但是旧书坊、典当业,甚至於王公宅第、宫闻藏书,均利用种种关系探寻此书综迹,因为他囊中羞涩,办起事来未免有捉襟见肘之感,最後在琉璃厂一家旧书坊找出一幅墨宝字迹,几乎剥脱得不能辨认,唐人诗题书轴,这画轴虽然带出薰黄颜色,却仍然显明清晰。
  他在旧书坊摸索了几近两个时辰,终於认出那确是唐人王摩诘“幽山月影图”。原因是他藏有一本唐人书典,内中很详细介绍出这幅“幽山月影图”之特色、笔意、诗评。
  但这家旧书坊店主,眼光何等厉害?他一眼看出李仲华对这画爱不释手的情形,竟漫天讨价一干两纹银,他确不知此画真正价值,但直觉判断出此画对於李仲华而言,确是值得如此开价;这行业与典当业并无二致,收价要贱,开价要狠。
  李仲华不料店主竟会讨价一千两?大吃一惊!费尽唇舌,店主咬定伍佰两是最少的,再低就免开尊口。
  李仲华怏怏而回,一路盘算怎样筹措这笔款项?他深知除了向账房设法外,其余均告贷无门,都城王孙公子,无人不知阵件库不为其双亲所喜,手头经常寒酸,对他却是一种敷衍;人情之势利,每多如此,足可慨叹其时的世道人心……
  此时,他知闹出人命大祸,眼见魏账房双目睁大如铜铃,牙缝中渗出黑色血丝,神色十分可怕,他不禁手足无措,身体如筛糠地抖著……
  幸得这声大响,未引来府人、仆妇观视,片刻,李仲华颤抖渐定了,见事己如此,只好一走了之。
  他竭力压制著心跳,屏住声息,两腿像机械般地向前移动,却是这样的艰难,这是从未曾有的经历,好不容易挨近尸身面前,两手拉曳著推入榻下,拍了拍手,在榻前犹豫。
  李仲华在此刻仍并未忘情於“幽山月影图”伸手朝钱柜上钢锁一拧“啪尝”声响,他掀开钱柜一瞧,不禁大失所望,柜内总共尚不到二百两银子。
  这时已不容他有所寻思,气急慌忙撕裂一方被巾包好,蹑著足由後园小门逸去。大街上,灯市如书,车水马龙,人群如潮,五色缤纷,目不暇给,但此刻的阵仲阵不复有往日的雍容雅步、风度翮翩的神采,露著疑惧的眼光,怀著怔仲不安的神色,一味地向琉璃厂疾走。
  琉璃厂上更形热闹了,一列数十家都是旧书坊、表背店,光顾的上至王公、富绅,下至贩夫、走卒均有,无不留恋终日,摩娑吟哦。
  这条街尾有家“宣和坊”店主是个五旬七、八的老者,立在门首,左手捻著两撇山羊胡须,目光闪烁望著街上往来行人,一见李仲华神色慌张闯了进来,正待开口说话……
  不料李仲华一把拉住,又不由分说,达拉带推一直迳往内面走,口中说道:“店主,咱们去谈生意。”语音中带著颤音!一走进里面,旧书画堆积如山的栈房,李仲华慌手慌脚的解开包袱,亮出白晃晃纹银,强笑道:“在下煞费周章,才借来这些银两,那王摩诘山水算是割爱让给在下吧!”
  那店主见李仲华神色仓皇:心中殊是疑虑,这二百两白银来历也不无可疑之处?遂淡淡笑道:“李公子,实在对不起,我不知这幅山水对公子这麽需要,即是相送也不为过,只因片刻之前,另有顾客买去了……”
  李仲华此刻的面色,是难以想像的失望、愤怒,另有一股痛苦,直在心肌上紧绞著;只听得店主接著说下去:“李公子,我是十分抱歉,令公子失望,下次敝店一有王摩诘山水真迹,绝尽先让给公子……前面照应乏人,恕我先告辞了。”
  说完,就要转身走出……
  “且慢!”一声低喝出息马陆口中,飞快地伸出右手,那店主左手腕脉登时被他擒了个正著。只是李仲华眼中露出愤怒的光芒,道:“你说有人买去了,是真的麽?”
  “真的!哪有甚麽不真?敝店一向童叟无欺,何况李公子又是敝店熟客,岂能财神上门,还会推出去的?”
  店主被他把住左手腕脉,不觉隐隐做痛,可又挣不出手,骇然变色。
  “废话!你可是嫌少不卖?”不觉手劲紧了一紧,那店主痛得脸上变了色,忙道:“那真是冤枉,一刻之前,有一人约莫四十上下年岁,带著中州口音,用千两银子买去,他尚带著两个带刀从人,由他的从人口中听出他是甚麽堡主?若小老儿眼力不错,他该是甚麽江湖人物。”
  说罢,两眼发怔,望著李仲华,面上肌肉不停地扭曲著。失望的情绪,愈来愈浓了,从他眼光中可以察出,那是一种迷惘、追悔、失望、愤怒交织的眼光。
  他双眼望著屋尘上默默出神,暗付:“这是极不可能的事,听先师说,这‘幽山月影图’蕴藏著重大武林秘密,当今武林之中只有寥寥无几的老前辈知得,但究有何种秘密?也是一样不知,先师还是由一遁居世外高人口中获悉,那麽这买画之人,一定是一种无因的巧合……”
  自己从幼就不为父母所喜,不知为了何故?生母冲龄即逝,继母视他如眼中之钉,宠爱其所生子女,父亲则偏爱大哥,是以自己视家有若栓桔,每日游荡在外,父母也不管,自己像一只无目的之鸟,盲目飞翔,这种无声无息的痛苦,是任何人不能想像的;
  偶然遇上了先师,贫病交迫,孤苦伶仃,以自己有限的能力济助,得以苟延残喘,先师总说自己根骨甚好,将来在武林中必有一番作为,於是他每日在病榻之上传授内功基础,及用竹筷比划讲解一些掌式、剑法、身法等。
  四年来他所获甚多,然而他不自知那些却是上乘武学,临终之前才说出“幽山月影图”蕴有秘密,并命自己留意寻购,只一发现,在任何危难情况下,均要获得,又留下一封密函,在未得手前,不准拆视。
  一种无形的重担落在自己肩上,自觉是一极有作为的人,他平时忍受著父母、朋友及下人的冷潮热讽、鄙视,也就是等候此一刻的到来!他每每顾镜自怜,像自己如此英俊、朗逸、翩翩才华,不会没没无闻,只是丧失信心;然而,从他遇见其师後,自卑的阴影才渐渐在心境中缓缓抹除!
  此刻,到手之物又被失去,李仲华眼光缓缓投在店主脸上,眼帘中突现出一个贪婪、无耻的面孔,暗说:“如非你这势利的小人失信,哪会议人捷足先登?如嫌价钱过少,至少也要等自己再来!现在自己蒙上了一个凶手名字,只有亡命天涯了。”
  本想放松扣紧店主的右手,猛一转念道:“不对?自己误杀魏老夫子的事,无一人知道,现在店主瞧见这些银子与那包袱,明天一传出李府账房被杀之事,他一定知道是我所为,这怎麽好?”不知不觉中右手又加了三成劲。
  那店主痛得大叫:“救……”命宇尚未吐出,李仲华一只左掌已如风似地,抵住店主张慌著的脸。他不知他自己本身功力具有何种程度?
  其实其师含有莫大之心意,因为其师本人也不是他口中所言的泛泛之辈,至少在今日武林中可算高手之列,只为被仇家所害,避来都城,一眼看李仲华是个上乘根骨,传授的都是些绝伦武学,暗视为衣钵传人,只以他是宦门子弟,又胸合愤怨,深恐他少不经事,过於炫露,为他招来杀身大祸,这不是爱之反以害之?
  所以伪言所授武学,都是些粗浅浮技,但事实上李仲华现时之功力,端的不可小视。此刻,店主瞳孔中露出一种极恐怖的光芒,但这神光渐渐消散……
  李仲华只觉左掌有种冰冷异样的感觉?仔细一瞧,店主面色纸白,气息俱无!这一骇,不禁神颤魂惊,额角冒出豆大汗珠,今晚,二条性命都丧在自己手中,虽说是误伤,但有甚麽人会相信呢?走!走为上策,这个念头在脑中闪电掠过,手忙脚乱地把银两包好,转身启步……正在这紧急的当儿,忽间门外高唤:“店主……店主……”眼看步履声传来,每一声都是震荡心弦。
  堆书栈间并无其他通路可出,李仲华一横心,便提起包袱望外窜去,一出得门外,便见有人飞步走来,李仲华手出如电,疾至那人胁间“天枢”穴戳了一指!只间得那人只哼得一声“噗咚”倒地!
  李仲华已飞步掠出店外,插入如潮的人群中,瞬眼,即消失无踪!夜凉似水,天际挂著一轮皓月,清彻而又现一阵淡淡的光辉,柳烟夜雾,将都城的南下洼陶然亭平添了一种静穆宁谧的美。
  李仲华自琉璃厂“宣和坊”内出来,心慌意乱,不辨南北东西,转来转去,不禁去到南下至陶然亭上。
  他定了一定神,手抚著亭栏,双目向亭侧江藻所自题之诗句:
  愧吾不是丹青手 写出秋声夜听图
  不由一腔干愁万绪,齐都涌上心头……
  方才闯的漫天大祸,都是由丹青引起,但这尚是一个开端,以後还不知怎样?
  茫茫天涯,何去何从……对这陶然亭,依恋倍至,缅怀著昔年春秋佳日,三二友好皆聚会於此,击缶高歌,放浪形骸,如今被迫将要离此,不知何年何月,得返回古色古香的都城,伴妻儿在此陶然亭上遨游?
  他对陶然亭四周做最後的一瞥,林木阴荫,微做啸涛,池水清碧,波光邻邻映月,亭西流泉,铮淙戛玉,令人神往,远远稀疏的欲隐欲现的灯光,夜空欲现的繁星,这些都是他所留恋的;
  不禁长叹了一声:心想:“我该走了,不要等城门紧闭,风声一传开,天明就插翅难飞了!”
  提起包袱,往西走去。他对魏账房和“宣和坊”店主之死,自觉死之有当,毫无半点惋惜,只是高唤店主之人,被他在“天枢”穴戳了一指,令他愧疚难安,希望那人仅昏倒一会儿就好。
  哪知“天枢”穴是人身重穴,李仲华情急之下出手较重,哪还有命在?月光泻地成银,李仲华拖著一长条人影,拔足飞奔,却见迎面走来四人,醉意阑珊,步履歪斜,面目因是背月而行,瞧得不甚清楚。
  李仲华心神慌乱,哪顾及这几人是谁?擦身而过,掠步如飞!突地其中一人回头高叫道:“仲华兄……仲华兄……”其余三人也发觉了,同声高唤。
  李仲华才不过掠出丈外,闻唤不得不收住脚步,暗忖:“怎麽今晚霉星高照,偏偏又遇上了他们?”
  急急回身“哦”了一声道:“原来是端兄你们!雅兴不浅,踏月寻醉,乐何如之?小弟因有事郊外,不暇把晤,明日小弟再来邀谒吧!”
  说罢,拱了拱手,就要转身走去。“那怎麽行?”发话人一个虎步纵前,两手执苇结陆手臂,张著红丝满眶的醉眼,似鄙屑地瞧李仲华脸上。其余三人都一窝蜂似地将李仲华团团围住!
  原来这四人都是王公子弟,纸侉亿薄,在自己府中蓄养的武师习得一身武艺,在外任性妄为,寻花问柳,平日李仲华与他们都有交往,只以阮囊羞涩,仰人鼻息,受尽他们闲气戏弄,李仲华也真能忍?
  在他们嘴中私底下称做“软骨头”。李仲华往事真做到“忍、让、谦、蓄”地步,但是今晚竟小不忍而乱大谋,自紊步骤,可见人真能做到心止如水,万物无动我心,实在很难。
  且说执著李仲华手臂的人叫做端刚,是步军统领端魁庶子,眼神落在李仲华的包袱上,泛上一丝诡笑道:“仲华兄,你这麽急著去城郊,一定有甚麽好事?何不咱们也跟著去玩玩?”
  李仲华心中大急,一时想不出话来答覆,只立在那儿发楞!
  突然另外一人用手摸了包袱一下,竟叫了起来,道:“哎哟!原来是一包银子,哪来的呀?”
  李仲华竟听而不问,两眼发直,心头思绪紊乱潮涌,暗说:“人走霉运时,祸患便接踵而来;明日家中事发,魏账房之死,他们一定知是我所为,哎!糊涂……蒙上一个杀人凶手的名字,这该怎麽说?”
  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只觉六神无主……这时,端刚忽然面色一沉,道:“仲华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好朋友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如今你有了钱,就忘了咱们,想你无钱之时,喝咱用咱,我姓端的皱了一下眉头没有?”
  这种奚落难堪的言词,任谁都受不了,何况李仲华外貌和顺,其实内极强傲?听完面色大变,猛喝一声道:“端刚,你说话究竟有了没了?我姓李的恕不奉陪了。”两臂一拧劲,端刚登时踉跄退出三步,虎口发麻!
  这一来,端刚酒醉吓醒,然而却未思索出李仲华为何有这大力气?自恃武艺颇高,冷笑一声,向三同伴招呼道:“他有了钱就认不得人,竟敢在端少爷面前耍威风?咱们惩他一下,瞧瞧他这软骨头怎麽变硬的?”
  这时,李仲华已走出一步,他平时最气这“软骨头”称讳,不禁气上加气“霍”地一个旋身,朝端刚胸前撞出一掌,凌厉非常,端刚虽是武学粗浅,但他学而知用,双肩一晃,错出一步,被他逃出快速无比的一掌,但仍然为劲风扫中一点肩胛,疼痛如割!
  这不但使端刚大出意外,其他三人亦愕然而视,因为他们素知李仲华是个文弱书生,遇事畏缩不前,今晚,几乎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李仲华究竟是初次与人动手,大有手足无措之感!
  这也难怪,其师当年缠绵病榻只能对他讲解精要诀窍。武学之道,最重要的诀窍,一窍通,则百结自解;其次就数经验、阅历,所谓“习武最重窍门,对敌莫过经验”真是一针见血之谈!
  再说端刚平日颐指气使,几曾吃过这种大亏?不禁虎吼如雷,双拳一份“呼呼”使出武当长拳,缤纷似雨,投向李仲华身上。
  一刹那间,便攻出了九拳。
  李仲华体内潜在强傲之性,见踹刚如此恃势欺人,不由激怒,冷笑一声,不退反进,两掌平平一弧,倏然击出,此一式精妙非常,该“先天太乙掌”式,真是武林绝学,只有老一辈人物或能知之,试想端刚怎能接得下来?
  所幸李仲华仅只运出三成火候,虽然如此,他那发出的无形劲气,已使现既驳震退数尺之外!
  李仲华实未想到,自己一掌竟能把劣名昭彰的都城三少之一,震退数尺?不禁惊得呆了一呆!
  李仲华初次试得“先天太乙掌”有如此妙用,信心大增,一掠而前,右腕疾翻,出手如风,迳把在端刚左掌虎口穴上,这是手部麻筋部位,他施出的手法实在玄诡,竟是“小天星七十二巧拿手法”?
  端刚急避不及,一把把了个正著,立觉如中钢钩“哼”的一声,立时痛麻得昏了过去,颓然倒地。其他三人看得神骇心摇,一见端刚昏倒於地,大叫:“杀了人啦!”声彻夜空。
  李仲华一听,也顾不得察看端刚,吓得拔足飞步。他掠出十数丈外,只觉一条黑影,闪电似地越过自己身前,眨眼身形俱杳。
  他以为神经紧张所致,一时眼花,也不留意,一意逃出北京城;这一来,遂注定了他半生落拓江湖的命运。
第二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後
  三更时分,墨蓝色的天空,紧星明灭,钩月西隐在薄云内,依然透出一片淡淡光辉,芦沟桥默默无声横跨在永定河上,河水汹涌澎湃,传出解冻冰块撞击声,寒风习习,岸柳摇丝,使人有说不出意境的美感。一个长身玉立面露倦容的少年,凭著护栏,默默出神。
  往事令他缅怀追思,也令他懊丧,只瞧他面色阴晴不定,就可测知思潮如涌,他怀疑著世人多半不可信任,即使他先师也令他有所怀疑?
  因为其师曾说过,他本是江湖上籍籍无名之辈,所以传授的武技也非博大积奥之学,只可强身,不能用以御敌;但事实不然,不但可以强身,而且致人死命。最令他不解的是?方才施出的一招半式,竟然轻而易举的击毙自视武当正宗嫡传的端刚。
  他不知端刚所学,仅武当长拳皮毛而己,更不知其师所言寓有深意!其师看出李仲华外和内刚,不欲激发其骄狂之性,武学之道:水无止境,他署膳隆循序渐进,慢慢体悟,以成其才。
  可李仲华初涉人世,不明此理,一个人真正要了解人生,那就要他自己深临其域,自然而然的才可以领会。
  滔滔河水,呜咽不绝,李仲华幽幽长叹了一口气,微语道:“岁月穿隙,逝水东流,它们均永无止境,与天地同寿;但朝露人生,去日无多.自己若不趁著有限光阴,创下一番瑟瑟烈烈的事业,一等春去秋来,那便要抱憾终生了。”他自凄身世乖误,不禁俊目中流下雨行清泪来。
  忽然身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年轻人,好没志气,哭!能够解决问题麽?”李仲华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所惊骇!身躯倏地转了过来,但双肩还自颤抖著。
  他双眼凝视了那人一眼,更使他在惊骇上加了一层恐怖。
  原来那是一张极丑陋而又令人惊恐的面目,双眼红肉外张,精光逼露,一张脸全被花白螟须掩没,只露出白牙森棱的血盆大口,身材臃肿粗肥,穿著一婴短可及膝的宽大黑袍,在晚风中飘忽,乍眼一见,犹若一具幽灵,使人有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那怪人见李仲华面露惊恐之容,不禁笑道:“年轻人别伯!老夫是人,不是鬼,你有甚麽事为难?说给老夫听听,说不定老夫能给你解决,快说,老夫还有要事待办里!
  李仲华竟不承情,摇摇头道:“老人家你解决不了,在下杀了人。”
  怪老人听说似乎一怔!忽然放声大笑,声如洪钟,奔放云看,在夜空中荡漾回旋不绝!半晌笑定,才睁著精光双眼沉声道:“老夫只说是甚麽了不起的事?杀了人有甚麽稀罕?老夫今年六十有五,丧在老夫手下的不计其数,老夫并无丝毫不安之感。”说著,又是长声狂笑。
  李仲华被他笑得只是神惊肉颤,暗忖:“这人看来近乎疯狂,杀了人还说没有甚麽稀罕?”
  这时,只见怪老人阴笑了笑道:“老夫明白了,你一人在此流泪,是为了无路可奔麽?大丈夫四海为家,你若不嫌弃,可随老夫回去,包你终生安逸!”
  李仲华听出怪老人口音带著浓厚的豫音,不禁心中一动,这幅“幽山月影图”又泛在他的眼前,听那店主说,此图是被一中州口音甚麽堡主购去,自己不如跟怪老人去豫,徐图查访“幽山月影图”的下落,遂慨然应允道:“只是恐连累你老人家。”
  怪老人“呵呵”一声大笑,说声:“走!”当先走去。
  李仲华看出怪老人步伐虽乱,其实迅捷无比;转瞬,已走出十数丈外,他个性强傲,生怕怪老人看弱了他,吸了一口丹田喜气,跟在怪老头身後奔去。
  他看出怪老头具有一身惊人的武功,单从他鬼魅飘风的步法,便可以测出,不费力的跨出,就是六、七尺远近……
  李仲华生平就没有真正与江湖朋友交往,无从判别其人的武学优劣,但怪老头的身法在他眼中所见的可算是空前,由於他缺乏自信,对别人的欣羡,无异是对本身的自卑。
  他渐渐试出其师授他的“虹飞云旋”轻身功夫,确是绝乘武学,悟出内中一半玄奥,是以尽力驰著,愈走愈快,那张俊脸上今晚首次泛出一丝微笑,奇怪那怪老头从开始起,就没有别过脸来望李仲华一眼,而由他的目中露出惊奇的光芒,他虽然没回头,但从身後“嘶嘶”风声中,已知李仲华没落後多远,这显然地李仲华轻身功夫算是不错,然而上乘轻功,应该是无声息的,如同行云流水,究竟是李仲华功候尚浅。
  李仲华漫无目的跟著怪老头飞奔,他发觉怪老头不是取径正路,而是穿越路边杂林,一列列的林树似飞烟般在身旁掠过,他不禁鼻端沁出汗珠。
  “喂!年轻人,你累了没有?”怪老头开始别过头来问话,步法放缓下来,终至止住脚步,一双怪眼望著李仲华面上汗珠,咧嘴笑了笑,又道:“你这份轻功从哪学来的?委实不错!”
  李仲华止住脚步,用衣袖拭了拭面上汗水,开始觉得有点气喘,闻言忙道:“如此谬奖,愧不敢当,在下只是向无藉藉之名的武师习了三年,可是与您老人家一比,显然差得太远了。”
  怪老头似笑非笑点点头道:“这倒是事实,老夫只用了七成功力,虽然如此,你也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言谈之间,李仲华获知怪老头姓宋,单名一个其字,江湖上混号称做“怪面人熊”
  怪老头也获知他的名姓及简略的身世。怪老头虽不讳言他那混号,李仲华可不敢笑出来,脸上也不带出丝毫不敬之容,这样,凑巧对了怪老头的心意,江湖上不少人鄙视他的混号,却招来一场杀身大祸。
  其实李仲华暗忖道:“这外号取得真绝,看他满面于思,加上他的臃肿身材,除了‘怪面人熊’外,任何字眼却没有更比这四字来得恰当。”
  他不知“怪面人熊”宋其就是武林中极负狠誉的中州二怪之一,别说白道人物见他头痛,即是黑道巨孽见了他,无不敬畏三分,李仲华真要是知道他就是这种人物,也不会贸然应允跟随著。
  怪老头从怀中取出一只水壶,咕嘟、咕嘟饮了几口,又交给李仲华解渴,并旧事重提,露出深沉而疑惑的眼光,问道:“以你是书香子弟,为何要采取杀人之途径呢?难道被杀的人,却是与你有著不共戴天之仇麽?”
  李仲华想了一下,坦白地摇摇首道:“都不是,在下实是误杀。”
  宋其目光焖然看李仲华一眼,道:“你真诚实,其实杀了人并没有甚么了不起、老夫所杀的人何止上千?并不见得各个都是该死,但老夫平素所行事,宁可误杀千家,不能走漏一口,这道理你慢慢自然会懂,对敌人仁慈、即是对本身慢性扼杀一样。”
  李仲华无言的点点头,佯做凛然受教的态度:心内却在暗暗说道:“这是甚麽话?难道天下人都是该杀的麽?你对他们狠辣,他们再报你怨毒,恩怨相结,无时或了;自己一时之气,下手较重,却令自己感到无限羞愧,长怀难安,替恬静的心灵上平添了一层阴影:水难舒畅。”
  他突然感觉到受“怪面人熊”宋其长时期的蒸陶下去,那会令本身恶性加深,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一阵强烈凛念萎上胸头,忽生一种意念电闪掠起,心说:“只要自己洁身自爱,不同流合一行,未始不能振身自拔?”
  这时,宋其也未注意他的思想,面望著林外天色一眼,自言自语道:“大约他们也该到了?”回头喝了一声:“走!”两臂一振、斜剌剌地望右边矮矮的士岭掠起,像一只大鹰,瞬眼已掠出十数丈外,巧快绝伦。
  李仲华不知他所说的是谁?但知他必有所为,陡见宋其身法如此灵捷,不由心生骇然,更不怠慢,施展“虹飞云旋”轻功身法,随後奔去,腾身在山丘之上,见宋其已停在一株茁枝怒叶白扬树之下,两目凝望在前面。
  李仲华到得宋其存身的树下不足一九丈处,倏然收住脚步,缓绶走前,一面留意四周情景。只见四周却是磊磊荒冢,乱陈在这一片矮林中,月已西斜,那淡淡光辉映在这片林中,满是鬼影,头上不时传来夜臬怪鸣,使李仲华不由泛上一阵寒意。
  他停身在“怪面人熊”宋其身旁,循著宋其眼光投射下去,原来这山岗之下是一条宽敞的黄土大道,像一条死蛇一般,静寂寂地躺在那里。
  李仲华心头甚是疑惑不解?为何宋其神色如此凝重?似是有一桩重大的事要做一个肯定地决定?
  宋其也不理会李仲华,让他静静地立在一边。
  突间一阵“咕咕”叫声,随夜风飘入耳际,由远至近、在这荒凉的山岗墓地,更平添了几分恐怖,李仲华不由毛骨悚然。这时“怪面人熊”宋其别过头,望著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自语道:“果然他们到了。”
  李仲华情不自禁地问了声:“谁?”
  宋其只用严厉的目光投了他一瞥,并未理他。
  那“咕咕”响声愈来愈近,已可渐渐看清楚四、五条黑影向这边山岗飞驰,眨眨眼就到了身前,面色诚谨的垂手立在宋其一侧。
  “怪面人熊”宋其沉声问道:“他们得了手麽?”
  内中一个四句未到,遍身鬼气的瘦长汉子答道:“禀当家,他们已经得了手,为我们巧妙的安排,多格亲王府中都知是他们所为,再过半个时辰,他们也就来了,不过内中尚有一个扎手的人物,就是‘三手夜叉’覃小梧,当家的,我们是否照原计划进行?”宋其冷哼了一声。
  那五人似在同时用冷漠的眼光盯在李仲华脸上,瘦长汉子道:“当家的,他是甚麽人?”
  宋其冰冷地答道:“啊?他是老夫新请的司理文扎案牍的人,你们现在去吧!”五人答了一声:“是!”纷纷向山岗之下掠去,似五头飞鸟般飘落在黄土官道上,静静凝立著,有所等待。
  李仲华见所来五人都是鬼气森森,不可亲近的人物,尤其他们所投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分明合有一种歧视的意念,心中逐起了一种莫可言状的凛意,神色露出不安。
  这时宋其缓缓的望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年轻人,你现在缺少的就是胆量,入我门中,没有胆量不行,不如你到下面去见识见识?”
  李仲华不禁激发了内在的好胜心,一语不发,大跨重足下了不很陡的山坡。
  那立在官道上的五人,见他竟然走了下来,均投了他冷漠的一眼!
  李仲华叉著手傲立其中,两目故做直视前方,对他们亦报之冷漠。
  “喂!你下来做甚麽?”那瘦长中年人终於打破了这片刻的死寂,心中好奇的发问?
  李仲华目光仍注视著前方,随口答道:“我麽!奉了当家之命,来监视你们。”
  瘦长的中年人嘴角露出了一丝狞笑,面涌杀机,缓缓将手举起……
  忽然内中一人笑道:“大哥,你准知当家的不会罪於你吗?”
  瘦长中年人“哼”了一声,收手缓缓走在另一边。
  李仲华眼角瞟见那瘦长中年人举动,早已凝神戒备,一等他出手,即施出“小天星七十二巧拿”手法,制他死命,他这时勇气不知从何而来的?
  那人劝止了瘦长中年人後,走了过来冷冷道:“阁下胆气过人,佩服佩服,阁下虽是当家的新请文牍先生,但当家的绝不会命阁下监视咱们‘中条五魔’所以大哥一听便知有假,想出手惩治,兄弟看出阁下是气咱们冷漠,故做此语,其实咱们生性如此,并非故意。”
  李仲华冷笑了声:“岂敢……”正待说话,忽然那瘦长的中年人低喝道:“五弟!你也不嫌嘴皮子碎,他们来了!”
  李仲华心中一震,两眼凝尽目力,只见官道尽头上,月夜之下有四个黑点疾奔而来,他先前鼓起的勇气,不知在何时己消失了?
  倏然退出隐身一株树干後。五人此时已不计较这些,如临大敌的,凝神蓄势,准备全力一击。
  那前路的四个黑点渐变成四条黑影,闪电流星般,疾奔而来,身法似乎迅捷之极,倏忽之间,已到了近前。
  李仲华隐在树後,暗中打量来人,来人身形背光,面容看得不很清楚,但都是身材修伟,长须飘拂的老者。
  四个老者似乎不把拦路五人放在心上,依然放开脚步疾冲而来。
  “中条五魔”同时冷笑了一声,联臂出掌,推出一股狂风,沙飞石走,声势骇人。
  四个老者怔得一怔!登时各各飘後一丈左右。
  其中一老者看出了五人是谁,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仗著一点平凡的艺业,竟干上黑吃黑的买卖?你们可知我是谁?”语声洪浑凌人。
  瘦长中年人冷冷道:“我不管你是谁,你们只留下那件珍物,自然可放你们过去。”
  那老者勃然大怒,倏然欺身,右手戟指一并,迳向瘦长中年人右腕要穴戳去,这一式不但如电迅风疾,而且变化莫测。
  瘦长大魔的武学,确有造诣不凡之处,在理来说,他不能不护自身脉门要穴,再出手反击对方。
  哪知大谬不然?他竟视来指无睹,左掌飞快斜斜劈向老者“天府”穴等来指堪堪触及腕脉,突然一翻右掌,由下往上朝老人腕臂切去。
  老人似乎被这种怪招式震骇?右掌疾缩横胸旋升,想割开瘦长大魔劈来左掌。这话说来很长,其实,不过转瞬间事,只见大魔喜然左臂一沉,疾点老人“章门穴”。
  一式搏斗,出手之速,变招之快,几乎使李仲华看得眼花缭乱。
  那老人也是大江南北极负凶名的“三手夜叉”覃小梧,成名并非幸致,身躯猛撤,摔然踢出两脚,快得如若电光石火。
  “中条大魔”喋喋怪笑!“平地青云”直拔而起,才末起两尺摔然一弓,双手暴伸,向“三手夜叉”覃小梧两“肩胛穴”猛抓过去,哪知竟扑了一个空?“三手夜叉”覃小梧双足一踢出便倏然飘後三尺,展出一路奇怪的掌法,点、拿、硬、劈,无所不包。
  “中条大魔”一见先机已失,不禁大为震怒!双掌潜运真力,竟以刚猛无信的掌劲著著硬拚,回环劈出,虽是硬拚,但仍合蕴极奇诡的掌式。
  其余中条四魔似是不耐烦长时期拖延,身形倏然同出,围攻其他三个老者。此等黑道高手过招拚搏,都是展出一身绝艺,无不欲制对方死命,著著都是诡妙无穷。
  李仲华看在眼里大为受益,他出娘胎起就从未目睹过此种间不容发,生死之分凶搏场面,故如吃橄榄,回味无穷,他从其中参悟出,出手之变化、身法之配合。
  此时月渐西落,长风掠空,只剩下寒星闪眨,大地笼罩一片灰蒙黯淡,但见官道上只是一团风沙卷影乃至人影不分。
  李仲华心中奇怪为何此时依然不见“怪面人熊”宋其露面?他究竟何处去了?心头正在纳罕之际,忽见场内灰砂中腾起一条庞大身影,哈哈大笑!
  “中条五魔”倏然一分,只见那四个老者身形摇摇欲坠。
  那倏起人影,眨眼落地,李仲华瞧出正是“怪面人熊”宋其。
  “三手夜叉”覃小梧好不容易立定身形,狞笑一声道:“料不到宋老大也效那鼠辈行为?覃小梧虽死,亦必化做厉鬼追索汝命。”
  “怪面人熊”宋其不怒反笑道:“覃小梧,你可记得前年太湖水寨,黑道同盟大会中当案诋毁老夫麽?今日你同‘甘凉三盗’每人中了老夫一支‘天狼钉’令你们吃上三个时辰的毒痒攻心的味道,天明以後自有六扇门中赶来收尸。”
  覃小梧听後,便自面色大变!与“甘凉三盗”先後倒地,不住地翻腾。
  “怪面人熊”宋其苌然向前一闪,从四人胸後起出天狼钉;又从一人怀中取出一只黑色小盒,小心掀开!
  倏见宝光四射,映得宋其须眉皆绿。
  宋其一见哈哈狂笑道:“老夫多年心愿已了却一半。”笑声高吭云霄,震回山野。正在“怪面人熊”宋其意得志满之际,忽然面前宝光一暗!只觉被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道将宝盒夺出手外。
  只见一条娇小身形冲雷而起,半空中响起一串银铃娇笑声,向路边丘陵中逸去,像一缕飞烟般,迅疾无比。
  “怪面人熊”宋其在宝盒夺出手中的一刹那,应变奇快,回环双掌望那娇小身形扑去,但究竟是一分之差,扑了一个空,气得狂吼连声,喝道:“我们追!”
  “追”字一落,身形已刺入半空,望那逝去的娇小黑影追去……
  “中条五魔”如五股黑线般飞射跟去,他们对李仲华视若不见,早置之脑後了。
  且李仲华隐在树後观摩黑道高手拚搏,正在津津有味时,忽觉有物击在头皮之上?隐隐作痛,用手一摸,在发中取出一片嫩绿树叶,不禁目瞪口呆!
  他人本聪明已极,这时正是春盛百树茁长之时,叶根树枝联络甚牢,无论如何,不论被风吹落,也不会向下直坠,深入发里;总之,这是绝不可的事,除非有武力极高之人,展出飞花摘叶手法……
  他一想到此处,不禁昂首仰望,只见距头顶不足两尺之处,叶隙中露出一张俏丽的面庞,凝眸望著自己,嫣然微笑,像一朵怒放的百合花,娇艳无比。
  李仲华咋见之下,也不知是人是鬼?毛发悚然,张口欲呼……
  却见那张俏丽面庞微摇了摇,意思说他不要这样做。
  这时李仲华瞧清楚了,那是一个风姿绝世的少女;见少女做此要求,立时将欲喊出的声音收住,仰面痴痴出神。
  面庞倏然而隐,一条软蛇的身影由树间蜓下,不带出丝毫声息,对立定马陆身前;黑色罗衣迎风飘舞,绰约生姿。
  李仲华虽在北京城生长,南朝金粉,北国佳丽不知见了多少?但与面前少女一比,不禁黯然失色。
  他只觉此女明眸皓齿,骨肉亭匀,尤其是那玉颊上一双梨涡,浅笑分外迷人,秽纤合度,风华绝代,他真疑心世上无此美人,分明旦娥嫡尘。
  少女见他这副出神落魄样子,不禁抿嘴一笑,一双黑白分明剪水双眸注视在他脸上,低声道:“你这人此时还不知宋老怪不是好人麽?你跟著他没有出息,不如乘著他们不注意时,赶紧离开去凉水县西门外,一座土地庙内等候姑娘,姑娘可为你指点一条明路。”
  李仲华见她声如蚊纳,但娇甜无比,沁人心胸,她说的话,简直不能使人拒绝,忙嗫嚅道:“敬遵姑娘芳言,在下就去。”
  长揖至地,转身走出。才走七、八步,忽间宋其哈哈在笑,不禁一怔!犹以为床真发现自己?
  忙别过头来探望,还未看得清楚,只见黑衣少女示意命他急走,忙放步如飞,迳望徕水县奔去。他不知道少女是谁?
  他自己奇怪为何不忍拒绝她的话?明知这一离开宋其,必会发生很多事故,也许还有生命的危险?但,这些暂时都抛置不顾了,他觉得这少女对自己有著大多的重要,与其说是一见倾心,毋宁说是获得感情的需要。
  “感情”两字,是人世中最神秘莫测的东西,不可捉摸;但感情却是人类绝望中的寄托,生命的延续,人在一生中每每自己的感情,希望长滋别人的胸怀,也常常捕捉别人的感情;感情就像下种以後的雨,靠它慢慢滋润、培养、茁壮。夜色昏茫,月落星隐,大地重入无边黑夜中,滓仲哗一路飞奔,生恐宋其及“中条五魔”在後捕捉自己!
  “虹飞云旋”轻功身法,本是上乘绝艺,不过他初次试用,又是心急慌乱之际,在他足下,无形中是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汗流浃背,疲累不堪。曙光初现,已自赶到凉水东郊,绕过城垣望西郊走去,游目四顾,只见一座荒废颓败山神庙孤零零摆在路右边平矮的山岗上。
  李仲华至此,长吁了一口气,大跨步向著那座山岗走去,走进山神庙,触目尽是蛛网罗结,荒凉祝败,一股霞腐之气直冲鼻子,中人欲呕,又阴森森地鬼气袭人。
  李仲华锦衣玉食门第出身,首道身临其地,不由微怯暗巡不前,暗道:“这座山神庙近在城郊,为何无人斥资重修?任它祝败至此,孤零零摆在山岗上,一定有甚麽蹊跷?”继转念想道:“那位姑娘让我在此等候,为何偏选在荒败不堪,而又近在城郊的山神庙内?”左思右想,只是不解其故?
  突然眼光及处,赫然一具棺木放置殿角,只因尘封甚厚而又光线阴暗,故不甚起眼;序仲阵瞧清了那是棺木人月脊内不禁冒上一股寒意,眉梢起了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正待急急转身离开!忽闻棺木起了一种“吱吱”之声?
  盖板一分一分缓缓升起……滓仲阵不由魂飞天外,只觉脚一阵飞软,动弹不得!两眼发直,瞪著那口棺木,只见盖板上升後,随见一老妇缓缓坐起,白发披肩,面上只附著一张皮,直似骷髅活尸,阴森伯人。那具活尸伸出两只瘦骨峙崎的鬼爪,掠了掠头上银白鬓发,低声问道:“是云儿回来了麽?”
  李仲华噤声不得,老妇又问了两声,见无回音,声突变凄厉大喝道:“殿内来人是谁?再不回答,休怨老身得罪了!”
  李仲华毛骨悚然,强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挣出声音道:“在下李……”声犹未了,那老妇面色大变!循声电闪打出一股掌风。
  李仲华但觉一片奇寒侵骨的阴劲中上身躯,不由打了几个寒噤,发觉四肢僵硬,血凝髓冻,人也昏昏欲睡,只觉张不开眼来……
  但有一宗异处?李仲华仍然挺立原地,丝毫不见委顿倒下。
  突然——一条娇小身影飞掠而入,惊呼了一声:“娘!怎麽你老人家又施出‘白骨阴风手’人家怎禁受得起?”
  李仲华人虽眼皮沉重合上,昏昏欲睡,但耳听仍未丧失,却听出那是方才嘱他在山神庙等候的风华绝代少女。又间老妇幽幽一声轻叹,道:“云儿,是你的朋友麽?娘问了他三声,才听他回答,是姓李,所以娘才情急出手,现在只有救转来再说。”
  “娘就是这等糊涂,哪有仇家遣来的,还会让你启齿的机会?”语声幽怨,并觉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掌,抵紧後胸,心知这位姑娘出手施治,只觉一股奇热如炙的气流这穴涌进,与体内酷寒如冰的伤毒对抗,耳内微闻“嘶嘶”之声,这是热力融解体内冻凝气血之故,冻凝的气血撞上这股热力,无异是向阳泼雪,迎刀而解。
  初时尚是迂缓推进,到得後来,如同势如破竹,急速运行,走九宫,过雷府,浑身舒透无比,只觉周而复始,运行了三遍,那一只抵住後胸的玉掌,更令他有点飘飘然,他怀疑此刻?而又愿意时光停留在此刻,使享受得更多的温馨……
  人的思想往往是不可思议的,太多的思想遂令产生一种矛盾性格,何况滓仲阵有双重内在的人格;一种是愤世嫉俗,只觉世人都不可信任;另一种是感情的脆弱,祈求世人施予同情怜悯。
  李仲华此时脑际浮起一种念头,自己甚觉好笑,既然是世人都不可信任,但自己又何以接受她的嘱咐来此?难道是为著不忍拒绝她那魅力吗?不禁脸上绽起笑容,眼睛仍未张开来,他伯一睁开来,这片刻的温馨,在一刹那间就会长留梦境了;所以他宁可不睁眼,即就是仅多一点点的时辰,也是他祈求的。
  只听那少女低声道:“你这人怎麽笑起来啦?”
  继又闻那棺内老妇道:“云儿,娘方才打出‘白骨阴风掌’掌劲,不过五成,此人所受的很轻微,怎麽你用‘七阳真力’,通关透穴,还未成功?”
  少女“嗯”了一声,道:“娘真狠心,对一武功尚浅的人,竟忍下此辣手?人是早醒转过来,女儿觉他体内蕴有异禀,想以‘七阳内功’助增他的功力罢了。”
  李仲华此时怎样也装不起假,双目倏然开启,忽觉後胸手掌亦蔓然而收,眼前一花,倩倩艳影已俏立在身前,只见一对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凝视在自己脸上,一缕似兰非爵的幽香袭入鼻中,不禁心神微摇,面红耳热,不敢四目平接而视,眼光很快地落在那具棺木上。
  那少女见他这样腼腆,不由嫣然一笑!
  回身也向那具棺木走去,轻唤了一声:“娘!”
  此时正当寅末,外面已是旭日初升,殿内仍是阴暗异常,那老妇僵在棺中,宛如一具鬼魅,十分骇人;只听得少女说道:“娘!那件珍物女儿得手了,娘那双目也可重见天日,我们早点离开,免得为人猜测是女儿所为。”
  老妇颤声惊喜道:“怎麽!你得了手麽?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李仲华听出老妇双目已盲,心悟方才她为何迟不出手之故,一定等自己回答,才循声出掌,只是还猜不出少女得了甚麽珍物?
  只见老妇在棺侧取出两柄长可逾人的拐杖,略一撑持,便已离棺,煞捷异常。
  李仲华看出老妇双股以下,软垂垂地拖著,显然是双足瘫痪,不禁眉头一皱,正待启口相问……忽然少女别过头了,见李仲华上神色,露齿一笑,说道:“我知道你心中很多事起疑,要想问我,是嘛?但此时我们要急著离开此地,不暇细说,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们到了小五台山後,一切自然明白。”
  这时,老妇已迅怏地撑出殿後而去,少女又道:“我们快跟著走,你休小看了娘双足瘫痪,举动不灵,但撑杖而行,你恐怕还赶不上咧!”说著柳腰一闪,也掠去殿後。
  李仲华微“哼”了一声,心想:“我就不信以我的脚程,犹赶不上无足的人?真是匪夷所言。”心随念动,跟著少女身形掠去。
  殿後一片昏茫,比前殿尤暗,隐约看出少女身形晃动,耳际只听得一声轰然大响!原来老妇举杖击落一扇窗棂,天光霍然射入,照耀得後殿通明。
  只见老妇单杖一顿,身形电射穿窗而出!李仲华看得大为凛骇……
  少女跟著老妇身形鱼贯掠出,等自己穿出窗外时,只见她们已在十余丈外,老妇每一拄杖,就是五、六丈,远望宛如凌空飞渡,心头更是一惊!知少女所说的话不假,惟恐少女看弱了他,不由展出全身气力,拔足飞驰。
  眼前只是一片绵延起伏无尽的丘陵山岗,满是松杉矮林,阳光投射在岗陵上,涌起耀眼金黄,瞬眼,三人已远离山神庙老远,李仲华渐渐落後十数丈,自知功力不如人家太多,顿生羞赧之念,只是不知老妇双目失明,为何地形极熟?心头默默寻思,距离也就愈拉愈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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