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獨孤紅 Dugu H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7年)
大風沙
  作者:獨孤紅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
  十七
  十八
  十九
  二十
  二十一
  二十二
  二十三
  二十四
  二十五
  二十六
  這是一座建築古樸宏偉,狼牙高喙,飛檐流丹,庭院深不知有幾許的大宅院。
  單看這座大宅院的氣勢,就可知道它的主人是何許人物。
  這座大宅院,座落在這座城池的近郊。
  這座城池,更見古樸宏偉,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一座城池比得上,它當之為天下第一城而無愧。
  事實上,這座城池,千百年來曾幾度被選為帝都,因而又造就了它南間稱王,雄霸天下的氣勢。
  □□□□□□
  這個夜晚,這座大宅院遭到了襲擊,突然竄起的火光中,廿多條矯捷黑影飄進了這座宅院。
  與此同時,這座城池也遭到千軍萬馬的攻擊,也到處竄流着火光,殺聲震天,當然,從這座城池裏竄起的火光,要比從這座大宅院竄起的火光多而猛烈,百裏外都看得見,可是沒有兵馬跟百姓趕來救它。
  這個夜晚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特別黑,因之火光也就顯得特別亮,有火的地方被照耀得光同白晝。
  城池那邊殺聲震天,宅院裏除了偶而幾聲叱喝聲跟金鐵交鳴聲之外,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火光照耀處,屋頂上,庭院裏,衹見幾十個黑影在捉對兒廝殺,刀劍映着火光,不時閃出懍人的寒芒。
  屋頂上有伏屍,庭院裏有,屋裏也有,衹不過屋裏的都是老弱婦孺。
  上房屋的西耳房裏,有四個人,兩個中年男女跟兩個五六歲的大男孩子,兩個中年男女都卅多歲,男的魁偉豪壯,女的白淨標緻,兩個人正在把兩個男孩子分別往背上背,然後緊緊以絲帶捆紮,神色悲憤而匆忙。
  匆匆紮好了,男女抓起兵刃,要走,男的一把抓住了女的手話聲沉穩而平靜:“咱們分開走。”
  女的標緻的粉面上掠過一絲震驚之神,一雙利刃般目光逼視着男的。
  男的的話聲依然沉穩平靜:“至少要給主人保住一條根!”
  利刃般逼人的目光,從女的一雙美目中消失,她低低說話,話聲甜美而平靜:“什麽時候,哪裏見。”
  男的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神色:“不訂時地,看天意,看緣份。”
  女的一怔,震驚之色又現,利刃般的目光又從一雙美目中射出。
  男的道:“你以為賊會放過咱們。”
  女的道:“你我之間,難道就這麽算了?”
  男的臉上閃過抽搐,“誰叫你我生在這種亂世,為了主人,也值得了,要是天意不絶,緣份未盡,就還有相見的一天的。”
  女的還想再說。
  砰然一聲響,宅戶破裂,碎木四射激揚,一條黑影閃電般射入。
  男的兩眼疾閃寒芒,手中長劍抽出,黑影標出血箭,倒射飛回,撞在窗欞上落地,男的再揚沉波,這沉聲如霹靂:“走。”
  他像一隻鵬鳥,穿空而出。
  女的一定神,跟着掠出,身法輕盈美妙。
  宅院裏的廝殺還在繼續,雖然慘烈,已近尾聲。
  那座城池卻已經被千軍萬馬攻破陷落了,據說是一個太監開城迎進賊兵的,既稱賊兵,進城之後當然燒殺劫掠。
  皇城裏的那位皇上,痛心之餘深感愧對列祖列宗及天下臣民,跑到宮後的一座山上,在一棵海棠樹上上吊自殺了。
  □□□□□□
  清,順治年間。
  “張傢口”的馬市是出了名的,每年從六月六日到九月十日,大境門外半裏多地方的“馬橋”,就是馬市的集會所在,從幾千裏外漠南青新一帶來的外馬,都集中在這個馬市上,買馬的,賣馬的,外帶數不清的牲口,萬頭鑽動,要多熱鬧就有多熱鬧,八、九月裏天氣還好,六、七月裏熱得夠瞧,到處都擠滿了人跟牲口,客棧都不夠住,汗味兒加上牲口的臭腥味兒,不是做馬匹生意的,誰會上“張傢口”來?連路過的老遠都繞道。
  “張傢口”做吃、住生意的不怕這個,不但不怕還巴不得有,當然啦,沒有馬市,哪來他們一傢老小的吃喝?
  從各地來的馬販子,趕着馬匹來“張傢口”的馬市,至少就得有個十來匹,可是多少年來就有這麽個怪人,每年衹趕三匹馬來“張傢口”馬市,一匹不多,一匹不少,就因為衹三匹馬,每年也都住在“大境門”裏的這傢“張垣”客棧裏,人住客房,馬有特別設置的馬廄,人跟馬都受到特別的待遇,掌櫃的不管對人,對馬,那股子周到,殷勤,甚至於巴結勁兒,比對他自己的爹娘還有過之無不及。
  怎麽回事兒,這個賣馬的有什麽事實,衹三匹馬,能賣出什麽名堂來。
  就這麽回事兒,人傢雖然衹三匹馬,可都是千萬中選一的好馬,當之為名駒、寶馬而無愧,三匹的身價,足抵別人的一群,馬市之中仍然存有識馬的伯樂,三匹馬,衹一到馬市,很快就被識貨的財主牽着走了,賣馬的行囊裏裝滿了白花花的銀子,舉止自然闊綽,出手自然大方,排場也與衆不同,“張垣客棧”的掌櫃還能不巴結。
  多少年了,這位賣馬的帶着他三匹好馬,來到“張傢口”,在“張垣客棧”住下,很快的賣了馬,行囊裏裝滿了銀子,然後退店就離開“張傢口”,從來到去,頂多三五天,一直平安無事。
  可是今年這一次,有事了,不但有事,事還不小。
  他趕着三匹馬,來到“張傢口”,住在“張垣客棧”的第二天早上,吃過了店裏特別為他做的早飯,精氣神很足的提着根馬鞭踱嚮後院的馬廄,打算等店裏的夥計喂足了馬以後,趕着三匹馬出“大境門”上馬市去。
  剛到後院馬廄,正在喂馬的夥計剛衝他壯身哈腰,陪着滿臉笑一聲:“馬爺……”
  三匹馬像突然受了驚,昂首一聲長嘶,踢破圍欄,衝出馬廄,直往前院奔去。
  這變故突如其來,喂馬的夥計根本來不及躲,首當其衝,被頭一匹馬撞飛到丈餘外,幸虧是撞飛到丈餘外,要是撞倒在當地,他就逃不過鐵蹄的踐踏。
  那位賣馬的馬爺許是個有功夫的練傢子,應變夠快,伸手就抓住了一匹的轡頭,可是匆忙之間他也衹能抓住一匹,另兩匹仍然鐵蹄震天的響,發了瘋似的往前院奔去。
  就在這時候,從前院過來個人,正迎着兩匹狂奔的高頭駿馬。
  馬爺他急上加急,一聲快躲還沒有出口,那個人先是微一怔,繼而定了神,雙手直擊,同時扣住了兩匹馬的轡頭,兩匹馬立即嘶叫掙紮,但卻已動彈不得。
  這,沒有功夫是辦不到的,不但有功夫,功夫還絶不差。
  馬爺他怔住了。
  命大的夥計眼都瞪圓了,一骨碌爬了起來,驚魂未定,脫口叫出了聲:“客官,好。”
  這一聲,也驚醒了馬爺,他剛定過神,那人已拉着兩匹馬引嚮夥計,三匹馬雖然已經都被控製了,可是仍然顯得焦燥不安,不住踢蹄短嘶。
  衹聽那人道:“夥計,小心了,傷了人不是鬧着玩兒的。”
  他把兩匹馬交給夥計,夥計忙拜謝接過。
  馬爺這時候說了話:“多謝尊駕。”
  那人道:“舉手之勞,不算什麽?”
  一頓,問道:“馬是閣下的?”
  馬爺道:“正是。”
  那人道:“好馬,這經馴過的好馬,不該這麽就突發烈性。”
  馬爺一點頭:“對。”抹臉望夥計:“夥計……”
  夥計忙道:“馬爺,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直都是好好的……”
  那人突然伸手扳開了一匹馬的嘴看了看,然後走嚮馬爺,道:“閣下這三匹馬的草料裏,讓人下了藥。”
  馬爺臉色一變,忙也從那人手裏抓過一些草料聞了聞,道:“不錯……”
  夥計嚇壞了,臉色發白,忙道:“怎麽會,馬爺……”
  馬爺臉色凝重,炯炯目光逼視夥計:“多少年來,我的馬一直是你照顧,從沒有出過錯,我不懷疑你……”
  那人截口道:“這種藥普通人不可能有,有的人也不多,夥計不可能有,有的人也不可能假手他施放。”
  馬爺道:“夥計……”
  那人又截了口:“閣下,這種藥沒有解藥,馬匹牲口沾上無救,這三匹馬要是不及時處置,稍待恐怕製不住……”
  馬爺臉色一黯,一句話沒說,擡手三掌拍在三匹馬的前額上,三匹馬慘嘶聲中倒地不起。
  那人道:“可惜了三匹千中選一的好馬。”
  馬爺整了整臉色,擡眼望夥計:“夥計,我昨天晚剛到,有人動手腳,也是那時候到今天早上這段工夫……”
  夥計都看傻了,忙道:“馬爺,我不知道,我什麽都沒看見,一點異樣也沒有。”
  那人道:“閣下,不必問夥計了,有人動手腳,存心毀閣下這三匹好馬,又怎麽會讓他覺察出什麽?”
  他說的不錯,出手的絶對是能人,好手,又怎麽會讓行動落進這麽一個客棧夥計眼裏?
  馬爺沉默了一下,道:“好吧,沒你的事了,你去吧,且想法子把這三匹馬拖出去掩埋了就行了。”
  夥計臉色還有點苦:“可是待會兒讓我們掌櫃的知道了——”
  馬爺道:“那不幹你的事,我自然會跟你們掌櫃的說話。”
  夥計如逢大赦,千恩萬謝,衹差沒跪在地上磕響頭了,他忙去開後門,準備忙他的去了。
  馬爺這時候纔想起仔細打量那人,這一仔細打量,打量得他不由為之一怔。
  那人,頂多廿來歲年紀,模樣很文弱,像個讀書人,可卻又沒有什麽文氣,膚色有點黝黑,這一點,再加上那不怎麽樣的穿着,倒有點像幹力氣粗活兒的,衹是人長得相當俊,長長的眉,大大的眼,挺直的鼻子,方方的嘴,要是白淨點兒,多一分文氣,再換上一身行頭準是個風度翩翩的絶世佳公子。
  人雖然看上去頂多廿來歲年紀,可是讓人感覺他有着中年人的成熟沉穩,或許他有着與常人不同的經驗與歷練,這麽樣一個人,除了他剛纔能伸手控製兩匹發了狂的馬,讓人覺出他應該有一身好功夫之外,別的實在讓人看不出有什麽出奇之處。
  就是因為沒什麽出奇之處,所以馬爺纔為之一怔,因為馬爺覺得,這麽個人應該有些所以與衆不同之處。
  馬爺這裏打量着那人,那人他一聲:“失陪。”卻轉身要走。
  馬爺忙伸手攔住了他:“尊駕,可否多留一會兒。”
  那人未置可否,但是他沒再動了。
  馬爺道:“容我請教——”
  那人道:“不敢,我姓李。”
  馬爺道:“原來是李朋友,看樣子李朋友相當懂馬。”
  李朋友道:“我是個‘馬驃子’。”
  “馬驃子”是種長年與馬為伍的行業,也是一種長年與馬為伍的人,舉凡捉馬、馴馬、趕馬、養馬、相馬……衹要是沾上馬的事,沒有他不會,沒有他不懂的。
  這位李朋友是有點像“馬驃子”,衹不過比“馬驃子”
  少了份粗魯、體臭、狂野,還有那經得你們一聲的“豪壯”。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人傢李朋友這會兒沒在“活兒”
  上,就不許人傢幹淨點兒,收斂點兒?
  馬爺道:“那就難怪了,李朋友往哪兒來。”
  李朋友道:“關外。”
  馬爺道:“李朋友到‘張傢口’來是——”
  “馬爺”李朋友道:“我是‘馬驃子’。”
  馬爺他自己都笑了,這一問問得太多餘,“張傢口”
  這時候正在馬市期間,“馬驃子”又哪離得開馬!?
  馬爺他很快的斂去了笑意:“李朋友,你既然是個吃這行飯的懂馬行傢,又看出我那三匹馬是讓人在草料裏動了手腳下了藥,可否指點一二?”
  李朋友沉默了一下:“我知道,這是個大損失——”
  馬爺道:“是損失,但我看的並不頂嚴重,我的牧場裏都是千中選一的好馬,但牲口也是條命,而且此風不可長——”
  李朋友道:“正經說來,這一行有這一行的規矩,這種事並不常見,以前從來沒聽說過。”
  馬爺道:“或許,我多少年來衹賣三匹,脫手快,價錢好,招了人嫉。”
  李朋友又沉默了一下:“這種藥,像是‘漠南’解傢的獨門‘神仙煞’,馬爺衹打聽一下,‘張傢口’有沒有解傢人在,應該就夠了。”
  馬爺一抱拳:“承情了,容我後謝。”
  轉身往前院就走。
  李朋友及時又說了話:“馬爺,我衹是讓你打聽‘漠南’解傢現在有沒有人在‘張傢口’。”
  馬爺停步回身望李朋友。
  李朋友又道:“要是解傢有人在‘張傢口’,這件事最好交給官府辦。”
  馬爺道:“李朋友,你是吃這行飯的,剛纔你也說過,這一行有這一行的規矩。”
  李朋友道:“馬爺既是吃這行飯的,不會不知道漠南解傢。”
  馬爺雙眉一揚:“李朋友的意思我懂了,再一次承情,李朋友請放心,馬某在這一行裏,雖然不是什麽響當當的字號,但是碰他解傢,我還碰得起,再說這是他犯我,不是我犯他,大傢夥面前,也就該有個公道。”
  他又一抱拳,躬身走了。
  李朋友沒再攔他。
  □□□□□□
  這當兒,今兒個以馬市剛開市,一出“大境門”,不但聽得見吵雜的人聲,看得見陣陣揚起的塵頭,甚至都能聞得見那隨風飄送過來的馬味兒。
  “馬橋”一帶可是真熱鬧,因為它不衹是馬市,什麽“市”都來了,看,那馬市周圍,吃的、喝的、看的、玩的,一個個的小攤兒有多少,連土窯子的王八都到這兒找樂子來了。
  那位李朋友說馬爺打聽“漠南”解傢有沒人在“張傢口”,其實他衹是這麽說說。“漠南”解傢一塊響當當的招牌,是“張傢口”馬市的大主顧之一,連賣帶馬,哪一年也少不了他解傢,真要是哪一年解傢沒來,那“張傢口”的馬市可就遜色不少了,當然,這也是因為他解傢有“一竜一鳳”,尤其解傢那一鳳,最有看頭。
  馬市東南角的一塊地,就是“漠南”解傢馬匹的所在地,跟馬傢住“張垣客棧”一樣,年年如此,所以,馬爺他一到馬市,直奔東南,馬上就找到瞭解傢人。
  解傢的這塊賣場,用木柵圍着,幾十匹馬都在裏頭,緊挨東南腳搭着一座帳篷,蒙古包似的,相當講究,占地也不小。
  當然,馬爺先碰上的,是解傢的下手,那是十幾個粗獷,驃悍的壯漢,散布在賣場各處,下手也有個領頭兒,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膀三停,腰十圍,一雙銅鈴眼,一臉絡腮鬍,望之嚇人。
  可嚇不住馬爺,馬爺他推開柵門徑直進了賣場,一名解傢下手迎了上來:“這位,買馬?”
  他把馬爺當成了買馬客。
  馬爺臉上沒有表情:“我要見你們主人。”
  領頭的過來了,銅鈴眼一打量馬爺:“買馬找我們就行了。”
  話聲也嚇人,打悶雷似的。
  馬爺道:“買馬以外的事。”
  領頭的道:“我們是來做馬匹生意的,買賣馬匹以外的事,等歇市以後再談。”
  真和氣!
  馬爺臉色微一變:“這件事,恐怕非這會兒談不可。”
  領頭的一雙銅鈴眼瞪大了,亂草似的絡腮鬍子一陣抖動:“怎麽說,非這會兒談不可。”
  馬爺冷然道:“不錯。”
  剛纔那名解傢下手忍不住就想動。
  領頭仍擡起水桶粗細的胳膊攔住了他,銅鈴眼瞪着馬爺:“你怎麽稱呼,哪兒來的。”
  馬爺道:“熱河承德,姓馬。”
  領頭的一雙銅鈴眼馬上又瞪大了三分,凝視了馬爺一眼:“你等等……”
  這裏話聲未落,那裏蒙古包似的帳篷方向,傳來一個蒼勁而低沉的話聲:“什麽事,誰呀?”
  望那邊看,帳篷裏走出個穿着白綢褲褂兒,須發灰白,身材魁偉高大,赤紅臉的老頭兒,右手一桿旱煙,左手搓着一對發亮的鐵膽,顧盼生威,隱隱懾人。
  這紅臉老者一出現,賣場裏所有的解傢下手都恭謹的躬下了身,領頭的更恭恭敬敬叫了聲:“老爺子。”
  不用說,他一定是“漠南”解傢當傢主事的主人。
  紅臉老者一雙炯炯目光投射過來,然後,他邁了步,看似輕快,其實每一步都沉穩異常。
  領頭的忙又躬身哈腰,往旁邊一連退了三步,讓出了路。
  紅臉老者停在一丈外,擡眼一打量馬爺:“這位是……”
  領頭的恭禮接了口:“熱河,承德的馬朋友,他有買馬以外的事,非要見老爺子不可。”
  紅臉老者臉色如常,淡然道:“馬朋友,你已經見着我了。”
  馬爺道:“我有三匹馬,今早突然無狀發狂,不得已,我衹有忍痛毀掉,看癥狀,像是中瞭解傢獨門的‘神仙煞’。”
  領頭的跟那名下手色變,但沒動,也沒出聲。
  紅臉老者目光一凝,雙眉聳起:“馬朋友,你知道你說的是什麽嗎?”
  馬爺道:“當然知道。”
  紅臉老者兩眼閃起了寒芒,但忽然寒芒又自斂去,道:“三匹馬,要是有人下毒,怎麽會衹三匹。”
  馬爺道:“我衹帶來三匹,年年如此。”
  紅臉老者道:“我知道了,你來自‘熱河承德’,你是‘金蘭牧場’的。”
  馬爺道:“不錯。”
  紅臉老者道:“看在你們場主份上,我不跟你計較,你可以走了。”
  馬爺沒動,道:“承情,可是我不能回去沒法交待,必須追究到底。”
  紅臉老者臉色變了:“剛纔我是說你自己走,現在我要送你走,老雷。”
  領頭的一聲恭應,擡起水桶粗的胳膊,伸出蒲扇般毛茸茸的大巴掌,嚮着馬爺就抓。
  馬爺的左掌閃電翻起,正好擋住了領頭的大巴掌。
  震聲道:“解老,這一行有這一行的規矩,大傢夥面前,也就該有個公道。”
  馬市裏到處是人,這裏動了武,眼看就要開打了,還怕沒人知道?馬上就圍過來了,馬上就聚集了一大堆。
  紅臉老者厲聲道:“對,這一行有這一行的規矩,大傢夥面前就應該有個交待,姓馬的,你說我解傢動手腳,毀了你三匹好馬,你給我拿出證據來。”
  這一來,大傢夥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立即議論紛紛。
  馬爺他不由為之怔了一怔,對呀,證據呢?他恍悟上了那個李朋友的當。
  事實上他也閱歷豐富,經驗夠多,當那位李朋友跟他提起“漠南”解傢的“神仙煞”的時候,他也想起了,的確像那麽回事,要不然他不會衹憑個陌生人的一句話,便跑來馬市找上解傢。
  憑他這麽個老江湖,他絶不會這麽魯莽、冒失,這是心痛三匹好馬,走的時候帶着滿腔怒火,一時疏失,忘了先掌握證據。
  他這裏一怔神,沒馬上答話,紅臉老者何許人,就抓住了這一剎那,一聲冷笑,道:“姓馬的,無證無據你血口噴人,除了訛詐你還有什麽用心,你跑錯了地方找錯了人,給我撂倒他,扔他出去。”
  真要是想訛詐,往這兒來,可真是跑錯了地方,找錯了人,當然,馬爺他不是。
  有了紅臉老者這麽一句,那個領頭的老雷又動,旁邊那個下手也動了,馬上,馬爺他就是一敵二的局面。
  就在這時候,一個平靜、安祥,不溫不火,不快不慢,也不大不小,但帶着力道,能震懾人的話聲傳了過來:“慢着。”
  這一聲,並沒有指明要誰“慢着”,可是老雷跟那個下手卻很聽話,身軀各自一震,馬上就停了手。
  都往話聲傳來處望,衹有馬爺聽得出是誰,那位是李朋友。
  他沒聽錯,排開圍觀的衆人走出來一個,可不正是那位李朋友?他提着一具革囊,徑自走進了柵欄。
  紅臉老者目光一凝:“年輕人,你……”
  李朋友道:“我姓李,就是我告訴這位馬爺,他那三匹好馬,是毀在‘漠南’解傢的‘神仙煞’之下的。”
  紅臉老者神色一變:“你……”
  李朋友揚了揚手中革囊:“這裏面裝的,就是解老你想要的東西。”
  紅臉老者兩眼倏現厲芒,伸手就要抓革囊。
  李朋友左手一擡,恰好擋住了紅臉老者的抓勢:“解老不要急,我帶它來,就是要給解老看的。”
  馬爺忍不住叫了聲:“李朋友……”
  李朋友轉臉望馬爺,淡然一笑:“是我讓馬爺來的,我就不能讓馬爺空口說白話,碰個灰頭土臉。”
  衹聽紅臉老者震聲道:“年輕人……”
  李朋友擡眼望過去:“解老,可不可以到你的帳篷裏談?”
  紅臉老者神色一肅,倏然擡手:“請。”
  看樣子他是心虛,不然他絶不會答應。
  李朋友嚮着馬爺道:“馬爺,走吧,咱們到解傢的寶帳裏做會兒客去。”
  馬爺除了看他一眼,一句話沒說,邁步行去。
  李朋友跟馬爺走了個並肩,紅臉老者趕先他們倆半步,老雷走在後頭,緊緊監視着他們倆,那個下手這會兒抱起拳逐客了:“各位,請離去吧,不管有事沒事,那都是兩傢當事人的事了……”
  李朋友跟馬爺都沒往後看,不知道圍觀的人散得快慢,真說起來那也無關緊要。
  帳篷到,紅臉老者沒客氣,當先走了進去,李朋友跟馬爺也沒計較,隨後跟了進去,老雷沒往裏走,守在了帳篷口,李朋友跟馬爺都沒在意,因為他倆知道,真要有什麽事,就算再來一個老雷,也擋不住人的。
  進帳篷嚇人一跳,這座帳篷真不小,佈置擺設也相當講究,簡直就像個大戶人傢的待客大廳,還不止,隔後還有塊布簾,恐怕還有後帳。
  可不,這裏賓主落座,紅臉老者沉聲一句:“來人。”
  布簾掀動,從後頭走來兩個中年壯漢,端的是兩杯茶,可是把茶擱在兩個客人身邊的茶几上後就沒再走,分別伫立紅臉老者左右,臉上衹見驃悍,眼裏衹見兇光,膽小一點的客人絶坐不住。
  偏偏今天就碰上兩個膽大的。尤其是李朋友,他像根本就沒看見這兩個壯漢,道:“我知道馬爺為人厚道,不想在外頭鬧開了,怕解老你沒法收拾,所以自做主張,求解老你允許到帳篷裏來談,現在解老你可以看了……”
  他把革囊遞了過去,自有一名壯漢過來接過去,恭恭敬敬的遞給了紅臉老者。
  李朋友接着又道:“這是一根馬舌頭,不是我在它遭人毒殺冤死之後,還殘殺它;要替它報仇雪恨,不得不如此,靈駒地下有知,相信會原諒我的不得已。
  解老看一看,就知道它是不是死在解傢‘神仙煞’之下了,一匹如此,我想解老不會再想要兩匹的證據了。”
  紅臉老者打開革囊口往裏一看,須發抖動,兩眼厲芒暴射,霍地射望那塊垂簾,倏揚厲喝:“玉寶。”
  那塊垂簾再度掀動,往裏頭走出個年輕俊逸人物,穿的跟紅臉老者一樣的講究,但是白淨的俊臉上,神色帶點陰險,也一副不在乎的嬌縱模樣。
  他看都不看兩個客人,徑直嚮紅臉老者:“您叫我。”
  紅臉老者威態嚇人,衝他一揚革囊:“你真下了手?”
  俊逸人物玉寶有點茫然,什麽真下了手。
  “你說過要用‘神仙煞’,對付‘金蘭牧場’的三匹牲口,我不許——”
  這位老者能當着外人這麽問,足證他是個剛烈公正,不護短的人物。
  俊逸人物玉寶似乎弄明白了,“呃!”了一聲道:“原來您是說……沒有啊!我可沒有!”
  沒有,俊逸人物玉寶不承認。
  可是,不承認似乎不能就算了,連紅臉老者這頭一關他都過不了。
  紅臉老者道:“沒有?你自己看。”
  他擡手遞出了革囊。
  俊逸人物玉寶沒接,看看革囊,訝然問:“這是什麽?”
  敢情他還不知道革囊裏裝的是什麽。
  他是從後帳來的,前帳後帳一布之隔,那位李朋友剛纔說革囊裏裝的是根馬舌頭,他居然沒聽見。
  紅臉老者怒聲大叫:“拿過去。”
  俊逸人物玉寶這纔忙接過去,打開革囊口一看,他嚇了一跳,還叫出了聲:“哎喲!這是——”
  李朋友接了口:“解老,這位是大少爺吧。”
  紅臉老者一點頭:“對,他就是我兒子解玉寶。”
  李朋友轉臉望解玉寶:“解少爺,這是一根馬舌頭。”
  解玉寶知道是什麽了,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叫:“怎麽說,是——”
  他話還沒說完,紅臉老者怒聲又叫:“這怎麽說,你給我說清楚。”
  解玉寶也叫,卻是詫聲叫:“我給誰說清楚?爹——”
  “對,你給我說清楚!”紅臉老者道:“人傢把牲口中了咱們解傢獨門‘神仙煞’的證據,放在咱們的眼前,你告訴我,這‘神仙煞’是哪兒來的,誰下的手?”
  解玉寶眼都瞪圓了,也叫的更大聲了:“您怎麽問我,我——”
  紅臉老者霍地站起,一個耳括子把解玉寶打的退了好幾步:“你是我解某人的兒子,你是個男子漢。”
  解玉寶嘴角都流了血,他捂着半邊臉道:“爹,我真不知道——”
  紅臉老者更怒,須發猛一張,跨步上前,揚手又要打。
  一聲清脆、悅耳、甜美的嬌喝,往後帳方向傳了過來:“慢着!”
  主客循聲望,那塊垂簾彈起老高,一抹紅影帶着一陣香風閃了出來,就停在解玉寶身邊。
  那是個一身紅的似火姑娘,剛健婀娜,豔若桃李,一條大辮子垂在胸前,手裏還提着根馬鞭子,她一雙清澈、明亮的目光望着紅臉老者,嗔聲發話:“爹,您是怎麽回事兒,自己的兒子不護,盡幫着外人。”
  紅臉老者還是一臉怒氣,可是話聲已經和緩多了:“丫頭,你少管。”
  “不!”紅衣大姑娘道:“您這個兒子是我的親哥哥,有人找上門來欺負咱們解傢,這種事我能不管?我管定了。”
  一擰腰,霍地轉嚮李朋友,擡起馬鞭一指,鞭梢兒差點沒碰着李朋友的鼻子:“你,還有他,我在後帳看了你們半天了,誰知道你們這根馬舌頭是哪兒來的,你們憑什麽提根馬舌頭,就指我們解傢用獨門的‘神仙煞’毀了你們的三匹牲口。”
  解玉寶叫道:“對呀——”
  紅臉老者怒喝:“閉上你的嘴,你給我少開口。”
  解玉寶硬是沒敢再吭聲,八成是怕再挨嘴巴,挨嘴巴已經是難堪的事了,何況是當着這兩個外人,面子丟到解傢外頭去了。
  紅臉老者喝止瞭解玉寶,轉臉又嚮紅衣大姑娘:“丫頭……”
  紅衣大姑娘又截了口:“爹,這檔子事說什麽我都要管,除非您不承認我是解傢的人。”
  不承認他是解傢的人,辦不到,紅臉老者絶辦不到,這個女兒是他的肉,是他的寶,是他的命,他寧可不要兒子,也絶不會不要女兒。
  所以,紅衣大姑娘這麽一說,他為之一怔沒說出話來。
  就這麽一霎眼間,紅衣大姑娘又轉嚮了李朋友跟馬爺:“說呀,我問你們話呢?”
  李朋友很平靜,緩緩道:“據我所知‘漠南’解傢的玉珍姑娘,是個最明事理的人。”
  紅衣大姑娘道:“你不用給我戴高帽子,解傢的每一個都明事理,不然不可能還容你們站在這兒,我這也就是跟你們講理,有理你們就儘管說。”
  李朋友道:“有解姑娘你這句話就夠了……”
  看瞭解玉寶一眼,接道:“今兒玉寶少爺,本來就有意思用解傢獨門的‘神仙煞’毒害‘金蘭牧場’的三匹好馬,這不假吧!”
  這怎麽能假,紅臉老者親口剛說過。
  紅衣大姑娘解玉珍道:“當然不假,可是你也聽我哥哥說了,他衹是那麽說說,並沒有真下手。”
  李朋友道:“我確實聽見了,衹是今兒玉寶少爺,真那麽聽令尊解老爺子的話麽?”
  “當然。”解玉珍道:“做兒子的那有不聽做爹的話的,我解傢有我解傢的傢規,我哥哥他還沒那個不聽的膽。”
  李朋友淡然道:“真要是那樣,令尊解老爺子就不會疼女兒勝過疼兒子,寧願要女兒不要兒子了,是不是?”
  不但解玉珍為之一怔,連紅臉老者跟解玉寶也為之一怔,解玉珍道:“你——”
  “解姑娘。”李朋友道:“令尊解老爺子衹這麽一個兒子,可是令兄玉寶少爺,他是個什麽樣的兒子,令尊解老爺子跟解姑娘你都清楚,玉寶少爺他這個做兒子的,闖了多少禍,傷了做爹的多少次的心,解老爺子跟解姑娘你也清楚……”
  解玉寶一聲大叫,叫聲中他發了瘋似的撲嚮了李朋友。
  李朋友沒躲,甚至連動都沒動,像沒看見。
  紅臉老者及時暴喝,也出了手:“畜生,你還敢!滾回去。”
  解玉寶腳下一個踉蹌,乖乖的退了回去。
  解玉珍訝然嚮李朋友:“解傢遠在‘漠南’,也很少跟人往來,你怎麽會這麽清楚解傢的事?”
  李朋友淡然道:“我是個馬驃子,或許我這個馬驃子與衆不同,衹要是各牧場的事,沒有我不清楚的。”
  “不!”解玉珍道:“就算你是個馬驃子——”
  “解姑娘。”李朋友道:“這跟眼前事無關,是不是?”
  解玉珍美目射望李朋友,深深一眼,螓首一點:“好,現在不談,那剛纔我問你們的話——”
  李朋友道:“現在也已經無關緊要了。”
  解玉珍為之一怔:“怎麽說,你——”
  李朋友淡然道:“我們衹是來問解傢討取個公道的,我們所以願意來,所以敢來,那是因為我們知道解老爺子不護短,解姑娘明事理,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還有什麽好說的,多說又有什麽用,‘金蘭牧場’的三匹好馬是毀了,可惜是可惜,心疼是心疼,可是也不過區區三匹,‘金蘭牧場’還有,明年也還會再來,而解姑娘的令兄,解老爺子的兒子卻衹有一個,要是不好好加以管束,總有一天他不但會毀了自己,也會毀瞭解傢創立不易的這塊招牌,言盡於此,告辭。”
  他轉臉一聲:“馬爺,走吧。”
  革囊跟馬舌頭都不要了,他轉身往外行去。
  馬爺似乎想要說什麽,可卻欲言又止,跟着李朋友走了。
  紅臉老者、解玉珍,甚至於解玉寶,都沒動,也都沒說話,是因為他們全怔住了,誰都沒想到,事情會有這種樣的變化,開的不是這種樣的花,卻結了這種樣的果。
  望着李朋友跟馬爺出了帳篷,出了柵欄不見了。
  頭一個定過神來的是解玉寶,他叫了起來:“妹妹,還是你行,這種人就得跟他們來橫的——”
  紅臉老者一個嘴巴子摑了過去,霹靂也似的暴喝:“畜生,你給我跪下。”
  解玉寶的半個臉又紅了,嘴角也見了血。
  □□□□□□
  李朋友跟馬爺往客棧走着,身邊的擠、吵、鬧,兩個人似乎都沒心情看,陣陣的牲口腥臭,陣陣的人的汗酸味兒,兩個人似乎也聞不見。
  馬爺的臉上很明顯的流露着不痛快。
  李朋友不知道是看出來了,還是怎麽,他邊走着邊道:“馬爺,原諒我自做主張,把事這麽處理的。”
  馬爺或許有點不好意思,臉色馬上好看些了,道:“也沒有什麽?衹是太便宜他們了,有點兒咽不下這口氣吧。”
  李朋友道:“馬爺並不指望真跟他們撕破臉,來狠的吧!”
  馬爺遲疑了一下:“其實衹要他們認個錯,低個頭也就算了,我知道,真撕破臉來狠的,他們人多勢衆,我占不了便宜。”
  李朋友道:“我倒不是在乎他們人多勢衆,公道自在人心,整個馬市的人更多,我衹是不願讓‘金蘭牧場’跟解傢成為仇敵,它是一塊響當當的招牌,這兩傢成了仇,對馬市是禍不是福。”
  馬爺微帶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那‘金蘭牧場’跟我馬某人就衹有忍下這口氣了。”
  李朋友淡然一笑,“馬爺要真是衹為讓他們認個錯,低個頭,就能算了,我保證馬爺能滿意,說不定他們還會如數照賠‘金蘭牧場’的損失。”
  馬爺他當然不信:“你怎麽說?”
  李朋友又淡然一笑:“真逼急了,大傢都來狠的,對大傢都沒有好處,可是我來個以退為進,說那麽幾句給他們聽聽,擔保解傢父母一定受不了。”
  馬爺他當然不信,可是他沒再說話了。
  回到了“張垣客棧”,馬爺還是沒多說什麽,招呼一聲徑自往後去了。
  李朋友他住在前院,目送馬爺進了後院,他也就轉身行嚮了他的那間廂房。
  客人們都上馬市去了,恐怕這會兒在客棧裏的,衹有李朋友跟馬爺了。
  李朋友到了廂房門口,他兩眼裏突然閃過了兩道比電還亮的光芒,可是他腳下並沒有停留,甚至連頓都沒頓一下,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腳剛踏進房門,一個咬牙切齒的冰冷話聲淡然傳來:“王八旦,你害苦了我。”
  一個矯捷人影,帶着一陣疾風,從梁上當頭撲下。
  李朋友他就像個沒事人兒,手衹往上一揚,衹聽一聲悶哼,那條人影飛出去摔在了炕上,李朋友他手裏多了把森寒雪亮的匕首,炕上那個人,赫然竟是俊逸的解玉寶。李朋友他揚了揚手裏的匕首:“玉寶少爺,這大概是你又一項壞瞭解傢的傢規吧!”
  解玉寶本來眼都瞪圓了,整個人傻在了那兒,聞言一咬牙翻身躍起,又要撲李朋友。
  就在這時候,往外頭闖過來一條人影,還沒看清人。
  香風先往人鼻子裏鑽。
  隨即,人影停在李朋友身邊,那是解玉珍,她仍然是那一身紅,不過這會兒多了件黑披風。
  解玉寶硬生生剎住了撲勢,人就站在炕前。
  解玉珍道:“就知道你上這兒來了,你也太大膽了,非逼爹親手廢了你,是不是?”
  解玉寶道:“妹妹——”
  解玉珍道:“不要逼我撒手不管,馬上給我走。”
  解玉寶沒再說什麽了,狠狠的瞪了李朋友一眼,跨步閃了出去。
  李朋友淡然道:“我算是跟令兄結了仇了。”
  解玉珍道:“我本來就是來賠不是的,現在我要多賠一回不是。”
  李朋友道:“我說過,解姑娘是個明事理的人——”
  遞出了那把匕首:“請姑娘把這匕首帶回去,姑娘知道該怎麽處理。”
  解玉珍沒接,道:“我現在還不回去。”
  李朋友道:“姑娘什麽時候回去並不要緊,這把匕首總是解傢的。”
  解玉珍這纔把匕首接了過去,道:“我想跟你多談兩句話,行麽?”
  李朋友道:“那有什麽不行的,姑娘請坐。”
  往哪兒坐,也衹有炕邊兒上了,是兩個人都坐,還是一個站着,一個坐着,似乎都不合適,都彆扭。
  所以,解玉珍道:“不用了,就站着說吧。”
  李朋友也沒有多說。
  解玉珍看了他一眼:“你真是個馬驃子。”
  李朋友道:“難道姑娘不信?”
  “還真有點兒。”解玉珍道:“你又像又不像。”
  李朋友道:“馬驃子這一行不怎麽樣,拿它招搖撞騙不了什麽,應該不會有人混充。”
  解玉珍狡黠的望着他道:“要是為了點兒什麽,那就另當別論。”
  李朋友淡然道:“姑娘真會想,照姑娘看,我是為點兒什麽呢?”
  解玉珍道:“不是我要這麽想,是你讓我這麽想的,至於你是為點兒什麽,那就衹有問你自己了。”
  李朋友道:“是我讓姑娘這麽想的?”
  解玉珍道:“你像馬驃子,可是又不像。”
  李朋友道:“姑娘要不要試試,凡是馬驃子會的,我都會,還絶對是馬驃子這一行裏的好樣兒的。”
  解玉珍道:“還有,你不是‘金蘭牧場’的人吧。”
  李朋友道:“怎麽見得?”
  解玉珍道:“你要是‘金蘭牧場’的人,不會跟馬榮祥一個往後院,一個往前院。”
  原來馬爺叫馬榮祥。
  李朋友道:“沒錯,我不是‘金蘭牧場’的人。”
  解玉珍道:“既不是‘金蘭牧場’的人,幹嗎要管‘金蘭牧場’的閑事。”
  李朋友道:“路見不平。”
  解玉珍道:“像你這樣見義勇為的人不多。”
  李朋友道:“還有,我是個馬驃子,長年與馬匹為伍,我對馬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誰殘害馬,我深痛惡絶。”
  解玉珍道:“這倒沾上邊兒了,而且是個相當不錯的理由,我聽得進。”
  李朋友道:“還要請姑娘原諒,幫馬爺找到解傢去,我不得已。”
  解玉珍道:“解傢是個可以講理的地方,我爹跟我都不怪你,不然我這會兒不會站在這兒跟你說話。”
  李朋友道:“謝謝。”
  “你從哪兒來。”解玉珍問,一雙美目緊盯着李朋友,似乎想看透他。
  “口外!”李朋友臉上看不出什麽來。
  “口外地大着呢?”解玉珍進逼了一步。
  “蒙古。”
  “天,真不近,蒙古就說蒙古好了,幹嗎口外?”
  李朋友沒說話。
  “你是個漢人,怎麽會從那兒來?”解玉珍又問。
  李朋友道:“姑娘忘了,我是個馬驃子。”
  解玉珍盯着他繼續問:“我知道你姓李了,叫什麽?”
  問的真客氣。
  其實,這種樣的說話,尤其是跟個馬驃子,沒有必要那麽“文”。吃馬驃子這行飯的,也絶不會計較。
  李朋友真沒在意,道:“李豪!”
  解玉珍道:“李豪,這個名字跟你的人,倒有幾分相襯……”
  一頓,凝目,兩道似水也似的目光深盯李朋友李豪,道:“我爹很賞識你,想讓你上解傢來。”
  李豪微一怔,旋即淡笑搖頭:“解老爺子的好意讓我倍感榮寵,我感激,可是我衹有心領。”
  “怎麽?你不願意。”解玉珍顯然感到意外。
  事實上“漠南”解傢擁有大牧場,上萬匹的牲口,說起聲威,雖然不是頭一號,但是也能讓地方擺動個老半天的,衹要是吃這行飯的,還沒有不願進解傢門的,求都求不到,尤其是解老爺子的賞識,擡手召喚,點着名要的。
  偏偏,這會兒就有個不願意去的。
  李豪道:“姑娘知道,我已經跟令兄玉寶少爺結了仇,他都想要我的命,這種日子往後怎麽過?”
  解玉珍道:“這你放心,自有我爹跟我,我爹甚至留下話,他還不敢不收斂。”
  李豪搖頭道:“想對付一個人,辦法太多了,解老爺子跟姑娘總不能寸步不離的護着我。”
  解玉珍深深一眼,道:“憑你的身手,護你自己是綽綽有餘了,我哥哥想傷你,那是不自量力。”
  “憑我的身手。”
  “我來遲一步,沒見識到你的身手,可是從我哥哥摔在炕上,匕首到了你手裏,就可想而知了。”
  李豪冷然道:“衹能說我僥幸,碰巧了。”
  “你太客氣。”解玉珍深深一眼:“或許你知道,我哥哥是解傢的第二把好手,除了我爹,解傢上下就數他了,所以你這種身手,不衹在馬驃子裏絶無僅有,就是外頭的江湖道也不多見。”
  李豪淡然笑道:“姑娘太高擡我了。”
  解玉珍要說話。
  李豪沒讓她說,道:“其實,我不敢接受解老爺子的好意,主要還是我浪蕩飄泊慣了,就跟匹野馬似的,怕上轡頭,怕受管。”
  解玉珍道:“你真不願意上解傢去。”
  李豪道:“請姑娘代我奉覆解老爺子,也請代我緻感激之忱。”
  解玉珍道:“你說話一點也不像馬驃子。”
  李豪道:“姑娘,別把馬驃子都當成粗人,別的我就不再多解釋了。”
  解玉珍道:“好吧,人各有志,我不能勉強,好在你知道‘漠南’解傢,什麽時候你改變了心意,可隨時來,解傢的大門永遠為你開着。”
  李豪道:“我更感榮寵,再次謝謝姑娘。”
  解玉珍沒再說什麽,轉身出去了。
  李豪望着解玉珍出了門,一雙目光略微動了一下,似乎想轉身往炕邊坐。
  一聲輕咳,門外又進來個人,是馬爺馬榮祥。
  李豪道:“馬爺!”
  馬榮祥道:“我早就要過來了,可是聽見解傢這個丫頭在這兒,我沒有馬上過來,想必老弟你也察知我的行蹤了。”
  李豪道:“淨顧着跟解姑娘說話了,沒留意。”
  有沒有留意,衹有他自己知道。
  馬榮祥也沒有老在這上頭纏,道:“老弟你真是料事如神,解傢真來賠不是了,還照價賠了那三匹馬,來的就是解傢這個丫頭,她從我那兒出來,就上你這兒來了。”
  李豪道:“‘金蘭牧場’面子裏子都有了,又不傷兩傢的和氣,不是極好麽?”
  馬榮祥道:“這都仰仗老弟。”
  李豪道:“馬爺千萬別這麽說,我衝的衹是那三匹馬。”
  馬榮祥沒再多說,話鋒忽轉:“那丫頭想請老弟到她解傢去。”
  李豪凝目望了他一眼。
  馬榮祥有點不好意思,勉強一笑:“我無意偷聽,衹是碰上了——”
  李豪沒說話。
  馬榮祥話鋒又轉:“咱們認識在先,老弟真要想定下來,找份牧場的差事,也應該上‘金蘭牧場’來,是不是?”
  李豪道:“馬爺的好意讓我同樣感激,衹是馬爺應該聽見了,我浪蕩飄泊慣了,怕受拘束怕受管。”
  馬榮祥道:“那我的說法跟解傢丫頭一樣,衹要老弟改變心意,請隨時上‘金蘭牧場’不敢說是頭一號的大牧場,可是衹要到‘熱河’一打聽,還沒有不知道的。”
  李豪道:“我也再次謝謝馬爺。”
  馬榮祥道:“老弟別跟我客氣了,能把老弟拉到‘金蘭牧場’去,那是‘金蘭牧場’的福氣——”
  一頓怔問:“老弟今後要上哪兒去。”
  李豪道:“熱河!”
  馬榮祥微一怔,喜道:“我明兒個一早就回去,咱們一起走。”
  李豪道:“馬爺先請吧,我還要等個朋友,有點事兒。”
  馬榮祥忙又道:“那老弟要上‘熱河’哪兒去,給我個地方——”
  李豪道:“還不一定,要等我那個朋友來了以後纔知道。”
  馬榮祥顯得有點失望,可是他並沒有多說什麽?又待了一會兒就走了。
  馬榮祥走了,李豪翻身躺上了炕,兩眼直直的上望着,似乎在想什麽……
  □□□□□□
  “大境門”東南,西北各有一座山,東南那座山叫“魚兒山”,西北那座山叫“元寶山”。
  如今,兩座山靜靜的浸沉在夜色裏,像兩衹靜伏的巨獸似的,把“大境門”夾在中間,保護着“大境門”。
  “元寶山”的夜色,要比“魚兒山”美多了,那是因為“元寶山”的山勢好看,景色也比“魚兒山”美多了。
  是不是因為它的夜色美,詩人是寫三更半夜還雅興登臨呢?一條人影矯健的往上走着。
  今夜沒有月,那條人影走的路,也是不是登山路的路,這會是詩人墨客雅興登臨麽?
  很快的,這條人影停在山的背面,半山腰的一個山洞前,這兒更荒涼,更是平常人跡不會到,也不容易到的地方,他嚮着洞口遍布的藤蔓雜草發話:“恩叔!”
  隨聽洞裏傳出一個低沉,但隨之帶着勁力的話聲:“少主麽?”
  那人影道:“是詩兒。”
  隨着這一句,人影伸手掀起了洞口的藤蔓,閃身進了洞,當他掀起藤蔓進洞的那一瞬間,洞裏射出了一片微弱的燈光,這片微弱的燈光照見了人影,他像極了那個馬驃子李豪。
  洞頗深,經過了丈餘彎麯的洞道,來到洞底。眼前一片燈光,比先前亮多了。
  洞底是圓形的,不大,什麽都沒有,可是很幹淨,地上鋪着一片幹草,旁邊地上放着一盞破油燈,另外還站着一個人。
  人是個中年人,一身黑,一頭披散長發帶點花白,留着鬍子,神色之中帶着淡淡的憂鬱跟憔悴,可是仍然看得出,他原本是個俊逸人物。
  這時候再看進來那個人,他不是那個馬驃子李豪是誰?他還是白天那身穿着,一點也沒有變,本來嘛,一個馬驃子能有幾套行頭好換的,也沒有那個必要。
  李豪一進來,中年黑衣人衝他恭謹的微微的欠了個身,叫了聲:“少主。”
  李豪微微皺了眉:“恩叔,我跟您說過多少遍……”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禮不可廢。”
  李豪雙眉微揚:“沒有恩叔,我沒有今天,恩叔替李傢保住了一脈香煙,此恩此德,天高地厚——”
  中年黑衣人道:“那不能變你我的身份,您仍然是我的少主,永遠是。”
  “恩叔——”
  “少主,您可知道老主人在世時對我們的恩德,自從我追隨老主人那一刻起,我就已决定,今生今世,人一個,命一條,永遠是李傢的,我聽任您叫我恩叔,已經是不可饒恕的大罪了。”
  李豪還要再說。
  中年黑衣人已正色道:“請少主坐下來談正經事。”
  李豪沒再多說,改了口:“恩叔也請坐。”
  中年黑衣人俯身把那片幹草分做兩片,李豪走過去坐在一片上,中年黑衣人就在另一片上坐下。
  坐定,李豪道:“恩叔,我利用解玉寶下手‘金蘭牧場’那三匹好馬這機會,搭上馬榮祥了。”
  中年黑衣人道:“恭喜少主,賀喜少主。”
  李豪道:“衹是那三匹馬也是三條命,我能及時阻攔解玉寶下手,而沒阻攔,心裏總是不安。”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仁厚,衹是這也是不得已,為了咱們的大計,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了。”
  李豪應了一聲“是。”
  中年黑衣人問道:“既已搭上馬榮祥,是不是能夠如願以償呢?”
  李豪道:“還不能,馬榮祥是個老江湖,要是太急會招他起疑,我衹有以退為進。”
  中年黑衣人:“呃!”了一聲道:“怎麽回事。”
  李豪遂把他處理解玉寶毒殺三匹馬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道:“解玉珍來拉我,我沒有答應,馬榮祥躲在外頭都聽見了,當他拉我到‘金蘭牧場’去的時候,我又怎麽能答應,連說詞都不能不一樣。”
  中年黑衣人道:“這麽說,倒是解玉珍的好意壞了咱們的事。”
  李豪道:“馬榮祥是個老江湖,解玉珍都有些懷疑,他一定更有些懷疑,他聽見瞭解玉珍跟我說的話,但是他連問都不問一句,仍然拉我上‘金蘭牧場’去。”
  中年黑衣人道:“馬榮祥何止是個老江湖,他是個十足的老江湖。”
  李豪道:“所以應付他我不能不小心謹慎,不能不以退為進。”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是怎麽個以退為進法?”
  李豪道:“他問我今後的行蹤,我告訴他打算上‘熱河’去,他有點機會,邀我明天早上一起走,我告訴他還要在這兒等個朋友,他讓我告訴他要去‘熱河’那個地方,我告訴他要等朋友來了以後纔知道,所以我打算先到‘承德’去布下餌,然後再等他着鈎。”
  中年黑衣人微一點頭:“好主意,少主做事這麽機智,圓熟,我就放心了。”
  李豪道:“恩叔誇奬,也全仗恩叔的教導。”
  “不!”中年黑衣人道:“少主的天賦,再加上大和尚的教導,我不敢居功。”
  李豪沒說話。
  中年黑衣人也沉默了一下,然後纔又道:“真快,十幾年一晃過去了。
  沒有出來的時候,度日如年,巴不得少主趕快長成,趕快出來了,卻又覺得時光過得好快了,不管怎麽說,咱們總算平安過了十幾年出來了——”
  李豪道:“但願不衹咱們出來了。”
  中年黑衣人道:“咱們一起行來,到現在沒到見有什麽動靜,不知道——”
  “不,恩叔!”李豪道:“咱們不也是剛出來麽,或許恩姨跟書兒,他們出來的比咱們要晚。”
  中年黑衣人道:“但願如此了,還望天佑二少。”
  李豪道:“還有恩姨。”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我說過,一切為大計,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李豪忽然間有點激動:“恩叔,為李傢,為我們兄弟倆,活生生拆散您跟恩姨!——”
  中年黑衣人臉色一整,沉聲道:“少主,身為主人的一個傢,一傢幾十口的性命,又該怎麽辦。”
  李豪不減激動:“恩叔——”
  中年黑衣人再次沉聲:“少主,該回去了,馬榮祥明天一早要走,防着他今夜找您。”
  李豪道:“您放心,我早防着了。”
  □□□□□□
  夜深,人靜,都睡了,連馬匹牲口都睡了,整個“張傢口”都是一片死寂。
  一個人輕快而靜悄的進了“張垣客棧”前院,是李豪。
  他剛要推開自己住的廂房門,忽然幾聲彈指甲聲傳了過來。
  忙循聲望,後院門那兒站個人,夜色暗,可是還看得出來,那是馬榮祥。
  李豪忙走過去了,輕聲道:“都這時候了,馬爺還沒睡?”
  馬榮祥含笑道:“老弟,沒睡的可不衹我一個啊。”
  李豪道:“我——”
  衹“我”了一聲,就沒下文了。
  馬榮祥道:“我明天一早就走,老弟你讓我睡不安穩,半夜起來想感動你老弟的心意,明天一早跟我走,哪知道老弟你出去了,不在屋裏,三更半夜你能上哪兒去——”
  李豪道:“馬爺真讓我感動,可是……”
  他沒說下去。
  馬榮祥道:“喝酒了。”
  顯然他聞見了什麽。
  李豪道:“喝了兩盅。”
  馬榮祥道:“不會一個人喝吧,朋友到了?”
  “不!一個人喝的。”
  “呃!”
  “馬爺!”李豪道:“您就別問了,男人傢的事,想也知道。”
  馬榮祥笑了:“老弟,‘張傢口’這些土窯子的,你也看得上?”
  李豪道:“馬爺,餓了還擇食麽?”
  馬榮祥又笑了,擡手拍了拍李豪的肩膀:“老弟,要是你去‘承德’找我去,我帶你在‘承德’城開開眼界,包你往後就是再餓,也不會不擇食了。”
  李豪笑笑,沒說話。
  馬榮祥收回了放在李豪肩上的手,道:“睡覺去吧,我明兒個早上走得早,就不驚動你了。”
  李豪道:“那我就不送馬爺了,有緣再謀後會。”
  兩個人分開了,一個行嚮廂房,一個轉嚮了後院。
  馬榮祥真的天一亮就離店走了,他經過前院的時候,真沒有驚動李豪,也沒見李豪露面,許是還睡着吧。
  □□□□□□
  李豪還真在睡,他側臥在炕上,光着上身,連蓋都沒蓋,睡得正香甜。
  看他光着的上身,不算壯,可是肌肉長得很均勻,肌膚也比臉上白多了,其實誰不是這樣,要是身上比臉上黑,那纔是稀奇事兒呢?
  也難怪他睡得香甜,昨天夜裏睡得晚,大熱天,衹有早上這一會兒涼快,還能睡得不香甜?
  但是,可惜的是,好景不常,李豪他沒這種多睡一會兒的福氣。
  一陣沉重似雷的敲門聲,把他從睡夢中吵醒了,遭人吵醒的人都有一份不痛快,何況是這麽樣一個敲門法。
  李豪睜開眼就一臉的不高興,話問的也不耐煩:“誰呀?”
  門外響起的居然是店裏夥計的話聲:“客官,有兩位爺找您?”
  兩位爺找,這會是誰?
  所謂等朋友,是李豪為應付馬榮祥那麽說的,應該不會是來找他的朋友。
  那麽,在目前的“張傢口”除瞭解傢,不會再有別人了。
  李豪又不耐煩的一句:“等一等。”
  他抓起衣裳在開門,邊走邊穿衣裳,衣裳穿好了,門也開了。
  門開處,門外三個人,一個是夥計,另兩個不認識,穿着打扮一樣,看穿着打扮,看神情,都不像是從解傢來的人。
  夥計淡笑了一下:“就是這兩位爺,小的前頭還有事兒,失陪了。”
  他走了,似乎有點匆忙。
  從夥計走得匆忙,從夥計臉上泛出來的淡笑,再加上眼前兩位爺們兒的一臉冷傲蠻橫色,李豪心裏已經明白了幾分,他半睜着眼,微微皺着眉:“兩位是——”
  兩個裏那個深眉大眼的道:“你好大的架子啊!”
  好一口京片子。
  京裏來的,這就難怪了。
  李豪可不管是哪兒的,堵着門站,沒讓那兩個往裏進,道:“好大的架子,怎麽說?”
  濃眉大眼的大眼一瞪,“怎麽說,就是這麽說,叫了半天才開門……”
  李豪截了口:“這位,說話要講理,我怎麽知道你們會來找我,我還在睡覺呢?總得給我穿衣裳的工夫,吵了我的覺,我都還沒說什麽呢?”
  李豪說的是理。
  可是濃眉大眼的不聽理,當然也不會講理,他臉色變了,叫了起來:“什麽?你敢——”
  另一個白淨秀氣的說了話:“好了,別跟他囉嗦了,主人還等着咱們回話呢?”
  又是一口京片子,但是這一口比剛纔那一口好聽,人長得不一樣嘛。
  這一句還真靈,濃眉大眼的馬上改了口:“好了,閃開,讓我們進去說話。”
  李豪沒閃開,道:“有什麽話就在這兒說也是一樣。”
  這一來,不但濃眉大眼的臉色又一變,連白淨秀氣的也忍不住了,濃眉大眼的暴叫:“好一個刁——”
  餘話還沒出口,他就要擡手。
  白淨秀氣的伸手攔住了他,冷然嚮李豪:“你說話最好客氣點兒,我們是來辦事的,不是來惹事的。”
  李豪道:“本來嘛,我又不認識你們,開口就是一付氣勢凌人的架式,說話也毫不客氣,我為什麽要吃你們這一套。”
  濃眉大眼的更火了,一聲:“你——”
  又要動。
  白淨秀氣的仍然攔着他,道:“好,我們聽你的,就在這兒說,我們聽說這兒每年都有人帶三匹好馬來,我們是來買馬的。”
  敢情是這麽回事兒。
  李豪道:“你們找錯人了,那不是我。”
  白淨秀氣的道:“我們知道,那個人已經走了,我們聽說你跟那個人認識,所以來找你打聽他。”
  李豪道:“你們還是找錯人了,我跟那個人萍水相逢,衹知道他帶來的三匹好馬遭人毒殺了,他已經走了,如此而已。”
  白淨秀氣的道:“我們也知道他那三匹好馬遭人毒殺了,我們聽說你知道內情,所以來問問你,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李豪道:“那不關我的事,也不關你們的事,是不是?”
  濃眉大眼的叫道:“不關你的事,可是關我們的事,你非說不可。”
  李豪雙眉微揚:“那纔是實話——”
  白淨秀氣的攔住了又要動的濃眉大眼漢,道:“你不願意跟我們說也不要緊。你跟我們跑一趟,去見我們主人,當面告訴他。”
  李豪道:“那真是笑話,我又不認識你們主人,為什麽跟你們去見他。”
  白淨秀氣的再也忍不住了:“你不要不識擡舉,不知好歹,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既然再也忍不住了,當然也就不會再攔同伴了,濃眉大眼的一句話不說,擡起毛茸茸的大手,嚮着李豪劈胸就抓。
  李豪擡手擋住了濃眉大眼漢的手,道:“對了,這樣幹脆,衹要你們能讓我跟你們走,我跟你們走就是了。”
  濃眉大眼漢毛茸茸的大手翻腕而下,握成了鬥大的拳頭,直搗李豪的心窩。
  李豪的手如影附形,跟着落下,一把扣住了濃眉大眼漢的腕脈。
  是什麽個感覺,是什麽個滋味,衹有濃眉大眼漢自己清楚。
  衹聽他怪叫一聲,踉蹌退出了好幾步去,臉都脹紅了,很快的又由紅轉白,加上一臉的驚怒,好難看。
  白淨秀氣的同樣的驚怒,叫道:“好哇,敢情你是有兩下子,我試試。”
  他也出了手,是抓,五指箕張,鋼鈎也似的抓嚮李豪面門。
  李豪一點也沒在意,輕鬆擡手,一指頭已點在抓來的掌心上。
  白淨秀氣的像遭了電殛,機伶一顫,手垂下去了,那條胳膊再也擡不起來了。
  兩個人何止驚怒,簡直就呆在那兒了。
  李豪淡然道:“你們兩個還請不動我,衹好麻煩你們回去,自己跟你們主人回話了。”
  濃眉大眼漢先定過了神,道:“你好大膽,你好大膽,好,你給我等着。”
  他轉身匆匆走了,當然,白淨秀氣的也跟着匆匆走了。
  李豪像個沒事人兒似的,轉身進去,把衣裳穿好,洗他的臉去了。
  剛洗好臉,門外又來了人,一聲:“客官。”先傳了進來,李豪回身一看,進來的是夥計,一付誠惶誠恐模樣。
  急急道:“客官,您千萬別見怪,小的是不得已,您不知道,那兩個傢夥跟吃了橫人肉似的,小的要是不帶他們來見您,準得挨一頓好揍。”
  一點都不假,這是千真萬確的實話。
  李豪笑笑道:“小二哥,你放心,沒人會怪你的。”
  夥計忙又湊近了些,壓低了話聲,道:“客官,小的看那兩傢夥八成是京裏來的,說不定會沾上官,您可得小心啊!”
  夥計有一付熱心腸。
  李豪笑笑道:“謝謝你,小二哥,我會小心的。”
  夥計道:“那就好,那就好——”
  忽聽一陣雜亂而急促的步履聲傳了過來。
  夥計扭頭往外一看,臉色大變,急道:“客官,他們又來了……”
  嚇得話聲都走了調了。
  李豪道:“沒你的事,你忙去吧!”
  夥計急忙轉身走了,出門就碰見了來人,他忙陪笑一哈腰,走得更快,似乎衹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好在來人或許是找正主兒,並沒有為難他。
  李豪看見了,門外的來人比剛纔多了一個,多的這個是個年輕人,穿着講究氣派,長袍、馬褂兒,還戴了頂瓜皮子帽兒,典型的有錢人傢公子哥兒。
  這公子哥兒長得還真俊,皮白肉嫩,瓜子臉,細細的眉,丹鳳眼,懸膽般的鼻子,小小的嘴還鮮紅,兩衹手白嫩修長,十指根根玉似的,這付模樣兒,就連一般的姑娘傢也比不上,這付模樣兒,不是有錢人傢的公子哥兒是什麽?
  看樣子,這俊公子哥兒像是那兩個所說的主人,一定是,俊公子哥兒走在前頭,帶着那兩個就闖了進來,濃眉大眼的一指李豪道:“就是這小子。”
  李豪道:“說話客氣點兒。”
  濃眉大眼的道:“王八蛋,現在輪不到你神氣了。”
  他要動。
  李豪臉色一變也要動。
  俊公子哥兒一擡手攔住了兩個,冷然瞅着李豪:“聽我的人說,你打了他們倆。”
  李豪道:“你的人為什麽挨打,現在你應該很清楚了。”
  俊公子哥兒道:“我的人在‘北京’也沒人敢碰他們一指頭,跑到這兒來讓你打。”
  沒錯了,是京裏來的,是沾了官,恐怕這官還不小。
  但是,李豪不在乎,他道:“那是因為那是‘北京’,這兒是‘張傢口’,該打的人人可打,欠揍的人人可揍。”
  俊公子哥兒雙眉一聳,鳳目放光:“你還是真大膽,我看該打該揍的是你。”
  話雖這麽說,可是他並沒有出手。不知道是因為他這個做主人的,多少還明點事理,不隨便出手還是怎麽。
  李豪道:“或許,不過那得碰上能打我,能揍我的人。”
  這不是扇火,不是火上點油麽?
  俊公子哥兒臉色變了,冰冷一聲:“你還是真氣人,真找打,能打你、揍你的人就在你眼前。”
  他揚手就是一個耳括子。
  耳括子是耳括子,衹是這個耳括子不同於一般耳括子,這個耳括子既快又狠。
  行傢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就這麽一個耳括子,可以看出這個做主人的,比他那兩個下人強多了。
  不知道李豪看出來了沒有,他擡手擋住了,擋住的時候應該覺得出力道,但是他似乎像個沒事人兒,道:“這就難怪,你的人這麽蠻橫不講理了。”
  俊公子哥兒道:“怪不得你能打我這兩個人,能擋得住我這耳括子的人,還不多見。”
  李豪道:“我不知道‘北京城’是沒人能擋,還是沒人敢擋,要是沒人能擋,臥虎藏竜的‘北京城’就令人失望了。”
  俊公子哥兒臉色又一變:“你再試試看就知道了。”
  他一翻眼,又是飛快,一條手臂像靈蛇,那手指根根似玉的白嫩的一隻手,帶着疾風襲嚮李豪的胸膛。
  李豪的手也跟着落下,緊貼着那衹手,一封,那衹手失了準頭,偏斜了出去。
  那衹手應變極快,攻勢一頓,就要回撤變招。可就在這時候,李豪的五指撞上了那衹手的腕脈,一把扣住。
  俊公子哥兒既像遭了電殛,又像遭了蛇咬,猛一擰,尖聲大叫:“放手。”
  李豪不知道怎麽回事兒,看見俊公子哥兒情急驚慌樣兒,再聽見這一聲尖叫,不由自主的手微一鬆。
  就這麽一鬆,俊公子哥兒傻眼了,人也退了兩步,臉色都白了。
  那兩個驚怒大叫:“王八蛋,你敢碰我們主子。”
  他兩個要撲。
  俊公子哥兒擡手攔住他們兩個,這時候臉色也有點恢復了,但是還驚異的瞅着李豪:“你不賴嘛!”
  李豪淡然道:“好說,‘北京城’以外,像我這樣的,多如恆河沙數,實在不值一提。”
  俊公子哥兒道:“問你那三匹好馬的事,為什麽不肯說。”
  李豪道:“我已經告訴你這兩個人,三匹好馬遭人毒殺了,賣馬的也已經走了。”
  俊公子哥兒道:“好好的三匹好馬,為什麽遭人毒殺的。”
  李豪道:“生意場上的競爭吧,每年三匹好馬,每年有人爭着買,每年都賣高價,難免招人嫉恨。”
  俊公子哥兒雙眉一揚,一雙鳳目又現光芒:“這算什麽行為,簡直該死,自己不會養好馬呀,自己的馬不如人怪誰?人傢養好馬,賣高價,理所當然,天經地義,憑什麽用這種該死的手段。”
  聽這番話,他還不失為一個有正義感的人。
  李豪的語氣好了點兒:“世上總是會有這種人的,要不然就天下太平了。”
  俊公子哥兒道:“朝廷跟地方官府,就該多抓這種人來砍腦袋,最好都殺光。”
  李豪沒說話,他有同感,凡天下有正義感的人都有同感,可是做得到麽,打古至今,沒有哪一個朝代做得到,要不然就正如李豪所說,天下早就太平了。
  俊公子哥兒又道:“賣馬的是‘熱河’‘金蘭牧場’的人,我是知道了,我會找上‘金蘭牧場’買好馬,毒殺那三匹好馬的呢?又是什麽人?”
  李豪道:“我是個局外人,不關我的事,不願捲入這種是非之中。”
  俊公子哥兒道:“你沒有正義,沒有血性,不會吧,我聽說還是你幫‘金蘭牧場’那個人的忙的。”
  李豪道:“下毒的已經給‘金蘭牧場’那個人賠過不是,也照價賠過那三匹馬了,似乎沒有必要再追究了。”
  俊公子哥兒道:“那麽便宜就算了?”
  李豪道:“不學好,不長進的衹是一個做兒子的,他們傢衹他這麽一個兒子,其他的老小都明事理,尤其做父親的,更是個不失剛正的老人,能叫他們怎麽辦,別人又怎麽忍心苛責。”
  俊公子哥兒凝目道:“真的?”
  李豪道:“我沒有必要騙你。”
  俊公子哥兒道:“既然是這樣,我也就不追究了。”
  李豪沒說話,既然俊公子哥兒不追究了,還有什麽好說的,事情到此該告一段落,衹等着俊公子哥兒帶着他的人走了。
  可是俊公子哥兒還不走,凝目望着李豪,又道:“你姓什麽,叫什麽?從哪兒來?”
  李豪道:“萍水相逢,也不打算訂交,有互通姓名的必要麽?”
  俊公子哥兒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打算跟你訂交。”
  李豪道:“訂交是要兩方面都願意的事。”
  俊公子哥兒挺聰明。一聽就懂了,道:“你不願意跟我訂交。”
  李豪道:“雙方是在這種情形下認識的,剛纔還動過手,我不以為訂得了交。”
  俊公子哥兒道:“你沒聽人說過麽,不打不相識,我不計較,而且我覺得你這個人還不錯。”
  李豪道:“謝謝擡舉,你我是兩種絶然不同的人,恐怕還是訂不了交。”
  俊公子哥兒道:“兩種絶然不同的人,你什麽意思?”
  李豪道:“看看你自己,再看看我,你也就明白了。”
  俊公子哥兒還真看了看自己,當他擡眼看李豪的時候,他忽然“呃!”了一聲,道:“我明白了,你是說——”
  他沒有說下去。
  李豪道:“對,你是京裏傢大業大的大少爺,我是個長年飄泊浪蕩在外,跟馬匹牲口為伍的馬驃子,怎麽訂得了交,見過這一面後,各自東西,又不知道哪日才能再碰得着,就算訂了交又怎麽樣?”
  俊公子哥兒道:“馬驃子,什麽是馬驃子?”
  白淨秀氣的道:“主子,回去以後再告訴您。”
  李豪本來打算告訴俊公子哥兒的,聽這麽一說,他也就沒說話了。
  而且,這句話也有點催俊公子哥兒回去的意思,顯然,那兩個也不大贊成他們的主子跟李豪訂交,尤其是知道李豪是個馬驃子以後。
  可是俊公子哥兒還是沒走的意思。道:“你不知道,真要是訂了交,我就不打算讓你再長年飄泊浪蕩了。”
  李豪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俊公子哥兒道:“不管你現在是個幹什麽的,我打算在京裏給你找份差事,讓你定下來,長住京裏——”
  李豪淡然一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了,好意心領,我飄泊浪蕩慣了,喜歡這種日子,定不下來,也不願意定下來。”
  俊公子哥兒怔了一怔,臉色有點異樣:“你這個人怎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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