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赤胆丹心
  作者:独孤红
  第一章 朱光王法会
  第二章  诛 奸
  第三章 再会曹寅
  第四章 官场与江湖
  第五章 盘龙剑
  第六章  夜 谒
  第七章 微山湖上
  第八章 珠联璧合
  第九章  赴 约
  第十章 松林之会
  第十一章 松棚之会
  第十二章 冰人
  第十三章 陷阱
  第十四章 疗伤
  第十五章 钱 大 令
  第十六章 卢十九娘
  第十七章 黄 草 坡
  第十八章 三小
  第十九章 钱知县与毓协台
  第二十章 要犯就擒
  第二十一章 奇士的厄运
  第二十二章 截发留简
  第二十三章 回京
  第二十四章 撷翠山庄
  第二十五章 静一师徒
  第二十六章 太史公
  第二十七章 玉佩
  第二十八章 竹屋之夜
  第二十九章 蟠蛇谷
  第三十章 有请舅老爷后堂相见
  第三十一章 盗折
  第三十二章 矮叫化
第一章 朱光王法会
  说着不由怔在那里,泰官又笑道:“你那去的信是怎么写的?也许那凤丫头害羞,不肯明言,只跟你打上一个哑谜咧。”
  翠娘不由把那一封信,又仔细看了一会嗔道:“这种哑谜要教人如何猜法?我如能到北京去,不问问她才怪。”
  说着将信折起来藏好,一面走赴后舱,取出一瓶酒,三四样时鲜来,放在舱中桌上,又取过杯箸,泰官正在吃喝,忽听天雄在船头上笑道:“白兄回来咧,闻得此行诸事均甚顺利,在京已与年双峰见过,他曾有信给小弟吗?”
  泰官抬头一看,天雄已经进了舱,连忙起身相迎,—面也笑道:“我委实肚子饿了,方才幸承翠娘招来船上吃喝,所以没有来及去寻你,他现有一封信在此地,且来同饮一杯,容述此行经过,再面交那信如何?”
  那翠娘方在后舱,闻言连忙又送上一付杯箸笑道:“你放心,他这一趟没有白跑,周路二位师叔,已经答应让年师弟娶云师妹咧。”
  天雄笑着坐下来道:“此事我已知道,那位彭老前辈适才早到我住的地方去过咧,所以我才赶到这船上来看看白兄来了没有,有没有我的信,却想不到一寻就着,那云小姐想也一定有信到世妹了。”
  泰官又大笑道:“她正为这个生气咧。”
  说着,先将中凤回信并无只字的话说了,天雄笑道:“这也难怪,也许世妹去的那封信有责备她不该嫁人做妾的话,所以她只好打哑谜,说明此中有难言之隐咧。”
  泰官点头道:“我也是这等想法,那凤丫头再英雄了得些,到底是一个女孩子,你如问她这些话,她怎么好意思明白作答咧?”
  翠娘忿然道:“她是女孩子,我也是个女人,这有什么关碍?现在我已明白咧,反正她是为了要帮助年师弟,做出一番扭转乾坤的大事业来,才甘心嫁他做妾,其实这便明说,又有何妨咧?”
  泰官忙道:“你既知道,那就不必责之过甚了。”说着,一面提起酒瓶,替天雄把酒斟上,一面又笑道:“你那伤口平复了吗?这一镖却是那十四皇子允题送给你的咧。”
  天雄忙道:“小弟伤口已平,但这事又与那允题有什么关联?难道那李元豹是他派来的吗?”
  泰官道:“怎么不是?这江南的各事,几乎全是他闹的咧!”
  说着,将在京所得各项消息一说,天雄点头道:“原来这其间还有这许多内情,如非白兄辛苦这一趟我还睡在鼓里咧。
  既如此说,话倒又好说咧,这允题原是允祯的母弟,但也较之其他各鞑王争宠尤烈,前些时年双峰因未能与诸长老联络,为坚那允祯之信,曾劝他以退为进,先打成一片,再暗图进取,却想不到这允题竟也打着同样主意,一样的尔诈我虞,一方面极力拉拢,一方面却暗中较上劲,如非我到江南来一趟,谁又知道他弄这鬼咧!”
  翠娘在一边笑道:“这些鞑虏本来没有一个好东西,再说,他们既然全是玄烨那老鞑酋的儿子,谁不想爬上那宝座,做上几天皇帝?你怎么能怪他不勾心斗角的去争夺咧?不过,我但望凤丫头和年师弟能不糊涂才好,真要把吸奶的力气拿出来,帮助人家去打天下却不必咧。”
  天雄正色道:“世妹,你却不可如此说法,如论别人,我还不敢拿稳,这两位却决不会为富贵利禄所诱,如非其人,愚兄还决不会为他们的事,跑上几千里路咧。”
  翠娘摇头笑道:“你对年师弟倒真是忠心耿耿,我不过才提一提,又没有说他两个真的变节,为什么又这样一本正经的起来?”
  天雄也觉得话说得稍重,连忙搭讪着笑道:“世妹休怪,愚兄生平处人接物别无他长,只有忠诚二字差堪自信,但却决不肯阿其所好,不但那年双峰为人确实如此,便云小姐也决非寻常女子,世妹既与她两度同门,难道还不知道吗?”
  白泰官忙笑道:“你二位不必争论,我们且谈正事,我那封信还没给马兄咧。”
  说着,从腰下又掏出那油布包来,递在天雄手中道:“你那封信在此地,且先看上一看,也许有些事,比我说得还要更详细些咧。”
  天雄接过,拆开一看,竟多至十余笺,并且每一件事均有夹注,看完之后,不由笑道:
  “他这一封信,有好些事,我却无法能决断,非得请诸位前辈长老做主才行,这信只好容待恭呈肯堂先生转向各位了。”
  泰官笑道:“这倒不消得,今夜的会期,你也非到不可,一等会后,用不着你再说什么,各事少不得全有个决断,那彭老前辈曾和你说过吗?”
  天雄道:“那位老人家,天生是个火爆性儿,小弟虽承他老人家见爱,说是已与老师父和各位长老说过,今夜便将我引入太阳庵门下,今后便是太阳庵门下弟子,喝血酒,举大义,反清复明的好弟兄,又说是,本来早想将我接引入门,只因为白兄未回,二则年双峰尚未入门,小弟不便先行上香,才延下来,如今白兄已回,双峰也在北京由周老前辈引入门下,所以今夜便可在烈皇帝神前上香顶礼,但小弟对太阳宗派,实有未详,还望白兄详为指示才好。”
  白泰官一面擎杯饮着酒,一面笑道:“这位老前辈向来就是这个脾气,他既愿将马兄接引入门,而不将本门起缘、宗旨、戒律说明,天下有这个道理吗?”
  说着又道:“好在会期在夜半子正,现在还早,不妨由我详细告诉你便了。”
  翠娘在旁,不由又向天雄道:“那彭老前辈,向来嫉恶如仇,平生极少赏识后辈,动不动就要当面申斥,如犯大过,甚至立毙掌下,你想他夸奖一个人,那是绝无仅有的事,怎么世兄才来没几天,他便对你如此器重,这个我倒又不解呢,你能告诉我吗?”
  天雄笑道:“这也许是前世缘法亦未可知,不过我却在此老面前丢过大人,还真几乎又把这条命送了,也许他老人家就因我有点骨头,才蒙奖掖亦未可知。”
  翠娘不由一怔道:“你的来历,和来此经过,我父亲已全告诉了他,这两位老人家又素称莫逆,难道他还相信不过,又对你有什么出于意外的事不成?”
  天雄大笑道:“那便是我来到此地见过老师父和肯堂先生的第二天,我住的那一家,全都有事出去,那位老人家忽然跑去,劈头就对我说:“好小子,你有几个脑袋,敢行苦肉计,到我这儿来卧底,须知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这九里山王咧。”
  我虽然对他素昧平生,却一听口气,便知是一位老前辈,连忙将来意和奉老师父之命暂住养伤,以俟后命的话说了,谁知他却毫不客气,一口咬定我是卧底奸细,连受伤也出串通,我因义不受辱,也顶了他几句,因此说翻,两下动起手来,他老人家那身工夫本来自成一家,精纯异常,便在平日,我也绝非敌手,何况胯上伤痕犹新,勉强支持了一二十招,便被点倒,他老人家竟下辣手,先后点了我好几个要穴,弄得我笑得心肺皆张,继之以浑身酸麻痛痒俱来,但我矢口不移,末了又破口大骂了一阵,请他带我去见老师父和肯堂先生,谁知他转哈哈大笑,将我气血点开又浑身推拿一会说:“好小子,真有你的,我老彭愿意和你交上一个朋友。”
  又在我背上拍了一下说:“你放心,我决不让你白受这一阵活罪,这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咧。”
  我当时已经委顿在地,动弹不得,他却将我扶到床上去,这以后,便每天必到我住的地方去走上一趟,聊上半会,却真成了忘年之交咧。”
  说罢又笑道:“这位老人家虽然不免有点刚直过甚,但却热肠已极,据他老人家说,只要我一入本庵门下,便当收为记名徒弟咧。”
  翠娘忙道:“原来如此,他老人家虽有一身绝技,晚年却极少收徒,又常恨继起无人,他这一看中你,也许便会倾囊相赠亦未可知,此老虽然失之不文,功夫却有独到之处,你如真能将他那一套外刚内柔的五行生克拳法,和点穴擒拿两项功夫得来,便算是他老人家的衣钵传人咧。”
  天雄笑道:“这却难说,他老人家才露收徒之意,我便当面磕过头,他老人家却又说必须先公后私,等在本庵上香顶礼之后,才能收我,传艺更须有待咧。”
  翠娘不由又是一怔道:“这又是什么意思?此老向来做事极其爽朗,而且想到就做,他既有收徒之意,为什么又说这话?这倒又奇怪了。”
  白泰官在旁连忙摇头道:“你哪里知道,这位老前辈人虽粗野,却极重然诺,他既先出口,要收马兄为记名弟子,必有深意,且等你皈依本庵之后,再看如何便了,此老向来还有一个毛病,凡事只许他来寻你,却不愿人去缠他,马兄如果有意求他却不能亟亟,否则反而易于误事了。”
  接着又道:“你不是要问我这太阳庵的起缘和宗旨戒律吗?你且干上一杯,待我详细奉告便了。”
  天雄忙把酒干了,泰官又替他斟满,一面道:“本庵之所以用太阳为名,对外又称太阳教,那实在是一个借太阳为名的神道设教办法,实际供奉的就是大明思宗烈皇帝。所以托名太阳,一是喻言朱明之意,二是说明天无二日,民无二皇,鞑虏那只是一个假皇帝。又因为烈皇帝殉国于三月廿九日,所以托言这一天是太阳神的生日,举行大祭,暗中却是纪念烈皇帝,这不过是遮掩外人耳目而已。”
  天雄点头道:“这个我也略有所闻,只不过不知其详,但我闻得那太阳庵建在西岳华山,为什么又迁来太湖咧?”
  泰官道:“那是因为老师父本是烈皇帝的长公主,当烈皇帝殉国之际,她老人家年纪还轻,烈皇帝深恐国破家亡,覆巢难有完卵,与其留着听人摆布遗羞后世,不如在自己殉国之前,先做一个了断。所以当时,亲自斫了她一剑,老师父中剑随即倒地,血流如注,烈皇帝却误以为身首已殊,必死无疑,匆匆赴煤山殉国,却未及细看。其实那一剑只是将左臂砍断,人却未死,当时幸得一位老宫人和一位老内监,设法负着逃出深宫,藏在民间,恰好遇上我们武当前辈名宿白天行,将断臂截去,伤口代为医好,送往华山神尼无垢大师处养息,并就她那条独臂,传了一路特创掌法和我武当心法口诀,整整在山中练了十年,那无垢大师又为越女剑法的唯一传人,也将所能,悉数传授,因此老师父身兼诸家之长,虽然一臂伤残,剑掌内功潜力却独步一时,在她老人家艺成之后,无垢大师才命削发皈依佛门。不久,无垢大师便于一夕化去。圆寂以前,又命将所居法象庵改名为太阳庵,借太阳菩萨之名,以奉烈皇帝香火,即由老师父住持,这是太阳庵的由来。”
  泰官说到这里,翠娘不由笑道:“白叔,那酒菜全快凉咧,你肚子又饿了,且挪出那张嘴来吃饭。那下面的事,由我来说好吗?”
  泰官大笑道:“我正愁一张嘴做不了两件事,你如能替我说上一段,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何况你又是老师父的嫡传弟子,有些事也许比我知道得更多,那便由你说罢。”
  天雄道:“随便你两位谁说全好,我只要能知道个大概便行咧。”
  翠娘道:“那便由我来接下去再说了,这其间白叔他还忘了一件事,那便是我师祖无垢大师,除那套有名的越女剑法另有师承而外,本来出身少林一派,却与白师祖另有渊源,我那恩师不但传了她老人家剑法,更得了少林内家不传之秘,也可以说一身兼长少林武当两家的功夫,难得的是两位师祖绝无门户之见,又全切身家国之痛,一心一意想将我那恩师造就成功一位技击中的全材。所以我那恩师,在未曾削发以前,便名震一时,而且对这技击中的两大家长老名宿均有认识。一等她奉了师祖遗命,住持太阳庵以后,更多了若干遗老志士的往还,南顾(炎武)北傅(青主)全不时往探。因此由亭林先生和若干知名遗老,又在太阳庵之外,扩大为太阳教,并且订下若干典章制度,广收教友弟子,用作反清复明张本。最初本在华山开堂立教,但是后来又因为武当南宗统率无人,由各长老名宿公请我恩师接掌门户。这些长老名宿,大抵均在江南一带,又同属太阳庵护法,这才又在江南太湖,和四明山中的黄叶村,分设两处下院,仍由我那恩师往来各地,兼任住持,前几年复因北方各长老渐渐凋谢,鞑虏也略有所闻,禁网日严,所以才又将根本重地移到太湖里来,这座山峰,统称浴日山庄,也就是我们太阳教目前总院所在地,不过在外面一看,却只若干渔村蟹舍,人也和乡农渔夫绝无异样,外人要想窥探那是白费,即使本门弟子,除有职司者而外,要想深入重地,也非先向轮值长老报到,候命不可,如像世兄这等人,因有要事,受了本教弟子或长老之托,那就非先寻着有关长老,或携有老师父竹牌不可,否则你便寻到太阳庵,也不会有人接待,更不会容你进入山庄,便现在我们泊船的地方也全到不了咧。”
  天雄笑道:“那我这次南来,如非误打误闯,遇上白兄和不昧上人不空跑一趟吗?”
  泰官已经将酒用罢,正取过饭钵来盛着,闻言忙道:“那也不见得,你只要寻着太阳庵,一递那两封信,少不得有人出来盘问底细,命你将信送到另外一个地方,由轮值人验看信件,再请肯堂先生和老师父出见,只不过多若干麻烦而已,要不然岂不误事?不过,如若没有这两封信,那就更难了。”
  说着,白泰官一阵狼吞虎咽将饭吃完,天雄本是陪饮,推杯而起,翠娘取过手巾,请二人擦罢脸,又泡上茶掌上灯来,泰官一摸肚皮道:“如今这个家伙已经安顿下来,什么事全可以慢慢谈咧,我们这太阳庵与太阳教的由来已经说过,现在该告诉你的便是我们这太阳教的典章制度和三条戒律了。”天雄笑道:“小弟要问的,便也是这个,要不然,一切茫然,便行入门岂非笑话?”
  翠娘在旁笑道:“那是那位彭老前辈忒自心急一点,这些话应该他在事前告诉你,却不应由别人说咧。”
  泰官道:“这位老人家向来就是这样,想到就做的脾气,你却不能怪他,你和老将军不全是考查人吗?这些过节也不妨从侧面提及咧。”
  翠娘俏脸一偏道:“你才回来,怎么就知道我们是考查人咧?”
  泰官笑道:“那也是适才有人告诉我的,不然我能这样对马兄放言无忌吗?”
  说着又向天雄道:“本教的一切规划,全是由各位长老参酌历代制度和现在情形参以佛门规范而定,本教教主为太阳神,或称太阳菩萨,朱光王佛,其实就是烈皇帝在天之灵,其下去奉祀香火,总理教务便是老师父,以下分设清议,礼,刑,三堂各司其事,清议堂执掌全教一切兴革设施,并博采各长老意见,及教外舆论,厘订各项计划以付诸实行,现由顾肯堂先生主持;礼堂执掌祭祀法会,并统辖全教长老弟子及各地下院神坛,现由孤峰上人主持;刑堂执掌监督查考全教长老弟子,并司刑戮,现由周浔主持;此外对内有仿佛家的四十八单执事,分司各事,对外有招贤、肃奸、按巡三司,巡察各地,南北各省,水陆要冲,大都均有分院神坛的设立,所以一旦天下有事,只须转牌一下,各地立可响应,便在平日,鞑虏一举一动,也无不了如指掌咧。”
  天雄不禁点头道:“这般布置,倒也真是惨淡经营,果真分布各省要冲,全教弟子怕不要上万人吗?”
  泰官大笑道:“你也把我们这太阳教看得太渺小了,如果全教只有万把人,哪够布置得?实不相欺,单这太湖里面和江南附近各地便不止一万人咧。”
  天雄道:“如此说来,这笔粮饷开支,也就很有可观的数目,却从哪里来的咧?”
  泰官哈哈大笑道:“你问这个吗?目前我们全教虽然已经有了十余万人,分散各地,但各人全有职业,各安生理,只有毁家兴教,却没有一个是指着太阳教穿衣吃饭的,所以粮饷两字是说不上的,至于开支,我们在各地本来就办有屯垦、当铺、银号、各种事业,却不像山大王要靠抢劫为生咧,譬如这太湖里,就有若干果园山田鱼行店铺,一年下来,就足够维持这里的开支而有余,单只库里积存的,就不下三五十万两银子,便一旦有事,成了军旅,也可以足够支持一个时候的,你却无须替我们担心咧。”
  接着又道:“本教门下虽有长老弟子之分,但全教长老不过数十位,大抵均是大明胜国孤臣,和各地遗民志士当中的杰出人物,又必须年岁在八十以下,才德技艺声望全为人所钦仰,才够得上资格,一经入教,便算是清议堂的一员,备供筹划咨询,门下弟子,也必须事以师礼,但一切教规却须与弟子同守,更须以身作则,一步也错不得,其余门下弟子,除有私谊而外,一律均以师兄弟相称,无论有无执掌,士农工商均皆平等,至于重要的戒律,那只有二条,第一条是不得背师叛教,第二条是不得泄漏本教机密,第三条是不得奸盗邪淫,其余均不加限制。”
  天雄忙道:“这样的戒条不嫌过于简略了吗?似乎却不足限制统御咧。”
  翠娘在旁不由笑道:“你看得倒极容易,其实只要仔细一想,便不简略了,须知这不过是二条纲领,细分起来便多咧,单只刑堂执掌的刑戮杖责之罪就有八十一条,你还嫌它简略吗?”
  泰官笑道:“话却不是这样说,那刑堂所有执掌的是法,所以要权衡轻重,分成八十一条,这戒律却是情理法兼重,要使人人易明易守所以不得不简明扼要,不过看起来虽只三条,其实确也无所不包了。”
  天雄想了一想笑道:“果然有这三条,也可概括一切了,既如此说,白兄虽非接引师,我既受教导,以后一切也当以师礼相事才对咧。”
  泰官连忙摇手道:“这可不行,我在本门也在弟子之列,怎敢冒充长老,你别看我和有些长老称兄道弟,那是因为有同门或其他关系,上承各位之命,仍旧照平常称呼,你如以我为长老那就错咧,老实说便连翠娘叫我一声白叔,那还是鱼老将军之命,不然我哪敢有僭咧。”
  天雄笑道:“鱼老将军便是我的世叔,您天生不也是我的长一辈?那以后便更当改口咧。”
  泰官道:“这却使不得,我们还是各交各的,如果你要改口,那以后我便只有避道而行了,今后我说不定还要到北京去住上些时,你这么一来,不就害得我不敢见面吗?”
  天雄只得笑着答应仍旧以兄弟相称,翠娘又笑道:“你们且别谈这些没要紧的事,我还有话要问呢,白叔叔此番北去,知道那周路两位对邓占魁的事,有什么意见么?那位王师弟,虽然抢了一个原告,江南督抚两座衙门却对他不肯放松,认为嫌疑重大,着他觅了两家店保,才放回来,还着该管州县儒学衙门随时查察,如非他在吴门一带,薄有势力,那便不了咧。”
  泰官道:“这个,方才我已呈明老师父和肯堂先生各位长老,你没听清楚吗?据你年师弟说,那鞑王允祯正要借此坑他那介弟允题一下,只要那裴老前辈和魏承志,肯去北京走一遭,这场官司不但与王熙儒无涉,说不定连他冒充魏景星的事全要平反过来咧。”
  翠娘忙道:“真能如此才好,那魏师弟已蒙舒老前辈慈悲按引入门,他为了父亲名辱身冤,提起就难过咧!”
  天雄笑道:“这位魏公子倒挺不错,长得也十分清秀,只可惜有些像个女人,却缺少丈夫气概,未免美中不足咧。”
  翠娘笑道:“那是因为他的遭遇太惨,又始终过着黑人生活的原故,如论武功文学也还全不错,再说人家原来就是一位太史公的少爷,也不能和江湖人物相比咧。”
  接着又道:“适才我已听说,各位长老决定在今夜便杀那邓占魁祭灵咧,如果让他出上这一口闷气也好得多。”
  泰官道:“本来这种人也该早宰了才对,反正我们又不能把他放了,不宰了只留做什么?”
  翠娘道:“本来依那彭老前辈早宰了,这是肯堂先生和舒老前辈恐怕他所言有不实不尽之处,所以才力主等你回来,打听确实再说,现在来龙去脉已全清楚,自然无须再留着他咧,适才我听那位湘江老渔袁老前辈说,大概今夜便须宰他活祭那位魏太史咧。”
  正说着,忽听了因大师在湖边大笑道:“白老弟,我到处寻遍没有你,谁知道你却在这里,悠闲自在谈着天咧,你知道我那金山江天寺已经闹糟了吗?如今我正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咧!”
  白泰官忙道:“我哪里会得悠闲自在,可惜赶了一天路,还是上半天吃的一餐点心,肚子实在饥饿难忍,方在这里才捞着一个饱肚皮,又碰上这位马兄和翠娘有事相问,不得不一一作答,所以一直混到现在,你那庙里本来就是一个十方香火,送往迎来的地方,就有什么事闹糟了,你寻我有什么用?”
  了因大师哈哈大笑道:“如果是寻常香客来往,我怎么会找到你,如今却是那曹寅不依不饶,要在我身上交出江南诸侠和马施主来咧。”
  天雄不由一怔道:“他真敢倚官仗势着大师交人吗?那我已接到京中来信,待我去见他便了。”
  了因大师走进船舱又笑道:“他倒没有那么做,不过每天总要着人去问上两趟,也真讨厌,今天寺中又遣急足来说,他前天一清早便亲自到寺里去,几乎说尽好话,要求我回去一见,否则便请马施主和老弟,还有那曾施主三人到他公馆里去一趟,即使三人不能全去,至少也须请马施主去一道,我已略知京中情形,但语焉不详,所以才来寻你先谈上一谈,这家伙这一次弄巧成拙,也许真急咧。”
  泰官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当他真敢把你那庙抄了咧。”
  说着,忙将京中各事详细说了,一面道:“这等做官的主儿,平日也太舒服咧,你便让他多着点急,不也好吗?反正此事,要由各位长老决定,便此刻赶回去也是无用咧。”
  了因大师大笑道:“我不过不放心此中有无别情,所以寻你问问,却无须这等忙法咧,不过这样一来,弄得不巧,他这个肥缺也许就靠不住,你也无怪他着急咧。”
  泰官又笑道:“你怕他着急那也不要紧,只消你肯到北京城里去当一名紫衣和尚,包他不但无过而且有功,这是利人利己的事,你何妨试上一试咧。”
  了因大师也笑道:“我是一个出家人,名心早泯,老弟既作如此想,何妨借此出仕做官去,如果你肯出山,我想红顶子靠不住,亮蓝暗蓝全有份,何不自己去试上一试咧?”
  泰官大笑道:“大师兄这话说得正合鄙意,实不相欺,我此番到北京去走了一趟,在那红尘十丈之中,看得冠盖往来,实在心热,现在真打算过一下瘾咧。”
  正在说着,忽听船头上又有人笑道:“你二位可别说着玩,适才我已和老师父商量了好半会,在目前这局势之下,还真非和鞑虏虚与委蛇一下不可,如果谁愿意真到北京城里去走上一趟,却不妨由大家公推咧。”
  众人一看,却是顾肯堂方巾阔服而来,一齐起身相迎道:“肯堂先生,怎么这个时候到船上来?”
  肯堂含笑进舱道:“我已跑了好几处咧,来意便真如二位所谈,打算推几位到北京城里去一趟,免得鞑虏把我们看得太重,以后各事反而不好下手,不过这是降志辱身的事,谁也不好太勉强谁,所以只好由我先行征询各人意见,以免临时推诿反而不好,二位真肯为匡复大计不辞自污吗?”
  泰官和了因大师不禁全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肯堂又就舱中坐下,微笑道:“其实二位如果肯去上一趟,倒非常相宜,不但可令鞑虏对我江南诸人暂时释疑,而且那鞑王允祯也决不会进一步以官禄相缚,如今那曾静老弟和裴老英雄师徒已全答应下来,如能得两位同去,再由在京各位推出一二人来,那也就差不多咧。”
  了因大师忙道:“你怎见得我两个去比较适宜咧?”
  肯堂笑道:“如以大师而言,你是从小出家的一位真和尚,即使鞑酋要想羁縻你,至多不过赐上一袭紫衣,赏个封号,却决不会真的教你还俗做官,这是一顶好处。第二项,你是江南群侠之首,只要你能去上一趟,也许他对江南诸人的看法就会改变。第三项,你是一个出家人,应该有舍身喂虎,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肠。所以别人或许不有去,你却去与不去一样……”
  说犹未完,了因大师大笑道:“你别再说下去了,我答应你去一趟就是咧,不过话要说在前面,我去无妨,但有一层,你须先写信给你那贵门生,我却不受什么紫衣封号,最多住上一两个月便要回来,任凭是谁,却不得强留。其次,便见那鞑王也说不上跪拜,只合十为礼便是天大的面子,如可照办,我算是喂虎也罢,入地狱也罢,便说不得走一趟,否则便大家公推,我还是我行我京,便那鞑酋派兵来捉拿也是枉然。”
  天雄在旁忙道:“大师适才所言,便无肯堂先生去信,那鞑王也决可办到,他的希冀,也只望能有几位卓著声望的老前辈去上一趟,替他在鞑酋面前略撑场面,以遂夺嫡之心,却不一定要扯谁出去做官,至于说到见面之礼,他倒也懂得几分礼贤下士之风,便寻常人物,长揖不拜,他也不以为忤,就我知道的,那允题府中的程子云,便是如此,何况大师领袖江南群侠,又是方外之士,他怎么能着你跪拜相见咧?”
  肯堂摇头道:“如此说来,这鞑王倒真可怕了,你此番回去,还须向年双峰说,教他凡事极力小心才好,现在我们决不怕鞑虏横行暴政,却只怕他真能屈己下人励精图治那就糟了。”
  大雄方说得一声是,泰官又道:“那么肯堂先生差我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肯堂道:“老弟与了因大师却又不同,一则年纪比较为轻,并非大明遗老一流,那鞑王虽然看重,鞑酋却未必便以职官相缚,不比别人,转为盛名所累,去来自必较易,二则老弟精明干练,口才也十分敏捷,你如能去,我与老师父也比较放心,所以才打算奉屈一下。”
  泰官笑道:“肯堂先生不必过奖,只要有差遣我是无不遵命,不过我也有话要说明在前。此番北去,我可不当什么王府差事,至多只能当上一名食客,此点也望先和贵门生说明才好!”
  肯堂也笑道:“你怎么也援起了因大师的例来?如果大家全是一去就走,那也不太好,要依我说,你不妨在京稍作勾留,就便随时代为训戒小徒不也好吗?”
  泰官哈哈大笑道:“肯堂先生,你这么一说,我便越发难以承应咧,你那高足,几乎没有一项不高出我若干倍,我却拿什么训诫他去?如果一定要我到北京去住上些时,你却不可如此说法咧。”
  肯堂正色道:“老弟,话却不是这等说法,此子如论才情功夫,倒不无有可取之处,只是出身豪贵之家,又得意过早,却真足以养成他骄矜之气,如须寄以重任,便非随时有人训诫督饬不可,我是决无北上常在他身边耳提面命之理,这却天生是老弟等各位之责,你如这么一说,不但不是师门至友之道,也有误大事咧。”
  泰官连忙谢过道:“既如此说,我遵示就是咧,王府差事我虽不敢当,便在年宅小住如何?”
  肯堂又微笑道:“你放心,只要肯北去,我决命他设法,替你在护卫等职之外,弄上一个宾客地位便了。”
  天雄忍不住也道:“白兄不必多所顾虑,我想江南诸侠只愿北行,那鞑王在此时,决无以椽属护卫等职见辱之理,如能再得肯堂先生一书,那年双峰自必更当预为筹划,如愿在年宅小住,不但他受益匪浅,便小弟也好朝夕请教咧。”
  泰官方含笑应允,了因大师又笑道:“既如此说,我和白老弟是去定了,难道就只我两个和那曾檀越三人吗?那裴老幺师徒却算不得数咧。”
  肯堂道:“从江南去的,大概只有你们三位,其余在京诸位,我想最好周兄也稍微露上一面,其余着他再推选一两位便也够咧。如果多了,让鞑虏看得太易便又不好咧,至于那血滴子,我想裴老英雄师徒一去,那鞑王自必留用,倒可以将计就计,其余只各人选派上一两个得力弟子,等混进去之后再相机行事便行了。”
  了因大师又大笑道:“那周老二向来是一条神龙,他却恐怕未必便肯出头露面咧,或者民瞻小甘等,倒还可以有个商量亦未可知。”
  肯堂摇头道:“大师这又不太认识周兄了,以我的看法,别人或许为难,他却也许以游戏三昧出之亦未可知。”
  了因大师方说,那只好到时再说,翠娘忽又向肯堂福了一福含笑道:“我有一件事,打算求求你老人家行不行?”
  肯堂不禁愕然道:“你有什么事要求我?”
  接着又笑道:“我知道了,你也打算到北京去逛上一趟,顺便看看凤姑娘是不是?这个我却不好做主,你不会对令尊和老师父说去吗?”
  翠娘笑道:“我师父她老人家倒没有什么,但家父却恐怕不许去,我要求你老人家的,便是想假公济私,打算请你老人家向我师父提上一声,随便派上一件差事,着我也跟各位尊长去上一趟,那我便有词可借,家父也不会阻拦,其实我和云师妹也好久不见,委实想去看看她,反正我去,只想和云师妹暗中见上一面,便那鞑王知道,也不见得便让我当个女将军来羁縻我咧。”
  肯堂摇头道:“你想去看看凤姑娘倒在人情中,不过你打算教我和老师父说去,我却实在无法启齿,如果说命你随同各人前往应邀,不但鱼老将军决不会答应,也决无此理,你试想上一想,却教我如何说法咧?”
  翠娘不由涨红了黑里俏的一副脸又笑道:“你老人家只须和我师父说,云师妹出阁在即,命我前去送点什么,作为贺喜不就行了吗?”
  白泰官笑道:“这法子虽然好,但却说不上假公济私来,如果老将军说一声,贺礼不妨着我带去,无用你跑上几千里路,那你便走不成了,如依我说,那张桂香不是找你去吗?如假此事为题,便不难着你跑上一趟咧。”
  说着又将张桂香的事,详细向肯堂说了,肯堂又看了翠娘一眼,沉吟半晌道:“如论此事,你倒真可以去上一趟,不过到京以后却不能和去的各人做一起,如果做得好,也未尝不可以更进一步造成鞑虏诸王之间的互相猜忌,只可惜你终是一个女孩子,却不得不略有顾忌,这事旦容我再为斟酌便了。”
  翠娘不依道:“顾师伯,你老人家怎么就这样看轻我这女孩子咧?云师妹不也是一个女孩子吗?她还是我师妹哩,为什么你老人家就那么看重她,而对我就这等不放心,难道我就真的不如她吗?”
  肯堂笑道:“你这话简直比拟于不伦,固然你与凤姑娘的境遇绝不相同,便你此番要到北京去的事,也和她的事不能相提并论,何况令她置身虎口,应付各方的又不是我,你为什么竟对我说出这样的孩子话来?”
  翠娘猛然一想,不觉脸色愈红低头不语,肯堂笑道:“这事只有等我再和你师父商榷一下然后再说便了。”
  说罢又向了因大师和白泰官二人叮嘱几句径去,等他去后,泰官又对天雄将入门仪式规矩详说了。
  接着又道:“本门规矩,新弟子上香之初,必须向山门报到,这本来是引见师的事,但那彭老前辈也许把这过节忘了,还是我带你去吧。”
  天雄正在称谢,忽听那船头上一个洪亮的声音大笑道:“白老弟,你当我便真这等糊涂,连这个大过节也忘记了吗?实不相欺,我是去找这考查人,照例问明考查情形才迟到现在,如今我已扯了鱼老将军来,便是为了寻他去报到领牌入堂咧。”
  接着只见彭天柱和鱼跃龙二老一齐踅入,彭天柱又向天雄大笑道:“我到处寻不到你,原来你却跑到这船上来了,来,来,来,我还有好些规矩不曾告诉你咧,便趁此去找一个人说一说如何?”
  天雄连忙起身道:“多谢老前辈,适才白兄已对弟子略微说过咧。”
  彭天柱把头一点道:“那就更好咧,我本来也就打算让那湘江老渔详细告诉你,如果要教我来说,也许就会忘记了尾巴,只记得一个脑袋,那还真要误事,有白老弟这么一说,那一定又比那老渔夫好多了。”
  说着,一把扯着道:“既如此说,那我们就快些去,让我把这引见师的仪式做完,今夜还要宰那×娘的邓占魁,周老二不在家,这刑堂的差事,正好由我来代,这是一件痛快事,我可不能多陪你咧。”
  鱼老方说:“时间还早,你既到我船上何妨少坐再去?”
  彭天柱忙道:“那可不行,少时各人还得换上大明衣冠,再是盥手祭天,也就不早咧,你这考查人还得就随我去一趟才好。”
  彭天柱不由分说,一把又扯了鱼老,一手一个拖着就走,泰官不由大笑道:“这位老前辈就是这火爆性儿,现在人家既全走了,我也先去咧。”
  说着,便也出舱上岸而去,翠娘见众人散去,又就灯下取出那封信来,仔细看了好几遍,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在发怔,忽听后舱走来一人悄然笑道:“小姐,你真是狗拿耗子,有点多管闲事,人家做小做大关你什么事?要依我说,你自己也这般大咧,应该替自己打打主意才对,平白的为了别人的事,去生气,还打算跑上几千里路那是何苦来呢?”
  翠娘再抬头一看,却是姨娘丁七姑,不由红着脸啐了一口道:“你又胡说什么?我的事你可管不着。”
  丁七姑微笑道:“你别啐我,本来嘛,你是一位千金小姐,我一个当姨娘的,怎么配管得了你?不过你今年也是二十四五岁的人呢!花朵也似的年纪,过去得可极快,等到青春一去,你便有天大的本领也拉不转来,难道你就真打算做老师父的衣钵传人,去削了头发,当一辈子姑子吗?”
  翠娘猛然一怔又笑道:“你怎么忽然提到这个上来,是妈和爸爸对你又有什么话吗?我却不爱听这个咧。”
  丁七姑也低声笑道:“你倒也真聪明,不猜便罢,一猜便着,可不是老爷子和太太着我和你说的。前几次,也有好几家子来说亲,你不是嫌人家江湖气太重,就是说人家没出息,本来那些人也真是癞蛤蟆想天鹅肉吃,连我看了也不顺眼,那可不能怪你,如今可有两位全是上上选的人才,人家可没有配不上你的,论功夫,论门第,论人品,可全设有批评,两位老人家现在着你挑一个咧。”
  翠娘俏脸通红,半晌方道:“我还不知道咧,原来你新近来又学会了一套本领,那你快别再在这船上呆着,赶紧去改行吧。”
  七姑不由一怔,手扶舱中那张小圆桌,略一沉吟,忽又笑道:“你是说我学会了媒婆那一套对不对?对不住,我还是初学乍练,你就多包涵一点吧。”
  说着挨着翠娘坐了下来,又悄声道:“我虽然是你的姨娘,论情份却和姐妹一样,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生全有这么一套,这是终身大事,你可别害羞,也别瞒着我,否则便是见外咧。”
  接着又笑道:“本来你那马世兄一来,老爷子就有这个意思,可是人虽不错,可惜年纪嫌稍大了一些,所以一直放在肚里,现在又来了一位魏承志魏少爷,不但年纪要轻得多,长得也文秀多了。你对这两位全见过,趁着这里没有人,我们说说无妨,却不能再把这段姻缘错过呢。”
  翠娘不语,七姑又低声笑道:“说呀,你向来爽快,却不许跟世俗儿女一样咧。”
  翠娘把头连摇,接着秀眉微耸道:“你别谈这个好不好,我也许真的跟师父一辈子咧。”
  七姑闻言不由一怔,接着又笑道:“那你对这两位是全不中意了,不过要依我说,人家也各有长处,你岁数也不小呢,世上又哪里去找十全人才去?”
  说着,又附着翠娘耳朵道:“你就不为自己打算,须知我们鱼家到现在还汉有个传宗接后的人,老爷子已经这么大了,你已不会再有兄弟,筠儿还小咧,眼见得这宗祧要在你身上,你如真的不嫁人怎么行例?老实说,两位老人家差我来做说客,便是为了这个,却不是真做媒婆,贪图谁的谢媒礼咧。”
  翠娘猛又颜色一沉道:“真是我爸爸和妈着你这样对我说吗?”
  七姑笑道:“你这话问得奇咧,如果他们两位老人家不差我来,我敢这样和你说吗?不过这也不是马上决定的,你不妨自己仔细想想再告诉我,或者直接告诉两位老人家也行。”
  翠娘红晕双颊双眉紧蹙道:“既如此说,我用不着想,你告诉两位老人家去,我听他们做主就行咧。”
  七姑道:“你还在生气吗?这是终身大事,却含糊不得呢。”
  翠娘闻言,倏又颜色一沉道:“你既这么说,可不是我不害羞,敢这么毫无忌惮的胡说,这两位委实全有短处,马世哥如论为人自是光明磊落,却失之太刚,可行古道而不可处今世。
  魏师弟又失之太柔,将来立志如何,还未敢断定,不过,这既是父母之命,你却教我如何说法咧?”
  七姑不由又笑道:“哎呀,我的小姐,你好大口气,果然连这样两位人物,全不放在眼睛里,那你到底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翠娘微笑着,把头掉了过去道:“我却没有那么傻,又让你取笑我咧。”
  七姑又吃吃低声笑道:“我劝你还是将就一点的好。这江湖上,却不是一个女孩家终老的地方呢,如果再蹉跎下去,将来你是要后悔的。”
  翠娘把头连摇一面笑道:“姨娘,你但请放心,为了这个,我还决不至后悔,反正就是家里不要我,我自己估量着,还能伺候恩师一辈子咧。”
  七姑也摇着头道:“那我也只有实话实说去向两位老人家复命了,老爷向来在上祭的时候,一定要穿上他那套传家之宝,我还须替他取出来应用,对不起,只有暂时失陪呢。”
  说罢,又起身向后舱而去,翠娘一看舱外月色,不由微慨,也自去寻上祭衣服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彭天柱扯了鱼老和天雄二人下船之后,便直奔山腰湘江老渔所居之处而来,才到那茅屋面前,便高声道:“袁大哥在家吗?在下彭天柱和鱼跃龙,携了新进弟子马天雄前来参主上香,还望暂开山门,容我接引才好。”
  猛听那白松扉里也高声道:“本山山门一向全大开着,但愿入我门中,无不延纳,既如此说,两位请携新进弟子进来便了。”
  说着,那扇板门开了,天雄一看,只见那湘江老渔袁崇义一身蓝布短衫裤,迎了出来,让得三人进去,到了茅屋当中,那老渔一面肃客就座,一面沉着脸,十分严肃的向彭天柱道:“彭长老既然将这人带进山门,知道他来历底细身家清白吗?”
  彭天柱连忙把手一拱道:“在下幸蒙老师父慈悲,接引在教主门下,焉敢擅自将来历不明,身家不清的人带进山门,如果不信,现有考查人在此,便请当面询问。”
  湘江老渔也把手一拱道:“此是本山规矩,彭长老请恕唐突,在下既守山门便不得不从事盘查了。”
  接着又向鱼老道:“鱼长老是考查人吗?这人言行如何,才德有无可取之处还是小事,如有暗充鞑虏鹰犬,前来刺探军情等事,长老便须与接引师同坐咧。”
  鱼老也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既在太阳教主门下,身负考查之责,焉敢不实不尽,这马天雄,实系忠贞之士,一心为匡复大计效力,决无别情,如有虚诬,愿甘同坐。”
  湘江老渔又沉着脸向天雄道:“你是投效弟子马天雄吗?本教名虽供奉太阳菩萨,却非寻常道门可比,你是受了谁的指使来的?”
  天雄连忙也站了起来,先抱一拳,然后匍匐在地道:“弟子世受大明国恩,自应为教主效力,替我汉族争光,以图报于万一,虽蒙彭老前辈接引,却未受人指示。”
  湘江老渔又厉声道:“你知道入我山门之后,如有中途变节,泄漏秘密等情,便该处死,鞑虏知道,更是灭门之祸吗?”
  天雄道:“弟子知道,既然入门,决不敢三心二意,便不幸让鞑虏知道,诛及九族也心甘情愿。”
  湘江老渔又道:“本门戒律极严,自入我山门之后,便当束身自好,一切全由不得自己,如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固然轻则杖责,重则处死,便奸盗邪淫也一项犯不得,你能遵守吗?”
  天雄匍匐道:“弟子能守,如犯本山戒律,任凭处置,决无怨尤。”
  湘江老渔听罢,又把手一摆道:“既如此说,你且起来,二位长老也请落座,容我通知值殿人,转呈老师傅便了。”
  说着扶起天雄又向彭天柱大笑道:“如今公事已算交代过去,不过时候还早,你怎么在此刻便将马老弟带来咧?”
  鱼老也笑道:“本来早咧,要依我的意思,原打算留他和我这马世侄在我那船上多坐一会再来,他却一定不肯,连茶全不肯喝一杯便扯了来,如今只有到下面去,更衣坐待上祭了。”
  彭天柱把头一摇道:“这并不是我老彭心急,今天夜里委实事情太多,我除了接引这位马贤侄,还须宰那×娘的邓占魁咧,如果不早点来,哪里来得及?”
  接着又笑道:“你是把门将军,我们既已来了,你也盘查过了,还不快开山门让我们进去,难道你还打算将我们留在外面不成?”
  湘江老渔笑道:“你就是这霹雳火爆的脾气,我知道今天是你代理刑堂,要宰那邓占魁王八羔子,不过尽可从容些,哪里就用得着这等忙法?”
  说着,一面笑着,一面卷起那后壁上的姜太公钓鱼图,露出神龛,开了机关,向石洞地道内面高声道:“内面弟子听清了,兹有本教长老彭天柱,接引新进弟子马天雄入门,并有考查人本教长老鱼跃龙随行,该新进弟子已由本人盘查清楚,尔等可禀明值殿长老,转呈老师父,并着来人在延宾馆小坐,更衣入见。”
  一声叫罢,那石洞里面答应了一个是字,便闻钟声铿然,湘江老渔又笑道:“老彭,偕鱼老将军和马老弟进去吧,我的事已经完啦。”
  彭天柱更不怠慢,又携了鱼老和天雄由地道进去,天雄进了那石洞再看时,只见一带斜坡拾级而上,才走进去丈余远近,便见一位浑身甲胄,佩剑而立的武士,躬身向彭天柱道:
  “值殿长老有令,请彭长老命新近弟子先在延宾馆小坐,静候老师父示下,再行前进。”
  彭天柱把头一点,又偕了二人从地道中走了过去,再走不到三五丈远近,便见一盏铁灯檠之下有一条岔道,彭天柱又向鱼老一拱手道:“我还有事,先到复明堂去咧,就烦老将军先引马贤侄到延宾馆去如何?”
  鱼老笑道:“你既有事,尽管请便,我反正要等小女送衣服来,便陪我这位世侄少坐无妨,却用不着像你那样忙法咧。”
  彭天柱也不理会,径向前面走去,鱼老引了天雄,从岔道转了过去,便见一座石室,室内走出一位头戴方巾文生打扮的少年出来,先向鱼老打了一恭道:“鱼老将军,这位就是新进南来的马师兄吗?”
  鱼老笑道:“今天这延宾馆的知宾差事是你吗?他正是我的世侄马天雄,你两个以后便多亲近吧。”
  说着又向天雄道:“这位乃是顾肯堂先生门下的王熙儒贤侄,算起来,他和你那居停主人年双峰正是同门师弟兄,此刻新入门弟子还未有人来,你既是为了那双峰的事而来,不妨和他多谈一会,少时我还另有执事,只等小女一来,换上衣服,便须他去咧。”
  天雄忙和熙儒见礼,那王熙儒还礼之下,便肃客就座,一面笑道:“连日各位老前辈均言马兄卓行过人,便古侠士也不过如此,小弟钦敬无已,今日一见实属三生有幸,今后一入山门,便无殊兄弟,还望不吝教益才好。”
  天雄忙道:“小弟愚鲁不文,更未尝学问,幸蒙彭老前辈接引入门,准在教下效力,以后应请王兄指教才是,你这么一来倒是见外了。”
  熙懦又笑了一笑道:“马兄过谦了,在本门各位老前辈当中,彭老前辈是最不轻易许人的,连他老人家全对马兄器重,便足见品德高超了。”
  接着又笑道:“小弟虽然与年师兄同门,却还未谋面,闻得他和那云师姐,均属本门弟子当中杰出人物,他年扭转乾坤,重光汉族山河,大半全在他二人身上,小弟虽然对于名利二字看得极淡,但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旦义旗高举,自当追随其后,将来还有若干大事须共,素闻马兄磊落,又与年师兄系属肝胆之交,以后还望不必太谦才好。”
  鱼老大笑道:“你两个将来都是本门弟子当中不可少的角色,这一套寒喧世故,最好全收将起来,否则便连我这老朽也不耐听咧。”
  接着又笑道:“你那场官司打得怎样了?如今你白师叔从北京城里回来,已有办法咧。”
  熙儒道:“那幸亏我赶前一步,做了原告,便那位假太史公真强盗邓占魁的诸妾也替我开脱,虽然那几个大衙门有点起疑,我已托人打点,也许无妨,既然从北京方面有办法那就更好了,但不知如何设法,老将军能先见告吗?”
  天雄不等鱼老开口,先笑道:“此事我也略知端倪,便年双峰来信也曾提及。”说着便将允祯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情形和允题意欲藉此坑允祯一下的话全说了。
  王熙懦大笑道:“既如此说,那我便连托人的事也不必亟亟咧。”
  鱼老道:“那倒不可过份大意,须知北京的事,往返尚须时日,一定要等裴老驼子师徒向允祯鞑王投首之后,还要经过那鞑王奏明鞑酋,才能决定,你试算算,要多少天数,这文书才到江南,万一这中间出点乱子,岂非白白吃亏。”
  熙儒笑道:“老将军放心,我现在是个府学生员,他在没有拿着把柄之前,决不能开革用刑,便以弟子在这吴门一带的交情,一时也不会缧绁入狱,老实说,那县衙如果再问,我便给顶他回去咧。”
  天雄忙道:“王兄无须如此,此事既与江南织造有关,我料鞑王允祯的私信,不上几天必到,那信一到他必定找我和白曾诸位,只约略示意,这些官场人物,别具肝肺,也许对这事就暂时搁起来亦未可知,却不必如此咧。”
  正说着,忽听翠娘在外面笑道:“马世哥,我父亲也在此地吗?我替他送衣服来啦。”
  再看时,翠娘已经提了一个大包袱走了进来,鱼老忙道:“我在这里,便是为了要等换衣服,既已取来,待我赶快换上,那复明堂上,还有职司咧。”
  说着,从翠娘手中取过那个包袱放在桌上打了开来,众人初疑那包袱里面一定是袍服纱帽之类,等打开一看,却是一套鱼皮软甲,并且制作极为古怪,只见鱼老换上以后,上面戴着一顶护耳包头鱼皮兜鍪,身穿鱼皮紧身短铠,下面鱼皮战裙,足下踏着一双鱼皮软底长靴,乍看便似一身绿鲨皮裹着一个人一般。天雄不由奇怪道:“你老人家这套软甲却不是大明服式咧,今天既是开山上祭之日,能穿上这个吗?”
  鱼老哈哈大笑道:“老贤侄你哪里知道,老夫以鱼壳得名,便在这套软甲上面,这虽非大明官服,却出先帝所赐,我看得它便如对先帝一样,为什么穿不得?”
  说罢,将浑身又细细束扎了一下,这才别了众人出去,天雄又笑向翠娘道:“这套软甲真的异样,直到今天,我才算知道他老人家得名鱼壳的缘由是为了这副软甲,但不知烈皇帝当初为何竟以这副甲胄赐给他老人家,世妹知道吗?”
  翠娘看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父亲方才所说的先帝是指烈皇帝而言吗?那便错了,这副软甲的质料,原出关外松花江上一鱼皮,并非寻常海中鲨鱼之皮,制成软甲,水旱两路均可应用,算起来还是鞑虏昔年贡物,是神宗皇帝钦赐先祖,福建水师提督廷拔公之物,也算寒舍传家之宝,不过先祖一生服官南方,彼时海疆平定,生平难得一用,直到家父手上纵横海上,才以此得名,不知道的人,全以为鲨鱼皮制成,又有谁知道它的来历咧。”
  熙儒笑道:“原来老将军得名鱼壳是在这一套软甲上,这东西在陆地战场上比起铁甲来也许要轻而灵活得多,但有那下面的战裙,在水中恐怕反不免累赘咧。”
  翠娘道:“那倒不然,这副铠甲在陆地上只取一个坚韧轻巧刀枪不入而已,反是在水中却灵活异常,只要运用得宜,便真和一条大鱼一般,别看那战裙累赘,它前后两幅可以反折上来,替胸背更加一重掩护,左右两幅,恰好护牢两腿,只须就现成扣子和带子,再略一束扎便行,什么水靠也没有这个方便,老人家在延平王败挫之后,曾仗这副铠甲,在近海之中,飞跃清兵舰首,一日之中连刺大小将弁五十二人,每一得手便仍投海中,直使鞑虏和若干降将看得便如天神精怪一般,鱼壳之名,便在那时候叫响,虽然他老人家武功精纯,水性也过人,这一副软甲也帮助不少,所以他看得这副铠甲极重,固然由于钦赐传家之宝,合用得力也是一大原因。”
  接着笑道:“你二位要知道他老人家这副铠甲的珍贵,只须哪一天乘他老人家酒酣耳热的时候,提上一下,他便会滔滔不绝的告诉你们呢。”
  天雄笑道:“原来这副软甲还有这等妙用,不过也只他老人家才配用,才能使物以人传,否则落在一个平常人手中也不过当它一件古董而已。”
  熙儒也点头道:“既有此说,那我改一天,倒要请师姐先容,求他老人家给我详细看一下以饱眼福。”
  翠娘方说:“那倒容易,只要是自己人,他老人家随时可以借看,并且还可以将妙处详细告诉你。”
  猛听那石室外面甬道中又有人笑道:“我哪里不曾寻到,原来师姐却在这里,小弟正要求教咧。”
  翠娘掉头一看,却是魏承志,忙道:“你寻我做什么?再等一会便要发号齐人,听候点名上祭,你却乱跑不得咧。”
  承志踅进石室向马王二人招呼着,一面又向翠娘笑道:“我新来乍到,哪敢乱跑,现在寻你便是为了我师父已被老师父传去,上祭又在即,我虽已入门,却不谙规矩,所以打算向师姐请教一下,这衣服是该什么时候换上,是不是还和上次入门上香那样,要等传唤,才能进入复明堂咧。”
  翠娘笑道:“原来为了这个,此间照例是每逢香期只出此延宾馆一步,便须换上大明衣冠,你且在此少坐,少时便会有人前来查点,该穿什么的,少不得会送来,等大家衣服换好,云板三响,山外无职长老弟子均在此间齐集待命,再等金钟响动,礼堂长老自会派人来接引入堂听点,你急什么?”
  魏承志脸上一红道:“小弟并非急着入堂,实因师父不在身边惟恐误事失仪,既如此说,我在这里等着便了。”
  王熙儒也笑道:“魏兄少坐,这里的规矩虽然错不得,但一切均有长老和执事弟子照料,却决不至令你失仪误事例。”
  说着便见门下弟子和长老们陆续而来,那谢五娘,解壮飞,魏思明三人也在其中,彼此招呼之下,五娘首先向天雄道:“闻得白大侠已从北京回来,马爷也必北归有日,那匹马的来历既承见告,老身腊尽春回之时,必当北上一谒故人之墓,届时还想看一看这马主人,马爷能代求一见吗?”
  天雄忙道:“老前辈说哪里话来?我那敝友对于遗老志士向来极其敬重,便无弟子事前说明,他也必延纳拜见,何况你老人家现在已是本门长老咧,如真到京,还请直接到年宅,弟子等敬当伺候。”
  谢五娘微微一笑道:“马爷不必太谦,只要届时不要忘记便行例。”
  翠娘在旁看了她一眼不由笑道:“谢老前辈也打算到北京去一趟吗?那便再好没有咧,我也正打算去吃我师妹的喜酒咧,如果恩师和我父亲让我走,我们便可同行了。”
  谢五娘摇头道:“老身虽有意北行,但必须等到来春,同行却恐未便咧。”
  说着,便见一个少年书生,手中拿了一本册子,向各人一一查点之后,仍然退了出去,不一会,又由两个壮汉,携了几个包袱前来,交给各人,除翠娘来时,已经换上一身翠绿衣裙而外,天雄是一身云骑尉服色,魏承志是荫生打扮。
  天雄不由诧异道:“我生平未尝一日为官,怎么能穿这个?不要是拿错了吧。”
  王熙儒道:“马兄但穿无妨,这是老师父和长老所定,凡是大明有职遗老,仍用原来服色入祭,武官之后,一律用云骑尉服色,文官之后一律用萌生服色,僧道不必另换俗家衣服而外,士农工商各色人等,全须循大明旧制,所以才有这套衣服发下来。”
  接着又笑道:“你别看我这身文生打扮,却非因为在鞑虏科举之中得了一个生员,那也是因为先父曾在大明出仕咧。”
  天雄这才遵令换上,须臾再向众人一看,虽然才只数十位,人色也各各不同,可是冠裳济济,那条长辫子全盘了上去,居然依稀重见汉宫威仪模样,大家全是一脸肃穆之状,又停了一会,只听悠然三下云板声音,远远送来,说话之声立刻静止,那整个延宾馆中,全鸦雀无声,静静的候着,约莫一顿饭时候,又陆续来了十余人,忽然镗,镗,镗,又是三下钟声,便见两个戎装弟子,各掌灯球,拥着一位浑身甲胄手抱令字旗的长老走来,高声道:
  “山外与祭无职长老弟子到齐没有?我奉总司香火,大明长公主之命,着各人齐集复明堂听点。”
  便见王熙儒慌忙排开众人拜伏在地道:“此次山外与祭无职长老弟子一共六十一名,现已到齐,恭候率领听点。”
  说罢之后,又忙将名册呈上,那人接过册子,用手中小旗一挥。便又掉头回转身,向那条隧道前面上去,那石室中各人,长老在前,弟子在后,鱼贯跟着,也向前面走去,一路肃静无哗,走完那条隧道便到了复明堂前,那石堂虽在地下山腹之中,这时,丹陛下面,已经点上两束合抱庭燎,烧得火炽,只见堂上灯火通明,神龛前面对站着独臂大师、顾肯堂、孤峰上人和彭天柱四人,以下八字式,站了十多位长老,朱红抱柱两旁又站了十多个门下弟子,一见众人进来,立刻有人上来引着,分就前后站好,那身穿甲胄的长老,趋向正中神龛前打了一恭,接着单膝一屈将名册举起高声道:“罪臣万家声奉长公主之命,已将教下山外无职长老及弟子共六十一人引进,伏乞烈皇帝在天之灵鉴准与祭,并准新进弟子马天雄等十七名入门一体与祭。”
  遥闻独臂大师道:“万将军免礼,便请点名开祭。”
  那长老又谢一声,站了起来,将那令字旗放在供桌上,掉头捧着那本名册,大踏步走向堂前,便有一个门下弟子呈上朱笔,侍立一旁,等那长老唱名点罢之后,将朱笔名册接过,放在供桌之上退下,那长老又跪禀低祝,然后也退立一旁,接着便有十余壮汉抬上一条先洗剥干净的牛,一只猪,一只羊分别用木架在供桌前陈好,猛听石堂后面,三声炮响,鼓乐齐奏,那黄松筠站在石堂上首,高唱一声:“主祭者即位。”
  翠娘和另一女弟子,便上去扶了独臂大师在石堂当中站定,接着又唱各长老即位,诸弟子即位,便由孤峰上人引了各长老在独臂大师身后分行站好,又由白泰官引了诸弟子在各长老之后站好,那黄松筠等各人全站好之后,又唱了一声,各新进弟子即位,便由王熙儒引天雄和其他十余新进弟子又在最后一排站好,乐声稍止,接着又是一声炮响,鼓乐之音又起,黄松筠跟着,高唱一声:“上香!”由两位门下弟子将五炷香一齐点着,递给独臂大师接过,向上一献,又由弟子接过插在供桌之上金炉内面,由此大祭才算正式开始,在赞礼、乐声之下跪、拜、兴,行礼如仪,那石堂之上,更加庄严肃穆,除火炮鼓乐之声而外,将近百人,几乎寂静得半点声息全没有,好半晌,若干仪式过去之后,黄松筠又高唱一声:“读祝文!”那顾肯堂满面惨痛之色,取过供桌上事先撰好的祝文,跪在神前用极沉痛声调读着,全场各人,大半泣不成声,这场大祭差不多将近两个时辰,各人带着满腔悲愤的情绪仍复回原位置,这才又由独臂大师,主持开山典礼,命天雄和新入门十六弟子各自歃血加盟,在烈皇帝神前皈依入教,又由彭天柱宣读戒律,命各人遵守,直到各人均在神前领过血酒福胙,才算礼成,各长老弟子均退出堂外自去暂行休歇,却只留彭天柱和四名值堂弟子,并令新入门弟子侍立,此外便是飞天神驼裴老幺和魏承志在场,在供桌前面设了公案,着人将邓占魁从山后石洞提了上来,那邓占魁原是江湖出身,什么场面没有见过,一到复明堂上,看见灯光之下一个公案模样,上面坐的正是那九里山王彭天柱,此刻一身纱帽红袍,全是前明服式,连下面侍立四人,也全是戎装掣刀在手,裴老幺更是一身甲胄,又仿佛当年在高鹞子部下光景,那魏承志和其他各人也全是前明装束,心中已经料到八成不妙,但身不由主,只得在公案前跪了下来,口称:“我已知罪,不过那舒老英雄和肯堂先生,全曾允我活命,还望山主开恩。”
  彭天柱手捋白须一声冷笑,双眉直竖,一双白多黑少的怪眼猛然圆睁,那一张铁面向下一沉道:“你这×娘的狗贼弄得好玄虚,还敢对我老人家说这话,我来问你,那顾肯堂先生和舒老英雄对你这×娘的,说什么话来,你这×娘的狗贼又对他两个说的什么话,你还记得吗?”
第二章  诛 奸
  邓占魁战战兢兢的道:“小人记得。”
  彭天柱猛然一拍公案大喝道:“你既然记得,肯堂先生何尝有只字允你活命?你这×娘的狗贼,死在目前,还敢在我面前再弄玄虚吗?”
  邓占魁又叩头道:“顾肯堂先生虽然没有亲口允我不死,那位舒老英雄却一再允过我,还求山主饶命。”
  彭天柱又一拍公案大喝道:“×娘的,还敢和我强嘴,便舒老叫化真个允过你这王八×的,我也非宰了你替魏老翰林祭灵不可,你这×娘的已经快活了几十年,杀人全家,用你这一条狗命来抵偿,还不够本吗?”
  接着,又向左右大喝道:“你们快把这×娘的狗贼推下去,一刀一割,至少也要割他娘的一千刀才许开膛摘心,谁要割少了刀数,老子便要用他来补数。”
  两旁弟子才一答应,正待上前推人出去,忽见舒三喜在外面高叫道:“且慢动手,我还有话要问他咧。”
  一语才罢,舒三喜已从外面走了进来,只见他头戴纱帽,身穿红袍,足下一双粉底乌靴,脸上容光焕发,不但绝不是叫化模样,而且神采奕奕,简直便似一位现任大员,两旁弟子连忙住手,彭天柱也起身相迎,一面正色道:“你还有什么话说?难道又打算替这奴才求情不成?小弟掌刑堂,除老师父代传烈皇帝旨意而外,却谁也不敢答应咧。”
  舒三喜笑道:“小弟也忝居本教长老,焉有擅扰刑堂,代这逆贼求情之理,彭兄但请归座洽公,且暂容我和他数语,然后再行刑便了。”
  说罢向邓占魁嗔目而视道:“你这奴才方才的话我已全听清楚,不错,我曾允过你有一线生机,但是你还记得我的话吗?我教你说实话为什么你只挑好听的说,却将鞑酋奸谋完全瞒着?这却非我食言咧。”
  邓占魁连忙叩头道:“那是小人该死,一时糊涂,惟恐触怒你老人家和肯堂先生,不过皇上虽然确有密旨,那却不关小人的事,还求暂饶一死,容我实说便了。”
  舒三喜又冷笑道:“现在你就想再说实话也嫌太迟了,而且你那主子的奸谋我等也洞悉无遗,哪里还用得着你再说。
  老实说,你本连鞑虏也不能容,只仗着和那东鲁狂生程子云稍有认识,夤缘得入鞑王允题之门,又仗着允题密保才弄了这份差事南下,你当便瞒得了我们吗?不过据那个江南织造曹寅口供,他却说鞑酋好些奸谋,均出你这奴才所献,只凭这一点,便该碎尸万段也不为过,你尚有何说?”
  邓占魁闻得舒三喜一来,起初无异看见重生父母一般,正欲抵死求生,忽闻此语,不由吓得魂飞天外道:“你老人家千万容我一言,小人虽然由认识程子云才能夤缘踏进十四王府,密保南来,暗查江南诸侠行动,那三条密策却出圣意,决非小人所献,如果那曹寅真这等说法,便冤杀小人了。”
  说罢,又连连在那地下碰着响头,彭天柱却把那公案拍得震天价响,大喝道:“你这狗贼,既敢献这奸谋诡计,还赖什么?”
  说着又向旁立弟子道:“这等×娘的脓包狗贼,连二分人味也没有,你们还不快与我推出去剐了算完,谁还有工夫耐烦听他胡说。”
  那两旁弟子又暴雷也似的一声吆喝,各自擎刀在手,准备动手,猛听舒三喜又冷笑一声道:“尔等且慢动手,我老人家向来做事全要让人死得瞑目,他既说那三条密策乃系鞑酋的意思,且等他说出,看和曹寅说的是不是一样,再宰他也还不迟。”
  那邓占魁连忙爬前一步,在舒三喜面前跪定道:“那三条密策,实乃出诸皇上圣命,并非小人献策,老实说,那时小人虽蒙十四王爷引见,却还不能对皇上奏事呢,怎敢献上这三条密策……”
  彭天柱又厉声道:“要说快说,我却不罗唆,你再想多说废话,那我也无须再推出去,就在这里剐了你这×娘的狗贼也是一样。”
  邓占魁战战兢兢的道:“小人快说就是咧,那三策,第一个是驱虎食狼,第二个是千金市骨,第三个倒树寻根……”
  说犹未完,彭天柱又大怒道:“我着你说老实话,你这×娘的狗贼却为何和我打起哑谜来?须知我老人家却没这分心思和你猜这谜儿玩咧。”
  邓占魁又叩头道:“这乃皇上密旨如此,并非小人有意掉文,你只要听我一说就明白咧。”
  接着又道:“这躯虎食狼一策,就是着挑拨离间,驱使各位遗老和大侠互相猜忌,自相残杀,免得朝廷再费手脚,那千金市骨就是选择最有声望的人,千方百计使他出来做官应聘……”
  舒三喜又笑道:“这就是你南来的使命了,不过这些人大抵胸怀各异,那鞑酋就是他们出仕做官,又有什么用处?”
  邓占魁又叩头道:“这个小人倒听见程子云说过,这些遗老顽民,固然有的真是学究天人,有的是身负绝艺,但是万民仰望的,还是他一点气节,只一肯就聘做官,别人就是另外一个看法,即使学问再高,本领再大也就无法再行号召,为首几个就范,那二三等的人物声望未孚,便无足轻重了。”
  舒三喜大笑道:“这倒真是一个绝着,既于不动声色之中除了隐患,又落得一个求贤礼士之名,不过真有抱负和气节的人却未必便肯入网,他又奈何?”
  邓占魁道:“那便应用第三个是倒树寻根之策,就是先从明查暗访入手,将这些人借一事一文,甚至一诗一画为由,只拿着半点把柄,便派兵捉拿,来一个灭门绝户,甚至用瓜蔓抄的法子九族全诛,连门生邻里也不放过一个,这样一来,一方面是敲山震虎,杀一儆百,一方面也是一网打尽之计。”
  接着又叩头道:“这三条密策,小人虽然知道,却并非小人所献,还望饶命。”
  彭天柱又一拍公案道:“好×娘的狗贼,这还要够多毒辣的,这等奸谋便不是你这狗贼所献,只要是跟着干这没天良的事,也该割碎了喂狗才是。”
  邓占魁闻言只吓得叩头如捣蒜,一味哀求着,舒三喜又道:“那你和曹寅二人既同在江南也该有个统属,究竟谁属谁管咧?”
  邓占魁道:“小人虽奉皇上之命,并赐有准许密折奏事的金印,但只准查报,不得擅做主张,便那曹寅虽然是皇上亲信,也只奏闻,奉命而行,实际谁也不属谁管,只要用钱,或须当地疆吏相助,由他设法洽商而已,小人却连这点实权都没有,还望饶过蚁命才好。”
  舒三喜忽然脸色一沉,两只老眼发出异样光彩道:“既如此说,想是实情了,现在我也还你一个明白,教你死而无怨。”
  说罢仰天大笑道:“你这奴才祖父母均属大明臣民,汉族子孙,居然敢认贼作父,甘为鹰犬其罪一也。那魏太史对你有救命之恩,待你这奴才更不为薄,你竟杀他全家,弑主求荣其罪二也。以你一个奴才,竟敢到这江南来窥探游说我等,其罪三也。想我炎黄华胄虽然不幸凌夷至此,哪能容你这等无耻奴才再活下去之理。”
  说着又向彭天柱打了一恭道:“小弟陪审之事已完,一切还请刑堂做主。”
  彭天柱也把手一拱道:“如此小弟放肆了。”
  说着忙又一沉铁面道:“尔等快将此贼推下去,静候奏明烈皇帝,请长公主传旨发落。”
  那旁立弟子,这次动作却非常之快,一边一个立将邓占魁架起,另外二人擎刀押着,退向丹陛之下站立,彭天柱便从公座上下来,和舒三喜两人双双跪伏在案前,高声道:“臣彭天柱苏仲元已将逆贼讯明,弑主降敌,甘做鹰犬一切属实,拟请处以极刑以昭炯戒,并慰忠魂,是否有当,应候旨下。”
  一声说罢,又听炮声连响鼓乐齐鸣,接着四名女弟子簇拥着独臂大师,从神龛之后出来,就公案上坐定道:“这逆赋既经讯明,罪无可逭,可即加诛戮,明正典刑,并准魏承志事后在堂下设灵,遥祭乃父,以慰忠魂,一俟日月重光,再议恤典。”
  彭苏二人方才谢恩起来,那丹陛下两个擎刀弟子,上首一个立刻就丹陛之下单膝一屈,说声:“领旨。”接着一掉头提刀在手,一手揪定邓占魁发辫,一刀向脖子上斫去,—下便身首异处,接着放下刀提着人头一献,其余两个弟子随将尸骸首级一并抬了出去,裴老幺和魏承志一见大仇已报,均各放声痛哭,一同走向公案拜伏在地,谢过烈皇帝在天之灵和长公主,又谢过彭苏二人,独臂大师含笑命人扶起,一面道:“可喜你师徒二人大仇已报,但是魏太史污名不可不洗,明早遥祭以后,可即随了因大师等北上,倘能藉鞑王之力,得使沉冤大白于世,也好了却一件心愿。”
  接着又向新进各弟子道:“尔等看清楚吗?这邓占魁便是叛国逆贼下场,以后务各竭尽忠诚,为我汉族争光雪耻才是。”
  诸弟子均各拜伏在地道:“弟子等自入门以后,便当舍身报国,敢不以为鉴?”
  说完以后,独臂大师随命各人退出,又命人撤去公案,设上座头,唤来天雄笑道:“马檀樾南来不易,复遭凶险,幸喜诸事顺手,现又入我门中,这以后便一家人咧。”
  接着便肃彭苏二人与天雄同坐,天雄连忙躬身道:“弟子世受国恩,更蒙年兄知遇,于公于私,均应效力,既蒙彭老前辈接引,皈依本门,以后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敢惜,不过老师父这等优遇和称呼,弟子却决不敢承当,还请与门下各弟子一般看待,以免僭越才好。”
  彭天柱在旁忙道:“老贤侄本来豪爽过人,怎么在老师父面前如此拘谨起来?须知老师父对本门长老弟子,向来均主世法平等,何况你的年岁本来就较之一般新入弟子要大得多,在未入门以前,便又为匡复大计着力不少,今后尚有好多大事必须由你去做,自应优礼有加,而且马上就有好多事,必须商量嘱咐,你如不坐,那怎么行咧。”
  天雄又躬身道:“弟子既接引入门,如有差遣,自应遵行,但在这复明堂上,怎敢僭越,还望容我侍立候示才好。”
  独臂大师微笑道:“此是本门议事成例,马檀樾但座无妨。”
  天雄方才告罪入坐,少时各长老和有职奉召弟子又陆续进来,各依班次坐下,独臂大师等人到齐,方又开言道:“此次各项大计虽然已在事前分别洽商妥当,但依本教规定,仍须在烈皇帝神主之前,由各长老决定,所以特请各位前来会商,尚清各抒卓见,以免遗误。”
  说着又将各事经过,详细说了一遍,肯堂听罢,又将拟定分别遣派长老弟子应召卧底的话说了,因系事前商定,所以神前会商,不过一个形式而已。当经决定仍照事前洽商结果行事,推派了因大师、曾静、白泰官三人应召,再由在京各长老推出一二人,分别前后去见鞑王允祯,并由裴老幺、魏承志、了因大师弟子静修、彭天柱弟子杨文龙杨文虎、黄松筠侄儿黄九成、舒三喜弟子庄乃钊等七人投入血滴子,此外又着鱼翠娘随同前往,密授云中凤机宜,等诸事决定之后,又议定将去的人分为三拨,第一拨由了因大师率领白泰官、曾静、马天雄、鱼翠娘先往镇江,索性和曹寅说明,北上各人已应雍王允祯之邀,免得他再向各人滋扰,等镇江事毕再行北上,第二拨由裴老幺师徒二人单独上路,第三拨由静修率领各弟子俟前两拨人已到京,再行起程。等诸事全行筹划妥当之后,奉派各人又一同在烈皇帝神前盟誓,各以全力完成使命,这才退下更衣休息,等天雄回到所居渔家,仰面已是日高三丈,鱼老父女恰好同行,方欲告辞,小息一下,鱼老却一把扯着道:“如今你不必再住到那里去,且仍随我到那船上去,那谢五娘已经招呼过了,她专诚要请你和白老弟二人,只因她那酒店人多碍眼,所以特地约在我那船上,今天扰她一席酒,饭后大家睡上一觉,只等老师父和肯堂先生的信写好,明日天一亮,你们这第一拨人,仍旧由我这船送到镇江去不好吗?”
  天雄笑道:“如能仍旧乘船回到镇江去,小侄中途正好请教,那是再好没有,不过那匹马却如何带走咧?”
  翠娘忙道:“那马反正白叔已经骑惯,便仍由他骑去还不行吗?你这伤势虽好,又何苦多劳碌一趟咧。”
  天雄道:“如能由他骑去也好,但他长途方回,又多跋涉一趟岂不令我难安。”
  翠娘方道:“全是自己人,那又有什么关碍?少时你不便说,等我托他便了。”
  话犹未完,忽听泰官在后面嚷道:“要教我多跑上一段路那倒无妨,不过人家请客既然有我,你们为什么连等我也不等一下,就这么急急的要回船去咧。”
  翠娘掉头再看时,泰官已后面赶来,便笑道:“这倒好,你既当面答应,我便省得再说咧。”
  接着又笑道:“白叔,不是我们不等你,你请想谢老前辈既借我们那船上请客,我和父亲能不先赶回去吗?你是特客,便稍迟再到却也无妨咧。”
  说着四人一同回到船上,翠娘先将所携衣包送到后舱,又换上日常衣服方才出来,不一会谢五娘和魏思明也到,落座之后,先向白泰官笑道:“今天我所以特为前来奉邀,一则是因为数十年心愿,都因白大侠和这位马贤侄得遂,不容不谢,二则因为还须有事相烦,所以想藉此一枝先行约定,还望不必推却才好。”
  泰官笑道:“我向来是有请必到,怎会推却?你只要把你那得意的名菜多做上两样便得咧。”
  天雄也道:“老前辈赐酒,决无推托之理,如有所嘱也必尽力而为,你老人家如是为了想去看望一下那马的主人,却无须再嘱咐呢。”
  五娘又笑道:“老身目前只此一事而已,此外便别无他求了。”
  说罢之后,又向魏思明一使眼色道:“如今客既约定,那我们便须回去做菜取酒了。”
  翠娘在旁连忙拦着道:“这鸡鸭鱼肉之属,附近便可购得,酒我们船上也有,老前辈如欲做菜,何不就在我这船上动手,也让我学点手艺不好吗?又何必再来往费力咧。”
  谢五娘笑道:“那不是请客,倒是老身前来打扰了,这如何使得?这里离开东山虽然稍远,但我相信,我和这位老伙计,来往还费不了多少时间,且去去就来,不过宝舟厨灶碗盏之属,还须乞借一用才好。”
  鱼老忙又笑道:“女侠向来豪迈不让须眉,今日怎么也拘谨起来,你若要请客,只须把心尽到便行咧,何苦又多往返这趟咧。”
  谢五娘大笑道:“老将军不必坚留,我们去去就来,须知做菜也必须从材料上讲求,这附近虽然应有尽有,也许还不合用呢。”
  说罢,便和魏思明告辞,登上一条小船,棹船如飞而去,白泰官不由喝彩道:“这位老婆婆倒还半点老态俱无,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便可想见她少年时候,是一位了不起人物咧。”
  鱼老笑道:“近日我已听见黄顾二位详细说过,当年她岂但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还是一位绝世美人呢,只可惜如今物换星移,美人老去,便当炉卖酒也无人留意,要在五六十年以前,有她在这东山开这一爿酒店,那两进房子早教人家挤碎了。”
  翠娘忙道:“她少年时候,真是一位风尘名妓吗?既有这大本领,怎么倒甘居下贱咧?”
  鱼老正色道:“那倒不是她甘居下贱,实在是另有用心,也可以说是有所激而使然,别看她极盛时候,车马盈门颠倒众生,一切皆以游戏出之,便若干权贵,和王孙公子,也被玩弄于股掌之上,其实她却守身如玉,绝无苟且,便连那位相处最契的祁六公子,也只得算是一个知己朋友而已,这等人却真值得人敬重的。”
  泰官在旁点头道:“照这么一说,那位在邯郸坐化的林明和尚,一定就是山阴祁六公子了,却难怪她以如此高年,还要北上一踏,去扫塔祭墓咧。”
  天雄闻言忙道:“那祁六公子又是何人咧?能与这位老前辈是知己之交,一定也是一位奇人无疑,只可惜我虽在他死后相助入塔,却未见其人,未免失之交臂了。”
  泰官道:“那祁六公子乃是殉国江苏巡抚祁公佳彪的公子,字斑孙,清兵渡江,曾在嘉定等地数劫劲敌,又曾夜入金陵行刺鞑王多铎未成,便悄然隐去,他虽系出身贵公子,却实是我辈中人,生平除与雪窦山人魏耕是知己之交而外却很少许可,这位谢老前辈也许便是他在风尘中的唯一红粉知己了。”
  鱼老点头道:“他三人不但是忘形至友,而且在昔年曾有新风尘三侠之名,只可惜如今祁魏两位全已谢世,只剩下她一个咧。”
  泰官道:“我虽稍知底细,但也略而未详,那么这魏思明和解壮飞两位为什么又和她偕隐在一处,到底算个什么瓜葛咧?”
  鱼老大笑道:“老弟,你这一句话问得就该罚上三大杯酒才是,她在少年时候游戏风尘,尚且一无沾染,难道如今老成这样,和魏解两位便还有什么瓜葛不成?老实说,你别看人家—个店东,两个老伙计,却实在是三位有心人咧。在我们太阳教未到此地建立下院之前,他们这一爿酒店,和三个人,已经在暗中结识了好多江湖人物和反清复明的志士,只是做得极机密,这左近一带,无人知道而已,直到在庵中正式上香之后,他们才说了出来,单只在长江上下游水面上的朋友就有七八百,而且个个全有一两手功夫,绝无下三滥夹杂其中。更妙的,他们的令子是一朵极小的红绒花,这批朋友,有不知道说五娘的,却没有一个不知道红花令子的,不明内容的,也许会以为令主一定是位年轻女侠,却又谁知道是这么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婆婆咧。”
  泰官不禁一怔道:“这红花令子我倒知道,不但水面上朋友好多人全奉之若神明,便跑马卖解的朋友,也有好多是此道中人,但是你如不说破,我却还不知道便是她的锦旗,照这样说来,他们虽然潜身卖酒,却也没有真闲着。”
  鱼老猛一抬头慨然道:“真正有心人,谁肯把家国之恨付诸度外?只可惜大家全到了这岁数,报国有心,却岁月无情咧。”
  翠娘忙道:“爸爸你为什么又发起感慨来?须知你老人家虽然上了几岁年纪,那一口宝刀却丝毫未老,再说还有我们这些后辈呢,只要大家同心协力,一刻不要忘记这禹甸神州是我们的,炎黄华胄,却不会长此沦落下去咧。”
  天雄在旁也道:“世叔,我们且别提这个,照你这么一说,这位谢老前辈今天这一席酒,也许另有深意存焉,她曾一再托我,要介绍年双峰一见,虽然她说是要看看那马的主人是一位什么人物,那也说不定还有什么用心亦未可知。”
  鱼老又愀然道:“她已到这大年纪,那还有什么别的用心?要依你说,也只不过一念未忘匡复大明天下而已,也许她因为大家全认为这年羹尧是一个可以寄此重任的人才,她要亲自去看一看,是否有望而已。”
  正说着,丁七姑忽从后舱走出来笑道:“你们忙了一夜,一直到现在,难道各位全不觉得饿,要等人家来请吃饭吗?”
  说着,托了一大盘糕饼放在桌上,又提了一大壶茶来,让众人随意饮用,又过了一会,方见谢五娘和解壮飞二人又棹了那条小船而来,上面放着一大筐鱼肉菜蔬,一坛酒,还有一个大食盒,谢五娘首先笑着走向船上道:“幸亏我们这位老伙计隔夜已经预备好两三样焖的炖的菜,要不然真还累诸位要挨上半天饿咧。”
  翠娘一面相帮接过东西递向后舱,一面笑道:“那不要紧,我姨娘已经给大家预备了一餐点心,我们已经全吃过了,二位老前辈也来用些如何?”
  解壮飞大笑道:“我这肚子早已按时填饱,一点委屈也没有,便五娘上岸去也吃过些,既然诸位也打了底子,我们手里便不妨从容咧。”
  说着和谢五娘二人,一同进入后舱,慢慢做菜,翠娘七姑也从旁相助,这前舱白马和鱼老三人正在闲谈着,忽见不昧上人扶着曾静走来笑道:“闻得你们在此小聚,为什么不请我师徒作陪咧?难道真的百无一用是书生,连叨陪请豪客之末全不配吗?”
  五娘忙从后艄探出头来笑道:“晚村先生怎么说出这话来?今天虽然是老身的主人,正是因为这酒筵真乌合,不便奉请,又恐贤师徒一夜未唾,再行惊动也未免不情,才未敢邀约,却想不到先生也有此雅兴,既如此说,少时容我谢过便了。”
  晚村大笑道:“我是说笑而已,五娘怎么当起真来?实不相欺,我们已经睡过一会,此来实欲和鱼老将军马施主略谈一会,却不料在岸上正好遇上筠姑和我那女儿在一处玩耍,一问才知道你在他们船上请客,所以才作闯席打算,能不见拒,便算是又叨一回口福,谢过却是万不敢当咧。”
  说着舱中三人也迎了出去,一齐肃客入舱,少时翠娘七姑相助搭开舱中那张圆桌,众人团团入座,虽无山珍海味,却也水陆杂陈,妙的是肴馔无一不精,那酒更清冽有力,除不昧上人只略吃些而外,其余各人均各开怀畅饮,这一席酒直吃到红日西斜方罢,酒后谢五娘又向白泰官和天雄,坚订京城相见之约,不昧上人也托天雄转达羹尧,将那所选诗文代刻千余部,相机转送有志之士,白马二人均一一答应,方才散去,当天天雄便宿舟次,第二天又向独臂大师和肯堂先生辞行,取了回书,去别过各长老,一行仍乘鱼老的船赶回镇江,一路尚喜风势极好,只三数日便已抵焦山脚下,还泊在原处,了因大师首先回寺一看,白泰官早已赶到,一见面便大笑道:“你们居然今日也到了,幸亏我仗着这匹宝马,早回二日,要不然那曹寅老儿也许急得上了吊咧。”
  了因大师也笑道:“他怎么样,罗唣是一定难免,难道还有们么特别花样不成?”
  泰官道:“我前天一从太湖赶回便奔宝刹,正好那位织造大人正在向高徒央求打听大师归期,那一副焦灼之状,简直连画也画不出,一见我来兜头便是一个大揖说:‘白大侠这可回来了,我真望眼欲穿呢,但不知那位马护卫和老方丈是否一同回来?’接着又满脸堆笑道:‘前此一切接待不周,又兼措置乖方,以致开罪马护卫和诸大侠,还望白大侠海涵,并代向各方致歉才好。’”
  了因大师不等说完便笑道:“那么,我们的事,全被你一个包办去了,你怎么回答那奴才的呢?”
  泰官吐舌道:“这是何等的大事,小弟不等大师兄回来焉敢包办,所以他只一说,我便给他装了一个大麻木说:‘大人这话我真不明白,草民因为连日有事,并未能与他二位在一处,此来便也是为了寻这里的老方丈有些私事相商,难道他还未回来?大人如果有事开罪他两位,却与在下无涉咧。’他闻言似乎一怔,又是一恭到地道:‘大侠不必明知故问,在下已经知过了,还望一切成全才好。’我被缠不过,只有又说:‘前此相见,彼此并无芥蒂可言,不过他二位现在何处却实不知情,如有误会之处,也必代为解释。’他又说了无数好话,一再扯我到他寓所吃酒,我全回绝了,但从此却惹了麻烦,他这两天每日必来,不再找高足,却专门找我,并且说明只因办理不善,那雍邸已经来函切责,并着将马护卫之伤克日治愈具复,否则如有遗误之处,便要惟他是问,所以不得不急,说到末后,竟有泪随声下之概,我虽居心不忍,但因话已说出,无法改口,只有硬着心肠,等候大师兄回来当面答复,你却说小弟已经包办,不太辜负我这两天的苦心吗?”
  了因大师哈哈大笑道:“你这促狭鬼,也不怕丧德,亏你还说得出,居心不忍,你便老实告诉他,我们就这两天一定回来,不也让人家好放心吗?”
  泰官又一吐舌道:“那怎么行,大师兄尚未回来,我怎么能擅做主张,那不更让你说我包办了吗?再说人家可也是一位大人,我能随便胡说吗?万一你们中途有事,耽误上几天没有回来,我说的话,怎么收得回来咧?所以与其说老实话,便不如给他一个不着边际,静候大师兄回来,好歹便与小弟无干咧。”
  了因大师闻言,忽然忍俊不禁道:“恭喜老弟,这次出山,更卜得意无疑,愚兄特先道贺了。”
  泰官愕然道:“此话怎讲?小弟倒又大惑不解了,难道大师兄新近又学会了看相占卜之法吗?”
  了因大师笑道:“这还用得着看相占卜吗?只凭老弟这付拖椎拉和不着边际的本领,一入仕途还不足够得意吗?”
  正说着,了因大师弟子知客僧静修在旁也笑道:“恩师,你老人家还不知道,白师叔这是对你老人家说的,他老人家这两天简直把人家挖苦捉弄了个够,真教人家哭笑不得咧。”
  泰官大笑道:“好,好,连你这小和尚也帮着人家说话,足证一经打算出山,便出家人也自不同咧。”
  静修忙又笑道:“白师叔,你老人家没听说过吗?最势利的便是出家人咧。”
  说罢相与大笑,了因大师忙道:“白老弟已将派他参与血滴子的事,告诉了他吗?”
  泰官笑道:“这是和尚还俗做官的大喜事,我焉能不告诉他?所以我一回来便道过喜咧。”
  子因大师正色道:“玩笑是玩笑,正经是正经,我虽然是为了匡复大计,不得不着两个极可靠的人去,但是却与做官不同,无论如何,这件袈裟却脱不得咧,你怎么说起还俗的话来?”
  静修忙道:“恩师,你老人家放心,弟子既蒙接引到我佛座下,便当永守禅门戒律,白师叔也不过取笑而已,焉确真还俗做官之理,此去相助年师弟,大事成功固当还山随侍恩师同修大乘,便不幸失败,也必僧服以殉,只要有三寸气在,这一领袈裟决不会脱下。”
  了因大师不由寿眉一耸,半晌又点头道:“出口是愿,但望日月重光,你我师徒,能够同寻一个归宿,我便也于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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