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蕭玉寒 Xiao Yuh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3年)
藏竜臥虎
  作者:蕭玉寒
  序曰:天蒼蒼,地茫茫,大風起兮雲飛揚;仰首長嘯,五嶽回響;問潛竜大地,誰主倉桑?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術數類催官篇二捲雲:“宋賴文俊,字太素,處州人,嘗官於建陽,好相地之術,棄職浪遊,自號布衣子,故世稱曰賴布衣。
  蒼茫大地尋竜俠人神共爭一針地
  惡少張傢慘變 賴布衣仗義相幫
  酒莊高挂三尺布尋竜俠妙點禍福
  化煙瘴雨澤粵川 惠張傢遂出名人
  略加指點風水變 二麯遂成皇帝酒
  龜蛇負石驚惡兆一言驚醒夢中人
  怪中怪林中遇怪奇中奇酒中隱奇
  鳳凰橋上飛鳳凰尋竜大俠往他鄉
  火燒赤蛇九代毀慘遭報應十族亡
  大瑤嶺上遇怪豹白猿引路尋竜穴
  竜穴在旁靈氣緻布衣月夜撰青烏
  驅蛇掘獲竜晶珠白猿使者演天機
  神通預伏百年事 賴學一脈傳奇材
  西去皇覺路悠長誓逐元蠻復漢疆
  皇覺寺畔穿朱衣伯溫扶乩逐元蠻
  輕舟直下英德鎮竜穴相鬥起風雲
  生門發旺鯉魚穴布衣妙施鬥三煞
  驚水患布衣治水布陣法妙睏水竜
  臨危不懼擺八卦神術通玄救萬民
  笑公子心圖報復擲萬金求請地師
  伏銅鏡起死回生鬥三煞請君人甕
  驚天地摘星換月方神鏡一鳴驚人
  輕舟一葉下英德巧評妙點粵川竜
  鼠鬥人鬥妙點破一卜神卦服衆人。
  運滯身逢桃花劫逃難誤人醉香樓
  弱女偏逢花太歲靈符一紙救翠芝
  救人犯險施大法淫邪之地惹心魔
  白鵝潭畔斬情絲堪鋪暗驚局敗絶
  靈燕報恩點竜穴錯葬方位竜氣絶
  引竜人體驚天地風水妙法出名人
  將星飛逝半空裏尋竜大俠暗驚心
  天風颯颯吹襟神通靈怪物鬥神功
  靈鷲峰上問天命尋竜大俠遇潛竜
  一箭三雕移天計旋乾轉坤拯國運
  秦祖弄姦得竜穴布衣施計欲懲兇
  一麯玉簫驚天地五雲山上敗秦墓
  歷盡滄桑歸宋土真命天子逢布衣
  西子湖畔施大法秦竜移入虞傢穴
  竜氣敗絶秦檜病賢臣廷上議儲君
  回光返照生驚變秦檜上朝敗賢臣
  金鑾殿上鬥秦檜布衣難逃血光災
  賴布衣身陷天牢衆夥伴急怒驚心
  陰森天牢施妙計布衣救國忘死生
  楊振興天牢遇險定大計欲潛秦府
  楊振興秦府獻技服強徒秦檜動心
  陷天牢遙施大法賴布衣神機莫測
  法場問斬布衣危千鈞一發動轉機
  白虎堂正氣森嚴驚天地旋乾轉坤
  鬥移星轉帝星動功成身退笑清風
蒼茫大地尋竜俠人神共爭一針地
  入暮,黑雲低壓,雨打鬆林,電閃雷鳴。
  猛地一陣得得蹄聲響過,林間晃悠悠的閃出—人—騎,騎者年約四十,身穿一套青絲長衫,頭戴軟綢圓帽,腰係一個白布包,白布內是一副羅盤和一把尺,那座騎卻是一匹骨立嶙峋的老青驢,驢背上架了一個碧森森的玉葫蘆。驢蹄踐踏着枯枝敗葉,不時濺起串串污泥濁水,撲出陣陣黴爛沼氣,成群蚊蠅蜂涌而至,嗡咿咿的。
  “奇!奇!奇!吾師曾雲左旗右鼓,武將兵權;前幢後屏,文臣宰輔;文筆聯於浩軸,一舉登科;席帽近於禦屏,東宮傳講;魚袋若居兌位,卿相可期;天馬出自南方位,公侯必至,頓筆多生文士,卓旗定出將軍,依此所判,潛竜理應結穴於此,大富大貴,瑞氣呈祥,怎的卻一頭紮進這見鬼的陰森鬆林?”這人在喃喃的自言自語。
  忽爾他嘆了口氣,抽手解開係在驢背的玉葫蘆,拔開塞蓋,一仰脖子咕咚咚的喝了人醺驢醉。
  他騎着老青驢俯仰低昂,終於鑽出這陰森鬆林。太陽卻忽爾露臉,卻怕羞似地匆匆又沉入前面的梅花嶺背後,已是傍晚時分了。他轉到飛霞峰一山腰處,突然移足不前,但見這兒山勢突然平緩,成了一凹處,下面滇水,水氣蒸騰,四周雲彩飄繞,散而下聚,紛紛聚於此處,仿佛蓬萊仙景,他瞧着一陣癡呆,“不料粵川一帶,剛入梅關,便隱着這處潛竜聚穴之地!”他用羅盤仔細量了方位,再用皮尺量度四周間距,心內更為肯定,不禁高聲嚷道:“好地!好地!當真萬金難求!”
  就在此時,一陣猛烈山風響過,四野突然響起一陣清幽笛聲,笛聲如泣如訴,又仿如婦人在哀哀泣啼。這時天色已變灰暗,山霧漫漫,他吃了一驚,身上冷汗直冒,心道:是什麽聲音,竟如此凄怨恐怖?
  他舉目回望,朦朧間,在十丈開外的地方,果真有一老婦人站在樹下,哀哀哭泣,他不禁一陣毛骨悚然,心知有異,想走避,卻又極不甘心,他幾經辛苦,纔尋着這處潛竜結穴之地,怎捨得半途而棄?他咬了咬牙,决心不顧一切,走上前去看個究竟。距離老婦人三尺之地,他震聲道;“老婆婆請了!”
  老婦所站之地,位於凹處之中,正是他測定潛竜結穴的地方,這塊地方圍不過五尺,老婦恰正站在正中。老婦聞聲卻沒轉身,依然哭泣不止,他心中大奇,見老婦哭得如此凄怨,心內大為同情,便道:“老婆婆有何悲傷之事?是否迷路?不如小可送你下山去吧!”
  老婦突然嘻嘻一笑,忽開聲道;“大師!久仰!久仰!”他心頭猛地一震,心道:這老婦好厲害的眼力,怎的便似乎瞧破自己的身份?
  老婦仿佛看穿他心裏疑念,續道:“大師姓賴,字太素,自號布衣,老婆婆猜得可對?”
  男子聽老婦乍然道出自己名號,心頭大震,忙道;“婆婆!
  小可有禮了!但不知為何識得小可賤名?”
  老婦嘻嘻一笑,雙目突放異光,註定男子面上,良久方道:“看你骨格清奇,顯已得仙道根基,可惜塵緣未盡,尚須在這俗世打滾三十餘年。你我在此相逢,這可算你之緣份,實不相瞞,吾乃南海竜母是也!老身欲在此地尋一棲留之所,但遍察山川,僅得此處佳地,老身屈指算來,似有人欲與老身爭奪此地,故此想來傷心,不料與我相爭之人,竟是你!”
  這男人果然姓賴字太素,自號布衣,故出道以來,世人稱為賴布衣。賴布衣一聽,眼前這白發婆婆,竟是神人南海竜母,心下不禁駭然之極。心道:如此,則此地難求矣!凡人怎可與神相爭?……但話雖如此,他卻又極不甘心就此罷手,一時間,竟沉吟難决。
  白發南海竜母見賴布衣不作聲,心道賴布衣必不敢與自己相爭了,便哈哈一笑,道:“太素公不必猶豫,但肯讓出此地,老身保你日後榮華富貴,享盡人間福澤。如何?”賴布衣不答,心道,得竜母蔭佑,自己日後當能轉運,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他一生坎坷,顛沛流離,嘗盡人世辛酸,乍聞之下,不禁心動。
  “如何?”竜母笑哈哈的追問一句。
  賴布衣幾乎脫口而出應允下來,但卻又猛地頓住,腦際間浮起自己被姦賊秦檜派人追斬,窮途末路又被赤練蛇咬傷,在地府門口徘徊之時,大恩人張興父子用口吸吮毒液,殷勤照料,把自己打死門關前拉扯回來,為報大恩,發誓要替張傢覓一竜脈旺地,此情此景,他眼前仿佛又現出張興厄運當頭,嬌妻被南雄鎮內現任朝廷御史宋高之子宋仁瞧中,欲強搶為妾,張父抗暴被活活打死,張妻不堪凌辱自殺身亡,張興一日之間,妻亡父喪,兩具親人屍骸停放草屋,無錢殮葬,更深夜靜,張興哭父,幼兒哭娘!……賴布衣心頭猛地一震,斷言自語道:“不!不能!自己既已答應替張興尋竜穴下葬親人,解救厄運,此時此地,怎可見利忘義?雖享富貴,亦難長久!罷了,拼得賴某布衣終身,亦不可負人!”
  賴布衣心念已决,便肅然回道:“多謝竜母盛情,但小子受人之托,當忠人之事,斷不可做出此忘恩負義之舉!”
  白發竜母—聽大怒,嘯嘯怪叫,蕩人心魄,忽舉手,射出一道水柱,衝嚮賴布衣,欲生生把他淹死。
  賴布衣被水柱衝倒,倒在泥地上,欲張口說話,水流激射而至,幾乎嗆死,衹好咬牙伏在地上,一言不發,自念必死無疑。
  豈料他剛一伏地,水流忽然被阻,原來賴布衣周身竟升起一團白氣,團團圍繞,一任水流激射,竟然無法射進白氣之中。
  白發竜母瞧入眼內也暗自心驚,纔知賴布衣一生已得各處山川福地竜氣陶冶,雖富貴無望,卻已成百毒難侵不壞身;自忖雖有辦法置他於死地,但此舉有違天道,觸犯天條,衹怕亦難逃天譴!慮及此,白發竜母也就收住水勢不再激射。
  賴布衣驚惶間,忽見水流退去,還道是竜母已心軟,連忙翻身爬起,叩頭拜謝道:“謝竜母恩典,讓出此地。”
  竜母“哼了一聲,道,“老身也不為難你,這樣吧了,如你肯讓出此地,你雖不求富貴功名,但你身為堪輿術士,難道不想更加精進麽?衹要你首肯,老身當傳你萬世奇學!”
  賴布衣一聽,心下不禁突突狂跳,不由他不砰然心動。須知他—生浸淫於風水堪輿,尋竜追脈,寧肯放棄功名,所求的正是這堪輿的萬世絶學,如今竜母露此口風,所謂神人不打誑盲,畢生追求眼看唾手可礙,要說他不動心那當真是騙人的鬼話。但他又不願放棄此地,他沉吟半晌,便答道:“小於先謝過竜母厚意,肯傳我這絶世奇學!但小子有一請求,未知竜母能否應允?”
  “但說出來,合理者,老身自會答允!”竜母答道。
  賴布衣一笑,朗聲道:“關於此地,你我可各提一要求,你提出一個要求,我定必答應,但你也要答應我的一個要求,而且我這要求,必比你的要求小,如此,竜母意下如何?”
  白發竜母一想,自己提出一個要求,他答應了,那這塊穴地便是我的了,他再提出,此地也不屬於他了,除此地穴,其他要求諒可辦到,且他言明所求的必比自己的小,如此合算的事,何樂而不為?於是一笑,道:“如此,老身答應便是!”
  於是竜母招手要賴布衣走近,在他耳邊細語一番,末了,厲聲道:“此法奪天地之造化,乃堪輿術之不世秘學,你要慎為用之!”賴布衣歡容滿面,點頭答應。
  竜母秘授畢,便一板面孔,道:“現在,我先提要求了!”賴布衣連聲道:“好!好!請說!請說!”竜母怪笑一聲,道:“我就要這一股之地1”說完,連忙一屁股坐下,剛好填滿了穴地的正中。竜母瞪眼望着賴布衣,滿心歡喜,心想,這小子輸得心服口服矣!
  賴布衣不動聲息,道:“好說,好說,小子說過,答應你的要求,但你也要答應我一個要求啦!”竜母無奈,衹好道:“你說!
  你說!”竜母心道,我已占了穴地正中一股之地,你還有什麽妙法可想?
  賴布衣笑笑,隨即朗聲道:“好!那我就要座下的一針之地!”說罷,連忙拿出一根綉衣針,插在竜母剛纔坐過的一股之地的正中之處,這正是竜穴的穴眼,精華命脈所在,若少了這一針之地,整座竜穴便竜氣盡泄,成了不值一文錢的廢物矣!
  白發竜母大怒,厲聲道:“賴布衣!你既已答應老身要這一股之地,為何卻拿這大法破我好事!”
  賴布衣肅然答道:“婆婆!小子方纔說過,你我各答應對方一個要求,我的要求必比你的要求小麽?如今你要的一股之地我答應了,我要求的僅是一針之地,比你要的小得多,你可不能言而無信!”
  竜母登時怔住,無話可說。心中怒極,但又不能反悔,恨得怪叫連聲,狠狠的用竜頭拐杖一點地面,遂化一陣狂風而去。
  賴布衣見竜母怒化狂風而去,連忙俯伏地上,叩頭遙祝道:“小子雖蒙竜母相讓,得此竜穴,但竜母大恩,斷不敢忘,必令後人世代拜祭,歲歲供奉!”拜畢站起,忽聽一陣飄渺仙音在雲際間傳了下來:“賴太素!汝雖勝而不驕,知恩圖報,可見為人忠厚,老身法像,可供於廟內,吾保南雄鎮世代昌盛!所傳堪輿秘學,慎為施用,免遭天譴,慎之!慎之!”恍忽是方纔白發竜母之聲,賴布衣心頭一震,再次拜伏在地。
  豈料那聲音又道:“汝宅心仁厚,固然為人稱道,但江湖風險,人心姦詐,不可不防!老身再傳你一套防身之術,助你行走江湖,濟世救民。汝可有什麽防身器具?”
  賴布衣道:“可憐小子與武學從不沾邊,又何來防身器具?
  平日得心應手的衹有一隻玉葫蘆!”
  那聲音哈哈一笑,道:“如此,老身就傳你一套葫蘆心法吧!你須用心記住!……依此心法日夕念頌,自會得心應手、融匯貫通,如心法有成之日,雖不能傷人,但足以抵擋千軍萬馬,汝慎為用之,切勿輕傳世人!切記!切記!……”言畢這聲音曳然而止,一陣清幽笛聲遠遠而去,月色如水,山風陣陣,一切重歸寂靜。
  賴布衣朝那笛聲遠去處又拜了幾拜,纔翻身爬起,嚮那方纔係在樹下的老青驢走去。他打驢背上抄起那衹玉葫蘆,咕咚咚的直把一壺酒全喝光了。他登時有了幾分醉意,一時間意氣風發,情不自禁的手持玉葫蘆手舞足蹈,口裏喃喃的念頌剛習白發竜母所授的“葫蘆心法”:“噫!危乎高哉!……說的是:一脈相傳,二分明月,三迭陽關,四分五裂,五彩繽紛,六月飛霜,七擒七縱,八面玲瓏,九轉功成!……好詩!嘿,這哪是詩?分明是一套絶妙的防身葫蘆神功!……”
  賴布衣嘴裏吟哦,手中葫蘆和着步法,不由自主的隨着那“葫蘆心法”的意境舞弄起來,他把玉葫蘆當空一舉,仿佛近架對手殺臨的兵器,隨即順勢把玉葫蘆一沉,如真個對敵,管保就把對方的兵器牽砍嚮對方的腳下!噫?這一式“一脈相傳”
  果然妙用無窮!賴布衣的心意滋的被吸進這“一脈相傳”的意境中去,手腳就更不能自製,手捏的玉葫蘆舞得如潑風般的快速,隨心所欲的嚮對方腳、腿、腰、腹、胸、頭牽砍下去,他手中的玉葫蘆猶如在劇變,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一式“一脈相傳”,竟可以化為七十六路迎敵防身招數,光是這一式“一脈相傳”融匯貫通,便足以抵擋一百幾十人的全力圍攻!第二式“二分明月”,不但可以同樣化為七十六招,且更可與第一式“一脈相傳”化合而成一百五十二招,第三式“三迭陽關”意似不捨,實則誘敵情迷失卻鬥志,與第二式“二分明月”同樣可化合成一百五十二招,若三式聚匯,竟可立成三百零四招1如此這般,若九招匯合,化成的招數,衹怕就連大名鼎鼎的神算先生瀋括的“隙積神算術”也難算清!
  賴布衣畢生浸淫風水堪輿奇學,對武學一道本來荒疏,但豈料一朝獲白發竜母秘授一套“葫蘆心法”九式,便立能頌悟前三式的玄妙,這也是他骨格清奇、心性聰慧、根基深厚之故。
  賴布衣雖然衹是初悟前三式,但已慧悟這一套“葫蘆心法”九式的以靜製動、隨心所欲萬千變化的玄妙神奇,他不禁仰首嘆道:“好一套葫蘆心法!三三三不盡,六六六無窮,怪道九轉功成,果然不虛,當真是普天下混江湖之一大偉觀也!初觀僅如銀綫,既而漸近,則有如玉城雪嶺,際天而來,雷霆聲勢,震撼激射,吞天沒日,勢極雄豪,若九式學全,普天之下何處不可去?有誰傷得賴某分毫!”
  至此,賴布衣方醒悟白發竜母的一番苦心,先傳他堪輿秘學,再授他絶世防衛神功。賴布衣暗自警醒自己道:“賴某一日之間,竟獲連番際遇,脫胎換骨,賴某日後當一本濟世救人吾道要旨,决不敢負上天造化之意!”
  賴布衣在這林中山地逗留了半晚,不覺已是夜深月斜。他惦挂大恩人張興父子安危,便無心再在此處逗留,他在方纔那穴地處做好標記,便飄然的翻上老青驢,直嚮廣東邊緣重鎮南雄西郊馳去。
惡少張傢慘變 賴布衣仗義相幫
  一路上,賴布衣心潮起伏,得得的驢聲,更勾起他對前事的追憶,他想起自己本欲憑自己精研的風水堪輿奇學報國為民,一洗衰頽的南宋國運,豈料卻遭姦相秦檜忌恨,為求自保,遂棄職浪遊,秦檜竟欲斬草除根,派人四出尋訪追斬,他輾轉南下,剛入廣東地域南雄一帶,又慘被赤練蛇咬傷,幸得張興及他的四歲小兒,用口吮毒液,纔輓回一命,與恩人細談之下,竟又親耳聆悉一幕慘絶人寰的滅門慘劇!……
  原來張興乃南雄鎮內一位祖傳的行醫世傢。傢中尚有高齡老父,及一妻一子,四口之傢全憑張興行醫收入。日子雖與富貴無緣,但兩餐倒也不缺,更兼妻賢子乖,日子倒也過得安樂淡靜。
  一日,張興伴妻子張氏出街逛集,半途卻被一班闊少迎面攔住,為首一名惡少,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之下,竟纏着張妻口出污言淫語,多番調戲。張興認得此人乃南雄鎮內現任朝廷御史宋高之子宋仁,專一風流成性,仗恃父勢,沾花惹草,被他或誘或逼而姦的良傢女子,不知凡幾。張興雖然心頭憤恨,但自知勢難與之爭敵,衹好一言不發咬牙隱忍,拉妻子急步離去。
  張興夫妻喘呼入得傢門,張父見狀,急問究竟何事,如此驚惶?
  張興正欲訴說,此時門外卻闖入三位不速之客。二個傢丁打扮,橫眉怒目:一個卻是師爺模樣,鼻梁低架一副金邊眼鏡。
  師爺不待招呼,便大模大樣的坐在廳中正首之位,二郎腿交疊,皮笑肉不笑的開口說道:“我傢公子宋仁欲娶一妾,方纔之婦人麗質天生,正合張公子之意,欲用五百兩金為聘禮,諒汝等當無異議!”說話極為蠻橫無理。
  張興一忍再忍,幾次想發作,但終於還是勉強按捺怒火,忍氣吞聲的回道:“此婦乃小民妻室,世間哪有強人賣妻之理?
  請先生好言與你傢公子說知。”
  師爺冷笑,道:“我傢公子說出之話,欲辦之事,無人敢說不字,公子之話,就是世間之理!”
  張興已按捺不住了,斷然拒絶道;“糟糠之妻不可棄,休說五百金,就算萬金亦難動我心,先生請回,恕在下失陪了!”張興站起送客。
  師爺陰毒的一笑,道:“如此,本爺告辭了!”更不多說,氣匆匆而出。
  當晚,正當張興一傢入睡之際,大門忽被十數條大漢推倒,衝進屋內,按住張興父子拳打腳踢。張父已是年邁之人,那還禁得幾下拳腳?當場便口吐鮮血,奄奄一息。張妻見狀,把四歲大的娃兒放在床上,披頭散發,奔出屋外,凄聲呼救。門外的大漢趁機把她一把抱住,呼嘯而去。
  張興父子傷殘,呻吟倒地,娃兒驚嚇,啼於室中。鄰居這時纔敢進入,見狀亦為之垂淚。鄰居把張興父子扶到床上,張父吐血不止,當晚便因傷重而死,張興躺在床上,三日三夜,纔勉強掙紮下床,打聽之下,妻子張氏竟不堪凌辱,含恨自殺身亡。
  張興痛哭一場,抱着兒子珠兒,四出奔跑告狀,直告上廣東督撫大人面前,竟被批下公文,稱張傢二人皆自傷而亡,咎由自取,與人無涉。張興一日之間,妻亡父喪,到此田地,真個是申訴無門,冤塞滿胸!
  豈料宋仁這惡少,探知張興四出告狀,頓起殺心,竟要斬草除根,殺掉張興父子。幸得鄰居聽聞訊息,冒死通報,張興連夜攜子逃到西郊荒野,結草為廬棲身偷生,纔避過滿門滅絶的慘禍。就在此時賴布衣輾轉南下,到達此地,被赤練蛇咬傷,倒在張興草屋前面,奄奄待斃。張興幼兒張珠兒首先發覺,回去告訴張興,張興悉心救治,更與兒子輪流用口吸吮賴布衣之傷口的毒液。賴布衣清醒後,獲悉張傢這一段慘情,亦不禁為之落淚,他猛的一拍破桌,决然道:“恩公暫且寬懷,但賴某有口氣在,定必替你雪此冤仇!”話雖如此,但張興卻衹是苦笑,他委實不敢相信,就憑這落魄的江湖浪客,能鬥得過宋傢這猶如泰山壓頂的仇傢!但張興為人厚道,不忍傷了賴布衣的心,因此,唯唯以對。賴布衣吩咐他暫且把妻父的屍骸停放陰涼山洞,待他尋着下葬之地再作打算,切勿草草拋棄於亂葬崗中。
  張興亦唯唯答應了,到此山窮水盡的地步,張興還有甚法子可想?
  日出日落,月缺復圓,轉眼間一月過去,賴布衣的蛇傷在張興悉心調整之下,已經痊愈。賴布衣便堅執騎着老青驢上路,替張興尋一處風水竜穴。不料卻天賜奇緣,得遇竜母,既得一套堪輿秘學,又得九式葫蘆心法,還終於尋着一處潛竜結穴之地……
  行行想想,不知不覺老青驢已踏近張興那座建於荒郊的草廬。草廬的木門依呀蕩開,在門縫處鑽出一位精乖伶俐的娃兒,這娃兒朝賴布衣這面略一探頭,便歡聲叫道:“亞爹!騎青驢的伯伯又返回哩!”娃兒話音剛落,木門便猛的大開,打裏面走出一位中年男子,一副慈祥面目,更隱含幾分酸苦,這人正是賴布衣念念不忘的大恩人張興,那娃兒就是張興幼兒張珠兒。
  張興父子把賴布衣迎進草廬。張興道:“賴先生果信人,小可還道先生已捨我父子遠道而去哩!這一去竟是半月有餘。”
  賴布衣道:“賴某豈是忘恩負義之人!張恩公之事未了,賴某决不離開南雄!”
  張興道;“賴先生言重了!小可豈敢以恩人自居?不過同是天涯淪落人,先生有難,小可理應伸援手吧了。”
  賴布衣一笑道:“張先生說的是,既同是天涯淪落人,先生如今大難未除,小可難道就不應伸出援手麽!”
  張興強顔笑笑道:“賴先生如此說,莫非已替小可尋着一處風水竜穴麽?”
  賴布衣點頭道:“尋穴之事,果然已有着落,但此舉衹是第一步,若要重振傢運,還需大費周章。”
  張興道;“如此,請教賴先生這第二步又如何走動?”
  賴布衣沉吟道,“張先生可聽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蔭功五讀書振興運命之道?因此這第二步便須賴某親入南雄,實地堪察先生祖墳、祖居,然後方能有所定奪!但南雄鎮內,宋傢惡勢力遍布,張先生如何領賴某進去?此正是賴某犯難之處。”
  張興想了想,道:“小可逃來此地,眨眼已近半年,想來宋仁這惡少必以為張某橫死荒野,戒心定淡化不少,小可再經化裝,悄悄而進,相信行藏不會敗露。”
  賴布衣點頭道:“難得恩公如此苦心,甘冒大險,所謂誠心所致,金石為開,賴某自信你張傢日後必定重振傢運,洗雪沉冤!”
  當下二人商量停當,决定第二天一早把珠兒先抱去就近的一戶人傢寄住,安頓好娃兒,然後就盡早趕路潛入南雄。
  第三天一早,張興便化了裝,扮作賴布衣的挑夫,好像一對行商,挑着貨擔,施施然的上了路。
  一路無事,半日功夫,南雄鎮便遙遙在望,賴布衣的雙眼卻就了不幾分忙碌。
  南雄鎮,亦即今日廣東省南雄縣,地處粵北山區。左有庚嶺,右有油山,左右護衛,鎮中更有滇水穿行。今日的南雄鎮,方圓幾十華裏,儼然是粵北山地的一座大鎮,但在當時,南雄鎮卻小得可憐,方圓僅有二華裏左右,南北而嚮。鎮的北門外,有“鳳凰橋”,是一座三個拱眼的石橋。北門、中段和南門各建有一座以紅石為基礎的城門形小樓,進入北門,土名周屋,前行不遠,右旁的曠地,叫“過水塘”,又叫“雷屋”。稍遠處,有一座“八角樓,樓上供有神像,紅面無須,披紅袍,叫“太子菩薩”,足踏一座木獅子,兩旁又有一對小木獅子,底座還有一雙“神鞋”。
  賴布衣與張興步入鎮中,賴布衣心中暗道:南雄左有庚嶺,右有油山,聳左為竜,聳右為虎,竜虎相應,華表捍鬥,更有滇水中穿;山為氣,水為則,山水聚會,丁財兩旺,居於鎮內之人,氣運財運皆無往而不利,確是一萬金難求之地,但因何人丁如此單薄?再者張興世代居於鎮內,本該亦可托其福蔭,為何卻迭遭慘變、妻亡父喪?
  轉念間,賴布衣忽然想起什麽,“咦!”的驚嘆一聲,急急對身邊張興說道:“快帶我到你祖居之處!”
  本來約定先上張傢祖墳察看,但如今卻急着要去祖居,張興被賴布衣弄得一頭霧水,也不知他肚裏賣什妙藥,但也不便多問,便領着賴布衣,挑着貨擔,低頭急急趕路,悄悄往鎮東側的鴨尾巷走去。
  南雄鎮鴨尾巷位於鎮之東面,說是巷,其實衹是三數戶人傢聚居於此,短而寬,形似鴨尾,故稱為鴨尾巷。據說這個名字還是張興祖父有感其形而命名的。整條巷恰恰橫跨在一條用鵝卵石鋪成的古驛道上,驛道由北至南,直通梅縣關口“亦即稱梅關”。
  賴布衣驟見之下,眉頭一舒,暗贊道:“南雄鎮山水聚匯,已是福蔭之地,這條小巷順勢而成,中有通衢大道,正是‘一道穿行,鵬程萬裏’之格局,好地!好地!”
  賴布衣急問張興道:“此巷叫甚名堂?”
  張興回道:“此巷叫鴨尾巷,乃先祖有感其狀如鴨尾,短而寬,故稱其名。”
  賴布衣一聽,馬上眉頭緊皺,暗道:“鴨尾者,短而寬,有如掃把,便什麽福蔭也被掃去了!可惜!可惜!”
  賴布衣沉吟間,張興已領着他走到巷的南面,指着一所殘破大鐵鎖加封的宅居,對賴布衣道:“這傢居屋,便是小可世居之所張公堂。”
  賴布衣舉目細看,但見這所宅居一疊三間,三間一般大小,屋前屋後,野草雜生,通水渠被塞死多年,便暗暗皺眉。他吩咐張興打開鐵鎖,兩人悄悄而進,衹見屋內因通水渠淤塞,地面潮濕污穢,便又一皺眉。再出門外,發覺這幢屋宇座東朝西,與南北走嚮的驛道正成相反之勢,他的眉頭便第三次皺緊,心道:“污濕不相宜,人口必多疾,座東朝西,逆交驛道,非但不能得福於驛道千人朝拜之福蔭,反而成相剋之勢;況屋脊朝東,所受夏雨南風必多,流水衝屋脊,丁財化爛席,東風最烈,名為凹風,今屋脊朝東,正應凹風射脊之勢,最為兇險不過,所謂凹風射脊最為兇,犯者孤寡與貧窮,正應了兇兆之格;更甚者屋外通水之渠淤塞,宅邊常有水纏,成毒蛇繞體之局,又安得不喪禍連綿!”想到此,賴布衣心內不禁連連嘆息。
  張興以醫濟世,仁心仁術,救死扶傷,陰積功德可謂不少矣,但卻偏又遭此慘禍,按佛教的倫理學說,好有好報,惡有惡報之說,豈非反常!但堪輿大師曾文正公曾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乃為决定運程順滯之要旨,由此可知南雄張姓之沉浮决非偶然。這是後人評述之語,表過不提。
  賴布衣細察完張公堂,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張興疑惑不解,側眼偷看賴布衣,衹見他滿面肅然,低頭往前急走,便不敢多問,挑起貨擔,跟着他走出鴨尾巷。
  賴布衣待張興走近,忽然低聲說道:“你快帶我到你傢祖墳處查堪,一切便知端詳矣!”張興唯唯答應。
  張興在前,賴布衣隨後,兩人低頭急走。此時天包已近黃昏,夕陽西下。二人走出南雄鎮,來到一處荒涼的亂葬崗,衹見三兩枯樹,上面纏滿枯黃的長藤,偶爾有三五衹烏鴉驟然飛臨枯樹,“呀!呀!”叫得幾聲,待賴布衣二人走近,又呀呀驚叫着飛逃而去。
  張傢祖墳緊靠亂葬崗的東面。由於當年草草下葬,且纍經幾十年,更殘敗不堪,就連墓碑上的字跡亦模糊不清矣。四野寒風襲人、枯藤、老樹、昏鴉,一片荒凄景象。
  糗布衣瞧着直皺眉,暗說道,“此穴地既不藏風,又不得水,靈氣散於飄風,陰煞重重,淋頭淋腳,四勢無情,五害相侵,如此敗絶之地,後人焉得福蔭?……”思想間,擡頭一望,見對面五十丈開外,卻有一座華墓,墓周全由華石築成,墳前兩對石獅,石獅的雙眼如電,恰恰射嚮張興祖墳。賴布衣暗吃一驚,忙轉身問張興道;“此穴乃何傢祖墳?”
  張興嘆氣道:“南雄鎮內,餘了宋傢,還有誰有此偌大財力,築此華墓!”
  賴布衣一聽,連連搖頭,倏而說道:“這就是了!這就是了!”
  張興驚道:“賴先生有何見教?”
  賴布衣面露驚駭之色,沉吟說道:“你傢祖墳既不藏風,又不得水,福蔭靈氣散於飄風,陰煞重重,淋頭淋腳,四勢無情,五害相侵,此是一絶,更甚者宋傢之墳居高直下,墓門石獅名曰煞虎,煞虎之目電射而下,對準你傢祖墳,煞氣直透穴中,此乃煞虎相食之格,此二絶也;有此二絶,焉得不被宋傢害到傢破人亡?此乃氣運,亦是風水陰煞所致也!”
  張興一聽,悶悶不樂,衹是連連嘆氣。賴布衣一時也無從安慰,兩人默默無言,便决定先返回草廬再作打算。
  一路上,賴布衣思想道:“張傢祖墳不但所葬乃陰煞之地,且吃正宋傢煞虎之射,自是要遷移;張傢在鴨尾巷之祖居,污濕不相宣,人口必多疾,座東朝西,逆交驛道,非但不能得福於驛道千人朝拜之蔭,反而成相剋之格,又屋脊朝東,所受東風最烈,東風又名凹風,孤寡貧窮,如此看來,張傢要振興傢運,遷墳建宅勢所必行。但張興慘遭大禍,一貧如洗,那兒去籌這許多銀兩?”想及此,賴布衣不禁心懸重石,愁眉不展。
  當時市面流行之貨幣,一是開元通寶,二是銀元寶印銀錠,建一間三疊大屋需銀廿兩,遷墳移墓亦需銀廿兩,這兩筆數目對赤貧人傢就是天大數字,當時一傢四口人的一月食用,所需銀兩僅五、六兩之間,試問張興怎拿得出這四十兩銀?賴布衣自己也是兩袖清風,一貧如洗。
  回到鎮西郊草廬,賴布衣把自己的意思告知張興,張興雖然認為這是絶望中的解救辦法,但說到遷墳建宅,偌大一筆銀兩,卻打何處籌集?就是這一個“錢”字,把賴布衣和張興都難住了。兩個愁悶人對愁悶人,默默無言,雖然不說,但彼此均知道對方欲說而未說,說出來亦等於白說,那就不如不說。彼此心意相同,不說也罷。
  當晚,賴布衣躺在硬板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第二天一早,賴布衣匆匆梳洗畢,便嚮張興告辭說:“你我暫別三日,分頭想想辦法。三日後,不管事態如何,再在此地相聚可也。”
  然後賴布衣拿了一支青竹桿,紮了一塊白布,順手抄起玉葫蘆,就匆匆而去。
  張興待賴布衣離開後,收拾一下細軟,輓了個黃包袱,也步出草廬而去。走了半裏路,他忽然粗着嗓子喊道:“各位!在下專醫蛇傷蟲咬奇難雜癥,擔保手到病除!如蒙惠顧,無不歡迎!”原來他準備遊歷四鄉,替人醫病,賺多幾個銀兩,趁着無人,便試着演練江湖郎中的腔調。這般的吆喝着,張興一直朝西面走遠了。
首頁>> 文學>> 武侠>> 蕭玉寒 Xiao Yuh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