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萧玉寒 Xiao Yuh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3年)
藏龙卧虎
  作者:萧玉寒
  序曰:天苍苍,地茫茫,大风起兮云飞扬;仰首长啸,五岳回响;问潜龙大地,谁主仓桑?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术数类催官篇二卷云:“宋赖文俊,字太素,处州人,尝官于建阳,好相地之术,弃职浪游,自号布衣子,故世称曰赖布衣。
  苍茫大地寻龙侠人神共争一针地
  恶少张家惨变 赖布衣仗义相帮
  酒庄高挂三尺布寻龙侠妙点祸福
  化烟瘴雨泽粤川 惠张家遂出名人
  略加指点风水变 二曲遂成皇帝酒
  龟蛇负石惊恶兆一言惊醒梦中人
  怪中怪林中遇怪奇中奇酒中隐奇
  凤凰桥上飞凤凰寻龙大侠往他乡
  火烧赤蛇九代毁惨遭报应十族亡
  大瑶岭上遇怪豹白猿引路寻龙穴
  龙穴在旁灵气致布衣月夜撰青乌
  驱蛇掘获龙晶珠白猿使者演天机
  神通预伏百年事 赖学一脉传奇材
  西去皇觉路悠长誓逐元蛮复汉疆
  皇觉寺畔穿朱衣伯温扶乩逐元蛮
  轻舟直下英德镇龙穴相斗起风云
  生门发旺鲤鱼穴布衣妙施斗三煞
  惊水患布衣治水布阵法妙困水龙
  临危不惧摆八卦神术通玄救万民
  笑公子心图报复掷万金求请地师
  伏铜镜起死回生斗三煞请君人瓮
  惊天地摘星换月方神镜一鸣惊人
  轻舟一叶下英德巧评妙点粤川龙
  鼠斗人斗妙点破一卜神卦服众人。
  运滞身逢桃花劫逃难误人醉香楼
  弱女偏逢花太岁灵符一纸救翠芝
  救人犯险施大法淫邪之地惹心魔
  白鹅潭畔斩情丝堪铺暗惊局败绝
  灵燕报恩点龙穴错葬方位龙气绝
  引龙人体惊天地风水妙法出名人
  将星飞逝半空里寻龙大侠暗惊心
  天风飒飒吹襟神通灵怪物斗神功
  灵鹫峰上问天命寻龙大侠遇潜龙
  一箭三雕移天计旋乾转坤拯国运
  秦祖弄奸得龙穴布衣施计欲惩凶
  一曲玉箫惊天地五云山上败秦墓
  历尽沧桑归宋土真命天子逢布衣
  西子湖畔施大法秦龙移入虞家穴
  龙气败绝秦桧病贤臣廷上议储君
  回光返照生惊变秦桧上朝败贤臣
  金銮殿上斗秦桧布衣难逃血光灾
  赖布衣身陷天牢众伙伴急怒惊心
  阴森天牢施妙计布衣救国忘死生
  杨振兴天牢遇险定大计欲潜秦府
  杨振兴秦府献技服强徒秦桧动心
  陷天牢遥施大法赖布衣神机莫测
  法场问斩布衣危千钧一发动转机
  白虎堂正气森严惊天地旋乾转坤
  斗移星转帝星动功成身退笑清风
苍茫大地寻龙侠人神共争一针地
  入暮,黑云低压,雨打松林,电闪雷鸣。
  猛地一阵得得蹄声响过,林间晃悠悠的闪出—人—骑,骑者年约四十,身穿一套青丝长衫,头戴软绸圆帽,腰系一个白布包,白布内是一副罗盘和一把尺,那座骑却是一匹骨立嶙峋的老青驴,驴背上架了一个碧森森的玉葫芦。驴蹄践踏着枯枝败叶,不时溅起串串污泥浊水,扑出阵阵霉烂沼气,成群蚊蝇蜂涌而至,嗡咿咿的。
  “奇!奇!奇!吾师曾云左旗右鼓,武将兵权;前幢后屏,文臣宰辅;文笔联于浩轴,一举登科;席帽近于御屏,东宫传讲;鱼袋若居兑位,卿相可期;天马出自南方位,公侯必至,顿笔多生文士,卓旗定出将军,依此所判,潜龙理应结穴于此,大富大贵,瑞气呈祥,怎的却一头扎进这见鬼的阴森松林?”这人在喃喃的自言自语。
  忽尔他叹了口气,抽手解开系在驴背的玉葫芦,拔开塞盖,一仰脖子咕咚咚的喝了人醺驴醉。
  他骑着老青驴俯仰低昂,终于钻出这阴森松林。太阳却忽尔露脸,却怕羞似地匆匆又沉入前面的梅花岭背后,已是傍晚时分了。他转到飞霞峰一山腰处,突然移足不前,但见这儿山势突然平缓,成了一凹处,下面滇水,水气蒸腾,四周云彩飘绕,散而下聚,纷纷聚于此处,仿佛蓬莱仙景,他瞧着一阵痴呆,“不料粤川一带,刚入梅关,便隐着这处潜龙聚穴之地!”他用罗盘仔细量了方位,再用皮尺量度四周间距,心内更为肯定,不禁高声嚷道:“好地!好地!当真万金难求!”
  就在此时,一阵猛烈山风响过,四野突然响起一阵清幽笛声,笛声如泣如诉,又仿如妇人在哀哀泣啼。这时天色已变灰暗,山雾漫漫,他吃了一惊,身上冷汗直冒,心道:是什么声音,竟如此凄怨恐怖?
  他举目回望,朦胧间,在十丈开外的地方,果真有一老妇人站在树下,哀哀哭泣,他不禁一阵毛骨悚然,心知有异,想走避,却又极不甘心,他几经辛苦,才寻着这处潜龙结穴之地,怎舍得半途而弃?他咬了咬牙,决心不顾一切,走上前去看个究竟。距离老妇人三尺之地,他震声道;“老婆婆请了!”
  老妇所站之地,位于凹处之中,正是他测定潜龙结穴的地方,这块地方围不过五尺,老妇恰正站在正中。老妇闻声却没转身,依然哭泣不止,他心中大奇,见老妇哭得如此凄怨,心内大为同情,便道:“老婆婆有何悲伤之事?是否迷路?不如小可送你下山去吧!”
  老妇突然嘻嘻一笑,忽开声道;“大师!久仰!久仰!”他心头猛地一震,心道:这老妇好厉害的眼力,怎的便似乎瞧破自己的身份?
  老妇仿佛看穿他心里疑念,续道:“大师姓赖,字太素,自号布衣,老婆婆猜得可对?”
  男子听老妇乍然道出自己名号,心头大震,忙道;“婆婆!
  小可有礼了!但不知为何识得小可贱名?”
  老妇嘻嘻一笑,双目突放异光,注定男子面上,良久方道:“看你骨格清奇,显已得仙道根基,可惜尘缘未尽,尚须在这俗世打滚三十余年。你我在此相逢,这可算你之缘份,实不相瞒,吾乃南海龙母是也!老身欲在此地寻一栖留之所,但遍察山川,仅得此处佳地,老身屈指算来,似有人欲与老身争夺此地,故此想来伤心,不料与我相争之人,竟是你!”
  这男人果然姓赖字太素,自号布衣,故出道以来,世人称为赖布衣。赖布衣一听,眼前这白发婆婆,竟是神人南海龙母,心下不禁骇然之极。心道:如此,则此地难求矣!凡人怎可与神相争?……但话虽如此,他却又极不甘心就此罢手,一时间,竟沉吟难决。
  白发南海龙母见赖布衣不作声,心道赖布衣必不敢与自己相争了,便哈哈一笑,道:“太素公不必犹豫,但肯让出此地,老身保你日后荣华富贵,享尽人间福泽。如何?”赖布衣不答,心道,得龙母荫佑,自己日后当能转运,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他一生坎坷,颠沛流离,尝尽人世辛酸,乍闻之下,不禁心动。
  “如何?”龙母笑哈哈的追问一句。
  赖布衣几乎脱口而出应允下来,但却又猛地顿住,脑际间浮起自己被奸贼秦桧派人追斩,穷途末路又被赤练蛇咬伤,在地府门口徘徊之时,大恩人张兴父子用口吸吮毒液,殷勤照料,把自己打死门关前拉扯回来,为报大恩,发誓要替张家觅一龙脉旺地,此情此景,他眼前仿佛又现出张兴厄运当头,娇妻被南雄镇内现任朝廷御史宋高之子宋仁瞧中,欲强抢为妾,张父抗暴被活活打死,张妻不堪凌辱自杀身亡,张兴一日之间,妻亡父丧,两具亲人尸骸停放草屋,无钱殓葬,更深夜静,张兴哭父,幼儿哭娘!……赖布衣心头猛地一震,断言自语道:“不!不能!自己既已答应替张兴寻龙穴下葬亲人,解救厄运,此时此地,怎可见利忘义?虽享富贵,亦难长久!罢了,拼得赖某布衣终身,亦不可负人!”
  赖布衣心念已决,便肃然回道:“多谢龙母盛情,但小子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断不可做出此忘恩负义之举!”
  白发龙母—听大怒,啸啸怪叫,荡人心魄,忽举手,射出一道水柱,冲向赖布衣,欲生生把他淹死。
  赖布衣被水柱冲倒,倒在泥地上,欲张口说话,水流激射而至,几乎呛死,只好咬牙伏在地上,一言不发,自念必死无疑。
  岂料他刚一伏地,水流忽然被阻,原来赖布衣周身竟升起一团白气,团团围绕,一任水流激射,竟然无法射进白气之中。
  白发龙母瞧入眼内也暗自心惊,才知赖布衣一生已得各处山川福地龙气陶冶,虽富贵无望,却已成百毒难侵不坏身;自忖虽有办法置他于死地,但此举有违天道,触犯天条,只怕亦难逃天谴!虑及此,白发龙母也就收住水势不再激射。
  赖布衣惊惶间,忽见水流退去,还道是龙母已心软,连忙翻身爬起,叩头拜谢道:“谢龙母恩典,让出此地。”
  龙母“哼了一声,道,“老身也不为难你,这样吧了,如你肯让出此地,你虽不求富贵功名,但你身为堪舆术士,难道不想更加精进么?只要你首肯,老身当传你万世奇学!”
  赖布衣一听,心下不禁突突狂跳,不由他不砰然心动。须知他—生浸淫于风水堪舆,寻龙追脉,宁肯放弃功名,所求的正是这堪舆的万世绝学,如今龙母露此口风,所谓神人不打诳盲,毕生追求眼看唾手可碍,要说他不动心那当真是骗人的鬼话。但他又不愿放弃此地,他沉吟半晌,便答道:“小于先谢过龙母厚意,肯传我这绝世奇学!但小子有一请求,未知龙母能否应允?”
  “但说出来,合理者,老身自会答允!”龙母答道。
  赖布衣一笑,朗声道:“关于此地,你我可各提一要求,你提出一个要求,我定必答应,但你也要答应我的一个要求,而且我这要求,必比你的要求小,如此,龙母意下如何?”
  白发龙母一想,自己提出一个要求,他答应了,那这块穴地便是我的了,他再提出,此地也不属于他了,除此地穴,其他要求谅可办到,且他言明所求的必比自己的小,如此合算的事,何乐而不为?于是一笑,道:“如此,老身答应便是!”
  于是龙母招手要赖布衣走近,在他耳边细语一番,末了,厉声道:“此法夺天地之造化,乃堪舆术之不世秘学,你要慎为用之!”赖布衣欢容满面,点头答应。
  龙母秘授毕,便一板面孔,道:“现在,我先提要求了!”赖布衣连声道:“好!好!请说!请说!”龙母怪笑一声,道:“我就要这一股之地1”说完,连忙一屁股坐下,刚好填满了穴地的正中。龙母瞪眼望着赖布衣,满心欢喜,心想,这小子输得心服口服矣!
  赖布衣不动声息,道:“好说,好说,小子说过,答应你的要求,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啦!”龙母无奈,只好道:“你说!
  你说!”龙母心道,我已占了穴地正中一股之地,你还有什么妙法可想?
  赖布衣笑笑,随即朗声道:“好!那我就要座下的一针之地!”说罢,连忙拿出一根绣衣针,插在龙母刚才坐过的一股之地的正中之处,这正是龙穴的穴眼,精华命脉所在,若少了这一针之地,整座龙穴便龙气尽泄,成了不值一文钱的废物矣!
  白发龙母大怒,厉声道:“赖布衣!你既已答应老身要这一股之地,为何却拿这大法破我好事!”
  赖布衣肃然答道:“婆婆!小子方才说过,你我各答应对方一个要求,我的要求必比你的要求小么?如今你要的一股之地我答应了,我要求的仅是一针之地,比你要的小得多,你可不能言而无信!”
  龙母登时怔住,无话可说。心中怒极,但又不能反悔,恨得怪叫连声,狠狠的用龙头拐杖一点地面,遂化一阵狂风而去。
  赖布衣见龙母怒化狂风而去,连忙俯伏地上,叩头遥祝道:“小子虽蒙龙母相让,得此龙穴,但龙母大恩,断不敢忘,必令后人世代拜祭,岁岁供奉!”拜毕站起,忽听一阵飘渺仙音在云际间传了下来:“赖太素!汝虽胜而不骄,知恩图报,可见为人忠厚,老身法像,可供于庙内,吾保南雄镇世代昌盛!所传堪舆秘学,慎为施用,免遭天谴,慎之!慎之!”恍忽是方才白发龙母之声,赖布衣心头一震,再次拜伏在地。
  岂料那声音又道:“汝宅心仁厚,固然为人称道,但江湖风险,人心奸诈,不可不防!老身再传你一套防身之术,助你行走江湖,济世救民。汝可有什么防身器具?”
  赖布衣道:“可怜小子与武学从不沾边,又何来防身器具?
  平日得心应手的只有一只玉葫芦!”
  那声音哈哈一笑,道:“如此,老身就传你一套葫芦心法吧!你须用心记住!……依此心法日夕念颂,自会得心应手、融汇贯通,如心法有成之日,虽不能伤人,但足以抵挡千军万马,汝慎为用之,切勿轻传世人!切记!切记!……”言毕这声音曳然而止,一阵清幽笛声远远而去,月色如水,山风阵阵,一切重归寂静。
  赖布衣朝那笛声远去处又拜了几拜,才翻身爬起,向那方才系在树下的老青驴走去。他打驴背上抄起那只玉葫芦,咕咚咚的直把一壶酒全喝光了。他登时有了几分醉意,一时间意气风发,情不自禁的手持玉葫芦手舞足蹈,口里喃喃的念颂刚习白发龙母所授的“葫芦心法”:“噫!危乎高哉!……说的是:一脉相传,二分明月,三迭阳关,四分五裂,五彩缤纷,六月飞霜,七擒七纵,八面玲珑,九转功成!……好诗!嘿,这哪是诗?分明是一套绝妙的防身葫芦神功!……”
  赖布衣嘴里吟哦,手中葫芦和着步法,不由自主的随着那“葫芦心法”的意境舞弄起来,他把玉葫芦当空一举,仿佛近架对手杀临的兵器,随即顺势把玉葫芦一沉,如真个对敌,管保就把对方的兵器牵砍向对方的脚下!噫?这一式“一脉相传”
  果然妙用无穷!赖布衣的心意滋的被吸进这“一脉相传”的意境中去,手脚就更不能自制,手捏的玉葫芦舞得如泼风般的快速,随心所欲的向对方脚、腿、腰、腹、胸、头牵砍下去,他手中的玉葫芦犹如在剧变,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一式“一脉相传”,竟可以化为七十六路迎敌防身招数,光是这一式“一脉相传”融汇贯通,便足以抵挡一百几十人的全力围攻!第二式“二分明月”,不但可以同样化为七十六招,且更可与第一式“一脉相传”化合而成一百五十二招,第三式“三迭阳关”意似不舍,实则诱敌情迷失却斗志,与第二式“二分明月”同样可化合成一百五十二招,若三式聚汇,竟可立成三百零四招1如此这般,若九招汇合,化成的招数,只怕就连大名鼎鼎的神算先生沈括的“隙积神算术”也难算清!
  赖布衣毕生浸淫风水堪舆奇学,对武学一道本来荒疏,但岂料一朝获白发龙母秘授一套“葫芦心法”九式,便立能颂悟前三式的玄妙,这也是他骨格清奇、心性聪慧、根基深厚之故。
  赖布衣虽然只是初悟前三式,但已慧悟这一套“葫芦心法”九式的以静制动、随心所欲万千变化的玄妙神奇,他不禁仰首叹道:“好一套葫芦心法!三三三不尽,六六六无穷,怪道九转功成,果然不虚,当真是普天下混江湖之一大伟观也!初观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有如玉城雪岭,际天而来,雷霆声势,震撼激射,吞天没日,势极雄豪,若九式学全,普天之下何处不可去?有谁伤得赖某分毫!”
  至此,赖布衣方醒悟白发龙母的一番苦心,先传他堪舆秘学,再授他绝世防卫神功。赖布衣暗自警醒自己道:“赖某一日之间,竟获连番际遇,脱胎换骨,赖某日后当一本济世救人吾道要旨,决不敢负上天造化之意!”
  赖布衣在这林中山地逗留了半晚,不觉已是夜深月斜。他惦挂大恩人张兴父子安危,便无心再在此处逗留,他在方才那穴地处做好标记,便飘然的翻上老青驴,直向广东边缘重镇南雄西郊驰去。
恶少张家惨变 赖布衣仗义相帮
  一路上,赖布衣心潮起伏,得得的驴声,更勾起他对前事的追忆,他想起自己本欲凭自己精研的风水堪舆奇学报国为民,一洗衰颓的南宋国运,岂料却遭奸相秦桧忌恨,为求自保,遂弃职浪游,秦桧竟欲斩草除根,派人四出寻访追斩,他辗转南下,刚入广东地域南雄一带,又惨被赤练蛇咬伤,幸得张兴及他的四岁小儿,用口吮毒液,才挽回一命,与恩人细谈之下,竟又亲耳聆悉一幕惨绝人寰的灭门惨剧!……
  原来张兴乃南雄镇内一位祖传的行医世家。家中尚有高龄老父,及一妻一子,四口之家全凭张兴行医收入。日子虽与富贵无缘,但两餐倒也不缺,更兼妻贤子乖,日子倒也过得安乐淡静。
  一日,张兴伴妻子张氏出街逛集,半途却被一班阔少迎面拦住,为首一名恶少,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竟缠着张妻口出污言淫语,多番调戏。张兴认得此人乃南雄镇内现任朝廷御史宋高之子宋仁,专一风流成性,仗恃父势,沾花惹草,被他或诱或逼而奸的良家女子,不知凡几。张兴虽然心头愤恨,但自知势难与之争敌,只好一言不发咬牙隐忍,拉妻子急步离去。
  张兴夫妻喘呼入得家门,张父见状,急问究竟何事,如此惊惶?
  张兴正欲诉说,此时门外却闯入三位不速之客。二个家丁打扮,横眉怒目:一个却是师爷模样,鼻梁低架一副金边眼镜。
  师爷不待招呼,便大模大样的坐在厅中正首之位,二郎腿交叠,皮笑肉不笑的开口说道:“我家公子宋仁欲娶一妾,方才之妇人丽质天生,正合张公子之意,欲用五百两金为聘礼,谅汝等当无异议!”说话极为蛮横无理。
  张兴一忍再忍,几次想发作,但终于还是勉强按捺怒火,忍气吞声的回道:“此妇乃小民妻室,世间哪有强人卖妻之理?
  请先生好言与你家公子说知。”
  师爷冷笑,道:“我家公子说出之话,欲办之事,无人敢说不字,公子之话,就是世间之理!”
  张兴已按捺不住了,断然拒绝道;“糟糠之妻不可弃,休说五百金,就算万金亦难动我心,先生请回,恕在下失陪了!”张兴站起送客。
  师爷阴毒的一笑,道:“如此,本爷告辞了!”更不多说,气匆匆而出。
  当晚,正当张兴一家入睡之际,大门忽被十数条大汉推倒,冲进屋内,按住张兴父子拳打脚踢。张父已是年迈之人,那还禁得几下拳脚?当场便口吐鲜血,奄奄一息。张妻见状,把四岁大的娃儿放在床上,披头散发,奔出屋外,凄声呼救。门外的大汉趁机把她一把抱住,呼啸而去。
  张兴父子伤残,呻吟倒地,娃儿惊吓,啼于室中。邻居这时才敢进入,见状亦为之垂泪。邻居把张兴父子扶到床上,张父吐血不止,当晚便因伤重而死,张兴躺在床上,三日三夜,才勉强挣扎下床,打听之下,妻子张氏竟不堪凌辱,含恨自杀身亡。
  张兴痛哭一场,抱着儿子珠儿,四出奔跑告状,直告上广东督抚大人面前,竟被批下公文,称张家二人皆自伤而亡,咎由自取,与人无涉。张兴一日之间,妻亡父丧,到此田地,真个是申诉无门,冤塞满胸!
  岂料宋仁这恶少,探知张兴四出告状,顿起杀心,竟要斩草除根,杀掉张兴父子。幸得邻居听闻讯息,冒死通报,张兴连夜携子逃到西郊荒野,结草为庐栖身偷生,才避过满门灭绝的惨祸。就在此时赖布衣辗转南下,到达此地,被赤练蛇咬伤,倒在张兴草屋前面,奄奄待毙。张兴幼儿张珠儿首先发觉,回去告诉张兴,张兴悉心救治,更与儿子轮流用口吸吮赖布衣之伤口的毒液。赖布衣清醒后,获悉张家这一段惨情,亦不禁为之落泪,他猛的一拍破桌,决然道:“恩公暂且宽怀,但赖某有口气在,定必替你雪此冤仇!”话虽如此,但张兴却只是苦笑,他委实不敢相信,就凭这落魄的江湖浪客,能斗得过宋家这犹如泰山压顶的仇家!但张兴为人厚道,不忍伤了赖布衣的心,因此,唯唯以对。赖布衣吩咐他暂且把妻父的尸骸停放阴凉山洞,待他寻着下葬之地再作打算,切勿草草抛弃于乱葬岗中。
  张兴亦唯唯答应了,到此山穷水尽的地步,张兴还有甚法子可想?
  日出日落,月缺复圆,转眼间一月过去,赖布衣的蛇伤在张兴悉心调整之下,已经痊愈。赖布衣便坚执骑着老青驴上路,替张兴寻一处风水龙穴。不料却天赐奇缘,得遇龙母,既得一套堪舆秘学,又得九式葫芦心法,还终于寻着一处潜龙结穴之地……
  行行想想,不知不觉老青驴已踏近张兴那座建于荒郊的草庐。草庐的木门依呀荡开,在门缝处钻出一位精乖伶俐的娃儿,这娃儿朝赖布衣这面略一探头,便欢声叫道:“亚爹!骑青驴的伯伯又返回哩!”娃儿话音刚落,木门便猛的大开,打里面走出一位中年男子,一副慈祥面目,更隐含几分酸苦,这人正是赖布衣念念不忘的大恩人张兴,那娃儿就是张兴幼儿张珠儿。
  张兴父子把赖布衣迎进草庐。张兴道:“赖先生果信人,小可还道先生已舍我父子远道而去哩!这一去竟是半月有余。”
  赖布衣道:“赖某岂是忘恩负义之人!张恩公之事未了,赖某决不离开南雄!”
  张兴道;“赖先生言重了!小可岂敢以恩人自居?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先生有难,小可理应伸援手吧了。”
  赖布衣一笑道:“张先生说的是,既同是天涯沦落人,先生如今大难未除,小可难道就不应伸出援手么!”
  张兴强颜笑笑道:“赖先生如此说,莫非已替小可寻着一处风水龙穴么?”
  赖布衣点头道:“寻穴之事,果然已有着落,但此举只是第一步,若要重振家运,还需大费周章。”
  张兴道;“如此,请教赖先生这第二步又如何走动?”
  赖布衣沉吟道,“张先生可听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荫功五读书振兴运命之道?因此这第二步便须赖某亲入南雄,实地堪察先生祖坟、祖居,然后方能有所定夺!但南雄镇内,宋家恶势力遍布,张先生如何领赖某进去?此正是赖某犯难之处。”
  张兴想了想,道:“小可逃来此地,眨眼已近半年,想来宋仁这恶少必以为张某横死荒野,戒心定淡化不少,小可再经化装,悄悄而进,相信行藏不会败露。”
  赖布衣点头道:“难得恩公如此苦心,甘冒大险,所谓诚心所致,金石为开,赖某自信你张家日后必定重振家运,洗雪沉冤!”
  当下二人商量停当,决定第二天一早把珠儿先抱去就近的一户人家寄住,安顿好娃儿,然后就尽早赶路潜入南雄。
  第三天一早,张兴便化了装,扮作赖布衣的挑夫,好像一对行商,挑着货担,施施然的上了路。
  一路无事,半日功夫,南雄镇便遥遥在望,赖布衣的双眼却就了不几分忙碌。
  南雄镇,亦即今日广东省南雄县,地处粤北山区。左有庚岭,右有油山,左右护卫,镇中更有滇水穿行。今日的南雄镇,方圆几十华里,俨然是粤北山地的一座大镇,但在当时,南雄镇却小得可怜,方圆仅有二华里左右,南北而向。镇的北门外,有“凤凰桥”,是一座三个拱眼的石桥。北门、中段和南门各建有一座以红石为基础的城门形小楼,进入北门,土名周屋,前行不远,右旁的旷地,叫“过水塘”,又叫“雷屋”。稍远处,有一座“八角楼,楼上供有神像,红面无须,披红袍,叫“太子菩萨”,足踏一座木狮子,两旁又有一对小木狮子,底座还有一双“神鞋”。
  赖布衣与张兴步入镇中,赖布衣心中暗道:南雄左有庚岭,右有油山,耸左为龙,耸右为虎,龙虎相应,华表捍斗,更有滇水中穿;山为气,水为则,山水聚会,丁财两旺,居于镇内之人,气运财运皆无往而不利,确是一万金难求之地,但因何人丁如此单薄?再者张兴世代居于镇内,本该亦可托其福荫,为何却迭遭惨变、妻亡父丧?
  转念间,赖布衣忽然想起什么,“咦!”的惊叹一声,急急对身边张兴说道:“快带我到你祖居之处!”
  本来约定先上张家祖坟察看,但如今却急着要去祖居,张兴被赖布衣弄得一头雾水,也不知他肚里卖什妙药,但也不便多问,便领着赖布衣,挑着货担,低头急急赶路,悄悄往镇东侧的鸭尾巷走去。
  南雄镇鸭尾巷位于镇之东面,说是巷,其实只是三数户人家聚居于此,短而宽,形似鸭尾,故称为鸭尾巷。据说这个名字还是张兴祖父有感其形而命名的。整条巷恰恰横跨在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古驿道上,驿道由北至南,直通梅县关口“亦即称梅关”。
  赖布衣骤见之下,眉头一舒,暗赞道:“南雄镇山水聚汇,已是福荫之地,这条小巷顺势而成,中有通衢大道,正是‘一道穿行,鹏程万里’之格局,好地!好地!”
  赖布衣急问张兴道:“此巷叫甚名堂?”
  张兴回道:“此巷叫鸭尾巷,乃先祖有感其状如鸭尾,短而宽,故称其名。”
  赖布衣一听,马上眉头紧皱,暗道:“鸭尾者,短而宽,有如扫把,便什么福荫也被扫去了!可惜!可惜!”
  赖布衣沉吟间,张兴已领着他走到巷的南面,指着一所残破大铁锁加封的宅居,对赖布衣道:“这家居屋,便是小可世居之所张公堂。”
  赖布衣举目细看,但见这所宅居一叠三间,三间一般大小,屋前屋后,野草杂生,通水渠被塞死多年,便暗暗皱眉。他吩咐张兴打开铁锁,两人悄悄而进,只见屋内因通水渠淤塞,地面潮湿污秽,便又一皱眉。再出门外,发觉这幢屋宇座东朝西,与南北走向的驿道正成相反之势,他的眉头便第三次皱紧,心道:“污湿不相宜,人口必多疾,座东朝西,逆交驿道,非但不能得福于驿道千人朝拜之福荫,反而成相克之势;况屋脊朝东,所受夏雨南风必多,流水冲屋脊,丁财化烂席,东风最烈,名为凹风,今屋脊朝东,正应凹风射脊之势,最为凶险不过,所谓凹风射脊最为凶,犯者孤寡与贫穷,正应了凶兆之格;更甚者屋外通水之渠淤塞,宅边常有水缠,成毒蛇绕体之局,又安得不丧祸连绵!”想到此,赖布衣心内不禁连连叹息。
  张兴以医济世,仁心仁术,救死扶伤,阴积功德可谓不少矣,但却偏又遭此惨祸,按佛教的伦理学说,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之说,岂非反常!但堪舆大师曾文正公曾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乃为决定运程顺滞之要旨,由此可知南雄张姓之沉浮决非偶然。这是后人评述之语,表过不提。
  赖布衣细察完张公堂,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张兴疑惑不解,侧眼偷看赖布衣,只见他满面肃然,低头往前急走,便不敢多问,挑起货担,跟着他走出鸭尾巷。
  赖布衣待张兴走近,忽然低声说道:“你快带我到你家祖坟处查堪,一切便知端详矣!”张兴唯唯答应。
  张兴在前,赖布衣随后,两人低头急走。此时天包已近黄昏,夕阳西下。二人走出南雄镇,来到一处荒凉的乱葬岗,只见三两枯树,上面缠满枯黄的长藤,偶尔有三五只乌鸦骤然飞临枯树,“呀!呀!”叫得几声,待赖布衣二人走近,又呀呀惊叫着飞逃而去。
  张家祖坟紧靠乱葬岗的东面。由于当年草草下葬,且累经几十年,更残败不堪,就连墓碑上的字迹亦模糊不清矣。四野寒风袭人、枯藤、老树、昏鸦,一片荒凄景象。
  糗布衣瞧着直皱眉,暗说道,“此穴地既不藏风,又不得水,灵气散于飘风,阴煞重重,淋头淋脚,四势无情,五害相侵,如此败绝之地,后人焉得福荫?……”思想间,抬头一望,见对面五十丈开外,却有一座华墓,墓周全由华石筑成,坟前两对石狮,石狮的双眼如电,恰恰射向张兴祖坟。赖布衣暗吃一惊,忙转身问张兴道;“此穴乃何家祖坟?”
  张兴叹气道:“南雄镇内,馀了宋家,还有谁有此偌大财力,筑此华墓!”
  赖布衣一听,连连摇头,倏而说道:“这就是了!这就是了!”
  张兴惊道:“赖先生有何见教?”
  赖布衣面露惊骇之色,沉吟说道:“你家祖坟既不藏风,又不得水,福荫灵气散于飘风,阴煞重重,淋头淋脚,四势无情,五害相侵,此是一绝,更甚者宋家之坟居高直下,墓门石狮名曰煞虎,煞虎之目电射而下,对准你家祖坟,煞气直透穴中,此乃煞虎相食之格,此二绝也;有此二绝,焉得不被宋家害到家破人亡?此乃气运,亦是风水阴煞所致也!”
  张兴一听,闷闷不乐,只是连连叹气。赖布衣一时也无从安慰,两人默默无言,便决定先返回草庐再作打算。
  一路上,赖布衣思想道:“张家祖坟不但所葬乃阴煞之地,且吃正宋家煞虎之射,自是要迁移;张家在鸭尾巷之祖居,污湿不相宣,人口必多疾,座东朝西,逆交驿道,非但不能得福于驿道千人朝拜之荫,反而成相克之格,又屋脊朝东,所受东风最烈,东风又名凹风,孤寡贫穷,如此看来,张家要振兴家运,迁坟建宅势所必行。但张兴惨遭大祸,一贫如洗,那儿去筹这许多银两?”想及此,赖布衣不禁心悬重石,愁眉不展。
  当时市面流行之货币,一是开元通宝,二是银元宝印银锭,建一间三叠大屋需银廿两,迁坟移墓亦需银廿两,这两笔数目对赤贫人家就是天大数字,当时一家四口人的一月食用,所需银两仅五、六两之间,试问张兴怎拿得出这四十两银?赖布衣自己也是两袖清风,一贫如洗。
  回到镇西郊草庐,赖布衣把自己的意思告知张兴,张兴虽然认为这是绝望中的解救办法,但说到迁坟建宅,偌大一笔银两,却打何处筹集?就是这一个“钱”字,把赖布衣和张兴都难住了。两个愁闷人对愁闷人,默默无言,虽然不说,但彼此均知道对方欲说而未说,说出来亦等于白说,那就不如不说。彼此心意相同,不说也罢。
  当晚,赖布衣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第二天一早,赖布衣匆匆梳洗毕,便向张兴告辞说:“你我暂别三日,分头想想办法。三日后,不管事态如何,再在此地相聚可也。”
  然后赖布衣拿了一支青竹杆,扎了一块白布,顺手抄起玉葫芦,就匆匆而去。
  张兴待赖布衣离开后,收拾一下细软,挽了个黄包袱,也步出草庐而去。走了半里路,他忽然粗着嗓子喊道:“各位!在下专医蛇伤虫咬奇难杂症,担保手到病除!如蒙惠顾,无不欢迎!”原来他准备游历四乡,替人医病,赚多几个银两,趁着无人,便试着演练江湖郎中的腔调。这般的吆喝着,张兴一直朝西面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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