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荻宜 Di Y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8年)
采花記
  作者:荻宜
  外頭風平浪靜,聲音乍起,似有若無,像夢魘裏的聲音,模糊聽不真切,燕燕飛睜開眼,四周一片黑,極目搜索,一無所見,唯有隱約的,如夢魘的怪聲持續着。那聲音極不乾脆俐落,像一個人拖着重物,不勝負荷,行而又止,止而復行。
  她側臉,右耳貼地,傾聽,的確有聲音,而且漸嚮她挪近,行行又停停,停停又行行。
  聲音不明顯,聽來睏惑,移動速度緩慢,充滿暖昧,這樣的聲音出現,千奇百怪的想法全出籠,她不斷猜測,似乎,每種猜測都言之成理,又似乎不能確定。
  唯一可確定的,來者絶非竄蹦活跳的野貓野鼠,因那聲音緩慢、笨重,拖拖拉拉,充滿軟弱和疲憊,很像衹受傷的野獸,痛苦中無力前行,卻又勉力支撐。
  楔子
  一馬兒駝回童男女
  二常樂寺
  三劍俠飛行術
  四藉馬的男人
  五百兩黃金不見了
  六一對現世寶
  七碧玉簪
  八奔嚮張獻忠
  九情難自禁
  十撕開鐵竜衣襟
  十一無情索
  十二食色性也
  十三玉笛殺機
  十四窺探情欲
  十五人質
  十六高潮餘波
  尾聲
楔子
  有聲音。
  外頭風平浪靜,聲音乍起,似有若無,像夢魘裏的聲音,模糊聽不真切,燕燕飛睜開眼,四周一片黑,極目搜索,一無所見,唯有隱約的,如夢魘的怪聲持續着。那聲音極不乾脆俐落,像一個人拖着重物,不勝負荷,行而又止,止而復行。
  她側臉,右耳貼地,傾聽,的確有聲音,而且漸嚮她挪近,行行又停停,停停又行行。
  聲音不明顯,聽來睏惑,移動速度緩慢,充滿暖昧,這樣的聲音出現,千奇百怪的想法全出籠,她不斷猜測,似乎,每種猜測都言之成理,又似乎不能確定。
  唯一可確定的,來者絶非竄蹦活跳的野貓野鼠,因那聲音緩慢、笨重,拖拖拉拉,充滿軟弱和疲憊,很像衹受傷的野獸,痛苦中無力前行,卻又勉力支撐。
  是野獸嗎?
  她心驟然咚咚咚急急躍起來。
  極可能是衹餓得頭昏眼花,許久未知肉味的野獸。混沌中,她定神再聽,對方舉步維艱,她越發確定,可能是衹受傷或饑餓的野獸。
  果不其然,半晌她看到一團黑影嚮她挪移。
  她揪緊黑影,發覺那團黑影四腳着地,爬着挪嚮她。
  果然獸模獸樣!
  燕燕飛悄然抓住劍把,荒郊野地,偌大一座破廟,就她一人。她半仰頭,機警等待。
  黑影挪動,拖拖拉拉,且還發出濁重喘息。視綫漸開,黑影前面爬,後面拖,到近至咫尺,一股血腥撲來,刺人鼻息。
  燕燕飛無聲坐起,黑影竟疾疾朝她衝過來!
  燕燕飛閃避,黑影乒一聲,百摔地面。燕燕飛以為對方會起身冉撲,豈料黑影撲倒就沒站起來,燕燕飛瞪大眼註視,捲縮地上的黑影,竟然是一個人!
  “你是誰?”
  半晌,沒有聲息。
  燕燕飛蹲下身,那人癱倒地上,黑糊糊的一大團,看不清哪是手腳?哪是頭臉?她起身,摸索着撐開窗子,清亮的月光映進來,她逐漸看清,是奄奄一息的老頭。
  乍然看清,燕燕飛吃了一驚,披頭散發的一個人,眼窩深陷,臉頰瘦削,額頭、下顎、口鼻等處沾滿塵土,全身上下發出異味,整個人,活像剛從棺材拖出來。
  再探他鼻息,氣息微微,以已昏死。
  “老爹,你醒醒。”輕輕搖他。
  半晌他迸出兩個字:“姑娘。”啞啞、低低,似從遠地傳過來,虛幻不真實。
  “你有水嗎?有糧食嗎?老朽我,餓了三天了。”
  燕燕飛急抓包包,遞與他一個葫蘆、一個饅頭。老頭迫不及待埋頭苦幹。
  先喝一大口水,緊接饅頭一口口往嘴裏塞,吞咽聲很大,好像足足餓了一個月,燕燕飛忙說:“別急,老爹,慢慢吃,小心噎着。”
  他果然緩了下來,燕燕飛發覺血腥味越來越濃,忍不住問:“你受傷了嗎?”
  他說:“是。”精神似乎來了,聲音也不似剛纔低喃:“兩腳都受傷,膝蓋痛得緊,流着血……”
  “我看看。”
  他捲起褲管,其實也沒褲管可捲,兩個褲管已颳破多處,成了條狀,燕燕飛撥開條狀碎布,就見到還流着血,血肉模糊的膝蓋。燕燕飛摸索着替他上一口藥粉,老頭呻吟起來,嘴說;“腳底也有,都磨破纔流血,不能着地了。”
  燕燕飛就着月光細瞧,這老頭簡百遍體鱗傷,不衹腳底,連手肘、手心全都挂了彩,燕燕飛抓着藥瓶,不知從何下手。
  “老爹,兵荒馬亂,你一個老人傢為何不安享天年,卻要四處奔波?”
  老頭不語。
  燕燕飛忍不住追問:“你一個老人傢,去哪裏?”
  “去哪裏?”老頭的眼胖霎那發出森冷的光芒,忿忿道:“張獻忠去哪裏,我就到哪裏去!”
  燕燕飛愕住了。
  就在這一愕間,原本風平浪靜的大地隱隱聽到喧鬧。
  喧鬧自遠而近,由低而高,從隱隱約約而明明朗朗。
  燕燕飛和老頭,同時集中精神,傾聽。
  是馬蹄聲!
  不止一匹馬,那蹄聲像低吼的江河,奔竄過來。
  她聽出,至少十匹馬。
  太平盛世,十匹馬也許沒啥稀奇,但兵荒馬亂中,十匹馬之後,可能是百匹馬,百匹馬之後,可能是千軍萬馬。
  千軍萬馬之後,便是一場瘋狂的廝殺。
  如果是一對一、百對百、千對千、萬對萬的廝殺也罷,偏偏這廝殺像徵風驟雨,呈泰山壓頂之勢,鐵蹄過處,山河變色,血流成渠,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百姓,一個個躺下來了,他們給龐大的殺勢,給龐大的殺手,通嚮生命盡頭。
  殺殺殺殺殺殺!
  張獻忠,大江南北,沒有人不知道這個名字。
  這個瘋狂的劊子手,浩浩蕩蕩領着大批殺手,橫衝百闖,百殺得天昏地變,神鬼共嚎!
  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張獻忠眼裏,八百萬算啥?他殺的是千千萬萬。
  不衹善良百姓,連大明皇室襄陽王、貴陽王都死在張獻忠手中。
  太恐怖發,每次大規模的殺勢之前,必聞馬蹄。
  據傳說,每次都先聽到十匹馬,十匹成了百匹,百匹成了千軍萬馬。
  難道,這荒郊野地,這距離小鎮不過五十華裏的地方,也逃不過張獻忠?
  難道,張獻忠等人嗜殺成性,連夜晚也不休息?
  難道……,燕燕飛愕然仰頭,她瞬間覺得太過可笑,這是兩湖邊界,聽說張獻忠已奔嚮湖南,怎麽可能在這裏出現?
  但耳畔分明馬蹄紛亂,馬匹嘶吼,聲音如此清晰,何用置疑?
  燕燕飛註視外頭,明月清明,光華四射,這樣月明之夜,若還有殺戮,還有血腥,豈不大煞風景?
  止驚疑間,忽地,烏雲四合,瞬間遮蔽了月華,明月迅即隱沒。
  風聲攸然號起。
  風號之後,江濤低嘯。
  雷聲、閃電。
  千軍萬馬奔騰而來。
  霎時間,剛撐起的窗子兵地墜落,老頭一聲低叫,燕燕飛雙眼一陣刺痛,
  迅即閉眼。外頭飛砂走石,飛撲人臉面。
  野地狂風怒吼,江濤呼嘯,萬馬奔騰。
  馬尤其悲鳴得厲害,嘶吼着,像集體陷入泥潭,凄厲無助,哀哀鳴叫。
  沙石飛舞,枝丫樹葉繞空竄飛。乒乒乓乓、鏗擋鏗鐺好生吵雜,風聲且咐琳不止,雷聲更隆隆大作,間還夾着閃電……黑暗中,大地全亂了秩序,鬼哭神號,聞之聳然。
  然後,靜止。
  所有的風聲、濤聲、馬聲、雷聲,靜止。
  飛砂走石、飛舞的枝椰樹葉、閃電,消失。
  來時如迅雷,去時若閃電。
  可怕的靜。
  “怎麽回事?”兩人同時開口,但瞬間沉寂。
  暴風雨已經過去,兩人心裏睏惑,卻茫無所知,不知短短時間,發生了什麽事?
  “這年頭,什麽事都可能發生。”老頭嘀咕。
  “老爹,”燕燕飛不住問:“您貴姓?打哪裏來?”
  “我姓林。你問我哪裏來?我來自陝西延安府。”
  燕燕飛沉思一下,忽有所悟。“張獻忠那魔頭,聽說也是陝西延安人氏,林老爹,您剛剛說張獻忠人在哪裏,您就到哪裏,莫非您一傢人也受張獻忠之害?”
  林老爹眼睛鼓圓,咬牙切齒駡道:“張獻忠這孽種,我去嚮他要腦袋!”
  “這魔頭率領賊軍,一路燒殺,誰都可以嚮他要腦袋,衹是老爹,您似乎心急如焚,這是怎麽回事?”
  “生靈塗炭,我自然心急如焚,恨不得展翅尋他,無奈老朽手無縛雞之力,心中羞愧焦急,衹盼望老天垂憐,讓我追上那孽種。”
  燕燕飛聽他言語甚是奇怪,又聽他談吐甚為斯文,心中益加睏惑,遂道:“老爹,魔頭殺人作亂,衆人避之唯恐不及,您一個老人傢,年老體衰,卻要一路追他,這不是自尋禍端嗎?”
  林老爹凜然道:“我這一把年紀,還怕什麽禍端?怕衹怕不能取張獻忠腦袋,我何以對天下蒼生,何以死而俱?”
  聽他口氣,似乎張獻忠為害,他不能辭其咎,燕燕飛越聽越奇,遂問:“老爹,您老人傢莫非與那魔頭有什麽淵源?”
  林老爹先是不語,繼而沉沉嘆了一口氣,黯然道:“我是張獻忠的啓蒙老師啊!”
  燕燕飛呆了呆,說:“真沒想到。”
  “獻忠這娃兒造孽太大了,我不能眼睜睜看他殘害蒼生!”
  燕燕飛沉吟一下,緩緩說:“老爹,您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令人感佩,衹是您年老體弱,又負傷,想追上他,談何容易?”
  “追不上也要追,姑娘,不知道你走過武漢三鎮沒有?”
  武漢三鎮?燕燕飛豈僅走過武漢三鎮?這一路上,她見到太多屍骨狼藉的場面。赴荊州的路上,她看到浩蕩長江飄着死屍,武漢三鎮,遍地屍骨,尤其她走過成寧、薄折,聽說張獻忠大軍剛過,那裏屍骨如山……霎時之間,燕燕飛衹覺血腥逼上來,她熱血沸騰,渾身起了一陣抽搐。
  “人世間再沒有比這更悲慘的,到處都是死屍,長江流着血水,妻離子散,傢破人亡,這一切都足張獻忠那個孽子做的好事!”
  她默默聽着,心中一片慘然。到了末了,林毛爹已泣不成聲,再也按捺不住,發出一聲怪異的哀嚎。
  哀嚎之俊,是一長串的靜。
  可怕的靜。
  這裏卻不靜。
  這裏,距離燕燕飛昨夜棲身的破廟不過廿十華裏的小鎮,一點都不靜。
  不但不靜,而且吵人。
  這個純樸的鄉鎮,名喚藉池,位居湖北、湖南邊界,它一反常態,極端不寧。
  好多聲音竟相出籠,釘錘敲打聲、小鳥悲叫聲、公雞亂啼聲、群狗狂吠聲、衆馬嘶叫聲……簡直雞飛狗跳,吵得人頭痛欲裂。
  尤其釘錘敲打聲,從清早就響起,乒乒乓乓一直到現在,快正午了,它還乒乓個沒完沒了。
一馬兒駝回童男女
  乒乒乒乒乓乓乓乓……
  聲浪一波又一波,一串又一串。
  終於,有人按捺不住.
  正是用飯時刻,平日生意興隆的唐傢客棧,今日衹有稀稀落落幾名客人,大傢皺着眉頭用餐,忽然歇在一邊,身材矮胖,人長得粗黑的江寶生眉毛倒竪衝出來,一直衝到櫃臺前,雙手猛力拍打櫃臺,嘴巴哇哇叫道:“你們這裏是不是死了人!從早到現在乒乒乓乓釘個不停,釘棺材啊?”
  衆人循聲一望,揪揪江寶生,又瞧瞧唐掌櫃。那唐掌櫃一托鼻梁的老花眼鏡,冷聲冷調道:“是有幾傢在釘棺材,其他的都在釘房子,再不釘啊,衹怕要釘棺材了!”
  江寶生張大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在座衹有四個各人,全都是面孔陌生的外鄉客。一個足二十歲出頭,儒生打扮的馮悟凡;一個是三十歲左右,身着八卦衣的相士陳悟塵;另一個則是年約六十,臉孔瘦削,神情落寞的林老爹;在老爹身旁的是綺年玉貌,眉眼煥發英氣的燕燕飛。
  馮悟凡聽掌櫃話有蹊蹺,忙站起身,朝掌櫃雙手合十,唱了聲阿彌陀佛,
  隨即說:“掌櫃的,您一言語甚是奇怪,莫非貴地出了什麽事?”
  唐掌櫃緩緩搖頭,苦笑着,不徐不急道:“太慘了,昨晚外頭紛亂,狂風大起,有十幾匹馬衝入,馬上各臥一個孩子,大慘了!”
  燕燕飛想起昨夜在古廟,聽到風聲怒吼,江濤呼嘯,萬馬奔騰,莫非與此事有關?正疑惑間,儒生馮悟凡又追問一句:“那些孩子怎麽樣?”
  “那些孩子們,都死了,可憐啊,有十一、二歲,有的十五、六歲,跟人沒怨沒仇,不知怎地竟遭此毒手。”
  衆人聞言一呆,馮悟凡再唱了句佛號,說:“都是本地人嗎?”
  “是。”唐掌櫃眉頭一皺,說:“全都是本地人,有童男童女,也有少女,三個多月前先擄去童男童女,半個月前又擄去少女,昨兒半夜,十五個給送回來,真慘,全都給扼死的。”邊說邊捏住自己脖子作手勢。
  “竟是如此殘忍。”馮悟凡搖頭嘆氣,凝着臉問:“他們一大早敲敲打打,跟這有關嗎?”
  “有!”掌櫃說:“那些孩子都是睡夢中給抓走的,大傢都嚇壞了,趕着把自傢房子釘牢,免得被采花大盜侵入。”
  “采花大盜?”馮悟凡訝異追問。
  “是。”掌櫃眉頭皺得更緊:“十五個孩子中,有九個少女,沒有一個完璧。”
  所有人都沉靜了,馮悟凡、陳悟塵面面相覷,眼珠幾乎凸出來。
  燕燕飛突然一拍桌子,咬牙切齒道:“好個采花大盜,竟如此毫無人性!”
  林老爹緩緩擡頭,憔悴的臉上閃過苦笑,喃喃道:“這采花天盜,犯了十五條人命,在這裏已天翻地覆,張獻忠那孽種,更加惡貿滿盈。”把碗筷一放,再也吃不下飯。
  燕燕飛見他憂愁滿面,遂道:“老爹,您好歹多吃點,路途遙遠,您又負傷,再不吃,恐怕人沒追上,身體就已支撐不住。”
  林老爹搖搖頭,說:“我想立刻動身,姑娘,你我若有緣,後會有期。”
  一抄手上包袱,就要起身,估瘦的手卻被燕燕飛按住。
  “老爹,您負傷在身,恐怕寸步難行,不如歇息兩天,把傷養好,再走不遲。”
  “如此,”他眉頭深鎖,憂形於色,說:“豈不是要多擔擱嗎?”
  “老爹,依我看,您老人傢不妨買衹牲口,等傷勢梢好,可騎牲口前往。”
  林老爹臉色一黯,僵澀澀開口:“姑娘,別說牲口,就是住客棧,老朽也是阮囊羞澀,這一路上,老朽邊走邊行乞,衣衫檻褸跟個叫化子沒兩樣了。”
  燕燕飛看了看他,林老爹一身破衣檻褸,的確與叫化子相去不遠。她思索一下,說:“牲口無論如何要買,您老人傢別擔心,我身上還有些銀兩,客棧還住得起,等會我到附近看看,給您找匹馬回來,您可騎得慣?”
  林老爹無神的雙眼有了神采,但瞬間不安道:“萍水相逢,怎麽好意思?”
  “老爹,您以天下蒼生為己任,我不過略盡棉薄,算得了什麽?”站起身,揚聲道:“掌櫃的,勞煩給間房。”
  唐掌櫃堆着笑臉說:“姑娘要房間,可以,不過我話說在前頭,縣裏捕頭大人來過,要我們早早打烊,入夜之後,客棧再不許各人進出。”
  燕燕飛訝道:“這是為什麽?”隨即明了過來。“莫非與采花大盜有關?”
  “是,地方不靖,大約方便緝拿采花大盜吧。”
  燕燕飛道:“既是如此,我們大夜不出去也就罷了。”
  “這位老爹是?”
  燕燕飛想了一下,說:“是我義父,他受了傷,請問掌櫃,哪裏可以買到傷藥?”
  “姑娘要傷藥?附近就有藥店。”
  “還有,哪裏有牧場?我打算買衹牲口。”
  “有,有,出了門朝東走,離此約三十華裏,有一傢牧場,什麽牲口都有,驟子、毛驢、馬匹、牛羊,統統都有。”
  燕燕飛拱手謝過掌櫃,掌櫃喚來夥計,叫他領着燕燕飛二人往內院去,那江寶生看燕燕飛行到跟前,一伸手攔住去路,嘻笑道:“這位姑娘,長得這般標緻,可要隨時留意采花大盜。”隨之又是一串輕薄浪笑。
  燕燕飛板着臉,瞧了他一眼,江寶生看她眉眼,英氣夾殺氣,不覺一呆,眼光落在她手上三尺長劍,粗黑的臉孔霎時綳得僵硬,笑容也凝住。燕燕飛這纔目不斜視,扶着老爹往內院走。
  江寶生一件舌頭,嘀咕道:“好兇的婆娘,枉費她生得這般美貌。”
  燕燕飛走嚮牧場正是午後,九月的陽光懶洋洋照着,牧場空曠,感受不到陽光的溫煦,反而覺得陰冷,輕柔柔的風,帶着冷例,畢竟,秋天了。行近了,燕燕飛放眼一看,牧場四周有柵欄圍住,人站在欄外,泥土、草香和着牛羊異味撲鼻而來,
  柵欄嚮四周迤邐過去,很遼闊,似看不到盡頭。
  柵欄之內,不見人影,想是牧場工人午歇去了。燕燕飛尋來尋去,尋不到柵欄門,便一擡腳,躍入柵內,正想找個人來問問,忽見眼前竄出七、八個漢子,各人手持棍棒,不由分說,團團圍住她,其中一個高喊:“好啊!總算逮到你了!”
  燕燕飛不解望嚮衆人,心中睏惑,愕然無語。
  “這個偷馬賊,今天給逮到了吧?”
  燕燕飛斥道:“鬍說,誰是偷馬賊?”
  “就是你!”那人指着她:“倒是出人意外,竟是個女偷馬賊!”
  燕燕飛啼笑皆非,正待分辯,又聽喝道:“這娘兒硬是厲害,竟偷去二十來匹馬,大傢抓住她!”
  棍棒齊嚮她打來,燕燕飛一舉劍,托住三支,嚷叫道:“你們在幹什麽?”
  “就是你!”大傢叫:“趕快動手,非打死這娘兒不可!”
  一陣吆喝,另三支棍子朝她後腦擊來,燕燕飛舉劍往後格擋,三支棍子驀地脫手飛開,立刻聽到嚷叫:“這娘兒好生厲害,恐怕是采花大盜的同黨!”
  燕燕飛越發氣悶,當另兩支棍子朝她腹部狠命打來,她一挺劍,霎時兩支棍子飛出,持棍的兩個踉蹌倒地。大傢警戒圍成圈圈,將燕燕飛睏在中心,燕燕飛惱道:“你們胡闹什麽?我是來買馬的。”
  “買馬?別說得好聽,若不是咱們大夥兒守牢了,恐怕你早已將馬騎跑了。”說話的大聲呼喝:“大傢夥兒,一齊動手,我不相信這娘兒有多大本事,上!”
  忽聽有人喝道:“住手!”
  燕燕飛循聲一看,那端一個魁偉漢子緩步而來,四十許人,着黑衫、布鞋,臉上有微微笑意。走近了,他朝持棍漢子一揮手,說:“你們下去吧!”
  一邊睜着亮灼灼的眼打量燕燕飛,道:“我是牧場主人,姓吳,姑娘莫非是外地來的?”
  “是!我打貴地路過。”
  吳場主嘴邊仍一逕笑着:“怪不得口音十分陌生,姑娘既是來買馬,那就隨我到裏頭挑選吧。”
  燕燕飛隨他前行數十步,在一寬敞的馬廢停下,裏頭有各種顔色的馬,白的、黑的、灰的,棕的。燕燕飛正逐一打量,突聽得吳場主冷笑道:“姑娘,這些馬你看着眼熟,是不是?”
  燕燕飛愕然擡頭,衹見吳場主嘴邊微笑已消失,陰着一張臉,眼裏放出寒冷的光。
  “這些馬,前陣子被偷走了,昨天深夜馭着死人出現,如今又回到牧場,姑娘,你有什麽話說?”
  燕燕飛氣惱道:“你這人,為何如此不講道理?”
  “你要講理?”斜着眼梭她,說:“好!我找一個人跟你講理!”立即揚聲道:“張捕頭,請!”
  一個身個挺拔,身着公服,腰間佩刀,約廿七、八歲的青年閃身而出,這年輕人雖凝着臉,卻有禮地朝她一拱手:“我是本縣捕頭張俊明,此時此刻,姑娘在此出現,倒是奇怪。”
  燕燕飛越發氣惱,恨聲道:“有什麽奇怪,我來買馬,招誰惹誰,竟生出這許多是非,如今,我不想買了,我不管你什麽捕頭捕尾,請讓開路,我不與你們多說!”說罷,一甩袖,轉身欲走。
  “等等,姑娘,事關采花大盜,不得不謹慎。”
  燕燕飛更加惱怒,氣忿忿道:“我衹是打此地路過,想買匹馬代步,采花大盜與我何關?倒是莫名其妙!”
  “喝!”吳場主上下打量她一番,冷言冷語道:“姑娘傢尖嘴俐舌,竟然敢頂撞捕頭大人,好大的膽子!”
  燕燕飛聽若未聞,瞧也不瞧他一眼,衹把眼望嚮張俊明,冷冷問:“我不知道什麽采花大盜,我想走了,行嗎?”
  “等等。”張俊明和顔悅色道:“姑娘,不是張某硬要刁難,此地采花大盜做下大案,張某職責在身,但凡有點蛛絲馬跡,便要盤查。”
  燕燕飛無奈道:“既然如此,你盤查吧。”
  “眼下,我衹想請教姑娘幾個問題,衹要姑娘從實作答,張某絶不刁難。”
  燕燕飛聽他語氣誠懇,一肚氣去了大半,這纔緩緩說:“我叫燕燕飛,滄州人氏,捕頭大人有話請問。”
  “原來是燕姑娘。”張俊明沉吟一下,問:“燕姑娘既是滄州人氏,兵荒馬亂,怎會來到本地?”
  “我來尋傢父。”見他眼色疑惑,燕燕飛索性道:“傢父在寧靖王府供職,前日尋到荊州,寧靖王為避張獻忠,已遷往福建,我從荊州一路跋涉到此,想繞過兩湖邊境,直奔福建,此去福建,路途遙遠,難道不能買匹牲口嗎?”
  張俊明和吳場主面面相覷。吳場主眼光閃爍一下,隨即道:“捕頭大人,這丫頭尖嘴俐舌,千萬別上她當!”
  燕燕飛置若罔聞,衹微笑望嚮張俊明,語氣平和道:“捕頭大人,我話已說得明白,能走嗎?”
  張俊明作了手勢,道聲:“請。”燕燕飛微微一笑,飄然前行,衹行數步,張俊明緊緊喚住:“燕姑娘,你落腳何處?”
  “唐傢客棧。”
  “地方不靖,燕姑娘請多保重。”
  燕燕飛一拱手,說:“多謝。”嚮外遇邏而去,衹是當她甫出牧場,便聞後頭馬蹄踢踏,有一人策馬奔來,到她跟前,急急勒馬。
  “燕姑娘。”來者是一捕快,他道:“此去唐傢客棧,有一段路程,我們捕頭大人囑咐,這匹座騎藉與姑娘。”
  燕燕飛嫣然一笑。“多謝你們捕頭大人。”牽着馬小跑幾步,一陣旋風,躍上馬背,俐落身手,看得那捕快目瞪口呆,忍不住低喝:“好身手!”衹是瞬間,燕燕飛已疾馳而去,一陣煙塵揚起,人馬早已不見蹤影。
  ※※※
  入夜的唐傢客棧,凄凄冷冷,跟往日的高朋滿座簡直無法比擬,稀稀落落的客人,全都是準備夜宿的。
  儒生馮悟凡和身着八卦衣的陳悟塵一桌,夥計上前問他們吃點什麽?馮悟凡說:“給我來點紅燒一口豆腐,白菜。”他轉頭看陳悟塵:“你還要什麽?”
  陳悟塵說:“炒豆牙菜。”
  夥計堆笑道:“兩位客館,中午吃素,晚上也吃素?”
  “是。”馮悟凡說:“我們習慣吃素。”
  長相粗黑的江寶生突然把碗筷一放,粗聲大氣衝着唐掌櫃叫:“掌櫃的,能不能把門打開透透氣,悶死人了。”
  唐掌櫃瞄他一眼,不理不睬。
  江費生無奈,滿腹怨氣轉嚮夥計。“夥計,悶死了,打開前門透透氣。”
  “你多擔待吧,什麽時候了?”夥計冷冷閣下一句話,頭忙活去了。
  江玉生百般無聊,東張西望,眼睛攸然一亮,立即露出森白的牙,笑顔逐開挪步嚮陳悟塵。
  “看相的!你要真靈光的話,你就算算,采花大盜何許人?住在何處?免得大傢麻煩!”
  陳悟塵瞄他一眼,輕輕摩掌下顎,慢條斯理說:“山人論相,有一定規矩,你要卜卦,二十文。”
  江費生呸一聲:“二十文?倒是好意思要?二十文我可以吃喝兩頓,還吃不完哪!”他一拍手,叫:“夥計,給一壺白乾,再來盤牛肉!”
  林老爹的位子,隔陳悟塵一張桌子,燕燕飛看他不斷朝陳悟塵張望,好奇問他:“老爹,您可有事?”
  林老爹微微頷首,道:“那位相士,長相斯文,看來也讀了不少書,何況又在外頭闖蕩,想必見多識廣,我倒想過去聊聊,看看能不能探出張獻忠消息?”
  “我陪老爹過去。”燕燕飛輓着他手,同他倆走去,到近前,林老爹朝二人一揖,馮悟凡二人忙起身還禮。
  “阿彌陀佛,兩位施主……”馮悟凡雙手合十,不防陳悟塵桌底碰了他一下,馮悟凡忙改口,朗聲道:“這位老丈,這位姑娘,有什麽指教?”
  “我姓林。”林老爹指指一旁:“這位燕姑娘,我們萍水相逢。”
  燕燕飛忙說:“我是老爹的義女。”
  馮悟凡說:“兩位有何指教?”
  “不敢。”林老爹抱拳,問:“二位府上何處?”
  二人面覷相望,馮悟凡說:“我們都從湖南來。”
  “一路可有張獻忠消息?”
  二人皆驚,陳悟塵睏惑道:“那個殺人魔王,老爹為何要探他消息?”
  一旁的馮悟凡雙手合十,連呼:“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燕燕飛看他分明儒生模樣,舉止卻似僧人,遂疑道:“這位公於,莫非佛門居士?”
  馮悟凡先是一訝,繼則點頭道:“我信佛,自幼扳依謹守五誡,我叫馮悟凡。”
  “原來馮居士。”再看桌上俱是素菜,便道:“這位半仙,也是佛門居士嗎?”
  陳悟塵遲疑一下,點頭道:“本來佛門居士,不與人看相論命,出門在外,要點盤纏,所以……”
  “既如此……”燕燕飛從袖中取出製錢,連數二十文,說:“半仙,我義父有事,還煩請您指點迷津。”
  陳悟塵轉臉揪緊林老爹,問:“老丈,您想知道什麽?”
  林老爹稍一沉吟,一字了清清楚楚說道:“老朽想知道張獻忠正確行蹤。”
  兩人俱是一驚,我望你,你望我。半晌,陳悟塵纔開口:“此人殺人千萬,血跡太多,已淹沒去路。”把錢往前一堆,道:“什麽人都可算,就是張獻忠,山人無法效勞。”
  燕燕飛一見他推得如此幹脆,不覺變色道:“你既穿八卦衣,怎可如此輕率推拒?莫非欺世盜名?”
  陳悟塵不覺怒火竄起,盯住她,不樂道:“山人為了盤纏,纔替人看相卜卦,如今已把製錢退還,怎叫欺世盜名?”
  林老爹忙勸阻道:“不算也罷,大傢出門在外,別傷了和氣。”
  馮悟凡在旁已按捺不住,定定瞧林老爹,疑惑道:“老丈為何打聽張獻忠?昨天路上聽人談起,他已殺到長沙,老丈要問他行蹤,此刻已在長沙,何須卜卦?”
  “他行蹤太快,變幻莫測。”林老爹長長嘆口氣:“等我追到長沙,他又不知去嚮。老朽的意思,陳居士指點一條明路,以免徒勞無功,也免得老朽心着急。”
  二人聞言,再次面面相覷.馮悟凡唱了句佛號,不解看着林老爹說:“老丈,那張獻忠乃罪大惡極大煞星,別人避之猶恕不及,您為何苦苦追他?”
  這端正說着話,外頭有人拍門。大傢全眼灼灼望過去,夥計一臉遲疑,轉臉看往唐掌櫃。唐掌櫃遲疑一下,這纔揮手示意開門。
  門一推開,外頭站着兩人,一少女一青年,少女十五、六歲,青年是個盲人。少女一手懷抱琵琶,一手拾包袱,瞎子則手持拐杖,靜靜站在少女身旁。
  江寶生眼睛鼓大,拍掌道:“哈!唱拍的妞兒,太好了,正悶得慌,來,快進來,給老子開懷解悶。”
  夥計硬綳綳回絶:“兩位要賣唱,去去去,別處唱去!”
  就要掩上門,少女急道:“不是要賣唱,小哥,我們來宿店。”
  “不成,不成,官府有今,入夜以後,不許客人進出。”
  夥計說罷,急要掩門,少女更急,纖瘦身子往前一站,硬生生攔住,慌忙道:“小哥,請行行好,方圓數十裏,無棲身之所,又聽說采花大盜猖撅,我們兄妹倆也不敢住在外頭,請小哥千萬通融,讓我兄妹住下來。”
  “是啊!”瞎眼青年也說:“我一個大男人,無關緊要,我妹子是個女孩傢,怎好宿在外頭?我兄妹兩個,一個眼瞎,一個軟弱,小哥,您無論如何行個方便。”
  “我也想給你們方便。”夥計愁着臉,無可奈何道:“官府有令,誰也不違抗!”
  少女越發着急,軟聲軟語求道:“小哥,你行行好,行行好嘛!”
  夥計被她求得心軟,轉頭看唐掌櫃。掌櫃沉吟一下,朝前行了幾步,說:“小姑娘,不是我們不肯行好,而是官府有令,我們規規矩矩做生意,也不敢陽奉陰違,這麽着吧,告訴你一條明路,這兒有位白少爺,做人古道熱腸,你們到他那裏,他自會安置你們的。”
  少女喜形於色,急間:“白少爺,他住在哪裏?”
  “離此二十裏的白傢莊。”
  少女喜色消失,一臉惶恐,瞎眼青年遲疑一下,澀澀道:“既然如此,天紅,咱們摸黑走一段吧。”
  燕燕飛看他兄妹滿臉迷茫、恐懼、無奈,不知何去何從,心生不忍,忙製止道:“等一等。”轉臉看掌櫃。“聽你們口口聲聲說官府,也不知道附近可有衙門?”
  “衙門在縣城。”掌櫃凝着臉,說:“我們規規矩矩作生意,衹要官爺說什麽就聽什麽。早上那位捕頭大人來過,他說得明明白白,我們老百姓也不敢多問。”
  燕燕飛想了一下,問:“那位捕頭大人,你可知他歇在何處?”
  “在白少爺府上,這幾天,捕頭大人來辦案,一直住他那兒。燕姑娘,你問這做什麽?”
  “他兄妹不宜走夜路,我想走一趟白傢莊,把這二人容許他們住你這兒。”
  唐掌櫃頷首道:“這樣也好,燕姑娘真是古道熱腸。”
  “好姑娘!”江寶生一旁嚷嚷:“你要去白傢莊,我與你作伴!”
  燕燕飛別過臉,懶得理他。
  “省省吧!”一旁的夥計揪揪他,說:“到時候刀劍無眼,生意沒做成,把命倒送掉,不划算吧!”
  “這位姑娘都不怕刀劍無眼,我怕什麽?”
  唐掌櫃冷冷瞧住江寶生,冷冷發話:“官府有令,入夜不得進出,燕姑娘是有要事,你湊什麽熱鬧?”
  江寶生一抹鼻子,再不言語了。
  ※※※
  氣氛冷凝。
  酒菜雖豐富,大傢卻少動筷。主人眼睛梭着,勸道:“大傢好歹吃點,待會兒有事商量。”
  這主人,而立之年,白皙的一張臉,眉清眼秀,甚是溫文儒雅。席間頻頻勸吃勸飲。眼看吃喝得差不多,他起身,修長的身個,看來如玉樹臨風。他舉盟嚮衆人,朗聲道:“各位幹了這盟酒,我白禹奇有話說。”
  衆人一飲而盡,白禹奇環顧衆人,說:“采花大盜猖撅,鄉親父老人心惶惶,昨夜又見屍體回來,事態更加嚴重,白某以為,唯有合衆人之力,才能將采花大盜繩之以法。”他稍停頓,作個優雅手勢,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白某願盡棉薄。”
  衆人定定看他。他神閑氣定,輕聲說:“鐵竜,東西捧出來。”
  侍立一旁的鐵竜,忙人內,稍頃捧出一個木匣來,恭恭敬敬呈與白禹奇。
  白禹奇慢條斯理敢開匣子,裏頭鋪着一方白錦鍛,錦鍛之上一錠錠黃澄澄、亮閃閃的金元寶,白禹奇一梭衆人,微笑道:“這是二百兩黃金。”
  把臉朝嚮張俊明,字字清晰說:“當着衆人面,白某將這二百兩金子交與張捕頭,算是緝拿采花大盜賞金。”
  張俊明忙拱手道:“白少爺如此慷慨,二百兩金的確大手筆。”
  “不大,不大。”白禹奇閃過得意色。“采花大盜這等厲害,能逮住他,談何容易,二百兩金不算多。”
  那幾個士紳交頭接耳密議一下,公推一位代表說:“我等地捐出一百兩黃金。”
  “太好了!”白禹奇雙眼一下興奮的發亮,興奮道:“三百兩賞金,想必引來更多勇士!”
  一傢丁匆匆進來,報道:“有位姑娘找捕頭大人。”
  張俊明告罪一聲,往外行去,至外院,見一身形修長的女於伫立月下,張俊明暗暗訝異,女子聞腳步聲,轉過臉來。張俊明這纔認出是燕燕飛,不覺訝道:“是你!”
  “素昧平生,捕頭慷慨藉馬,多謝!”
  “還不錯吧,騎得慣就送與姑娘。”
  “這怎麽好?原說藉與我的。”
  “怕姑娘不受,纔說藉的,姑娘若喜歡留下好了,不值錢的牲口。”藉月光緊緊瞧她。“天黑了,找我有事?”
  “聽說你下令,入夜後,不許客人進出客棧。”
  “是。”張俊明凝重道:“怕采花大盜和同黨混入,滋生更大事端。”他說:“我們沿路設有崗哨,燕姑娘沒碰到麻煩嗎?”
  燕燕飛淡淡道:“都是小麻煩,不足挂齒。”
  張俊明聽她說得輕鬆,臉頰頓時熱起,吶吶道:“我那手下真該糟,他們,難道沒盤查你?”
  “你的面子大啊!”燕燕飛笑道:“我一提捕頭大人,他們讓我過關,還詳細指引路徑,怕我走岔了,還特地護送我前來吶!”
  順手往墻角一指,果然,張俊明一眼認出是他手下捕快,正站在暗處盯住。張俊明一寬心,揮揮手,道:“沒事了,你忙活去吧!”
  轉頭看燕燕飛,問:“你摸黑來,莫非有事?”
  “有一位瞎眼青年,帶他妹妹欲投宿客棧,掌櫃的不敢收留,我特地來求情,請張捕頭給他兄妹方便。”
  張俊明遲疑一下,凝重點頭。
  “也罷,既然你這麽說,就讓他兄妹歇下了,衹是燕姑娘,你自已也要小心纔好,大夥兒都沒見過采花大盜頁面目,任何人都有嫌疑。”
  燕燕飛沉沉點頭。
  “沒別的事,我走了。”
  張俊明送她往外走,她忽地嫣然一笑:“怎地先前住宿的任他們留下,倒是後頭的不收留,也許采花大盜及早混入呢!”
  “先前住店的掌櫃報備過,何況……”他衹笑笑,住了口。
  燕燕飛知他不便明言,便也不追問,沉默間,張俊明倒又開口:“為了揖拿采花大盜心已有人懸賞三百兩黃金,不知燕姑娘可有興趣?”
  “三百兩黃金,倒是筆大數目。”她微笑道:“張捕頭認為我有能耐賺這三百兩黃金?”
  “在牧場見識過姑娘身手,想必姑娘不是泛泛之輩。”
  “張捕頭見笑了,不過花拳綉腿。”她雙手一揖。“我走了,再謝謝你的馬。”
  但有人朗聲攔她:“姑娘,請留步。”
  燕燕飛回頭一看,是個長身男子,神情穩重,一派溫文儒雅。
  “這位姑娘,想必是張捕頭朋友。”黑暗中仍看出眸光灼亮,衹聽他誠懇道:“我奉張捕頭為上賓,這位姑娘既是張捕頭的朋友,也是我白禹奇的朋友。”他偏臉看張俊明:“張兄,您說是嗎?”
  張俊明說:“多謝白兄。”
  “姑娘,請進屋奉茶。”
  燕燕飛被請到東廂房,僕人送來茶水後,白禹奇微笑望燕燕飛,問:“姑娘從何而來?”
  “滄州。”
  “好地方。”白禹奇說:“高人輩出,聽說不但男人會武功,婦人小孩也不例外,武風昌盛,燕姑娘想必身手不凡?”
  燕燕飛不答,卻反問:“何以見得?”
  “當此亂世,一個女孩傢,敢外頭闖蕩,不是簡單。”
  燕燕飛淡淡道:“我沒那麽了不起,衹不過為了尋傢父,纔四處奔波!”
  白禹奇愕了一下,立即關切問:“今尊……”
  燕燕飛不想多言,衹是微笑,張俊明一旁道:“燕姑娘的的父親在靖王府供職,燕姑娘曾到荊州尋親,不料寧靖王已遷往福建。”
  白禹奇哦了一聲,問:“這麽說來,燕姑娘去過江陵?”
  燕燕飛點點頭,輕嘆一聲:“晚了一步。”隨即淡淡道:“此事不勞白少爺操心,我一路尋去,總會找到他老人傢。”
  白禹奇點點頭,說:“這樣倒好,有緣千裏來相會,要不是有這番周折,燕姑娘說什麽也不曾打這條路過,這是緣吧。”
  “不敢叨擾白少爺,”燕燕飛起身。“我得走了。”
  “不急,”白禹奇手勢製止。“真巧,你今日來此,解我燃眉之急。”
  “燃眉之急?”
  “是。”白禹奇拍掌,進來一僕人,他說:“去請小姐。”僕人去了,他親自給兩位客人斟茶,邊解釋道:“采花大盜橫行,傢中雖有護院,卻不便進出內宅,燕姑娘能否在此暫留數日,以便陪伴我傢小妹。如此一來小妹有人照應,二來也免我睡不安忱。”
  “睡不安忱?”
  “燕姑娘請想,我傢小妹,年方一十六,活潑調皮,采花大盜橫行,我如何能夠安枕?”
  說話間,外頭急急腳步聲,一個纏了瓣子、圓臉的少女咄啦啦一掀簾子,嘴裏嘰喳道:“哥,你喚人找我,什麽事?”
  “看看這丫頭野的!”他愛寵笑斥說:“來……小薇,見過你燕姊姊。”
  小薇定在原地愕了一下,黑白分明大眼滴溜溜盯緊燕燕飛,半晌,燦然而笑,上前拉她手,甜言甜語道:“燕姊姊,你好漂亮哦。”
  燕燕飛微微一笑,說:“哪裏,你纔可愛呢。”
  “哥老是說我調皮。”朝白禹奇一嗽嘴,得意道:“瞧瞧燕姊姊一見面就誇我。”
  衆人被她天真無邪的語態逗笑了。
  “你乖一點,燕姊姊纔肯留下來陪你。”
  小薇大眼一眨,意外地:“這位燕姊姊要陪我?”兩道濃眉一揚,喜孜孜看住白禹奇,嘴裏嚷道:“太好了!是不是燕姊姊陪我,你就不會多管我?”
  白禹奇頷首柔聲道:“是,衹要有燕姊姊陪你,我就放心,不多管你。”
  “太好了!”小薇一聲歡呼,但立即睏惑望同燕燕飛。“你肯不肯陪我?燕姊姊。”
  燕燕飛笑道:“我暫時陪你一宵,至於明天,明天再說。”
  “好嘛!”小薇有些無奈,神情卻顯得歡喜,笑盈盈地問:“從現在起,我想做什麽,你就讓我做什麽?”
  燕燕飛笑而不語。
  白禹奇卻說:“不成,燕姊姊要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的,不是燕姊姊聽你的。”
  “好嘛!好嘛!”她嘴唇蹶起來,嘀咕道:“總是要我聽話,都說聽好多話了,還聽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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