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伴霞樓主 Tong Changzhe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7年)
紫府迷蹤之奔雷小劍
  作者:伴霞樓主
  大涼山下,金沙江畔,雷波城郊,羅浮村中,住着一戶人傢,他是奔雷劍雷天洪夫婦二人,隱居於此。
  這傢在羅浮村的村尾,傍山近水,門前修竹千竿,四周溪流縈繞,緑波潺潺,越顯得水木清華,風景幽勝。
  雷天洪這奔雷劍法,乃是得自一代劍客上官虹所傳。
  第一回:殺父淫母母不屈
  第二回:斬草除根根未斷
  第三回:窗外聞兩蕩婦竅竅私語
  第四回:親娘還活着
  第五回:情海狂濤初試奔雷劍
  第六回:劍魔着實厲害
  第七回:奔雷劍起驚雷起
  第八回:嬌娥,我深愛着你
  第九回:仇人相遇,分外眼紅
  第十回:秘笈沉入海底
  第十一回:佳人,你在哪裏
  第十二回:無敵天下偏多愁
  第十三回:殺人狂怎麽也有愛?
  第十四回:邪魔淫劍,偏遇奇人
  第十五回:巫山月夜情人醉
  第十六回:醜女們
  第十七回:嬌娥不衹美麗
  第十八回:石上留言
  第十九回:冒死救娘親
  第二十回:第一次呼喚娘
  第二十一回:驀遇天仙
  第二十二回:亂倫逆道
  第二十三回:橫刀奪愛
  第二十四回:奔雷小劍
  第二十五回:黑漆漆的洞裏並不黑
  第二十六回:壯士身殘廢武功
  第二十七回:巨蟒
  第二十八回:冤傢早晚要聚頭
  第二十九回:初露鋒芒
  第三十回:女人不都是弱者
  第三十一回:黑世界裏的怪嫗
  第三十二回:古墓---飛屍---驚魂
  第三十三回:欲焰 淫婦 鮮血
  第三十四回:劍魔偷劍術
  第三十五回:怪婦真火
  第三十六回:色膽包天
  第三十七回: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第三十八回:奔雷劍法更需完善
  第三十九回:吃掉海龜之後
  第四十回:三十年仇恨總要了結
  第四十一回:鐵指禪功
  第四十二回:怪漢弄玄
  第四十三回:蒼天有恨
  第四十四回:愛不要過分,否則
  第四十五回:清理門戶
  第四十六回:檐上飛人
  第四十七回:插翅蜈蚣
  第四十八回:反目成仇
  第四十九回:癡情會嬋娟
第一回:殺父淫母母不屈
  大涼山下,金沙江畔,雷波城郊,羅浮村中,住着一戶人傢,他是奔雷劍雷天洪夫婦二人,隱居於此。
  這傢在羅浮村的村尾,傍山近水,門前修竹千竿,四周溪流縈繞,緑波潺潺,越顯得水木清華,風景幽勝。
  雷天洪這奔雷劍法,乃是得自一代劍客上官虹所傳。
  原來那上官虹乃魔劍老人之徒,因上官虹追殺赤煉人魔普狂夫,不但魔未祛成,反而誤中姦計,被普狂夫廢去了他的雙腿,幸為雷天洪所救,方始免於遭難。
  這時,在羅浮村中突然出現兩名怪人,一人身軀瘦削,身着道服,雙目微紅,他每天就繞着雷傢住宅打轉,另一人則為一蒼發老者,他似對那道士的行動特別註意。
  羅浮村乃是一小小山村,自無客棧旅捨,那瘦削道人藉居在一所破廟裏,那蒼發老者卻藉居在一處農傢,不過他仍時時註意着那瘦削道士的行動。
  一天晚上,雖然不是月黑風高,卻也是烏雲滿天,有月而不明,整個雷宅都靜寂無聲,燈光且熄,本來山村中的入睡覺都較早。
  二更過後,忽聽一個鴨子的嗓音喊道:“姓雷的聽着,你妻蘇萍與貧道前緣未盡,今來帶她回去,但希請勿阻攔,否則貧道衹有超渡你了。”
  雷天洪乃是血性漢子,哪能忍受得了,怒哼一聲道:“好惡道,那得看你的能耐了。”
  話聲中,人已縱出窗外,振腕一抖,招走“一柱擎天”,頓時間,轟轟隆隆,如迅雷忽發。
  那瘦削道士卻是個識貨的人,一聽雷動,已哈哈大笑道:“原來你是劍魔傳人,可惜你功力未大成,還降不住本道人。”
  他話音方落,突聽一個蒼勁的聲音道:“赤煉人魔,你不就那點玩藝麽?老夫卻有點不信,憑着那兩手邪功,竟可以作惡天下,我看你是自覓死路。”
  隨着話聲,從竹林內走出來了那蒼發老者,他雙手緊握,走了出來。
  赤煉人魔一打量那老者,冷哼了一聲道:“方老頭,你倒追得緊,難道普大爺真的怕了你麽?”
  蒼發老者哈哈笑道:“赤煉人魔,你真認為能勝過老夫,那就請動手。”說着雙手一緊,迎面劈過去一掌。
  此時的雷天洪,雖然武功不錯,終因他少在江湖中奔走,經驗太差,眼前傢中來了兩名武林高手,他已不知如何應付了,呆呆的發了怔。
  就在這時,赤煉人魔普狂夫鬼眼一掃,見狀心中一動,他知道自己的赤煉神功尚未練成,和對方對不得掌,否則赤煉內發,自己先受其害。
  心中一動,斜瞟了雷天洪一眼,突然間身形一轉,人已到了雷天洪的身後,赤煉掌用了十成功力,朝着雷天洪後背心上猛力一推,冷笑道:“這一掌,你替我接了吧!”
  雷天洪冷不防之下,被人全力一推,人就迎着那蒼發老人劈來的一掌,迎了上去。
  衹聽“蓬樸”,跟着“哎呀”,一聲慘叫,就見雷天洪已然在那蒼發老人的手掌下,頭腦迸裂,腦漿四濺,人也僕倒在老人的腳下,老人怔了,一時之間他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從房內衝出個孕婦,她挺着個大肚子,連滾帶爬撲倒在雷天洪的屍體上,放聲大哭。
  這情形入在那蒼發老人眼中,他心中有說不出的內疚、心慚,眼前他不知是安慰的好,勸說的好。
  那女人哭夠多時,忽然擡起頭來,怒瞪着那蒼發老人,冷聲道:“你是什麽人,為什麽殺我丈夫?”
  蒼發老人聞言一怔,訥訥的道:“我……我……這……這……”
  他訥訥半天,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最後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稱呼,昂然道:“我是鏡湖老人,有事找我好了。”說完話,轉身飛縱而走。
  赤煉人魔普狂夫一見逼走了那蒼發老人,就將劫走雷夫人之時,院中突然出現了一位老婆婆,她扶起了雷天洪的妻子蘇萍,道:“此處已成鬼域,好人時刻覬覦。走,我帶你去個安全的地方,等小孩生下來,還怕報仇無人麽?”
  說着,先在雷宅放起了一把火,然後帶着蘇萍走了。
  赤煉人魔普狂夫看得雙目都要冒出火來,但他自知不是人傢的敵手,衹有眼睜睜看着人傢將美人兒帶走,他也無可奈何。
  那位老婆婆半扶半攙,帶着那懷孕夫人離開了羅浮村,在深山之中找了一處洞穴,安置了雷夫人,並勸慰着道:“令夫已經死了,雷夫人你要節哀,等你生産下來,不論是男是女,大仇總可以報回的。”
  雷夫人亦非世俗兒女,聞言細想之下,也衹有如此,從此她就在那老婆婆照顧下安心待産,約經大半個月之後,瓜熟蒂落,雷夫人一胎産下兩名女嬰。
  老婆婆笑對她道:“你這長女歸我,由我老婆子收在門下,等將來藝成,你夫之仇就可報了。我現在給你留下一捲劍笈,等你小女長成,好好教她,等她們姊妹劍成,何愁大仇不能報。”
  産後虛弱的雷夫人,她心中是萬分不願意,但衡量眼前情勢,夫仇欲報,兒女要養,她又不得不點頭答應。
  那老婆婆又將她安頓了一番之後,方始帶着那大女嬰走了。
  在這時,那赤煉人魔普狂夫並沒有放棄雷天洪夫人,因為在他的眼中,雷夫人已是天下少有的美色,他必須得到纔甘心。
  他找遍了附近的名山大川,山𠔌幽洞,最後,他終於在邛崍山窮風𠔌找到了這位夫人,他在情欲衝動之下,就抱住雷夫人求歡。
  雷夫人拼命的掙紮呼叫,驚動了隱居此𠔌的鏡湖先生,他聞聲趕了過來,卻驚走了赤煉人魔普狂夫。
  再說鏡湖先生方子明,因在雷宅誤傷了奔雷劍雷天洪之後,心中十分頽喪,遊興大減,也就自回傢去。
  他傢住在岷江上遊,又名雒江的江邊,一處漁村。
  他有一子名叫方清,雖然也有一身的功夫,但卻是以捕魚為生。
  一天,他在捕魚回傢的時候,突然聽見竹林內有刀劍擊撞之聲,他慢慢走近窺觀,見這片竹林,半臨陸地半臨江,有四名女人在鬥劍。
  三個人打一個人,被打的那女人一直的在哀求,道:“三位師姐,你們何苦這樣逼我呢?我為了一生的清白,我不得不離開莽蒼呀!”
  三女中一人道:“三妹,不是我們逼你,實在是師命難違呀!”
  那女人叱道:“二姐,你還沒有受夠,白天是他的徒弟,晚上是他的姬妾,你覺得這樣很好嗎?”
  就在這時,方清正好趕到,放下了漁簍,撲上前去,喝道:“幹什麽?打劫嗎?”
  三女一見進來了一名漁郎,相視一笑收劍而走,留下那一女子,就被方清接在傢內,一問之下她名叫苗金鳳。
  方清人本瀟灑,生性又爽直,而且傢中又無其他閑雜人等,於是就留下了苗金鳳,他還是一樣的日出而作,日息而休,並無一絲邪念。
  不過,這男女二人日相廝磨,就難免生情,半年之後,二人就結婚了,恰在這時,鏡湖老人也回來了。
  苗金鳳自然要拜見老人傢,並說出自己乃是赤煉人魔之徒,因不願被師父姦污,所以纔逃出了魔宮,原被師姐們追到,因方公子的出手相救,始纔得免。
  須知那鏡湖老人俠義為懷,聽他說出來由,自是答應收容,何況老人膝下有子未娶,見苗金鳳出污泥而不染,人更秀美,更起了納媳之心。
  苗金鳳本是武林兒女,自無閨閣之女那樣的靦腆,自忖已是二八年華,是該婚配的年齡了。
  再說,又別無投奔之處,女兒傢浪跡江湖,豈是了局,而且赤煉人魔豈肯就此甘休,又見那漁郎方清英俊不群,心中已是千肯萬肯的了,一年之後,便生下了方洪。
  就在這時,赤煉人魔已聞報趕來,但他在鏡湖老人手下仍然不是敵手,於是就在鏡湖老人父子兩人的痛懲之下,受傷逃去。
  那赤煉人魔逃回到莽蒼山魔窟,自不甘休,但心中知道自己已非鏡湖老人敵手,這纔閉關十四年,將赤煉毒掌練成之後,立刻趕往方傢。
  甫一照面,先就將方清斃在他那赤煉毒掌之下,纔待要嚮苗金鳳下毒手,忽然發現他這位女弟子雖然年紀已過三十,但盛開的花朵,自勝過含苞的蓓蕾,美豔更勝當年,這魔頭不禁色心又起,便打算將她擄回莽蒼享受,故爾未曾施放其赤煉毒掌。
  要知苗金鳳幼年時,武功已然不弱,又知這魔頭早晚仍要尋來,是以她雖然結婚生子,武功亦未擱下,且又是丈夫處,盡得鏡湖老人的武功,赤煉人魔普狂夫不施展毒着,一時之間竟然奈何她不得。
  但是那赤煉人魔不是不肯出手,皆因他掌有奇毒,生怕傷了她,當下便命手下三名妖姬,也可以說是他另外三個徒弟,務必要將她生擒。
  雖然時隔十四年,苗金鳳的武功大有進步,她那三個師姊個個的武功也有有進境,苗金鳳以一敵三,苦撐多時,便傷在她大師姊一掌之下。
  這時的苗金鳳眼見丈夫已死,可說是痛不欲生,她本想一死,從丈夫於地下,但一想到自己的孩子方洪,她不能死。
  自己若就此一死,他豈不也要同歸於盡,方氏門中豈不斷了香煙,她想到這裏,當下猛的一咬牙,翻身逃入室中。
  須知苗金鳳心思細密,且她無時無刻不在防赤煉人魔前來,故爾早在她房中預先掘了地道。
  今日聞警之時,生怕方洪與赤煉人魔照面,在出室之時,就先點了孩兒的穴道。
  此刻,苗金鳳奔進房去,搶了方洪,即鑽入地道中,狂奔逃走。
  苗金鳳行動快捷如風,雖在她內腑受傷之下,仍然狂奔而逃。
  赤煉人魔雖然發現了地道,但他怕中了暗算,所以未敢嚮地道中去追,因他知道鏡湖老人隱於邛崍山窮風𠔌中,他知道苗金鳳必嚮邛崍山逃去,便沿途追蹤。
  苗金鳳迂回繞道,在途中走了一個多月,她日伏夜行,便有一多半時間,是在無人煙的深山之中奔逃,別說她在逃時,身邊未帶銀兩,即是帶得有,在這深山之中也無處買去。
  一路之上,衹靠到處采摘野果充饑,而且她又在內傷之下,是以時纔一月,已是瘦得失去了人形。
  又兼行走在荊棘叢莽之中,衣衫亦已破爛不堪,可憐她那孩兒方洪,此刻已餓瘦得衹剩下皮包骨頭了。
  他們的目的,衹是尋到窮風𠔌,找到了鏡湖老人,即可脫險。
  眼看着,他們又進入了邛崍山,方洪卻叫道:“娘啊!幾時我們纔到得窮風𠔌呀!”
  方洪衹不過纔有十二、三歲的一個小孩兒傢,跟隨在他娘身後,顯然他這條小腿已擡不動了。
  今日天剛亮,他們即已入山,翻過這邛崍一峰又一峰,一嶺又一嶺,此刻已是夕陽銜山了,這麽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兒,教他怎麽還走得動。
  那走在前面的是一位三、四十歲的婦人,正是苗金鳳,她現在是衣衫襤褸,斜陽影裏,她背上背着一柄長劍,劍柄上卻閃閃發光。
  她聞聲回頭,兩眼哀憐的望着那小孩兒,登時熱淚奪眶而出,幽幽一嘆,道:“洪兒,窮風𠔌究在何處,連娘也不知道啊,我也衹聽你爹說過,入了邛崍山口,一直往南,便能尋得着的,哪知走到現在……”
  說着,那女子將頭輕搖,直似連搖頭也有氣無力似的,那臉色更蒼白得怕人,兩眼更是黯淡無神。
  那小孩兒仰着頭,望着他娘,突然一把將娘抱住,哭道:“娘啊,我們別走了吧,瞧你的病更重啦,娘,你要是有個好歹……”纔說至此,已哇地一聲哭了。
  衹見那婦人緩緩地擡起手來,撫摩着他的頭頂,一雙無神的眼,慢慢移嚮悠悠的蒼穹,面頰上,早挂了兩行珠淚,隨着聽她輕輕悄悄一嘆,說:“洪兒,娘這內傷如何還好得了,趁娘還有這口氣,能將你送到你爺爺處,娘雖死,也瞑目了!”
  “不!不!”那小孩兒兩手將他娘抱得更緊,直跺腳,哭嚷道:“娘,我找到爺爺還不算,我要替爹爹和你報仇,我要娘親眼見我報這大仇!”
  那婦人臉上陡然變了顔色,本已是蒼白的面上,變得更是烏青,眼中現出驚慌之色,一把堵着那小孩兒的嘴,急喘喘地說道:“洪兒,快別出聲,我們好容易逃出那赤煉人魔的毒手,這一路行來,沿途更是三番五次現出敵蹤,若非娘機警,我母子早已沒命了,未找到你爺爺前,我們還不能說已逃出虎口。”
  那婦人連說,驚慌的目光,不停地四外掃視。那知一言未罷,崖上陡傳一聲怪笑,笑聲中,人影一晃,當地已多了個細瘦條條的怪人,一身道裝,兩眼火紅,露在袖處的兩手,更紅得發赤!
  那婦人在怪笑聲之後纔起,不知從那來這股勁,倏忽將那小孩兒拖到身後,退步之間,蹌踉響聲嘹亮,衹見斜陽暉裏,一道霞光暴閃,原來是她已將背上寶劍撤出。
  衹聽那人冷哼一聲:“苗金鳳,還不交出那孽種,束手就縛!”寥寥數語,其聲之冷,令人不寒而慄,那婦人早嚇得又退了一步!但忽然一咬牙,聲厲而顫,道:“你,你要趕盡殺絶,今天我與你拚了!”
  話出,陡地一劍剁出!雖然這苗金鳳手中是一把寶劍,那知那紅眼怪道,毫不放在心上,怪笑聲中,肩頭微晃,和苗金鳳擦肩而過,其行如風,已嚮那小孩兒抓到,別看那小孩兒面黃肌瘦,卻溜滑之極,紅眼怪道差着數寸,那小孩兒陡地一翻滾,早到他娘身側!
  苗金鳳已話不成聲,倏忽間快攻三劍,適纔看來風都可以吹得到,此刻卻如瘋狂了一般,這三劍好生凌厲!那赤煉人魔肩微一聳,兩臂一拂,苗金鳳三劍盡皆落空,冷冷地道:“苗金鳳,斷草不除跟,明天又復生,哼!連這句話你也不知!”
  苗金鳳揮劍搶撲,堪堪攔住再嚮那小孩兒撲去的赤煉人魔!早已淚流滿面,寶刃上萬道流霞,剎那間又連攻了四五劍!饒她攻得凌厲之極,那赤煉人魔雖不還手,但卻連他衣角也未沾上。
  苗金鳳道:“赤煉人魔,就算我背叛你。”
  一句未了,那赤煉人魔不知怎麽一矮身形,倏忽已到了苗金鳳身後,險些將那小孩兒抓個正着,幸得那小孩兒竟然身法也輕快之極,就崖邊地勢,霍地又一個翻滾,苗金鳳的寶刃恰也快速無儔地截擊到了,赤煉人魔這纔縮臂滑步,冷笑道:“還我鎮山寶劍!一十五年,哈哈,你一逃就是一十五年!嘿嘿,一十五年!”那聲音不但冷,而且懾人心魂!
  苗金鳳連連退了兩步,絶望地叫道:“洪兒,快逃!”霍地右手一揚,寒光疾射,切齒道:“還你寶劍,背叛了你的是我,便是你千刀萬剮,我也不皺眉,這孩子卻有何罪?”雖然苗金鳳明知手中空有寶劍,亦萬萬不是赤煉人魔敵手,寶劍一出手,雙手已將臉蒙着。
  赤煉人魔右袖一揚,沒抄沒接,衹微微一招,霞光一斂,寶劍已落入他手中,道:“孩子何罪,罪在他是孽種,嘿嘿,你想死,卻沒那麽容易!”
  原來苗金鳳雙手蒙着臉,已嚮他一頭撞去,赤煉人魔右手一伸,已將苗金鳳的一頭青絲抓住!仰面哈哈大笑。
  那小孩身法好生俐落,非但不逃,反而倏地縱身一撲,苗金鳳的青絲被赤煉人魔抓住,纔兩腳離空,那小孩兒已從他娘腳下一竄,不聲不響地嚮赤煉人魔一拳搗去!
  這一拳從下嚮上,赤煉人魔正仰面大笑,饒他是當今天下殺人不眨眼的最厲害魔頭,竟也被他搗個正着!
  赤煉人魔厲叫聲中,左手一鬆,已移後數尺!
  苗金鳳披頭散發,駭得心膽俱裂,早一把摟着那孩兒,她是想以自己一死,救丈夫身後這點骨血,那料她這孩子人小膽大,現下那還能存僥幸之心,赤煉人魔這一激怒,母子兩人衹有死得更快了,她在赤煉人魔殺她丈夫之時,已然內傷甚重,此刻不過在苟延殘喘,早晚亦是一死,衹有這小孩……
  赤煉人魔一聲幹笑,道:“這孽種小小年紀,倒得了他老子的真傳,嘿嘿!我更留他不得!”
  那小孩兒在苗金鳳懷裏突然一蹦,真個不知天高地厚,赤煉人魔在十五年前,武林中人聞名喪膽,現今閉關一十四年,更將赤煉毒掌練成,相隔數尺,衹要他遙遙一拍,敵對之人便立斃掌下,死者不傷不殘,惟見赤煉繞體,端的厲害歹毒之極,這麽個小孩兒,縱得武林絶學真傳,豈敢嚮他尋仇,掙脫他娘的懷抱,哭嚷:“你再要傷我娘我和你拚命啦!”
  邊嚷邊兩手握拳,早嚮赤煉人魔撲過去。
  苗金鳳駭得哭不出聲來,那小孩縱身來,倏地一探臂,已將那孩兒的腿肚抓住,苗金鳳用力過猛,母子兩人登時倒地,而且順着那山勢的斜坡,直滾了下去!
  苗金鳳與方洪母子相抱,順山勢嚮下滾落,那山是嚮左側傾斜,甚是陡峭,再下,衹見雲霧飄緲,其深更不見底,苗金鳳憑一股求生護子的本能,與赤煉人魔惡鬥了幾回照面,早已力竭,那還止得住下落之勢,雙眼一閉,心道:“今日絶逃不出這魔頭手去,這樣好,這樣好,與洪兒死在一處!”
  不料下落之勢陡然一停,跟着風聲颯然,苗金鳳趕緊睜眼一看,原來身下一塊突出的大石,將身軀托住了,赤煉人魔已先她母子已立身石上!陰惻側的笑聲纔入耳,衹見一雙紅得發赤的手,已當頭抓下!
  苗金鳳驚得魂飛魄散,她死本不足惜,怕的是自己落入這魔頭之手,求死不得,那時還要被他所污,最可怕是愛子絶無法幸免,他那雙毒手抓下,愛子哪還有命在!
  也不知哪來這股力量,銀牙一咬,霍地一翻身,本來那方洪滾落之時,是在娘身上,赤煉人魔這一爪尚未抓來,苗金鳳霍地一翻身,騰出左手,猛地一推,哭道:“洪兒,我母子不能死在一起了,你先走一步!”
  方洪的身子登時從大石右面直飛出去,那下面是深不見底的懸崖,赤煉人魔亦大出意料,又兼苗金鳳為要救子,倏忽翻身,以背來受他的毒掌,赤煉人魔那會便要她的命,抓得快,收得也快!
  苗金鳳猛力推出孩兒,便閉目受死,哪知聽赤煉人魔怪聲笑道:“哈哈,我倒可少費手腳。”苗金鳳聞聲睜眼,恰見自己的孩兒,被她猛的往裏一拋,已投入崖下去了,衹見下面雲霧之中,淡淡地一點黑影,一閃而沒!
  苗金鳳登時瘋狂一般,突然爬起身來,狂聲笑道:“好啊,洪兒,你雖死,死得幹幹淨淨,乖孩兒,你慢走,娘陪你來啦!”苗金鳳早是披頭散發,身邊守着個赤煉人魔,她連看也不看一眼,腳下蹌蹌踉踉,兩臂一伸,突嚮那崖下撲去!
  赤煉人魔嘿嘿一笑,左腿一探一勾,立將苗金鳳撲出去的身軀帶了回來,兩臂一伸,用臂彎將她接個正着!
  要知赤煉人魔兩手之上,練有劇毒,若非戴有其特製的皮手套,觸人肌膚,即會受毒,是以不敢用手去接。
  苗金鳳雖如瘋狂一般,其實神智並未全喪,便在她的身軀被赤煉人魔用腳勾回之時,忽聽崖上陡然雷聲隱隱,傳來轟轟隆隆,有似奔雷!
  赤煉人魔用臂彎將她接個正着,就哈哈笑道:“美人兒,我豈有捨得你死的,乖乖隨我回去莽蒼山,不出一月,別說你這內傷我舉手便愈,而且還你先前般美豔,哈哈,還我嬌嬌滴滴,美美豔豔的一個乖徒兒!”
  苗金鳳神志本已近瘋狂,赤煉人魔的話聲入耳,登時心中轟地一聲,眼前一黑,就此昏了過去!
  卻說苗金鳳的愛子方洪,眨眼已投入那崖下云霧之中,這一跌下萬丈深崖,哪還有命在,方洪竟然不慌亂,那濃雲中雖不能看出數尺去,但他卻忖度崖壁的方向,拳腿、腰肢一擰,兩臂倏伸,兩腿跟着虛空一蹬,已斜裏嚮下射落!
  說時遲,那時快,在剎那間,方洪下落之勢已疾,這又用勁過猛,視綫又看不出數尺遠去,驀地兩手十指劇痛,果然他撲近崖壁,那知他十指猛觸到崖壁,痛入骨髓,本能地往回一縮,身子頓又直綫下落,心裏一慌,那還能再收得往勢子,衹覺疾風貫耳,有似雷鳴,哭喊也哭喊不出!
  那崖高有千丈,也有盡頭,真個是命懸頃刻,方洪已在閉目,咬緊牙關等死之際,驀然似被一股強大的吸力一引,下落之勢立緩,同時另一股同樣奇大的吸力又到,也許是因那第一股力道已將下落之勢緩住了的緣故,這一股吸力上身,陡覺身子猛往上浮,而且不衹是上浮,有似渾身被一隻無形網兜住,還在嚮旁拉近!
  跟着第三股奇人的吸力,又已上身,衹覺身子嚮斜刺裏拉吸得更緊,更快,忽地右臂一緊,似被虛空一雙巨靈掌,奇跡般抓住,陡覺骨內氣血猛往下一落,方洪差點沒暈了過去,但同時腳卻着了實地,方洪心裏明白,他是得救了,忙睜眼看時,衹見面前站定一個怪老人,發須虯結,簡直不能分清,但兩眼神光炯炯,便知適纔那奇大的吸力,乃是這怪老人所發造極登峰的內傢真力,尤其那將自己從虛空中,生死的邊緣,將自己救回來的奇大的吸力,更是神奇異絶!
  方洪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嚮怪老人身前跪倒,一把將老人的雙腿抱住,仰面哭道:“怪爺爺,你救了我,還有我娘啊,我娘在上面,你武功好高,你一定打得過赤煉人魔!”
  那怪老人聽他叫一聲“怪爺爺”,纔哈哈大笑,又聽他說娘,忽然一把將方洪提了起來,陡然一瞪眼,說:“你道怎的!”
  怪老人眼一瞪,直似有兩道電光射出!方洪駭得登時一呆!
  那知那怪老人喝一聲,便不言語,卻見他耳旁白發飛舞,可就更怪異了,方洪到底是個小孩兒駭得不敢哭,也不敢喊了。
  一會工夫,陡見老人身旁白發一垂,忽然說:“晚啦,這魔頭已去得遠了!”
  方洪這小孩兒不愧出自武林名門,頓時醒悟,知怪老人適纔是施展天耳通的功夫,這功夫施展之際,十數裏內,也逃不過他的雙耳!他聽他爹娘說過,當今天下,能有這天耳通功力的不過僅一兩人而已,便是爺爺鏡湖老人,當年也聽不出兩裏地去!
  但方洪哪管他是何人,一聽說那赤煉人魔去得遠了,早又哇的一聲的大哭起來,叫道:“怪爺爺,求求你,求求你救我娘啊!我娘要是救不回來,我也不活啦!”
  那怪老人看着他,將頭點了兩點,又將頭搖了兩搖,說,“小娃娃,你先別哭,你這是怎麽回事先嚮我說說,我準還你一個娘就是啦!”
  方洪忙不迭將他所知的一切前因,和爹爹的慘死,以及今日赤煉人魔追來,將自己劈落下崖之事一說,可憐他能有多大,又不知娘是生是死,邊哭邊說,哪能說得清,但那怪老人卻似一雙電目,能看透他的心一般,卻聽清楚了。
  就見他點了點頭,道:“你是說,那赤煉人魔要將你娘擄回莽蒼山去了麽?”怎地這怪老人也恁地激動,唉,那雙電目好怕人!
  那怪老人不待方洪答言,陡然一聲長嘯,震得四外有似轟雷,震得方洪耳鳴心裂!霍地袍袖一展,直似平地飛升一般,宛若一朵白雲,閃電般,眨眼已貼着崖壁,飛入那雲霧之中,方洪連哭也忘了,待得那怪老人飛身沒入那雲霧之中,忽然,心裏一動:“莫非……莫非這老人就是我爺爺!”
  方洪還在襁褓,鏡湖老人已遁跡山林,十二年啦!十二年中,鬍須自會長得這麽長的?不由自主的一縱身,嚮崖上撲去,他是想隨那怪老人追上崖去,那知手腳一滑,登時又落下地來。原來那崖壁,不但陡峭之極,而且長滿了青苔,滑不留足,憑他這點功夫豈會上得去的,方洪卻心中一喜:“要真是爺爺,像這陸地飛仙般的爺爺,娘就有救啦!”
  他小心眼兒裏算道:“老人傢這般時侯該上崖啦,啊!不,我跌下來,也經過好半天,但即使未到,也快啦,老人傢像飛一樣快!”
  希望那赤煉人魔還在就好了,忽然方洪心中一驚:“哎呀!這老人傢剛纔不是施展天耳通的功夫麽?他已聽出那魔頭去得遠啦!便他真是我爺爺,要追也追不及啦,他說過的,他是這麽說過的!”
  方洪登時又哭了,哭得淚流滿面,淚眼眨也不眨地直望着那雲霧深處,但過了差不多一頓飯工夫,那怪老人仍未回轉,時間越長,方洪心也快碎啦!不停地喊娘,喊得聲嘶力竭!
  忽聽身後一個嬌滴嫩嫩的聲音,說:“喂喂,你哭什麽啊,唉!你是那裏來的。你娘是誰啊!”方洪回過頭來,淚眼模糊中,忽見身後站着個小姑娘,年齡也不過和他一般兒大,十二三歲,頭上梳着兩個丫髻,皓齒明眸,穿一身杏黃衣褲。小姑娘從何而來,怎麽她來到身後,亦未發覺!
  方洪雖然心急那怪老人還未回轉,心急他娘不知是生是死,也不由愕住了。
  那小姑娘見他不答,忽然掀着兩條細細的眉,眼兒一瞪,說:“喂,我問你話,怎不說。”喲!這小姑娘好兇!
  方洪說:“我等怪爺爺,他救我娘啦!”提到娘,方洪又哭啦!那小姑娘一怔,說:“怪爺爺!”忽又一撇嘴,伸出個手指頭兒,在臉上劃了兩下說:“羞羞羞,這大啦還哭着要娘!”
  要知方洪年紀雖小,卻也是個倔強的孩子,被一個女孩兒小視了,纔不幹呢!舉起右袖,狠狠地將臉上的眼淚一抹,說:“你知道麽?你敢和赤煉人魔鬥麽?要是你,嚇也嚇死啦!”
  那女孩兒氣了,氣得臉蛋兒紅鼕鼕的?氣道:“嚇死啦,我怕過誰!你得說說看看。”忽然一反臂,蹌踉一聲,拔出把劍來,那劍纔二尺五寸長短,但劍出鞘,立覺寒光侵人!
  那小姑娘突然兩眼一翻,上前一步,說:“喂,哪來你這個野小子,跑到我們這窮風𠔌來哭,你倒說明白,不然今兒我先不饒你!”說着,小姑娘臂一掄,刷的一聲,寶劍嚮他面上一晃!方洪非但不退縮,反而喜得呆住了,自言自語,說:“窮風𠔌,這果真是窮風𠔌,那他是我爺爺了!”
  說着,忽然哇地一聲又哭了!“娘啊,我們遲到一步,早找到爺爺多好,現在爺爺趕去救娘啦,怎還不下來啊!”
  那小姑娘拿劍嚮他嚇唬,他卻有如不見!小姑娘倒兇不起來,見他哭得好傷心,愕了半晌,又說:“喂!喂!誰是你爺爺啊,別哭了,你嚮我說,我帶你去找你娘!衹要你告訴了我,我準能帶你上去就是,你不曉得,另外有路可走呢?”
  方洪聽說另外有路可走,忽然止了哭聲,那小姑娘登時變得像個大姊姊一般,又連聲哄他別哭。方洪說:“那怪爺爺就是我爺爺,我爺爺是鏡湖老人啊!”
  一句未了,忽聽頭頂有人呸了一聲,說:“鏡湖老人有你這麽不中用的孫子,哭就哭得回你娘來麽?”跟着風聲颯然,方洪還來不及掉頭,那小姑娘突然叫了聲師傅,身形霍地縱起,方洪纔掉過頭來,小姑娘已縱入空中飛降的怪老人懷中,方洪一見,心中大喜,但馬上已涼了半截,老人身後並沒見他娘,便又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那小姑娘說:“師傅,他是誰啊!”
  老人慢慢垂下頭來,那白鬍子直拂到方洪臉上,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是你爺爺,但晚啦,你母子要早到一步,這魔頭怎敢在崖頭放肆。”
  忽又一聲長嘆,像是喃喃自語:“這是天意,金鳳命中要受這場魔難。”說着,陡然雙目中似又有兩道電光射出,一把拉起方洪來,突然厲聲道:“你娘要是我方氏門中的好媳婦,要是心堅鐵石,經得起魔劫,還怕你母子不能見面麽?”
  果然這怪老人正是鏡湖老人,是他在十多年前,見方洪已出世,香燈傳繼有人,便想遁跡山林,一日來到這邛崍山窮風𠔌,忽聽風送哭聲,鏡湖老人凝神一聽,也生驚詫,竟是個嬰兒哭聲,荒山窮𠔌,霧鎖雲封,竟有嬰兒啼哭聲,豈非怪事?
  鏡湖老人循聲尋去,找到窮風𠔌中,那千丈高崖之下,聽哭聲是自一個崖洞中傳來,忙入洞一看,當時驚得呆了,衹見那石洞並不太深,裏面有石床石桌,甚是整潔,石床上躺着個婦人,身邊有個嬰兒,已哭得聲嘶力竭,但那婦人卻毫無動彈。
  鏡湖老人心知有異,忙近前一看,纔知那婦人已死去多時,啼哭的是個女嬰,不過纔周歲模樣,鏡湖老人顧不得這死婦何來,忙將女嬰抱起,那知就在女嬰身旁,卻發現了一塊染有血跡的布片,似是字跡,當時心一動,取來看時果然是血書,同時也發現那婦人右手中指已破,凝血已變成黑色。
  鏡湖老人一面哄着那女嬰,一面讀完那血書,登時不知是驚是喜。那血書上大意說:“能入這窮風𠔌的,自是非常人,她因避仇傢追蹤來此,不料纔尋着這石洞安身,竟因其産後立即逃亡,故爾早染重病,荒山窮𠔌,又無醫生,現已命在垂危,死後若有人來,能替她將女嬰撫養成人,她願以一部劍芨相贈,並請將劍術練成,傳與她這遺孤,使她長大後,好為爹娘報仇。”
  那血書並未留下名姓,想來是怕女嬰未長大前,被仇傢得知,僅說在那劍芨之內,有書信一封,待她長大後,方可交她拆閱,那時自知其來歷與身世,以及其仇傢是誰。鏡湖老人讀罷,不由一皺眉頭,他倒非是無惻隱之心,而是現下既然遇到這事,這女嬰豈有不管的,本想遁跡山林,這一來,可是不能如願了。哪知待鏡湖老人尋到了那劍後,而且心中大喜,衹見那劍芨之上,寫着《奔雷劍芨》四字,鏡湖老人武林名宿,見聞最廣,曾記得二十多年前,江湖中突然出現了一個異人,長劍隨身,劍起處,有似奔雷,轟然震地驚天,天下武林,莫能匹敵,簡直未聽說過有人能在他劍下走過三招,偏是那人狂暴之極,不論正邪,衹要稍不順眼,便殺無赦,以致那時武林會因他而大亂,幸好那人神竜見首,不到一兩年,忽然隱去,自此便無消息,而且連姓甚名誰也不知,衹因他劍威人暴江湖中皆聞而變色,故以劍魔稱之。
  鏡湖老人忙翻開劍芨,果見裏面夾着有一封書信,信封上寫着:“梅兒劍成拆閱”。
  鏡湖老人遵死者之囑,將信妥為收藏,衹見洞中竟留有不少食物,便將那嬰兒喂飽了,可憐她不知哭了多久,吃飽了,便沉沉睡去,鏡湖老人這纔將那婦人,埋在洞外右面崖下,在那石壁之上,連指劃了:“無名氏女子之墓”七個字。
  然後纔進入洞去,心懷虔敬的翻開劍芨。
第二回:斬草除根根未斷
  話說鏡湖老人埋葬了那不知名姓的女人,回到石洞,心懷虔敬,將那劍芨翻了開來,衹見不過一十二篇,皆因是以羊皮作紙,故爾看來甚厚,每頁有書,那文字甚是古樸,但卻深刻之極,幸是鏡湖老人學有素成,倒能解得。
  鏡湖老人才翻了一二篇,早已渾身血胍賁張,原來每一篇上,不過纔是一式,兩篇不過二式,卻已突窺奇天地之妙化,別說將這兩式演化出來了,鏡湖老人不過纔悟出其中的玄奇奧秘,頓覺風雷之聲已生兩耳!
  鏡湖老人又驚又喜,虔敬之中,更生惶恐,竟不敢再看下去,忙將那劍芨合上,放上石桌,然後恭恭敬敬的禮拜,這纔出洞,去至無名女子墓前,默默說道:自今日起,所遺女嬰未長大成人,未將這奔雷劍法練成之前,誓不離開窮風𠔌一步。
  這也就是為何鏡湖老人自那日後,一面撫養那女嬰,一面精研那“奔雷劍”哪知看來較易,不料開始研練,那寥寥無幾的古樸文字,竟然經年也難窺其首頁奧密,整整一年,那開捲首式,也未練成,簡簡單單的一式,變化何止若幹,而且威力之大,簡直無與倫比。
  正是:山中無甲子,歲月逐雲飛,一恍一十二年,那小姑娘梅兒,也已一十二三歲了,鏡湖老人在那梅兒五歲時,心道:“以我一身武學,練此劍法尚且如此艱難,難窺秘奧,若待這梅兒長成,纔傳她劍術,那要何時才能了我心願!實現對她死去的娘的諾言。”
  是以,鏡湖老人一面替她紮根基,傳她普通武功,從六歲起,即已開始將已悟徹了的奔雷劍法,由淺入深的循序傳授。
  哪知道梅兒雖然小小年紀,竟然異稟天生,再者由他講解比劃相傳,較之照文字圖示參研探索,自是事半而功倍,故爾梅兒不過纔一十二歲,竟然將奔雷劍練到第六招了,以她現下的劍術武功,衹怕當年初入這窮風𠔌的鏡湖老人。也難能相敵呢。
  要知武林中人,最重仁義,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便是當時衹是默禱,但已天知地知我知,神靈共鑒,雖天崩地裂,鉞斧加身,鏡湖老人亦不會離𠔌而去,是以老人上得崖去,見並無其媳苗金鳳的死屍,就知是被赤煉人魔擄去了,老人心中其實何嘗不急,衹是信守難違,再者,鏡湖老人練那奔雷劍,已到了最緊要關頭,正當大功快要告成之際,若然中斷,那末招中精深玄奧,至精至微,至大至化,纔露端倪的玄理,便會稍縱即失,故爾明知媳婦被赤煉人魔擄去,便是不死,亦將慘受酷刑,尤其名節堪慮,但也衹能眼看着人魔逃走,那方洪不明究裏,衹道爺爺狠心,哭得死去活來,哭得鏡湖老人手足無措,哭得那梅兒也陪着小肩兒亂顫。
  那梅兒慧黠至極,僅從方洪哭嚷中,已聽出個大概,知他是師傅的親人,她也立覺親密啦,而且梅兒不過也是個孩子,突然來了個伴兒,有多好啊,忙挨近身去,說:“別哭啊,你好好說,師傅一定幫你就是。”
  鏡湖老人一聲長嘆,道:“梅兒,這是難怪他的,讓他哭吧。”
  可憐那方洪這一月多來,全在荒山之中逃命,真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山中那來食物,靠隨處采的一點生果充饑,是以不但母子兩人,一身衣衫全被荊刺挂破,早已衣不蔽體,而且皆已骨瘦如柴,虛弱已極,哪還經得起這一陣悲痛欲絶,一時竟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侯,方洪醒了,忙翻身坐起,看時,衹見在一個石床上,再仔細一看,纔知是一個石洞,洞裏光綫好暗。
  他這裏纔坐起身來,早聽洞外雷聲震地,風聲虎虎,心道:“是了,難怪這麽暗,原來外面有大雷雨。”忽然記起昨日被赤煉人魔劈落下崖的剎那間,亦聞同樣聲音,心中忽然一動!想道:“昨日分明崖上晴朗,怎會崖下會有雷聲呢!”
  心中詫異,忙溜下床來,衹覺渾身精力甚是充沛,不由自主的伸了個懶腰,哪知兩臂纔伸,衹聽渾身骨骼嚓嚓嚓一陣連珠響。
  方洪一怔,忽然醒悟,心道:“這必是爺爺以內功為自己推宮活穴。”忽又想道:“不對啊,那推宮活穴,不過使自己渾身痛苦爽然若失,骨骼絶不會這般響的。”隨又記起娘會說過,武學中有一種易筋經,是武學上最難練成的無上秘學,練到登峰造極,能為人伐毛洗髓,這人的功力也會立時陡增一倍,莫非……
  方洪興奮得不敢往下想,霍地一竄,躍回石床邊,倏然掄臂,一掌嚮石床角上劈去,衹聽咔嚓一聲,那床角竟然應掌劈下一角。
  方洪該有多高興啊,哪知卻忽然又淚流滿面,心說:“娘啊,昨日我們要早到一步,早找到爺爺,有多好啊!衹要跟爺爺練幾年,我們就不怕那赤煉人魔了。”哪知道一會工夫,衹聽洞外雷聲越來越大,這石洞也搖撼起來,而且是連珠似的響。
  方洪也是個堅強的孩子,爹已死啦,娘也生死不明,哭有何用,爺爺有這大本事,早早跟爺爺將本領練成,早早報仇纔是正經,忙橫袖一抹,抹幹了眼淚,便嚮洞外去,心想:“外面這大的雷雨,爺爺和小姑娘,到那裏去了呢。”哪知他到了洞口,忽然驚得呆了,外面哪有什麽雷雨,天色倒是昏暗暗的,但身在洞口,那雷聲,風聲,不但沒停,而且更是震耳欲聾,連心靈也被震撼,渾身肌肉,直似要被那雷聲撕裂一般。
  方洪這一驚,非同小可,心知有異,忙守定心神,氣凝丹田,他是個倔強的孩子,若是這麽就怕了,怕得退縮進洞,豈不被那小姑娘笑話,爺爺也準會駡他沒用。雖是如此,但他卻不敢走出洞口,不是不敢,而是實在經受不了那雷聲震撼,兩手緊捏着拳頭,在洞口強忍兀立。但卻看不出,亦聽不出那雷聲從何而來,不探究還好,立覺頭頂和對面,左右,皆是雷聲隆隆。
  方洪忽然心中一動!昨日他被劈落下崖之時,身在濃雲密霧之中,伸手亦不見五指,怎生被爺爺救下後,忽地又見了天光,這不奇怪麽?忙回頭嚮頭頂一看,纔知立身這石洞頂上,亦即是窮風𠔌的上空,仍是堆雲涌絮,濃雲滾滾,但頭頂二十多丈高以下,卻無半點雲絮。再往三面看時,卻都有盡處,目光所及,皆是壁立陡峭的山崖,衹是最近之處,亦相隔有一裏寬廣,這𠔌底竟至另成了個世界,衹見山巒起伏,遍地是茂草繁花,更見小溪蜿蜒回流,幽篁翠鬆,點綴其間,這哪是荒山窮𠔌,簡直是個世外的桃源。
  方洪看清了洞外的情景,漸漸覺得那雷聲已不似初聞時般,直要撕裂肌膚,他卻不知,果如他所想的,鏡湖老人趁他暈過去的這幾個時辰工夫,已替他伐毛洗髓,功力實已大進,不然,若是普通人,在那雷聲之下,必然經受不起的!
  漸漸方洪也辨明了那雷聲傳來之處,似是𠔌底中心一帶,衹因山巒起伏,又有繁花茂樹遮掩,故而看不出究竟,略一忖思,登時也就明白了,原來那四外皆有雷聲傳來,乃是空𠔌回音震蕩之故。
  但方洪心中驚詫,並未稍減,忙循聲尋去,前進了約莫半裏地,衹覺那風雷之聲,更是令人驚心動魄,心靈也更為之震撼,越嚮那𠔌底中心挨近一步,越是厲害,他前進也越睏難。
  不料陡然一聲巨雷貫耳,連山𠔌也似山搖地動,方洪忙不迭掩住雙耳,停下步來,哪知道那聲巨雷過後,那雷聲竟已漸漸減弱了,衹剩了回音震蕩。方洪心裏一急,再不趕快,豈不就探不出究竟來了麽?跺腳便往前猛竄,兩個起落,已躍登一個小山之上,藉住那山丘上的蒼鬆隱住身形,看時,方洪更是愕然,衹見面前的景象,並無任何可令人奇異的,數丈之外,山丘的一個草坪上,卻站着他爺爺鏡湖老人,和那叫梅兒小姑娘。
  忽見鏡湖老人舉起劍來,抱元守一,仰面大笑,那白發白髯,頓時飛舞不止。卻聽那梅兒喜孜孜說道:“恭喜師傅,你這奔雷劍練成啦!”
  “奔雷劍”三字入耳,方洪心中忽地一動,衹見鏡湖老人突然面容一肅,緩緩地垂下劍來,自言自語道:“奔雷劍練成,當年對你娘許的小願,也快了啦!”小梅一怔,說:“咦,師傅,你說什麽啊,誰是我娘啊?”
  原來鏡湖老人直到梅兒現已一十三歲,仍未將她的身世告知,一者守着對她娘的諾言,二者怕告知她的來歷,梅兒急於出𠔌尋仇,誤了她練劍術。其實,在那無名女子的遺書未曾打開之前,那梅兒的出身來歷,鏡湖老人亦不明白,自梅兒懂事之後,僅對鏡湖老人以師傅相稱,幽𠔌之中,從未見過生人,簡直不知她也該有爹娘,現到鏡湖老人的奔雷劍練成,一時興奮,不意竟漏了口,待得梅兒一問,這纔發覺。
  鏡湖老人現已將劍練成,更知民間的歷代相傳之說,並無半點虛假,這奔雷劍入江湖,誰還能與匹故,這無儔神劍,的確是稀世武學,雖不能說是絶後,但也確實空前了,今後梅兒入江湖,若然殺孽過重……
  鏡湖老人一雙電目,慢慢移到了她的面上,並不答言。
  那梅兒雖然年纔十三歲,卻已玉立亭亭,甚是秀麗,真是個美人胚子,一雙眼更明如秋水,衹是兩條眉稍卻帶煞氣,眼角亦隱現棱芒!
  鏡湖老人竟似纔發覺一般,不由打了個寒顫:“她待練成了奔雷劍,明白了她的身世,今後入江湖,會有多少人喪命在她劍下!那還了得!”
  梅兒見師傅盯着眼瞧她,好生奇怪,突然一撇嘴,說:“師傅,我問你啦,你說誰是我娘,怎不說啊!”
  鏡湖老人忽作一聲長嘆,雖然突地發現了這梅兒的殺孽太重,但這“奔雷劍芨”何來?十二年前的諾言,言猶在耳,豈能反悔,道:“梅兒,人皆有父有母,你何能獨無,待你劍術練成,為師自會相告。”要知這梅兒從小即與鏡湖老人相依為命,是師徒,卻似父女,鏡湖老人無意中說漏嘴,她豈肯能休,便纏着老人,非要他便說不可!
  方洪早已又想起了他娘,差點兒沒哭出聲來,但繼又想道:“我娘雖被赤煉人魔劫去了,但我還在娘身邊一十三年,這位妹妹聽她說來,好似從來就沒有見過她娘的面,這麽說,我比她要幸福多啦!”
  忽見鏡湖老人面色一沉,叫了聲:“梅兒”,說道:“你又不聽話了麽?”想是那鏡湖老人從未對她這麽嚴厲過,梅兒雖仍呶着嘴,當真不敢再言語了。
  鏡湖老人隨又變了語氣,變得溫和之極,說:“梅兒,無奈師傅我也不知詳情,你要知你的出身來歷,那就是趕快用功,早日將劍練成,自然你就明白了,來啊,再練一遍,這第六招也就差不多了,照這般進度,期以三年,這後一半,必也可學以致用了。”
  方洪見梅兒的眼珠轉了兩轉,突然面露喜色說:“師傅,當真麽?三年我準能練成麽?”
  那梅兒從小沒娘,便也沒她娘的印象,是以聽說再有三年,便能將劍練成,登時又高興了。方洪卻早已在小山之上,聚精會神,他是被雷聲引來,但除了聽爺爺說過“奔雷劍”三字外,別無異處,就知那雷聲,必與練劍有關。果然,梅兒說罷,立即退了五七步,和鏡湖老人相隔已有丈來遠,忽地一圈臂,寒光閃處,已抱劍而立!
  鏡湖老人點頭道:“聽師傅的話,師傅就喜歡啦,好,你開始練吧!”一句未了,忽見那梅兒懷中抱的劍,徐徐前伸,倏地左手劍訣一領,右手劍平削而出!立見一片寒光繞體,跟着似春雷乍動,雖不似先前所聞那般,令人心神震裂,但在四壁崖中,早已回環激蕩,聲音甚是驚人。方洪大驚,果然雷聲是自劍招發出,劍動,雷聲亦動,起劍已是如此,若舞到疾處,那還了得!
  剎那間,初見的一片寒光,頓時成了一片耀眼的光幕,早將那梅兒包沒,人劍兩失,那雷聲卻越來越大,那聲威更是駭人,方洪衹覺連腳下的小山,也被震動似的!
  方洪驚得目瞪口呆,同時忙不迭鎮定心神,還虧他掩住了兩耳,一時還能受得了。約有半盞茶的工夫,忽見光幕倏隱,那梅兒仍然抱劍立在當場,跟着雷聲也漸漸減弱下來!
  方洪早已一身冷汗,他哪曾見過劍起便風雷並發的這等神劍,而且聽還沒聽說過呢?卻見那梅兒像沒事人兒一般,說:“師傅,我這第六招可以了麽?明天你該傳我第七式啦!”
  鏡湖老人面上亦有嘉許之色道:“梅兒,這也罷了,你進境神速,真難為你了。”
  說着,忽然回過頭來,嚮小山之上一招手,陡然一聲,呵呵,說:“洪兒,還不下來,也難為你啦,不料你小小年紀,竟也有了根底。”方洪本是隱住身形,那知並未瞞過他爺爺,忙飛身而下,奔前叩見,說:“孫兒拜見爺爺!”
  鏡湖老人拉他起來,將頭連點,說道:“好好好,你在數丈之內,竟能看她練完奔雷劍,難得難得!”
  方洪卻已喜得聲音也發了顫,道:“爺爺,你也將這奔雷劍傳我麽?”鏡湖老人又點了點頭,道:“不練奔雷劍,你豈能報得殺父之仇,爺爺老啦!這窮風𠔌便是我落葉歸根之地,也不再涉江湖恩怨,洪兒,要救你娘,自今日起,得加緊用功,你將此劍練成之日,也便是救你親娘之時。”
  鏡湖老人再提到他娘,方洪竟然一反以前般性態,不但不哭了,而且殺氣直透眉稍,說:“好!爺爺,三年之內,孫兒必將這奔雷劍練成,父仇母難,必要一舉索還,不殺赤煉人魔,孫兒誓不甘休!”
  方洪這小孩兒好大口氣,便鏡湖老人亦苦練了一十二年,方將這奔雷劍練成,三年豈能得夠!
  鏡湖老人卻忽地一怔,原來方洪說這話時,衹見他煞氣直透天庭,竟然比那梅兒,殺孽更重!這一雙少年,將來皆將奔雷劍練成了,豈不也就是江湖一大殺劫!
  鏡湖老人雖然驚而嘆,但自這日起,便也開始傳授方洪的奔雷劍法。那方洪一者生具異稟,性又淳厚,急母難,切父仇,如何不朝夕勤勤苦苦地練劍,又有那梅兒從旁相助,日夕切磋,前後更能融會貫通,較之那梅兒開始之時,又更事半功倍。那梅兒生長幽𠔌之中,一直伴着個老頭兒,生活了這些年,況她又已豆蔻年華,含苞欲放,情竇漸開的時侯,突然來了這個伴兒,其快樂可知,那有不爭強好勝的?是以,朝苦夕練,在梅兒睡覺了以後,方洪半夜也偷偷摸出洞去練,這一來,哪會不一日千裏。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晃過了三年,花開花謝,春去夏來,那邛崍山雖仍長年霧鎖雲封,並無半點變易,但這𠔌中的一雙小兒女,卻皆已長大成人,方洪哪還是當年隨苗金鳳遁走荒山時的,那麽個骨瘦如柴的孩子,早已長成了個英姿灑灑,朗朗如玉樹臨風的少年,那梅兒更出落得羞花閉月,真個是意態幽花姝豔,肌膚嫩玉生香,回眸盼,百媚生,行一步,朵朵蓮,真個是天上少有,地上無雙的美人兒。
  “哈哈!”那鏡湖老人近些時,整日裏笑口常開,望着眼前一雙佳兒佳女,能不高興,便他也費了一十二年,才能練成的奔雷劍法,不料那梅兒纔二年得了劍法的十之七八,劍走時雖尚不致於地動山搖,但已能風雷並發!
  那方洪,鏡湖老人更是有時不住掀長須大笑,不單是英俊,而是這奔雷神劍,眼看將由他這眼前翩翩美少年的孫兒,而發揚光大,三年,短短的幾年,非但已將這奔雷神劍練成,而且那一十二招奔雷劍之中,尚有一兩點精微玄奧之處,鏡湖老人始終未曾化解的,倒反而由他的領悟出來,若論這一十二招,竟已是造極登峰,較之那梅兒,竟更勝一籌,若然假以時日,必更能隨其增長的功力而俱進。
  鏡湖老人面對着這一雙兒女,哪會不常開笑口,雖然長年住住在這雲霧封鎖的窮風𠔌中,總覺得眼前萬物皆春,滿懷欣慰,是眼看兩人不但劍術已成,而且兩人無猜之時起,至到現在長大成人,那有看不出的,兩人實已早生情愫,愛堅不渝。
  一日晨早,方洪與梅兒攜手,去至那𠔌底中央,那小丘前面的草坪上,練完神劍,衹見兩道電掣早斂,那狂飆風聲,與奔雷巨響,卻長久不止,回環激蕩。兩人對面相嚮,提劍而立,四目相視,面上皆有驚喜之色,皆因兩人每日練劍,從未有像今日般威力,心知劍術已成,是以喜極!四日相視,更是含情脈脈!
  忽地,那梅兒一招手,一道寒光有似長虹經天,一躍到了方洪面前,抓住方洪的雙手,張着她那櫻桃般的嘴兒,卻喜得說不出話來。
  那鏡湖老人曾對兩人有言,待兩人劍成之日,即是兩人結伴出山之時,自方洪來到這窮風𠔌,那梅兒在襁褓中,即從未見過外人,更不要說山外的花花世界了,日常功課已罷,方洪即為她講述外邊是如何如何,那城市的人煙輻輳,市塵櫛比,說不盡的萬般新奇。自那時起,梅兒即在幻想鬥,勾出個新奇的世界;要知幻想比現實更美,現在,嘻嘻!現在劍已練成啦,便可出山。
  梅兒高興已極,怎地,怎生方洪倒不喜歡,哎呀,直似有兩道電光射出,與天日爭輝!宛如方洪初見鏡湖老人時,見爺爺目有如電炬似的,原來那奔雷劍端地不同凡響,劍成之日,內功亦已到了火侯,身劍便也合一,劍氣能自雙睛之中射出,是以威芒有如電炬。
  梅兒不知身世,整日裏衹想到外面的花花世界,自是有喜而無憂,方洪卻是三年來,日夜在“急母難”,“切父仇”,何日劍成,也便是他赴莽蒼山救母之日,亦即是報他殺父不共戴天大仇之時,故今日劍成,殺氣立透華蕓,兩眼之中,便有劍氣如電炬射出!
  梅兒撒手,不由退了一步,叫道:“咦!洪哥哥,你怎麽啦!我們就可出山,難道你不喜歡!”
  方洪忽地仰天一聲長嘯,藉這長嘯,一舒三年鬱恨之氣,道:“梅兒,我不但喜,而且興奮得恨不得力生雙翅,飛出這邛崍山窮風𠔌,飛到莽蒼之嶺,立即手刃親仇,然後,梅兒,我們要並肩攜手,仗奔雷神劍,飛翔在九洲四海,鋤姦誅惡,掃蕩群魔!”
  一句未了,忽聽兩人身側一聲長嘆,方洪與梅兒見是鏡湖老人突然前來!三年後,現下的鏡湖老人,更是發賽銀絲,髯勝白雪,劍已通神,真個芥子可納須雨,已到了來去無蹤的境界,倏忽而來,若非其一聲長嘆兩人竟不覺。梅兒全不以老人的責備為意,喜得一跳,說:“我們可以出山去啦!”
  方洪亦是興奮之極,叫了聲:“爺爺……”
  鏡湖老人卻突然攜着兩人的手,道:“都隨我來!”兩人一邊一個,緊隨老人身側,逕往那石洞而去,兩人可是一般心思,衹道是即要命兩人下山,有甚囑咐,或是告誡。那知鏡湖老人攜着兩人,並不進洞,卻是往洞旁崖下,到那一堆黃土之前,鏡湖老人這纔停下步來,也將兩人的手放下了。方洪和梅兒大惑不解,不由都嚮老人面上望,鏡湖老人突然面色凝重,肅然令人生畏,兩人也就不單是惑然了,而且驚訝!
  卻見鏡湖老人嚮那堆黃土一指,道:“梅兒,你過來!”
  梅兒愕然,移步近前。鏡湖老人又嘆了一聲,道:“梅兒,每日晨昏,我命你來此打掃,你知為何麽?可知這墓中是你什麽人?”
  梅兒當真全不知曉,打從她四五歲,不過纔走得穩路之時起,鏡湖老人即命她早晚兩次,前來叩拜,稍大,更日日打掃,每年春秋兩季,更要覆土,梅兒雖好多次要問明其故,鏡湖老人卻總不相告,後來習以為常,反而倒不再探問。不料今日老人卻指而相問,是以一時張口結舌,奇詫驚訝,兼而有之!
  鏡湖老人卻突然聲音激動起來,道:“梅兒,還不給我在墓前跪下!”
  方洪與梅兒情愛早篤,還道她作錯了甚麽事,爺爺要懲責,是以登時惶急起來,忙道:“爺爺,梅兒年幼,爺爺,別責她!”
  鏡湖老人卻道:“洪兒,你過來,也在梅兒身邊跪下,你們行過了禮,爺爺再告訴你們。”
  方洪聽爺爺再又提到梅兒名字時,並無生氣模樣與梅兒嚮那墳前跪下,當下兩人恭恭敬敬地跪叩了。
  衹見鏡湖老人在兩人站起來後,也趕至墓前,作一個揖,忽然像祝告般地說道:“老朽前受遺命,現已一十五年,令媛今已長成,更幸未負重托,奔雷劍亦已練就,雖未譴極而登巔峰,但爐火純青,卻也指日可待。今遵遺囑,自應以留書當面看,好就墓前復其姓氏,認祖歸宗,老朽身負重托,一十五年,心頭亦可稍安了。”
  祝罷,復又嚮那墳墓作了一揖。那梅兒雖未聽鏡湖老人說出墓中之人是誰,但早明白,定是她的親人,驚疑地嚮老人看着。
  鏡湖老人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來,正是十五年前,老人從那劍芨中所得的,年深日久,那信面早已暗黃,回過頭來,見梅兒已又跪下,不由點了點頭,隱隱見他銀髯抖晃,可見鏡湖老人仍在激動,道:“梅兒,此信未拆之前,我且將當年我入𠔌來時,所聞所見相告,你也曾不止一次相問為師,你哪知關於你的身世,為師也不知呢?”
  隨命方洪走近前來,也不命梅兒起立,這纔將當年鏡湖老人遠聞兒啼哭之聲,入得𠔌來,循聲尋到石洞,發現她啼哭在一個死去多時的女屍之旁之事一說。
  便又嚮那墳墓一指,道:“梅兒,這墓即是你死去的娘埋骨之所,為師遵從你娘的遺言,此書保存至今,未曾拆閱,現在為師總算不負你娘之托,將你扶人,那奔雷神劍,亦已功成圓滿,現在你可知,這封信未曾拆閱之前,為師除了知你是你娘的梅兒,除外便一無所知了。”
  那梅兒早已泣不成聲,方洪亦萬不料梅兒身世,與自己相似,自己的爹爹死於赤煉人魔之手,自己若非幸遇爺爺,衹怕早沒命了。
  一時間,竟將“急母難,切父仇”之心收起,為那梅兒,落下了同情之淚。同時心中好恨,不知那梅兒殺父的仇人,又是何人?若然在他面前,方洪必會先將自身不共戴天的大仇,放過一邊,先為她報了仇纔好,看着那梅兒哀哀欲絶,方洪真恨得咬牙切齒!
  鏡湖老人上前一步,並不拆開梅兒她娘的遺書,一手輕撫着梅兒的頭頂,幽幽發出一聲長嘆,道:“梅兒,快別哭了,你娘雖死,若她神靈有知,見你已經長大成人,必也會含笑九泉了,死者已矣,還不快拆信看來,好即日與洪兒下山,為你爹娘報仇。”
  梅兒卻嚮鏡湖老人叩下頭去,哭道:“師傅,不但你老人傢對我有撫育大恩,粉身碎骨,也難報得,今日纔知更德及我娘遺骨,承蒙師傅埋葬於此,得免暴屍古洞,且生我者雖是父母,當年若非你老人傢相救,別說練成奔雷劍,為父母報仇了,徒兒哪能活到現在。”梅兒邊哭,邊說,凄凄切切,哭得方洪也淚如泉涌,哭得鏡湖老人亦老淚縱橫。
  老人又道:“梅兒,快聽師傅的話,還不將信拆開!”那鏡湖老人一生,不但武功名重一時,僅以取名鏡湖,便知其在文學上,亦有造詣,是以梅兒這些年來,除練劍以外,老人並授她文學,故爾命她看來。
  鏡湖老人雖一再催促,那梅兒卻似梨花帶雨,哀哀欲絶老人才又是一嘆,抹去老淚,道:“也罷,為師代你拆,讀給你聽,梅兒,休再啼哭。”
  說着,將信拆了開來,小心翼翼地不使那信破碎,那信上字跡,甚是娟秀,上面寫着:
  “寒梅愛兒見字:兒生也不長,尚在娘腹。汝父已見背,兒今在襁褓,娘又將與兒永决……”
  鏡湖老人一邊看,一邊在念,不料這梅兒的娘,還是個多才的女子,這開首兩行,竟已是字字血淚,連鏡湖老人也念不下去了,便一聲浩嘆,道:“梅兒,這寒梅兩字,便是你的名字了。”
  鏡湖老人換過一口氣來,纔又繼續念道:
  “……娘作此書,命已垂危,恐不能書罷而逝。故簡述於後:金沙江畔,雷波城郊,有羅浮村者,兒祖宗墳墓在正……”
  鏡湖老人方讀至此,忽然心頭一顫,兩手劇顫,那焦黃信紙,亦簌簌作聲!那梅兒強抑悲聲,俯伏於地,未覺有異,方洪站在一旁卻看得明白,不由一怔!
  卻聽鏡湖老人突以激動的聲音,很快的繼續念道:
  “……汝父秦姓名寒,娘呂氏雪梅,寒梅汝名者,冀汝若能長成,勿忘汝父母大仇也……”
  鏡湖老人讀信雖快,但卻越往下念,其聲越低,令人不能辨其聲,念至此,方洪發現爺爺雙手不僅是顫了,而是劇抖,那已焦黃了的信紙,忽然從老人手裏飄落下來,方洪心知有異,連那秦寒梅也擡起頭來!
  鏡湖老人忽地仰天一聲狂笑,笑聲在𠔌中回蕩不前,面上仍是珠淚滾滾,不知所措,方洪卻倏然心中一動,在鏡湖老人和秦寒梅面前把信紙拾了起來。
  鏡湖老人狂笑聲落,復又連聲哈哈,像是在對天發“哈哈!天道循環,當真毫釐不差麽,造化弄人——竟至斯極!”
  秦寒梅連悲傷也忘了,一時驚惶失措,很快爬快起身來,忙將鏡湖老人扶住。
  方洪卻早退了開去,飛快的將秦寒梅她娘的遺書讀完,他不讀還罷了,這一讀,登時滿面蒼白,渾身抖顫,那變得焦黃了的信紙,又復從他手中飄落下地來,他亦是不覺。鏡湖老人一語纔罷,卻又是狂笑不止。
  秦寒梅急了,叫道:“洪哥哥,快來呀!來瞧瞧師傅怎麽了!唉!你……你你……”
  是秦寒梅一掉頭,纔發現方洪除了沒像他爺爺仰天狂笑外,竟一般兒失了常態,這一驚,非同小可!
  要知這寒梅姑娘,亦是智慧過人,見方洪亦是看完了她娘的遺書,纔失常態,立將適纔師傅讀信時的情景,與適纔仰天發問,前後一參詳:“哎呀,莫非……莫非要我找殺父的仇人是……”心中一冷,寒梅姑娘兩手便鬆了下來。
  鏡湖老人沒等她攙扶,忽地腳下一踉蹌,跟着又是一個踉蹌,蹌蹌踉踉,嚮那石洞奔去了過去,嘴裏又復狂笑,他平日那麽洪亮的聲音,剎那間,竟已得又嘶啞,又蒼老,連連自言自語道:“哈哈,天道循環,毫釐不差,造化弄人,至於斯極!”
  直到鏡湖老人搖搖晃晃的身形,已漸漸隱沒於那一陣狂笑之中,同樣的話語,仍然隱隱傳來。
  秦寒梅至此已明白了多半,慢慢回過頭來,衹見目光,正註定在她面上!寒梅姑娘忽地一咬牙,一掠到了他面前,俯身拾起她娘的遺書來,頭也不擡,忽地扭身,撲到她娘墓前,雙膝跪地,也飛快的讀起遺書來!
  她這一看,登時也和鏡湖老人,方洪同樣,同樣面色蒼白如紙,渾身顫抖不已!
  原來那呂氏雪梅的遺書之中,囑寒梅姑娘長大成人,毋忘其父慘死,待將奔雷劍練成,即應前往報復那不共戴天的仇人,非是別人,竟會是教養撫育她一十五年的鏡湖老人!
  寒梅姑娘兩手劇顫,那遺書從她手中落下,她也不覺,突然雙手捧面,將滿是淚痕的面龐,深深埋在掌中,哭道:“娘啊……”天啊,身後,那方洪不但是兩眼不瞬的望着她,而且心中忐忑地在聽,又紛亂,又茫然,不知該奔回洞去,追到爺爺的身邊去?還是該去安慰寒梅?
  但他卻動也不動,從兩小無猜起,到現下已是情深愛摯,怎生就這剎那間,兩人之間像隔了一堵高不可越的墻,陡然間生分了啊!
  耳邊,他爺爺鏡湖老人狂笑,仍隱隱傳來:“造化弄人,至於斯極,哈哈!”漸漸,方洪衹覺這不是他爺爺的聲音,而是他在心裏,也在狂喊這兩句話,是他真的這麽狂喊麽?
  忽見秦寒梅一躍而起,不是哭的哀絶之聲,令人心神為之撕裂,而是連珠似地狂囈般脆生生的大笑,令人心神之為震顫,猛可裏見她兩臂一振,宛若衝天之鶴,騰身數丈,眨眼間,貼臂似猿猴,已飛也似的嚮上猱升,不到半盞茶的工夫,秦寒梅的身形,已沒入那濃霧內,她竟就此如飛去了!
  方洪眼看她如此飛去了,卻又似耳邊,響起了一聲轟雷,心中自是雪亮,爺爺鏡湖老人雖是她的殺父之仇,但寒梅卻同時又感念鏡湖老人十五年撫育教育之恩,不能因恩忘仇,又復不可以仇負恩,恩仇牽纏,難以取捨,由此啓發寒梅姑娘,其痛苦可想而知,而她與他,又是這般情深愛摯!
  便是她不嚮爺爺尋仇,而她這一去,豈還有相見之日麽。她這一去,是去了天之涯?海之角?呵呵!必定去了天涯海角,正喜愛深情長時,何期成永决,剎那之間,竟是地轉天旋,情勢陡變!
  便是他將她尋找,尋找到她,又有何用,還是朝朝暮暮,耳發廝磨的情侶,今後,便成路人了麽?不,連路人也不如的,路人還可相見,而他可能再見到她麽?
  日色不透濃霧,𠔌中難分晨昏,不知過了多久,方洪站在當地,呆呆地立在當地,似怨似悲,愛悠悠,恨重重,恨造化弄人,悲愛侶永訣,不知過了多久,挂在臉上的淚幹了,望眼難穿重霧,相思不透濃雲。啊啊!他是恨不得能替那寒梅姑娘分擔些悲痛,有多好啊!但已不能夠了,永不能夠了,而今而後,永遠,永遠!
  時間使他漸漸平靜了下來,忽然心中一驚,爺爺怎麽半天也無聲息了,狂笑之聲早已不復聞,爺爺此時的痛苦,衹怕不下於寒梅姑娘。“而我,我怎麽衹想秦姑娘,忘了爺爺?我……”一想到爺爺,心如刀在絞,即刻奔入洞去,高聲叫道:“爺爺!爺爺!”咦!怎麽爺爺也不見了啊!找遍了古洞,也沒見他爺爺的蹤跡!
  方洪復又奔出洞來,一邊叫,一邊狂奔,繞崖腳,奔深𠔌,但找遍了窮風𠔌,每一個爺爺常到之處,每個隱密的角落,但哪有爺爺的蹤影!
  方洪幾乎要失聲而哭,秦姑娘走了,爺爺也走了,現下這叢山,幽深的𠔌底,衹剩下他一人了,剩下他孤單單的一人了,往日這與梅兒追逐嬉戲之地,時間爺爺親切呼喚之聲的這天堂幽𠔌,竟似草木也為之含悲,流水也為之嗚咽,現下除了他三年前,被赤煉人魔所擄,至今生死不明的娘,這悲慘世界,這無情的人間,再沒有他的親人了!
  方洪忽又血脈賁張起來,梅兒,現下已不再是他的梅兒,而是敵對的秦姑娘了,她娘雖死,此間卻有墓在。
  他的娘呢?是生?是死?若然不幸已不在人世?卻連墓在何方,也不知曉?
  方洪想到娘,三年前,他被赤煉人魔劈落下崖剎那,娘的一聲尖叫,他又在耳邊響起!方洪哪能再等待,一時間,梅兒、爺爺自他腦中漸漸隱去,娘的音容,卻漸漸清晰起來!
  陡然間,窮風𠔌中奔雷轟聲激蕩,是那方洪時拔出劍來,狠狠地,劍掄處,奔雷驟發!衹見劍光似電掣,雷聲滾滾,刺破那頂空重霧濃雲。
  正是:種得蘭因收絮果,毫釐不差半毫分。
首頁>> 文學>> 武侠>> 伴霞樓主 Tong Changzhe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