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róng měi Murong Mei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32nián1992nián)
不了恩怨不了情
  作者:慕容美
  第一章 悠 悠 知 客
  第二章 故 人 情 凄 愴
  第三章 呼 之 欲 出
  第四章 兩 奴 爭 劍
  第五章 從 此 多 事 端
  第六章 最 重 要 的 人
  第七章 洛 陽 雲 雨
  第八章 灰 衣 人
  第九章 真 假 鳳 凰
  第十章 鑼 緊 鼓 密
  第十一章 高 潮 迭 起
  第十二章 武 林 新 盟 主
  第十三章 血 書 斷 頭 殿
  第十四章 如 雲 似 霧
  第十五章 含 笑 葬 師
  第十六章 一 綫 曙 光
  第十七章 情 仇 慈 悲 苦
  第十八章 紅 娘 施 妙 手
  第十九章 新 仇 舊 恨
  第二十章 陷阱
  第二十一章 艱 險 江 湖 路
  第二十二章 首 開 殺 戒
  第二十三章 白 猿 啼 英 魂
  第二十四章 不了恩怨不了情
第一章 悠 悠 知 客 鐘
  蒼穹,像一口燒得火紅,而倒轉來放置的巨鍋,密不透氣地罩嚮大地,沒有雲,也沒有風。
  這是某年盛夏的六月六日,午牌時分。
  少林寺前殿那尊身高丈五,名列三十二天將之首,藹然睜着一雙不怒而威的慧目,身披金甲,手捧金剛寶杵的韋馱神像前,兩衹蒲團上,這時正面嚮寺外、並肩躍坐着兩名年約四旬上下的灰衣僧人。
  饒是天氣燠熱如焚,而兩僧臉上卻不見絲毫倦怠之色。
  兩僧頭頂光淨,戒疤排列均勻,俯首,合掌,垂眉,閉目,儼然端坐,神態寧靜而肅穆!
  就在這時候,但見右首那灰衣僧眉宇間神色驀地一動,雙目微睜緩合,忽然低誦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沸。”
  左首灰衣僧坐姿未改,俯首合掌如故,僅於眉宇間笑意微露地低聲接口贊道:
  “師弟的羅漢神功看來精進了不少呢,善哉,善哉。”
  右首灰衣僧微微一笑道:“敢請師兄進一步顯示本門絶學之精微。”
  左首灰衣僧也是微微一笑道:“師弟是不是想考我一考?”
  右首灰衣僧微笑道:“悟果不敢,師兄知道。”
  左首灰衣僧也微笑道:“依你呢?”
  右首灰衣僧略一定神,低聲道:“似已來至三十級與二十五級之間。”
  左首灰衣僧含笑點頭道:“二十五級,不錯現在是二十二級,此刻踏在第二十二級上的,似乎正是左腳。”臉色一整忽然咦道:“十九級?十六級?本寺石階每級寬達五尺,來的這人是誰?”話至此處,霍然變色促聲道:“快起來,師弟,這種三伏天,事不尋常,十二級?八級?啊,到了!”
  當少林這兩名悟字輩知客高僧,悟因悟果兩位大和尚甫自蒲團上雙雙長身而起,寺門外,業已岸然昂立着一人。
  來的是位年約五旬出頭的道人。
  但見這位道人身穿一襲明紗鶴服,頭梳朝天寶髻,腳踏多耳麻鞋,身後斜背一支長柄拂塵,面容清癯柳髯垂胸,雖一臉風塵之色,但一雙眼神在閃動間卻依然精光隱現,奕奕如電。
  兩僧在看清來人面目之後,不由得齊聲一啊,雙雙合掌當胸,施禮不迭。
  當下由上首的灰衣僧悟因和尚開口緻詞道:“原來是武當掌門人一塵子道長,貧僧與師兄弟,有失遠迎了。”
  說也奇怪,這時那位風塵滿臉的武當掌門人,一塵子道長,不但未嚮面前這兩位在少林寺中僅比少林本代掌門人心鏡大師小了一輩,排位悟字行的高僧還禮,甚至連悟因和尚的說話也都未予置理,就好似根本沒覺察到面前兩僧的存在。
  他那雙直欲看穿一切的眼神,自停身寺門口以來,一直就嚮殿內如閃般四下掃射不已,由兩僧背後的那兩衹空蒲團望去韋馱神像,望望東壁大鐘,再望望西壁的大鼓,好似在搜索一件什麽東西似的,最後雙目中先是一陣驚疑之色一掠而逝,接着一聲冷哼,一張面孔,驀然下沉!
  兩僧見狀,不由得雙雙一怔。
  師兄弟迅速地交換了錯愕的一瞥,跟着又是雙雙一躬,合掌齊聲說道:“請道長內殿奉茶。”
  直到這個時候,那位武當掌門人,一塵子道長,方始有所警覺地‘峨”得一聲,忙將單掌一立,腰身微躬,補還一禮;可是,一雙目光雖已自殿中怏怏收回,但一雙腳卻定立在原來的地方,始終未曾移動分毫。
  衹見他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好似要說什麽,註目猶疑了片刻,忽然一聲苦笑,搖搖頭,又復忍住,最後改作輕輕一嘆。無可奈何地說道:“算了,算了,還是有勞兩位清神,讓一塵子先見見你們心鏡大師罷!”
  兩僧敬諾一聲,悟因側身讓路,悟果則急步趨嚮東壁一口大鐘。
  知客僧悟因,偏身領着武當掌門人一塵子道長剛剛步出前殿,身後鏘然一聲,知客鐘業已悠悠地響了起來。
  在連續的鐘聲中,一僧一道,主賓相偕,嚮內院走去。
  清越嘹亮的知客鐘聲,緩緩而有節奏地一下接一下地連響七下。
  鐘聲響至最後一下,位於羅漢堂和達摩院之間,那座為少林歷代掌門人方丈所居的如來殿已呈現眼前。
  這座如來殿,是少林三六座內院的中心。
  它代表着少林一寺的權威,也代表着少林一寺的尊嚴,一般武林人物平時想走進少林任何一座內院已是萬無可能,要想走進這座內院中的內院,自是談也毋須談得。
  可是,知客鐘聲一起,尤其是連響七下,那就另當別論了。
  就在最後一下知客鐘聲戛然而止之際,前面那座宏敞莊嚴的如來殿上,已經出現一位年約六旬,身材高大,紅光滿面,長眉覆目,身穿深紫金綫袈裟的僧人。
  見到掌門方丈出現,知客僧悟因和尚遙嚮殿上一躬,合掌引退。
  “阿彌陀佛,道長辛苦了!”
  殿上那位手撫胸前醬玉念珠的少林本代掌門方丈,心鏡大師,以一抹微笑迅速地掩蓋了臉上的疑訝,口中含笑招呼着,右袖微擡,導引武當掌門人一塵子道長步嚮側殿,走過一道朱漆回廊,來至一座竹棚之下,因為棚頂爬滿青藤,棚中清涼異常,主賓落坐,沙彌獻上兩盞香茗。
  坐定後,心鏡大師臉一擡,嘴唇微啓復合,原來他忽然憶及他剛纔在雙方照面時已經說過了兩句話,而貴賓尚未開過口,現在不該是他說話的時候,因此註目一笑,沒有再說什麽。
  再看對面的一塵子,那位武當掌門人,當身為主人的心鏡大師擡臉時,他也擡起了臉,幾乎同一剎那間,主人嘴唇啓而復合,這位貴賓的嘴唇也微微啓合了一下,但一樣沒有說出什麽來。
  於是,主賓雙方,一致伸手嚮茶,端起茶碗,掀開碗蓋,吹去漂浮的茶梗,相對默默地喝起茶來。
  喝茶固可解窘,但茶碗卻無法永遠捧着。
  茶碗既無法永遠捧着,早晚總得放下。於是一塵子將茶碗放回桌上,心鏡大師不得已,也將茶碗放回原處。
  也許心鏡大師在這方面的容忍功夫並不在一塵子之下,但是,主賓勢異,遇上這種情形時,做主人的一方,是不可能也不應該以這種方式陪客人幹耗下去的,因此,心鏡大師衹好幹咳一聲,故作爽朗地一笑說道:“道長,昆侖一別,也快十年了吧?”
  一塵子臉一仰,冷冷答道:“唔,快十年了!”
  心鏡大師微微一怔,強笑着又道:“相別至今,貧僧很想道長能來,咳,但卻萬萬沒有想到道長竟會在這種大暑天趕來。”
  一塵子仰臉如故,冷冷一笑答道:“見面以後,貧道很想大師說話,嘿,但卻萬萬沒有想到大師竟說出這種無謂的廢話!”
  心鏡大師又是一怔,臉色微變。
  一塵子卻視如不見,一味嘿嘿冷笑不已。
  就在當今兩位名派的掌門人,正為着某種不知其所以然的誤會,已在言語上微起衝突,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這一剎那,驀然之間,鏘然一響,又一記清越嘹亮的知客鐘聲,晃悠悠地自前殿遙遙傳了過來。
  一塵子微微一呆,而心鏡大師的臉色,卻驟然大變。
  鏘……鏘……鐘聲緩慢而有節奏地連續敲響着,心鏡大師雙手緊握着胸前那串醬玉念珠,神情甚為緊張,尤其是當知客鐘第三下敲出之後,但見他雙手一緊,上身陡然朝前一傾,好似在心底喊道:“就三響吧,別再響下去了!”
  可是,鐘聲無情,仍然一聲接一聲,連續敲響着。
  心鏡大師長眉蹙而復展,日宣佛號,輕嘆一聲,倒嚮石椅椅背。
  要知道,少林知客鐘跟武當凌雲板一樣,除非遇有各派與掌門人平輩的高人來臨,鐘聲很少連續響三次,所以少林知客鐘有時甚至數年聽不到一聲,而響至三次以上,那麽來人的身分,如非一派掌門,也就是一位輩分高過少林掌門方丈的前輩異人了。
  鐘響在第七響上,戛然而止。
  七響知客鐘,在少林寺來說,可算是一般情形之下所能敲響的最高次數了。心鏡大師,一塵子,主賓兩位掌門人,分別噓出一口大氣,同時分別坐正身軀,那意思似乎表示着:“既然敲了,也就算了,遇上這種事你又有什麽辦法?”
  主賓對望着,彼此均是一臉茫然之色。
  看樣子又一位掌門人身分以上的貴賓快進來了,他會是誰呢?
  來人為誰?是目下主賓首先涌上心頭的共同猜測,主人心鏡大師忖道:“華山武會的日期,是八月十五距今尚有兩月之久,雖然少林每隔十年也都派人參與,但那衹是聊備一格,從無爭盟野心,那麽他們今天來此,又是為了什麽呢?”
  而對面的一塵子,想法又自不同,這時,這位貴賓在心底猶疑不置地暗忖道:
  “這怎麽回事?你和尚身為地主,難道竟不知來的是誰麽?”
  思忖之間,知客僧悟因和尚,業已再次出現院中。
  該來的,終於來了。在院心,那位悟字輩知客高僧,悟因和尚,盡力掩飾着眉宇間油然流露的疑訝之色,朝這邊涼棚遙遙一躬,合掌趨退,留下身後少林寺本日的第二位不速之客!
  現站在院心烈日下的,是一位三旬不足的青年文士,身穿一襲天藍綢長衫,儒雅瀟灑,劍眉星目,口方鼻挺,膚色被烈日曬得微呈醬紫,越發透着英秀挺拔,軒昂超群。
  心鏡大師,一塵子,雙雙自座中起立。
  一塵子立掌問訊,心鏡大師則合掌含笑說道:“啊,原來是藍掌門人,您好!”
  藍衣文士長揖朗聲答道:“兩位掌門人好。”一揖之後,大步登殿,循回廊徑自來至涼棚之中。
  來的這位,不是別人,他便是因師父昆侖一鶴在上屆昆侖武會後下落不明,經昆侖七賢一致薦舉,以一身青出於藍的飛燕輕功馳譽武林,在當今六大名派六位掌門人中年事雖然較輕,但卻深為黑白兩道敬重的昆侖本代掌門人;藍衣秀士藍靈飛!
  沙彌獻茶,賓主重新敘坐。
  心鏡大師舉盞讓茶,主賓間寒暄尚未開始,忽然鏘的一聲,前殿知客鐘,驀又劃空而起!
  藍衣秀士愕然一怔,舉盞不下。
  心鏡大師搖頭一嘆,佛號隨起。
  一塵子在一愕之後,忽然大笑起來。
  七響知客鐘,不疾不徐,一下又一下地敲完了,鐘聲甫歇,一塵子立嚮心鏡大師大笑着說道:“來來來,大和尚,我們打個賭。”
  心鏡大師擡臉不解地道:“賭什麽?”
  一塵子大笑道:“當然是賭又是誰來了!”
  心鏡大師苦笑道:“道長賭誰?”
  一塵子大笑道:“饒你和尚先。”
  心鏡大師苦笑笑,正待答腔之際,自達摩院那端,突然傳來一陣洪鐘般的聲音,大笑着接口道:“賭老夫來的贏!”
  藍衣秀士微笑道:“北邙銀須前輩來了。”
  一塵子點頭贊道:“這老兒果然名不虛傳。”
  院外大笑道:“牛鼻子,你到今天才服了麽?”
  一塵子笑駡道:“服你臉厚!”
  院外大笑道:“也是一技之長呀!”跟着聲浪一偏,笑道:“悟因,你去吧,走到這兒老夫就認得路啦。”
  笑聲中,一位身穿白土布褂褲,板帶束腰,手中托着一根二尺來長熟銅旱煙桿,須、眉、發,無一不白,年約七旬精神矍鑠,笑口大開的老人,大步入院而來。
  此老便是北邙掌門人,六位掌門人中年事最高,威望最尊的北邙銀須叟!
  銀須叟一腳跨入院中,雙目微掃之下,立即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老夫沒猜錯,果然大傢都有一份。”
  一面走嚮涼棚,一面繼續大聲說道:“坐,坐,都是熟人,不必客氣。唔,還沒到全?那麽老夫可不算最後一名啦!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將在華山舉行的本屆武會還有兩個多月,在這以前,咱們先來個小型的,倒也不錯,哈哈哈。”
  銀須叟爽朗地笑着,說着。心鏡大師、一塵子、藍衣秀士,則不約而同地一致註目傾神,僧、道、俗三位掌門人的用心完全一樣,每個人都似乎想從銀須叟的獨白中聽點什麽出來。
  可是,從三人臉色上看去,三人都很失望。
  倒是銀須叟開朗,他好像打開頭便對今天這場巨頭之會感到非常自然,內心既無芥蒂,所以也就忽略了諸人變化微妙的臉色。
  他見衆人都在聽他說話,忍不住哈哈一笑,又接道:“一奇一絶神鬼魔,兩老兩醜丐俠仙,要是這十二位人物中有誰出場的話,來日華山之會,咱們六派中人自然派不上多大用場,但如仍是那批掌底遊魂,又沒在近十年中弄點什麽名堂出來,哈哈,對不起,老夫這雙肉掌,可還相當管用呢。不過照目前情勢看來,咱們的麻煩可能還不在小處,你看你們的臉色,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船到橋頭自然直,老是發愁又濟甚事?哈哈,哈哈哈哈。”
  最後這陣哈哈,打得並不太自然。
  棚中僧俗道三人聽了,臉色均是一緊。
  容得銀須叟進得棚來,心鏡大師長眉一掀,雙目精光閃動,首先註目發問道:
  “聶老,十二奇絶中人物,難道有人將參加武會不成?”
  銀須叟啊了一聲,似覺心鏡大師這一問,大出意料之外。
  銀須叟這種矛盾的表現,看在心鏡大師、一塵子、藍衣秀士等僧道俗三人眼中,引起的睏惑更大。
  三人一致疑忖道:“言猶在耳,話是你說的呀?”
  就在這時候,鏘,又是一下知客鐘晃悠悠地自前殿響了起來。
  雖然現下的鐘聲已不似先前那般令人心神震蕩,但鐘聲陡然入耳,衆人仍然齊都怔得一怔。
  心鏡大師口喧阿彌陀佛,手撫念珠,垂眉低頭。
  銀須叟詫異地朝心鏡大師瞥了一眼,忙又掉過臉來,嚮一塵子笑道:“來來來,快一點,老夫現在跟你賭!”
  一塵子意味索然地搖搖頭,沒有開口。
  藍衣秀士朝一塵子側臉笑着說道:“道長因何不賭了呢?現在不是比剛纔易猜得多了嗎?”
  一塵子搖頭笑了笑,仍然沒有說什麽。
  銀須叟精目閃動,似有所悟,忽然雙掌一拍,戟指笑駡道:“原來如此,哈哈,你這牛鼻子好刁,剛纔可猜的對象有三個,你牛鼻子明示慷慨,便宜暗占,要饒大師先猜,如大師答應,他猜中的機會是三分之一,而你牛鼻子為自己留下的機會卻是三分之二,現在可猜的對象剩下兩人,二一添作五,五五平分,機會均等,你牛鼻子當然沒有興趣了,哈,哈,哈,哈哈。”
  這樣一說,大傢都笑了。
  一塵子意欲爭辯,眉峰一皺,旋又忍住。
  鐘聲七響,衆人舉目望去,衹見悟因和尚這次一反先前的導引方式,身軀微偏,合掌側隨於來人的身後,走在悟因和尚前面的,竟是一位臉挂寒霜、冷漠無情。手拄鳩頭杖的花發老婆婆!
  藍衣秀士輕哦道:“青城冷婆婆!”
  衆人起身相迎,當下但見那位青城掌門人,以功力渾厚和鐵面無情而贏得冷婆婆之稱的花發老婆子,鳩頭杖一頓,人已凌空飛越四丈來寬的一片花圃,徑直來到衆人存身的涼棚之下。
  衆人上前見禮,而她則僅朝衆人含含混混地點頭哼了一聲,便自選了就近的一張石椅坐了下去。
  坐定後,雙目一掠,冷冷問道:“還有一位,怎的不見?”
  語音未了,鏘,鐘聲又起,這第五度鐘聲一響,衆人神態一反往常,臉色竟然全都為之一寬。
  心鏡大師微微欠身,正待開口時,冷婆婆忽然手一揮,冷冷地道:“那就等到齊了再說罷!”
  衆人默默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藉此等待七響知客鐘的過去。
  不一會,顯得特別緩慢而難於消失的最後一次鐘聲終於一一敲完。
  雖然這時涼棚下的主賓五位掌門人,彼此均明白最後來到的將會是誰,但仍不免在第七響鐘聲敲完之後,一致擡頭朝院門外望去。
  最後這位客人的現身,跟最後一次鐘聲一樣緩慢,也較先前幾位為遲。
  鐘聲停息了好一會,這纔發現來人自達摩院那邊緩步而來,而這一次,與剛纔青城掌門冷婆婆出現時的情形完全相同。來人走在知客僧悟因和尚的前面,同時,這最後到達的一位掌門人,竟是一位較昆侖掌門藍衣秀士藍靈飛年事更輕,人品也似乎更為俊雅的少年書生!
  不過,來人的年輕,並未因而影響衆人對他的禮敬,他人剛進入拱形院門,這一廂,自主人心鏡大師以次,包括那位好似什麽人也沒看在眼中的青城冷婆婆在內,均已紛紛整衣起立。
  悟因和尚在院門外遙遙合掌,一躬而退。
  少年書生走近了,這纔看出他身穿的是一件淡青紡綢長衫,頭戴一頂淡青文生巾,年約雙十,目如夏荷曉露,眉若春山遠黛,鼻似瓊瑤,唇若塗朱,雖在烈日暴曬之下,膚色仍然白淨如脂,腰懸長劍,手執折扇,十指柔如軟玉,潤若春蔥,含笑緩步走來,於灑脫中,別有一種飄逸丰采。
  是的,一點不錯,來人正是當今武林六大名派掌門中年事最輕,兩月後的八月十五,本屆武林大會的地主,華山自開派以來,繼該派第十二代掌門人華山一朵梅以後的第二位女性掌門人:“華山金劍丹鳳白嫦娥”!
  金劍丹鳳緩步升殿,沿回廊來至涼棚,衆人微退半步,側身遜座,金劍丹鳳含笑一一見禮,然後從容地在北邙銀須叟身邊坐下。
  坐定後,金劍丹鳳先嚮心鏡大師微微欠身,略顯不安地問道:“敢問大師,現在什麽時辰了?”
  心鏡大師望了望日影,合掌答道:“敬回白掌門人,刻下似是午時將盡。”
  金劍丹鳳直起身子,輕輕舒了口氣道:“路上雖因事耽擱了一下,居然沒誤時辰,總算還好。”
  心鏡大師聽了最後到達的華山掌門人,最後這幾句話,雙眉不禁微微一皺。
  由於此刻另外四位掌門人的眼光都落在心鏡大師一人身上,做主人的這一皺眉,五位貴賓的眉頭,也不由得同時跟着皺了起來。
  心鏡大師目睹此狀,嘴唇開合了一下,想說什麽,復又忍住,這一來,衆人的眉頭可就皺得更緊了!
  現在,圍着石桌而坐的六人,人人皆領一派之尊,正是當今六大名派的六位掌門,一個也不少,在武林中來說,除了十年一次的武會,這種完整的聚會可算相當難得的了;可是,不知為了什麽,此刻主賓六人臉上,竟都相同地流露着一種近乎坐立不安。欲語還休的狐疑之色,你說怪不怪?
  是炎熱的天氣有以致之麽?當然不是!
  為了什麽,那是為了什麽呢?
  為了什麽,誰也不知道!
  終於,青城冷婆婆以一聲冷哼,第一個劃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接着,昆侖藍衣秀士輕輕的幹咳了一聲,再接着,武當一塵子仰臉發出一陣嘿嘿冷笑!
  華山金劍丹鳳看看這一位,再看看那一位,最後,流盼着一雙明眸,臉一偏,將那雙采華隱藴的目光落嚮北邙銀須叟。
  於是,銀須叟義不容辭地點點頭,先勉強地打了個哈哈,然後臉色一整,註目心鏡大師肅容說道:“大師,人都到齊了沒有?”
  心鏡大師抓着胸前那串醬玉念珠的雙手,此刻竟止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但見他眼皮無力地往起一合,對銀須叟的問話直似未聞,頭一低,氣息粗促地連聲低喧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冷婆婆又是一聲冷哼,一塵子也是側目冷笑不置。
  銀須叟雙目暴漲,雙目中威棱四射,先朝冷婆婆和一塵子二人分別怒瞥了一眼,這纔精光一收,轉嚮心鏡大師註目沉聲道:“大和尚,老夫相信,你和尚目前的遭遇也許相當嚴重,但話得說回來,俗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咱們六派結盟,也非自今日始,單看此刻座中六人一個不缺,大傢這份誠心還能說不夠麽?”
  心鏡大師驀地一擡臉,長眉高掀,雙目露光如電,銀須叟不容對方有機會開口,緊接着臉色一沉,微顯不悅地又說道:“再說在座這幾位,你和尚這般吞吞吐吐的究竟是在避誰之嫌?你倒說說看!”
  心鏡大師長眉緩緩放落,閉目長嘆了一聲道:“這樣看來,貧僧說不得也衹好說出來了。”
  銀須叟哼道:“難道還要老夫再催一遍不成?”
  心鏡大師面現苦笑,雙目緩睜,先朝諸人帶着歉意地環瞥一眼,然後雙掌一合,目註指尖,誦得一聲佛號,低聲說道:“貧僧要說的話衹有一句:那就是貧僧實在不明白今日諸位究為何事而聚會於少林!”
  此語一出,驚啊之聲立即環座而起。
  衆人面面相覷,愕然不知所以,緊接着的,是一段難堪的沉默。
  驚、疑、怒、惑,種種神情,在五位貴賓臉孔上不停地變幻流轉,五對目光,都在泛涌着震駭性的詢問,但是卻始終沒有誰能領先說出一句話來!
  這樣,僵持了片刻之後,先是那位性情較躁的武當掌門人,一塵子,第一個仰天打出一陣顯係怒極了的哈哈。
  緊接着,青城冷婆婆鳩頭鐵杖一頓,霍然起立,杖交左手,右手朝心鏡大師一指,顫巍巍地怒目大喝道:“和尚,難道你是為了想顯一顯少林派在武林中的權威不成?”
  心鏡大師臉色微變,忙合掌俯首低誦道:“但願我佛慈悲……”
  北邙銀須叟目註心鏡大師,精眸一滾,似有所得,當下雙掌猛然一合,擊出一聲震耳巨響,就在人微一怔神的剎那,迅速長身離座,雙臂左右一揮,示意衆人肅靜,先朝冷婆婆瞪眼說道:“局中人也不是你婆子一個,慢點來好不好?”
  也不管冷婆婆有甚表示,一轉身,又嚮心鏡大師註目說道:“大和尚,老夫想請教一件事可使得?”
  心鏡大師不愧為一代有道高僧,雖然他早已料着今日之會並非佳兆,它可能出於一次無心的誤會,也可能出於一種可怕的陰謀,雖然他對今天這場聚會何以能夠形成,到目前為止尚是一無所知,但有一點卻是可以確定的,那便是五位掌門人今天的同時到來,絶非出於偶然的巧合!
  可是在這以前,他能做些什麽呢?
  這裏是少林寺,他,心鏡大師,是少林的掌門方丈,就武林地位而言,他得保持一派至尊的莊嚴,就主客之道而言,他得謹守地主身分的風度。
  老實說,一塵子的狂笑,冷婆婆的指面叱責,是過分的,令人難以忍受的,縱令少林出了什麽差錯,說明白了再興問罪之師也不遲,更何況彼此身分平等,均為一派之尊呢?
  從這種地方便可看出,少林一派,其所以能在武林各派不斷興衰替代中始終屹立,不是沒有原因的,所以說,這時的心鏡大師,心情儘管激動異常,但他卻能始終剋製自持,當下但見他容得銀須叟問畢肅容起身,並合掌一躬,平靜地答道:
  “聶掌門人好說,心鏡隨時虔誠受教!”
  銀須叟捋須註目,沉聲問道:“敢問大師,什麽叫做:如意壽星雙飛燕,金劍銀鏢鐵拂塵?”
  心鏡大師長眉微微一掀,但仍從容地合掌答道:“要是貧僧不將序列排錯,如意,壽星,雙飛燕,金劍,銀鏢,鐵拂塵,這六件物事,正是我們少林、青城、昆侖、華山、北邙、武當等六派的信符。”
  銀須叟註目接着問道:“它們之間的默契呢?”
  心鏡大師喧了聲佛號道:“二十年前,在青城舉行的第三次武會上,六派曾有公約:六派信符行走六派之間,應視為當代掌門人親臨,緩急相招,不得拒絶。”
  臉一擡,肅容接着道:“感謝佛祖慈悲,自心鏡接掌本派以來,幸未有所違誤,同時心鏡已將此約添附祖訓,少林一派,將代代奉為圭桌。”
  冷婆婆忍不住又呼了一聲,心鏡大師衹做未聞,銀須叟怒瞥了冷婆婆立即將臉別去一邊。
  銀須叟目光自另外四人臉上一帶而過,一聲幹咳,又問道:“大師剛纔說,如意是那一派的信符?”
  這種問難方式,當着武當、昆侖、青城、華山四派的掌門人之前,而出諸六派中年高望重的北邙掌門人之口,聽在心鏡大師耳中,雖然衹短短十來個字,真比十來根尖針紮人心窩還要難受百倍。
  可是,心鏡大師仍然平靜地回答了:“敝派少林!”
  銀須叟容得心鏡大師說完最後一個林字,驀地一偏身軀,嚮衆人沉聲喝道:
  “諸位還等什麽?”
  話說之間,除了雙目電掃、滿臉驚疑不定的心鏡大師之外,包括銀須叟本人在內,五位掌門人,一致探手入懷,迅速地分別取出一件東西,依次排列在石桌之上,心鏡大師問目急急望去,目光至處,臉色頓然大變!
  石桌上排列着的,是五支長約三寸、色呈淺紫、光澤晶潤、玲瓏精巧的小型紫玉如意。
  五支如意,一模一式,每支如意上,相同地附緊一張寸許寬闊的小柬。
  紫影一閃,心鏡大師飄身近桌,伸手抓起其中一支,約略端詳了一下,便急急將小柬翻正,字柬上這樣寫着:“乙醜歲,六月六,午時以前,請貴掌門親駕少林,有要事聚議!”
  心鏡大師看畢臉色一黯,將手中如意放回原處,默然跌坐椅中。
  心鏡大師這番舉動,似乎大出衆人意料之外,不約而同地又是脫口一聲驚咦,跟着面面相覷起來!
  心鏡大師掙紮了一陣,臉色由紅轉白再轉紅,這時猛自椅中一挺而起,臉一擡,嚮殿中顫聲喝道:“智淨、智清何在?”
  如來殿中,應聲走出兩名年約十三四的沙彌。
  心鏡大師臉色一沉,應聲吩咐道:“智淨往玉庫傳你悟非師叔,智清往監院,去請值日長老!”
  兩沙彌合掌一躬,下殿如飛而去。
  這時涼棚中掌門人,藍衣秀士、金劍丹鳳兩位正襟端坐,目註自己面前桌面,神色肅穆。
  銀須叟持須沉吟,皺眉不語。
  青城冷婆婆在臉上掠過一抹歉意之後,咬牙註目瞪着石桌上那五支靜靜地排列着的紫玉玲瓏的如意,似恨不得一拐砸個粉碎。
  一塵子則仰臉喃喃地道:“這樣看來,貧道可錯怪大師了。”
  心鏡大師忙不迭合掌欠身道:“敝寺不幸,心鏡已感無地自容,道兄莫再這樣說纔好。”
  心鏡大師說至此處,神色一動,驀地擡臉,雙目中精光湛然地掃瞥了諸人一眼,語音促迫低聲問道:“這如意信符係於何時送達各位手中?傳送者係何等樣人?諸位能為心鏡一道否?”
  衆人一怔,跟着又齊噢了一聲,銀須叟第一個說道:“老夫係於月前接得,由敝派三鷹中的銀鷹鬍俊彥轉呈老夫,據說來人是個黑臉中年漢子,頗似貴寺業已出藝的俗傢弟子。”
  一塵子第二個搶着說道:“敝派係由南嚴觀傳送真神武殿,時間約在半年之前,當時貧道因驗明如意乃貴寺真品,故未追究來人相貌。”
  青城冷婆婆冷冷地道:“好糊塗!”
  若在平時,以一塵子那種誰也不讓的脾氣,聽了這話,說什麽也忍受不住,可是,說也奇怪,此刻的一塵子似乎換了一個人,當下不但不以為意,反而賠着笑臉道:“那麽婆婆您呢?”
  冷婆婆一頓鳩杖,恨聲道:“那是去年年底,湊巧老身不在……”
  衆人目光一偏,一致轉嚮藍衣秀士,藍衣秀士想了一下道:“敝派接獲較早,大概是去年春天。”
  又想了一下,這纔接着說道:“去的是位中年僧人,那位僧人身穿灰色僧袍,由於積雪未消,天氣嚴寒的關係,所以頭上戴着一頂灰色僧篷,衹約略看出他膚色甚黃,五官因有僧篷遮着,沒有看清楚。”
  衆人點點頭,默默地又嚮金劍丹鳳望去。
  金劍丹鳳輕輕咬了一下秀唇,然後擡臉說道:“照這樣說來,接獲如意信符最早的,大概要算是敞派了。”
  一塵子忍不住岔口問道:“什麽時候?”
  金劍丹鳳追憶着答道:“那是前年今天的這個時候,如今細想起來,這事確實顯得有點蹊蹺。”
  衆人一啊,五雙眼神中,均是精光一閃。
  金劍丹鳳玉指交握,睫毛眨動,明眸微微上斜,追憶着接道:“記得那時已近黃昏光景,嫦娥正好在金竜廳外的紫竹林前漫步徘徊,偶爾擡頭,忽見身前不足三丈之處,不知打什麽時候起,竟已悄然靜立着一位駝背長須老人。”
  衆人聽至此處,不禁又是齊齊輕輕一啊。
  原來華山上代掌門人姓白,字羽靈,外號華山神劍,一身武學嚮為武林黑白兩道所景仰,公認是華山開派四百年以來最為傑出的一位掌門人,唯神劍白羽靈有着華山一派傳統性的淡泊心胸,竟於三年前壯年歸隱,而在歸隱前,以第四屆武林盟主的身分廣邀天下武林同道,舉不避親的宣佈兩件事:第一,宣佈華山第十五代掌門由愛徒兼義女,斯時年甫一十有七的金劍丹鳳白嫦娥繼承!第二,宣佈今後三年中,盟主一職亦由金劍丹鳳暫攝,並於三年後主持在華山舉行的第五屆武林大會!
  當日應邀與會者,不下五百餘人,均為各派名宿,一代高手,神劍此語一出,整座金竜廳鴉雀無聲,先後幾達頓炊之久。
  不過,那種沉默是敬意,是羨慕,而不是駭異!
  因為神劍贏得第四屆盟主之尊並不是偶然的,且斯時素有華山五君子之稱,與神劍平輩的華山五劍,就在神劍身後,從華山五劍安詳的神態上,人們知道,閱歷練達,劍術成就已臻化境的神劍白羽靈,此一决定是華山一派衆意所歸的抉擇,私情沒有影響派策,派策也沒有因私情而有所逡巡回避!
  所以,顯然已得神劍真傳,以雙十年華,在六位掌門人中年事雖然最輕,而身分地位卻超然獨秀的金劍丹鳳,此刻居然坦率承認那位什麽駝背長須老人來到她身前三丈之內,她竟未能於事先發覺,這就可驚了!
  衆人於震驚之餘,又不禁互望一眼,默默點頭,深為金劍丹鳳這種罕見的坦蕩美德,流露出由衷的崇佩!
  一塵子神定之餘,忍不住又岔口道:“白掌門人,您說什麽?現身的是位駝背長須老者?”
  金劍丹鳳點點頭答道:“是的,道長。”
  微微一頓,接着說道:“按道理說,以那人年歲之長,身手之高,在當今武林中,應非泛泛之輩,不過武林浩瀚似海,多的是奇才異能之士,嫦娥年輕識淺,閱歷有限,不能認出來人身分來歷,本不足怪,可是,奇就奇在那人能夠直達華山蓮華峰頂,找到金竜廳,卻竟也不識嫦娥是誰!”
  一塵子詫異道:“有這等事?”
  金劍丹鳳淺淺一笑道:“敝派華山,除掌門人外,不得收授女徒,這條規律在武林中可說無人不知,而本派上代掌門傢師座下,一共衹有小女子一個弟子,在武林中也應該很少有人不知,所以當那人嚮嫦娥問:‘女俠怎樣稱呼?’嫦娥不禁一怔,竟不知如何回答纔好,方在作難之際,想不到對方突又問出一句令人更為驚奇的話來:‘可否煩女俠領見一下貴派掌門人神劍白羽靈?’”
  一塵子皺眉道:“愈來愈奇了!”
  金劍丹鳳苦笑了一下道:“嫦娥當時聽了,不由得啼笑皆非,原想表明身分後,再加婉釋,這一來也覺有所不妥,於是含笑反問道:‘敢問老人傢會晤敝派掌門人,何事見教?’他沒理睬,眼一眨,忽然註目問道:‘人不在,是嗎?’嫦娥衹好點點頭道:“是的,出去了。”他註目接着問道:‘去了什麽地方知不知道?’嫦娥微笑道:‘雲深不知處……’他聞言一怔,嫦娥含笑接着說道:‘長者如果一定要會見傢師他老人傢,白嫦娥無能為力,但如果長者要找的僅是敞派掌門人,白嫦娥願意就此受教!’”
  一塵子忙問道:“他怎麽表示?”
  金劍丹鳳道:“他失聲一啊,目註嫦娥,似甚驚訝,同時也顯得有點失望,嘴唇開合着,數度欲言又止,猶疑了好半晌,這纔輕嘆一聲,無可奈何地道:‘好,就交給你罷。’”
  一塵子忙又問道:“於是他留下一支如意?”
  金劍丹鳳道:“是的,他口中說着,同時伸手自懷中摸出一隻錦盒,往地上輕輕一放,用手指了指,立即掉身下峰而去。”
  心鏡大師忽然問道:“白掌門人有無註意他下峰時的身法?”
  金劍丹鳳點點頭道:“就是大師不問,嫦娥也正要說到呢,這一點,嫦娥已經留意過了!”
  衆人眼中精光一閃全都註目屏息而待。
  金劍丹鳳玉指一指藍衣秀士,含笑說道:“那人身法之輕靈美妙,幾可媲美昆侖絶學……”
  藍衣秀士忙欠身遜謝道:“白掌門人好說。”
  金劍丹鳳笑意一斂,皺眉接着說道:“可是,那人雖有着一身上佳的輕身功夫,但於峰頂與白嫦娥對答之間,卻全未能控製內心喜怒哀樂之情,予以一種極為強烈的涵養欠缺之感,諸位想想看,在一位有着數十年內功修為的武林高手來說,這種情形應該有嗎?”
  衆人聽了,不住點頭。
  金劍丹鳳臉色一整,肅容又接道:“白嫦娥承命接掌敝派華山,受命之初,曾經恩師他老人傢投帖普告天下武林同道,縱有不周之處,但武林中血脈相通,即憑傳聞,也不應有不知之理,所以,白嫦娥當時就不禁懷疑:紫玉如意乃少林一派之威信表記,如非與少林一派有着深厚淵源之人,絶不可能受到少林如此重托,而如今有人身負超絶武功,手持少林如意信符,居然對他將要送達信符的華山派近況一無所知,寧非異事?”
  衆人異口同聲應道:“是呀!”
  金劍丹鳳緊接着說道:“根據上述諸端可疑之處,再參證剛纔諸位所說各派接獲如意信符的時間,請恕白嫦娥冒昧,對今日事件,白嫦娥現在忽然想到兩項頗有可能性的大膽假定。”衆人齊聲一哦,再度註目屏息。
  金劍丹鳳有力地肅容接着說道:“第一,嚮五派傳送如意信符者,可能同屬一人。第二,假如白嫦娥沒料錯,斯人年事之輕,可能更在白嫦娥之下!”
  衆人不住點頭,一塵子忽然皺眉道:“除了貧道及冷婆婆之外,五派中曾有三人見過那人之面,北邙銀須老二為人粗直,容或有所失察,而以藍掌門人藍老弟之精細,尤其白掌門人白女俠您自己,不僅與來人相對最久,而且經過一段相當不短的對答,如說那人係以易容之術改變了本來面目,加以白掌門人說他年事可能甚輕,細細推敲起來,這裏面豈不……”
  冷婆婆冷冷一哼,接口道:“老婦記得,十年前貴派武當,曾於一天之中連接三位賓客,結果證屬先後均是一人,前例不遠,何足為奇?”
  一生子臉孔一紅,爭辯道:“武林中有幾個名列十二奇絶的千面俠?”
  冷婆婆一聲嘿,正待再說什麽時,遠遠突然傳來一聲低沉而有力的佛號,佛號餘音未了,如來殿前,面嚮涼棚這邊,已然出現三位僧人。
  兩僧在前比肩而立,一僧稍稍偏後。
  前面兩僧身材一般的枯瘦矮小,各披一件大紅描黃袈裟,合掌肅然而立,後面一僧,身材中等,身披一襲玄黃袈裟,合掌俯首,身軀微躬。
  烈日如火,而三僧袈裟重披,居然神態從容,毫不為意。
  心鏡大師精目一掃,手撫胸前醬玉珠串,臉色端凝,神色嚴肅無比地自座中緩緩將身立起。
  心鏡大師起身離座後,首由前列紅衣兩僧躬身說道:“監院值日,心通、心明奉諭謁見掌門師兄!”
  跟着後面黃衣僧也是一躬說道:“玉庫常住僧悟非,奉召覲見掌門人!”
  心鏡大師先嚮紅衣兩僧和聲說道:“心通、心明兩位師弟,請先到如來偏殿稍事休息。”
  紅衣兩僧,合掌微躬而退。
  紅衣兩僧退去,心鏡大師臉色一寒,嚮黃衣僧沉聲道:“悟非聽着,本寺玲瓏如意有無短缺,火速返轉玉庫,清點具報!”
  黃衣僧微微一怔,跟着合掌一躬,趨退出院。
  心鏡大師俟黃衣僧去遠,註目一聲長嘆,頽然坐下,其他諸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除了皺眉,也是無話可說。
  不消盞茶光景,玉庫常住僧悟非和尚去而復回。
  悟非和尚二次現身,身披大紅袈裟的監院兩長老,心通,心明,也立即自如來偏殿緩步下階。
  並肩合掌,改立在悟非僧身後。
  這時,那兩位監院長老的神色雖然平靜如前,但悟非僧的臉色,卻已與先前大不相同了。
  衹見他臉色灰白,額汗如豆,身軀也微微顫抖着,宛似中暑一般,其狀極為凄惻堪憐。
  心鏡大師目光至處,臉色立即大變。
  其餘的五位掌門人見了,臉色也全都為之一變,當下不約而同地紛紛離座而起,目註院心不稍一瞬!
  院上院下,一片死寂。
  現在,每個人所能聽到的,除了自己的鼻息和心跳外,便衹有院外那排濃蔭古柏梢頭的煩人蟬聲了!
  慢慢,慢慢的,心鏡大師的臉色逐漸平復過來。
  它回覆到先前的嚴肅,也回覆了先前的端凝,這時長眉一掀,雙目精光如電般地射在院心悟非臉上,以一種極低沉慘痛、恍若響自天夕的聲音,嚮院心緩緩而靜靜地問道:“悟非,短缺五支,是嗎?”
  悟非和尚俯首顫聲答道:“是的……五支……罪僧萬死。”
  心鏡大師臉色一沉,又問道:“玉庫乃本寺重地之一,五年來全由你一人職掌,現在出了差錯,你可有什麽話說?”
  悟非和尚俯首顫聲答道:“稟掌門人……悟非……知罪。”
  心鏡大師雙目陡張,擡臉嚮悟非身後的監院兩老一揮手,註目厲聲道:“悟非僧怠忽職守,遺本寺以千古之羞,着即發交監院按律從嚴議處,隨移戒院依議執行!”
  兩位身披大紅描黃袈裟,為少林心悟智慧中,與掌門人輩分平行的心字輩監院長老,受命躬身,齊聲肅應道:“敬領掌門法諭!”
  心鏡大師又是一揮手,三僧相率合掌一躬,默默退去。
  目註三僧背影消失,心鏡大師緩緩轉過身軀,神情肅穆地嚮五位掌門人合掌深深一躬,語音微顫,低聲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如今真象已白,心鏡無話可說,謹以待罪之身,這廂靜候各位公議,雖死不辭。”
  於短暫的沉默之後,武當一塵子,突然仰天哈哈大笑。
  笑了好一陣,這纔激動地大聲說道:“為怕誤了時辰,奔馳於如火烈日之下,顧不得口渴如焚,顧不得腳底生煙,可說是我窮道士自上屆昆侖武會後,十年來所吃到的最大一次苦頭,而於剛進寺門的那一剎那,目睹寺中安閑氣派,不由得既驚且怒,無名之火暴熾,當時真恨不得一掌將門口那兩個小和尚劈死,再找你大和尚拼命,那裏想到,我窮道士慘固慘矣,而你們這批少林的和尚竟比咱們五個更慘十倍!公議?議誰?是議誰有罪?抑或議準最可憐?哈,哈,哈!”
  哈哈一笑,復接道:“一網打盡,一個不留,輕輕一筆,六派除名,快哉,快哉,好不令人嘆服的筆力呵!”
  語畢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眼前這位武當掌門人,由於刺激過度,顯已怒火攻心,笑聲如狂,語似癲呼,連整座棚架,亦為之簌簌欲傾!
  不是麽?目下座中六人,分別代表着當今武林的六大名派,人人均貴為一派掌門之尊,而今竟同時遭了別人的愚弄,面面相覷於一堂,不知其人為誰,不知其人此舉之目的何在!
  試問,天底下還有什麽事比這更為令人難堪,更為令人憤怒的呢?
  一塵子為發泄內心鬱火而以自嘲方式喊出來的這番道白,正代表着其他幾位受患者的共同感受。
  開始時,五位貴賓,幾乎人人都在誤會着主人心鏡大師,而現在,事實告訴他們,身為地方的少林一派,比起他們遭遇來,竟有過之而無不及!
  所以,一切正與心鏡大師的自責相反,他,心鏡大師,固無罪可待,同時,此事件離真象大白還早,一切都纔衹是一個開始!
  “輕輕一筆,六派除名。”
  一塵子最後所說的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不啻一支利箭,密密而深深地,刺進了每個人的心窩。
  一塵子的話,一點也不誇張。
  因為這次事件顯係出自蓄意的人為,所以,誰都明白,問題衹是早晚而已,而它已沒有避免張揚之可能;像這種事一旦傳出江湖,六派得來不易的盛舉,自必蕩瀉無餘。
  這時候,約摸午末未初光景,驕陽正烈,悶熱如蒸。
  這時候,由於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涼棚中又回歸於一片沉靜。
  也就在這個時候,達摩院那邊的一排古柏濃蔭中,驀地射出一道疾如怒箭的黑影凌空直瀉如來殿前。
  涼棚中一片驚噫同時而起,六雙露芒如電的目光,迅嚮殿前射去。
  如來殿前,半空中微微一暗,那塊先前曾為少林三僧站立過的地方,六雙電目集射之處,這時已悄沒聲息地出現了一名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昂然挺立,有如一峰之獨屹!
  但見他身穿一襲黑綢長衫,頭戴黑紗文士巾,足登黑緞薄底快履,身後斜背一隻長條形黑布背褡,周身上下,一片黑;年約十八九,雙眉修長入鬢,目如朗星,方口,懸膽鼻,英姿勃發,如臨風之玉樹,瀟灑出塵。
  不過,這位黑衣少年五官雖然英俊,但一副臉色卻極為憔悴。
  其神情,於凜然中透着凄然,眉梢眼角更有一股悲痛之色隱現。
  棚中諸人於驚訝之餘,迅速地交換了似有所悟的一瞥,臉色一寒,全自座中再度紛紛立起!
  黑衣少年雙目英光湛然,輪流審視了棚中諸人一眼,唇角翕動,欲語又止。
  青城冷婆婆一頓手中鳩頭拐,冷哼一聲,便擬越衆飛出,北邙銀須叟衣袖一拂,低聲喝道:“記住,婆子,這兒是少林!”
  這時,身為主人的心鏡大師,手撫念珠,嚮前跨出一步,臉一擡,神色嚴肅地嚮黑衣少年註目沉聲問道:“少俠入寺,做甚不經中門通報?”
  黑衣少年註目相還,靜靜地說道:“大師以為在下也是一位名派掌門麽?”
  少年吐語,清晰有力,琅琅然,如金石擲地。
  心鏡大師聽了,臉色微變,當下沉聲又問道:“少俠尊姓大名,師承當今那位高人,以及有何見教於敝寺,貧僧有幸與聞否?”
  黑衣少年靜靜地道:“大師一次問得太多了!”
  心鏡大師沉聲道:“那麽就請先行見告少俠今日來意!”
  黑衣少年臉一仰,註目反問道:“這種大暑天,當今六大名派掌門人緣何突然聚會於嵩山少林,關於這點,大師可否先行見告?”
  衆人臉色,相顧一變,心鏡大師沉着臉道:“是貧僧先請教少俠!”
  黑衣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氣,仰臉說道:“在下反問大師,意思就是說,假如大師以為在下發問不當,那麽大師的這一問,也似多餘。不是嗎,此時此地,緊接在五位掌門人之後,在下適時出現,難道大師竟不生絲毫聯想?”
  衆人臉色,聞言又是一變,心鏡大師沉聲道:“貧僧愚昧得很!”
  黑衣少年仰臉如故,輕嘿了一聲說道:“那麽在下不妨再說清楚點,因為六位掌門人今天要在這兒聚會,所以在下也來了;在下來此,就為了想一次見到六位掌門人,大師,現在夠明白了嗎?”
  心鏡大師抑止着激動,註目沉聲道:“這樣說來,他們五位今天來嵩山,少俠事先早就知道了?”
  黑衣少年凄然笑了一笑,說道:“跑遍神州,歷時三年,都衹為了今日一會,在下不知道,更有誰知道?”
  心鏡大師哦得一聲,長眉掀處,雙目神光陡射。
  更情不由己地跨出一步,註目又問道:“那麽,少俠是說,光顧敝寺玉庫的,也就是少俠了?”
  黑衣少年點點頭,靜靜坦然地答道:“是的,先後三次查勘,第四次下手,今天是五上少林。”
  心鏡大師顫聲喧得一句“阿彌陀佛。”
  跟着神色一凜,註目沉道:“少俠這樣做,係奉那位高人之命?”
  黑衣少年仰臉淡淡地答道:“那人名叫上官印。”
  心鏡大師微微一怔,偏臉嚮身後諸人迅速地投出詢問性的一瞥,衆人皺眉相顧,最後一致微微搖頭。
  心鏡大師沉吟着又復思索了一遍,仍舊茫然無緒,乃皺眉擡起臉,不得已又嚮黑衣少年註目問道:“敢請恕貧僧孤陋寡聞,上官印係那位高人名諱,尚望少俠明告是幸。”
  黑衣少年仰臉淡淡地答道:“在下賤名是也。”
  衆人相顧一愕,心鏡大師目光一溜,欲語還止,忽然改口溫和地說道:“外面日頭太大了,少俠請上來用杯茶,慢慢詳談如何?”
  黑衣少年間言似甚感動,微微躬身道:“謝大師盛意。”
  口中說着,腳下並未移動,上身挺正,面對大師凄然一笑,接着說道:“雨打日曬雖然難受,但尚算不得人間最痛苦之事,大師不必在意,在下早就習慣了呢。”
  心鏡大師皺皺眉,隨又註目問道:“貧僧等六人,既經少俠以非常手段召集於一處,該少俠也定有非常之事見教了?”
  黑衣少年又是凄然一笑道:“大師好說,請教罷了。”
  心鏡大師忙接道:“那麽請少俠這就開誠相示如何?”
  黑衣少年口應一聲好,臉色一黯,抖袖露手,伸嚮臉前解開背褡活結,將背褡自背上一把拉下,迅速地一層層打了開來,解至最後一層時,住手仰臉道:“想先請諸位看幾件東西,諸位留意了!”
  跟着一聲:“華山掌門人請了!”
  隨着喊聲,一道金光脫手電射而去,華山金劍丹鳳白嫦娥,一聲輕噫,玉手微擡已將來物接在手中。
  “昆侖掌門人請了!”
  “武當掌門人請了!”
  “青城掌門人請了!”
  “北邙掌門人請了!”
  “少林掌門人請了!”
  黑衣少年口喊,手揚,目送,於剎那之間,連續嚮涼棚中以敏捷無比的巧妙手法,迅速而準確地打出色分金、藍、黑、白、銀、紫六樣物事。
  六位掌門人,手到拈來,分別一一接住。
  現在,拿在六位掌門人手上的,是這麽六樣東西:
  少林心鏡大師手上是一支小巧玲瓏的紫玉如意,青城冷婆婆手上是一座小型細瓷白壽星,北邙銀須叟手上是一隻三寸不到的亮銀鏢,武當一塵子手上是一柄具體而微的生鐵烏雲拂,昆侖藍衣秀士手上是一對栩栩欲活的藍鋼比翼燕,華山金劍丹鳳白嫦娥手上則是一柄金光閃閃的袖珍竜紋劍!
  “如意壽星燕雙飛,金劍銀鏢鐵拂塵”。
  六樣東西的序列稍為調整一下,正是上面兩句武林諺語所代表着的少林、青城、昆侖、華山、北邙、武當等當今武林六大名派的信符。
  六位掌門人在看清了彼此手中的事物之後,不由得又相顧駭然一怔。
  黑衣少年俊目一掃,強抑着一股悲憤激動之情,這時嚮棚中語音微顫地大聲問道:“諸位掌門人已經看過了,請問其中有無贋品?”
  心鏡大師輪流看了另外五位掌門人一眼,見衆人一齊搖頭,便轉正身軀,雙掌一合,嚮下微微躬身說道:“如今就等上官少俠說明這六件信符的來源了。”
  黑衣少年稍顯激動地註目說道:“在下想知道的,也正是這一點!”
  心鏡大師又望了身後諸人一眼,這纔再度肅容合掌說道:“少俠想必知道,信符使用,乃一派掌門人之權職,掌門人之遞代,久暫不定,上一代使用情形,下一代有時並不完全清楚;不過,武林中信符之使用,在任何門派來說,均屬大事之一,是以十之八九亦都載諸典籍,現在少俠所出示的這六件東西,雖然貧僧及各位掌門人鑒定無誤,但用出的年代及事由尚待翻查記錄,貧僧敢代表六派嚮少俠保證一句:
  衹要少俠稍假時日,貧僧及各位掌門人,必將予少俠以滿意答復。”
  微微一頓,接着說道:“不過,在這以前,上官少俠如肯將六件信符取得之經過見告,貧僧及五位掌門人,均將不勝感激。”
  黑衣少年臉一仰,前胸急促地起伏着,良久良久,方以衣袖拭了一下眼,激動地悲聲說道:“三年前的今天,終南山,無情𠔌中,有男女雙屍並陳,男的係以自己的右手掌擊碎天靈蓋,女的則係悲痛過度,吐血而亡,而這六件東西,當時便端放在兩屍之間,諸位掌門人,這樣夠了嗎?”
  衆人相顧愕然,心鏡大師顫聲道:“阿彌陀佛。”
  黑衣少年抽噎了一下,接着說道:“假如諸位仍不滿意,在下可以說得再清楚一點,那對男女雙屍,便是在下的生身父母!”
  心鏡大師又喧了一聲佛號,忽然長眉一掀,註目沉聲道:“此種嫁禍手法異常明顯,上官少俠總不致由六件信符的發現而疑及六派吧?”
  黑衣少年轉正臉,點點頭道:“正如大師所說,上官印未有過這種想法。”
  衆人臉色一霽,心鏡大師合掌躬身道:“阿彌陀佛,少俠目光遠大,胸襟暢闊,貧僧等感激不盡。”
  黑衣少年肅容躬身答道:“由於少林一派嚮為武林推重,所以在下决定自貴寺竊走如意信符以召集其他五派掌門,在下痛於父母之雙亡,一時出此下策,大師縱肯海涵,但在下自知此舉犯諱過深,義所不容,將來一待親冤得白,上官印自當六上少林,負荊請罪,憑大師會同各派議處,雖死不辭。”
  臉色一整,接着說道:“現在請諸位掌門示知在下聽到回音的時間和地點。”
  心鏡大師返身嚮諸人證詢意見,華山金丹鳳想了一下說道:“就在兩月後八月十五,在敝派華山舉行的武林大會上如何?”
  黑衣少年遙遙躬身應道:“這樣最好不過了。”
  語畢,抱拳又是一躬,接着說道:“那麽就這樣决定,八月十五,華山武會上,與諸位掌門人再見。”
  腳下微錯,便擬離去。
  一塵子忽然喊道:“少俠留步。”
  黑衣少年偏臉道:“道長尚有何事見教?”
  一塵子想了一下道:“十二奇絶中人,少俠聽說過沒有?”
  黑衣少年微微一笑道:“道長所說的十二奇絶,是不是就是武林中所流誦的一奇一絶神鬼魔,兩老兩醜丐俠仙?”
  一塵子點頭道:“是的。”
  黑衣少年又是微微一笑道:“除一奇一絶之外,餘者在下差不多都已見過,道長問這作甚?”
  一塵子失聲一啊,半晌說不出話來。
  餘人包括心鏡大師在內,也都為之目瞪口呆。
  十二奇絶中的丐、俠、仙,由於時常出現於武林,在武林中稍具地位的人,見過了尚不算多大稀奇,而兩老淡泊遠世,兩醜狂傲不群,連目前這六位掌門人也都衹聞名而未見過面,至於再往上數,一奇、一絶、神、鬼、魔等五位,便一直衹有着這幾個名號,時間一久,武林中幾乎懷疑有沒有這幾個人都是問題,而現在這名黑衣少年說得如此輕描淡寫,衆人又那得不驚?
  一塵子愕了好半晌,這纔勉強笑了笑道:“那好,貧道記得,敝派到現在為止,衹剩下一柄拂塵信符未曾收回,那還是貧道恩師,敝派上代掌門三清真人送出去的。”
  黑衣少年目中精光一閃,忙問道:“送給了誰,道長還記得起來吧?”
  一塵子又想了一下,點頭道:“假如貧道沒有記錯,該是由先師送給了十二奇絶中的迷糊仙古醉之。”
  黑衣少年面露喜色,忙又問道:“迷糊仙古大哥?道長沒有記錯?”
  衆人聽了,不由得又是一怔,心鏡大師註目之下,精光一閃,臉色忽然微微一變,朝衆人迅速遞了一道限色,忙攔在一生子前面,嚮黑衣少年合十深深一躬,神態無比莊嚴地註目說道:“請恕貧僧冒昧,敢問少俠一句,十二奇絶中的千面俠上官雲鵬上官大俠,與少俠如何稱呼?”
  心鏡大師此言一出,衆人全為之註目屏息。
  黑衣少年臉色一黯,熱淚隨之奪眶而出,躬身顫聲道:“不敢掩蒙大師,千面俠正是傢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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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故 人 情 凄 愴
  武林中沸沸揚揚,到處都為八月十五在華山蓮華峰頂舉行的第五屆武林大會騷動不已。
  有人說在洛陽城中看見過追魂丐蕭振漢。
  有人說在長安市上看到了迷糊仙古醉之。
  更有人說,在終南附近,似乎見到了曾以天罡三六式於玉門關口獨殲天山五天王,且能與頃刻之間,連續以各種不同身分出現人前,三十年來一直為黑白兩道敬若神明的千面俠上官雲鵬。
  有人說,閑雲叟、野鶴叟等兩老,這次可能莅會參觀;又有人說,如兩老出現,則與兩老為生死對頭的貪叟、鄙叟等兩醜屆時定會循蹤而至。
  最後甚至有人說:“天魔女將網羅與會各派之青年好手,重組天魔教。”
  因此便有人揣測:“倘此訊屬實,那麽當年迫使天魔女解散天魔教的鬼𠔌先生和巫山神女師兄妹,一定不肯袖手!”
  衆議紛紛,莫衷一是,就差一點沒將一奇、一絶牽涉在內。
  究竟是真是假?誰也不敢斷定。看樣子也衹有等待八月十五第五屆武林大會舉行時,再見分曉了!
  七月上旬,某一天的響午時分。
  傳說中十二奇絶之一的迷糊仙出現過的古都長安,在東街那傢最有名的上林苑酒傢二樓臨窗雅座上,此刻正坐着一名生相非常特別的老人。
  此老年約七旬左右,身軀極為臃腫,須發蓬糾結,兩腮騷鬍,眉目難分,身穿一襲好似十年未曾換洗過的皂布袍,肘彎胸襟,滿是酒垢油污,座位旁邊倚放着一根破竹竿,上懸小錢囊,哼哼唧唧地踞坐獨飲,旁若無人。
  這時,樓上酒客愈來愈多,在上了約摸七成座的光景,樓梯一陣響,忽又自樓下上來一人。
  你道此人生做怎生一副模樣?
  喝,妙極了!但見此人年歲也在七旬左右,身軀也很臃腫,須發蓬亂糾結,兩腮騷鬍,眉目難分,身穿一襲好似十年未曾換洗過的皂布袍,肘彎胸襟,滿是酒垢油污,竟與此刻窗口坐着的那位老人,完全一模一樣!
  而最有趣的,便是後來者手中也扶着一根破竹竿,竹竿的頂頭,同樣懸着一雙青布小錢囊!
  酒客們於發現此等怪事之後,一聲輕啊,全都為之目瞪口呆。
  後來者上得樓來,鵝行鴨步,口中本在含含混混地低聲哼着什麽:“數莖白發添詩債,七尺枯竹挂酒錢……”由於人聲驀地一靜,不由住口茫然擡臉。
  窗口那位先來者,似有意無意地接口哼吟道:“十年買酒醒還醉,醒學靈運醉步兵。”吟畢立即轉臉嚮窗外望去。
  後到的老人怔了一下,皺眉喃喃自語道:“這怎麽回事?到底是別人像我,抑或是我像別人?”口中咕噥着,一面搖搖擺擺地嚮窗口走了過去。
  窗口老人這時又自幹了一盅,兩眼望天,大聲自語道:“尚道傳言是假,原來還真是有此一說,嘿,嘿,嘿。”
  走近的老人停步註目搔耳道:“看來老漢我是假的了?”
  窗口坐着的老人這時醉眼一翻,哼道:“老漢已在裝迷糊,你閣下卻還要喋喋不休,你不假,難道老漢我是假的不成?”
  站着的老人聞言也是醉眼一翻,想說什麽,忽又搖搖頭,閉目點頭贊道:“居然連口吻也仿效得惟妙惟肖,難得。”
  坐着的老人哼了一聲,沒有開口,站着的老人一把抄起桌邊倚放着的那根破竹竿,遠近分別端詳了一下,點頭道:“虧閣下竟也找到這種竹子。”
  說着又將竿端錢囊托在掌心內瞟了幾眼,接着說道:“唔,從這錢羹上看來,閣下玩這一手,大概還不止一二次呢。”
  坐着的老人仰臉微哂道:“聲音放大點,別人快相信你是真的了!”
  站着的老人忽然湊至坐着的老人耳邊,眯眼嘻嘻一笑,低聲說道:“你要我大聲,我偏要小聲,算老漢心虛好不好?”
  又是嘻嘻一笑,接着說道:“叔臺,別鬧了,咱們之中,始終衹有一個是正牌貨,而老漢這牌子也並不比你叔臺那塊光彩,再纏下去,咱倆的身分可都要抖開了,普天之下,除了你老叔臺,誰還能玩得這麽絶?”
  坐着的老人點點頭,哼道:“很逼真,表演下去吧。”
  站着的老人又復嘻嘻一笑,扮了個怪臉道:“老漢要喊你長輩你不敢當,你那個淘氣小哥兒要喊老漢長輩,老漢又怕折煞;結果,老漢衹好折中處理,老漢是你的老哥哥,也是賢令郎的老哥,你是老漢的老弟,令郎則是老漢的小老弟,當年你老弟聽了哭笑不得,老漢明白得很,老弟你,其所以曾敢怒而不敢言,都是為了我那小老弟着想,賢父子一直都在動老漢迷糊三掌的腦筋,雲鵬老弟,老實說罷,是這樣的嗎?”
  坐着的老人臉一仰,沒有答腔。
  站着的老人笑着說道:“咱們快五年沒見了,這五年中,相信你老弟一定做了很多的事,老實說,老漢我的收穫也不少,等閑下來時再談,現在咱們且先瞭瞭心願,這就將我那位小老弟喊出來如何?”
  坐着的老人仍然仰着臉,一動不動。
  站着的老人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外面傳說你老弟在終南現過身,老漢聽了根本不信,當今武林中有幾人真的見過你老弟本來面目的?不過,無風不起浪,老哥哥一時找不到你,衹好姑妄聽之,决定去趟終南,本想喝了這一頓就走,不意竟在此不期而遇,這真是再好沒有了……”
  站着的老人尚待再說下去,坐着的老人雙肩一陣微顫,忽以一種因受情感抑製,以致顯得有點變腔的聲調,仰着臉冷冷接口道:“那些都暫時擱在一邊,小弟聽說你老兒身上有柄武當的雲拂信符,拿出來小弟看看?”
  站着的老人聞言失聲道:“你說什麽?”
  坐着的老人冷冷重複說道:“武當上代掌門人,三清真人送給你的那柄雲拂信符,拿出來小弟看看!”
  站着的老人翻眼道:“老弟,你開什麽玩笑?”
  坐着的老人似乎盡量在抑製着一股激動之情,仰臉接着問道:“難道沒有這回事嗎?”
  站着的老人搖嘆道:“不像話,太不像話了!”
  坐着的老人雙肩一動,欲言又止。
  站着的老人忽然臉色一整,微顯不悅地道:“雲鵬老弟,你這是什麽意思?五年不見,是我變了?還是你變了?”
  他似乎愈說愈有氣,哼了一聲,接着說道:“在六派來說,那玩藝兒也許是個寶,但在咱們兄弟,當廢鐵賣了也換不到一壺酒喝,根本一點用處沒有。當年老漢偶遊武當,被那牛鼻子死拉活纏,弄去對那批小牛鼻子在掌法方面說教了一頓,為怕老牛鼻子面子下不去,這纔隨手接來揣在懷中,老牛鼻子說:‘如有差遣,信符一到,武當門下萬死不辭……。’嘿,我老迷糊若遇事找幫手找到武當,那還成什麽話說?所以後來你老弟說:‘你沒用,就給我吧,留給印兒將來外出闖蕩時護護身也好。’我老哥哥連哼都沒哼一聲就給了你,你弟臺今天反打一耙,難道怕老漢翻悔討舊賬不成?”
  坐着的老人一聲啊,猛然挺身註目,呆得一呆,雙目中忽然熱淚泉涌。
  站着的老人也是一怔,夢囈般地說道:“姓上官的會流眼淚,古醉之總算這輩子沒有白活了。”
  跟着皺眉搔耳道:“要說那玩意會帶給老弟什麽連累,也不至於呀!”
  目光偶掠窗外大街,忽然低頭笑道:“老哥哥明白了,嘻嘻,老哥哥以前曾說過,談動手也許你老弟行,談動口你老弟可差得遠,三杯下肚,原形畢露,老哥哥說的如何?”
  聲音一低,促聲笑接道:“那丫頭找麻煩來了,正好留給你老醒酒,老哥哥暫且失陪,今夜三更,芙蓉園再見。”
  語畢,又是嘻嘻一笑,身形一飄,人已閃身下樓。
  迷糊仙古醉之背影於樓梯消失不久,踏,踏,踏,一陣碎而且急的登樓聲響過後,樓梯口立即出現了一名黃衣少女。
  來的這名黃衣少女,年約二八,一身玄黃短打,背後長劍將玄黃披風斜斜挑起一角,柳眉鳳目,櫻口貝齒,雙腮各有一泓醉人的酒窩,眼眸流盼間,如秋露泌,嬌美中另具一股淡淡冷傲之氣。
  登樓後,駐足微一掃視,脆哼一聲,立即朝窗口含怒走了過來。
  上官印匆匆擦了一下眼角,正待起身分辯時,黃衣少女已上跨一步,玉指直逼鼻尖,凝眸嗔叱道:“以為姑娘好欺侮的麽?再跑呀!”
  上官印不知所措,期期說道:“姑娘別誤會,我不是他……”
  黃衣少女忍不住噗哧一笑,跟着勉強沉臉叱道:“你不是他?你是誰?你又怎知另外有個他?他又在哪裏?”
  上官印語為之塞,一時間臉孔通紅,更不知如何措詞方好。
  黃衣少女朝地板上啐了一聲道:“可憐相,標準酒鬼……”跟着鳳目一瞪,翹了翹秀唇,不屑地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昨天的膽子那兒去了?”
  上官印心念一動,於是定神反問道:“昨天我又怎麽了?”
  黃衣少女怒氣本已稍稍平息,這一下不由又火了起來,鳳目一瞪,氣衝衝地逼到上官印臉上責問道:“誰是潑丫頭?姑娘教訓那批不長眼的東西,與你這個老酒鬼何關?你說,你說,說呀!”
  上官印暗忖道:“古老哥口德最好,假如真有這事,其中一定別有原因。”為了明白究竟,故意一哼,反問道:“老夫說了又怎樣?你知道老夫是誰嗎?”
  他滿以為對方聽了可能會怒上加怒,口中說着,暗地已同時準備着應變。
  哪知黃衣少女不但不怒,反而捧腰笑得直打跺,笑了好一陣,這纔直起身子,一面手指,一面打着噎笑道:“原來是這麽回事?怪不得你酒鬼有此膽量,你以為姑娘怕了你是麽?你酒鬼現在聽着:迷糊仙古醉之,十二奇絶中最蹩腳的一名……
  喂,酒鬼,錯了沒有?”
  上官印心頭暗暗一震,訝忖道:“什麽?十二奇絶中人物她這麽清楚?”
  繼又迅忖道:“不對,她既然看錯了人,我現在是迷糊仙而不是上官印,我可不能太遜容,一個弄不好,壞了酒鬼老哥哥的名頭,可不是玩的。”
  於是,他將臉孔一沉,故作不快地道:“老夫雖居十二奇絶之末,但如憑以贏取姑娘的尊敬,似也足夠有餘了。”
  黃衣少女仰臉微哂道:“肉麻得很嘛。”
  上官印這下是真的不快了,沉聲道:“請姑娘口頭上稍為檢點些,這一次,老漢雖然可以原諒你,但年紀輕輕的姑娘傢,這般不知敬老尊賢,終以不養成習慣的好,知道嗎?”
  黃衣少女輕輕哼得一聲,驀地註目冷笑道:“衹知有己,不知有人,你可知道姑娘是誰?”
  上官印故示鎮定地淡淡說道:“老漢正想請教。”
  黃衣少女扮了個鬼臉,皺皺鼻子道:“論年齡,你酒鬼盡可賣老,若論輩分,哼,少說點,姑娘也要高你酒鬼一輩呢。”
  上官印見對方不似說笑,不由得心頭暗驚,但表面上聲色不露,故意搖頭慨嘆道:“荒唐,荒唐,愈來愈不成話了!”
  黃衣少女有點發急道:“你如不信,可以去問千面俠。”
  上官印一怔,張目失聲道:“誰?千面俠?”
  黃衣少女欲言又止,忽然忿忿地道:“你這酒鬼千日難得一日醒,有名的越纏越迷糊,我不要跟你說了!”一跺足,轉身便走。
  上官印情急地喊道:“你回來!”
  黃衣少女停步回頭冷笑道:“怎麽樣?難道還不死心,一定要在姑娘面前擺足長者的威風不成?”
  上官印不暇置辯,急急註目問道:“千面俠你見過?”
  黃衣少女嘿了一聲,仰臉道:“見過也不算稀奇!”
  上官印忙接道:“那你到底見過沒有?”
  黃衣少女簡潔地道:“沒有。”
  上官印詫異道:“那你剛纔為何那樣說?”
  黃衣少女驕傲地道:“師父他老人傢說過:六派以下根本不必談,就是十二奇絶中的人物,除了一位千面俠,大概也很少有人能從你武功上認出你的師門。我師父的話,還會錯嗎?”
  對方的天真無邪,令上官印聽了又好氣又好笑,正在暗忖:“聽她這口氣,難道她師父也是十二奇絶中的人物?”這麽一怔神,眼前黃影一閃,黃衣少女業已飄然下樓而去。
  月行中天,三更正。
  芙蓉園中,一片岑靜。
  這時,剝落的安興門那邊,半空中月色又是一黯,跟着悄沒聲息地院墻上飛落一條臃腫的灰色身影。
  灰色身形剛落地面,半空中又是一黯,另一條體型相同的灰色身形隨後出現。
  先出現的,是位皂袍老人,隨後出現的,也是位皂袍老人,無論在衣着或容貌方面,兩者均毫無分別,完全相同。
  前者聞聲回頭,面有羨色地低聲贊道:“老哥哥真行。”
  後者於半空中呵呵大笑道:“老弟臺,少來這一套好不好?我古醉之這副笨手腳唬別人還馬馬虎虎,難道還能用來對付你上官雲鵬不成?”
  前者一呆,後者又接着笑道:“雲鵬老弟,酒給那丫頭鬧醒了沒有?”
  笑語聲中,人已落地,目光至處,忽然咦了一聲道:“你看你,老弟臺,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時的上官印,可再也忍不住了。
  一聲悲呼,驀地撲倒,伏地失聲痛哭起來。
  迷糊仙古醉之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駭得猛退一步,張目結舌,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最後,兩眼一翻,忽然頓足道:“唉唉,我知道了!”
  跟着又一敲前額,連連搖頭,同時喃喃自語道:“會嗎?我不相信誰也不敢相信的,真會有那種事嗎?”
  口中雖在這樣說,臉色卻不期而然的寒了下來。
  他雙目一張,嚮地下註目喝道:“你是印兒麽?”
  上官印磕了個頭,顫聲泣訴道:“是的,老哥哥您如再去終南,已沒人為您做菜煮酒,也沒人陪您對弈通宵啦!”
  迷糊仙一呆,失聲道:“連你媽媽?”
  上官印痛哭道:“是的,老哥哥,上官印已成孤兒了啊。”
  迷糊仙手臂一擡,顫得一顫,旋又無力地緩緩放落,然後雙目一合,眼角涌出兩顆淚珠,搖頭一嘆,良久良久,方啞聲說道:“孩子,起來說話吧。”
  上官印止住悲聲,顫巍巍地站起,迷糊仙將他摟在懷裏,淚眼望天,無聲對泣了一陣,這纔將上官印自懷中推開,指了指地面道:“坐下來慢慢說。”
  坐定後,上官印將三年前某日,在院後無情𠔌中發現父母屍首,以及屍首之間放着當今六大門派六樣信符的經過,從頭說了一遍。
  最後,迷糊仙突然發問道:“你對這一不幸可有什麽猜測?”
  上官印揩了一下眼角,擡臉肯定地恨恨說道:“首先,我覺得,我爹雖死於自己掌下,但絶不是真正的自殺。”
  迷糊仙點點頭道:“是的,他沒有自殺的理由。”
  上官印又揩了一下眼角道:“其次,屍身之間雖有六派信符,但此事可能與六派根本沒直接關係。”
  迷糊仙又點了點頭,上官印接着說道:“印兒雖一次勞動了六派掌門,但並無仇視他們之意,因為六派信符是目前唯一可着手的綫索,所以印兒不得不先從這上面追究。”
  迷糊仙眉頭一皺,忽然註目疑問道:“除了六派信符之外,別的難道什麽都沒有發現嗎?”
  上官印低聲道:“最重要的一部分,印兒這就要說到了。”
  迷糊仙哦得一聲,雙目精光暴射,上官印接下去說道:“關於印兒將要說到的這一部分,目前雖然無緒可尋,但印兒相信,它很可能就是整個陰謀的關鍵!”
  說到這裏,俊目一閃,驀地住口。迷糊仙也是神色一動,同時警覺。
  就在一老一小同時偏臉嚮身後察看之際,身後兩丈左右那座灰積塵封的假山背後,突然有人脆笑着接口道:“什麽樣的陰謀,什麽樣的關鍵,姑娘沒有聽清楚,快點再說一遍,縱是天大疑難,也包管能迎刃而解!”
  笑語未竟,假山背後已躍出一人,正是日問酒樓上見過的那位黃衣少女。
  黃衣少女現身後,鳳目閃漾,一面有趣地嚮上官印和迷糊仙不住的輪流打量着,一面笑盈盈地嚮二人這邊走了過來。
  走至二人身前丈許處站住,明眸分別諦視之下,忽然搖搖頭,噗哧一聲,掩口吃吃而笑道:“那個是正牌迷糊,那個是冒牌迷糊,你們如像這樣一直不開口,我可認不出來啊!”
  上官印微感不快,正待起而相責,迷糊仙忽然肘彎嚮他一碰,並遞過一道眼色。
  黃衣少女秋波微剪,已然瞧人眼中,這時倒退一步,搖手笑說道:“別惹我,姑娘寧可受點委屈,也絶不跟你們動手。”
  上官印正為黃衣少女的突然轉變態度,而暗感詫異之際,迷糊仙已故意哼了一聲,點頭自語道:“能知道雙拳不敵四手的道理,總還算懂點世故。”
  黃衣少女聽得柳眉驟竪,瞪起一雙鳳目,怒聲叱道:“難道你以為姑娘這麽說,是為了怕着你們倆不成?”
  迷糊兩眼望天,淡淡地道:“話一露骨,就難聽了。”
  黃衣少女勃然大怒道:“既然這樣,試一試,也不妨。”
  人退數步,一手叉腰,一手戟指,冷笑不置地又喝道:“假如換上兩老,兩醜,那幾個老頭子,二對一可能還差不多,你們哪,嘿嘿,試着瞧罷!”
  上官印傲骨天生,生就一付寧折不撓的倔強性格,加以傢學淵源,早在十五歲時,便已盡得乃父千面俠天罡三十六式的真傳十之七八,自遇慘變以來,更是遇暇便勤練不輟,先後三年中,其能踏遍中原,五進五出嵩山少林,如入無人之境,憑的就是一身超人成就,以及一股義之所在雖赴火蹈湯亦在所不辭的豪氣膽勇,這時一聽這話,哪還忍受得了?當下一聲輕哼,雙目異光電射,便欲躍身而起。
  誰知心念甫動,腰間忽又被輕輕碰了一下,偏臉看去時,身邊的迷糊仙早藉肘彎一麯一推之勢,搶先站了起來。
  迷糊仙一聲幹咳,先將面色整了一整,然後不慌不忙地嚮前走出兩步,頭一擡,拱手說道:“恭謹不如從命,姑娘請了。”
  黃衣少女手朝上官印一指,冷笑道:“那一位做甚不來?”
  迷糊仙臉一仰,淡淡地說道:“動口是一回事,動手又是另一回事,老漢奉勸姑娘,能馬虎,不妨馬虎一點。”
  微微一頓,接着又道:“另外還有一點,便是請姑娘最好用劍。”
  黃衣少女冷笑道:“用劍?嘿!姑娘可也要奉勸尊駕一句了:尊駕似乎也應該馬虎一點的好!”
  迷糊仙平靜地道:“姑娘這話什麽意思,老漢不懂。”
  黃衣少女冷笑道:“假如不出三招就落敗,彼此都將不太好看!”
  迷糊仙仰臉如故,淡淡地接口道:“多了老漢不敢說,姑娘的劍尖衹要能在十招之內沾着老漢一點衣邊,古醉之三字,今後隨姑娘任意寫!”
  黃衣少女鳳目一睜,怒叱道:“定要姑娘成全你,並不太難。”玉手一帶,便往肩後探去。
  迷糊仙眼角一瞟,唇角笑意微現。
  黃衣少女一雙右手剛接上劍柄,秀眸中忽有亮光一閃,跟着一陣咯咯脆笑,嬌軀一擰突然飄退丈許。
  迷糊仙一怔,註目問道:“什麽事好笑?”
  黃衣少女經這一問,玉手指指點點,益發彎腰捧腹,笑不可抑起來。
  迷糊仙眉頭一皺,搖了搖頭,深深一嘆,道:“老夫怕人賠笑臉的弱點,算是被你抓住了!”
  身軀半旋,擺出要嚮回走的姿態,一雙目光卻藉轉身擺頭之際,偷偷朝黃衣少女迅速地掃了一瞥。
  黃衣少女拍手又笑又跳地喊道:“請固無用,激也不行,要試探姑娘的來歷可是白費心機。”迷糊仙又將身軀轉正,故作不悅地雙眼一瞪道:“什麽叫請?什麽叫激?什麽叫心機不心機?滿口鬍言亂語!”
  臉色一沉,接着瞪眼數說道:“要你們這些年輕人學好,可說是老夫應有的責任,你女娃兒既能在緊要關頭知曉輕重而懸崖勒馬,大致說來,尚有可教,老夫如仍不肯罷手,難道以我古醉之名列十二奇絶的尊崇身分,還真的要與你娃兒爭強鬥勝下成?”
  黃衣少女笑得打跺道:“行,行,能裝,能做,又能說!”
  迷糊仙未及開口,黃衣少女已又用手一指,搶着笑駡道:“左一個古醉之,右一個古醉之,真虧你到這時候居然還說得出口!”
  迷糊仙這下真的不懂了,翻眼道:“你說什麽?老夫不是古醉之,誰是古醉之?”
  黃衣少女颳着粉頰道:“拆都拆穿了,還要死撐下去?”手朝上官印一指,扮了個鬼臉,哼道:“看到沒有?貨真價實的在那一邊呢!”
  迷糊仙嘻嘻笑道:“那麽你以為老夫是誰?”
  黃衣少女鼻中一哼,一字一字不屑地說道:“你?你還不就是千面俠,上官雲鵬!”
  隨又翹鼻一皺,翹唇哼道:“你以為姑娘不知道?”
  迷糊仙欲言又止,臉一揚,嬉笑如故地眯眼又問道:“剛纔你不還在說分不清咱們二人誰是誰嗎?現在怎麽連我是千面俠都認出來了呢?”
  黃衣少女得意地哼聲說道:“剛纔是剛纔,現在是現在。”
  又呼了一聲,得意地接着說道:“由於你們兩個外表一樣,所以姑娘一見面便已明白,你們二人之中,毫無疑問的,除了一個真的迷糊仙之外,另一個居然能夠以假亂真的不消說,除了千面俠,再無他人!”
  迷糊仙連連點頭道:“佩服,佩服。”
  黃衣少女得意地繼續說了下去道:“因為姑娘聽恩師他老人傢說過,當今之世,除了一位千面俠,很少有人能從武功上看出姑娘的師承;姑娘一上來表示不願跟你們動手,就是這個原故。後來被你一激,幾乎上當。”
  迷糊仙哼了一聲,故意板臉作態道:“誰給你當上?你的師承我們為什麽一定要知道?莫明其妙!”
  黃衣少女手朝上官印一指,扮着怪臉道:“你不想,那一位可想得厲害呢!”
  上官印眼一瞪,脫口道:“誰有心思想你……”底下的話尚未出口,猛然發覺不對,連忙頓住。
  黃衣少女卻又扮了個鬼臉道:“想不想,將來自有事實證明,嘴強有什麽用?”
  上官印聽了,身心似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輕輕地搖撼了一下,微微一怔,慌忙將視綫自對方那張嬌憨醉人的臉龐上移開,但不知怎的,這一剎那間,雙頰竟禁遏不住的熱了起來。
  黃衣少女拍手又笑道:“看,臉都紅了,還不承認。”
  迷糊仙回過頭來,望望上官印,又轉過臉去端詳了黃衣少女幾眼,忽然暴出一陣哈哈大笑。
  黃衣少女雖不明白迷糊仙這一笑意義何在,心眼中卻自然而然地産生出一種被侵犯了的感覺。
  芳容一寒,沉聲叱道:“你笑什麽?”
  迷糊仙似於這時突然引發了某種感觸,笑聲一收,搖搖頭道:“沒有什麽,請繼續說下去吧!”
  黃衣少女尚以為迷糊仙的神態改變,係因她一喝所致,不禁大為滿意,點點頭,嗯一聲,並又瞥了上官印一眼,恨聲說道:“昨天早上,在北城禦苑舊址,姑娘由於兩個賣蟹的少年男女在舉手投足之間,武功路數頗似出自賀蘭人妖門下,那女的,輕挑浪蕩,已是令人有氣,而那男的,一雙色眼更不住在人群中一些年輕婦女身上打溜,姑娘看不順眼,便以香梭巧度的手法賞了他們一人一根七巧梅花針,叫他們一人眇去一目,稍示警戒。”
  迷糊仙漫不為意地自語道:“七巧梅花針是那一派的絶學,老夫似還沒有聽人說過。”
  黃衣少女未予答理,逕自說了下去道:“兩人一聲慘呼,人潮立即大亂,姑娘滿以為人不知鬼不覺,冷冷一笑,正待悄然抽身退出,耳中卻忽聽有人傳音嘆道:
  手狠心辣,這潑丫頭是那個教出來的啊?循聲搜去,看清了,不由得暗暗一怔,忖道:看這人相貌,難道就是十二奇絶中的迷糊仙古醉之不成?越想越像,又不由得在心中暗恨道:好呀,姑娘這次奉師命下山,要找的就是十二奇絶中人物,你酒鬼居然找上門來,先來招惹我姑娘,那可真是再好沒有了!
  迷糊仙臉一仰,淡淡地道:“姑娘要找十二奇絶中人,為了什麽呢?”
  黃衣少女道:“為了打聽……”話說半句,驀然住口,鳳目一瞪,嗔道:“你說還是我說?別再打岔行不行?”
  迷糊仙忙拱手賠笑道:“是的,是的,抱歉,抱歉。”
  黃衣少女點點頭道:“能認錯,還算有點名傢風度,在這種地方,千面俠就比迷糊仙強得多了。”
  迷糊仙嘻嘻一笑,拱手遜謝道:“不敢當,不敢當。”
  黃衣少女又點了一下頭,滿意地接下去說道:“姑娘冷笑着,正待上前理論,誰知這酒鬼腳下滑溜得很,上身一矮,已在人群中失去蹤影。”
  微微一頓,恨聲接道:“當時姑娘發狠道:除非你酒鬼飛上天去,否則的話,不揪下你酒鬼的一把鬍子,我姑娘就不算師父他老人傢門下!果然,今天中午時分,我打林苑樓下經過,偶爾擡頭,正好跟這酒鬼打了照面。”
  迷糊仙瞟了上官印一眼,轉正臉問道:“怎又給他跑了的呢?”
  黃衣少女哼道:“跑?跑到哪裏去?嘿,我告訴你吧,是姑娘高擡貴手,自動放他走的!”
  說着,手嚮上官印一指道:“人在這裏,不信盡可對質。”
  迷糊仙連忙點頭道:“相信,相信……”臉一擡,又問道:“好不容易纔找到,姑娘為什麽又高擡貴手了呢?”
  黃衣少女不屑地嘿了一聲道:“說起來,真替他酒鬼丟人,一見姑娘面,先是裝迷糊,一問三不知,拼命地推,眼看推不了,便又顧左右而言他,那副色厲內荏的可憐相,令人好氣又好笑,最後姑娘想,這酒鬼一杯在手,縱然逼死了他,可能也辦不了正經,於是便掉頭走下樓來。”
  迷糊仙眨眼問道:“怎麽這麽巧,姑娘又來了這裏呢?”
  黃衣少女哼了一聲,得意地道:“巧?嘿,這也算巧,那麽世間的巧事也未免太多啦!”
  迷糊仙哦了一聲道:“那麽姑娘是循蹤跟來的了?”
  黃衣少女鳳目一溜上官印,又哼了一聲道:“姑娘人雖下樓,但並未遠去,沒多久,這酒鬼也自樓上走下,之後,如影隨形,寸步不移,一直煩他帶路到此。”
  迷糊仙雙目微微一亮道:“這麽說,姑娘早就在假山背後了?”
  黃衣少女搖頭道:“不,剛到。”
  迷糊仙不解地道:“姑娘不是說一直跟在他後面嗎?”
  黃衣少女又搖了一下頭道:“那時纔衹黃昏光景,姑娘見他人這座古園之前,曾在園外四周戈巡了一陣,因此知道他今夜要在園內會見什麽人,一看時間還早,便又悄然離去。”
  迷糊仙又瞟了上官印一眼,上官印又驚又慚,雙頰不禁為之大熱。
  黃衣少女望月凝眸,似在想着什麽,迷糊仙輕輕一咳,纔待開口時,黃衣少女忽然搖了一下頭,眼望迷糊仙,近乎自語般的皺眉說道:“有一點,姑娘始終想不透,就是白天這酒鬼下得樓來,臉上不但沒有酒氣,相反的卻是威容滿面,人道迷糊仙一生無難字,如今居然發起愁來,豈非奇聞?”
  上官印暗哼道:“若非少俠心緒不寧,還會被你盯住?”
  迷糊仙哈哈一笑,忽又轉為深深一嘆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姓古的發愁,恐怕纔衹是開始呢!”
  黃衣少女鳳目一滾,又待發問時,迷糊仙臉一擡,搶着亂以他語道:“姑娘說下去吧,以後呢?”
  黃衣少女註目遲疑了一下,終於又說道:“因為返回客店途中,無意碰上兩名丐幫弟子,由於二人衣襬上同樣打着五個法結,身分相當於該幫四大護法,姑娘不由得多註意了一眼,一經看清二人面貌之後,姑娘我,不禁為之一呆。”
  迷糊仙輕輕哦道:“為什麽?”
  黃衣少女甚為納罕地道:“其中一丐,年在五旬上下,雖有五結,尚不怎樣,但另外一丐充其量也纔不過十六七,以那樣小的年齡,在丐幫中居然有着衹比七結幫主追魂丐蕭振漢少兩個法結的地位,豈不令人驚異?”
  迷糊仙點點頭道:“大概就是外傳的天目神童了。”
  黃衣少女心問道:“天目神童?我怎沒聽師父說過呢?”
  迷糊仙微笑反問道:“令師未在江湖走動,大概相當久了吧?”
  黃衣少女點點頭,秀唇一啓,纔待回答時,鳳目一閃,忽然不悅地瞪眼道:
  “又在拿話套我是不是?”
  迷糊仙哈哈笑道:“人一有成見,真是太難相處了!”
  黃衣少女瞪眼道:“誰有成見?”
  迷糊仙笑聲一收,正色道:“武林中代代有奇才,長江後浪催前浪,天目神童為追魂老丐唯一的一名弟子,三年前以十四幼齡,在丐幫三年一次的年會上技平四大護法,當場受封總壇令丐之職,一舉成名天下知,令師若非退隱三年以上,寧有不悉此事之理?”
  黃衣少女芳容一緩,連連點頭。
  迷糊仙接着說道:“再說像姑娘等奇資異質,老夫等要不是今日有幸相遇,又那能知道?”
  眼瞟上官印,接着又說道:“再說遠一點,姑娘雖為一代巾幗之秀,但最近武林中出現了一位被人喊做小武麯,各方面的成就可能均在姑娘之上的年青俠士,姑娘知不知道?假如不知道,能算稀奇嗎?”
  上官印肅容註目,似在敬答道:老哥哥賜號,上官印謹持心香叩領!
  黃衣少女一怔,跟着芳容一變,急急地道:“那是怎麽樣的一位年輕人?現在人在那裏?”
  迷糊仙反問道:“姑娘做甚要問這個呢?”
  黃衣少女冷笑道:“沒什麽,想找他領教領教!”
  迷糊仙仰臉道:“正想告訴姑娘,但經姑娘這麽一說,可就不太方便了。”
  黃衣少女冷笑道:“衹要有這麽個人,諒也不愁找他不到。”
  迷糊仙點頭道:“這個當然……”旋註目接道:“我們扯得太遠了,姑娘見了他們二人之後,又怎樣了呢?”
  黃衣少女由於心滋不悅,似對丐幫兩丐也有了恨意,這時冷笑了一聲道:“怎麽樣,不怎麽樣?姑娘見他們行色匆匆,料定可能沒有好事,便丟開一切,躡蹤追了上去,兩人沿路做着記號,最後在一傢客店附近潛伏起來,姑娘到店中一看,裏面原來住的就是那對人妖門下,已各剩一目的賣解男女,覺得再跟下去也無甚意思,便又轉頭來了這裏。”
  上官印暗忖道:芳駕真是跟蹤專傢,有機會也請瞧瞧我上官印的!
  黃衣少女說到此處,恨恨地又接道:“姑娘要不被那兩個花子打岔,早來這裏一步,多聽你們說幾句話,你們誰是誰,還能逃得出姑娘耳目麽?”
  迷糊仙笑道:“之後又怎判別出來的呢?”
  黃衣少女不屑地哼了一聲道:“這還不簡單嗎?姑娘衹語氣不過稍為重了點,那酒鬼便忘了他今宵邀你來此的目的,作勢欲起,這樣一來,你們誰是誰還看不出來嗎?”
  迷糊仙又笑道:“你怎知我係受邀而來?他邀我來此目的何在?”
  黃衣少女笑道:“姑娘已在酒樓中告訴過他,衹有一個千面俠或能從姑娘武功上看出姑娘的師承,他不找你又找誰?”
  迷糊仙又笑道:“搶先出手的便是正牌迷糊,這又根據什麽?”
  黃衣少女冷笑道:“你千面俠別的雖不值得恭維,但文武兼備,生就一副儒俠本色,品德修養,素為人所稱道,卻是事實。”
  像黃衣少女這樣驕傲的人,在言詞之間都一直對自己父親表示着幾分敬意,上官印回想起父親千面俠上官雲鵬往日在武林中的尊崇地位,不由得悲從衷來,一陣心酸,兩行熱淚幾乎奪眶而出。
  迷糊仙不得不勉強作態拱手道:“好說,好說,姑娘過奬。”
  黃衣少女手指上官印,哼了一聲道:“至於那酒鬼,可就完全不同了!”
  迷糊仙眯眼微笑道:“何處不同?願聞其詳。”
  黃衣少女冷冷一笑道:“據恩師他老人傢在評述十二奇絶時說,這酒鬼雖然是成天醉眼不開,嘻嘻哈哈,哼哼卿卿,外貌看上去隨和之至,但骨子裏,全然不是那麽回事。”
  迷糊仙眯眼笑道:“這麽說,迷糊仙三字豈非名不符實?”
  黃衣少女哼聲說道:“迷糊仙?迷糊個鬼!他除迷糊黃湯,別的那點迷糊,你倒說說看!”
  又哼一聲,接着說道:“師父說,在十二奇絶中,這酒鬼可說比誰都愛管閑事,同時又精靈無比,因此他浪跡風塵,遊戲一生,一次挫折也役遇到過。”
  迷糊仙瞑目喃喃道:“怕是運氣吧?但願好運久長!”
  黃衣少女繼續說了下去道:“想想看,師父說,兩醜雖然各負一身驚人武功,但卻遭兩老奚落,積怨數十年,至今報復不成。兩老呢?人雖逍遙如仙,但因深知與兩醜結怨過深,為避免正面衝突,一直躲躲閃閃,閑雲野鶴般的神仙生活,因而大為減色。”
  迷糊仙點頭道:“正如姑娘所說,這一點倒是事實。”
  黃衣少女接着說道:“再說一代女煞天魔女,想當年,天魔教高手如雲,朋羽遍天下,天魔女一身色相玄功,更不知使多少正派英豪屍化白骨,但最後終究邪不勝正,鬼𠔌先生,巫山神女師兄妹,合參虛幻心宗成功,黃山對答一晝夜,兵不血刃,天魔女長嘆一聲,紅顔立成白發,天魔教也自此風消雲散!”
  迷糊仙點頭答道:“唯一遺憾的,便是他們師兄妹當時沒令女魔交出那册修練色相玄功的魔芨。”
  黃衣少女不以為然地道:“那有什麽關係?天魔女留着色相玄功,鬼𠔌先生及巫山神女師兄妹不也仍留着那册虛幻心宗麽?”
  迷糊仙仰臉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雖說色相玄功已受降於虛幻心宗,但風雲難測,意外盡多,終究不是根本解决之道。”
  黃衣少女默然半刻,忽然註目道:“您說對了,他們師兄妹當年怎沒考慮到這一點呢?”
  迷糊仙苦笑着搖搖頭道:“那裏,那裏,鬼𠔌先生與巫山神女乃何等人物,這種人人都能顧及的事,他們師兄妹還會考慮不到?”
  頓了頓,輕輕嘆道:“唉唉,力不從心罷了!”
  黃衣少女詫異道:“什麽?力不從心?”
  迷糊仙點點頭道:“正是這樣。”臉色一整,註目接着道:“俗語說得好:人急造反,狗急跳墻。姑娘要知道,他們師兄妹當年所折服的,衹是天魔女一人,而天魔教之所以能順利解散,則係天魔女以教主之尊,普頒天魔令,方獲遵行,如他們師兄妹不肯適可而止,相逼過急的話,其後果將會如何呢?那時縱然能將天魔女製服,甚至也能逼出色相玄功秘芨,但是,那遍及天下、教徒逾萬的大小分壇,一旦以替教主復仇為藉口,而變本加厲起來,他們師兄妹縱有通天本領,勢亦難以收拾,其將奈天下蒼生何?”
  黃衣少女不禁連連點頭道:“唔,唔,這個我可沒有想到。”
  迷糊仙眉頭一皺,忽然註目問道:“怪了,這道理簡淺得很,令師既為姑娘述及這段公案,這一點怎沒嚮你解說?”
  黃衣少女悶悶地搖了搖頭道:“沒有,我也正奇怪着呢。”
  說着神情忽然一動,鳳目又是一瞪道:“不知不覺的又談及姑娘本身了,清閣下以後別再就姑娘的一切發問好不好?”
  迷糊仙笑道:“大傢都是不知不覺呀!”
  黃衣少女狠狠地又瞪了一眼,這纔接着說道:“好了,現在再說說巫山神女與鬼𠔌先生兩位吧。天魔教雖經天魔女一手解散,但他們師兄妹卻因守着你天魔女一天不興風作浪,我們師兄妹便一天不復出江湖的默契,一位隱居巫山,一位潛修鬼𠔌,算來迄今已是二十餘年,這種勝利的代價,該有多大啊?”
  迷糊仙同意地點點頭,嘆道:“是的,勝敗雙方的得失,幾乎完全相等,打開全部武林史,大概便算當年黃山神鬼會天魔這一仗打得最平和、也最殘酷的了!”
  上官印目射英光,突然朗朗接道:“一代武林典範無人爭,自此英名雙雙垂千古,所有的感喟和同情都應改作崇敬和羨慕!”
  黃衣少女微微一怔,跟着頗感意外的喃喃自語道:“見解雖然高人一等,但迷糊仙居然明白地頂駁起千面俠來,寧非異事?”
  迷糊仙忙朝上官印瞟了一眼,隨着臉一仰,哈哈笑道:“光榮是人傢鬼𠔌先生和巫山神女師兄妹的,我千面俠縱然議論不當,你迷糊仙又有什麽好神氣的?”
  黃衣少女點點頭,唔了一聲,跟着嚮上官印扮了個鬼臉笑道:“如何?酒鬼!
  這個軟釘子碰得舒服不舒服?”
  上官印剛纔數語,乃一時情不自禁,脫口而出,但由於話係接在迷糊仙的話後面,迷糊仙現在是扮的千面俠,他則在反串迷糊仙,武林中尚有桃園劉關張,武林丐俠仙的諺語在這種情形之下,他的語氣自然有所不妥。
  不待迷糊仙暗示,上官印即已警覺過來,既然黃衣少女拿話逗他,樂得藉此掩飾,於是便以迷糊仙衆所周知的嘻笑之態,嚮迷糊仙涎臉笑道:“當然神氣噗,姓古的雖居榜末,但終究占着十二奇絶一席呀!”
  話畢轉嚮黃衣少女翻眼道:“咱們老哥兒倆的事輪到你風涼麽?沒大沒小的!”
  黃衣少女笑彎了腰道:“老羞成怒在找人出氣啦,惹不得,惹不得,算姑娘錯也就是了!”
  臉一擡,笑嚮迷糊仙道:“來,說完我們的。”
  斂去笑容,接着說道:“底下再說一奇和一絶。這兩位異人據師父說,衹在武林中公開出現過一次,但由於那還是六十年前的事,武林中別說沒人見過,就是聽說過那次奇絶會天山的,恐怕也少而又少呢。那一次,他們二人衹過了一招便立即同時罷手,並同時分別默默隱去,從二人最後互望的一眼中,可以明白二人均未想到這世上居然還有自己的敵手,這一番無言而退,兩無音訊,已近一甲子之久,如雙方均不能修成自信可以超越對方的紀學,相信這種橫亙在奇絶之間的沉默,可能還要無限期地延續下去,直到永遠的永遠。”
  迷糊仙輕輕一嘆,沒有開口。
  黃衣少女接着說道:“最後再說您千面俠,以及追魂丐兩位。追魂丐三平幫亂,最後一次,因前任四大護法在賀蘭人妖熒惑之下,聯手圍逼,當時若非貪叟萬步厭,鄙叟羅棄誤聞丐幫得着一件奇寶,適時趕至,緻令四大護法誤認他們為幫主約來的幫手而逃去,幾乎送去一命。至於千面俠您,古道熱腸,半生為正義而奔走,已將黑道人物得罪殆盡,目前那些人因無法見到您的真面目,根本有力使不出,而這一點,正像兩老回避着兩醜一樣,一方面可說是您千面俠的榮耀,另一方面,也無疑是您千面俠的煩惱!”
  說至此處,手朝上官印一指,哼道:“數來數去,就衹剩下一個他,氣量小,眶毗必報,除惡務盡,從不留根,比他強的他不惹,比他弱的不惹他,您說說看,他真的迷糊嗎?”
  迷糊仙拇指一竪,哈哈大笑道:“持平之論,駡得痛快!”
  黃衣少女得意地作結論道:“所以說,剛纔先要跳起來作金剛怒目狀的一個,不是正牌迷糊,還會是誰?”
  上官印見黃衣少女自以為聰明地駡錯了對象,尚自揚揚自得,愈看愈滑稽,不由忘其所以的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黃衣少女哼了一聲道:“居然笑得出來,真臉厚。”
  跟着鳳目一瞪,怒聲道:“你笑什麽?哼,告訴你吧,遇上了姑娘我,算你命苦,也許前世你欠了我的,也可能前世我欠了你的,也正如俗語所說的一樣:不是冤傢不對頭。姑娘自下山以來,沒將姑娘放在心上的,你是第一個,今後縱令你想放過我,我可放你不過呢。”
  迷糊仙哈哈大笑道:“假如那樣,老夫的罪過可就大啦!”
  黃衣少女連忙搖頭道:“不,不,我知道,沒有你的事,你衹不過適逢其會,偶被牽纍罷了。”
  迷糊仙益發大笑了起來道:“牽纍於老夫者,其命運乎?”
  黃衣少女不由得臉一沉,正色說道:“什麽命運不命運?聽命運安排,而不能主動安排命運的人,將來的結局,一定很慘。知道嗎?我師父說,關於這個,正是你千面俠上官雲鵬,唯一的一項缺點!”
  上官印聽到心頭一震,雙目陡睜,華光迸射,上身一挺便欲躍身上前。
  迷糊仙似乎早就料及此點,這時迅速偏臉丟了一道眼色,跟着眼皮一合,連連點頭道:“誠如今師所言,老夫受教了。”
  微微一頓,擡頭肅容註目接道:“剛纔姑娘說,老夫等若有疑難,衹要肯嚮姑娘請教,包管能迎刃而解,姑娘這話不是說笑嗎?”
  黃衣少女鳳目一瞪,不悅地道:“你見姑娘說過笑話沒有?”
  迷糊仙略作沉吟,旋即毅然掉頭嚮上官印又遞了一道眼色,同時大聲說道:
  “古老兒,這位姑娘蘭資蕙質,見聞見解實在超人一等,顯為異人門下無疑,咱們哥兒倆也不必再矜持了。你老兒說,三年前曾在某處見到一雙無名男女的屍體,並說曾在雙屍之旁見到些什麽奇怪現象,現在來嚮這位姑娘說說吧!”
  上官印自然會意,當下衹好點點頭,定了定心神,自地上站起身來。
  黃衣少女眼望上官印走近,明眸滾動間,忽然搖手笑道:“噢,不,且慢,姑娘還有話說。”
  上官印愕然止步,迷糊仙忙接口道:“姑娘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黃衣少女瞥了上官印一眼,然後轉臉嚮迷糊仙竪起一根玉指,笑道:“疑難雖可代為解决,但姑娘可有一個條件。”
  迷糊仙眉頭一皺,尚未及有所表示,上官印已臉色一寒,突然註目厲聲道:
  “現在的這件事,如果到了姑娘手上就能解决的事,就算告訴了姑娘,也是枉然。
  在下不想為此受人要挾,姑娘的美意,在下敬謝了!”
  語畢雙拳一拱,冷笑着掉臉望嚮別處。
  黃衣少女芳容慘變,抖手一指,顫呼道:“好,好……”一跺足,人如風送黃雲騰身便往園外飛去。
  迷糊仙張口欲呼,卻眼見不及,衹得搖頭一嘆而罷。
  這時約摸四更將盡,月影西斜,秋蟲卿卿,芙蓉園中,又回覆了一片岑寂。
  迷糊仙怔怔地發了一陣呆,然後輕輕噓出一口氣,緩步走至上官印身邊,雙手搭在上官印雙肩上,仰臉微喟道:“功虧一簣,真是可惜。”
  上官印聞言一怔,不由得訝然擡起頭來。
  迷糊仙搖搖頭,苦笑着用手嚮前一指道:“天也快亮了,我們還是坐到那邊去,慢慢說吧。”
  二人坐定後,迷糊仙苦笑着註目接着說道:“你想想看,小老弟,設非事出異常,以我酒鬼哥哥這大把年歲,以及在當今武林中這份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身分和地位,我酒鬼哥哥犯得着在那麽年輕的一個女娃兒身上花那麽多的精神嗎?”
  上官印不安地搓了一下手,迷糊仙突然笑意一斂仰臉道:“當今各門各派超群拔萃的武學中,兩老的兩儀真氣,我酒鬼見識過了,貪叟的普羅掌以及鄙叟的絶戶拳,我酒鬼也見識過了,雖然奇、絶、神、鬼、魔各有獨門絶學,且成就均在兩老、兩醜之上,但有關先天罡氣方面的武功,應數他們四老,殆無疑問。可是,兩儀真氣也好,普羅拳、絶戶拳也好,其用於剋敵製勝,必須藉有形的招式加以運用,勢乃必然,我且問你,小老弟,你是千面俠之子,可說也屬於十二奇絶門派中人,你又可曾見過,或者聽說過,當今那一門那一派的武功已達到傷人於無形的境界沒有?”
  上官印皺眉道:“傷人於無形?當然沒有!”
  迷糊仙仰臉靜靜地道:“答對了,應該沒有。”
  微微一頓,靜靜地又接道:“但不幸的是,現在的事實證明了一件事,咱們哥兒倆的見識,原來竟是一樣的短淺可憐。”
  上官印失聲道:“啊,怎麽說?”
  迷糊仙苦笑了一下道:“假如你小老弟能信得過我酒鬼哥哥這雙尚不太昏花的老眼,就大可不必驚訝了。”
  又苦笑了一下,這纔接着說道:“至於那人是誰,也可不必追問,以你小老弟的聰明才華,衹要稍微定一下神,就可以明白過來了,這並不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小老弟,你說是嗎?”
  上官印驚呼道:“什麽?就是那黃衣少女?”
  迷糊仙輕輕一嘆道:“昨天在北城藥王廟前,由於我酒鬼哥哥發現那丫頭雙目彩華隱藴,顯然大有來路,因此,一直在暗中註意着她的一舉一動,最後,那丫頭臉上怒容愈盛,終於柳眉雙竪,鳳目一瞪,發出一聲嘿嘿冷笑,老哥哥方在忖度,心想這丫頭大概要有什麽舉動了,誰知一念未已,場子中即於此時先後傳出兩聲慘呼,那雙來路不正的賣解男女,已然雙雙掩面倒地!”
  上官印張目道:“有這等事?”
  迷糊仙輕嘆道:“她剛纔說,兩老或者兩醜,二對一,也許能夠勝得了她,老哥哥比誰都相信,她這番話,事實上一點也不誇張。”
  上官印遲疑地道:“那麽老哥哥為什麽一再逼她動手?”
  迷糊仙輕嘆道:“老哥哥之所以甘願冒險一試,無非心裏有病罷了。”
  臉一仰,黯然接道:“在今夜來此以前,老哥哥尚不過出於好奇,但自得悉我那雲鵬老弟及我那賢弟媳的慘耗之後,老哥哥我,原意立變,不但今夜對那女娃兒如此,從今而後,無論遇上什麽人、什麽事,衹要老哥哥發生疑問,拼了提前會見你父母於地下,也非追究一個水落石出不可呢。”
  上官印頭一低,淚如泉涌。
  迷糊仙唏噓了一陣,啞聲又道:‘哪丫頭脾氣雖然躁了一點,但人卻異常天真可愛,她說當今武林中有你父親或能識破她的師承,這話可能一點不假,同時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老哥哥更不肯放過她了。不是麽?與你父親千面俠相處最近的,除了一個追魂丐,就數我這個老酒鬼了,我老酒鬼自信,在武功方面,我老哥哥跟追魂丐蕭花子雖比你父親稍遜一籌,但由於我們丐俠仙三位一體,交往最深,你父親所知道的事,我酒鬼哥哥跟你那花子伯伯差不多也都十九清楚;那丫頭說的你父親一人才能摸得着她的底細,縱令是事實,你想我老哥哥身處此境,又怎能夠為了愛惜一點虛名,而放棄一試呢?”
  上官印泣不成聲,迷糊仙逕自說了下去道:“古人云:‘集思廣益。’那丫頭非普通女子可比,她說她能解决任何疑難,當非完全無據,不然的話,這種與她全然不相幹的閑事,她又何必自告奮勇?再說她這樣承擔下來,也是一番好心,她能對咱們有所幫助固好,就算告訴了她結果一無所獲,那對咱們,又有何損呢?”
  輕輕一嘆,繼續說道:“老哥哥明白,你所不能忍受的,當是那丫頭聲稱要提出一個什麽條件,不過你就沒有再想想,條件儘管由她提,但接受不接受,其權在我,你又何必不讓她說出來聽聽呢?”
  上官印飲泣着顫聲道:“是的,老哥哥,印兒錯了。”
  迷糊仙將他的淚臉捧起,搖搖頭註目說道:“不不,孩子,你可誤會老哥哥說這番話的用意了,在剛纔那種情形之下,你所做的,可說完全正確。不是嗎?你是千面俠上官雲鵬的後人,那正是千面俠上官雲鵬後人應有的骨氣!”
  微微一頓,註目柔聲接道:“知道嗎?老哥哥現在這樣說,衹不過在告訴你一點處事的經驗,今夜,你雖應該那樣做,但也可以不必那樣做,老哥哥的年紀將近你的四倍,你跟老哥哥的立場不同,老哥哥係就事論事,一切都在為大局着想,而你呢,你表現了你的品格!所以說,老哥哥雖然說的是大道理,但並不是對你有所指責,知道嗎?你並沒有做錯什麽。”
  輕輕在上官印肩上拍打了兩下,低聲又說道:“天快亮了,那天你在屍旁另外發現了些什麽,這就告訴酒鬼哥哥吧。”
  上官印擡起淚臉,想了一下咬咬牙,凝眸恨恨地低聲說道:“無情𠔌地形雖然幽靜隱僻,但離我傢居處並不太遠,印兒練功,差不都多在那裏,𠔌中原有兩塊尺許高。寬闊各約丈許的青石,相隔兩丈東西對擺着,印兒趕到時,父親的遺體頭東腳西地仰躺着,母親的遺體則頭下腳上,搭挂在青石與地面之間,顯係受刺激過度,立足不穩,自石上栽倒下來的。當時印兒除看到父親身旁端排着六派信符之外,別無其他發現,直到含悲將兩位老人傢的遺體在𠔌中就地葬好,不眠不休,流着眼淚在𠔌中來回徘徊了三天三夜之後,感到身心疲竭、再也支持不住而倒嚮西邊那塊青石時……”
  迷糊仙雙目精光暴射如電,急急地連忙問道:“看到什麽?快說!”
  上官印眼眶又是一潤,用衣角拭了拭,接着說道:“石面上,正中有一個面盆大小的淺印,盆形淺印兩側各有一個碗口大,深約三寸上下的圓洞,盆形淺印前面五寸許,有一灘已呈淺黃的水漬,水漬上零落地散布着三五點紫黑色的斑跡。”
  臉一擡,凝眸迫切地問道:“印兒當時見到的就這麽多,老哥哥,您想得出這些跡象它代表了什麽意義嗎?”
  迷糊仙目註虛空道:“讓老哥哥想想看。”
  相對默然片刻,迷糊仙搖搖頭,嘆了口氣道:“這些跡象既非原來所有,當屬人為,它除了說明你爹死前,當時𠔌中可能不止你爹一人外,老哥哥一時可也想不出什麽其他的解釋了。”
  上官印含淚點頭道:“所以印兒認為我爹縱係死於自己掌下,但也出於被迫,便是這個理由。”
  迷糊仙又想了一會兒,數度欲言還止,最後雙目一睜,嚴肅地沉聲說道:“這不是一件憑揣測就可以解决的問題,任意猜想,有害無益,正如你剛纔所說,假如這事誰也解决不了,自然無話可說,但如果它衹是一次對人類智慧和毅力的考驗,我們就必須堅持奮追到底。”
  臉色一整,接着說道:“你前此所采取的步驟,都是正確的,發展的方向雖然要藉精密的思考加以判斷取捨,但最後解决問題,仍須憑實體的證據,目前既然得有六派信符可以追究,就應繼續追究下去,武當派的鐵拂塵係贈送與我,我又轉贈你爹,這一條綫索可算是暫時中斷,但另外還有五件沒查,這步工作仍應逐一地加以完成,其中可以發現出些許端倪,也不一定。”
  上官印點點頭,迷糊仙接着又說道:“近來外面對這一屆華山武會的謠傳很多,雖然不一定每一種傳說都可靠,但無風不起浪,諒也不致全然事出無因,如酒鬼哥哥我來長安就是一例。”
  上官印低頭說道:“假如印兒不信,也不會趕來這裏了。”
  迷糊仙點點頭,繼續說道:“別的傳說都還罷了,唯有人說在終南附近見到你爹千面俠,這事大不簡單,假如是真的,那位假冒的人雖然不一定就是兇嫌,但斯人為誰?動機何在?卻也非弄個明白不可!”
  上官印微顯激動地道:“印兒預備立即起程。”
  迷糊仙忙搖搖頭道:“不,那邊由老哥哥我去。”
  上官印擡起臉,迷糊仙接着說道:“以你目前成就,雖然不能與十二奇絶相比,但除了十二奇絶外,應該已少有敵手,加上你這份全得你爹真傳的千面易容術,行走在外,衹要謹慎點,任何意外應該都能應付得了。”
  微微一頓,接着又說道:“從剛纔那黃衣女娃兒語氣聽來,那個跟天目神童走在一起的,可能就是丐幫四大護法中的外堂香主虎丐錢登,這次你爹娘的不幸,你那花子伯伯大概還不知道,他人在洛陽,你也不必趕去找他,丐幫中傳遞消息非常迅速,橫竪你對丐幫一切十分明了,四大護法及天目神童你都認得,你衹要設法找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簡要地托付一下,也就是了。”
  天已微明,老少二人相繼站起身來,迷糊仙默默地嚮前走了幾步,忽然腳下一頓,回頭註目沉吟道:“還有一句話,你必須記住。”
  上官印忙問道:“老哥哥還有什麽吩咐?”
  迷糊仙若有所思地仰臉道:“就是那個穿黃衣服的女娃兒,以後遇上時,你最好能夠稍微留心一下,她的來歷,實在太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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