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王度庐 Wang Dul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9年1977年)
宝剑金钗
  作者:王度庐
  代序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九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四章
代序
  寻找王度庐老师(代序)徐斯年
  我所在的学科决定立项研究通俗文学,这一课题并被列为“七五”国家社科重点专案。不久,几位研究通俗文学的朋友相继来信,说起“武侠北派四大家”中,写白羽、李寿明、郑证因三人的生平,人们多已知晓,惟王度庐,至今不知何许人也,问我可有这方面的线索。经过他们的“强化刺激”,猛然想起母校的王度庐老师。他是我高中同班同学王膺的父亲,没给我们上过课,也从未听说他写过武侠小说,但姓名倒一字不差,姑且问问看。很快就收到了母校回信,得知王老师已经逝世,但因此却找到了王老师的夫人,我们当年的舍务老师李丹荃女士,并且确认了那位四十年代闻名全国的“侠情小说大师”果然就是王膺的爸爸。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王老师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我除在课外活动小组“文学研究会”听过他一次报告,并听说他知识渊博,是“老师的老师”外,对他一无所知。所以,研读他的作品的过程也就是我逐步了解他的过程。
  海内外研究通俗文学的学者对王老师评价极高,称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创造了言情武侠小说的完善形态”,“是开山立派的一代宗师”,但当时除台湾学者叶洪生先生对王老师的侠情小说有较详细的评介外,未见他人作过更系统的研究。王老师的言情武侠小说代表作是“鹤铁系列”五部作:《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当时这些作品在大陆还未重印,港台版本又难搜求,我是跑了苏州、上海、天津、北京四市图书馆,加上朋友帮忙,才得以看全的。
  这五部作品写了四代侠士侠女的爱情故事。与过去的武侠小说截然不同,王老师笔下的这些侠者既是英雄,又不太像英雄。我觉得王老师有意不肯赋予他们包打天下、救国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的无上功能。他们的行动集中于一个目的——为捍卫自己爱的权利而斗争,而爱的责任又常常令他们困惑,因为他们为所爱者所做的一切、甚至牺牲,往往并不能给对方带来幸福。他们的爱情悲剧固然是外部因素如封建势力、封建礼教造成的,但又并非完全如此。作为武艺高强、足智多谋的侠者,他们对外部势力的斗争一般能够取得胜利,然而一旦面对自己性格、心理方面的弱点︵也括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他们却难免“吃败仗”。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敌人正是自已。就作品深度而言,王老师不但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而且把外部斗争引入了他们的心灵深处。这种悲剧,正是典型的“性格悲剧”。
  中古时代被称为“英雄时代”,而“非英雄”、“反英雄”正是现代意识的鲜明特征。以古代为故事的背景,写的又是武侠小说,王老师当然不能不写“英雄”;然而如上所述,他的侠情小说又带有明显的“非英雄色彩”和个性主义思想倾向︵与此相应,他笔下的江湖社会则有强烈的平民性︶。直至四十年代初,我国的绝大多数武侠小说都未突破“情节中心”的构思模式,王老师的构思则直指人的内部冲突和人性的复杂内涵,这就不仅使武侠小说的构思模式向“性格中心”实现转移,而且突破了拘于表层善恶、正邪斗争的传统窠臼。由此,我感到王老师的作品在当时是含有很强的现代性的。
  在悲剧作品里,悲剧精神总是爆发于“极限情境”;而在王老师的作品里,悲剧精神却常常弥漫于“极限情境”之外:那些侠士侠女在战胜外敌之时,往往横刀四顾,茫然若失;或者,当他们退隐江湖之际,平静的外表之下实埋藏著无限悲凉。这使我想起弗洛伊德关于“心理剧”的一段议论,他说,在心理剧中,“造成痛苦的斗争是在主角的心灵中进行著,这是一个不同的冲动之间的斗争,这个斗争的结束决不是主角的消逝,而是他的一个冲动的消逝;这就是说,斗争必须在自我克制中结束”。王老师笔下的侠士侠女,则在“自我克制”实现之后,其心灵深处的波动,犹远远不会停止。所以,他的作品不仅是性格悲剧,而且鲜明地具有上述心理悲剧的美学特征。︵后来李丹荃老师告诉我,王老师在三四十年代确实读过不止一部弗洛伊德和厨川白村的作品。︶这又使我感到,王老师虽然写的是传统形式的武侠小说,但他与大部分通俗小说作家完全不同,思想一点不旧,他不仅接受了五四新文化思潮,而且也接受了西方的现代文化思潮,并且几乎不露痕迹地化人了自己的作品之中,这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作家中,是十分鸡能可贵的。
  在查阅王老师“鹤铁五部作”的过程中,我不仅读了他的其他侠情小说,而且知道他还写过许多社会言情小说。我想,研读这些社会言情小说,一定有助于进一步了解他的思想和创作。李老师告诉我,王老师的主要作品几乎全都写于青岛,她已多年未回青岛,很想去一次。
  于是,我决定带五名研究生前往青岛查阅原始资料,并在那里和李老师相会。
  五月的青岛气候宜人,风光秀美。我们无暇领略海滨景色,一头钻进市档案馆,查阅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九年以《青岛新民报》为主的有关报章。时间紧迫,旧报虽残缺不全,数量仍极庞大。于是决定每人负责一段,通检每天的报纸,重点阅读所载王老师的社会言情小说;回校后以请故事“接龙”的方式录成音带,再据录音整理出每部小说的情节内容。
  档案馆不对外辨公时,我们就访问李老师和其他知情人。李老师向我们介绍了王老师孤苦而坎坷的一生经历︵详见拙著《侠的踪迹——中国武侠小说史论》第一二七至一三O页︶。当她谈到王老师很喜欢纳兰性德的《饮水词》时,我仿佛又发现了一条接近王老师情感世界的捷径。纳兰性德虽为清初满族贵要︵王老师则出身于贫困旗人家庭︶,他的词却以哀怨骚屑著称,其边塞词则于金戈铁马中弥漫看苍凉清想的情调。这也正是贯穿于王老师侠情小说的情感色调。三十年代,王老师颠沛流离于晋豫陕甘,贫困的生活、孤傲的性格、内向的心态,与苍茫的黄土高原景色交相融汇,强化了他自幼即已形成的纳兰性德式的审美情趣。这种审美情趣与其小说创作的性格——心理悲剧构思互补互渗,就辐射为作品中不断涌现、不断叠加的悲凉而孤寂的情调了。
  我们在青岛收集到王老师六部社会言情小说的资料一后来李老师还寄来几种复印件,我又在天津一家区级图书馆发现了几种,这些作品多写现代青年的爱情悲剧。在通俗文学史上,早期言情小说所表现的是伦理悲剧即“父与子”的冲突所造成的悲剧,而在王老师的社会言情小说里,这一冲突已退居次要地位,他所著力展示的是“物”与“人”的冲突所壤成的悲剧,也就是金钱对人性和爱情的摧残、腐蚀。他的这些作品不仅在通俗文学史上标志看言情小说的一个新时代,而且与“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也是认同的。这些作品中往往都出现带有侠气的人物,但是他们的侠义行为比王老师侠情小说里的主人公受著更大的限制。这里反映著作者对现代生活的清醒认识。
  黑格尔说过,如果说古代英雄可以“根据自己性格的独立自足性”去“承担和完成自己的一切事务”,那么这种独立自足性在现代则被破坏无余了,因为在现代人“后面的那种市民社会秩序有不可动摇的威力,对这种威力他们简直无法抵抗”。王老师在一部社会小说中也曾以第一人称出面议论道:侠毕竟已经成为被“时代所扬弃的可怜的历史人物”了。也就是说,作为生活在现代的作家,他不仅在理性上深知侠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再复返,而且深知侠即使在“英雄时代”也具有不可克服的局限性。这种清醒的认识,正是其侠情小说里的“非英雄”倾向的根源,也是促使他以批判的、写实主义的态度,写出一系列社会言情小说的动因。但是,社会言情小说并不足以充分宣泄他都因“屡经坎坷,备尝世味”而积郁在胸的满腔愤懑,也不足以寄托他对理想的执著追求,于是他就把这些倾注进自己的侠情小说,因为武侠小说在本质上是浪漫主义的。所以,从创作思维的结构系统考察,他的社会言情小说是其侠情小说的基础;从作品与现实的关系考察,他的社会言情小说是对现实的明喻,其侠情小说则是对现实的隐喻︵这里所说的“现实”是广义的,包括作者的思想情感︶获得上述基本认识后,我对王老师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就有了明确的认识。
  中国现代的通俗小说和五四新文学有所不同,它基本遵循的是出古代“说话”而形成的中国小说艺术传统︵五四新文学则基本遵循西方艺术传统︶。五四新文学运动展开之后,曾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以“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通俗文学︵必须指出,有的资料曾称王老师为鸳鸯派,这是不够科学的,因为王老师与该派并无联系︶,它在批判鸳蝴派思想之陈腐的同时,也否定了中国的小说传统及其现实的生命力,这反映著五四运动偏激的一面。尽管从三十年代关于“大众化”的讨论开始,新文学阵营的有识之士对本国艺术传统和通俗文学的看法逐渐有了转变,但对鸳蝴派的总体否定却延续到一九四九年之后。直到八十年代初,现代文学教科书里除对鸳蝴派的否定之外,还是没有现代通俗文学的任何地位。这种“左”的观点影响之深,以至王老师生前对自己的通俗文学创作经历,七一直持自我否定的态度。
  另一方面又亿看到,中国现代的通俗文学确实存在看如何适应时代变迁的问题。刘勰云“通变则久”,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不能失去传统,不能割断历史,但泥守传统又是没有前途的。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发展过程也就是中国小说传统通变的过程,通俗文学理论界一般认为促成其变化发展的动因主要有三:第一,社会、读者、文化市场、新闻出版业等外部因素的变化,拉著通俗小说不得不变;第二,许多通俗文学作者自身具有现代素质,这种素质自然地反映到创作中,使成了中国小说传统的变化;第三,一些杰出的通俗文学作家自觉她吸收新文学和西方文学的营养,自觉地以此推动中国小说传统的变化。第三种动因显然最不盲目、最为重要,在中国现代史上,这样杰出的通俗文学作家总共不过五六位,王老师即为其中之一;正如四十年代一位评论家所指出的,他们的作品以“确已冲破了通俗小说的水平线,而侵入文学创作的领域了”,他们的“内在文心蕴著创作的“新”与“热——。
  至此,我觉得初步找到了王老师的“文心”。
  银髯铁臂老镖头隐居美景芳春小侠女救父河北省︵昔称直隶︶,南控黄河,北依燕山;东面是一片汪洋的渤海,西面则是绵亘数百里的太行山,山上有伟大历史遗迹的长城,当中是一片广大的平原。沙河、滹沱河、永定河等几条大川,就在这广大平原的胸膛上流动著。由于地理的形势,可知古代燕、赵等国何以能在此称霸争雄,而北京又为甚么能作数百年的国都了。此地人民生性质朴、讲忠孝、尚义侠、重诺言、善武技,所以唐代的韩文公曾说:“燕赵古林多慷慨悲歌之士。”而屠沽市井之中,也有肝胆相照的美谈,这完全是历史传统和地理环境所造成的一种民风。
第一章
  本书所说,就是直隶省巨鹿县,在前清时代出了一位老侠客。此人姓俞名雄远,年纪有六十多岁了。他自幼学得一身超人的武艺,十八岁时就入了镖行,闯荡江湖,保镖各地,曾折服过许多江湖豪强,作过许多慷慨仗义的事情。江湖上的人送给他一个绰号,叫作“铁翅雕”。后来他年纪老了,人家就直呼他为“老雕”,俞老镖头也很喜欢人家这样的叫他。
  本来俞老镖头是给北京泰兴镖行保镖,泰兴镖行因为有他这么一个镖头,曾作了二十多年的好生意,称为京中头一家镖店。到了四十余岁时,俞老镖头不愿再依人作计,就回到家乡巨鹿,开了一家雄远镖行。他这镖行也用不著许多镖头,若是应了买卖,只是在车前插上他的镖旗,镖车的伙计带上他几张名帖,便无论走多远的路,也是毫无舛错。因此他这镖店很得一些客商的信任,十几年来买卖也非常之好。
  可是有一次,俞老镖头忽然单身走了一趟河南,去了有一个多月。由河南一回来,他就把伙计们全都遣散,镖行的招牌摘下,从此歇业,不再保镖。俞老镖头为人也比早先变得更为和善了,并且轻易也不常出门。一般认识俞老镖头的人,都在背地里互相谈论;有的说俞老镖头的镖车在外面出了事,他栽了筋斗;又有的说他在外面一定是做了甚么犯法的事情。可是自从雄远镖行歇业以后,至今五六载,既没听说有人找俞老镖头,叫他赔偿镖银,又没有官人来捉他,可见一般人对他是要加猜度了。
  俞老镖头的胡子是比早先更白,可是身体却仍如早先一般硬朗。每天只在清晨提个画眉笼子,到茶馆里找熟人谈天,少时就回到家里闭门不出。俞老镖头家中的人口也很简单,只有老妻刘氏和女儿秀莲,住著自置的几间瓦房。
  这时,铁翅雕俞老镖头之名,已渐不为人所注意。可是他那个女儿俞秀莲姑娘,在满城里却没有一个人不知。因为俞姑娘实在生得太美丽了,听说她身材不高不低,十分窈窕,瓜子脸儿,两只水雾灵的眼睛,不笑时也像带著笑。樱桃小口的两旁,陪衬著两个笑涡;虽然脚稍大些,但掩不住二八芳年的处女风流。
  因为俞秀莲姑娘生在镖师之家,举止未免豪爽,不似一般书香之家的小姐永远不出闺房。俞秀莲家中没用著婆子丫鬟,买针买线总要她自己出门去叫货郎,因此就时常被人睹见她的芳姿。那些看过她的人,只要是个年轻的人,就莫不魂销心醉,脑筋里留下不可消磨的美丽印象。自然,有不少当地的富家公子、轻薄儿郎,对秀莲姑娘就怀著野心。可是又晓得这位姑娘的父亲,就是那号称铁翅雕的命老镖头,谁敢因为要接近这一朵鲜花,去惹那老雕的铁翅呀?秀莲姑娘貌虽风流,但性情极端淑,轻易不用眼睛看人,每日除了从母亲做些针黹之外,便随她父亲学习武技。
  这时,正是正月中旬的天气,忽然有俞老镖头的师侄金镖郁天杰,从河南彭德府来到巨鹿县,特地给师叔拜年。俞老镖头留他在家中住了两天,叔侄二人说了许多话。郁天杰走后,俞老镖头就仿佛十分忧愁,像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却不能对老妻和女儿去说。到了晚间,把大门关得特别地严,并嘱咐老妻和女儿说:“从明天起,外面若有人打门,你们不许去开,非得先告诉我,才能开门。”秀莲姑娘听了,很觉得诧异,便问:“爸爸,为甚么事,要这样小心呢?”俞老镖头仿佛很烦恼地说道:“你女孩子家,不要多问!”秀莲姑娘的父亲,向来没这样厉声说过她,当下她便不敢再问了。
  老镖头又把壁上悬著的一口钢刀摘下,“锵”的一声抽了出来。这口刀作深青色,老镖头用过它二十多年。这口刀也喝过几个恶人的鲜血,可是现在老镖头已有好几年没有用它了,拿在手中掂了掂,觉得有些沉重。老镖头不由长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到底我是老了,还不得强了!”说到这里不禁想起:自己快到五十岁时才生了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女儿。虽然也跟著自己学了一身的武艺,可是到底不中用,假若秀莲是一个男孩子,那何至于自己烦恼?想到这里,感觉到老境的凄凉,不由又叹了一声。
  他的老妻刘氏,跟了俞雄远半辈子,常常见她丈夫有时自己对著自己笑,有时自己连声叹气,所以如今对老镖头这样的举动倒不甚介意。可是秀莲姑娘却没看惯她父亲这样难受过,当时芳心十分难受。用眼看了看她母亲,只见母亲依旧近著灯光在缝衣服,并不问父亲是因何这样,秀莲不由就落下几滴眼泪。虽然再不敢向父亲去询问,可是心中也略略的明白。猜著大概是父亲在外有甚么仇人,现在那仇人必是要来报仇。所以前天郁天杰到这里来,一定不是专为给父亲拜年,必是把仇人要来报复的消息告诉了父亲,所以父亲才这样小心谨慎地提防著。
  秀莲姑娘似乎猜得不错,当夜她父亲果然没睡好觉,到半夜里还听见她的父亲在床上叹气,那口钢刀在老镖头的枕头旁边放了一夜。次日一清早,老镖头就在院中耍了一趟刀,仿佛是练习的样子。
  秀莲姑娘在屋里梳著头,隔著玻璃往院中去看,只见钢刀飕飕地响,寒光随著老镖头的身子缭绕,煞是好刀法!可是老镖头这趟刀,练了不过一刻钟,就收住了刀势。他脸也红了,头上也流下汗来,口中喘著气,吹得雪白的胡子乱动。秀莲姑娘的眼泪不住乱滚,由镜里斜看著,见门帘一放,母亲进屋来了。秀莲姑娘赶紧用手中擦脸,又擦了些胭脂,就把泪痕掩去了。
  当日老镖头也没到茶馆里去。画眉挂在檐下,不住唧唧喳喳地乱叫,老镖头也仿佛没有听见;只是背著手,扬著头在院中来回地走,像思索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似的。当日老镖头精神极为惊觉,只要听得门一响,他就先回到屋里拿上刀,才出去开门。俞秀莲姑娘也不穿素日的肥袖衣裳,只穿著练武艺时的那身窄袖窄襟的青布短衣裤,时时抬头凝望著她闺房中壁间悬挂的那一对双刀,心说:只要父亲的仇人来,不用父亲自己动手,我就非要跟他拼命不可,也叫父亲晓得,他老人家不是自白的把武艺传授给我了!
  他父女这样小心防备著,一连过了十几天,一点事也没有发生,更没有甚么陌生的人来找俞老镖头。这时秀莲姑娘才算放心,可是又忧愁父亲也许是有了神经病。本来是一点事也没有,他老人家自己这样疑神疑鬼,未必不是旧日受过甚么刺激,做过甚么亏心事,到了现在才这样的。此时老镖头见无事发生,一切举止也就恢复了往日的状态,每天早晨照样提著画眉笼子上茶馆,在家中跟老妻和女儿照样有说有笑,仿佛他的心里已再没有甚么恐惧似的。
  一连又过了一个多月,这天是三月清明,按照习俗,家家要到祖坟上焚纸扫墓。俞老镖头把他早先手下的一个伙计,名叫地里鬼崔三的人,找来给看看家。俞老镖头雇了一辆骡车,秀莲姑娘和她的母亲坐在车里,俞老镖头跨著车辕,这辆车就出了巷口,顺著大街往北门走去。圭在大街上,有路过的熟人,看见车上挂著烧纸和金钱纸锭等物,就向俞老镖头低著腰招呼道:“俞老叔上坟烧纸去吗?”俞老镖头在车上含笑点头,说:“可不是吗!”同时,路过的人自然难免要往车厢里去望。那位本城的绝色美人儿俞姑娘,就穿著浅红的衣裳,像这三月开的桃花一般地坐在里面了。
  出了北门,顺著车辙往东走去,俞氏的祖茔在北门外东北方向,约有十六里路,所以骡车也得走很多时候。此时遍野麦苗青青,村舍旁桃花向人露著笑靥,黄的、白的小蝴蝶在野草野花之间飞舞,温软的东风抚著人的脸和手。秀莲姑娘在车里娇声呼道:“爸爸,你瞧,这麦苗儿都长了这么高啦!”俞老镖头漫答应著道:“真是的!今年一定是好年成。”说话时他却眼望著那麦田之间无数的累累的坟墓;有的坟上堆著烧过了的纸灰,有的坟旁还有穿孝的人哭泣。俞老镖头摸摸他那被春风吹得乱动的白髯,心中发出一种莫名的怅惘,仿佛感觉到他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恐怕过不了几年,也就要长眠于地下了!这时秀莲姑娘心中的感想,却与她的父亲不同。她却对这新垂丝的绿柳、才开放的桃花和这遍野芳菲,心中溢满了快乐。那位老太太像是个木头人,她坐在车的最里边,甚么也不看,甚么也不想,只盼著快到了坟地,烧完纸回家,好去拆洗她那件夹衣。
  车走到下午一时许,就到了坟地。俞家累代都是以武艺谋生的人,没有甚么显赫的人物,所以坟地上不但没有一座碑,连一棵树也没有。秀莲和她母亲下了车,俞老镖头带著她们,按著每一座坟都叩头烧纸;然后又到在附近住的著坟人的家中歇了一会儿,喝些茶,吃些粗点心,然后又坐著车往回里去走。
  车走了五六里地,已然远远望见巨鹿县的北门城楼。这时忽然面前来了四匹马,第一匹黑马上是一个年有二十多岁大眼睛、紫红脸的年轻汉子,来到俞老镖头的车前,就喝道:“下来,下来!”俞老镖头这时脸上已然变了颜色,那四个人全都下了马,各自抽出一口明亮亮的钢刀来。那紫红脸的人,对著俞老镖头冷笑说:“到了今天,我父亲的大仇可算报了!”说时一齐上前,要拉俞老镖头下车。
  俞老镖头想不到竟遇著这事,如今带著妻女,手中又无兵器,可怎么办?正要跟他们讲几句话,这时忽然秀莲姑娘由车里钻出来,向那四个人连连摆手急说:“你们先别动手,我问你们到底是为甚么?”那四个人看了看秀莲姑娘,就向俞老镖头说:“嘿!你还有这么好模样的女儿。”俞老镖头把秀莲护住,同那四个人怒斥道:“你们先退后一步,我这就下车去,要杀要砍随你们!”
  但那四个人哪里肯听这话,有一个黄脸膛的抡刀向俞老镖头就砍。秀莲姑娘突然跳下车去,把那人持刀的手腕托住,很快地就夺刀在手。她把钢刀飕飕抡了两下,逼得那四个人不得不退后两步。这时俞老镖头在车上叫道:“秀莲,快把刀给我!”那三个手里还有兵刃的,哪容秀莲把刀递给她的父亲,就一齐抡刀来砍秀莲。秀莲姑娘抡刀如飞,五六下,就一刀砍在一个胖子的背上,胖子“哎哟”
  一声躺在地下。秀莲姑娘敌住那两个人,这时俞老镖头也跳下车去,将那受伤胖子手中的刀夺在手,抡刀过去,一面与那两个人交战,一面急急地说:“秀莲往后去!”但是秀莲姑娘的钢刀,寒光飞舞,正敌往那紫红脸的人,哪肯退后!
  俞老镖头与一个有黑胡子的人交手,那人敌不过俞老镖头,转身就跑。此时那紫红脸的人反倒落得人单势孤,一口钢刀敌住俞老镖头父女;虽然他武艺高强,但也难以取胜。这时道旁聚了许多行人,齐呼道:“喂喂!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可是他们刀光缭绕,弄得大家眼睛都乱了,谁也不敢近前来解劝。
  那三口刀又交战了十几合。这时忽有一个少年,由人丛中跑过去,手持一口宝剑,把俞老镖头父女和那紫红脸的汉子三口斗得正紧的钢刀分开,说道:“别动手啦!别动手啦!有甚么话对我说。”
  那紫红脸的汉子,正喜有这么一个人从中解劝。他赶紧收住刀势,退后几步,不住地气喘吁吁,他那张脸此时就像烧焦了的茄子一般的又黑又紫。这时赶车的人才从车里头钻出来,俞老太太还是不住地打哆嗦。那两个跑了的匪人,又走回来由地下把他们那背上挨了俞秀莲一刀的同伴拉起。
  这时,二三十个走路的人,齐都过来。有人认得俞老镖头,轨说:“俞老叔跟姑娘受惊了!”又有人说:“把这几个强盗绑起来,送到衙门去!”俞老镖头一面向众人拱手道谢,一面说:“不要绑他们,他们不是强盗,却是跟我有仇的人。冤家官解不宜结,问问他们,若是也不愿打官司,就叫他们去吧。”这时那三个人搀著一个受伤的,提著两口刀,牵著四匹马,甚么话也不说,就往北走去了。
  这里的人,有的看了俞秀莲一眼就走了;有的就问俞老镖头跟那几个人有甚么仇;有的就不住称赞秀莲姑娘的武艺高强。那刚才给劝架的提著宝剑的少年,也问俞老镖头与那几个人争斗的原因。老镖头却向那少年说:“我是以保镖为生的,闯了半辈子江湖,自然难免与人结仇,所以今天才由了这事。幸仗阁下从中给劝开了,不然一定要出人命。其实打官司我也不怕,不过我老了,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说时,又叫女儿向众人道谢。秀莲姑娘把两只手搁在前胸,向众人拜了拜,然后就上车了。俞老镖头也向众人拱手,遂就跨上车辕,赶车的人挥动鞭子就走了。行路的人和那少年也各自走去。
  俞老镖头的车进了城,回到家门首,俞老镖头先川秀莲姑娘搀著她母亲下车,叫开门进去;然后俞老镖头开发了车钱,手提看夺来的那两口刀,也进了门。崔三迎面问道:“老叔回来了!”俞老镖头答道,“回来了,累你著家!你先走吧,回头把孙正礼叫来。”崔三答应一声,用眼看了看老镖头手中提著的那两口钢刀,就出门走了。
  老镖头就亲自把门关好,并用一块大石头把门顶住,就进到屋里。秀莲姑娘赶紧给她父亲倒茶,俞老太太就问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四个人为甚么那样地凶?俞老镖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等我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们!”遂把两口刀立在墙角,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喘气。秀莲只想听她父亲说那四个匪人的来历,问道:“爸爸喝茶呀?”老镖头从女儿的手中把茶碗接来喝了一口,便望著秀莲姑娘说:“今天幸亏有你跟著,要不然,我非遭仇人的毒手不可!”秀莲姑娘听父亲称赞了自己这句,又回想起方才那样紧急危迫的情形,心里一阵难过,眼泪滴滴地落下来。老镖头从来没哭过,但此时他也不禁落下几点老泪,又叹了口气,便向女儿说:“在六年以前,那时你已十一岁了,大概你还记得,我曾到过一趟河南。从河南回来,我就把镖行收了,再也不做买卖。我和今天那几个人的深仇大佷,也就是从那时结起!”说到这里,眼泪越发像涌泉一般地流下,带著凄惨的声音说:“你有一个何二叔……”
  说话时,他用手指了指靠著桌子正擦眼泪的老妻,说:“你母亲见过他,名叫宝刀何飞龙,在年轻时与我是最好的朋友。那时我们都在北京作镖头,我在泰兴镖行,他在保安镖行,没事时我们一同饮酒,一同谈天,真如兄弟一般。可是他这个人武艺虽然高强,心地也不错,只是太好女色,时常勾引良家妇女。我劝他,他也不听。后来因为结识了一个妇人,与另一个男子争风吃醋,他动刀把人杀了。幸亏我帮助他三十两银于,他才逃出北京,奔到河南。在河南听说他当了几年强盗,后来不知怎么会发了财,改名为何文亮,在卫辉府置了田产,也有了妻子和孩儿,但是我们却彼此不通音信了。六年以前,我答应了一个买卖,是新河县的胡举人得了河南武陟县的知县,我就派了两个伙计拿看我的名帖,保护胡举人夫妇到任上去。不料走在卫辉府,就被何飞龙勾结了山贼,把胡举人劫住。
  银钱、行李全没抢去,只把胡举人一位二十来岁的夫人抢到山上一座庙里,留下三天才给放了。伙计回来向我报信,我就十分愤恨,亲自到了卫辉府找著何飞龙。我本来还跟他讲四十年前的交情,只向他严词质问,不料他竟翻脸不认人,十分凶横。我就与他交起手来,不料就一刀将他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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