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歐陽雲飛 Ouyang Yunfe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1年)
冰劍寒情
  作者:歐陽雲飛
  好一個天之驕子俊卿。
  新婚喜慶之日,一手“玄門罡氣”轟動大江南北,一招“六竜禦天”使整個消沉的江湖白道為之振奮。於是,少林、武當、昆侖、終南、華山、峨嵋……等十三個門派,聚集泰山首推俊卿為白道盟主,為了奪取武林至寶——萬年參王,他們過五關,斬情魔,幾經麯折,終於查出使黑白兩道相互殘殺的陰險狡猾的清室魔爪。在瞭解事情真象之後,白道和緑林共同協作,勇殲惡魔,刀劈有秉天地間奇淫的惡蛟,奪得了武林至寶。
  此書熔愛情於驚險打鬥為一爐,結構新穎、獨特、情節麯折、驚人,讀後使人有回味無窮之樂。
  一、新婚佳節露奇功
  二、救援路上遇怪事
  三、多情嘻鬧煩愁添
  四、遇恩師再傳絶技
  五、十三門派選盟主
  六、寒鋒初露受挫折
  七、血腥風雨初告捷
  八、揭穿陰謀殲頑敵
一、新婚佳節露奇功
  杭州西湖湖心矗立着一根衝天巨柱,繞着湖邊與蘇堤卻是四十八外都各立一根較小的石柱,每根柱子都有一根手指粗的絲繩連着湖心那支鶴立水中央的巨木頂上。
  這是大江南北二十四傢鏢局合送終南醫仙狄夢放嫁徒的一堂焰火,特別從京中請了名傢黃火炎到杭城來準備的,若非他的巧思,湖水深而沙細,光是湖心巨木便樹立不起來,這人玩火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便他的名字“黃火炎”也取得滾熟燙手,立樹銀花焰火之技,天下無出其右者。
  今天是白、吳二府的喜事,白傢在江南財雄一方,又是余杭世族,上人早故,小主人白俊卿今天娶親,那自然是一城轟動,可是江湖豪客們,不遠千裏之遙去請人紀年籌劃,送這一堂焰火,那完全是因為醫仙的面子了。
  江湖上人物從小鍛煉筋骨,等閑不生病筋強體健活到期頤大年,可不是什麽難事,然而若求到醫仙,生的病,受的傷,卻十有九個非他的靈丹妙藥,神術奇技不能活,四十年結恩天下,今天嫁徒,風聲傳了出去,四方震動,送來的添妝,不知有多少,卻以這一堂焰火名貴。
  衹要等一會兒新娘子慈心仙子吳安潔,一點着了它,從此昭告天下,白傢的千萬傢當,就由大江南北二十四傢鏢局聯名作保,再也無虞剽掠劫索,有錢不算數,要保得住太太平平的不讓強匪惡寇生凱覦之心,纔算是腳色。
  羨慕男傢的,是傢中有女待字閏中的母親們為主,她們說:“這纔叫做結得好親傢呢,嫁過去便當傢作主,一點翁婆姑嫂的氣都沒有,夫婿又年紀青青的中了秀纔,真是人是人才,錢是錢財,唉!……”
  語意中未盡的顯然是為她們的女兒抱屈。
  羨慕女傢的卻都是少年子弟,尤以江湖豪客的門下為甚,那麽多人前去求親,醫仙千挑萬選,將徒兒耽誤到二十七歲,不嫁便罷了,現在卻嫁了,使他們心中都忿而不平,他們說:“妻美婢豔不必說;便是憑醫仙的德望,也是一生一世在江湖上受用不盡,為什麽偏嫁給這個酸秀纔呢?”
  言下頗有非我莫屬之概。
  江湖人物粗豪,有話便衝口而出,讀書的人固然輕武練傢子也輕文,白然覺得慈心仙子吳安潔嫁得實在不值,新婚三天無大小,可以依着性子鬧房,衹得在這上面,等會兒想法子出氣。
  炮竹之聲,劈劈拍拍響了起來,這是親迎的轎子已經到了男傢,大傢都蜂涌過去相看。明知紅巾蓋臉,鳳冠霞帔,一點都看不見,腳就是不聽指揮,要走過去相看,人面雖然看不見,看起來好象格外有意思。
  心中雖隱隱約約的有一些妒念,看了新郎白俊卿的俊秀疏朗,也為之心折。新娘子走在氍毹紅氈上,雖然是緩步而行,然而頭上鳳冠。連插的珠花兒也紋絲不動,想鬧房時惡作劇的,就在這個上面添了主意。
  贊禮的人,聲宏氣壯,雖然是贊禮名手,新夫婦依他的聲音行禮如儀,一直到送入洞房,揭去紅巾,新娘子嬌容如花,腳小如錐,由得圍觀的婦女如何會挑剔,也都講不出一句挑眼兒的話來,衹挑起心底由羨生妒的一點妒念。
  見他人美滿,念自身零落,由羨生妒,這也是人之常情。
  西湖的山水秀麗,名聞天下,遊人常至之處,有西湖八景之稱,那是“柳浪聞鶯”、“平湖秋月”、“三潭印月”、“雷峰夕照”、“花港觀魚”、“蘇堤春曉”、“麯院荷風”、“雙峰插雲”,白傢在“柳浪聞鶯”的附近,後園濱湖,廣大開闊,佈置佳妙,可以收一湖山水。
  白傢的“沁園”,雖是私傢的庭園,也是蜚聲余杭的勝處。兩三百桌流水席,都開在這裏其中靠假山的一桌,坐了一個豹子頭大環眼的英悍少年,同席之人衹從送他人席的接待之人口中知悉他姓梅,他入席之後與人不交一語,低頭悶飲,席上的少年偶而對新娘子有一言二語的輕薄之詞,他便怒目而視少年人誰也不是省事的,然而他雖然無禮,目中的精芒與陰冷,卻叫人懍然住口。
  這時漸漸已入二更了,賓客們也酒醋耳熱,天早已黑了下來。
  可是從湖面上望出去,環湖邊上影綽綽的人山人海,都是擠滿了來看這堂焰火的人群,經過一年的渲染,杭州人空城而出要來看這場熱鬧,滿城都一片暗沉沉的,無一絲燈火,湖上的畫舫樓船,也都將燈光掩去。
  白傢的童僕們也開始此往彼來的,逐次將燈火熄去,賓客們知是要放焰火,都聚集到湖邊預先佈置的着臺上去了。
  待到燈火全熄,衹留下陪房丫環小雲小倩二人手中所舉的兩束火把,火光能熊照在臉上,越顯得嬌豔欲滴,新夫婦受賀客的催促緩步而來,等走到火光所及之處,暗沉沉的四野,倏然爆發出來一陣歡呼,歡呼聲從湖上湖邊送出去,直至山野。
  杭州城有名聞天下的古剎如靈隱,靜慈、三天竺、虎跑等,嚮來是佛傢聖地,這掌焰火雖然是送來賀新婚夫婦的,也有為一方祈福禳炎的意思,所以久候之餘,見他們新夫婦前來,歡呼聲響徹雲霄。
  兩人走近了,見小雲小倩一臉無可奈何的神色,擡眼望去,衹見原來設在湖邊岸上的藥引子,不知被誰人設法按在距岸上一丈五六遠近的湖中水面上去了。
  慈心仙子吳安潔,看了心中為難,這堂焰火是二十四傢鏢局局主們送的,都是自己的叔伯長輩,其勢非由自己親點是不成敬意的,若用輕身功夫縱出去,想到新娘子穿了八幅羅裙在湖上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實在令人難堪。若是改用長竹竿綁了香火去點,對新娘子的身份也極不相宜,那付狼狽樣兒,火把下千千萬萬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傳出去便是千千萬萬個笑話。
  安潔心中微微忖思,四周的人也凝神屏息註視,或者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或者是奇絶天下的絶技,完全在新娘子的靈心巧思如何運用了。
  衹見慈心仙子吳安潔,眼看小雲小倩舉在面前的火把,靈機一動,微微躬身,雙掌合於胸前,緩緩推出,小雲小倩的火把已合在一起,火把上的火焰應掌而起,分出一股火焰,平平的飛出去,八尺而止,又退了回來。
  武傢的招式變化,雖然各有巧妙不同,有時難於辨別高下,內力卻是一招即知,絲毫假藉不得,在慈心仙子的年齡,掌風內力有如此成就,已經極為不易,四野都傳出一陣低微的贊嘆惋惜之聲。
  慈心仙子經此一試卻己增了信心,屏心靜慮,氣納丹田,合掌運勁將一團火焰再送出去,這時湖上雖有微風,那片火焰卻凝然不動,直直嚮前移去,到一丈二三時,去勢方緩了,吳安潔心中一嘆,知道自己的修為,力止以此,捉狹的人大概也算準了這是自己這年齡內力修為的極限。
  心知便是再運一掌,將火焰擊飛,可是熱力四散,也一定點不燃前面的藥引子,心中雖然黯然嘆息,自己的夫婿是文士,不能在這緊要關頭助自己一臂之力,也衹得緩緩收了內力。
  忽然奇跡也似的,那團火焰仍然凝而不動,不由心中狂喜,知道定有高人暗助,緊急之時,無暇察看原委,運內力再補一掌揮去,火焰筆直飛出,跟着“滋滋”一聲,暗紅色的火花微冒,可見藥引子已經點燃了。
  但見一個流星,尾端帶起一條色黃的芒尾,電也似疾,沿絲繩而上,直往湖心的衝天巨柱頂端飛去,園中賀客與四野來看焰火的群衆,隨之發出如雷的掌聲,震天的歡呼聲,再沒有一點私心,這是人對創造奇跡的英雄,沒有保留的稱贊。
  高逾十丈的湖心巨柱頂端隨之開始放出紅緑色的焰火,同時四十八個流星分四十八路,沿絲繩而下,較方纔上溯,尤為迅捷,直嚮湖邊四十八根柱子的頂端飛去,在湖心巨柱的焰火漸衝漸高時,湖邊也開始放出紅緑的焰火,不久滿湖遍灑的全是上衝焰火如傘似菌的散下來的花雨,這時湖平如鏡,在湖上是焰火嚮上衝,花雨嚮下灑,映了天上的焰火,湖下也是焰火,似直嚮地心衝去,滿湖的花雨卻又似從湖水深處嚮上灑來,直似欲衝破水面一般。
  焰火漸漸泛為異彩,七色彩霞依次而變,天上湖下都被映照得綺麗而變幻莫測。
  慈心仙子吳安潔這纔定下心來,搜索方纔暗助自己渡過難關的恩人,記得方纔自己身邊除了小雲小倩,就衹有自己新婚夫婿白俊卿了,小雲小倩的武功是自己教的,功力絶不可能比自己還高,俊卿人雖然俊秀疏朗,臨風玉立,可是一雙大眼睛,迷迷朦朦的絶不象內力修為有成的精芒電射。再說他從小六陰脈相之中,暗藏絶脈,若不是自己師父終南醫仙狄夢放爐中一爐“小還丹”,衹怕今天命也不保,要談內力,也絶不可能達到可以幫助自己的程度。
  六陰脈相之中暗藏絶脈,固然人自小便極端聰慧,可是若不得三清門中,至高無上的真傳,練成“玄門罡氣”,便是道傢至寶“小還丹”,一爐也不過多延他十數年的性命而已。可是就算得了真傳,小小年紀也練不成天下武林中高手夢寐求之的“玄門罡氣”,慈心仙子雖然私心竊願是他來相助,卻也不會猜想到他身上去,衹得將疑慮放在心中。
  湖上忽又傳出歡呼之聲,原來焰火放了一盞熱茶之久,樂壞了千萬觀衆,此刻已然完了,卻在湖心大木之頂上,四面吊下四盞徑丈的大燈來,燈內看得清清楚楚是一頭老鼠,燈是按走馬燈的方法做,繞柱緩緩轉動,同時一聲微震柱心一團火球衝出,直達百餘丈高下,散開來卻是十個大字:
  “金陵鏢局
  同賀
  威遠鏢局”
  這十個字在天空一閃即隱,就聽得湖邊四十八根大柱其中東西南北四方面的有四根柱子上站了四個人,齊聲道:“白氏傢業,鼠年由金陵威遠鏢局合保啦!”
  這四人是兩傢鏢局特選的喊鏢趟子的好手,又是四人從四面同時發聲,所以全湖都聽得清楚分明,喊完了都盤柱而下,隱入暗中,子鼠的走馬燈也繞住三匝飄飄蕩蕩掉落湖中。
  這是十二年生肖的走馬燈,依次從湖心巨柱上挂落的還有醜牛、寅虎、卯兔……等,每次等一團火球衝入天空現出兩傢鏢局的名字的時候,都有兩傢鏢局的趟子手分四面在湖邊柱上喊出他們鏢局輪到的生肖那年的鏢趟子來。
  全湖圍觀的群衆無不為之震動,富傢大族請鏢局派人護院那是常事,可是這二十四傢鏢局合保一傢的傢業安的,那當真是駭人聽聞了。
  直至又肥雙胖的亥豬走馬燈也飄下湖中,這一回吊上落上的卻是七級浮屠,浮屠是梵語,乃是佛傢紀念功果的建築,其實就是寶塔。
  四盞七級浮屠,這卻是按照天燈的法子做的,熱力藴於內,冷氣流於外,頃刻之間,藥信將束縛都燒斷了,便見七級浮屠,受了燈內的熱力上衝,都嚮天上飄去。跟着一聲宏亮爆音,四十九根柱心中,各自衝入天空一團焰火,半空中方纔散開,除了湖心巨柱上衝的那焰火最大最巨散開是“百年好合”四個大紅字之外,四邊四十八處上衝的也是“吉祥如意”、“鳳凰於飛”、“白頭偕老”……等各種樣吉利祝福的大字,又大又亮,而且歷久不熄。
  湖邊的大柱並且又跟隨着從柱中噴出彩霞漫天蓋地的七彩焰火來,群衆們擡頭看天空,低頭看湖邊焰火時卻見湖心巨木尖頂上已站了一個人,這巨柱與湖邊不同,四面空蕩蕩的都是水,無法從柱旁盤柱而上那必然是頂先藏在柱中,倏然鑽出站上去的。
  半空中有歷久不熄的各式燈火與湖邊的七彩霞輝又經水平如鏡的湖水映照,天心湖心都一般的光亮,真是燭天照地,那人雖然站在湖心巨木尖頂,四圍火光也照得他須眉畢現。
  衹見他鐵塔也似的站在那裏,虯髯繞頰,神態威猛之極,他環身行禮,團團一揖,雖然衹得一人,說話的聲音卻比方纔四個趟子手的聲音還要宏亮,說道:“在下是金陵鏢局的總鏢頭雙鞭呼延烈,現在代表大江南北二十四傢鏢局局主來獻這一堂焰火,實在不成敬意。”
  說至此處微微一頓,續道:“江湖上的高親貴友對白氏傢業都請看在局主們的面上,高看一眼,局主們日後知道了,一定都有一番心意。”
  說完後衹聽湖邊一陣叫好。
  其聲方畢,白堤上一個聲音,自一老者口中送了出來,語音不高,可是清晰分明,遠遠而言,卻如在耳邊閑談相似,聲音直送到耳邊來,可見內力精練,尤在那總鏢頭之上,說道:“狄夢放敬請上覆各局主,盛情拜領,改日專程就去各人府上拜謝厚賜。”
  語畢又是一陣歡呼。
  雙鞭呼延烈,講話時,大傢都在猜測他是如何上去的,他講完了,都在等着看如何下來,四下都是潮水,那高高的巨柱有十餘丈高下,栽入水中自殺可以,衹是若做了落湯雞實是大失總鏢頭的身份。
  湖邊的人代他挂慮,他自己卻不以意,望着白提嚮醫仙狄夢放行禮,回過身來又嚮着新夫婦舉手握拳,完了之後,一轉身,一擡腳,人卻像分火流星似的,嚮蘇堤上的一根柱子,沿着那根手指粗細的絲繩瀉去,一隻腳踩在繩上,以金雞獨立之姿,迅若電閃一般,嚮蘇堤方向疾滑,滑至中途,距水已至五丈之內,一葉小舟,雙槳翻飛,疾駛而來,又鞭呼延烈在繩上滴溜溜一個筋鬥,往下射去,穩穩的落在小舟之上,那小舟上微微一沉,去勢不減,霎眼間便從橋下穿出去,隱入暗中不見了,西湖四邊的群衆這纔認真叫起好來。
  這時焰火都熄了,賽魯班果然不負他的盛名,滿城仕女每一人都看得心滿意足,天空衹有七級浮屠,還有一點黃光,在遙遠天邊幌動,好似天上的星星。
  白俊卿與吳安潔也在小雲小倩的伴同下,賀客們的祝賀聲裏,退回洞房之中。
  賀客們因天已午夜,婦女孩子們都趕回傢,紛紛散去,武林子弟又為慈心仙子吳安潔方纔驚人的內力所懾伏,如此深夜,也無意再鬧,新夫婦在房中不久便清淨了。
  安潔雖是俠女,在新房之內,卻被羞意蓋過了英風,好不靦腆可憐,熊熊的竜鳳花燭,將兩人的雙雙儷影,映在茜紗窗上,便天上的那彎新月看了,也嘻開了大嘴在為他們兩人的幸福而歡笑。
  那假山邊陰影下,靜靜立了一人,正是方纔席上悶飲不語的梅姓大環眼的英悍少年,他站在那裏好似始終不曾移動過,看着窗上儷影,陰冷的目光,好像要噴出火來,半天始漸漸轉過身去,起步腳下便如有千斤之重一般,一步一步的走出了白家庭園,口中低語呢喃,聲音裏有幽恨,有羨慕,有妒忌。
  新婚的日子,總是過得迷迷糊糊的,俊卿、安潔也是一樣,也不知如何第一天已經過去了,也不知如何第二天又過去了。
  這是第三天,這天有兩樣大事要做,第一件是做飯,叫做:
  “三日人廚下,
  洗水作羹湯。”
  小戶人傢,為人新婦的,便從這一天開始要為一傢的傢事操勞了。白傢是世族,事情自有婢僕其勞,然而“民以食為天”,吃飯是人生大事,所以“入廚”也是大典,慈心仙子吳安潔,雖是俠女,也未能免俗,幾千年的文化,在這些地方,便自有其威力。
  金盆打了水,手指沾一沾,這是洗手。用錦帕擦幹,丫環送過新鍋鏟來,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這是執鏟掌杓。再在金盆沾水擦手,新婦在夫傢按照奶奶所規定的一條條一款款就算已經意思到了。
  中午吃飯,俊卿舉碗齊眉,說道:“謝謝安姊厚賜。”
  安潔不由羞笑,答道:“你嘗嘗愚姊做的飯菜,滋味還好嗎?”
  雖然衹是意思到了,兩人吃飯夾菜,心底都自有一番溫馨,奶奶經雖然羅嗦,也有他的好處,無論如何,這餐飯名義上總是妻子為夫君做的第一餐,自然而然要為新夫婦添一些甜密與情趣。
  三朝回門,是這天的第二件大事。
  慈心仙子吳安潔原是吳中名畫師吳一塵之女,十歲時喪母父親哀痛逾恆,病倒床上,恰巧兒時舊友終南醫仙狄夢放也回鄉掃墓,醫仙醫好了他的病,卻醫不好他的心,一塵將小女兒吳安潔拜在醫仙門下學藝習醫,竟在蘇州元妙觀出傢修道去了。
  吳一塵出傢,道號仍然取了一塵,這一回嫁女,若親自出面,出傢人嫁女,那是成了笑話,所以雖然從吳中趕來,仍然托了醫仙出面。
  安潔坐在妝臺前面梳妝,心裏已經想着在梅林小築的傢,青銅寶鏡裏面,蕩漾出來的,有時是老父的影子,有時是師父的影子。
  父親出傢十七年了,他送自己上轎,老淚縱橫的樣子,可實實在在不像個出傢人的樣子。
  師父行俠江湖近四十年,淡泊自甘,鯁介自持,別人送得來酬恩的銀錢物品,黑道人物送的,他一定接過來叫他自己送回原主,白道人物送的,他接過來一定托本人去施捨寒衣熱粥,他以醫行俠四十年,爐中金丹存命,手上金針渡世,重傷絶毒不知救過多少人,從來不破例收禮的,別人送來給自己做添妝的,他可是破例全收下來了。
  安潔坐鏡前,覺得自己新婚三天,從來不曾象現在般這想過傢過。
  她用牙梳,梳着長發,梳得長長的頭髮,又黑又亮,又柔軟,然後輓成髻用玉釵插上。
  俊卿在一邊調脂弄粉,這時遞了過來。
  安潔將宮粉抹勻,再點了胭脂,卻又拿手巾來擦去,又重勻宮粉,再點胭脂。
  俊卿見她又有想拿手巾去擦的意思,不由笑道:“從來脂粉污顔色。肌膚已然潤白,抹粉不會更白,雙頰已然暈紅,再點胭脂也不會更紅。”
  俊卿坐在安潔的身後,看見安潔在鏡裏白了他一眼,竟態消魂,更加得意了,笑道:“脂粉都衹幫不是美人的忙,如果是美人嘛,徒然污了天然的顔色。安姊,你說我的話可對?”
  安潔從鏡前回身,笑對俊卿道:“照你的說法,我真是天仙化人了?”
  俊卿有點得意,又有點癡情的道:“自然是如此。安姊本來就心腸慈悲,貌若天仙,所以稱做慈心仙子。”
  安潔笑着取笑他道:“胭脂宮粉可都是你要我抹的,依你的說法,我到底是美人呢?還是不美的人呢?”
  俊卿衹是呆呆而笑。
  安潔笑道:“你說,你說呀。”
  俊卿看看賴不過去,笑着辯道:“安姊自然是第一美人,不待問而知。”
  安潔卻不肯放鬆,接着問道:“那你為什麽飯前飯後,都逼了我濃妝豔抹的打扮?”
  俊卿笑道:“我私下許了心願,要替安姊作這些調脂弄粉的事情,便衹得委麯安姊了。”
  安潔微微有點感動,說道:“你許了心願,我怎麽不知道?”
  俊卿憨憨的笑道:“十一年前,小弟七歲受安姊奔馬蹄下求命之恩,私下便立了這個心願,安姊自然不知。”
  安潔聽他小小年紀卻出這些怪主意,笑道:“你怎麽想起這個念頭的?”
  俊卿有點不好意思,笑道:“安姊救了我,又診出六陰鬼脈之中,暗藏絶脈,常常留小弟住在梅林小築,請狄老師替我診治。”
  稍停續道:“早上起身安姊總是將臉洗了便去院中練劍,有次我問安姊道:‘大姐姐,你為何從來不擦粉呀?’我還記得安姊將脂粉拿在手上輕輕顛了顛,說是:‘唉,這些東西調弄起來怪煩的,不用也罷。’
  小弟聽了這句話,便立下心願,將來要替安姊做這件事情。”
  俊卿緩緩而談,他將童稚往事記得清清楚楚,使人不得不相信他,語語出自真誠。
  兩人雙手相執,雙眼凝視默默無言中,有一片柔情與密意。直至小雲小倩前來相請,方始攜手而出。經後園上了湖邊畫舫,緩緩往裏西湖的梅林小築劃去。
  梅林小築在裏西湖的寶石山下,一片梅林之中,暗香浮動,疏影橫斜,極為幽靜。畫舫距岸還有丈餘遠,慈民仙子吳安潔卻已將三天在夫傢所受的拘束,送與了湖上的清風,飄身上岸,直往門口鵠候的老父與師父飛去。
  兩老面上都是一片歡容,接了他們夫婦入內,坐下來大傢衹聽慈心仙子一個人咭咭咯咯,如清溪、如流水般往下說去,三天的事情都巨細靡遺,層次分明,說了個幹淨利落,可見她回傢心中的興奮。
  醫仙等她住口,纔問道:“那晚你用內力,以劈空掌將火焰速逼至湖面點火,有人暗助,你可曉得?”
  安潔點頭,醫仙又問道:“那人是誰,你可曉得了?”
  安潔搖頭,醫仙指了俊卿對安潔道:“你方纔從湖中上岸,一路疾奔,手上始終牽了一人,便忘記了不成?”
  安潔大驚失色,“唉呀!”一聲,看了俊卿,好象不肯相信這種事情似的,可是又無法不信,皆因兩人一直素手相握,坐下來也不曾分手,被人帶了疾奔不難,若要使帶的人,若有若無,絲毫不覺,那的確非內傢高手中辦不到的。
  俊卿臉紅紅的,跪了下去,道:“嶽父,老師恕罪。”
  俊卿自小在醫仙處就醫,日久也跟着醫仙學些針灸診斷之術,仿照課文教師的稱呼,稱醫仙做狄老師。
  一塵揮手命起,道:“起來好說話,我們不來怪你。”
  俊卿逡巡起身,安潔望住他,問道:“那天晚上,果然是你助我的?”
  俊卿笑而不言,安潔也微笑低聲道:“謝謝你。”
  練武的人,最怕是走眼,醫仙微有嗔意,道:“你六陰脈相之中,暗藏絶脈,除非是‘玄門罡氣’有成,否則練武等於自促壽命,我作主將安兒的終身許給你,這等重大之事,你為何不講?”
  醫仙仁心濟世,對人從來詞色漫和,這些話說出來,別人都知道他心中的怒意。
  俊卿這就又跪了下去道:“俊兒知罪。”
  醫仙問道:“你是獲了曠世的奇遇,練成了道傢至上的,百世難得一見的玄門罡氣?”
  俊卿跪稟道:“是的,衹是門徑初窺,功力不純。”
  醫仙又嗔道:“既然如此,你的絶癥應已可治,為何不講,害我三年採藥,三年練丹,辛辛苦苦,整整六年,去練習那道傢至寶小還丹?”
  俊卿衹得叩首道:“俊兒知罪。”
  醫仙見俊卿俯伏在地,一塵父女卻都有不忍之色,不由嘆了口氣道:“你起來吧。”
  俊卿起身道:“非是俊兒有意隱瞞,衹因此事與俊兒父母的血海深仇有關,功夫沒有練成,受了拜師時的誓約所限,狄老師與安姊又不曾動問,所以衹得放在胸中。”
  安潔握了他的手道:“你若不便講,就不要講,師父也不會怪你。”
  醫仙也道:“人子之心,天下是一樣的,若是為父母血海深仇之故我不怪你。”
  俊卿沉吟不語,安潔仍自輕輕握住他的手道:“你若覺得講出來好時,便講出來,讓我們也好為你的成就高興。”
  俊卿毅然點頭,道:“好,我便講出來,久久鬱在心中,實在難過的很。”
  他似乎因事情久遠,頭緒紛蕓,想了一想,方道:“武學修練到最高的境界,若不能將貪嗔利欲之念,去得幹淨,永遠不可能有什麽成就,而且極其容易導至走火入魔之危。所以武林絶學留存在釋道兩門。釋門的是‘般若禪功’要從禪心空明,不着一念的修持中偶一得之,有成就的都是一代名僧,這些高僧除非發大願心渡化舉世無匹的大魔頭,江湖上是永遠不會輕易發現其蹤跡的。”
  一塵出傢學道,醫仙與安潔又是武學高手,聽他講的都是釋道兩門修持至極峰之處的功夫,都凝神靜聽。
  俊卿續道:“道門的是‘玄門罡氣’,玄門罡氣從陰陽真氣人手,可是陰陽真氣,若非內力凝練到如經天長缸,能衝破生死玄關,根本就是不能氣分兩儀,若言兩股真氣,一陰一陽,相因相生,在周身脈絡穴道流轉不休,就更加不易了。”
  俊卿講到這裏,語氣漸漸快了起來,續道:“各門各派的武功名稱雖異,然而能到修習陰慢真氣的境界已然不多,若陰陽真氣有成,再進而修習玄門罡氣,人生的生命有限,總有時不我予之嘆。所以每次異物元丹,千年首烏,幻形靈芝等益氣廷命的天材地寶等出現,武林人物大傢都是捨命而爭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對‘天心雙飛環’,是‘萬年溫玉’,精英秉兩間磁極而生成的,‘萬鎮懾心火’勤修急練,走火人魔之慮,兩間磁極,天賦陰陽兩儀相吸相引中本性,人若帶了自然而然就可以從陰陽真氣人手,上乘的武學,便是‘玄門罡氣’也易於成就了。”
  慈心仙子從臂在上取下一付顔若翡翠,略成心形,光華內藴的釧兒,問俊卿道:“你說的可是此物?”
  俊卿頷首應是。
  這時一室之內果然溫涼自如,尤其醫仙武學極高,即刻便覺得體內真氣燥妄全除,順適恬淡較平時打坐入定尤甚,知道俊卿之言不虛,遂對安潔道:“你將釧兒先戴在臂上要俊兒說它的來歷不遲。”
  安潔將玉釧在臂在上戴好,未說先羞,低聲說道:“這是俊卿與……與玉兒涓吉成禮,定情之夕送我的。”
  俊卿也從懷中拿出一對徑寸明珠來,安潔遂道:
  “安潔也將爸爸給的避塵,師父給的闢毒兩顆大珠給了他。”
  俊卿與安潔這時迫於情勢,將兒女私情,講了出來,雖在師父之前,也自有羞意。
  一塵與醫仙,看他們小夫妻倆這些互贈信物表記的行為,自然有些好笑,可是想到自己的青春已去,再也做不出這些可愛傻事來,心中也不免感嘆老之將至。
  醫仙問俊卿道:“你便因此寶練了玄門罡氣?”
  俊卿道:“是的。俊兒父母遊宦在外幾乎一直由祖母扶養的,三歲那年,父母在濟南知府任上遭了橫死,兇手怒終追緝未得,祖父衹得親自前去,將靈柩搬運了回來,一年之後,一日晚間,俊兒坐在爺爺懷裏,看他算帳,忽從窗上飛進一人,告訴爺爺說,俊兒父母是無意中救他一命,所以遭人殺了泄忿的,他雖身懷重傷,仍設法探聽主使之人,一年來,首腦卻怒終搜索未得,怕敵手到傢中來肆虐,所以衹得趕來杭州設法在暗中翼護報恩。”
  “第二天俊兒便拜了師,師父給了我那付‘天心雙飛環’,囑我戴在身上,說可以益氣駐顔。此事傢中衹有爺爺和俊兒兩個人知道,師父安置在地下爺爺放陣年老帳的暗室,直至俊兒大婚之前離去,十幾年來,師父行止坐臥均在其中。”
  “俊兒籍‘天心雙飛環’之助,十五歲上陰陽真氣,漸有小成,開始修習‘玄門罡氣’,那時俊兒雖然有狄老師的靈藥和陰陽真氣相輔,可是‘小還丹’尚在竈中,成否難知,六陰脈相之中暗藏的絶脈,因人已成年,漸漸發作起來,所以進境極緩。”
  “師父當年來我傢以前所受的暗傷極重,在暗室中一坐十餘年,方纔將它用內力練化,罡氣也重新凝練,就乘俊兒入定練氣之時,將兩手按在俊兒命門穴上,將他全身內力精血都輸入了俊兒體內,俊兒醒來時師父已精血幹枯,躺死地下,衹得依他之囑,將‘飛心雙飛環’鎮在丹田與氣海穴上,又點了他的巨門穴,在昏迷之中,存他三個月的性命,幸得天佑,狄老師丹爐功成,‘小還丹’一連用了六六三十六粒,纔救轉過來。”
  江湖之上,怨仇固然必報,恩義也是非報不可,俊卿父母既因救他而殞身,俊卿師父便非如此不可,斷設有眼看着白傢絶祠的道理。
  可是俊卿是他弟子,身受這等恩情,心中自然極為難過,室中之人,聽了都沉默無言,半晌醫仙方道:“他氣血兩枯,光是小還丹也無濟於事。”
  俊卿道:“俊兒追隨狄老師日久,也略知醫道,再三相勸他前來就醫,可是師父說他一生剎殺怨仇結得太重,風聲一泄,滅門之禍,頃刻即至,他自負重傷,俊兒罡氣雖然初成,然而一招一式也不會,強敵一至,必然要吃大虧,堅持不允。祗得每天以老山人參相補,再運氣助師父行動費時三年,創傷漸漸平復,可是師父的功力是永遠不能復原如初了。”
  江湖上的絶頂高手,沒有幾個,再在其中推出十四、五年前突然消聲匿跡的人,醫仙雖不知確係何人,可是也不用再問,慈心仙子吳安潔卻毫不知情,所以問道:“你師父離去,可將名諱留下來了?”
  俊卿道:“沒有,師父衹告訴我他早年自號‘天殺星’,終於因結怨太甚,雖然武功高絶當世還是受了敵人的暗算,告誡我行事處世,務須寬厚,不可再踏他的覆轍。”
  醫仙聽了此話,心中愈加瞭然,問道:“你師父他什麽時候走的?”
  俊卿道:“大約兩個半月以前,他病體初初復元,叮囑了幾句要俊兒立身處世須寬厚謹慎的話,接着便說他一身恩怨擔誤了這十幾年,實在不能再廷,就連夜走了。”
  一塵出傢人對這些事,根本不甚瞭瞭,坐在一旁,衹是靜聽而已。
  終南醫仙狄夢放私心忖度,猜想此人大概必是天殺星秦天縱,然而自己走眼於前,若再大言不慚於後,豈不在安潔、俊卿晚輩前面失態,所以也衹是沉思不言。
  芳心歡暢,滿懷高興的衹有吳安潔了,她心中暗暗想道:“自己既然許心給俊卿了,那便不論他一生遭遇如何,自己都要與他終身廝守,可是他是這般虛懷若𠔌,身懷絶藝,實在使人衷心引以為榮。”
  快樂是能夠傳染的,俊卿與安潔素手相握,安潔掌心傳過來的暖意,使俊卿也胸懷漸暢,從十幾年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憂愁的回憶裏掙紮而出,沉浸在似水柔情之中。
  醫仙見兩人臉上一片歡容,一塵在旁也喜喜歡歡的看着他們,在為他們高興。
  江湖上眼力失誤,也與輸招相當,雖然俊卿的破綻,是自己看出來的,也有不是意思的感覺,幸得他養氣功深,平生結恩重於結怨,與一塵是自小的知友,俊卿與安潔又是素常聽鐘愛的子弟,心中的不愜意,衹得一笑而罷,暗想:“武學也畢竟是有時而窮的,‘玄門罡氣’是武學絶頂的功夫,俊卿師徒都練成了,然而兩人的性命都是自己所救,自己又何必為此而不悅?”
  這時夕陽西下,映了湖水,有一扶餘暉從窗欞裏照進來,在每個人的身上添了一些金黃的顔色。
  一塵見女兒女婿如此依戀,自然心懷大暢,說道:“你們且先去安置一下,就在梅林小築多住幾天,醫仙要回張南,我也要回蘇州,會短離長,趁此一會,大傢多聚幾天再分手。”
  他是為小夫妻開路,讓他們可以早早去婚前遊憩之地,重溫兒時美夢。
  安潔用手撫摸她閨房帳前的銀鈎,妝臺的銅鏡,三日之別,有一絲奇異的震顫,溯手指而上,使心底有一絲甜甜的溫暖,回身去看俊卿,見他站在一邊似有迷茫之感,說道:“我一生最快樂的日子是從這裏開始的,師父已經答應我,像這個樣子,永遠為我保存下來。”
  俊卿笑道:“我有好些年沒有來了,可是卻有方纔頃刻剛剛還來過的感覺,真是奇怪得很。”
  安潔微羞深情的說道:“那是你小時我答應你的,一幾一桌,都是原來的樣子,若將燈火熄去,你閉了眼睛走,也不會絆跌。”
  俊卿小時常來就醫,晚了便宿在外間,小孩子晚上若睡不着,眼前飄來蕩去的全是妖魔靈怪,偷偷摸進來嚮他的“大姐姐”,求救,被移動過的幾凳,絆得一足摔得皮破血流,哇哇大哭,哭到天亮,大姐姐衹得陪不是,說以後不再移動桌幾,免得小弟弟再跌跤。
  這是當年答應過他的諾言。
  俊卿知道安潔當年不加移動,先是對她自己守信,後是對自己的深情。想到小時侯常哭泣,耍無賴,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歡樂童年又有身邊的素心人為伴,每當回憶,都心也甜甜,情也牽牽,甜密得很。
  遂對安潔道:“安姊,當年小弟修習陰陽真氣,衹知是吐納靜坐的法子,不知是學武,後來知道了,又與安姊訂了親,來梅林小築,安姊遠遠看見船過來,人便先躲起來,我求準了師父屢次想告訴安姊,總是無從開口。小弟可沒有一點心思,要將這等重大之事瞞着安姊。”
  安潔笑道:“新婚這三天又迷迷糊糊,忙忙碌碌,忘了說可是嗎?”
  俊卿點頭,安潔笑道:“你練成這等絶藝,又去了自小的痼疾,我知道了衹是為你高興。”
  稍停續道:“你祖父三年前臨危遺人來求親,我點頭之後,師父便作主允了,可是跟着便將上面留下藥材再練一爐‘小還丹’給你,這一回終南去看掌門人,也有順便為你採藥的意思,他說了幾句,你不介意吧?”
  俊卿見安潔時時為自己設想,深深感動,這時兩人都坐在床邊,他將安潔纖纖素手握了放在鼻尖輕嗅,脂粉餘香,極其撩人,半晌方道:“師父和我的性命都是狄老師‘小還丹’救的,我很高興狄老師說我,把我當作他自傢的子弟。”
  話是平平淡淡,然而感激之情,深藴其中,安潔聽了在不知不覺中溜了句口頭禪出來,道:“唉!這纔乖。”
  俊卿“嘩!”聲大叫,一個跟鬥翻上去,碰到帳頂卻輕飄飄降下來,似若片羽鵝毛,安潔趕緊用手去將他接下來,將他的頭輕輕枕在自己的腿上,說道:“咦!剛說你乖,你怎麽就發起瘋來?”
  俊卿哈哈笑個不停,直是搖手,笑停了言道:“等我算算清楚纔說。”
  言時拿右手去搬左手的手指,口中念道:“一、二、三、四、五……”
  手指衹有五個,從大姆指搬到這第五個小指可沒得搬了,安潔將手伸在他面前,笑道:“來,我助你一臂之力。”
  俊卿將她的大姆指也搬下來道:“六。整整六年了,安姊不會講我乖過。”
  見安潔不答,稍停方確確實實,說道:“自從小弟十二歲那年規規矩矩的穿了長袍馬卦,給安姊來拜年,安姊就不肯說我乖了。”
  俊卿自小不曾得過母愛,祖母又因痛子媳之喪,不久去世。衹有比他長了九歲的安潔自他小時,便似長姊而照顧弱弟,俊卿所獲的一點女性的溫柔慈愛,全是慈心仙子吳安潔給他的,所以一點一滴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俊卿頭枕安潔腿上,臉是面天的,安潔玉頸微俯望着他,笑道:“你很抱怨嗎?”
  見俊卿不答,笑道:“你十二歲那年已經長得比我還高,又穿得那般如臨大禮似的,我一句‘你好乖!’已經到舌尖上,還是吞了回去,從那以後就叫不出了。”
  俊卿想想十二、三歲學做小大人的怪樣子,果然極其滑稽可笑。“嗤嗤”笑出聲來道:“小雲小倩的門牙那時也掉了,可是因為笑我笑掉的大門牙麽?”
  安潔笑道:“那倒不是,小雲小倩那時正在九歲換牙的時候,門牙本來就很稀鬆,穿了師父的長袍,學你踱方步兒,袍長人短,腳腳都踩在前襟上,不當心多踩一腳,自己的腳就用勁將長衫前襟硬啃下去,人也嚮前撲在地下,跌上兩來回,門牙就掉了三個。”
  俊卿聽了安潔的話,兩人都嘻笑不已,安潔做結論,笑着道:“大門牙雖都是因為學你走路碰掉的,可不是笑掉的。”
  兩人都哈哈大笑,把新婚以來的拘束,忘得一絲不剩。
  笑聲未畢,衹見門窗兒晃動,有個人影子一閃又退了回去。兩人此時笑鬧無忌,給別人看了這樣子可不好意思,趕緊坐起身來。
  安潔低聲笑道:“是誰,你可看清楚了?”
  俊卿也笑道:“看是沒有看見,不過一定是小雲,若是小倩一定一直走進來,頂多大傢一齊臉紅,不會再退出去。”
  果然院中小雲的聲音道:“小姐姑爺,晚飯已經好啦,老爺叫我前來相請。”
  說完徑自去了,兩人相視一笑,安潔替俊卿整理衣衫,俊卿也伸手相攙安潔,蓮步輕移處,腳下如履輕雲,緩緩往前庭走去。
  父母、師徒、夫妻,一起也衹有四人,圍桌而坐,醫仙自然是會在上首,小雲在一邊侍應斟酒。
  醫仙舉杯,小雲上來揭去碗蓋,滿碗亂跺亂跳的都是剪去頭尾的大蝦,這是西子湖上的名菜——“嗆蝦”,杭州人叫做“滿臺飛”。
  是醫仙最喜歡的下酒菜,興箸相邀,口中對小夫妻道:“這一回想在梅林小築再多留幾天,衹是想替安兒理一理舊學和終南絶藝,現在既有俊兒在旁切磋,自然無需了。”
  安潔聽了有點怯怯的問道:“師父不是生俊卿的氣吧?”
  醫仙臉上充滿了慈和,指了自己和一塵道:“你可記得你父親和師父做過一件叫你傷心的事嗎?”
  安潔細細想去,兩老實在從無一事不互護自己的,眼圈兒不由酸酸的紅起來,微微搖頭道:“沒有。”
  醫仙道:“俊兒的痼疾全然好了,又練成了武林高手們夢寐求之的‘玄門罡氣’,你心裏高興嗎?”
  安潔不語,衹是點頭。
  醫仙道:“那便是了。剛纔我衹是自己自負的眼力生氣。”
  他的意思是說慈心仙子既然高興。他們兩老也是高興的,不會為她高興的事反而不樂。
  一塵低沉的說道:“夢放大哥,我,還有安兒的媽,從小一起從你外公啓蒙念書,自少至長,始終是親如兄弟姊姊的,你媽臨去衹是痛悔不該隨俗請了纏足的高手替你纏足,害你痛得差點把眼睛哭瞎了,叮囑我,又遺書給夢放大哥,要我們好好待你,讓你這一生一世都高高興興,不再流眼淚傷心。她知道,我們都會盡心歇力做到這一點。”
  安潔紅紅的眼圈,化出兩串珍珠,滾滾的都落入俊卿手中的鮫綃。
  醫仙道:“不要翻老帳啦,我還有話叮囑他們呢。”
  安潔拿過俊卿遞給她的鮫綃擦眼睛,醫仙道:“我本來想趕去終南的,可是聽雙鞭呼延烈臨行講掌門師侄已經帶了門下北下,既然門中有事,那便早去一天好一天。”
  俊卿問道:“狄老師,可會是因為俊兒師父的緣故麽?”
  醫仙心想:“若是天殺星秦天縱出世,是與不是實在難講得很,然而若講是的,一則是猜測之詞,二則又使小夫妻心中為難。”
  沉吟半晌,衹得道:“詳情我也不悉,不過你師父一身恩仇雖重,也不可能將整個江湖都驚動了,這一回你我大喜,來的都是少年子弟,老一輩的都是禮到人不到,按我與他們的交情,江湖上若無大變,可不應該如此。”
  安潔像是下了决心似的,道:“我們先把爸爸送回蘇州,然後一起北上去看掌門人。”
  兩老都笑了,醫仙道:“你們纔新婚,我正要叮囑你們在傢韜光養晦呢。”
  俊卿卻接口道:“不妨事,俊兒還不曾出過杭州城呢,跟隨狄老師和安姊也增長一點江湖閱歷,若然無事沿途遊山玩水,也可以開開眼界。”
  他們夫妻越是講得稀鬆平常,醫仙越不願他們輕入江湖了,拿眼看一塵,一塵知是要他阻止的意思,遂道:“夢放大哥先去,若要你們前去,請鏢行帶信回來也很方便,蘇州近太湖,遊山玩水,都是最好的地方,安兒也可以帶俊兒一起去看看吳傢祖瑩,祭奠你的亡母,過兩天一起隨我回蘇州吧。”
  兩小衹得笑着應了。
  醫仙這纔放下心來,笑道:“好啦,明天我就起程啦,大傢說些高興的事吧,俊兒除了‘玄門罡氣’之外,可還有什麽絶學也演給大傢看看。”
  俊卿聽了不由臉紅,笑道:“狄老師,俊兒實在不是學武,‘玄門罡氣’是練來保命的,師父說他的招式絶毒極狠,還是不學的好,一招一式都沒傳給我。”
  說時苦思焦慮想拿兩招出來應景,可是自己師父認真是一招都沒傳,實是無法可想。忽然靈機一動,記得師父臨行告訴自己:“你罡氣功夫成了,意念所至,自然可以剋敵,我的招式絶毒極狠,還是不學的好。”
  難題來了,應敵之際可以蹈隙抵暇以意念剋敵,不應敵之際,豈不根本無從出手麽,想到這裏忽然有一點聰明,倏然而來,這就高高興興笑道:“師父當真沒有傳過一招半式,他衹叫我沒事的時候,仔細的看他給的‘天心變雙環’其中雲騰霧涌有兩條墨緑色的飛竜,每次看他們都變樣子,始終看不清楚,十幾年看下來,睡夢裏有時都是他們的影子。”
  這些變化正是江湖上的以亡命相爭這雙飛環的主因,他請來好似小孩子看西洋鏡似的,醫仙不由暗嘆:“這小子這般造化,他竟朦然不覺。”
  俊卿漸漸講得入了魔道一般:“我方纔忽然想起在安姊閨房中翻的一個跟頭,若罡氣內藴豈不是……豈不是可以……”
  安潔聽他講入了迷,把閨房嬉戲也講了出來,可有一點羞意,可是他方纔輕若鵝毛片羽從帳頂緩緩飄落,若化入武傢招術,豈不是可以以將奇招妙式一大半都帶入空中,名震天正氣昆侖派“九現雲竜”,再也不足為奇。
  俊卿這時兩目神光暴射,臉上神色如癡若醉,呆呆的仰面嚮天,十幾年來所看的兩條飛竜,突然間有了生命,在眼前翻騰變化,直欲破空飛去,不知不覺間將全副心神都附在眼前若隱若現,飛騰變化的兩條飛竜身上,隨着他們上下,起伏,翻滾,隱現無常。
  他現在忘形物外,全副精神沉浸其中,臉上神色,極是怪異可怖,小雲一直站在旁邊,雖然心中懍然,還好一點,小倩小小雲一歲,年纔十四,從廚下端了一盤菜出來,見大傢都有凝神看住俊卿,而俊卿又那般可怕,驚駭之下,下意識的手一鬆,嘴一張,“唉呀!”就要叫出口來。
  衹見一個人影子飄過來,腰一低伸手接住了將要掉下地的那盤菜,擡身時,早已將菜放在桌上,舒掌將小倩的嘴捂住了,將小倩攬入懷中。
  她是安潔,時時刻刻都在關住着俊卿,俊卿這種人與天合的通天妙悟,練武的人,一輩子不見得能碰上一次,碰上了若因外物驚擾,又白白放過去,那當真是終身痛惜不可輓回的大恨,武學高手修習上遇了不可解的難題,閉關靜坐求悟,閉關十數載始終不悟也平常得很,所以安潔一見小倩有了異動,趕緊將她拉入懷內。
  大傢都看住俊卿,半天半天,他兩目神光漸斂,漸漸闔了起來臉上神色也逐次平和,外面月影漸移,又是半晌,他方纔睜目而視,眼中又充滿了迷茫,看住安潔,燈光下面映照得她如花嬌容,越添了顔色,滿臉欣慰歡快之色,懷中抱着小倩,眼睛呆呆瞪着俊卿,她小心靈中極為不解大傢為何忽然之間對俊卿特別看重起來。
  俊卿的目光,移嚮醫仙,開口說道:“狄老師,俊兒……”
  醫仙搖手止他勿言,與衆人合力將桌子擡在一邊,這廳堂是雨天醫仙師徒練劍之處,尚為寬暢,俊卿足尖,微微用力,人便騰起空中,展手伸足,舒緩自如,順適自然的依着方纔凝神默憶的飛竜幻影,雙手兩足如遊竜四爪,騰躍搏擊,一式之出,有四招臨空而至,果然是奇絶天下無可言傳的絶藝,若無靈心妙悟,便一輩子也難得他一式的神髓,然而就是一式之得也足以稱雄天下,難怪天殺星當年不以言語,口指相授,衹命他日常觀賞,以待奇緣妙悟,否則,縱然得其格局,也具威力,要與現在超然物外,放縱萬狀,毫不拘泥於陳法,隱隱有一代武學宗師風範,那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醫仙年齡已長,修練功深,定中功夫極好,衹心中凜駭,神情也還鎮靜,暗暗想道,“這種曠絶古今的武林絶學,若無靈心妙悟,永遠不得,然而俊兒‘玄門罡氣’已成,若非是這等超絶的功夫,其他的招式,實在不必再學,天殺星秦天縱不教,也實有遠見呢。”
  一塵雖然是不知武學的出傢人,看了俊卿所演的絶學,神奇之處,連名負天下的武學高手終南醫仙,臉上都不禁其欽慕之情,也是胸懷大暢。
  小雲小倩真嬌憨,見這小時候專歡喜學做小大人和哥兒,突然之間,飛上天去玩了起來,他們兩人也略知武藝,心中的驚訝贊嘆,早已衝破了世俗的禮法,竭聲叫好,鼓着掌兒,繞室奔跑着狂呼疾喊,勢如瘋狂一般。
  安潔先也跟着小雲小倩擊掌贊妙,跟着眼中莫名其妙流下淚來,拿着手中鮫綃去擦,然而歡喜的眼淚是擦不幹的,越擦越多,一串串的珍珠,直往下落。
  俊卿在空中盤旋其勢漸衰,正欲下降,見她如斯悲傷,不由大駭,降身而下,在她身前,握了安潔的雙手,驚道:“安姊,你怎麽啦?”
  安潔伏在俊卿胸前,嗚咽着道:“我沒事,衹是心裏太高興了,你……你讓我哭一場就好了。”
  說完,果然放聲大哭起來。
  俊卿擁了她在懷中,輕撫她的香肩玉背,低聲勸慰。
  各人聽了她的哭聲,都很感觸,一塵在欣喜之中,亦為之撫然,說道:“你扶安兒回房中安歇去吧,我們也各自散了,明天好為夢放大哥送行。”
  慈心仙子吳安潔醒來,俊卿已不在身邊,紅紅的太陽照在窗子,照在地下,心中微有寂寞之感,慵懶得很。
  聽到屋外安靜,衹遠遠前廳有搬動物件之聲,想是師父在整理臨行的衣物。
  想到師父有好些東西一嚮均是自己收藏的,別人無從着手,急急披着衫兒,起身下床。
  妝擡銅鏡裏看俊卿走進房來,遂一面急匆匆理着妝一面問道:“你為何點了我的睡穴,讓我這一枕好睡,睡得幾乎不想起床了。”
  俊卿笑道:“安姊別急,東西全準備好了,狄老師要半個時辰後吃完早飯纔動身呢。”
  安潔這時已梳洗完了,回過身來,笑着嚮俊卿道:“你不要我趕出去,衹是為吃飯吧?”
  俊卿伸手相握,笑道: “狄老師真的沒有什麽事了,連馬我都遣人回傢中去預備好啦。”
  安潔卻道:“我自十歲拜師,一直隨了師父在各處行走,現在嫁了你,卻和師父送行。”
  俊卿柔聲相慰道:“不是和師父送行,是讓師父先行,我們隨後再跟去。”
  安潔輕聲低問道:“是嗎?”
  俊卿攙了她的平往外走,笑答道:“自然是啊,傢中那些馬,就是為到北方去玩耍纔養的。”
  白傢數世單傳,在江南又財雄一方,俊卿自小身患絶癥,雖然終於得救,然而自少生死常在一綫之間飄搖祖父的憐惜,容縱是無以復加的,不論是請老師教他讀書,還是自己教他經商,都以好玩有趣為第一。
  安潔聽他講去玩耍,知道他出言認真,確是誠心要陪自己到北方去的意思,所以深深相信。
  大傢在前廳吃了早點上船,在白傢沁園上岸,衹見僮僕們牽了十幾匹鞍轡齊全的良馬,聚在園中,醫仙笑道:“淘氣,淘氣,備這麽多馬起來作甚?”
  俊卿笑道:“俊兒一早讓小倩回來告訴他們備馬……”
  說時小倩從對面跑了過來,叫道:“姑爺,你看我把馬統統都備好啦。”
  她見大傢都笑哈哈的望着她,疑惑不解,問道:“怎麽啦?”
  安潔笑道:“沒什麽,你作得很好。”
  醫仙選了匹菊花青,牽馬出門,說道:“別送啦,我有訊便托人帶到蘇州元妙觀一塵弟那裏。”
  醫仙走了,俊卿安潔夫婦將傢事拼擋清楚,跟了一塵到蘇州,蘇州的山水秀麗,市面繁華也略如杭州,地濱太湖,三萬六千頃,煙水浩渺,新夫婦在傢中原畏閑人前來煩瑣,這時已無此慮,帶了小雲小倩,買了一條大船,整日價鈎魚網、蝦,在太湖渡他們水上人傢的生涯。
  安潔從醫仙習藝,藝成在江湖卻沒有旋展的機會,醫仙江湖人緣最好,哪一門哪一派沒有人受過他的救治,所以輪到要安潔動手的衹是些濟世活人的事情,後來歸隱杭州,師徒二人丹爐功深,道傢至寶“小還丹”,練成兩爐,俠名更是震動四方,然而所結都是善緣,被稱做慈心仙子,更加沒有機會動手。
  俊卿的絶藝出自妙悟,雖然構想奇絶,氣勢恢宏,然而天下的絶藝,或許可以在一天之內經明師傳習學會,或許是經自己天資妙悟而得其大要,卻絶沒有在一天之內就可以將絶藝練至爐火純青,集其大成的,必須經無數的琢磨,流血流汗,方纔能去蕪存青,獲得成就。便是佛傢禪宗第一祖達摩祖師,天縱睿智,也在嵩山少林,九年面壁苦修之後,方始將一生武學融會貫通,流傳下來,成了千餘年來,始終威人震天下的少林一派。
  安潔於俊卿泛舟入湖,水天深處,杳無人跡,俊卿飛天,安潔據船,各出奇技絶藝,攻隙抵暇,或以奇變,或以正合,真是移他山之石可以攻錯,兩人技藝都有一日千裏之勢。終南玄門正宗的傳授,精於練氣之術,這也是安潔在新婚之夕敢於運內傢真力,萬衆之前,一逞機鋒的原因,雖於俊卿的“玄俊罡氣”不可同日而語,然而內力悠長極其耐戰,兩人此時勁力內藴,衹在招式變化運用上鑽研,由清晨以至黃昏,雖不歇手,也無疲乏之虞,俊卿雖不是有意廢寢忘食習武,然而煙水蘆葦之中,衹得水鴨遊魚為伴衹有這一件是船上四人都日常嬉戲玩之不厭的,這種心中一無挂礙無意之中的精勤修習,進境較常人數快速何止數倍。
  湖上三月,俊卿所獨創的絶藝,已經漸具規模,因其意取竜形,飛騰躍擊,招式多自上下擊,依易經“時乘六竜以禦天”,自己取名做:“六竜禦天”,氣勢恢宏,威力無倫。
  安潔因想他奇藝初創,衹從兩條飛竜幻影之中,悟出變化,又非由數十年的拼鬥招式的經驗而來,“無心雙飛環”早是武林至寶,也不免招式中有疏漏之處,後以削竹為劍,取其變化輕靈而又不會傷人,用終南秘傳的“如雲劍術”與俊卿過招換掌,切磋所學。
  “如雲劍術”細緻綿密,善於因守為攻,伺隙反襲,務期在敵人偶露的破綻裏,出手一舉中的,用來磨勵新學,當真是天下佳絶妙藝。
  太湖三萬六千頃,古名震澤,湖面寬廣,漢泊縱橫,千百年來都是緑林的要寨之一,尤其這時明未清初,兵禍連年,百姓相將入湖為寇,湖裏聲勢更是大盛,幸得首領是安潔遠房族叔,慈心仙子又打起醫仙的名號,他們倒也不來相援。
  住在杭州西子湖邊的人,歡喜釣蝦,木竿前端插上細長的鐵鈎,套上蝦餌,放入水中隙罅中,蝦性極愚,見了蝦餌,兩雙大鉗,緊緊抱住,再也不放,慢慢拉上岸來,鈎上挂着的便是微微透明的大蝦,那種可愛蠻橫的樣子,真令人心弦為之顫動,俊卿做頑童的時候,也是好手,可是船在湖心無蝦可釣,衹得釣魚,釣魚除了耐心,還有技巧,否則一釣不得,再釣不得,三釣還是不得的,所以釣來釣去,終於掉下湖中去抓魚。
  俊卿在湖心抓魚,感覺上與他小時在傢中金魚池裏抓魚不大相同,人還沒近前,魚先跑了,他人在湖中翻滾,玩得極其酣暢,上船來衹有他的安姊,替他擦水時贊他水性精良,小倩拿了魚竿,卻怨他不該將魚影子都嚇不見了,俊卿聽了衹是笑,說道:“下午自有道理。”
  小雲拿了盤紅燒鯉魚來放在艙中桌上,道:“‘刀’魚沒有,衹有鯉魚。”
  小雲文文靜靜說了這一句,卻把小倩笑得腰酸,小倩嬌憨,遇見可笑的事,一定要笑完了纔“嗤嗤”的住嘴。
  俊卿笑道:“吃完了飯,你們看,道理也有,刀魚鯉魚也有。”
  俊卿自不練氣,重在活絡血脈,以延壽命,實在無暇練真氣外發之方,待得罡氣初成,又須整日助他師傅運氣真氣有體內迅速急轉,都極其凝練,練氣練形已極有成就,可是運勁擊物之道其所知極少。
  兼且他師父盡輸全身氣血之後,罡氣初初小成那是威猛無比,易發難收的功夫,所以更加少於習練,這時忽然想到罡氣功夫在湖上施展,既可以練勁氣外擊之術,又可以揮掌擊魚,真是一興兩得。
  俊卿匆匆忙忙的吃飯,吃完了便在船弦打坐,寧心靜慮,氣聚丹田,小倩要去吵他,被安潔拉住,說:“他罡氣成了,施展普通的內傢真氣,無需如此慎重,定中勁力內藴,一觸即發,若是玄門罡氣,你就不免吃大虧了。”
  衹見俊卿斜斜縱起,緩緩盤旋離船二丈,忽然雙掌齊推。“霹靂”一聲大震,有如炎夏雷擊一般,丈許方園的水面隨之直往下陷,俊卿的身子也因出力太巨,隨掌風下壓,隨之下陷,幾及水面。被四面嚮陷處急聚的湖水上衝水柱,捲入其內,上下升沉,激得四面狂濤洶涌,浪如山立。
  安潔見過醫仙練劈空掌,知道他的威力,見俊卿全力出掌,趕緊一躍縱至後梢,她雖然身材嬌小,兩腳如錐,然而當她運勁緊緊握住舵柄,由得那如山浪濤,壁立山涌,三丈長的大船東歪西倒,她始終穩穩站在那裏,安如磐石英鐘,紋絲不移,幸得如此,那船隨浪飄動,移了開去,不至沉沒。
  半天,方纔風平浪靜,俊卿也躍上船來,說道:“安姊,沒事吧?”
  安潔環抱着小雲答道:“我沒事,你去看看小倩,好象摔着了。”
  小倩在前舵嘰嘰唔唔的道:“我頭上撞了一下,又自己咬了舌頭。”
  說着走了過來,額上一塊烏青泛紫,手捂了嘴,血從指縫中流出,可見咬得不輕。小倩嚮來哭笑無常,現在咬了舌頭,哭笑不得,衹是須着臉頰往下流淚。
  俊卿從櫃中藥箱取出小還丹來,給了她一粒,告訴她道:“若忍得住痛,等一會兒我助你運氣再吃,否則現在吃了也不妨。”
  回過身去,看安潔仍在檢查小雲的傷勢,但知小雲傷勢甚重,心中好生過意不去。
  原來俊卿方纔出掌小倩嬌憨無知,伏在船弦,擊掌叫好,所以衹將舌頭咬了。小雲卻在後艙廚下,整理餐後碗碟,毫不知情,突生巨變,廚下的東西又多又雜,面前的鍋碗齊飛,背後的碗櫥也掉下打在背上,所以心脈受了震傷,外傷了有十幾處,有的是碰傷和碎瓷的割傷,雖然多,都還不甚重,人有胸腹之間的燙傷,是爐上的滾水燙的極重,安潔將她輕輕舉起,對俊卿道:“我去調藥你將她安置在前艙,將傷處衣服都撕了。”
  俊卿微微遲疑,小雲也微微呻吟,似有反對之意,安潔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衹見小雲蒼白臉上,泛起一圈薄薄的紅暈,將眼晴輕輕瞌了起來。
  人受了燙傷和內傷,都是救治得越快越好,遲則生變,俊卿微微遲疑,隨即伸手,將小雲接過,往前艙走去。
  俊卿雖然也從醫仙習醫,辨穴治傷較俗手為高,可是若與安潔的一眼可以將勢看入腠裏,順其較重,依次施治,用藥也無過無不及恰到好處,自然不及,所以幫手治傷,總是應命而行。
  俊卿將小雲放在中艙榻上,先將她下廚圍在身前的圍裙解去,夏日衣單,再將兩件綢衫解去,便是猩紅的肚兜了,這時浸了滾水,緊緊貼在胸腹之間,俊卿想了想道:“小雲,我替你揭開兜兒,恐怕會很痛,你要痛了衹管叫,好讓我知道輕重。”
  小雲衹微微嗯了聲,俊卿先將係肚兜兒的帶子捏斷,從上往下,輕輕揭去,燙傷的皮膚極其敏感,小雲又羞又痛,咬牙強忍,渾身顫抖,眼角沁出淚珠,可是終於沒有叫出聲來,俊卿見她一大片紅腫之中,已有些地方泛起淺淺透明的水泡,心下極為痛惜,喉間哽咽難言。
  安潔拿藥回來,看見燙傷之處如此之大,較自己預料中為重,俯身仔細看過,對俊卿道:“你陰陽真氣可以運用自如吧?”
  安潔是嚇怕了,陰陽真氣是罡氣的入門築基的功夫,若不練至於精純已極,玄門罡氣,根本無從着手,可是若萬一再像剛剛玄門罡氣的一發不可收拾,豈非在要全船俱都震成粉碎麽。
  俊卿應是,有欲語無言之痛。
  安潔勸道:“你別難過,玄門罡氣如此威猛絶倫,實在出人意料之外。”
  安潔將手中一包藥粉,遞給俊卿道:“幸好還有一包冰魄散是專治毒燙傷的,不過傷處如此之大,又起了水泡,普通調水敷治是無濟於事了。你用純陽真氣把冰魂散化成煙,用純陰真氣將煙均勻送入燙處膚下,再看情形。”
  俊卿自水中上船,頭上猶自濕淋淋的,一運氣,熱氣直冒,手中的冰魄散,也化成寸許高的白煙,凝於兩掌之間,他將雙掌分開,兩掌上面平平均均各聚半寸許的冰魄散所化的煙霧。
  小雲衹覺胸前痛處一涼,跟看千絲萬縷根曖曖的細刺,一齊刺入膚內,燙處最畏暖,暖了等於是火上加油一般,但俊卿的純陰真氣先已密佈膚上,所以藥氣送入,竟無絲毫痛楚,藥氣到處,醫仙靈藥,名不虛傳,頓時止痛消腫,小雲皺眉咬牙忍受的腫痛,消去大半,隨俊卿變掌移動,盞茶時間痛楚全消,小雲微微張眼偷覷,見俊卿將殘餘藥氣,仍自緩緩送入自己襢胸露腹的傷處,安潔手上拿了幾十根金針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心中羞得很,又將眼睛閉上。
  俊卿收掌,問安潔道:“安姊,她內傷呢?”
  安潔道:“不妨事,我用金地度穴,先替她護住心脈,你也助小倩把舌頭先止痛止血再說。”
  俊卿回頭見小倩坐在身後榻上,愁眉苦臉,一手拿了小還丹,一手仍捂了血水交流的小嘴,心中更增歉意,遂將小還丹拿過化入一杯水中,對小倩道:“你倆痛不痛?”
  小倩極想叫痛,可是見小雲那般勇敢,衹得也微微搖頭,表示不痛。
  俊卿將她捂嘴的手輕輕拿開,道:“你將這杯水,喝下去,最後口含而不咽,直等舌上痛楚全消再往下吞落。”
  “小還丹”由數百種奇珍異藥製煉而成,稱為道傢至寶,治傷是其餘事,主要功效在於益氣駐顔,增長內力,平常武林人物真是夢寐求之而不可得,小倩在醫仙傢中,自然知其珍貴。
  俊卿待她靈藥入口,度其已至髒腑之間,握了她的雙手將陰陽真氣從小倩雙掌掌心送入體內,遍走全身四肢百骸,將小還丹的藥力一直送人腠裏,待臉上的青腫也漸消,紅光直透華蓋,方纔順手點了小倩的睡穴,扶她在床上閉目睡去。
  回身去看小雲,見安潔手腳極快,這一會兒功夫,已將小雲身上地創傷,俱已整理完畢,正在收拾方纔起下來的金針,她笑對俊卿道:“你纍不纍?”
  俊卿微微搖頭,安潔道:“小雲的心脈震傷。我先用金針,後用‘小還丹’,已將傷勢止住,你用陰陽真氣助她行散藥力,可以好得快些,衹是她心脈愛傷脆弱,你運氣需盡量從緩呢。”
  俊卿自他師父盡輸全身血氣後,曾日夕助他師父運氣治療三年,所以此事極為熟練,緩緩而行,一會便好了。
  小雲全身舒暢也自睡去。
  方纔巨浪排空而至,打得全船俱濕,艙內更是凌亂不堪,兩人慢慢整理—切,俊卿忽然擡頭道:“陰陽真氣很好,玄門罡氣我再也不練了。”
  安潔聽了他的話,坐下來想了一想,方叫道:“俊卿。”
  俊卿煩惱的應道:“安姊,我從來也不想練武,衹是鬧了有趣好玩,闖這窮禍,誰還高興再玩它。”
  俊卿雖然本性善良,但是富傢子弟自小受了太多的嬌寵,做的都是他認為有趣好玩的事情,沒有趣又不好玩的事從來不做,安潔聽了想勸,半天方道:“小雲小倩會覺得今天受傷有點冤枉。”
  俊卿急道:“那怎麽辦?”
  安潔不由笑了,道:“她們是為你練罡氣功夫受傷的,你將來的玄門罡氣仍然如現在這般一發不可收拾,我也要為她們不平。”
  俊卿道:“安姊,你是要我再練玄門罡氣嗎?”
  安潔道:“初成的罡氣,譬如初出山的野馬一般,若加鍛煉,便成良駒。”
  俊卿現在正坐在艙底仰望着安潔,笑道:“安姊不是駡我野馬吧?”
  安潔也笑道:“我駡過你嗎?”
  俊卿也笑道:“沒有,不過每做了令安姊不高興的事,再來看狄老師和安姊就沒有冰糖蓮子吃了。”
  俊卿言畢便坐在艙底,調息起來,他雖一連替小雲小倩兩人運氣疏散藥力,但是內力雄渾,盞茶時間便漸漸恢復原狀。
  安潔看他睜眼,精芒電射,笑道:“現在便練嗎?”
  俊卿笑着頷首,振衣而起,就從開着的艙口,飄了出去,他輕飄飄的嚮前飄去,遇了身形下降,便輕劈一掌,又復上升,直到四五十丈間方纔聳身而上,盤旋下擊,陡然間湖上又重新波翻浪涌又如蛟大戲水一般,霹靂之聲,響徹霄漢,船雖然停得很遠,仍然飄搖不定。
  不久,小雲被搖醒了,安潔知道施救及時,小還丹又確有奇效,已無大礙,遂扶了她一起坐在艙口,看俊卿時時被上衝水柱捲入湖中,可是久便騰身而起,揮掌下擊,掌風勁氣排空霹靂之聲漸漸小了,同時水柱卻越衝越高。
  小雲不懂,指着湖中水柱問安潔道:“小姐,這是為何?”
  安潔臉上滿是為自己夫婿的得意之色,笑道:“他罡氣凝練,直穿入湖,不再與湖面的清風鬧氣,自然聲音小了。”
  兩人再看,俊卿出掌越來越緩,聲音不響,然而沉鬱猶若夏日悶雷,除了船身的震動較前為甚,便水柱也漸次降低,小雲問道:“小姐,姑爺不是真氣耗竭了吧?”
  安潔也不明其意,道:“再看一會子再說。”
  俊卿初時臨空出掌,反震之力極強,空自打得霹靂連天,卻沒有一掌打得稱心如意,忽然想到,罡氣內運,練氣練形,可以凝練如虹,隨意所至,外發之時,何嘗不可如此,既然要打湖水,何必與湖上清風鬥狠,試了兩掌雖然較好,衹是出掌剛猛,反震之力仍然極強。
  俊卿師父,一招一式未教,拳經要義,是常說的,這反震之力,正予敵人可乘之機,實乃兵傢大害。
  他雖然已經寒暑不侵,這一陣子全力擊水,衹覺混身燥熱難當,爽性隨上衝水柱,在水上載沉載浮,嬉其水來,心中暗暗尋思:“師父常說的至柔可以剋剛,莫非自己持着罡氣威猛與湖水拼命錯了不成,那便視湖水若無,用至柔空明之法將罡氣送入湖心深處試試。”
  俊卿想到就做,拍水騰身,“玄門罡氣”乃是至剛至大的功夫,他用一片空明輕飄飄的將他送出,忽然之間,剛力外吐,極沉悶鬱結的一聲大震之後,湖水不動,湖面直起千萬朵漣漪,在湖面電旋疾轉,深似全湖的湖水,都受了些掌的震動一般,俊卿心懷氣血之暢,從所未有,半天的積鬱為一吐,仰天一聲長嘯,若九天竜吟鳳噦,順着這一聲長嘯,人也往船上飛去。
  這時天早已黑了下來,但衹聽月下暗空之中,傳來一聲極其粗獷的哈哈笑聲,跟着四周燈火齊明掌聲歡呼如潮水涌至,中有一艘三桅大船,百漿齊飛,直嚮俊卿的座船衝來。
  俊卿是少爺脾氣,陡然發覺,練藝卻被別人當把戲看了,便欲出艙理論,安潔一把拉住,道:“江湖上的事,一言不合,馬上便會動手,我先去見他,調息勻了真氣,換了衣衫再出來。”
  其實別人偷覷雖然不該,然而如今天這般在別人勢力範圍之內,如此狂妄囂張,鬧得天翻地覆,也有不是之處,安潔隨醫仙久了,行事處世自然而然往息事寧人的方面做去,所以攔阻俊卿出艙爭吵。
  她站船首面上,伫立靜候,對面那船瞬息即至,船首也站了一人,猶如鐵塔一般,遠遠的便道:“哈哈,對面是安潔侄女嗎,我是你七叔吳一飛。”
  吳一飛與一塵是族內遠房的堂兄弟小時義憤殺人,入湖為寇,後來做了太湖盜首,族中怕受連累,已然在族譜上除了名,他也不以為意,仍自逍遙自在渡他的打劫生涯,他的船來得快,倏然間百漿齊揚嚮後一揮,停得也快。
  安潔聽得是他,衹得深深施下禮去,道:“聽得道途傳信,七叔北上太行,所以沒有前去拜望。”
  吳一飛哈哈笑道:“大傢都有為你抱屈呢,劍術那般高,卻嫁了文士,不想……”
  他心中似乎極為高興,說着又哈哈笑了起來道:“不想侄女婿,大智若愚,光是這一手劈空掌便已是當世第一流的身手,全湖兄弟數千人沒有一人不佩服得五體投地呢?我這一回北上太行,很遇了幾個自驕自大的匹夫,就沒有一人及得上他。”他萬萬料不到俊卿是在練玄天罡氣的。
  安潔怕他尋究俊卿的師承,道:“七叔北上太行,據說是贊襄一件大事,為何忽然又回太湖了?”
  吳一飛是天生粗豪,雖然平平淡淡說話,卻也聲震四野:“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
  安潔笑道:“七叔是與那些自驕自大的匹夫吵了一場,所以就自回太湖了,可是麽?”
  吳一飛道:“照哇!”
  說着忽然想起來了,道:“咦,你女婿呢?”
  安潔雖已新婚三月,被她這位極其粗豪的族叔當衆一問,仍不由微微臉紅道:“他換了衣服,就出來拜見。”
  俊卿原不是歡喜爭鬧的人,衹是練掌運勁太過,有點心浮氣燥,稍一打坐,他內力精湛,頃刻便心平氣和,又聽雙方各以戚誼敘禮,換了衣衫,便即出艙相見。
  安潔為俊卿介見,俊卿施下禮去。
  吳一飛對這位侄女婿,規規矩矩替他行禮,這絶世的高手當着這全湖的手下,實在是極大的體面,“哈哈”不絶的笑聲,從三萬六千根毫毛與嘴巴裏一起笑出來道:“請起,請起,咱們不拘俗禮吧。”
  他一邊說,一邊在懷中掏摸,忽然轉身嚮他身後的從人道:“呔,我從泰山帶回來的書信呢?”
  書信在他懷中,張口喝問別人,一付自自在在的樣子,生似在別人懷中似的。
  被喝問的從人卻甚為習慣,並無一人辯駁於他,衆人各自尋想,中間一位壯漢,神色極其為精悍,答道:“方纔總舵主在講北上沿途的消息,忽聽得湖上大震隱隱傳來,是甩大氅疾行上船的,莫非是放在大氅裏了。”
  吳一飛今天回湖,就遇上俊卿安潔夫婦,心中快慰得很,開口笑道:“哈哈,軍師講是,那一定是了。”
  安潔上前問道:“七叔,可是師父托你帶回來給侄女的信麽?”
  吳一飛回頭,道:“怎麽不是,你們過船隨我去拿吧,我叫人替你們把船也駛去泊在寨內,在我那兒也玩幾天。”
  安潔看俊卿,俊卿卻在想道:“自己什麽都見過了,就是緑林山寨還不曾見過,此去豈非可以乘機一開眼界。”心中如此想,臉上自有一種躍躍欲試的神色,安潔與他夫妻情深,心意可以相通,察顔知意,遂道:“七叔相邀,自然樂於相從,衹是……”
  吳一飛接口大聲道:“衹是什麽?”
  安潔見他如此魯莽性急,連聽一句話也不耐仔細聽完,與自己小時見他一模一樣,並不曾因年紀長了,便有所發改變,笑道:“好多年沒見,七叔的急性豪情依然一絲未變。”
  吳一飛大叫道:“哇呀呀!既然知道我性急,為何還將一句話分作幾段纔講出來。”
  他此語既出,俊卿安潔固然不禁莞爾,連他手下從人也俱都失聲而笑。
  安潔笑道:“衹是侍兒小雲小倩身上不適,吃了藥,不能見風,七叔吩咐一聲,過來駛船的人,不進中艙纔好。”
  吳一飛嚷道:“他們自然知道啊,便是動搶,中艙婦女寢處也是不許去的地方。”
  轉身嚮全湖的嘍羅大聲吼道:“你們知道麽?”
  湖上數千人齊喊一聲:“知道!”
  聲音之響,湯漾開去,也可與俊卿練堂時的霹靂媲美,吳一飛回身看了俊卿夫婦道:“如何?”
  俊卿安潔相視一笑,輕縱過吳一飛的大船。
  天早已黑了下來,大船上卻燈火通明,一如白晝,吳一飛與俊卿夫婦走進艙中,艙房雖然寬大,卻樸實得很,坐下來談天,吳一飛道:“醫仙去了泰山,你們這般好身手,為何不前去相助,終南派有你們,聲勢可以大壯呵!”
  吳一飛雖然粗豪,然而既然做一湖之首,也自有他的長處,他遠遠見俊卿練掌,極不似終南的傢數,但是俊卿不講,他便不問,衹從戚誼相敘。
  安潔心想:“今天俊卿發憤練掌,自己又看得忘形,不曾註意到傍晚歸帆的漁舟卻是寨中船衹,俊卿的師門是無論如何不能告訴人的,俊卿的功夫在那裏,又不能隨意瞎謅,他能不問最好,若問則衹好避而不答了。”
  吳一飛既然衹問些傢常閑話,安潔便答道:“師父是因我們年輕識淺,容易替他招災惹事,現在武林精英又大半聚於泰山、太行之間,我們去了尋事生非易起門戶之爭,又豪無益處,所以講好了,等要我們去的時候再寫信叫我們前去。”
  吳一飛卻笑道:“憑你們二人的身手,便惹事也無礙。”
  他打劫慣了,做事全憑一股狠氣,與醫仙的想法完全不同。
  安潔也不與他辨論,笑道:“師父衹是聽說掌門人北上,纔趕去的,根本不知為了何事,我們跟去又有何益?”
  吳一飛詫道:“你們還不知其故麽?”
  俊卿安潔齊都搖首,意示不知。
  吳一飛哈哈大笑,笑完了道:“我這一趟,奔波萬裏,費時半載,衹得了這麽一個消息,這消息可珍貴得很吧?”
  兩人雖心知醫仙書信必然會提起,可是這疑問存在心中已經三個月了,早一點知道,自然更好,所以都應道:“七叔的消息,珍貴得很!”
  吳一飛不笑了,誠誠懇懇的道:“值不值一顆小還丹?”
  “小還丹”是道傢至寶,生死人而肉白骨,俊卿師父因此活命,小雲傷勢如此之重,一顆下去,也傷勢立止,中見它們珍貴罕異,醫仙丹成,因為是給俊卿續命的,所以創造了煉丹時前去護法的至友各人分了數顆,江湖上根本一無流傳,這種靈丹妙藥,練武的人,多存一顆在身上,性命便多一重保障,所以是不能隨便開口要的,吳一飛把它當作交易來作,俊卿夫婦願送,自然會拿出來,若不願,有回絶的餘地,也不會傷感情。他為人粗豪,然而既為緑林魁首,江湖上的過節是極清楚的,不能讓小輩為難。
  俊卿若痼疾未去,全靠靈丹續命,那是一顆也無法分潤給別人,現在罡氣初成,全身的氣血大暢,無須於此,所以“小還丹”除了他師父用了三十六顆,小雲小倩各一顆之外,身上卻存得很多,安潔聞言不語,懷中取出玉瓶,傾出一顆“小還丹”遞給吳一飛。
  吳一飛起身恭敬接過藏好,道:“你嬸娘隨我在湖中吃苦,受了湖風與水氣,兩腿多年癱瘓,醫仙說過的非此不治,謝謝你們的厚賜。”
  兩人謙虛,連稱:“這是晚輩理應孝敬的,何必言謝。”
  吳一飛這一回更加高興,笑道:“我告訴你們這一回江湖大變的起因吧。”
  “大約半年前,太行山主梅若望遺了他的兒子梅子豪四處傳緑林箭,說他的手下在長白山發現了萬年參王,可是因為有秉天地間奇淫至穢之氣的惡蛟盤踞,所以無法到手,風聲外泄引起了各門各派的覬覦之心,囑我們緑林人物齊心合力去采回來,免得白白便宜了白道人物,我想,在太湖也是過的打傢劫捨的生活,到太行去一趟,也不過衹是這些事情,所以便去了一趟。”
  俊卿問道:“事情是真是假?”
  吳一飛道:“事情自然是真的衹是若沒有嚴重大雪,陰極陽生,那純陽至寶的萬年參王位置難以勘定,但是僥幸出土,靈效也必定大減,所以緑林聚在太行,白道聚在泰山,雙方自邀請好手前去,卻互相臨視,不會入山采掘。”
  “我在太行山住了三、四個月,每天聽這些事情,聽膩了,又與幾個最狂妄的匹夫吵了一架,所以我收拾收拾,一氣之下,就回了太湖。”
  安潔問道:“等到鼕天大雪封山溝之後,七叔還會去麽?”
  吳一飛道:“小還丹又有了,參王與我無用,還去做什麽?”
  俊卿安潔都笑了,道:“七叔這次回湖是專為小還丹了,吵架還在其次。”
  吳一飛因為老伴的腿疾可愈,心境極好,笑道:“自然,我就怕手下無知,看在我與醫仙認識的份上,不找你們要買路錢財,所以快馬加鞭趕回太湖的。”
  安潔也笑道:“我知七叔的意思了。”
  吳一飛問道:“甚麽意思?”
  安潔笑了半天方道:“七叔是想在太行山聚議搶參王,是打劫,回太湖搶侄女兒的小還丹,也是打劫。所以想了個兩邊打劫的主意趕回來了,可是麽?”
  吳一飛笑着大叫道:“哇!豈有此理,我是回程路過泰山,見了醫仙纔知你們在太湖的,否則,嘿嘿!買路錢財,不能現在纔要啊!”
  三人齊都大笑,船身一頓,嘍卒了艙門,船已泊岸,吳一飛邀了二人與他一齊上岸,似已有人先至通報總舵主湖上認了親回來,一咱路上燈籠火把將他們送入聚義大廳。
  廳中筵席已然擺好,從人知是傢宴,除侍應之人外俱已散去,吳一飛從大氅中拿出書信,交給安潔,安潔將信打開,與俊卿同觀,信上寫着:
  “字示俊兒安兒:江湖殺劫之起,都緣長白山參王蛟丹之故,鼕至一陽生,采參必在斯時也,物少而人多,各派門下涵養較差,已時起紛爭,汝等緩來為佳,鼕至前一月趕至泰山集賢山莊,終南有人留守,探詢可知一切。吾甚安好,可釋永念,汝夫婦切磋武藝之餘,應勿忘我醫者濟世之言也。”
  潦潦草草百數十個字,想似急就之章,下面畫着醫仙的花押,信中除了叮囑二人不可忘卻醫事之外,衹是不可晚於鼕至前一月前去幫手,並無別話。
  兩人看完,安吉將信收起,笑對吳一飛道:“師父叫我們不可忘了醫事呢,七叔信得過,七嬸的癱瘓,明天我來看吧。”
  吳一飛起立連盡三巨觥,謝道:“侄女的醫術我是信得過的,我進去告訴你七嬸一聲,讓她高興。”
  吳一飛轉身入內,稍頃手上捧了把古色斑斕的寶劍出來,他壓了劍上暗簧,將劍抽出,隨了一聲竜吟一分為二,原來是合股的鴛鴦寶劍,顔若一泓秋水,森森劍氣,寒芒電閃般伸縮不已,廳中毫如白晝的燈火,即刻便被壓製得黯然無光,俊卿與安潔都情不自禁贊聲: “好劍!”
  吳一飛將劍遞給俊卿夫婦道:“終南以劍名於世,這‘抱殘’‘守缺’鴛鴦寶劍由你們夫婦二人同用,雙劍合璧,天下無敵手。”
  俊卿與安潔俱都推卻道:“厚賜太重,實在不敢當。”
  吳一飛強將寶劍交給二人道:“你們先將劍接去,聽我的,若仍覺不可收留,再還我也不妨。”
  二人衹得接過,由俊卿將劍合起,還入鞘中。
  吳一飛道:“第一:這是你們七嬸的傳傢之寶,一嚮挂在內宅闢邪的,除我之外,絶無第二人知曉得武林名劍;第二我用刀不用劍,此劍與我無用,第三……”
  他一直粗了喉嚨大講,此時聲音卻低沉了下來,道:“你們可放心,好人傢我不動,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的東西,我是不放過的,但都是手下兄弟隨着我拿性命去拼得來,我絶不會把搶得的東西捨了手下兄弟去給別人。”
  俊卿夫婦衹得深深謝了,安潔將劍取過,解開絲條,將劍替俊卿佩在腰上,她細心體貼做這件事情,緩緩將結結好,退後數步,贊道:“你佩了劍,儒雅之中,平添不少威武。”
  武士挂刀,文人佩劍,乃是風行的習尚,俊卿依言,擺了個戲臺上武生亮相的架子,果然極其威堂皇。
  安潔抿嘴而笑,吳一飛秉性粗豪,看了他們小夫婦不知不覺間流露的深深情意,不由縱聲狂笑,連屋瓦也為之震動。
  席上三人心境都欣喜得很,飲宴完畢,吳一飛要兩人在內宅歇宿,俊卿安潔卻辭道:“侍兒小雲小倩病在船上,還要回去看望。”
  吳一飛也不堅留,遂囑人掌了燈,送他們夫婦回船。
  俊卿見山寨中明椿暗卡,戒備森嚴,較兵營中,尤為嚴密,但是遠處湖上巡遊的船舶,也不時燈號閃爍,與寨中連絡,遂對身邊掌燈的嘍卒贊賞:“你們湖面寨中,軍容如此之盛,難怪能在太湖稱雄數十載,威風始終不墮。”
  嘍卒卻道:“那是不得不如此的,一人兩人的疏忽,往往便是湖中兄弟百數十人的性命。”
  俊卿內傢功力深厚,目光自然銳利,四下雖然暗沉的毫無聲息,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俊卿夫婦到了自己的船上,小雲迎了出來,嘍卒辭別自去。
  安潔道:“你內外傷都不輕,雖有靈藥,也需多多休息,為何如此夜深,還不安歇?”
  小雲提到傷勢,便說不出來有一點羞愧,俊卿也有不好意思之感,安潔催她去安歇,她微紅着臉,羞意盎然,默然而退。
  安潔低聲對俊卿道:“你看小雲好麽?”
  俊卿一邊解着腰中佩劍,口中應道:“好!衹是安姊,我一把劍也不會用,你卻將雙劍一齊佩在我身上,纍纍墜墜,豈不是要我好看?”
  安潔笑道:“你自創的六竜禦天,雙手兩足猶如遊竜四爪,各自出招,可沒有限定雙手不準拿劍吧?”
  俊卿想了想也笑道:“衹是如此一來,安姊自己可沒得寶劍玩了。”
  安潔替他整理卸下來的衣衫,微微笑道:“我既然嫁了你,衹希望能做一個好妻子,寶劍不玩,玩剪刀,廚刀也是一樣。”
  俊卿聽安潔語出自深情,上前握了安潔兩手,道:“安姊本來就是天下第一的好妻子呀!”
  安潔低眉合眼的笑道:“夫妻是百年廝守的,你現在便贊我,當心我將來變了母老虎,你想收回也來不及了。”
  俊卿得意快慰之極笑道:“安姊想學做母老虎嗎,先讓我看看像不像?”
  他低頭仔細審視,安潔卻驀然沉聲:“嘩唔!”學虎低吼,她身材嬌小玲瓏,聲音又嬌滴滴的,她不學虎吼還好,學了越加不像得厲害。
  俊卿笑彎了腰,道:“安姊學的可是貓叫嗎,為何這般嬌呀?”
  安潔抽手揮拳,一拳打在俊卿身上,真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這輕輕一拳,直打得俊卿全身二百零五根骨節,每一根都鬆軟舒暢。
  俊卿挨了這一拳,心也癢癢的,笑道:“我學虎吼給安妹聽吧。”
  他自小嬌縱好玩,這頑童們最歡喜的口技之學,虎吼狼嗥,雞嗚狗吠,極其出色當行,此時罡氣成了,內力充沛雄渾。
  “嘩唔!”發為虎吼,聲音送出去,在湖上激蕩生風,山寨中疑為真虎出柙,更是唿哨連聲,燈號明滅不停。
  俊卿吼完了,伸舌頭笑着對安潔道:“他們如此大驚小怪,看來我方纔開始修習的玄門罡氣,在太湖多半無法可練。”
  安潔指着寶劍,對俊卿道:“你收了人傢的診金,卻想走,衹怕病傢不依呢。”
  俊卿笑道:“那怎麽辦?”
  安潔想了想,道:“小雲小倩尚未大好,我替七嬸治癱疾也要幾天,明天我去看病,會對七叔說,要他找水性精良之人,陪你在湖中練習水性,等你在湖水裏玩暢了,包你有更好的地方可以給你練玄門罡氣。”
  俊卿好奇心起,笑道:“先告訴我是什麽地方。”
  安潔搖頭意示不肯,俊卿更加堅持了,道:“告訴我。”
  安潔再搖頭,俊卿與安潔這時已執手坐在床沿,俊卿將頭一直伸到安潔的懷中,道:“告訴我!”
  安潔看他這傭賴樣兒,被他逗笑了,手指輕點着他的額角,道:“虧你還是杭州人呢,將錢塘潮水也忘了不成?”
  俊卿張嘴,“嘩”聲又要大叫,被安潔玉手在他嘴上一掌按了回去,兩人都“嘻嘻”笑成一團。
  錢塘江是喇叭口,江口極為寬廣,江水洶涌下灌,遇了子夜潮生,海水奔騰上溯,上下衝激,聚在江口海寧,長江大河汪洋巨海,是世間最具無究威力的壯觀,兩者聚在一起,將水流激得壁立十初,漫天蓋地,勢挾萬鈞,碧浪千重,直往兩岸海塘衝去,是名聞天下震鑠古今的異景奇觀。
  這海塘就是錢塘江兩岸自唐宋以來修築了防潮水內侵的提防,若俊卿在塘下練功,安潔在塘上呼應,雖然潮水洶涌,也不會有甚麽危險,何況潮水來時若萬馬奔騰,閑人又聽不見俊卿練功時勁氣劈空的聲音,潮水與湖水相比,一動一靜,若以練功時的有趣好玩而言,那就更加不能相提並論,所以俊卿聽了歡喜若狂。
二、救援路上遇怪事
  第二天俊卿陪安潔去看視吳一飛妻子的病,醫傢有割股之心,危急之時可以不避男女之嫌,然而既有安潔俊卿自然衹有拜見之後與一飛退出在外堂相侯。
  吳一飛的妻子娘傢姓張,吳一飛殺人之後人湖為盜張氏父母原有退婚之意,張氏卻對父母道:“爸媽對女兒的好意,女兒豈有不知,衹不知他殺的人該不該死?”
  張氏父親沉吟道:“那惡少縱他的豪奴悍僕當街調戲婦女,自然該死。”
  張氏沉思半晌,低聲道:“那惡少既然該死,不過是上天假他之手除去罷了,他既然仗義,女兒想還是為他守節。”
  父母看她知此堅貞,終於送入湖中去完了婚,一飛感她知己,又敬她為人,所以夫妻情深,數十年來,情愛也是老而彌堅。一飛性勇好鬥,入了大湖更甚,得張氏的溫和勸慰,粗豪的本性雖不改,但是對別人漸漸豁達大度,不再像以前一樣歡喜一言不合就拔刀子拼命了,他武功原好,再以坦誠豁達待人,太湖裏的聲望鵲起,終於成了一湖之主的總舵主。她的癱疾,一飛真是時時刻刻都掂念心中,安潔在內室為張氏診治,他在前廳坐立不安,又不能約俊卿而去內室看望,俊卿見他如此,更加找了話和他說,道:“七叔,承你賜的兩把寶劍,一點瑕疵也無,精芒電射既不‘殘’,又不‘缺’,為何要叫做‘抱殘’和‘守缺’劍?”
  一飛被他一句連一句的問得要走又走不了,看俊卿一臉嘻笑之色,他五十餘近六十的人了,豈有不知是俊卿頑皮故意為難的意思,爽性道:“我也不知,待我進去問你七嬸吧。”
  說完起身就走,俊卿心中方始瞭然為何他為人如此粗豪卻能領一湖之衆,維持太湖數十年的英名,應變的機敏實非常人所能及。
  吳一飛一直走進內室,見張氏已然坐在床上與安潔親談,心中大喜道:“已經好啦?”
  張氏笑道:“哪裏就這麽快,安侄女看了說不要緊,她用雷火神鉢來灸,大概十天功夫可以好,小還丹用了可以調益病後還原的身體,不用也沒有關係,正在商量呢。”
  吳一飛放下心來,忽問安潔道:“侄女婿到底怎麽樣?”
  安潔不知何意,半天方道:“他很好啊”
  吳一飛伸手抓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當了安潔不好意思直講,又抓了半天頭方道:“我一送他到前廳就想回內室來看望的,不想侄女婿一句連一句的相詢,直到他後來問‘抱殘’‘守缺’兩劍的來成,我見他回首忍笑方籍口問七嬸走進來了,我想問的衹是他到底是不是歡喜多說話的人?”
  安潔一聽就知俊卿看他關心內室,在設法引他着急,她對俊卿是自小愛護慣了的,笑道:“俊卿長於富室,不曾受什麽生活上的磨難,天性樂觀些,不失赤子之心,見了新親或許話會多一點。”
  張氏也笑道:“如此說來有兩個不失赤子之心的人,侄女婿是像小時一般頑皮,你七叔卻是像小時般性情急躁。”
  安潔聽張氏如此說,也不再辯白,笑對一飛道:“俊卿最喜歡玩水,七叔若怕他引你發急,便請七叔找位水性最好的寨主陪他在太湖練水性吧。”
  從來做首領的人沒有不好勝的,吳一飛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脯道:“你知道全湖水性誰最好麽?”
  安潔見他如此粗豪自負,笑道:“我總不信會是七叔,當了總舵主,整天在水裏,豈不是毫無威嚴。”
  吳一飛大聲道:“不信也要信,水性就是我最好,不信你去問問看,吃奶的孩子都知道總舵主的水性全湖第一。”
  安潔對一飛道:“七嬸的病七叔可以放心,七叔願帶了俊卿習性自然比外人好,我一定告訴他好好在湖裏玩。”
  張氏又笑對安潔道:“抱殘守缺二劍,或許因為兩劍相合的一面是平的與普通寶劍相較,略有殘缺似的,所以取了那個名字,我傢自祖父開始,不習武事,當年相傳的‘抱殘守缺’劍訣就不知下落了,玉侄女告訴侄女婿讓他隨時留意,若遇上了莫要輕輕放過。”
  俊卿嘻頑,一飛豪爽兩人在湖中倒極其相得,直至七月上旬,此時不僅小雲小倩早已好了,便是一飛妻室張氏也已康復,七月十五中元節俊卿夫婦要回杭掃墓,方纔辭別而去,又到元妙觀拜別了一塵,策馬回杭城,白氏傢園。
  中元節後,俊卿便打算北上玩耍,安潔卻攔道:“婚後三四個月都在外面,你傢祖産銀號,機房綢緞莊的帳目也該清清。”
  俊卿自小坐在他祖父懷裏看算帳看慣了的,他修習上乘正宗的內功,自然而然的心靈手快運指如飛,雖然如此各處的帳目也十幾天才核完。
  安潔又拿了些花樣給他,道:“師父是師祖的關門弟子,我入師門又晚,在一輩同門中最小,習藝與和行走江湖時多得師兄姊的照顧,許久不見,你替我將這些花樣叫傢中機房巧手每樣織兩匹出來,我好帶去送他們的門下弟子。”
  俊卿自小歡喜替安潔做這些事情,接了花樣子,高高興興去了。
  安潔的花樣繁華富麗,別緻新穎,機房(作者註:即今之紡織廠也)中雖有巧手,然而織錦是快不來的,花樣一新,款式多變,織起來更慢,俊卿天天去催,也十餘天才好。
  織錦好了,已是八月中秋,有十裏荷花,三秋桂子,乃是西子湖上風光最好的時候,兩人都陶醉其中,流連不捨,恰巧金陵鏢局總鏢頭雙鞭呼延烈來了,安潔托他將十幾匹織錦一齊順了鏢貨帶去泰山,然後陪了他在湖上遊玩。
  雙鞭呼延烈,當年押鏢遇了對頭,鏢亡人傷,是醫仙救的,又憑面子替他把梁子解了,要回鏢來,故而他對醫仙感戴極深。上回又代江南二十四傢鏢局送了那震驚江南的焰火,宣稱要保白傢的財産無損,傢宅平安,所以時來看望。
  這時船窗四開,迎了清風在湖上遊蕩,俊卿拿銀匙舀着一顆顆的冰糖蓮子吃着,過往的畫舫樓船,弦聲歌影,靚妝倩女,見他傢的船來了,都揮手與他招呼,俊卿也一一揚手回禮,雙鞭呼延烈見他們夫妻言笑宴宴,玩得高興,他久走江湖,人情練達,心中一件事情,始終沒有講出來。
  他的話到了嘴邊,已經變得輕鬆愉快,無一絲嚴重:“姑爺,你與水上人傢很熟呢,安兒不生氣麽?”
  他以娘傢人自居,所以如此稱呼。
  安潔聽他有取笑自己為何不吃醋的意思,微微有些羞意,俊卿生性好玩不拘,卻不以為意,笑道:“自從俊兒青了一衿,入學做了秀纔,安姊便不生氣了。”
  雙鞭呼延烈不由奇道:“這是為何?”
  俊卿用銀匙輕敲玉盞,發生一種“林林”的脆音,笑道:“俊兒祖父衹有我這麽一個孫子,所以到那裏都帶着,便是生意場中酬應,樂戶人傢也不避忌,我小時體弱,大半時間住在安姊那邊就醫還好一點,後來狄老師為我煉小還丹,痼疾有望,住在傢中,隨了祖父,這些地方幾乎五日不去,安姊嫌我小小年紀,習性下流,再去看望狄老師與安姊,就沒有冰糖蓮子吃了。”
  雙鞭呼延烈大笑道:“原來你們夫妻吃冰糖蓮子還有這層故事在內。”
  俊卿夫婦都笑了,俊卿續道:“祖父樣樣容縱我,我在他老人傢最喜歡的湘妃竹下挖荀,金魚池裏抓魚,祖父看了也鼓掌贊妙,說是這經濟學問生産之道麽,原該自小便學練起來的。”
  呼延烈聽他說他小時頑劣滑稽可笑,不過是述他祖父深恩,倒不再笑他,他續道:“我無一事可以盡孝,祖父把我當寶貝似的,要現給別人看,我也不忍違拗,所以用心讀書青了一衿,士子不得入花葉,這些地方就不去了,安姊知我是真心不去,所以湖上往來與她們招呼,從來不以為意。”
  安潔卻白了他一眼,俊卿用銀匙輕擊玉盞,好似說這盞冰糖蓮子便是安潔並不生氣的鐵證似的。
  金陵鏢局是江南第一大鏢局,總鏢頭日與富商大賈相交往,知道他們對單生獨養的的子孫多半如俊卿祖父這般教養,讓他們多娶姬妾,逐酒色,不再有到外面去闖蕩事業的豪情壯志,呼延烈心中之話因此越加說不出來。
  須知此時正是清朝初年,宮府屢與大獄以圖鎮壓人心,道途上因為散兵遊勇彙聚了亡明的宗室遺臣,流寇餘孳,與及原來隱於深山大潭的緑林好漢,極其不寧,年青人出外闖蕩事業,官私兩面,都時有不測之禍,傢長們重視一傢的血嗣,所以有如此想法。
  呼延烈想了想,遂道:“你們這回托我捎帶的十幾匹織錦,可是送去給終南同門做皮貨的衣面?”
  安潔笑道:“怎麽不是,我聽師父講長白鼕日嚴寒酷冷,師侄女們入山一定要添皮衣,怕他們一時找不到上好的料子來鑲,所以纔送一些去給他們鑲皮衣面子,免得她們被別派弟子比下去了。”
  安潔從師遊俠,醫仙人緣太好,所以她從來不知江湖風險。
  雙鞭呼延烈心下暗想:“別人都打算拼命的主意,她卻策劃周祥,在比美上去占勝算。”
  俊卿聽安潔這樣說,問道:“安姊終南門下一共有幾位女弟子?”
  安潔笑道:“師姊是三位師侄女們好像一共是十四位,有沒有新收的,我就不知道了。”
  俊卿獻殷勤道:“安姊,我回去替你買上好的皮料一齊托呼延烈大叔送去。”
  安潔道:“江南怕沒有上佳的皮料呢?”
  俊卿是富室子弟,興致來了是擋不住的,笑道:“不妨,我從銀號去提二十萬銀子出來,就托呼延烈大叔的金陵鏢局保到京城去,統統辦了皮貨先盡安妹同門和師侄女們用,用不完的運回江南,正是入鼕最好的一筆生意。”
  呼延烈好不容易引起話頭來,怕他們夫妻又扯遠了,起立說道:“我這一回南下看過醫仙大哥,他有不要你們出山的意思,你們大婚纔半年,姑爺又數世單傳,你們不講去,我不敢開言,若如有興致一定要去,我便大膽相請你們急速趕去為佳。”
  他說時,深深一揖,俊卿安潔急急相攔神態威猛,他神情懇執,揖罷挺身道:“老實說我這回專程趕回江南地因為受過醫仙大恩自告奮勇邀約好手前去幫手的,回到江南就聽到姑爺太湖練功,威懾群豪,一掌之出全湖為之震動,赫赫聲威,震驚大江南北,四方推崇,不出世而得享如此盛名,都許為數十年來,江南所僅見的高手,我躊躇久之,終於下决心前來探問你們心意,若能及早前去,那真是謝之不盡。”
  他語氣微頓,又道:“安兒是終南門下,自然知道銅符飛碟是終南重器,掌門人連發三次,是要退位讓賢的,這一回也發了出來,召集退隱的長老出山,連你師祖一輩的人物,衹怕也要驚動呢,情形嚴重可想而知。”
  俊卿是年青人,被他講得意氣飛揚,幾欲引吭高嘯,安潔是終南弟子,聽了心下好性慚愧,暗想:“自己是終南弟子,門中如此大事,卻等別人前來相請,雖然自己藉延行程,另有苦衷,是出於一片兒女柔情,旁人不知豈不要責駡自己輕衊師門。”
  俊卿口中連連遜謝,眼睛卻看住安潔,安潔知道這是俊卿從小養成的習慣,每遇重大之事,總要等自己贊可,方纔放手去做。
  “大叔放心,安兒是終南弟子,自己雖然不能去。明天一早一定讓俊卿騎了快馬出門。”
  俊卿詫道:“咦!安姊……”
  安潔雙頰添了一點羞紅道:“你不要問,回去再談,你衹知道我要你算賬,又是機房織錦是有意想羈延你北上玩耍的行程便是了。”
  俊卿更加奇怪了,道:“安姊,小弟是陪安姊北方去玩耍,順便看狄老師的啊,安姊要不去,咱們便不去,為何不告訴我?”
  安潔兩頰更添了一點羞意,笑嘆道:“唉,我心中想不定若真講出來你一定不肯去玩的,可是我又有一點想你前去為師父幫手,所以沒有講出來,不想事情忽然如此緊急。”
  俊卿見安潔如此羞怯,大不類平常大方的風度,呼延烈在旁不好再問,心中好奇之念愈熾,兩眼定定看住了安潔,想從臉上把她的心意讀出來。
  呼延烈年長又飽經世故,見安潔兩頰羞暈未褪,上船來又時時拈着酸李酸梅等水果,心下幾分明白,這些小夫妻的閨房私事他可不便過問,遂接着安潔的口氣道:“本來衹是參王蛟丹引起的紛事,可是雙方按兵不動,你監視我,我監視你,門下弟子時起爭端,雙方都很有傷亡,鬧得越來越大,仇恨也越來越深,再加積年雙方的舊恨,所以各自改變原來的心意,打了先拼命後奪寶的主意,各門各派都譴人回山盡起派中好手前來去爭取這整個武林的生死存亡。”
  安潔天性慈和,不由嘆道:“這一場拼完了,爭參王蛟丹還有一場內哄,武林何辜,遭此劫運。難怪師父時時告誡我江湖兇險,但望天佑我終南一派少受傷亡纔好。”
  俊卿心中好奇之念得不到解答,想到安潔有“回去再談”的話,就想急速回傢,悄悄走去船後囑船娘掌穩了舵,大袖輕揚,他內力濃厚雄渾,頓然如疾矢勁箭離弦一般,嚮他傢後園衝去。
  頃刻至岸,小雲小倩前來接了安潔,辭別進入內堂,俊卿陪呼延烈出至前廳,俊卿沒有忘了方纔的話,果然拿了二十萬銀票要請呼延烈提出來送到京城去購買各式上好皮貨,還要登保費給他,呼延烈道:“無須如此,這回南下時,京中原有一票二、三十萬的銀子要我們鏢局保了到金陵來使用,我怕道路上大險,沒有答應,現在我把你的銀票給他,再換了他傢的銀票,你衹需派位管傢隨我上京去提出來使用便可。”
  俊卿問道:“大叔現在就走嗎?”
  呼延烈道:“自然,我南下來請人總算有了結果,再說我上京的鏢行夥計還在京城,等我回去看路上的情形,决定到底接不接鏢呢,晚了可不成。”
  俊卿叫過傢人白福來,給了他二百兩銀子在路使用,吩咐道:“你跟了總鏢頭呼延烈大叔到京城去,衹要是上佳的皮貨,不管是狐裘還是羊羔,盡二十萬銀子買了,選最好一二十件達到泰山集賢山莊來給我,其餘的怎麽辦,等泰山見面時,我再告訴你,現在你去備馬,馬上就走。”
  傢人白福是白氏傢奴,白傢若販賣皮貨,一嚮是他經手,他知俊卿的脾氣,說走就走,略一結束,一會出來,連雙鞭呼延烈的馬也牽出來了。
  俊卿送別了雙鞭呼延烈,心中還有一個疑團,急急往內房走去,老遠便嚷道:“安姊,我記起來了,自從太湖回傢,我與小倩提北上的事,你便開始嘆氣。”
  說完已走入房中,走到安潔面前,緊緊握了安潔雙手,說道:“這可該告訴我了吧?”
  安潔欲語還休,沉吟半晌,兩頰羞暈升起,低聲道:“我……我有了。”
  俊卿聽得一怔,忽然心中狂喜,壓住了聲音,問道:“安姊,你……你有喜了?”
  安潔羞暈滿頰,垂首至臆,微微點頭。
  俊卿突然引吭長嘯,聲音宏亮歡悅,前所未有,嘯聲響徹霄漢,傢下人等不知何故,聽了嘯聲俱都大驚,往園中跑來。
  俊卿嘯完,將安潔輕輕舉起,在室中直打圈子,大叫道:“小雲,小倩,安姊有喜,我要做父親啦!”
  小雲小倩聽他嘯聲早已跑進房來,衹見她舉着安潔直轉圈子,怕上了,所以站在墻邊,這時也高興大聲歡呼道:“小姐有喜啦,小姐有喜啦,恭喜小姐和姑父。”
  他吼得那般大聲,外面僕婦也聽得,衹聽得一聲聲往外傳去,大傢都道:“少奶奶有喜啦!少奶奶有喜啦!”
  安潔被他舉在空中,半天不得落地,轉得頭暈眼花叫道:“你看你又發瘋病了,快放我下來!”
  俊卿自小孤單,這一會知道自己做父親了,恨不得鳴鑼擊鼓去昭告天下,衷懷興奮,不能自禁,安潔雖叫,他也聽不見,直轉得他自己也開始頭暈纔將安潔輕輕放在椅上道:“安姊恕罪,一時忘情。”
  安潔皺眉蹙額,道:“我也不來罪你,衹是被你轉得頭暈得厲害。”
  俊卿憨憨的衹是呆笑。
  宗法社會,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一傢的血嗣看得極重,新婚不久,已經有了身孕,尤其在白傢這種人丁單薄的人傢,的確是天大的喜事,傢中僕從都齊集前來道喜。
  俊卿出至院中,衹聽一片恭喜之聲盈耳,他輕輕擊掌,遂安靜下來,開言道:“都去帳房那裏去領賞,每人十兩銀子,大傢高興。”
  歡呼之聲,爆發出來,聲震屋瓦,若非怕叛逆不道,大傢幾乎要為俊卿喊萬歲了,俊卿請了老管傢白忠義過來道:“除了傢下每人十兩銀子,各處買賣的夥計連機房工人在內,每人亦送五兩,今年的帳我核過一遍,頗有盈餘,你去告訴各自管帳先生這筆賞錢另外算,年下的盈餘分紅,將東傢那份也提出來分給大傢,讓咱們傢,大大小小一齊都快快活活的過這一年。”
  老管傢是他祖父的書童,俊卿不在傢一應事務通通交給他管的,對他這位小主人的浪費很不以為然,俊卿這般高興,他也不能勸,衹得笑應着去了。
  俊卿回身進房,安潔埋怨道:“你看你鬧得這麽天下皆知,叫我怎麽再好意思出去見人。”
  俊卿衹是笑,道:“他們反正是要知道的,這是好事,又有什麽關係。”
  安潔也笑道:“你總是這麽想得開。”
  俊卿笑道:“安姊給我做妻子,再愁眉苦臉想不開,那當真是傻子了。”
  安潔有一點羞,又有一點理直氣壯道:“你還不傻嗎?我都有三個多快四個月了,你還懵懵懂懂沒事人似的。”
  俊卿衹是呆笑不語,真有一點傻像,安潔看他高興的樣子,心裏忽然來了離愁別緒,輕聲嘆道:“可惜你明天要上路了。”
  俊卿傻笑不改,道:“我不去,我要在傢中把鬍子養起來,等着孩兒揪着我鬍子叫我爸爸。”
  這是他小時坐在他祖父懷裏學幹的好事,不知如何忽然想了起來。
  安潔心中雖有離愁,看他這付洋洋自得,認認真真要等着做爸爸的樣子,也微笑誘哄着勸道:“噢,俊兒乖,還是去吧,衹是記着要早去,要早回,別讓我惦記。”
  俊卿自小失了父母之愛,安潔懷妊在身,這不自覺流露出的小母親樣兒,俊卿看了真要癢入心田,更加沒有去意了,也學了安潔的口氣道:“噢!俊兒乖,俊兒不去俊兒在傢陪安姊。”
  安潔從來把他耍賴沒有法子,也衹得隨着他高興嘻笑起來,將離愁別緒,拋到九霄雲外。
  這時親親眷眷聽到他的喜訊,都來看望安潔,各處買賣上的夥計也成群前來道喜,擾擾攘攘至晚方罷。
  晚飯時安潔鄭重敬酒,要俊卿前去,俊卿無言喝酒,自然是應了。
  燈火靜靜的照着,安潔在一件件替俊卿理着要帶了上路換洗的衣衫,俊卿坐在床前,有茫然無措之感,兩人都心知明天要暫時分手是必然的了,他們新婚以來,時刻不離,恩愛甜蜜,不大想得出分手之後的感覺,衹是想到要分手,心裏已經空空洞洞的有莫明的悵惘。
  俊卿對安潔道:“安姊,讓小雲來理這些東西吧,我心裏怪煩的,你陪我說話兒。”
  安潔應道:“東西已經好了,我衹是再看一遍。”
  她說完將理出來的衣衫和一包珠子,一包葉子金,緩緩打成一個包裹,放在桌上,也在床沿坐了下來。
  俊卿輕輕將身邊安潔攬在懷中,揮掌將燈火熄去,冷冷的月華從窗靈照進來,伴隨着涼的晚風。
  安潔輕聲道:“我是不想你走的,非常不想。”
  俊卿也輕聲道:“我知道,安姊要我去是不得已的,若我不去,安姊自己一定要去了,而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讓安姊去的。”
  安潔輕聲叮嚀道:“你罡氣功夫初成,劍掌又是招式初創,若遇真正的高手一定會有破綻,你遇敵不論強弱,一定先要設法防身。”
  俊卿微微點頭,下頜碰在安潔頭髮上癢絲絲的,安潔又叮嚀道:“師侄輩男的有驕橫的,女的有刁蠻的,你不和他們生氣。”
  俊卿又頜首應了,安潔又叮嚀道:“師父一輩裏,師父是唯一在陰陽真氣方面較有成就的一個,若戰內力,多半是他出場的,你能替還是替他下來。”
  俊卿又應了,也輕身叮嚀安潔道:“我走後你早上要晚—點起床,晚上要早一點安歇。天心雙飛環助你在不覺中增進內傢功力,也不要再練功了。”
  安潔也微微頷首,她依偎在俊卿胸前,她頷首,溫潤玉頰與如雲秀發都隨了在俊卿胸前輕微移動,俊卿又道:“你沒事就替我們孩兒做衣服,做帽兒,做老虎頭鞋子,讓他生下來就有他媽媽做的衣服穿,他就不冷了。”
  安潔也應道:“嗯,我知道,你也早一點回來,我讓他等他爸爸替他穿第一件衣服。”
  他們依偎床前,望站窗前明月,輕聲軟語,叮嚀囑托都是些身邊瑣事,若不能親身照顧平生至愛的人,便由他將一千種叮嚀講一萬遍,也仍有詞不盡意的感覺。
  天上的明月西沉它留下來的涼冷猶存,暗空的萬點簿星,都掉落塵間,掉在蓮葉,落在荷花,化為千萬點晶瑩明潔閃爍生光的露珠,圓潤的露珠,有時會相合,有時要分離。
  俊卿振衣出房,手上拿了包裹,腰下挂了寶劍,小雲小倩一直送他出門,俊卿囑咐道:“我輕輕柔了安姊睡穴,她醒了你們替我好生勸慰,告訴她……”
  他仰頭望着曉霧迷蒙的天空,想了一會,方道:“告訴她我小時年幼無知任性驕縱,幸得她天性的溫柔慈和,所以纔沒有做什麽錯事,我在外會記着,請她放心。”
  傢人們圍觀相送,最歡喜講話的小倩今天一直沒有講過話,小雲送過絲鞭,輕聲說道:“姑爺,你也保重。”
  俊卿微微點頭,解馬鬆繮,揚手揮鞭,在曉風殘月裏縱馬而去。
  俊卿騎的是他最歡喜的烏雲蓋雪聰,遍身一黑,衹有四蹄飛白,筋強骨健,迅捷善行,他一路疾行,第一晚歇在嘉興,第二天下午到了蘇州,他受安潔囑托,來拜望吳一塵稟告一塵安潔懷妊,終南門戶勢弱,他孤身北上赴援,一塵為女兒欣喜,對那武林恩怨,衹是無言嘆息。
  次晨離了蘇州,他離傢中的柔情漸速,策馬越疾,行程越遠,他一路上中午打尖,夜晚投宿,屢聽離人言及,他傢杭城焰火的盛事,大江南北二十四傢鏢局合保一傢傢宅的平安,局外人不知是醫仙四十年情思天下的結果,都忍羨他傢的豪富,至於偶然武林人物酸談,對他武功的神奇也是愈傳愈盛,其實他自己知道“玄門罡氣”雖然是極頂的功夫,他初學外擊的功力不純,可不會一掌將三萬六千頃的太湖全部震動,聽了心裏有一絲得意,又有一絲件悵惘,這纔知道雙鞭呼延烈,為何以江南第一大鏢局總鏢頭的身份,前去杭城相請自己還未出世的士子萬裏赴援的緣故。
  他策馬疾奔,馬越快,馬後那一陣揚塵越重,懦怯的人吃了灰衹是嘰咕埋怨,氣壯的就要叫駡,虧得他自小任性,做起事來,對身旁別的事,嚮來不太理會,他記着安潔的叮嚀“早去早回”,一心趕路,所以叫駡由他叫駡,他卻聽若不聞。
  俊卿不數日已經出了江蘇,進入山東,第一站是犢崮山下的臨城,俊卿出城便即策馬,山險路狹,“烏雲蓋雪”雖然是良駒,也無法快行,衹見前面不遠有兩匹黑驢,從背影看左面是位銀白須髯飄浮的老者,右面是身材苗條的女子,緩緩嚮前而行,俊卿的馬到了他們身後,他們也如若無人,並不讓路。
  俊卿衹得勒馬在後相隨,俟機再一衝而過,衹聽老者嘀咕道:“我老人傢幾十年不出山,世界大變了,現在的小夥子不論從哪裏看,都有一百樣不順眼。”
  那少女也嚦嚦鶯聲,極其嬌媚的道:“是呀,住店不算帳,拿了金葉子砸在櫃臺的戥子上,倒象是別人沒見過金子似的,老祖宗,你說可氣不可氣?”
  俊卿既不能前衝,衹得隨在後面,聽他們言談消悶,所以聽得清楚清楚,他一路行來都沒算過帳,吃飯住店臨行總是隨意摸兩三片金葉子扔在櫃上打馬便走,現在他們明明是說自己,聽了更大為生氣。
  那老者被這少女一言也勾起怒火道:“簡直不像話,別人好意讓他路,他卻得意洋洋請人吃灰,真是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人。”
  俊卿小時做頑童吵架也是好手,一句:“現在叫人見見!”沒有出口,忽然想起昨天臨入城果然好似曾策馬疾行趕過這一老一少,他這纔知道,人傢是有意找麻煩來的,暗想:“自己會武之後還沒有尋人打過架呢,倒先和這一老一少學學江湖上嚮別人尋事生非的手段。”
  他好奇之念衝破了怒氣倒也不再生氣,他對那少女不甚在意,這老者坐驢上氣度之沉穩較之醫仙猶甚,心中自然深深警惕。
  他想到這裹那少女又開言了,道:“老祖宗,那小鬼是個四不像,文不文、武不武、男不男、女不女,美兒記得清清楚楚,再遇見了就讓他跟在後面吃一天灰。”
  那白發銀須的老言對這主意大為贊賞,道:“妙呀,你好生看住了,不要讓他過去,叫他乖乖的跟在後面吃一天灰。”
  那自稱美兒的少女嬌聲應是,兩人默默緩行,倒不再出言挑逗。
  俊卿對這衹見背影的少女言詞尖利也大為欽佩,暗想:“自己穿了秀士的青衫又挂了寶劍,被她認為文不文,武不武;身為男子,手上的絲鞭,擊劍的絲縧,花式精絶,是小雲紡織的,又鑲了各式珠翠,竟被她識為男不男,女不女,想不到自己這身樸素之中不脫華麗大方的打扮,使杭城士子生羨,群起仿效的,竟被她說得一文不值。”
  俊卿有安潔送的避塵闢毒大珠在身,這一老一少雖然有時故意揚塵,他也不會吃。
  他動了頑心,亦步亦趨跟在這一老一少身後,他這時想看一看這牙尖嘴利姑娘的正面的心思,倒在與他們相吵相駡的心思之上。
  俊卿漸漸被前行二人,提起興致,暗暗忖道:“普通人到了開始修習陰陽真氣,精華尚要內斂,自己一開頭就從他人手,所以一如常人,就連日常相處的醫仙安姊婚前也不會看出破綻,想來你們也一定看不出,倒要看人你們把我這無賴士子有什麽辦法?”
  那前行少女開始請俊卿吃灰,有興得很,可是俊卿甘之如飴,一直在後釘梢,緊緊跟隨,妙齡少女被個年青士子釘在身後,她就很不自在了,俊卿想一睹她的廬山真面,目光自然在她身後逗留,少女對少男的盯視最為敏感,她兩頰暈紅漸漸升起。
  旁邊那老者看自己這族內的重侄孫女與習藝師門的重徒孫女,遊俠江湖一嚮狠天狠地,聰明伶俐,不吃虧的,忽然吃了這無賴士子的啞巴虧,倒要看她如何應付,所以雖然那少女有點可憐兮兮兩頰暈紅的望着他,他也如若不覺。
  這少女先不知俊卿性性頑皮,挑達不羈,有避塵珠在身,也不畏蹄下的揚塵,以為他迷於自己的美色,目眩神移,呆呆的將兩匹黑驢的揚塵吃了一路,心下有些為自己的美麗高興,對這發魘的士子有些好奇,藉着峰迥路轉,雖然偏過臉去以示不屑,秀目餘光也偶而打量於他。
  這少女見俊卿俊秀疏朗,神采照人,瀟瀟灑灑,與自己想像中癡迷的樣子大不相同,兩目含情,笑盈盈的看着自己背影,美麗的少女見男子為她癡迷,她便大大方方,灑脫得很,若遇俊卿這般目光中充滿了賞鑒贊美,她就羞了,兩頰羞暈升上臉來,頭卻垂了下去。
  俊卿見她如此,頑心大熾,盯得越加緊了。
  那少女被他不聲不響盯得無可奈何,心中自責道:“哼,難道自己竟怕了這發魘的士子不成?”她想到這進而,毅然擡頭,衹見路前峭壁上斜生一棵梨樹,梨實纍纍,罩在路上,她微微點頭不覺一笑,暗想:“不讓你吃點苦,你也不知利害。”
  俊卿在她身後,見她望了梨樹點頭,大有贊嘆之意,便知她要使壞,見她走過樹下翠袖微揚,一枚金錢鏢直上三丈,跟着碗大一梨直往自己落下,心說:“好丫頭,她居然比我還頑皮,這一梨挨在頭上,非躺在路邊等着喂狼不可,既然如此,你可不要怨我了。”
  他心中如此想,嘴裏急急大叫:“唉,唉,這一樹梨若有昨夜夢裏仙女采一個送我解渴,當真是幸運得很哪!”
  叫聲未畢,接着:“唉呀!”一聲竭聲大吼。
  那老者與少女都在等這一聲“唉呀!”聽了一齊停驢回頭來看,卻見俊卿一手接了大梨,一手接了金錢,他把眼睛睞起來看梨,叫道:“妙呀!妙呀!”他把金錢舉在鼻尖輕嗅,大叫:“香呀,香呀!”
  那老者見自己的小孫女偶然受窘,很高興,可是見這無賴士子竟公然當自己的面與她調起情來,全不把自己放在眼下,大為生氣,叫道:“吠,你這狂徒,到底是哪裏來的?”
  俊卿好似對他手中的大梨與金錢入了迷,完全沒有聽見這老者的叫聲,仍自顧他自己叫道:“妙呀,妙呀!香呀,香呀!”
  那少女羞惱兼具,看老祖宗也被他耍了,想起他方纔袖手旁觀要自己好看,又有一絲絲覺得好笑。
  忽見俊卿將那金錢仔仔細細放入懷裏藏了起來,這就着急起來。
  那老者是一派地位極尊崇的長老,其勢不能與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動手,衹得大吼道:“吠,狂徒,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那老者內力精湛之極,這聲大吼,四山為之震動,俊卿這纔擡頭去打量這老少二人,衹見那少女,眉目若笑,嫩臉生暈,身材窈窕,寓剛健於婀娜之中,大不類自己往日所見的江南水鄉澤國中女子的玲瓏小巧,那老者除了雙眉極長,似已享耄耄大年之外,頷下須髯飄浮,卻無他異,衹是個鄉間老人的打扮。
  看完了方拱手道:“請問老先生可是與學生相談麽?”
  那老者看他沒事人似的,不由嗔目不語,俊卿轉嚮少女一揖說道:“這位姐姐請了。”
  那少女羞怒,啐道:“呸!誰是你姐姐?”
  俊卿微笑不以為意,笑道:“方纔老先生出聲宏亮,小生的話又聽不見,莫非患了重聽麽?”
  耳聾之人,自己聽覺不良,以為別人也如此,所以講話聲音要比常人高些,俊卿因他大聲吼叫,又不答自己問話故而如此說法。
  那少女聽他等於當面駡自己的老祖宗是聾子了,大為生氣,那老者受他譏諷,乃平生未有之辱,銀白須發蝟立,大吼道:“狂徒,你再鬍言亂語,我就揍你。”
  他雖講要揍,可是這老者門戶正大,自小的薫陶,他自持身份對文士揍不出手。
  俊卿好似真把他當聾子看待,也竭聲大叫:“你若揍我,我就扭你到學官那裏去,告你個毆辱斯文的罪名。”
  那老者為之氣噎大叫道:“美兒,我們走!”
  他當先策騎疾馳,他走得快了,騎後一條灰竜,美兒就走不快,俊卿頑心未退,他少爺脾氣,那裏受過別人如此呼喝,也微有怒意,所以一手舉了大梨,一手舉了避塵珠仍然緊緊跟在美兒之後,他心想:“你駡我,我偏跟,看你把我如何?”
  那老者一看上當,勒騎揮手,要美兒先走,自己來擋這狂徒,俊卿追在美兒身後美兒方過,他人馬也到了,老者這一回怒氣勃發,他自持身份不願打人,揮掌往俊卿的馬兒打去,唉,他哪裏知道,俊卿自小頑劣異常,這捉弄人開玩笑的本領的確要遠遠在他之上。
  俊卿美兒騎過的灰煙,屈指輕彈,一連三指都彈在那老者黑驢尾上,那黑驢痛不過,突然驢嗚直往往陡坡之上拼命奔去,俊卿人馬早已乘機過去,仍然緊緊跟在美兒身後,老者這一回發了真怒,高聲厲嘯,便欲騰身而追。
  就在此時轟轟之聲大起,滿空飄舞的都是磨盤大石,直嚮這老者與美兒砸去,臨城抱犢崮是天下奇險之一,這條狹路長約數裏,兩邊除了高約丈餘一段是歷年山上滾下碎石之故,尚略有斜坡而外,峭壁千仞,不可攀越,老者厲嘯連連,揮掌怒聲落石,顧人之外,還要顧驢,放眼望去,見前面的美兒也遭落石所睏,幸得十成落石中九成若下雨般照顧了自己,美兒雖然危急,倒還沒有喪命。
  這老者姓田,小名叫做野兒,當年他師父收他,道:“性子野了,是修習上乘內功的大害,我替你取名莫野,你自己念着名字,多多警惕自己吧。”
  田莫野退隱之後,自號野叟,昨天臨進城受了俊卿馬後揚塵,店中與美兒閑談,道:“若依我野叟田莫野當年的脾氣,當場便要他好看。”
  這句話卻被抱犢崮派在臨城各客店的探子報上山去,緑林人物既然打算要與白道豪雄拼命,知道各門各派都在分人回去邀請好手之後,各處要隘山寨,都有人專司截擊,衹要遇了孤身趕來赴援的好手,都一律設法殺了纔說,這野叟名望極隆,人莫與敵,所以連夜設了這條毒計,要將野叟與美兒活活埋在這山𠔌之中。
  這時美兒在前,雖然落石較少,然而她功力也不可與野叟同日而語,她雖然惱恨俊卿輕狂,但賦性剛直,也不願無辜之人因細故而殞身,她對俊卿道:“呆子,你快走,他們不會難為你,或許可以活命。”
  她見俊卿站在自己身側,一手捧梨,一手舉珠,仰目四望,她似不以為意,嬌聲高呼道:“你快走!落石無眼,受了誤傷後悔就不及了。”
  俊卿見她雖是女子,臨險不怯,臨難不敬,好生贊佩,倒不忍再開她的玩笑,指指手中的珠子,這時落石夾了灰沙,若無避塵珠,這女子功淺力薄,看不清高空落石來勢,無法運巧勁用劍挑去,衹怕一石就足以要她的性命。
  她也知俊卿的心意,看他一付不在乎的樣兒心中又是可感可傷,又是可氣,伸左手掃過珠子,嬌聲道:“呆子,我喊走,你就快走,若不幸遭亂石砸死了,不要怨我,我也活不久啦!”
  田美說時,心中傷痛,流下淚來,方纔一開始有落石之聲,她應變機警,飄身而下,抽劍時,一掌擊在黑驢身上,黑驢急叫而逃,她回身要叫俊卿也縱馬逃去,已經不及,衹得退往近處嚮內微凹的一處山壁,叫俊卿躲在貼壁,她站在外面用劍撥臨空落石,人到臨死,對最後一個相識之人,往往有說不出的依戀,俊卿雖然輕狂可恨,然而捨死忘生的緊緊相隨,款款深情以命相依,芳心何不感,她叫俊卿逃去,明知與自己的跑得不遠便被砸死的黑驢一般,也不見得有生望,可是心中傷痛還是不能自己。
  她忽然縱起,看準了三處落石,運勁挑去,就趁這個空擋,要叫俊卿逃走,嬌聲高呼道:“呆子,快走!”
  俊卿早已看準了下手的地方,一則要時時暗中相助田美,二則又在盤算大傢逃生之策,所以沒有動手,趁她躍起沒了後顧之憂,雙掌運足了玄門至大至剛的罡氣功夫,往面前微凹土質石壁略為鬆軟之處擊去,隨着一聲震耳欲聾的大震,終於被他擊了丈許方圓的一個大洞,急急用六竜禦天的功夫雙手兩足一齊運勁,將洞中碎石積土掃蕩幹淨。
  田美奮力上躍,全力出擊挑到第三塊大石,勁衰力竭,咔嚓一聲,佩劍斷為兩截,落下地來,把眼睛閉緊,握了避塵珠,淚流滿頰,對身外之事,不聞不問,是等死的了。
  茫然之後她忽覺身子被人握了兩臂拼命大搖,睜眼看時,原來面前正是那呆子,握了自己雙臂在搖着,他的馬也跟在身邊,衹聽他鬆手後,譏諷道:“呆丫頭,呆丫頭,你為何除了哭就衹會閉了眼睛等死呢?”
  俊卿說完解下挂劍的絲縧,將劍遞給她道:“你拿了連鞘當鐵劍用,撥開落在地下跳進來的石塊。”
  田美在他解劍之時,咬手指尖與舌尖都有微痛,這纔相信自己沒有死,她看俊卿將劍交給自己回身要走出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問道:“這是哪裏,我怎麽躲進來的?”
  俊卿大袖輕揮,將她送進洞內,道:“呆丫頭,你再問下去,你的老祖宗就完蛋啦。”
  俊卿掙脫她的拉扯,便即走入落石如雨的峽𠔌,他說話聲音不高,然而轟轟落石的聲音對他毫無影響,將語聲一直送到田美的耳中來,田美掩在洞邊張望,心中忽然被俊卿絶世的武功嚇呆了。
  俊卿一出,上面忽然又看到人影,落石群嚮他飛來,他身形飄飄,落石一塊也倒不了身邊,忽然引吭長嘯,縱身而起,嘯聲若竜吟若鳳噦,雙手兩足往滿空落石揮去,經他一揮,落石下降愈疾,他籍石塊反震之力,上升極快,岩壁上的人被他神功所震,止石不發,他輕擊,石壁,上升之快,較前尤速,上面發一聲喊,仍然嚮下瘋狂落石,可惜已經晚了,俊卿已升至峰頂。
  凡是伏兵暗襲之計,用得越毒越狠,主其事的人一定武功平庸,否則是大失身份的事,俊卿上崖出掌,崖邊堆積的亂石橫飛處,夾了數聲慘呼,頃刻便沉寂下來,一無聲息,俊卿順峭壁緩緩而下,一會兒便至峽𠔌底下,此時四野死寂無聲,衹偶而有一兩塊小石塊兒,從上流下有蹦跳滾動之聲。
  野叟坐在落下來的大石上看着他,美兒遠遠跑過來,一手握了他的寶劍,一手握了他大珠,她身後跟了烏雲蓋雪聰,滿地落石,極不好走,那馬不愧良駒,奮鬃長嘶還是跟了過來。
  她不記得他方纔輕薄無禮的可恨,直記得方纔兩人生死相依他溫文守禮的可愛,美兒現在已經擦幹了眼淚,明眸秀麗澄澈,晶瑩若一泓秋水,走至俊卿身邊遞增過劍,俊卿接劍仍然擊在腰下,美兒握了大珠送了過來,這珠是兩人生死之間相授,她緊緊握了避塵大珠送過來,無意中透露出不願鬆手的情意。
  這避塵大珠與另一顆闢毒大珠,乃是俊卿夫妻定情之物,俊卿是無論如何都非要不可的,仍是無言接過,美兒退步走往那老者田莫野身後站定。
  野叟坐在一旁,看兩人無言相與,有一片婉轉柔情,他偶然看失了眼,受了俊卿的戲弄,卻又受相救之恩,雖然心中惱恨,卻駡不出口,衹得坐在那裏,怒目而視,俊卿近前深深一揖,道:“晚輩余杭白俊卿,唐突長者,伏祈恕罪。”
  那老者大聲吼道:“老夫田莫野謝謝你相救了。”
  俊卿又是深深一揖,道:“田老前輩掌擊萬擔飛石,功力深厚,何需晚輩相救。”
  田莫野大吼道:“我老人傢功力深厚,難道要你來誇奬?”
  俊卿自小頑童做慣了,及長頑心仍然不能盡去,他受了慈心仙子的熏陶,本性善良,不會作惡事的,開玩笑之心是有的,侮衊長者之心是沒有的,在這突生劇變之後,言詞恭敬希望平下野叟田莫野的氣去。
  野叟田莫野是終南掌門人白石道出長的師叔祖,這一回發了銅符飛碟回終南山,召派中長老山相助,怕不恭敬,又遣了門下弟子野叟平素最鐘愛的族中的重侄孫女田美前去懇切相邀。
  田莫野莫名其妙,受了這場挫折,心中憤恨,若非是應掌門人之召,真欲拂袖而回。
  俊卿田美那邊以兩人之力,仍然喪了一匹坐騎,田莫野這邊卻人騎無傷,而且他這邊的落石在十成中要占去九成,雙方若是要較高下公平論斷他要占了勝算,可是以他在派中最尊一輩長老的身份,急難之來就應該有輕功臨空而上,身法奇幻莫測,終於破了落石之計呢,所以他坐在那裏心中怒氣始終不解,又發不出,衹得大吼泄忿,接了俊卿的話吼道:“那般囂張,你還言詞欽服麽?”
  俊卿一生衹肯聽慈心仙子吳安潔一個人的話,可是安潔從來是溫言軟語不會駡人的,除安潔之外,便是祖父偶然說他一句,他還要揪了他的鬍子大鬧不休,受了野叟田莫野的呼喝,耐性漸去,怒氣漸生。
  擡頭上望,見野叟身後美兒明眸中流露出來的全是懇求與柔情,心又軟了,笑道:“老前輩,無禮之處,不知者不罪,失言之處,就權當童言無忌吧。”
  俊卿不耐呼喝,美兒那樣望着他又不願發脾氣,他這是耍無賴了,意思是說,你年紀那樣大了,我已經陪了禮,你若再與我這後生晚輩斤斤較兩,那你是為老不尊了。
  他的心意那老者豈有不知,也衹得按捺了心中怒氣,問道:“你身法變化,全取竜形,到底是哪一派的門下?”
  野叟既為一派長老,近百年的經驗,自然見多識廣,一眼便看出了他武學的來歷,不會懷疑他是昆侖九現雲竜的身法。
  俊卿暗想:“這一回是去赴援終南派的,安姊又是終南門下的弟子,現在正要去看終南醫仙狄夢放。”
  所以笑道:“晚輩師門什麽派別,這一回出門是應一位終南名宿的寵召。”
  老少兩人一齊問道:“終南名宿?”
  俊卿看田莫野與田美如此神態,笑問道:“田老前輩與田傢姐姐也是終南門下?”
  田美聽他叫“田傢姐姐”心裏也很甜的,那野叟聽他“終南門下”之語,暗想道:“自己退隱數十年了,被門下銅符飛碟所召出山,沒來由受了今天這場氣惱。”
  所以恨恨道:“什麽終南門下,我是終南門上,我是終南門下的祖宗。”他是終南掌門人的太師叔,如此說法,不算錯的。
  俊卿不知他講的是實話,以為他又在駡街,倏然大怒,雙目精芒電射,美兒受他雙目突現的積芒所逼視,大為驚駭,野叟看了也微微喘了口氣,把氣壓了回去,精芒隨之斂去,回身上馬,狠狠一鞭抽在那馬背上,那馬發聲高嘶在亂石叢中嚮前奔去。
  俊卿無禮,不辭而別,美兒看野叟卻沒有什麽怒意,心知野叟也一定知道,是俊卿誤會了他語意之故,所以沒有再發怒氣,這便拔足嚮前奔去,口中嬌聲高呼道:“白大哥,白大哥!”
  這亂石叢中雖不好走,仗着千裏良駒,又有俊卿相助,所以人馬走得極快,頃刻已快出亂石堆積的狹路了,他聽美兒呼喊,駐足飄身而下,美兒在石上縱耀疾奔而來,其勢極速,俊卿突然飄身下馬,她筆直往俊卿懷內衝去,幸得俊卿伸手接住美兒雙手,方將勁力即刻消去。
  美兒被少年男子握了她的雙手,微微羞怯,怔了一會兒方將手抽回,說道:“老祖宗是我的曾伯祖父,又是現在終南掌門人的太師叔,他那樣講,可不是駡你,你不生氣吧?”
  俊卿纔知道是自己一時誤會,有點不好意思,笑道:“對不起是我誤會啦。”
  田美低眉合目輕聲道:“你可願意將這句話和我老祖宗再講一遍?”
  俊卿不響,美兒輕聲道:“你肯叫我美兒姐姐,我很歡喜,我可不見得比你大呢?”
  俊卿道:“我屬竜的,五月初九的生日。”
  田美盈盈拜下去道:“我小兩個月,小妹美兒拜見白大哥。”
  俊卿退步展袖相攔,還禮道:“大禮愚兄實在不敢當。”
  田美拜罷起身道:“白大哥,小妹美兒要一件拜見禮可使得?”
  這句話恰巧投了俊卿從小歡喜學做小大人的癮,道:“好,你要什麽?”
  田美輕聲笑語道:“求你將方纔那句話對我老祖宗再說一遍。”
  俊卿一怔,忽然發覺自己得意洋洋的,卻是鑽了她的圈套,笑嘆道:“唉,我贊你伶牙俐齒的會說話,看來沒有贊錯。”
  田美奇道:“你何時贊我了,我怎麽沒有聽見?”
  白俊卿將繮繩纏在路邊小樹,與美兒一齊嚮回走,笑道:“聽你駡我四不像時,我便贊了。”
  田美也笑道:“纔做了人傢大哥,好意思便翻老賬嗎?”
  兩人走回野叟坐處,俊卿果然拜倒行禮,道:“俊兒無禮,請恕無知之罪。”
  美兒幫野叟相責道:“哼,老祖宗何等身份,可不會與你一般見識。”
  她這樣說是要野叟一句也駡不出嘴。
  野叟看了美兒一眼,道:“你們何必特為趕回來做戲給我看,你們自己不生氣,我還一定要代你生氣嗎?”
  美兒流下淚來,她衹想要俊卿陪禮不挨駡,忘了老年人對孤獨最敏感,忽然發覺被兩小擠在感情的圈子外面,所以出語凄涼,美兒想了野叟從小對自己的愛護與照顧,哭着坐在旁邊石上拿絹帕直擦眼睛,嗚咽道:“老祖宗,是美兒不好,你叫白大哥起來走吧。”
  俊卿見剛健婀娜的美兒坐在那裏掩臉哭泣,一瞬間忽然引入起無限憐惜之情,所以懇摯相求,道:“是晚輩不好不該聽了幾句規諷之言,就想盡了法子要惹田老前輩與美兒妹妹生氣,態度輕狂荒謬。”
  野叟譏誚道:“你自己知道就好。”
  俊卿認認真真的道:“晚輩知道。”
  他不狡言撒賴認真認錯,野叟也微微消氣道:“你起來吧。”
  他如此忍氣,狂妄全都免了,自然是憐惜美兒的意思,美兒哭泣愈甚,俊卿也不空言相慰,懷中取出大梨,也在美兒身邊石上坐下。
  俊卿接了玉簪,將大梨和玉簪在青衫大袖上擦淨,用玉簪將大梨的皮削去,切了一片下來,就用玉簪簽了一直送到美兒的櫻唇玉齒之間,笑道:“美兒妹妹,別哭,白大哥請你吃梨。”
  他語言舉動都如哄乳嬰,美兒極羞,可是這梨歷險歷劫仍保存得好好的,也極不容易,野叟又在全力調息耗竭過度的真氣,衹得兩頰羞暈,張口接過。
  美兒哭泣本來眼圈紅紅,這梨入口,方纔真正的愁眉苦臉眼淚直流。
  俊卿看了便知道當路梨實纍纍何以無人采擷之故,他見田美將那梨兒好不容易吃了下去,情心大暢,頑皮天性不改,又切了一片簽了送過去給她。
  美兒礙了俊卿的情面,不能將梨吐出,用力咽下,已經吃得痛淚長流,牙根被酸澀浸得幾乎要掉下來,極為甘苦,見他又送一片過來,滿臉的嘻笑頑皮,這明明是惡作劇了,使勁用絹帕將眼淚擦幹,狠狠白他一眼,閉眼張口來接,衹聽俊卿說道:“你吃一片,我吃一片。”
  美兒睜目見俊卿已將送來那片梨兒改回放入他自己口中,慢慢咀嚼,緩緩下咽,臉上容色不動,細細品嚐,忍不住問道:“味道還不錯吧?”
  俊卿微張口噓氣,贊道:“不錯,餘味悠悠,你要不要再來一片?”
  美兒被他一提,牙根又酸起來,客氣道:“味道既然不錯,白大哥還是自用吧。”
  俊卿果然又運簪世梨,美兒劈手將簪奪過插在發上,俊卿雙手捧了大梨狠狠一口啃去,美兒一掌揮去打在俊卿手上,將俊卿手中的梨兒震得飛去半空,落在地上,笑着駡道:“呆子,你真要吃嗎?”
  俊卿反手將美兒玉手握住,笑着問道:“呆丫頭,我真要吃嗎?”
  野叟沉聲道:“你們不要說話,我定心調息,聽到崖上很有人聲。”
  兩人呆子叫過來,呆丫頭叫過去,語意大是輕狂,所以聞野叟說話即時住聲,果然崖上有移動的聲音,人數且還不少,衹是一批一批的聲音都漸去漸遠,好像是方纔暗算的伏兵,受俊卿威風所震,屏息凝氣躲在一旁直到現在方纔成群離去。
  俊卿笑對野叟道:“是崖上兩邊埋伏的些嘍羅走啦。”
  美兒也笑道:“你沒有出掌傷他們。”
  俊卿搖頭,說道:“沒有,我衹對他們面前堆積的石塊出掌,頂多有三、四個人受一點飛起來石塊的誤傷,他們一停手我也就順懸崖下來了。”
  兩人拼命找話講,想蓋過心中的羞怯與惶恐。
  野叟已經調息復原,起身道:“我們先出狹𠔌,其餘的邊走邊講吧。”
  美兒牽了墨驢,三人一齊前行到方纔俊卿美兒避難之處,便就俊卿掌擊出來避難的洞穴,將美兒騎的墨驢埋了,美兒手上牽的野叟的墨驢見同伴喪亡,慘嘶驢鳴不已。
  美兒也連連嘆息,道:“方纔兩崖上的伏兵,若將這邊落石再添一點,白大哥不能趁空而上,不知是誰來葬我們了。”
  俊卿少見兵災,見墨驢被砸得血肉模糊,惡心得很,埋了之後,解了他的烏雲蓋雪聰,衹催快走,直到出了狹𠔌口外,方纔透過氣來。
  三人站在狹𠔌口外,俊卿要將馬送給美兒騎,美兒不肯,道:“你自己騎什麽?”
  俊卿輕搖手中的絲鞭,笑道:“前面有馬的地方,我可以拿鞭子去換一匹來騎。”
  他鞭上偏鑲珠翠,價值不菲,此話卻非誇口。
  野叟在旁沉吟半晌,這時說道:“我們還是回臨城去。”
  美兒詫道:“回去?難不成我們怕了他們?”
  野叟搖頭,道:“不是怕他們,緑林這般埋伏重重,同道的子弟遇上了要吃虧的,我既然遇見,不能棄之不顧。”
  以野叟在武林的聲望,若所經之處,不能庇護同道的晚輩乃是大為失臉之事,而且道義上也說不過去。
  美兒聽了,一臉為難之色,終南這一回人手不足,纔發銅符飛碟去請山中歸隱的長老出山,到得自然越早越好,何況銅符令所至,祖師爺傳下來的規矩,也不許無故稽延。
  她與俊卿共同經歷了這一場大險,生死之間性命相依,相識時間雖短,心中已將俊卿當作極為親近之人,所以看了俊卿一眼,笑對野叟道:“老祖宗,我們還是先走,這些事情還是托白大哥吧。”
  說時轉身又對俊卿道:“白大哥,這件事情就煩你好不好?”
  俊卿笑嘻嘻的把繮繩遞給她,笑道:“好,那些事情就交給我好啦。我是來給終南派搖旗吶喊助威的,在那裏出手都一般。”
  野叟見他們二人三言兩語已把事情說好,遂將手上一個碧玉斑指脫下給了俊卿,又將終南門召集同門弟子的暗記畫給他,道:“我們應銅符令之召,不得不快走,你來看狄師侄的事,我見面會替你告訴他。”
  俊卿應了。
  野叟又道:“暗記是臨危時求救用的,所以衹要同道的弟子看了都會前來相訪,你再以斑指傳我之命。”
  野叟是數十年的江湖磨練,離別是等閑之事,言畢上了墨驢,對美兒道:“我們走吧?”
  美兒口中應是,手上拈了蓋雪烏雲聰的繮繩卻並不上馬,心中不盡依依惜別之情,半天方道:“白大哥,謝謝你啦!”
  俊卿見她傷別,笑道:“衹吃了我一片梨兒便謝嗎?”
  美兒輕聲道:“我不是和你說這個。”
  俊卿道:“你放心,再見面我請你吃山東的萊陽梨,不讓你酸得到現在都好像還要流眼淚的樣子。”
  美兒被他說得眼淚再也流不下來,氣道:“我便那般饞嘴?”
  俊卿斂了臉上嘻頑的笑容道:“你走吧,我知道。”
  這句話上下毫無關連,不過意思是很清楚的,上一句催她快走,下一句說他知道。
  俊卿沒有講他知道什麽,美兒也不問他知道什麽,她聽了輕身上馬,與野叟一起道別,然後鬆繮而去。
  美兒伴着輕捷的蹄音在馬上時時回身揮手,俊卿也揮手遙遙相應,他手一直舉在頭上輕揮,野叟美兒已經轉過山彎遠處了,他也忘了拿下來。
  忽聽身後一個嬌滴滴的聲音說道:“唉,手舉得這樣高,是要去抓天上的太陽麽?”
  俊卿驀然回身,看見路旁樹林走出一個妖妖嬈嬈的女子來,媚態天生,嬌聲嬌氣的形容絶美。
  俊卿毫無江湖閱歷,俊卿內傢的修為漸臻峰罡氣外發之方雖不熟,可是耳目聰明是與內傢修的深厚同時具進的,衹因他毫無江湖閱歷,所以聽而不辨,直至那女子開口譏諷於他,方纔發覺有人走近身邊。
  俊卿自小隨他祖父在畫舫樓船中廝混,見的妖嬈女子極多,倒也不以為意。他知那女子是要引他說話的意思,所以裝做毫不在意,逕自嚮狹𠔌中走去。
  那女子低聲譏諷道:“救命恩人在此,意也不知拜謝?”
  別人好好和俊卿說話,他還要嘻笑頑皮,這女子如此對他說話,他若答言,便語言上先落了下風,所以聽若不聞,仍自緩緩前行。
  那女子不能忍耐,一躍而過,攔在路心道:“你別走。”
  俊卿深深作了一揖道:“姑娘,有道是好狗不攔路啊,你為何在路心?”
  他行動有禮,語言刻薄,幸得那女子歡喜打情駡俏,並不生氣,接口道:“你不應該叫姑娘,你應該叫老娘。”
  這老娘是北方人對母親的稱呼,她是有意占便宜了,俊卿被她嬌聲媚氣的引起興致來,笑道:“好,老娘們,有道是好狗不攔路啊,你為何擋在路心?”
  俊卿在“老娘”下添了個“們”字,極其挖苦,那女子卻認為他知情識趣,嬌笑連連,將手中綢帕一揮,在俊卿臉上“拍”的一聲,被俊卿下意識的一伸手抓住了綢帕的角兒,倒像是兩人各執一端在搶這幅綢帕似的。
  她媚笑道: “你要麽?便給你。”
  這幅銀紅的綢帕,在她抖得“拍”的一響時候,俊卿衹覺得一股深香,襲人欲醉,等俊卿抓住帕兒,的角尖她鬆手一送,將帕兒兜頭蓋在俊卿臉上,俊卿還以為她在和他玩呢,想抓開了之後,再挖若她幾句,報復她無緣無故的戲弄自己。
  一念未完,衹覺身軟足酸,嚮地上倒去。
  那女子輕輕走上一步,接住俊卿即將倒下的身軀,將俊卿半扶半抱的扶人林邊草地上嬌笑道:“我叫七巧迷魂花如玉,別號是這方迷魂錦巾旨上取的,媽媽要我貞靜自持,守身如玉,所以取了如玉做我的名字。”
  俊卿毫無江湖經驗,不知江湖上的兇險,雖然身入敵手,他也毫無懼怯之念,此時身雖酸軟無力,知覺未失,笑道:“誰問你了?”
  七巧迷魂花如玉不理,繼續說道:“我姐姐告訴我,你們男人壞的多,好的少,要我看見歡喜的,先捆起來,送去給她評定優劣好壞,你是第一個。”
  俊卿這就開始有點憂慮,道:“你姐姐在哪裏?”
  花如玉很為高興,笑道:“不告訴你。”
  俊卿不言,運氣想將吸入的迷魂藥物逼出體外,人體內有陰陽二氣,心、肺、脾、腎,又應金、木、水、火、土五行,花如玉所以叫做七巧迷魂,正是因為她的迷魂藥物能將七種藥性,合在一起循陰陽五行之變,相因相生,一直侵入體內的五髒與氣血之中,俊卿是醫仙高徒,運氣略略一逼,便知藥性厲害,絶非短時可以成功。
  他運氣緩緩試了一下笑道:“你迷魂藥物為何配得這樣刁鑽古怪的討人厭?”
  花如玉的“七巧迷魂”能禦陰陽五行之變,使人運氣剋製之時,剋陰則陽生,剋“心火”則“腎水”因之而盛,若非練成了“玄門罡氣”,體內真氣分合由心,又深知藥性將真氣分為七支,同時將迷藥逼往丹田,加於練化,否則絶對無法消解。
  俊卿口中取笑,心裏此時卻不再大意,衹是緩緩運氣逼毒,花如玉把他上身倚在懷內,好似十分高興,笑着應道:“我的七巧迷魂,別人想聞還聞不到呢,有什麽地方討人厭?你再瞎說我就把人耳朵撕下來。”
  她說完了怕俊卿不信,用勁力擰了一把,俊卿竭聲大叫:“唉唷!”
  花如玉笑嘻嘻的用檀口輕輕噓氣吹着他的痛處笑道:“對不起,我不知你這麽怕痛。”
  口中噓氣是暖曖的,吹入耳中便癢癢的,俊卿被她弄得無法運氣,駡道:“那你為什麽不擰你自己的耳朵?”
  花如玉笑道:“痛一下要什麽緊,我方纔若令人多請你吃幾塊石頭,你命也沒了,還有什麽痛不痛?”
  俊卿諷刺她道:“這樣說來,我沒有被你害死,倒要謝謝你的饒命大恩了?”
  花如玉正正經經的講道:“那自然,你大婚在西湖放焰火顯富,又在太湖翻江倒海的練掌,經少山主回來一說,緑林動了公憤,都說你狂妄囂張,渺人太甚江南便由你逍遙,北五省可由不得你猖狂。今天若不是我請命跟了來,石頭衹砸田傢祖孫,你還能這般安閑自在?”
  俊卿聽她長篇的講話,得空繼續凝神運氣逼毒,她說完了,又頂了一句道:“我和你非親非故,用不着你這麽好心?”
  花如玉笑道:“好,既然如此,我不帶你去看我姐姐,我要用鐵鏈子把你琵琶骨串起來,當猴兒牽着沿途拜山,一直牽去太行山,看你還兇不兇?”
  俊卿嗤之以鼻道:“你試試看?”
  他經許久調息,毒已消去大半,身軀已能轉動,說完頭一仰,一頭錐,腦後枕骨敲在花如玉璇璣穴上,振衣而起道:“你還兇不兇?”
  又伸手抓住她身後的長辮,笑道:“我提着你的辮子,一路提到泰山去赴會,讓天下群雄作證,我饒你一命。”
  如玉笑着央求道:“快解開我的穴,等天黑了,我和你去救人。”
  俊卿為人頑皮,大不計較勝負,不過要他在高興頭上住手也極難,笑道:“離天黑還早呢,等到了那時再說。”
  這時兩人賓主易位,花如玉臉上笑出來一個春天道:“我對你真是一片好心,你怎麽一點也不知好歹,恩將仇報。”
  俊卿笑道:“你先說救什麽人,讓我看值不值解你了的穴道?”
  如玉道:“我不能說,我帶你去,看到了你自己救,我也不背了緑林的義氣。”
  俊卿應聲道:“好,那你便像這樣子,再多坐一會兒涼爽涼爽。”
  他們兩人此時在林中樹蔭草地之上,清風徐來,倒不覺中午炎陽之苦。
  如玉媚聲媚氣地嘆了一口氣道:“姐姐講你們男子壞的多,好的少,果然不錯!”
  俊卿看她如此,倒有一點不忍,笑道:“我肚子餓了,你若應允替我好好做餐飲,我便饒了你的小命。”
  花如玉喜歡道:“好,你先解穴。”
  俊卿手中鬆了她的辮子,一掌拍在她大椎穴上,這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一股暖流衝入如玉體內,被點的璇璣穴,頓然解了。
  七巧迷魂花如玉站起身,瞻前顧後,掠鬢理釵,她似乎自小受過訓練,一舉一動都媚態撩人。
  俊卿笑道:“別這麽風騷好不好?”
  花如玉飄了他一眼,媚笑道:“我自風騷我的,與你何幹?”
  俊卿拍拍肚子道:“肚子餓啦,姑娘的午餐在那裏?”
  花如玉不答,一笑轉身往山上林中走去,俊卿跟在她的身後,也嚮上走,衣香鬢影,在鼻尖,在眼角。
  她在前行,遇到山崖陡峭之處,仰頭上望,長長的辮子嚮後揚起來,拂在俊卿的臉上,俊卿信手握住她的辮梢,兩人一前一後嚮上行去。
  直至崖頂方纔崖上推石之處,如玉找了塊桌面大小的巨石,將包頭的銀絲絹帕,墊在上面,從旁邊樹枝上取下一個小包裹來,打開放在桌上,俊卿見裏面全是吃的東西,油雞、熏魚、燒臘,幾乎樣樣俱全,忍不住笑道:“原來是個饞嘴姑娘。”
  如玉把他握辮子的手拿下來,揪了一把,嗔道:“請你吃東西,還要貧嘴,你也不想想,你馬那樣快,我要不是帶了幹糧,走小路捷徑,怎麽能趕在你的前面?”
  俊卿選了條油雞腿,拿在手上便香氣撲鼻,吃在嘴裏更是又香又嫩,味道正好,贊道:“你買菜的本領不壞!”
  花如玉笑道:“你這狗嘴居然也會有句贊人的話,真是不易。”
  俊卿肚子實在餓了,也不答辯,衹是吃雞,花如玉卻隨意拈些燒臘鹵味吃着,說道:“少莊主梅子豪從江南回來,說了你好多壞話,這北五省緑林都奉他父子為首,所以群相附和。他們看不起我們姊妹以迷藥稱雄,我忽然起意用七巧迷魂帕想法把你抓來殺了讓大傢看看,叫他們以後不敢再說輕視迷魂藥物的話。”
  俊卿笑道:“你因此便跑了一趟江南?”
  花如玉笑道:“自然,否則我怎麽能隨在你身後趕回臨城抱犢崗來。”
  俊卿把手中雞骨丟得遠遠的,又拿了一條雞腿道:“那你為什麽不動手?”
  花如玉媚笑道:“我到杭州,包了一條畫舫,就住在上面,湖上姊妹們把我看作自己人,什麽話都告訴我,講你這個壞東西從七歲就開始逛窯子了,我想這種人殺了也沒什麽不應該,就信口駡了幾句。”
  俊卿把口中雞腿放下道:“唉!唉!本大爺在此,你不要當了和尚駡賤禿好嗎?”
  花如玉嬌笑道:“船上的姊妹們也這樣講,原來她們大半是你小時淘伴,所以都替你說好話,說得我也有些喜歡起你來,晚上去你傢探道,聽說人要到泰山去,這時是必經之路,我就一路跟下來,準備在這裏想法把你抓了送去給我姐姐們看看,我是暗裏上的山寨,他們設落石之計要暗算野老兒,我怕你跟在一起受了誤傷,所以請命而來。”
  她說時停了一停道:“以後的事情你都知道的,你破了落石之計,我把嘍羅都打發走了,來追蹤你們的去處,果然把人抓住,不想你又姦又壞,別人和你好好商量,你卻乘機施暗算,真是偷雞不着,反讓兩條雞腿被你吃了去。”
  俊卿“哈哈”一笑,把第二根雞骨又摔得遠遠的笑道:“姑娘的姐姐如何稱呼?”
  花如玉遲疑了一會兒,方道:“大姐叫做麗水,二姐叫做妙月。”
  俊卿見她一直嬌聲媚氣的說話,談到她姐姐的名字,竟略有羞怯之態,心下微有奇怪之感,道:“等我把人救出,再去尋人通了訊息,一定去拜望姑娘的二位姐姐。”
  如玉輕聲謝了,見俊卿並不再吃,遂將巨石上的東西重新收好,放在一旁,道:“你要不要在草地上睡一會兒,我們要太陽下山才能走吧。”
  俊卿忽然笑道:“睡是不要睡的,你柔腰如柳,轉折生姿,跳舞給我看呢?”
  如玉氣道:“你怎麽專出自己享福,別人受纍的主意,再說太陽這麽大,也不是跳舞的時候。”
  俊卿在傢中,一呼百諾,嚮來是動嘴不動手的,見如玉雖然嬌嗔,卻並無拒絶之意,笑道:“否則,日也悠悠,何以遣此永晝?”
  花如玉也笑道:“舞,以後空的時候再跳,今晚可能會有鬥爭,你還是靜心調息,養精蓄銳吧。”
  俊卿依言在樹下,靜坐用功,他武功不高,然而內功之深厚,已入天下第一流高手之林,頃刻便神光湛然,面上一片祥和,進入三花聚頂五氣朝元的境界,花如玉這纔憬然而悟,何以自己的七巧迷魂居然會失風的原因。
  等到夕陽西下,兩人結伴上路,花如玉叮囑道:“人是由你救,千萬不要出手傷人,婦人女子更加不能傷害,你允我好嗎?”
  俊卿本着君子遠庖廚的道理,殺雞殺鴨也極少看,又受慈心仙子吳安潔平日薫陶,這不能隨意傷人,乃是黑了下來,如玉領了俊卿穿枝拂葉,在林間隱處嚮山腰行去。
  直到二更以後,如玉方在林間停身下望,道:“到啦,燈光掩映處便是,我先進去,你過盞茶時分再來,我們臨城再見,女子不論好壞,都求你不要傷害。”
  她說完便自走去,俊卿目光敏銳,見她走到那邊屋外,未曾出聲呼喚,門先開了,可見屋內有人專司守望之責,隱隱約約聽到大傢叫道:“三姑娘回來啦!三姑娘回來!”
  俊卿由此猜知屋內主持之人,多半是花如玉的兩個姐姐,怪不得她一再叮嚀,不要傷了婦人女子。
  他毫無夜行的經驗,不知如何方能欺近屋去,而不被人發覺,等了盞茶之久,還不能動身,這時晚風吹來,樹濤如海,俊卿方始得以從山間的林樹一棵一棵,依次輕輕縱去,從最近屋邊的一棵大樹上,翻人院中陰暗之處。
  俊卿鼻尖聞到了一些檀香的氣味,他見前院闃無人聲,所以放心大膽,在窗隙間嚮裏看去,衹見香煙繚繞,佛像錯落,原來是座佛堂,他心內疑惑未解,聽後院人聲雜亂隱蔽着身影朝後走去。
  這後院依山而建,俊卿見窗上燈火明亮,不便窺探,衹得躍上房頂,輕輕伏在瓦上,揭開一片瓦,嚮下看去,衹見下面極為寬敞,似乎一半是挖空山腹修建而成,所以外觀卻平平無奇。
  底下淫歌豔舞,綺麗風流,圍在廳堂的四周,待那些女子舞到身邊,便動手動腳,毫無顧忌,幸得房屋建得極好,男女尖嘶極喊的笑鬧之聲,卻並不十分外溢。
  正中設了一席,上首坐的是一個年約五十餘的瞿鑠老者,頷下微須,旁邊兩個風信年華的妖豔女尼相陪,衹聽那年長的一個道:“全寨主,你看我們水月庵訓練的這班歌舞還可入目麽?”
  全寨主,似乎並不受眼前的奇景所惑,呵呵笑道:“庵主何必客氣,水月庵的清歌妙舞,不僅本山的弟兄,自從立了規矩,為山寨立功許其入庵觀賞之後,上陣開爬之時,人人奮勇爭先,便是太行山的梅總舵主父子看了也贊不絶口呢?”
  俊卿這纔知道,這原是一個座以庵堂為掩飾的山寨耳目,聽老者的口氣與普通城中的樂戶人傢也相差無多,花如玉的姐姐叫做“麗水”、“妙月”,這庵堂又叫水月庵,看來這兩個女尼,多半便是如玉的姐姐了,難怪她提及之時會有羞怯之感。
  那年紀略青的女尼也笑道:“可惜今天落石之計,三妹回來還不肯認錯,雖然全寨主並不以此相責,愚姊妹也深為慚愧呢?”
  野叟是何等身份,他既出山自然是緑林的大敵,今天不除,便是極大的後患,這老者輕輕用言語帶過,令麗水與妙月都極為感謝,兩人都連連敬酒敬菜。
  這時豔舞在急管繁弦之下,跳得越疾越蕩,男男女女都放浪於形骸之外,老者連連飲酒,他口中雖然責怪自己策劃不周,心中還是對請命而去主持設伏的七巧迷魂花如玉不能釋然,嘆道:“這一回本寨全力放在隱蔽形跡,和防野老兒萬一出睏尋仇,各頭領們抵敵不住的上面,以致功敗垂萬之際,為緑林留下了這個強仇,實在令人惋惜,太行山梅少山莊前面,還望令妹能婉轉設辭,解釋一下。”
  麗水、妙月先還以為他一片好心,雖知酒後露真言,他竟有將全部錯都推在如玉身上的意思,麗水首先不悅,道:“太行山總舵主怪罪下來,自有大傢承當,這一回若能預先找個紈褲子弟做替死鬼,在野老兒入伏之時跟在裏面混鬧,使他無法察知埋伏,再由庵中女子設法把那突現的少年引開,雖不敢期其必成,或許比這樣勝算少而敗算多,空有全山好手,竟不能傾巢而去,好得多吧?”
  麗水庵主這幾句話,恰恰刺在全寨主的痛處,又顯了水月庵之能,全寨主全勝是太行山主梅若望的臂膀之一,精明幹練,所以特別按置在這北五省的門戶抱犢崗上做寨主,麗水的話他豈有不知之理,雖是酒後,也在老臉上添了一層微紅,衹得藉酒遮臉又飲一杯,哈哈一笑道:“庵主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少山主這回從江南回來,意興蕭索,卻對令妹屬意甚殷,想藉此討一杯鼕瓜湯喝喝,並無別的意思在內,賢姊妹要原諒我出言不慎纔好。”
  麗水妙月見他當時道歉,再說如玉自行請命又把事情辦砸了總是她的錯處,所以應着全勝的話,拿言語把話岔開。
  俊卿在房上下望,見歌舞人形都越來越不堪入目,又聽不出個所以然來,擡頭四望,除了前面的佛堂之外,就是身下這座大廳,別無其他地方可資隱藏人物,心想:“如玉雖然是嬌聲媚氣的告訴自己,有同道人物失陷在內,可並不像假話,那麽人究竟在哪裏呢?”
  他擡頭四望,轉側之間,看見左側上方山上嚴樹之間有個白白的小手在幌動,仔細一看,正是花如玉在嚮自己招手,他正在毫無主意之時,所以看她招手,便即騰身一躍數丈,嚮她那裏縱去。
  如玉接了他們的雙手,趕緊用力往下扯去,兩人一齊縮在樹葉茂密之處,俊卿聞了她身上的濃香,笑着低問道:“你身上這麽香,是不是也薫了‘七巧迷魂’的藥料?”
  花如玉用手捂了他的嘴,在他耳邊輕聲道:“那老頭兒極鬼,你縱身太疾,衣襟帶風,他一定會出來察看。”
  果然房門一開,那老者走了出來,四邊張望,沒有人影,還是不放心,輕輕跳上瓦去,低頭看見俊卿揭去的屋瓦,冷冷一聲道:“是何方朋友,既然看得起水月庵,為什麽不正大光明的出來見見。”
  俊卿便欲挺身而出,卻被如玉緊緊拉住,在他耳邊說道:“不要理他。”
  這時歌舞喧嘩之聲已停,麗水、妙月亦縱上房來道:“全寨主看到什麽了。”
  全勝指指那片被俊卿揭去的瓦道:“我在席上聽到點聲音,因為人聲樹濤,聲音太雜,不敢確定,所以藉了方便,緩步而出,那人也真機警,已經先行避開了。”
  全勝大吼道:“何方朋友,全勝在此候教。”
  衹聽山下遠處一個聲音,若斷若續送了過來,道:“武當掌門人無塵遠道前來拜望全大寨主。”
  如玉不由低聲言道:“該死的老鬼,故意為我姐姐們惹禍,看我將來饒他。”
  像全勝這般望空而吼,等於是把附近經過實的夜行人全都得罪了,雖然荒山野地不見得便有夜行人,他存心不善也是極其明顯的。
  全勝心裏也是暗暗叫若,今天的狡計不成,走了野叟,又受了麗水、妙月兩姊妹的冷言冷語,一肚子的氣無處發,偶然吼一聲出了氣,偏又遇上了這等大對頭,可是禍已然闖了,也說不出不算,衹得應聲道:“小老兒全勝恭候大駕光臨。”
  說完他的手下蜂涌而出,麗水、妙月無奈,衹得開了庵門率衆而出,要知武當自元朝邋遢祖師張三豐開派,十數傳至今,歷代好手輩出,執天下玄門武林的牛耳,掌門人的身份豈是尋常,便這樣千裏傳聲的內力,也非同小可,不論是全勝還是麗水、妙月,都不敢加以輕視。
  俊卿見人都走遠了,低聲對如玉道:“我們去救人吧。”
  花如玉也低聲道:“人傢掌門人也來了,何必我們費事,兩邊結怨。”
  俊卿這纔知道失陷的原來是武當弟子,便不言語了,這時山下一行五人,身形快速,早已站在庵門前面,全是道裝打扮,當中一人星冠羽衣,三綹長髯飄浮,微微稽首,道:“貧道到貴寨去拜望,聽說寨主不在,正在悵惘之際,不想卻在此處相見,真是幸運得很。”
  全勝心中有鬼,連稱不敢。
  麗水、妙月也上前施禮說道:“既然不與貧尼相幹,那麽現在先讓過一旁,事完之後再在佛堂待茶吧。”
  無塵重新微微稽首道:“兩位庵主也請慢行一步,貧道也有一點小事請教。”
  麗水、妙月衹得停步還禮道:“道長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有話衹管吩咐,貧尼們還取違拗不成。”
  俊卿問如玉道:“掌門人旁邊那四個道士是什麽?”
  如玉對他不識武林中出名的武當掌門護法的武當四劍,很為驚奇,道:“你不認得嗎?那是武當四劍:飛雲、飛霞、飛雪、飛霜。”
  俊卿對這些武林掌故,毫無印象,聽如玉這樣說法,雖知必是武林名人,也衹輕輕“啊!”了一聲。
  武當雖衹五人,然而掌門人無塵再加武當四劍,天下都可去得,水月庵卻衹有全勝與麗水妙月算是硬手,強弱之勢已極為分明,如玉的姐姐們身入其中,自然更為清楚,語言間已有拿話示弱,請他不可以大欺小之意。
  無塵容色不動,道:“貧道門下有幾個不肖弟子,山行迷途,不知是那位收留了,還請引出一見,以便貧道代門下拜謝援手之德。”
  無塵已經知道得這樣清楚,那是决然賴不過去的了。
  三人心中本來不和,麗水、妙月知道必是無塵在抱犢崮山寨之中,已經問了個清楚,不過因為他們下弟子受女色所迷,乃江湖上極為不恥之事,恐貽門戶之羞,所以不肯明言罷了,所以接口道:“道長……”
  全勝看他們姊妹齊心出口,心知不妙,也開口叫道:“道長明鑒……”
  無塵沉聲道:“庵主們請說,貧道洗耳恭聽。”
  他聲音不高,可是把三個個的聲音震得語不成聲,空氣中流動的就衹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威勢震懾全場,全勝雖想辯也不得不住口,衹有在心下暗暗戒備。
  如玉聽無塵追究武當弟子的事情,不自覺的捏了俊卿的手,手心直出冷汗,直到此時危機已過,心知衹要兩位姊姊應付得法,便可無礙,方始放下心來,兩手輕輕拍着胸口,說道:“好險!”
  俊卿的手原被她緊緊捏在手心,她引手一拍,等於拿俊卿的手在她的胸前雙峰,俊卿看她忘形物外,不由輕輕一笑。
  她這時寬心大放,心境甚好,把俊卿的手狠狠用勁放下,低聲說道:“你笑什麽?”
  俊卿嘻笑低聲道:“沒有什麽,我笑‘好險!’”
  如玉擰了他一把,也不再講話,凝神嚮庵門前面看去衹見麗水侃侃而言道:“道長明鑒,我們緑林人物互通聲氣,道長是知道的,全寨主打獵歸途天夜,想在本庵息一腳,雖然男女有別,貧尼們可也不能拒不收留。”
  無塵微微頷首,麗水繼道:“全寨主的從人,我們出傢人也無權過問,貧尼所知大半都在這裏了。”
  她說時,一指全勝身後的那些山寨之中的頭目,又接着道:“好像還有幾位在暗房之中歇宿,大概一時沒有驚動,是不是道長的門下弟子我們不知,待我去請出來請道長親自過目吧。”
  她這番話不但自己推得幹幹淨淨,使全勝也還有狡辯的餘地,且可以使武當派不失面子,所以無塵微微點頭道:“那煩庵主遣人請出來一會。”
  麗水知他是不欲自己姊妹二人一齊離去之意,所以轉身對妙月道:“二妹,就請你去一趟吧。”
  妙月知道暗室機關衹有自己姊妹知道,別人去也無用,所以告退之後,急急走去。
  一會功夫,她的身後跟了五個衣衫不整腳步蹣跚的少年男子出來,他們被夜風一吹,又看了掌門人陰森森的面容,這數日來的奇夢,剎時醒了過來,畏畏縮縮的走嚮前去道:“徒孫們拜見掌門人。”
  無塵不語,重重“哼!”了一聲。
  全勝乘勢道:“我山中行獵,見他們迷途山中,所以順便帶了同來,不知是道長門下,冒犯之處,請恕不知之罪。”
  無塵心中極怒,這樣面子上雖然好看一點,傳出去也是大傷武當派的尊嚴,“嘿嘿!”冷笑了兩聲道:“全大寨主說那裹話來,門下受寨主周全愛護之處,無塵感謝不盡,今日夜裏,就此別過。”
  他說完微微舉手在胸前一禮,帶了門下自去,此時,就連如玉與俊卿也覺空氣中很有異感,卻不知何故。
  半晌,衹見全勝雙手抱拳在胸,久久並不放下,忽然一陣微風吹過,他的整個身軀,“撲嘶”一聲嚮前撲在地下,無聲無息的死去,顯見無塵方纔滿腔怒氣,臨去稽首時下了毒手。
  如玉在俊卿身邊,伸伸舌頭道:“武當的長拳,起首一式,都這麽厲害,虧得他沒有找我姊姊們的麻煩。”
  俊卿第一次看見殺人,雖在遠處,心中不無凜懼之感,問道:“人明明是你姊姊藏的,為何他把氣出在全勝頭上。”
  如玉道:“他要承認是我姊妹們藏的,便等於承認他門下弟子軟骨頭,好色貧花了,也是老鬼應當遭報,想替我姊姊惹禍,卻替他自己送了終。”
  俊卿很不以為然道:“他怎麽可以如此?”
  如玉因無塵不找她姊妹們麻煩,又替她殺了她討厭的全勝,心中對他很有好感,辯道:“他掌一派門戶,一舉一動要顧到武當派遍布天下弟子的顔面,那是不得不如此的,再說,你難道要他殺了我的兩位姊姊你才高興是不是?”
  俊卿道:“自然不是,不過既然留此無事,我也走了吧。”
  花如玉跟蹤了他一路,知道他雖然嘻笑好玩,可是這一回去了,恐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沉吟半晌道:“你還來看我姊姊嗎?”
  俊卿神情淡漠道:“過兩天有空,自然來拜望。”
  如玉知道自己姊姊的不堪之態一定落入他的眼中,也為人不羈,那也罷了,那臨危棄友,必定使他痛恨不上,可是又無從解說,俊卿講有空再來拜望,可是他一路兼程急趕,到泰山去赴會,哪裏會有空,明是推托之辭了。
  想了一想,道:“我送你下吧?”
  庵門前全勝的從人,有幾個粗魯的正在和麗水妙月為全勝死的事情大吵,想來定是他生前的死黨。其餘的擾擾嚷嚷的也在旁起哄。
  如玉衹看了一眼,便牽了俊卿的手,從旁邊小路而行,她多年在此,路徑方向極熟,既然入了林中,俊卿見岐路縱橫,茂盛濃蔭將月光遮得一絲不剩,衹得跟住如玉身邊,被她牽了手,亦步亦趨的前行。
  小路盤旋麯折,久久未盡,俊卿問道:“姑娘,你沒走錯路吧?”
  七巧迷魂花如玉把他手放下,坐在路邊樹下,抱首暗泣,半天方嗚咽道:“路早已走錯了。”
  她一語雙關,既承認她帶錯了路,又悲嘆她自己的身世,俊卿無語可以安慰,默默無言。
  這時殘月西沉,晨星寥落可數,東方灰朦朦的一片曙光初現,俊卿勸道:“夜晚將路走錯了,等天亮了,可以找出正路重走,何必傷心啼哭。”
  如玉擡頭,淚眼迷離道:“真的嗎?”
  江湖上衹有一條路,入了黑道再回頭,那是白道既難容你,黑道也不能容你活命了。
  如玉的姊妹麗水、妙月當初也不過一念之差,卻陷溺至今,無法自拔,所以如玉有此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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