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欧阳云飞 Ouyang Yunfe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1年)
冰剑寒情
  作者:欧阳云飞
  好一个天之骄子俊卿。
  新婚喜庆之日,一手“玄门罡气”轰动大江南北,一招“六龙御天”使整个消沉的江湖白道为之振奋。于是,少林、武当、昆仑、终南、华山、峨嵋……等十三个门派,聚集泰山首推俊卿为白道盟主,为了夺取武林至宝——万年参王,他们过五关,斩情魔,几经曲折,终于查出使黑白两道相互残杀的阴险狡猾的清室魔爪。在了解事情真象之后,白道和绿林共同协作,勇歼恶魔,刀劈有秉天地间奇淫的恶蛟,夺得了武林至宝。
  此书熔爱情于惊险打斗为一炉,结构新颖、独特、情节曲折、惊人,读后使人有回味无穷之乐。
  一、新婚佳节露奇功
  二、救援路上遇怪事
  三、多情嘻闹烦愁添
  四、遇恩师再传绝技
  五、十三门派选盟主
  六、寒锋初露受挫折
  七、血腥风雨初告捷
  八、揭穿阴谋歼顽敌
一、新婚佳节露奇功
  杭州西湖湖心矗立着一根冲天巨柱,绕着湖边与苏堤却是四十八外都各立一根较小的石柱,每根柱子都有一根手指粗的丝绳连着湖心那支鹤立水中央的巨木顶上。
  这是大江南北二十四家镖局合送终南医仙狄梦放嫁徒的一堂焰火,特别从京中请了名家黄火炎到杭城来准备的,若非他的巧思,湖水深而沙细,光是湖心巨木便树立不起来,这人玩火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便他的名字“黄火炎”也取得滚熟烫手,立树银花焰火之技,天下无出其右者。
  今天是白、吴二府的喜事,白家在江南财雄一方,又是余杭世族,上人早故,小主人白俊卿今天娶亲,那自然是一城轰动,可是江湖豪客们,不远千里之遥去请人纪年筹划,送这一堂焰火,那完全是因为医仙的面子了。
  江湖上人物从小锻炼筋骨,等闲不生病筋强体健活到期颐大年,可不是什么难事,然而若求到医仙,生的病,受的伤,却十有九个非他的灵丹妙药,神术奇技不能活,四十年结恩天下,今天嫁徒,风声传了出去,四方震动,送来的添妆,不知有多少,却以这一堂焰火名贵。
  只要等一会儿新娘子慈心仙子吴安洁,一点着了它,从此昭告天下,白家的千万家当,就由大江南北二十四家镖局联名作保,再也无虞剽掠劫索,有钱不算数,要保得住太太平平的不让强匪恶寇生凯觎之心,才算是脚色。
  羡慕男家的,是家中有女待字闰中的母亲们为主,她们说:“这才叫做结得好亲家呢,嫁过去便当家作主,一点翁婆姑嫂的气都没有,夫婿又年纪青青的中了秀才,真是人是人才,钱是钱财,唉!……”
  语意中未尽的显然是为她们的女儿抱屈。
  羡慕女家的却都是少年子弟,尤以江湖豪客的门下为甚,那么多人前去求亲,医仙千挑万选,将徒儿耽误到二十七岁,不嫁便罢了,现在却嫁了,使他们心中都忿而不平,他们说:“妻美婢艳不必说;便是凭医仙的德望,也是一生一世在江湖上受用不尽,为什么偏嫁给这个酸秀才呢?”
  言下颇有非我莫属之概。
  江湖人物粗豪,有话便冲口而出,读书的人固然轻武练家子也轻文,白然觉得慈心仙子吴安洁嫁得实在不值,新婚三天无大小,可以依着性子闹房,只得在这上面,等会儿想法子出气。
  炮竹之声,劈劈拍拍响了起来,这是亲迎的轿子已经到了男家,大家都蜂涌过去相看。明知红巾盖脸,凤冠霞帔,一点都看不见,脚就是不听指挥,要走过去相看,人面虽然看不见,看起来好象格外有意思。
  心中虽隐隐约约的有一些妒念,看了新郎白俊卿的俊秀疏朗,也为之心折。新娘子走在氍毹红毡上,虽然是缓步而行,然而头上凤冠。连插的珠花儿也纹丝不动,想闹房时恶作剧的,就在这个上面添了主意。
  赞礼的人,声宏气壮,虽然是赞礼名手,新夫妇依他的声音行礼如仪,一直到送入洞房,揭去红巾,新娘子娇容如花,脚小如锥,由得围观的妇女如何会挑剔,也都讲不出一句挑眼儿的话来,只挑起心底由羡生妒的一点妒念。
  见他人美满,念自身零落,由羡生妒,这也是人之常情。
  西湖的山水秀丽,名闻天下,游人常至之处,有西湖八景之称,那是“柳浪闻莺”、“平湖秋月”、“三潭印月”、“雷峰夕照”、“花港观鱼”、“苏堤春晓”、“曲院荷风”、“双峰插云”,白家在“柳浪闻莺”的附近,后园滨湖,广大开阔,布置佳妙,可以收一湖山水。
  白家的“沁园”,虽是私家的庭园,也是蜚声余杭的胜处。两三百桌流水席,都开在这里其中靠假山的一桌,坐了一个豹子头大环眼的英悍少年,同席之人只从送他人席的接待之人口中知悉他姓梅,他入席之后与人不交一语,低头闷饮,席上的少年偶而对新娘子有一言二语的轻薄之词,他便怒目而视少年人谁也不是省事的,然而他虽然无礼,目中的精芒与阴冷,却叫人懔然住口。
  这时渐渐已入二更了,宾客们也酒醋耳热,天早已黑了下来。
  可是从湖面上望出去,环湖边上影绰绰的人山人海,都是挤满了来看这堂焰火的人群,经过一年的渲染,杭州人空城而出要来看这场热闹,满城都一片暗沉沉的,无一丝灯火,湖上的画舫楼船,也都将灯光掩去。
  白家的童仆们也开始此往彼来的,逐次将灯火熄去,宾客们知是要放焰火,都聚集到湖边预先布置的着台上去了。
  待到灯火全熄,只留下陪房丫环小云小倩二人手中所举的两束火把,火光能熊照在脸上,越显得娇艳欲滴,新夫妇受贺客的催促缓步而来,等走到火光所及之处,暗沉沉的四野,倏然爆发出来一阵欢呼,欢呼声从湖上湖边送出去,直至山野。
  杭州城有名闻天下的古刹如灵隐,静慈、三天竺、虎跑等,向来是佛家圣地,这掌焰火虽然是送来贺新婚夫妇的,也有为一方祈福禳炎的意思,所以久候之余,见他们新夫妇前来,欢呼声响彻云霄。
  两人走近了,见小云小倩一脸无可奈何的神色,抬眼望去,只见原来设在湖边岸上的药引子,不知被谁人设法按在距岸上一丈五六远近的湖中水面上去了。
  慈心仙子吴安洁,看了心中为难,这堂焰火是二十四家镖局局主们送的,都是自己的叔伯长辈,其势非由自己亲点是不成敬意的,若用轻身功夫纵出去,想到新娘子穿了八幅罗裙在湖上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实在令人难堪。若是改用长竹竿绑了香火去点,对新娘子的身份也极不相宜,那付狼狈样儿,火把下千千万万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传出去便是千千万万个笑话。
  安洁心中微微忖思,四周的人也凝神屏息注视,或者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或者是奇绝天下的绝技,完全在新娘子的灵心巧思如何运用了。
  只见慈心仙子吴安洁,眼看小云小倩举在面前的火把,灵机一动,微微躬身,双掌合于胸前,缓缓推出,小云小倩的火把已合在一起,火把上的火焰应掌而起,分出一股火焰,平平的飞出去,八尺而止,又退了回来。
  武家的招式变化,虽然各有巧妙不同,有时难于辨别高下,内力却是一招即知,丝毫假借不得,在慈心仙子的年龄,掌风内力有如此成就,已经极为不易,四野都传出一阵低微的赞叹惋惜之声。
  慈心仙子经此一试却己增了信心,屏心静虑,气纳丹田,合掌运劲将一团火焰再送出去,这时湖上虽有微风,那片火焰却凝然不动,直直向前移去,到一丈二三时,去势方缓了,吴安洁心中一叹,知道自己的修为,力止以此,捉狭的人大概也算准了这是自己这年龄内力修为的极限。
  心知便是再运一掌,将火焰击飞,可是热力四散,也一定点不燃前面的药引子,心中虽然黯然叹息,自己的夫婿是文士,不能在这紧要关头助自己一臂之力,也只得缓缓收了内力。
  忽然奇迹也似的,那团火焰仍然凝而不动,不由心中狂喜,知道定有高人暗助,紧急之时,无暇察看原委,运内力再补一掌挥去,火焰笔直飞出,跟着“滋滋”一声,暗红色的火花微冒,可见药引子已经点燃了。
  但见一个流星,尾端带起一条色黄的芒尾,电也似疾,沿丝绳而上,直往湖心的冲天巨柱顶端飞去,园中贺客与四野来看焰火的群众,随之发出如雷的掌声,震天的欢呼声,再没有一点私心,这是人对创造奇迹的英雄,没有保留的称赞。
  高逾十丈的湖心巨柱顶端随之开始放出红绿色的焰火,同时四十八个流星分四十八路,沿丝绳而下,较方才上溯,尤为迅捷,直向湖边四十八根柱子的顶端飞去,在湖心巨柱的焰火渐冲渐高时,湖边也开始放出红绿的焰火,不久满湖遍洒的全是上冲焰火如伞似菌的散下来的花雨,这时湖平如镜,在湖上是焰火向上冲,花雨向下洒,映了天上的焰火,湖下也是焰火,似直向地心冲去,满湖的花雨却又似从湖水深处向上洒来,直似欲冲破水面一般。
  焰火渐渐泛为异彩,七色彩霞依次而变,天上湖下都被映照得绮丽而变幻莫测。
  慈心仙子吴安洁这才定下心来,搜索方才暗助自己渡过难关的恩人,记得方才自己身边除了小云小倩,就只有自己新婚夫婿白俊卿了,小云小倩的武功是自己教的,功力绝不可能比自己还高,俊卿人虽然俊秀疏朗,临风玉立,可是一双大眼睛,迷迷朦朦的绝不象内力修为有成的精芒电射。再说他从小六阴脉相之中,暗藏绝脉,若不是自己师父终南医仙狄梦放炉中一炉“小还丹”,只怕今天命也不保,要谈内力,也绝不可能达到可以帮助自己的程度。
  六阴脉相之中暗藏绝脉,固然人自小便极端聪慧,可是若不得三清门中,至高无上的真传,练成“玄门罡气”,便是道家至宝“小还丹”,一炉也不过多延他十数年的性命而已。可是就算得了真传,小小年纪也练不成天下武林中高手梦寐求之的“玄门罡气”,慈心仙子虽然私心窃愿是他来相助,却也不会猜想到他身上去,只得将疑虑放在心中。
  湖上忽又传出欢呼之声,原来焰火放了一盏热茶之久,乐坏了千万观众,此刻已然完了,却在湖心大木之顶上,四面吊下四盏径丈的大灯来,灯内看得清清楚楚是一头老鼠,灯是按走马灯的方法做,绕柱缓缓转动,同时一声微震柱心一团火球冲出,直达百余丈高下,散开来却是十个大字:
  “金陵镖局
  同贺
  威远镖局”
  这十个字在天空一闪即隐,就听得湖边四十八根大柱其中东西南北四方面的有四根柱子上站了四个人,齐声道:“白氏家业,鼠年由金陵威远镖局合保啦!”
  这四人是两家镖局特选的喊镖趟子的好手,又是四人从四面同时发声,所以全湖都听得清楚分明,喊完了都盘柱而下,隐入暗中,子鼠的走马灯也绕住三匝飘飘荡荡掉落湖中。
  这是十二年生肖的走马灯,依次从湖心巨柱上挂落的还有丑牛、寅虎、卯兔……等,每次等一团火球冲入天空现出两家镖局的名字的时候,都有两家镖局的趟子手分四面在湖边柱上喊出他们镖局轮到的生肖那年的镖趟子来。
  全湖围观的群众无不为之震动,富家大族请镖局派人护院那是常事,可是这二十四家镖局合保一家的家业安的,那当真是骇人听闻了。
  直至又肥双胖的亥猪走马灯也飘下湖中,这一回吊上落上的却是七级浮屠,浮屠是梵语,乃是佛家纪念功果的建筑,其实就是宝塔。
  四盏七级浮屠,这却是按照天灯的法子做的,热力蕴于内,冷气流于外,顷刻之间,药信将束缚都烧断了,便见七级浮屠,受了灯内的热力上冲,都向天上飘去。跟着一声宏亮爆音,四十九根柱心中,各自冲入天空一团焰火,半空中方才散开,除了湖心巨柱上冲的那焰火最大最巨散开是“百年好合”四个大红字之外,四边四十八处上冲的也是“吉祥如意”、“凤凰于飞”、“白头偕老”……等各种样吉利祝福的大字,又大又亮,而且历久不熄。
  湖边的大柱并且又跟随着从柱中喷出彩霞漫天盖地的七彩焰火来,群众们抬头看天空,低头看湖边焰火时却见湖心巨木尖顶上已站了一个人,这巨柱与湖边不同,四面空荡荡的都是水,无法从柱旁盘柱而上那必然是顶先藏在柱中,倏然钻出站上去的。
  半空中有历久不熄的各式灯火与湖边的七彩霞辉又经水平如镜的湖水映照,天心湖心都一般的光亮,真是烛天照地,那人虽然站在湖心巨木尖顶,四围火光也照得他须眉毕现。
  只见他铁塔也似的站在那里,虬髯绕颊,神态威猛之极,他环身行礼,团团一揖,虽然只得一人,说话的声音却比方才四个趟子手的声音还要宏亮,说道:“在下是金陵镖局的总镖头双鞭呼延烈,现在代表大江南北二十四家镖局局主来献这一堂焰火,实在不成敬意。”
  说至此处微微一顿,续道:“江湖上的高亲贵友对白氏家业都请看在局主们的面上,高看一眼,局主们日后知道了,一定都有一番心意。”
  说完后只听湖边一阵叫好。
  其声方毕,白堤上一个声音,自一老者口中送了出来,语音不高,可是清晰分明,远远而言,却如在耳边闲谈相似,声音直送到耳边来,可见内力精练,尤在那总镖头之上,说道:“狄梦放敬请上覆各局主,盛情拜领,改日专程就去各人府上拜谢厚赐。”
  语毕又是一阵欢呼。
  双鞭呼延烈,讲话时,大家都在猜测他是如何上去的,他讲完了,都在等着看如何下来,四下都是潮水,那高高的巨柱有十余丈高下,栽入水中自杀可以,只是若做了落汤鸡实是大失总镖头的身份。
  湖边的人代他挂虑,他自己却不以意,望着白提向医仙狄梦放行礼,回过身来又向着新夫妇举手握拳,完了之后,一转身,一抬脚,人却像分火流星似的,向苏堤上的一根柱子,沿着那根手指粗细的丝绳泻去,一只脚踩在绳上,以金鸡独立之姿,迅若电闪一般,向苏堤方向疾滑,滑至中途,距水已至五丈之内,一叶小舟,双桨翻飞,疾驶而来,又鞭呼延烈在绳上滴溜溜一个筋斗,往下射去,稳稳的落在小舟之上,那小舟上微微一沉,去势不减,霎眼间便从桥下穿出去,隐入暗中不见了,西湖四边的群众这才认真叫起好来。
  这时焰火都熄了,赛鲁班果然不负他的盛名,满城仕女每一人都看得心满意足,天空只有七级浮屠,还有一点黄光,在遥远天边幌动,好似天上的星星。
  白俊卿与吴安洁也在小云小倩的伴同下,贺客们的祝贺声里,退回洞房之中。
  贺客们因天已午夜,妇女孩子们都赶回家,纷纷散去,武林子弟又为慈心仙子吴安洁方才惊人的内力所慑伏,如此深夜,也无意再闹,新夫妇在房中不久便清净了。
  安洁虽是侠女,在新房之内,却被羞意盖过了英风,好不腼腆可怜,熊熊的龙凤花烛,将两人的双双俪影,映在茜纱窗上,便天上的那弯新月看了,也嘻开了大嘴在为他们两人的幸福而欢笑。
  那假山边阴影下,静静立了一人,正是方才席上闷饮不语的梅姓大环眼的英悍少年,他站在那里好似始终不曾移动过,看着窗上俪影,阴冷的目光,好像要喷出火来,半天始渐渐转过身去,起步脚下便如有千斤之重一般,一步一步的走出了白家庭园,口中低语呢喃,声音里有幽恨,有羡慕,有妒忌。
  新婚的日子,总是过得迷迷糊糊的,俊卿、安洁也是一样,也不知如何第一天已经过去了,也不知如何第二天又过去了。
  这是第三天,这天有两样大事要做,第一件是做饭,叫做:
  “三日人厨下,
  洗水作羹汤。”
  小户人家,为人新妇的,便从这一天开始要为一家的家事操劳了。白家是世族,事情自有婢仆其劳,然而“民以食为天”,吃饭是人生大事,所以“入厨”也是大典,慈心仙子吴安洁,虽是侠女,也未能免俗,几千年的文化,在这些地方,便自有其威力。
  金盆打了水,手指沾一沾,这是洗手。用锦帕擦干,丫环送过新锅铲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是执铲掌杓。再在金盆沾水擦手,新妇在夫家按照奶奶所规定的一条条一款款就算已经意思到了。
  中午吃饭,俊卿举碗齐眉,说道:“谢谢安姊厚赐。”
  安洁不由羞笑,答道:“你尝尝愚姊做的饭菜,滋味还好吗?”
  虽然只是意思到了,两人吃饭夹菜,心底都自有一番温馨,奶奶经虽然罗嗦,也有他的好处,无论如何,这餐饭名义上总是妻子为夫君做的第一餐,自然而然要为新夫妇添一些甜密与情趣。
  三朝回门,是这天的第二件大事。
  慈心仙子吴安洁原是吴中名画师吴一尘之女,十岁时丧母父亲哀痛逾恒,病倒床上,恰巧儿时旧友终南医仙狄梦放也回乡扫墓,医仙医好了他的病,却医不好他的心,一尘将小女儿吴安洁拜在医仙门下学艺习医,竟在苏州元妙观出家修道去了。
  吴一尘出家,道号仍然取了一尘,这一回嫁女,若亲自出面,出家人嫁女,那是成了笑话,所以虽然从吴中赶来,仍然托了医仙出面。
  安洁坐在妆台前面梳妆,心里已经想着在梅林小筑的家,青铜宝镜里面,荡漾出来的,有时是老父的影子,有时是师父的影子。
  父亲出家十七年了,他送自己上轿,老泪纵横的样子,可实实在在不像个出家人的样子。
  师父行侠江湖近四十年,淡泊自甘,鲠介自持,别人送得来酬恩的银钱物品,黑道人物送的,他一定接过来叫他自己送回原主,白道人物送的,他接过来一定托本人去施舍寒衣热粥,他以医行侠四十年,炉中金丹存命,手上金针渡世,重伤绝毒不知救过多少人,从来不破例收礼的,别人送来给自己做添妆的,他可是破例全收下来了。
  安洁坐镜前,觉得自己新婚三天,从来不曾象现在般这想过家过。
  她用牙梳,梳着长发,梳得长长的头发,又黑又亮,又柔软,然后挽成髻用玉钗插上。
  俊卿在一边调脂弄粉,这时递了过来。
  安洁将宫粉抹匀,再点了胭脂,却又拿手巾来擦去,又重匀宫粉,再点胭脂。
  俊卿见她又有想拿手巾去擦的意思,不由笑道:“从来脂粉污颜色。肌肤已然润白,抹粉不会更白,双颊已然晕红,再点胭脂也不会更红。”
  俊卿坐在安洁的身后,看见安洁在镜里白了他一眼,竟态消魂,更加得意了,笑道:“脂粉都只帮不是美人的忙,如果是美人嘛,徒然污了天然的颜色。安姊,你说我的话可对?”
  安洁从镜前回身,笑对俊卿道:“照你的说法,我真是天仙化人了?”
  俊卿有点得意,又有点痴情的道:“自然是如此。安姊本来就心肠慈悲,貌若天仙,所以称做慈心仙子。”
  安洁笑着取笑他道:“胭脂宫粉可都是你要我抹的,依你的说法,我到底是美人呢?还是不美的人呢?”
  俊卿只是呆呆而笑。
  安洁笑道:“你说,你说呀。”
  俊卿看看赖不过去,笑着辩道:“安姊自然是第一美人,不待问而知。”
  安洁却不肯放松,接着问道:“那你为什么饭前饭后,都逼了我浓妆艳抹的打扮?”
  俊卿笑道:“我私下许了心愿,要替安姊作这些调脂弄粉的事情,便只得委曲安姊了。”
  安洁微微有点感动,说道:“你许了心愿,我怎么不知道?”
  俊卿憨憨的笑道:“十一年前,小弟七岁受安姊奔马蹄下求命之恩,私下便立了这个心愿,安姊自然不知。”
  安洁听他小小年纪却出这些怪主意,笑道:“你怎么想起这个念头的?”
  俊卿有点不好意思,笑道:“安姊救了我,又诊出六阴鬼脉之中,暗藏绝脉,常常留小弟住在梅林小筑,请狄老师替我诊治。”
  稍停续道:“早上起身安姊总是将脸洗了便去院中练剑,有次我问安姊道:‘大姐姐,你为何从来不擦粉呀?’我还记得安姊将脂粉拿在手上轻轻颠了颠,说是:‘唉,这些东西调弄起来怪烦的,不用也罢。’
  小弟听了这句话,便立下心愿,将来要替安姊做这件事情。”
  俊卿缓缓而谈,他将童稚往事记得清清楚楚,使人不得不相信他,语语出自真诚。
  两人双手相执,双眼凝视默默无言中,有一片柔情与密意。直至小云小倩前来相请,方始携手而出。经后园上了湖边画舫,缓缓往里西湖的梅林小筑划去。
  梅林小筑在里西湖的宝石山下,一片梅林之中,暗香浮动,疏影横斜,极为幽静。画舫距岸还有丈余远,慈民仙子吴安洁却已将三天在夫家所受的拘束,送与了湖上的清风,飘身上岸,直往门口鹄候的老父与师父飞去。
  两老面上都是一片欢容,接了他们夫妇入内,坐下来大家只听慈心仙子一个人咭咭咯咯,如清溪、如流水般往下说去,三天的事情都巨细靡遗,层次分明,说了个干净利落,可见她回家心中的兴奋。
  医仙等她住口,才问道:“那晚你用内力,以劈空掌将火焰速逼至湖面点火,有人暗助,你可晓得?”
  安洁点头,医仙又问道:“那人是谁,你可晓得了?”
  安洁摇头,医仙指了俊卿对安洁道:“你方才从湖中上岸,一路疾奔,手上始终牵了一人,便忘记了不成?”
  安洁大惊失色,“唉呀!”一声,看了俊卿,好象不肯相信这种事情似的,可是又无法不信,皆因两人一直素手相握,坐下来也不曾分手,被人带了疾奔不难,若要使带的人,若有若无,丝毫不觉,那的确非内家高手中办不到的。
  俊卿脸红红的,跪了下去,道:“岳父,老师恕罪。”
  俊卿自小在医仙处就医,日久也跟着医仙学些针灸诊断之术,仿照课文教师的称呼,称医仙做狄老师。
  一尘挥手命起,道:“起来好说话,我们不来怪你。”
  俊卿逡巡起身,安洁望住他,问道:“那天晚上,果然是你助我的?”
  俊卿笑而不言,安洁也微笑低声道:“谢谢你。”
  练武的人,最怕是走眼,医仙微有嗔意,道:“你六阴脉相之中,暗藏绝脉,除非是‘玄门罡气’有成,否则练武等于自促寿命,我作主将安儿的终身许给你,这等重大之事,你为何不讲?”
  医仙仁心济世,对人从来词色漫和,这些话说出来,别人都知道他心中的怒意。
  俊卿这就又跪了下去道:“俊儿知罪。”
  医仙问道:“你是获了旷世的奇遇,练成了道家至上的,百世难得一见的玄门罡气?”
  俊卿跪禀道:“是的,只是门径初窥,功力不纯。”
  医仙又嗔道:“既然如此,你的绝症应已可治,为何不讲,害我三年采药,三年练丹,辛辛苦苦,整整六年,去练习那道家至宝小还丹?”
  俊卿只得叩首道:“俊儿知罪。”
  医仙见俊卿俯伏在地,一尘父女却都有不忍之色,不由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
  俊卿起身道:“非是俊儿有意隐瞒,只因此事与俊儿父母的血海深仇有关,功夫没有练成,受了拜师时的誓约所限,狄老师与安姊又不曾动问,所以只得放在胸中。”
  安洁握了他的手道:“你若不便讲,就不要讲,师父也不会怪你。”
  医仙也道:“人子之心,天下是一样的,若是为父母血海深仇之故我不怪你。”
  俊卿沉吟不语,安洁仍自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你若觉得讲出来好时,便讲出来,让我们也好为你的成就高兴。”
  俊卿毅然点头,道:“好,我便讲出来,久久郁在心中,实在难过的很。”
  他似乎因事情久远,头绪纷芸,想了一想,方道:“武学修练到最高的境界,若不能将贪嗔利欲之念,去得干净,永远不可能有什么成就,而且极其容易导至走火入魔之危。所以武林绝学留存在释道两门。释门的是‘般若禅功’要从禅心空明,不着一念的修持中偶一得之,有成就的都是一代名僧,这些高僧除非发大愿心渡化举世无匹的大魔头,江湖上是永远不会轻易发现其踪迹的。”
  一尘出家学道,医仙与安洁又是武学高手,听他讲的都是释道两门修持至极峰之处的功夫,都凝神静听。
  俊卿续道:“道门的是‘玄门罡气’,玄门罡气从阴阳真气人手,可是阴阳真气,若非内力凝练到如经天长缸,能冲破生死玄关,根本就是不能气分两仪,若言两股真气,一阴一阳,相因相生,在周身脉络穴道流转不休,就更加不易了。”
  俊卿讲到这里,语气渐渐快了起来,续道:“各门各派的武功名称虽异,然而能到修习阴慢真气的境界已然不多,若阴阳真气有成,再进而修习玄门罡气,人生的生命有限,总有时不我予之叹。所以每次异物元丹,千年首乌,幻形灵芝等益气廷命的天材地宝等出现,武林人物大家都是舍命而争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对‘天心双飞环’,是‘万年温玉’,精英秉两间磁极而生成的,‘万镇慑心火’勤修急练,走火人魔之虑,两间磁极,天赋阴阳两仪相吸相引中本性,人若带了自然而然就可以从阴阳真气人手,上乘的武学,便是‘玄门罡气’也易于成就了。”
  慈心仙子从臂在上取下一付颜若翡翠,略成心形,光华内蕴的钏儿,问俊卿道:“你说的可是此物?”
  俊卿颔首应是。
  这时一室之内果然温凉自如,尤其医仙武学极高,即刻便觉得体内真气燥妄全除,顺适恬淡较平时打坐入定尤甚,知道俊卿之言不虚,遂对安洁道:“你将钏儿先戴在臂上要俊儿说它的来历不迟。”
  安洁将玉钏在臂在上戴好,未说先羞,低声说道:“这是俊卿与……与玉儿涓吉成礼,定情之夕送我的。”
  俊卿也从怀中拿出一对径寸明珠来,安洁遂道:
  “安洁也将爸爸给的避尘,师父给的辟毒两颗大珠给了他。”
  俊卿与安洁这时迫于情势,将儿女私情,讲了出来,虽在师父之前,也自有羞意。
  一尘与医仙,看他们小夫妻俩这些互赠信物表记的行为,自然有些好笑,可是想到自己的青春已去,再也做不出这些可爱傻事来,心中也不免感叹老之将至。
  医仙问俊卿道:“你便因此宝练了玄门罡气?”
  俊卿道:“是的。俊儿父母游宦在外几乎一直由祖母扶养的,三岁那年,父母在济南知府任上遭了横死,凶手怒终追缉未得,祖父只得亲自前去,将灵柩搬运了回来,一年之后,一日晚间,俊儿坐在爷爷怀里,看他算帐,忽从窗上飞进一人,告诉爷爷说,俊儿父母是无意中救他一命,所以遭人杀了泄忿的,他虽身怀重伤,仍设法探听主使之人,一年来,首脑却怒终搜索未得,怕敌手到家中来肆虐,所以只得赶来杭州设法在暗中翼护报恩。”
  “第二天俊儿便拜了师,师父给了我那付‘天心双飞环’,嘱我戴在身上,说可以益气驻颜。此事家中只有爷爷和俊儿两个人知道,师父安置在地下爷爷放阵年老帐的暗室,直至俊儿大婚之前离去,十几年来,师父行止坐卧均在其中。”
  “俊儿籍‘天心双飞环’之助,十五岁上阴阳真气,渐有小成,开始修习‘玄门罡气’,那时俊儿虽然有狄老师的灵药和阴阳真气相辅,可是‘小还丹’尚在灶中,成否难知,六阴脉相之中暗藏的绝脉,因人已成年,渐渐发作起来,所以进境极缓。”
  “师父当年来我家以前所受的暗伤极重,在暗室中一坐十余年,方才将它用内力练化,罡气也重新凝练,就乘俊儿入定练气之时,将两手按在俊儿命门穴上,将他全身内力精血都输入了俊儿体内,俊儿醒来时师父已精血干枯,躺死地下,只得依他之嘱,将‘飞心双飞环’镇在丹田与气海穴上,又点了他的巨门穴,在昏迷之中,存他三个月的性命,幸得天佑,狄老师丹炉功成,‘小还丹’一连用了六六三十六粒,才救转过来。”
  江湖之上,怨仇固然必报,恩义也是非报不可,俊卿父母既因救他而殒身,俊卿师父便非如此不可,断设有眼看着白家绝祠的道理。
  可是俊卿是他弟子,身受这等恩情,心中自然极为难过,室中之人,听了都沉默无言,半晌医仙方道:“他气血两枯,光是小还丹也无济于事。”
  俊卿道:“俊儿追随狄老师日久,也略知医道,再三相劝他前来就医,可是师父说他一生刹杀怨仇结得太重,风声一泄,灭门之祸,顷刻即至,他自负重伤,俊儿罡气虽然初成,然而一招一式也不会,强敌一至,必然要吃大亏,坚持不允。祗得每天以老山人参相补,再运气助师父行动费时三年,创伤渐渐平复,可是师父的功力是永远不能复原如初了。”
  江湖上的绝顶高手,没有几个,再在其中推出十四、五年前突然消声匿迹的人,医仙虽不知确系何人,可是也不用再问,慈心仙子吴安洁却毫不知情,所以问道:“你师父离去,可将名讳留下来了?”
  俊卿道:“没有,师父只告诉我他早年自号‘天杀星’,终于因结怨太甚,虽然武功高绝当世还是受了敌人的暗算,告诫我行事处世,务须宽厚,不可再踏他的覆辙。”
  医仙听了此话,心中愈加了然,问道:“你师父他什么时候走的?”
  俊卿道:“大约两个半月以前,他病体初初复元,叮嘱了几句要俊儿立身处世须宽厚谨慎的话,接着便说他一身恩怨担误了这十几年,实在不能再廷,就连夜走了。”
  一尘出家人对这些事,根本不甚了了,坐在一旁,只是静听而已。
  终南医仙狄梦放私心忖度,猜想此人大概必是天杀星秦天纵,然而自己走眼于前,若再大言不惭于后,岂不在安洁、俊卿晚辈前面失态,所以也只是沉思不言。
  芳心欢畅,满怀高兴的只有吴安洁了,她心中暗暗想道:“自己既然许心给俊卿了,那便不论他一生遭遇如何,自己都要与他终身厮守,可是他是这般虚怀若谷,身怀绝艺,实在使人衷心引以为荣。”
  快乐是能够传染的,俊卿与安洁素手相握,安洁掌心传过来的暖意,使俊卿也胸怀渐畅,从十几年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忧愁的回忆里挣扎而出,沉浸在似水柔情之中。
  医仙见两人脸上一片欢容,一尘在旁也喜喜欢欢的看着他们,在为他们高兴。
  江湖上眼力失误,也与输招相当,虽然俊卿的破绽,是自己看出来的,也有不是意思的感觉,幸得他养气功深,平生结恩重于结怨,与一尘是自小的知友,俊卿与安洁又是素常听钟爱的子弟,心中的不惬意,只得一笑而罢,暗想:“武学也毕竟是有时而穷的,‘玄门罡气’是武学绝顶的功夫,俊卿师徒都练成了,然而两人的性命都是自己所救,自己又何必为此而不悦?”
  这时夕阳西下,映了湖水,有一扶余晖从窗棂里照进来,在每个人的身上添了一些金黄的颜色。
  一尘见女儿女婿如此依恋,自然心怀大畅,说道:“你们且先去安置一下,就在梅林小筑多住几天,医仙要回张南,我也要回苏州,会短离长,趁此一会,大家多聚几天再分手。”
  他是为小夫妻开路,让他们可以早早去婚前游憩之地,重温儿时美梦。
  安洁用手抚摸她闺房帐前的银钩,妆台的铜镜,三日之别,有一丝奇异的震颤,溯手指而上,使心底有一丝甜甜的温暖,回身去看俊卿,见他站在一边似有迷茫之感,说道:“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是从这里开始的,师父已经答应我,像这个样子,永远为我保存下来。”
  俊卿笑道:“我有好些年没有来了,可是却有方才顷刻刚刚还来过的感觉,真是奇怪得很。”
  安洁微羞深情的说道:“那是你小时我答应你的,一几一桌,都是原来的样子,若将灯火熄去,你闭了眼睛走,也不会绊跌。”
  俊卿小时常来就医,晚了便宿在外间,小孩子晚上若睡不着,眼前飘来荡去的全是妖魔灵怪,偷偷摸进来向他的“大姐姐”,求救,被移动过的几凳,绊得一足摔得皮破血流,哇哇大哭,哭到天亮,大姐姐只得陪不是,说以后不再移动桌几,免得小弟弟再跌跤。
  这是当年答应过他的诺言。
  俊卿知道安洁当年不加移动,先是对她自己守信,后是对自己的深情。想到小时侯常哭泣,耍无赖,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欢乐童年又有身边的素心人为伴,每当回忆,都心也甜甜,情也牵牵,甜密得很。
  遂对安洁道:“安姊,当年小弟修习阴阳真气,只知是吐纳静坐的法子,不知是学武,后来知道了,又与安姊订了亲,来梅林小筑,安姊远远看见船过来,人便先躲起来,我求准了师父屡次想告诉安姊,总是无从开口。小弟可没有一点心思,要将这等重大之事瞒着安姊。”
  安洁笑道:“新婚这三天又迷迷糊糊,忙忙碌碌,忘了说可是吗?”
  俊卿点头,安洁笑道:“你练成这等绝艺,又去了自小的痼疾,我知道了只是为你高兴。”
  稍停续道:“你祖父三年前临危遗人来求亲,我点头之后,师父便作主允了,可是跟着便将上面留下药材再练一炉‘小还丹’给你,这一回终南去看掌门人,也有顺便为你采药的意思,他说了几句,你不介意吧?”
  俊卿见安洁时时为自己设想,深深感动,这时两人都坐在床边,他将安洁纤纤素手握了放在鼻尖轻嗅,脂粉余香,极其撩人,半晌方道:“师父和我的性命都是狄老师‘小还丹’救的,我很高兴狄老师说我,把我当作他自家的子弟。”
  话是平平淡淡,然而感激之情,深蕴其中,安洁听了在不知不觉中溜了句口头禅出来,道:“唉!这才乖。”
  俊卿“哗!”声大叫,一个跟斗翻上去,碰到帐顶却轻飘飘降下来,似若片羽鹅毛,安洁赶紧用手去将他接下来,将他的头轻轻枕在自己的腿上,说道:“咦!刚说你乖,你怎么就发起疯来?”
  俊卿哈哈笑个不停,直是摇手,笑停了言道:“等我算算清楚才说。”
  言时拿右手去搬左手的手指,口中念道:“一、二、三、四、五……”
  手指只有五个,从大姆指搬到这第五个小指可没得搬了,安洁将手伸在他面前,笑道:“来,我助你一臂之力。”
  俊卿将她的大姆指也搬下来道:“六。整整六年了,安姊不会讲我乖过。”
  见安洁不答,稍停方确确实实,说道:“自从小弟十二岁那年规规矩矩的穿了长袍马卦,给安姊来拜年,安姊就不肯说我乖了。”
  俊卿自小不曾得过母爱,祖母又因痛子媳之丧,不久去世。只有比他长了九岁的安洁自他小时,便似长姊而照顾弱弟,俊卿所获的一点女性的温柔慈爱,全是慈心仙子吴安洁给他的,所以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俊卿头枕安洁腿上,脸是面天的,安洁玉颈微俯望着他,笑道:“你很抱怨吗?”
  见俊卿不答,笑道:“你十二岁那年已经长得比我还高,又穿得那般如临大礼似的,我一句‘你好乖!’已经到舌尖上,还是吞了回去,从那以后就叫不出了。”
  俊卿想想十二、三岁学做小大人的怪样子,果然极其滑稽可笑。“嗤嗤”笑出声来道:“小云小倩的门牙那时也掉了,可是因为笑我笑掉的大门牙么?”
  安洁笑道:“那倒不是,小云小倩那时正在九岁换牙的时候,门牙本来就很稀松,穿了师父的长袍,学你踱方步儿,袍长人短,脚脚都踩在前襟上,不当心多踩一脚,自己的脚就用劲将长衫前襟硬啃下去,人也向前扑在地下,跌上两来回,门牙就掉了三个。”
  俊卿听了安洁的话,两人都嘻笑不已,安洁做结论,笑着道:“大门牙虽都是因为学你走路碰掉的,可不是笑掉的。”
  两人都哈哈大笑,把新婚以来的拘束,忘得一丝不剩。
  笑声未毕,只见门窗儿晃动,有个人影子一闪又退了回去。两人此时笑闹无忌,给别人看了这样子可不好意思,赶紧坐起身来。
  安洁低声笑道:“是谁,你可看清楚了?”
  俊卿也笑道:“看是没有看见,不过一定是小云,若是小倩一定一直走进来,顶多大家一齐脸红,不会再退出去。”
  果然院中小云的声音道:“小姐姑爷,晚饭已经好啦,老爷叫我前来相请。”
  说完径自去了,两人相视一笑,安洁替俊卿整理衣衫,俊卿也伸手相搀安洁,莲步轻移处,脚下如履轻云,缓缓往前庭走去。
  父母、师徒、夫妻,一起也只有四人,围桌而坐,医仙自然是会在上首,小云在一边侍应斟酒。
  医仙举杯,小云上来揭去碗盖,满碗乱跺乱跳的都是剪去头尾的大虾,这是西子湖上的名菜——“呛虾”,杭州人叫做“满台飞”。
  是医仙最喜欢的下酒菜,兴箸相邀,口中对小夫妻道:“这一回想在梅林小筑再多留几天,只是想替安儿理一理旧学和终南绝艺,现在既有俊儿在旁切磋,自然无需了。”
  安洁听了有点怯怯的问道:“师父不是生俊卿的气吧?”
  医仙脸上充满了慈和,指了自己和一尘道:“你可记得你父亲和师父做过一件叫你伤心的事吗?”
  安洁细细想去,两老实在从无一事不互护自己的,眼圈儿不由酸酸的红起来,微微摇头道:“没有。”
  医仙道:“俊儿的痼疾全然好了,又练成了武林高手们梦寐求之的‘玄门罡气’,你心里高兴吗?”
  安洁不语,只是点头。
  医仙道:“那便是了。刚才我只是自己自负的眼力生气。”
  他的意思是说慈心仙子既然高兴。他们两老也是高兴的,不会为她高兴的事反而不乐。
  一尘低沉的说道:“梦放大哥,我,还有安儿的妈,从小一起从你外公启蒙念书,自少至长,始终是亲如兄弟姊姊的,你妈临去只是痛悔不该随俗请了缠足的高手替你缠足,害你痛得差点把眼睛哭瞎了,叮嘱我,又遗书给梦放大哥,要我们好好待你,让你这一生一世都高高兴兴,不再流眼泪伤心。她知道,我们都会尽心歇力做到这一点。”
  安洁红红的眼圈,化出两串珍珠,滚滚的都落入俊卿手中的鲛绡。
  医仙道:“不要翻老帐啦,我还有话叮嘱他们呢。”
  安洁拿过俊卿递给她的鲛绡擦眼睛,医仙道:“我本来想赶去终南的,可是听双鞭呼延烈临行讲掌门师侄已经带了门下北下,既然门中有事,那便早去一天好一天。”
  俊卿问道:“狄老师,可会是因为俊儿师父的缘故么?”
  医仙心想:“若是天杀星秦天纵出世,是与不是实在难讲得很,然而若讲是的,一则是猜测之词,二则又使小夫妻心中为难。”
  沉吟半晌,只得道:“详情我也不悉,不过你师父一身恩仇虽重,也不可能将整个江湖都惊动了,这一回你我大喜,来的都是少年子弟,老一辈的都是礼到人不到,按我与他们的交情,江湖上若无大变,可不应该如此。”
  安洁像是下了决心似的,道:“我们先把爸爸送回苏州,然后一起北上去看掌门人。”
  两老都笑了,医仙道:“你们才新婚,我正要叮嘱你们在家韬光养晦呢。”
  俊卿却接口道:“不妨事,俊儿还不曾出过杭州城呢,跟随狄老师和安姊也增长一点江湖阅历,若然无事沿途游山玩水,也可以开开眼界。”
  他们夫妻越是讲得稀松平常,医仙越不愿他们轻入江湖了,拿眼看一尘,一尘知是要他阻止的意思,遂道:“梦放大哥先去,若要你们前去,请镖行带信回来也很方便,苏州近太湖,游山玩水,都是最好的地方,安儿也可以带俊儿一起去看看吴家祖莹,祭奠你的亡母,过两天一起随我回苏州吧。”
  两小只得笑着应了。
  医仙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好啦,明天我就起程啦,大家说些高兴的事吧,俊儿除了‘玄门罡气’之外,可还有什么绝学也演给大家看看。”
  俊卿听了不由脸红,笑道:“狄老师,俊儿实在不是学武,‘玄门罡气’是练来保命的,师父说他的招式绝毒极狠,还是不学的好,一招一式都没传给我。”
  说时苦思焦虑想拿两招出来应景,可是自己师父认真是一招都没传,实是无法可想。忽然灵机一动,记得师父临行告诉自己:“你罡气功夫成了,意念所至,自然可以克敌,我的招式绝毒极狠,还是不学的好。”
  难题来了,应敌之际可以蹈隙抵暇以意念克敌,不应敌之际,岂不根本无从出手么,想到这里忽然有一点聪明,倏然而来,这就高高兴兴笑道:“师父当真没有传过一招半式,他只叫我没事的时候,仔细的看他给的‘天心变双环’其中云腾雾涌有两条墨绿色的飞龙,每次看他们都变样子,始终看不清楚,十几年看下来,睡梦里有时都是他们的影子。”
  这些变化正是江湖上的以亡命相争这双飞环的主因,他请来好似小孩子看西洋镜似的,医仙不由暗叹:“这小子这般造化,他竟朦然不觉。”
  俊卿渐渐讲得入了魔道一般:“我方才忽然想起在安姊闺房中翻的一个跟头,若罡气内蕴岂不是……岂不是可以……”
  安洁听他讲入了迷,把闺房嬉戏也讲了出来,可有一点羞意,可是他方才轻若鹅毛片羽从帐顶缓缓飘落,若化入武家招术,岂不是可以以将奇招妙式一大半都带入空中,名震天正气昆仑派“九现云龙”,再也不足为奇。
  俊卿这时两目神光暴射,脸上神色如痴若醉,呆呆的仰面向天,十几年来所看的两条飞龙,突然间有了生命,在眼前翻腾变化,直欲破空飞去,不知不觉间将全副心神都附在眼前若隐若现,飞腾变化的两条飞龙身上,随着他们上下,起伏,翻滚,隐现无常。
  他现在忘形物外,全副精神沉浸其中,脸上神色,极是怪异可怖,小云一直站在旁边,虽然心中懔然,还好一点,小倩小小云一岁,年才十四,从厨下端了一盘菜出来,见大家都有凝神看住俊卿,而俊卿又那般可怕,惊骇之下,下意识的手一松,嘴一张,“唉呀!”就要叫出口来。
  只见一个人影子飘过来,腰一低伸手接住了将要掉下地的那盘菜,抬身时,早已将菜放在桌上,舒掌将小倩的嘴捂住了,将小倩揽入怀中。
  她是安洁,时时刻刻都在关住着俊卿,俊卿这种人与天合的通天妙悟,练武的人,一辈子不见得能碰上一次,碰上了若因外物惊扰,又白白放过去,那当真是终身痛惜不可挽回的大恨,武学高手修习上遇了不可解的难题,闭关静坐求悟,闭关十数载始终不悟也平常得很,所以安洁一见小倩有了异动,赶紧将她拉入怀内。
  大家都看住俊卿,半天半天,他两目神光渐敛,渐渐阖了起来脸上神色也逐次平和,外面月影渐移,又是半晌,他方才睁目而视,眼中又充满了迷茫,看住安洁,灯光下面映照得她如花娇容,越添了颜色,满脸欣慰欢快之色,怀中抱着小倩,眼睛呆呆瞪着俊卿,她小心灵中极为不解大家为何忽然之间对俊卿特别看重起来。
  俊卿的目光,移向医仙,开口说道:“狄老师,俊儿……”
  医仙摇手止他勿言,与众人合力将桌子抬在一边,这厅堂是雨天医仙师徒练剑之处,尚为宽畅,俊卿足尖,微微用力,人便腾起空中,展手伸足,舒缓自如,顺适自然的依着方才凝神默忆的飞龙幻影,双手两足如游龙四爪,腾跃搏击,一式之出,有四招临空而至,果然是奇绝天下无可言传的绝艺,若无灵心妙悟,便一辈子也难得他一式的神髓,然而就是一式之得也足以称雄天下,难怪天杀星当年不以言语,口指相授,只命他日常观赏,以待奇缘妙悟,否则,纵然得其格局,也具威力,要与现在超然物外,放纵万状,毫不拘泥于陈法,隐隐有一代武学宗师风范,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医仙年龄已长,修练功深,定中功夫极好,只心中凛骇,神情也还镇静,暗暗想道,“这种旷绝古今的武林绝学,若无灵心妙悟,永远不得,然而俊儿‘玄门罡气’已成,若非是这等超绝的功夫,其他的招式,实在不必再学,天杀星秦天纵不教,也实有远见呢。”
  一尘虽然是不知武学的出家人,看了俊卿所演的绝学,神奇之处,连名负天下的武学高手终南医仙,脸上都不禁其钦慕之情,也是胸怀大畅。
  小云小倩真娇憨,见这小时候专欢喜学做小大人和哥儿,突然之间,飞上天去玩了起来,他们两人也略知武艺,心中的惊讶赞叹,早已冲破了世俗的礼法,竭声叫好,鼓着掌儿,绕室奔跑着狂呼疾喊,势如疯狂一般。
  安洁先也跟着小云小倩击掌赞妙,跟着眼中莫名其妙流下泪来,拿着手中鲛绡去擦,然而欢喜的眼泪是擦不干的,越擦越多,一串串的珍珠,直往下落。
  俊卿在空中盘旋其势渐衰,正欲下降,见她如斯悲伤,不由大骇,降身而下,在她身前,握了安洁的双手,惊道:“安姊,你怎么啦?”
  安洁伏在俊卿胸前,呜咽着道:“我没事,只是心里太高兴了,你……你让我哭一场就好了。”
  说完,果然放声大哭起来。
  俊卿拥了她在怀中,轻抚她的香肩玉背,低声劝慰。
  各人听了她的哭声,都很感触,一尘在欣喜之中,亦为之抚然,说道:“你扶安儿回房中安歇去吧,我们也各自散了,明天好为梦放大哥送行。”
  慈心仙子吴安洁醒来,俊卿已不在身边,红红的太阳照在窗子,照在地下,心中微有寂寞之感,慵懒得很。
  听到屋外安静,只远远前厅有搬动物件之声,想是师父在整理临行的衣物。
  想到师父有好些东西一向均是自己收藏的,别人无从着手,急急披着衫儿,起身下床。
  妆抬铜镜里看俊卿走进房来,遂一面急匆匆理着妆一面问道:“你为何点了我的睡穴,让我这一枕好睡,睡得几乎不想起床了。”
  俊卿笑道:“安姊别急,东西全准备好了,狄老师要半个时辰后吃完早饭才动身呢。”
  安洁这时已梳洗完了,回过身来,笑着向俊卿道:“你不要我赶出去,只是为吃饭吧?”
  俊卿伸手相握,笑道: “狄老师真的没有什么事了,连马我都遣人回家中去预备好啦。”
  安洁却道:“我自十岁拜师,一直随了师父在各处行走,现在嫁了你,却和师父送行。”
  俊卿柔声相慰道:“不是和师父送行,是让师父先行,我们随后再跟去。”
  安洁轻声低问道:“是吗?”
  俊卿搀了她的平往外走,笑答道:“自然是啊,家中那些马,就是为到北方去玩耍才养的。”
  白家数世单传,在江南又财雄一方,俊卿自小身患绝症,虽然终于得救,然而自少生死常在一线之间飘摇祖父的怜惜,容纵是无以复加的,不论是请老师教他读书,还是自己教他经商,都以好玩有趣为第一。
  安洁听他讲去玩耍,知道他出言认真,确是诚心要陪自己到北方去的意思,所以深深相信。
  大家在前厅吃了早点上船,在白家沁园上岸,只见僮仆们牵了十几匹鞍辔齐全的良马,聚在园中,医仙笑道:“淘气,淘气,备这么多马起来作甚?”
  俊卿笑道:“俊儿一早让小倩回来告诉他们备马……”
  说时小倩从对面跑了过来,叫道:“姑爷,你看我把马统统都备好啦。”
  她见大家都笑哈哈的望着她,疑惑不解,问道:“怎么啦?”
  安洁笑道:“没什么,你作得很好。”
  医仙选了匹菊花青,牵马出门,说道:“别送啦,我有讯便托人带到苏州元妙观一尘弟那里。”
  医仙走了,俊卿安洁夫妇将家事拼挡清楚,跟了一尘到苏州,苏州的山水秀丽,市面繁华也略如杭州,地滨太湖,三万六千顷,烟水浩渺,新夫妇在家中原畏闲人前来烦琐,这时已无此虑,带了小云小倩,买了一条大船,整日价钩鱼网、虾,在太湖渡他们水上人家的生涯。
  安洁从医仙习艺,艺成在江湖却没有旋展的机会,医仙江湖人缘最好,哪一门哪一派没有人受过他的救治,所以轮到要安洁动手的只是些济世活人的事情,后来归隐杭州,师徒二人丹炉功深,道家至宝“小还丹”,练成两炉,侠名更是震动四方,然而所结都是善缘,被称做慈心仙子,更加没有机会动手。
  俊卿的绝艺出自妙悟,虽然构想奇绝,气势恢宏,然而天下的绝艺,或许可以在一天之内经明师传习学会,或许是经自己天资妙悟而得其大要,却绝没有在一天之内就可以将绝艺练至炉火纯青,集其大成的,必须经无数的琢磨,流血流汗,方才能去芜存青,获得成就。便是佛家禅宗第一祖达摩祖师,天纵睿智,也在嵩山少林,九年面壁苦修之后,方始将一生武学融会贯通,流传下来,成了千余年来,始终威人震天下的少林一派。
  安洁于俊卿泛舟入湖,水天深处,杳无人迹,俊卿飞天,安洁据船,各出奇技绝艺,攻隙抵暇,或以奇变,或以正合,真是移他山之石可以攻错,两人技艺都有一日千里之势。终南玄门正宗的传授,精于练气之术,这也是安洁在新婚之夕敢于运内家真力,万众之前,一逞机锋的原因,虽于俊卿的“玄俊罡气”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内力悠长极其耐战,两人此时劲力内蕴,只在招式变化运用上钻研,由清晨以至黄昏,虽不歇手,也无疲乏之虞,俊卿虽不是有意废寝忘食习武,然而烟水芦苇之中,只得水鸭游鱼为伴只有这一件是船上四人都日常嬉戏玩之不厌的,这种心中一无挂碍无意之中的精勤修习,进境较常人数快速何止数倍。
  湖上三月,俊卿所独创的绝艺,已经渐具规模,因其意取龙形,飞腾跃击,招式多自上下击,依易经“时乘六龙以御天”,自己取名做:“六龙御天”,气势恢宏,威力无伦。
  安洁因想他奇艺初创,只从两条飞龙幻影之中,悟出变化,又非由数十年的拼斗招式的经验而来,“无心双飞环”早是武林至宝,也不免招式中有疏漏之处,后以削竹为剑,取其变化轻灵而又不会伤人,用终南秘传的“如云剑术”与俊卿过招换掌,切磋所学。
  “如云剑术”细致绵密,善于因守为攻,伺隙反袭,务期在敌人偶露的破绽里,出手一举中的,用来磨励新学,当真是天下佳绝妙艺。
  太湖三万六千顷,古名震泽,湖面宽广,汉泊纵横,千百年来都是绿林的要寨之一,尤其这时明未清初,兵祸连年,百姓相将入湖为寇,湖里声势更是大盛,幸得首领是安洁远房族叔,慈心仙子又打起医仙的名号,他们倒也不来相援。
  住在杭州西子湖边的人,欢喜钓虾,木竿前端插上细长的铁钩,套上虾饵,放入水中隙罅中,虾性极愚,见了虾饵,两双大钳,紧紧抱住,再也不放,慢慢拉上岸来,钩上挂着的便是微微透明的大虾,那种可爱蛮横的样子,真令人心弦为之颤动,俊卿做顽童的时候,也是好手,可是船在湖心无虾可钓,只得钓鱼,钓鱼除了耐心,还有技巧,否则一钓不得,再钓不得,三钓还是不得的,所以钓来钓去,终于掉下湖中去抓鱼。
  俊卿在湖心抓鱼,感觉上与他小时在家中金鱼池里抓鱼不大相同,人还没近前,鱼先跑了,他人在湖中翻滚,玩得极其酣畅,上船来只有他的安姊,替他擦水时赞他水性精良,小倩拿了鱼竿,却怨他不该将鱼影子都吓不见了,俊卿听了只是笑,说道:“下午自有道理。”
  小云拿了盘红烧鲤鱼来放在舱中桌上,道:“‘刀’鱼没有,只有鲤鱼。”
  小云文文静静说了这一句,却把小倩笑得腰酸,小倩娇憨,遇见可笑的事,一定要笑完了才“嗤嗤”的住嘴。
  俊卿笑道:“吃完了饭,你们看,道理也有,刀鱼鲤鱼也有。”
  俊卿自不练气,重在活络血脉,以延寿命,实在无暇练真气外发之方,待得罡气初成,又须整日助他师傅运气真气有体内迅速急转,都极其凝练,练气练形已极有成就,可是运劲击物之道其所知极少。
  兼且他师父尽输全身气血之后,罡气初初小成那是威猛无比,易发难收的功夫,所以更加少于习练,这时忽然想到罡气功夫在湖上施展,既可以练劲气外击之术,又可以挥掌击鱼,真是一兴两得。
  俊卿匆匆忙忙的吃饭,吃完了便在船弦打坐,宁心静虑,气聚丹田,小倩要去吵他,被安洁拉住,说:“他罡气成了,施展普通的内家真气,无需如此慎重,定中劲力内蕴,一触即发,若是玄门罡气,你就不免吃大亏了。”
  只见俊卿斜斜纵起,缓缓盘旋离船二丈,忽然双掌齐推。“霹雳”一声大震,有如炎夏雷击一般,丈许方园的水面随之直往下陷,俊卿的身子也因出力太巨,随掌风下压,随之下陷,几及水面。被四面向陷处急聚的湖水上冲水柱,卷入其内,上下升沉,激得四面狂涛汹涌,浪如山立。
  安洁见过医仙练劈空掌,知道他的威力,见俊卿全力出掌,赶紧一跃纵至后梢,她虽然身材娇小,两脚如锥,然而当她运劲紧紧握住舵柄,由得那如山浪涛,壁立山涌,三丈长的大船东歪西倒,她始终稳稳站在那里,安如磐石英钟,纹丝不移,幸得如此,那船随浪飘动,移了开去,不至沉没。
  半天,方才风平浪静,俊卿也跃上船来,说道:“安姊,没事吧?”
  安洁环抱着小云答道:“我没事,你去看看小倩,好象摔着了。”
  小倩在前舵叽叽唔唔的道:“我头上撞了一下,又自己咬了舌头。”
  说着走了过来,额上一块乌青泛紫,手捂了嘴,血从指缝中流出,可见咬得不轻。小倩向来哭笑无常,现在咬了舌头,哭笑不得,只是须着脸颊往下流泪。
  俊卿从柜中药箱取出小还丹来,给了她一粒,告诉她道:“若忍得住痛,等一会儿我助你运气再吃,否则现在吃了也不妨。”
  回过身去,看安洁仍在检查小云的伤势,但知小云伤势甚重,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原来俊卿方才出掌小倩娇憨无知,伏在船弦,击掌叫好,所以只将舌头咬了。小云却在后舱厨下,整理餐后碗碟,毫不知情,突生巨变,厨下的东西又多又杂,面前的锅碗齐飞,背后的碗橱也掉下打在背上,所以心脉受了震伤,外伤了有十几处,有的是碰伤和碎瓷的割伤,虽然多,都还不甚重,人有胸腹之间的烫伤,是炉上的滚水烫的极重,安洁将她轻轻举起,对俊卿道:“我去调药你将她安置在前舱,将伤处衣服都撕了。”
  俊卿微微迟疑,小云也微微呻吟,似有反对之意,安洁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只见小云苍白脸上,泛起一圈薄薄的红晕,将眼晴轻轻瞌了起来。
  人受了烫伤和内伤,都是救治得越快越好,迟则生变,俊卿微微迟疑,随即伸手,将小云接过,往前舱走去。
  俊卿虽然也从医仙习医,辨穴治伤较俗手为高,可是若与安洁的一眼可以将势看入腠里,顺其较重,依次施治,用药也无过无不及恰到好处,自然不及,所以帮手治伤,总是应命而行。
  俊卿将小云放在中舱榻上,先将她下厨围在身前的围裙解去,夏日衣单,再将两件绸衫解去,便是猩红的肚兜了,这时浸了滚水,紧紧贴在胸腹之间,俊卿想了想道:“小云,我替你揭开兜儿,恐怕会很痛,你要痛了只管叫,好让我知道轻重。”
  小云只微微嗯了声,俊卿先将系肚兜儿的带子捏断,从上往下,轻轻揭去,烫伤的皮肤极其敏感,小云又羞又痛,咬牙强忍,浑身颤抖,眼角沁出泪珠,可是终于没有叫出声来,俊卿见她一大片红肿之中,已有些地方泛起浅浅透明的水泡,心下极为痛惜,喉间哽咽难言。
  安洁拿药回来,看见烫伤之处如此之大,较自己预料中为重,俯身仔细看过,对俊卿道:“你阴阳真气可以运用自如吧?”
  安洁是吓怕了,阴阳真气是罡气的入门筑基的功夫,若不练至于精纯已极,玄门罡气,根本无从着手,可是若万一再像刚刚玄门罡气的一发不可收拾,岂非在要全船俱都震成粉碎么。
  俊卿应是,有欲语无言之痛。
  安洁劝道:“你别难过,玄门罡气如此威猛绝伦,实在出人意料之外。”
  安洁将手中一包药粉,递给俊卿道:“幸好还有一包冰魄散是专治毒烫伤的,不过伤处如此之大,又起了水泡,普通调水敷治是无济于事了。你用纯阳真气把冰魂散化成烟,用纯阴真气将烟均匀送入烫处肤下,再看情形。”
  俊卿自水中上船,头上犹自湿淋淋的,一运气,热气直冒,手中的冰魄散,也化成寸许高的白烟,凝于两掌之间,他将双掌分开,两掌上面平平均均各聚半寸许的冰魄散所化的烟雾。
  小云只觉胸前痛处一凉,跟看千丝万缕根暧暧的细刺,一齐刺入肤内,烫处最畏暖,暖了等于是火上加油一般,但俊卿的纯阴真气先已密布肤上,所以药气送入,竟无丝毫痛楚,药气到处,医仙灵药,名不虚传,顿时止痛消肿,小云皱眉咬牙忍受的肿痛,消去大半,随俊卿变掌移动,盏茶时间痛楚全消,小云微微张眼偷觑,见俊卿将残余药气,仍自缓缓送入自己袒胸露腹的伤处,安洁手上拿了几十根金针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心中羞得很,又将眼睛闭上。
  俊卿收掌,问安洁道:“安姊,她内伤呢?”
  安洁道:“不妨事,我用金地度穴,先替她护住心脉,你也助小倩把舌头先止痛止血再说。”
  俊卿回头见小倩坐在身后榻上,愁眉苦脸,一手拿了小还丹,一手仍捂了血水交流的小嘴,心中更增歉意,遂将小还丹拿过化入一杯水中,对小倩道:“你俩痛不痛?”
  小倩极想叫痛,可是见小云那般勇敢,只得也微微摇头,表示不痛。
  俊卿将她捂嘴的手轻轻拿开,道:“你将这杯水,喝下去,最后口含而不咽,直等舌上痛楚全消再往下吞落。”
  “小还丹”由数百种奇珍异药制炼而成,称为道家至宝,治伤是其余事,主要功效在于益气驻颜,增长内力,平常武林人物真是梦寐求之而不可得,小倩在医仙家中,自然知其珍贵。
  俊卿待她灵药入口,度其已至脏腑之间,握了她的双手将阴阳真气从小倩双掌掌心送入体内,遍走全身四肢百骸,将小还丹的药力一直送人腠里,待脸上的青肿也渐消,红光直透华盖,方才顺手点了小倩的睡穴,扶她在床上闭目睡去。
  回身去看小云,见安洁手脚极快,这一会儿功夫,已将小云身上地创伤,俱已整理完毕,正在收拾方才起下来的金针,她笑对俊卿道:“你累不累?”
  俊卿微微摇头,安洁道:“小云的心脉震伤。我先用金针,后用‘小还丹’,已将伤势止住,你用阴阳真气助她行散药力,可以好得快些,只是她心脉爱伤脆弱,你运气需尽量从缓呢。”
  俊卿自他师父尽输全身血气后,曾日夕助他师父运气治疗三年,所以此事极为熟练,缓缓而行,一会便好了。
  小云全身舒畅也自睡去。
  方才巨浪排空而至,打得全船俱湿,舱内更是凌乱不堪,两人慢慢整理—切,俊卿忽然抬头道:“阴阳真气很好,玄门罡气我再也不练了。”
  安洁听了他的话,坐下来想了一想,方叫道:“俊卿。”
  俊卿烦恼的应道:“安姊,我从来也不想练武,只是闹了有趣好玩,闯这穷祸,谁还高兴再玩它。”
  俊卿虽然本性善良,但是富家子弟自小受了太多的娇宠,做的都是他认为有趣好玩的事情,没有趣又不好玩的事从来不做,安洁听了想劝,半天方道:“小云小倩会觉得今天受伤有点冤枉。”
  俊卿急道:“那怎么办?”
  安洁不由笑了,道:“她们是为你练罡气功夫受伤的,你将来的玄门罡气仍然如现在这般一发不可收拾,我也要为她们不平。”
  俊卿道:“安姊,你是要我再练玄门罡气吗?”
  安洁道:“初成的罡气,譬如初出山的野马一般,若加锻炼,便成良驹。”
  俊卿现在正坐在舱底仰望着安洁,笑道:“安姊不是骂我野马吧?”
  安洁也笑道:“我骂过你吗?”
  俊卿也笑道:“没有,不过每做了令安姊不高兴的事,再来看狄老师和安姊就没有冰糖莲子吃了。”
  俊卿言毕便坐在舱底,调息起来,他虽一连替小云小倩两人运气疏散药力,但是内力雄浑,盏茶时间便渐渐恢复原状。
  安洁看他睁眼,精芒电射,笑道:“现在便练吗?”
  俊卿笑着颔首,振衣而起,就从开着的舱口,飘了出去,他轻飘飘的向前飘去,遇了身形下降,便轻劈一掌,又复上升,直到四五十丈间方才耸身而上,盘旋下击,陡然间湖上又重新波翻浪涌又如蛟大戏水一般,霹雳之声,响彻霄汉,船虽然停得很远,仍然飘摇不定。
  不久,小云被摇醒了,安洁知道施救及时,小还丹又确有奇效,已无大碍,遂扶了她一起坐在舱口,看俊卿时时被上冲水柱卷入湖中,可是久便腾身而起,挥掌下击,掌风劲气排空霹雳之声渐渐小了,同时水柱却越冲越高。
  小云不懂,指着湖中水柱问安洁道:“小姐,这是为何?”
  安洁脸上满是为自己夫婿的得意之色,笑道:“他罡气凝练,直穿入湖,不再与湖面的清风闹气,自然声音小了。”
  两人再看,俊卿出掌越来越缓,声音不响,然而沉郁犹若夏日闷雷,除了船身的震动较前为甚,便水柱也渐次降低,小云问道:“小姐,姑爷不是真气耗竭了吧?”
  安洁也不明其意,道:“再看一会子再说。”
  俊卿初时临空出掌,反震之力极强,空自打得霹雳连天,却没有一掌打得称心如意,忽然想到,罡气内运,练气练形,可以凝练如虹,随意所至,外发之时,何尝不可如此,既然要打湖水,何必与湖上清风斗狠,试了两掌虽然较好,只是出掌刚猛,反震之力仍然极强。
  俊卿师父,一招一式未教,拳经要义,是常说的,这反震之力,正予敌人可乘之机,实乃兵家大害。
  他虽然已经寒暑不侵,这一阵子全力击水,只觉混身燥热难当,爽性随上冲水柱,在水上载沉载浮,嬉其水来,心中暗暗寻思:“师父常说的至柔可以克刚,莫非自己持着罡气威猛与湖水拼命错了不成,那便视湖水若无,用至柔空明之法将罡气送入湖心深处试试。”
  俊卿想到就做,拍水腾身,“玄门罡气”乃是至刚至大的功夫,他用一片空明轻飘飘的将他送出,忽然之间,刚力外吐,极沉闷郁结的一声大震之后,湖水不动,湖面直起千万朵涟漪,在湖面电旋疾转,深似全湖的湖水,都受了些掌的震动一般,俊卿心怀气血之畅,从所未有,半天的积郁为一吐,仰天一声长啸,若九天龙吟凤哕,顺着这一声长啸,人也往船上飞去。
  这时天早已黑了下来,但只听月下暗空之中,传来一声极其粗犷的哈哈笑声,跟着四周灯火齐明掌声欢呼如潮水涌至,中有一艘三桅大船,百浆齐飞,直向俊卿的座船冲来。
  俊卿是少爷脾气,陡然发觉,练艺却被别人当把戏看了,便欲出舱理论,安洁一把拉住,道:“江湖上的事,一言不合,马上便会动手,我先去见他,调息匀了真气,换了衣衫再出来。”
  其实别人偷觑虽然不该,然而如今天这般在别人势力范围之内,如此狂妄嚣张,闹得天翻地覆,也有不是之处,安洁随医仙久了,行事处世自然而然往息事宁人的方面做去,所以拦阻俊卿出舱争吵。
  她站船首面上,伫立静候,对面那船瞬息即至,船首也站了一人,犹如铁塔一般,远远的便道:“哈哈,对面是安洁侄女吗,我是你七叔吴一飞。”
  吴一飞与一尘是族内远房的堂兄弟小时义愤杀人,入湖为寇,后来做了太湖盗首,族中怕受连累,已然在族谱上除了名,他也不以为意,仍自逍遥自在渡他的打劫生涯,他的船来得快,倏然间百浆齐扬向后一挥,停得也快。
  安洁听得是他,只得深深施下礼去,道:“听得道途传信,七叔北上太行,所以没有前去拜望。”
  吴一飞哈哈笑道:“大家都有为你抱屈呢,剑术那般高,却嫁了文士,不想……”
  他心中似乎极为高兴,说着又哈哈笑了起来道:“不想侄女婿,大智若愚,光是这一手劈空掌便已是当世第一流的身手,全湖兄弟数千人没有一人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呢?我这一回北上太行,很遇了几个自骄自大的匹夫,就没有一人及得上他。”他万万料不到俊卿是在练玄天罡气的。
  安洁怕他寻究俊卿的师承,道:“七叔北上太行,据说是赞襄一件大事,为何忽然又回太湖了?”
  吴一飞是天生粗豪,虽然平平淡淡说话,却也声震四野:“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安洁笑道:“七叔是与那些自骄自大的匹夫吵了一场,所以就自回太湖了,可是么?”
  吴一飞道:“照哇!”
  说着忽然想起来了,道:“咦,你女婿呢?”
  安洁虽已新婚三月,被她这位极其粗豪的族叔当众一问,仍不由微微脸红道:“他换了衣服,就出来拜见。”
  俊卿原不是欢喜争闹的人,只是练掌运劲太过,有点心浮气燥,稍一打坐,他内力精湛,顷刻便心平气和,又听双方各以戚谊叙礼,换了衣衫,便即出舱相见。
  安洁为俊卿介见,俊卿施下礼去。
  吴一飞对这位侄女婿,规规矩矩替他行礼,这绝世的高手当着这全湖的手下,实在是极大的体面,“哈哈”不绝的笑声,从三万六千根毫毛与嘴巴里一起笑出来道:“请起,请起,咱们不拘俗礼吧。”
  他一边说,一边在怀中掏摸,忽然转身向他身后的从人道:“呔,我从泰山带回来的书信呢?”
  书信在他怀中,张口喝问别人,一付自自在在的样子,生似在别人怀中似的。
  被喝问的从人却甚为习惯,并无一人辩驳于他,众人各自寻想,中间一位壮汉,神色极其为精悍,答道:“方才总舵主在讲北上沿途的消息,忽听得湖上大震隐隐传来,是甩大氅疾行上船的,莫非是放在大氅里了。”
  吴一飞今天回湖,就遇上俊卿安洁夫妇,心中快慰得很,开口笑道:“哈哈,军师讲是,那一定是了。”
  安洁上前问道:“七叔,可是师父托你带回来给侄女的信么?”
  吴一飞回头,道:“怎么不是,你们过船随我去拿吧,我叫人替你们把船也驶去泊在寨内,在我那儿也玩几天。”
  安洁看俊卿,俊卿却在想道:“自己什么都见过了,就是绿林山寨还不曾见过,此去岂非可以乘机一开眼界。”心中如此想,脸上自有一种跃跃欲试的神色,安洁与他夫妻情深,心意可以相通,察颜知意,遂道:“七叔相邀,自然乐于相从,只是……”
  吴一飞接口大声道:“只是什么?”
  安洁见他如此鲁莽性急,连听一句话也不耐仔细听完,与自己小时见他一模一样,并不曾因年纪长了,便有所发改变,笑道:“好多年没见,七叔的急性豪情依然一丝未变。”
  吴一飞大叫道:“哇呀呀!既然知道我性急,为何还将一句话分作几段才讲出来。”
  他此语既出,俊卿安洁固然不禁莞尔,连他手下从人也俱都失声而笑。
  安洁笑道:“只是侍儿小云小倩身上不适,吃了药,不能见风,七叔吩咐一声,过来驶船的人,不进中舱才好。”
  吴一飞嚷道:“他们自然知道啊,便是动抢,中舱妇女寝处也是不许去的地方。”
  转身向全湖的喽罗大声吼道:“你们知道么?”
  湖上数千人齐喊一声:“知道!”
  声音之响,汤漾开去,也可与俊卿练堂时的霹雳媲美,吴一飞回身看了俊卿夫妇道:“如何?”
  俊卿安洁相视一笑,轻纵过吴一飞的大船。
  天早已黑了下来,大船上却灯火通明,一如白昼,吴一飞与俊卿夫妇走进舱中,舱房虽然宽大,却朴实得很,坐下来谈天,吴一飞道:“医仙去了泰山,你们这般好身手,为何不前去相助,终南派有你们,声势可以大壮呵!”
  吴一飞虽然粗豪,然而既然做一湖之首,也自有他的长处,他远远见俊卿练掌,极不似终南的家数,但是俊卿不讲,他便不问,只从戚谊相叙。
  安洁心想:“今天俊卿发愤练掌,自己又看得忘形,不曾注意到傍晚归帆的渔舟却是寨中船只,俊卿的师门是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人的,俊卿的功夫在那里,又不能随意瞎诌,他能不问最好,若问则只好避而不答了。”
  吴一飞既然只问些家常闲话,安洁便答道:“师父是因我们年轻识浅,容易替他招灾惹事,现在武林精英又大半聚于泰山、太行之间,我们去了寻事生非易起门户之争,又豪无益处,所以讲好了,等要我们去的时候再写信叫我们前去。”
  吴一飞却笑道:“凭你们二人的身手,便惹事也无碍。”
  他打劫惯了,做事全凭一股狠气,与医仙的想法完全不同。
  安洁也不与他辨论,笑道:“师父只是听说掌门人北上,才赶去的,根本不知为了何事,我们跟去又有何益?”
  吴一飞诧道:“你们还不知其故么?”
  俊卿安洁齐都摇首,意示不知。
  吴一飞哈哈大笑,笑完了道:“我这一趟,奔波万里,费时半载,只得了这么一个消息,这消息可珍贵得很吧?”
  两人虽心知医仙书信必然会提起,可是这疑问存在心中已经三个月了,早一点知道,自然更好,所以都应道:“七叔的消息,珍贵得很!”
  吴一飞不笑了,诚诚恳恳的道:“值不值一颗小还丹?”
  “小还丹”是道家至宝,生死人而肉白骨,俊卿师父因此活命,小云伤势如此之重,一颗下去,也伤势立止,中见它们珍贵罕异,医仙丹成,因为是给俊卿续命的,所以创造了炼丹时前去护法的至友各人分了数颗,江湖上根本一无流传,这种灵丹妙药,练武的人,多存一颗在身上,性命便多一重保障,所以是不能随便开口要的,吴一飞把它当作交易来作,俊卿夫妇愿送,自然会拿出来,若不愿,有回绝的余地,也不会伤感情。他为人粗豪,然而既为绿林魁首,江湖上的过节是极清楚的,不能让小辈为难。
  俊卿若痼疾未去,全靠灵丹续命,那是一颗也无法分润给别人,现在罡气初成,全身的气血大畅,无须于此,所以“小还丹”除了他师父用了三十六颗,小云小倩各一颗之外,身上却存得很多,安洁闻言不语,怀中取出玉瓶,倾出一颗“小还丹”递给吴一飞。
  吴一飞起身恭敬接过藏好,道:“你婶娘随我在湖中吃苦,受了湖风与水气,两腿多年瘫痪,医仙说过的非此不治,谢谢你们的厚赐。”
  两人谦虚,连称:“这是晚辈理应孝敬的,何必言谢。”
  吴一飞这一回更加高兴,笑道:“我告诉你们这一回江湖大变的起因吧。”
  “大约半年前,太行山主梅若望遗了他的儿子梅子豪四处传绿林箭,说他的手下在长白山发现了万年参王,可是因为有秉天地间奇淫至秽之气的恶蛟盘踞,所以无法到手,风声外泄引起了各门各派的觊觎之心,嘱我们绿林人物齐心合力去采回来,免得白白便宜了白道人物,我想,在太湖也是过的打家劫舍的生活,到太行去一趟,也不过只是这些事情,所以便去了一趟。”
  俊卿问道:“事情是真是假?”
  吴一飞道:“事情自然是真的只是若没有严重大雪,阴极阳生,那纯阳至宝的万年参王位置难以勘定,但是侥幸出土,灵效也必定大减,所以绿林聚在太行,白道聚在泰山,双方自邀请好手前去,却互相临视,不会入山采掘。”
  “我在太行山住了三、四个月,每天听这些事情,听腻了,又与几个最狂妄的匹夫吵了一架,所以我收拾收拾,一气之下,就回了太湖。”
  安洁问道:“等到冬天大雪封山沟之后,七叔还会去么?”
  吴一飞道:“小还丹又有了,参王与我无用,还去做什么?”
  俊卿安洁都笑了,道:“七叔这次回湖是专为小还丹了,吵架还在其次。”
  吴一飞因为老伴的腿疾可愈,心境极好,笑道:“自然,我就怕手下无知,看在我与医仙认识的份上,不找你们要买路钱财,所以快马加鞭赶回太湖的。”
  安洁也笑道:“我知七叔的意思了。”
  吴一飞问道:“甚么意思?”
  安洁笑了半天方道:“七叔是想在太行山聚议抢参王,是打劫,回太湖抢侄女儿的小还丹,也是打劫。所以想了个两边打劫的主意赶回来了,可是么?”
  吴一飞笑着大叫道:“哇!岂有此理,我是回程路过泰山,见了医仙才知你们在太湖的,否则,嘿嘿!买路钱财,不能现在才要啊!”
  三人齐都大笑,船身一顿,喽卒了舱门,船已泊岸,吴一飞邀了二人与他一齐上岸,似已有人先至通报总舵主湖上认了亲回来,一咱路上灯笼火把将他们送入聚义大厅。
  厅中筵席已然摆好,从人知是家宴,除侍应之人外俱已散去,吴一飞从大氅中拿出书信,交给安洁,安洁将信打开,与俊卿同观,信上写着:
  “字示俊儿安儿:江湖杀劫之起,都缘长白山参王蛟丹之故,冬至一阳生,采参必在斯时也,物少而人多,各派门下涵养较差,已时起纷争,汝等缓来为佳,冬至前一月赶至泰山集贤山庄,终南有人留守,探询可知一切。吾甚安好,可释永念,汝夫妇切磋武艺之余,应勿忘我医者济世之言也。”
  潦潦草草百数十个字,想似急就之章,下面画着医仙的花押,信中除了叮嘱二人不可忘却医事之外,只是不可晚于冬至前一月前去帮手,并无别话。
  两人看完,安吉将信收起,笑对吴一飞道:“师父叫我们不可忘了医事呢,七叔信得过,七婶的瘫痪,明天我来看吧。”
  吴一飞起立连尽三巨觥,谢道:“侄女的医术我是信得过的,我进去告诉你七婶一声,让她高兴。”
  吴一飞转身入内,稍顷手上捧了把古色斑斓的宝剑出来,他压了剑上暗簧,将剑抽出,随了一声龙吟一分为二,原来是合股的鸳鸯宝剑,颜若一泓秋水,森森剑气,寒芒电闪般伸缩不已,厅中毫如白昼的灯火,即刻便被压制得黯然无光,俊卿与安洁都情不自禁赞声: “好剑!”
  吴一飞将剑递给俊卿夫妇道:“终南以剑名于世,这‘抱残’‘守缺’鸳鸯宝剑由你们夫妇二人同用,双剑合璧,天下无敌手。”
  俊卿与安洁俱都推却道:“厚赐太重,实在不敢当。”
  吴一飞强将宝剑交给二人道:“你们先将剑接去,听我的,若仍觉不可收留,再还我也不妨。”
  二人只得接过,由俊卿将剑合起,还入鞘中。
  吴一飞道:“第一:这是你们七婶的传家之宝,一向挂在内宅辟邪的,除我之外,绝无第二人知晓得武林名剑;第二我用刀不用剑,此剑与我无用,第三……”
  他一直粗了喉咙大讲,此时声音却低沉了下来,道:“你们可放心,好人家我不动,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东西,我是不放过的,但都是手下兄弟随着我拿性命去拼得来,我绝不会把抢得的东西舍了手下兄弟去给别人。”
  俊卿夫妇只得深深谢了,安洁将剑取过,解开丝条,将剑替俊卿佩在腰上,她细心体贴做这件事情,缓缓将结结好,退后数步,赞道:“你佩了剑,儒雅之中,平添不少威武。”
  武士挂刀,文人佩剑,乃是风行的习尚,俊卿依言,摆了个戏台上武生亮相的架子,果然极其威堂皇。
  安洁抿嘴而笑,吴一飞秉性粗豪,看了他们小夫妇不知不觉间流露的深深情意,不由纵声狂笑,连屋瓦也为之震动。
  席上三人心境都欣喜得很,饮宴完毕,吴一飞要两人在内宅歇宿,俊卿安洁却辞道:“侍儿小云小倩病在船上,还要回去看望。”
  吴一飞也不坚留,遂嘱人掌了灯,送他们夫妇回船。
  俊卿见山寨中明椿暗卡,戒备森严,较兵营中,尤为严密,但是远处湖上巡游的船舶,也不时灯号闪烁,与寨中连络,遂对身边掌灯的喽卒赞赏:“你们湖面寨中,军容如此之盛,难怪能在太湖称雄数十载,威风始终不堕。”
  喽卒却道:“那是不得不如此的,一人两人的疏忽,往往便是湖中兄弟百数十人的性命。”
  俊卿内家功力深厚,目光自然锐利,四下虽然暗沉的毫无声息,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俊卿夫妇到了自己的船上,小云迎了出来,喽卒辞别自去。
  安洁道:“你内外伤都不轻,虽有灵药,也需多多休息,为何如此夜深,还不安歇?”
  小云提到伤势,便说不出来有一点羞愧,俊卿也有不好意思之感,安洁催她去安歇,她微红着脸,羞意盎然,默然而退。
  安洁低声对俊卿道:“你看小云好么?”
  俊卿一边解着腰中佩剑,口中应道:“好!只是安姊,我一把剑也不会用,你却将双剑一齐佩在我身上,累累坠坠,岂不是要我好看?”
  安洁笑道:“你自创的六龙御天,双手两足犹如游龙四爪,各自出招,可没有限定双手不准拿剑吧?”
  俊卿想了想也笑道:“只是如此一来,安姊自己可没得宝剑玩了。”
  安洁替他整理卸下来的衣衫,微微笑道:“我既然嫁了你,只希望能做一个好妻子,宝剑不玩,玩剪刀,厨刀也是一样。”
  俊卿听安洁语出自深情,上前握了安洁两手,道:“安姊本来就是天下第一的好妻子呀!”
  安洁低眉合眼的笑道:“夫妻是百年厮守的,你现在便赞我,当心我将来变了母老虎,你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俊卿得意快慰之极笑道:“安姊想学做母老虎吗,先让我看看像不像?”
  他低头仔细审视,安洁却蓦然沉声:“哗唔!”学虎低吼,她身材娇小玲珑,声音又娇滴滴的,她不学虎吼还好,学了越加不像得厉害。
  俊卿笑弯了腰,道:“安姊学的可是猫叫吗,为何这般娇呀?”
  安洁抽手挥拳,一拳打在俊卿身上,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轻轻一拳,直打得俊卿全身二百零五根骨节,每一根都松软舒畅。
  俊卿挨了这一拳,心也痒痒的,笑道:“我学虎吼给安妹听吧。”
  他自小娇纵好玩,这顽童们最欢喜的口技之学,虎吼狼嗥,鸡呜狗吠,极其出色当行,此时罡气成了,内力充沛雄浑。
  “哗唔!”发为虎吼,声音送出去,在湖上激荡生风,山寨中疑为真虎出柙,更是唿哨连声,灯号明灭不停。
  俊卿吼完了,伸舌头笑着对安洁道:“他们如此大惊小怪,看来我方才开始修习的玄门罡气,在太湖多半无法可练。”
  安洁指着宝剑,对俊卿道:“你收了人家的诊金,却想走,只怕病家不依呢。”
  俊卿笑道:“那怎么办?”
  安洁想了想,道:“小云小倩尚未大好,我替七婶治瘫疾也要几天,明天我去看病,会对七叔说,要他找水性精良之人,陪你在湖中练习水性,等你在湖水里玩畅了,包你有更好的地方可以给你练玄门罡气。”
  俊卿好奇心起,笑道:“先告诉我是什么地方。”
  安洁摇头意示不肯,俊卿更加坚持了,道:“告诉我。”
  安洁再摇头,俊卿与安洁这时已执手坐在床沿,俊卿将头一直伸到安洁的怀中,道:“告诉我!”
  安洁看他这佣赖样儿,被他逗笑了,手指轻点着他的额角,道:“亏你还是杭州人呢,将钱塘潮水也忘了不成?”
  俊卿张嘴,“哗”声又要大叫,被安洁玉手在他嘴上一掌按了回去,两人都“嘻嘻”笑成一团。
  钱塘江是喇叭口,江口极为宽广,江水汹涌下灌,遇了子夜潮生,海水奔腾上溯,上下冲激,聚在江口海宁,长江大河汪洋巨海,是世间最具无究威力的壮观,两者聚在一起,将水流激得壁立十初,漫天盖地,势挟万钧,碧浪千重,直往两岸海塘冲去,是名闻天下震铄古今的异景奇观。
  这海塘就是钱塘江两岸自唐宋以来修筑了防潮水内侵的提防,若俊卿在塘下练功,安洁在塘上呼应,虽然潮水汹涌,也不会有甚么危险,何况潮水来时若万马奔腾,闲人又听不见俊卿练功时劲气劈空的声音,潮水与湖水相比,一动一静,若以练功时的有趣好玩而言,那就更加不能相提并论,所以俊卿听了欢喜若狂。
二、救援路上遇怪事
  第二天俊卿陪安洁去看视吴一飞妻子的病,医家有割股之心,危急之时可以不避男女之嫌,然而既有安洁俊卿自然只有拜见之后与一飞退出在外堂相侯。
  吴一飞的妻子娘家姓张,吴一飞杀人之后人湖为盗张氏父母原有退婚之意,张氏却对父母道:“爸妈对女儿的好意,女儿岂有不知,只不知他杀的人该不该死?”
  张氏父亲沉吟道:“那恶少纵他的豪奴悍仆当街调戏妇女,自然该死。”
  张氏沉思半晌,低声道:“那恶少既然该死,不过是上天假他之手除去罢了,他既然仗义,女儿想还是为他守节。”
  父母看她知此坚贞,终于送入湖中去完了婚,一飞感她知己,又敬她为人,所以夫妻情深,数十年来,情爱也是老而弥坚。一飞性勇好斗,入了大湖更甚,得张氏的温和劝慰,粗豪的本性虽不改,但是对别人渐渐豁达大度,不再像以前一样欢喜一言不合就拔刀子拼命了,他武功原好,再以坦诚豁达待人,太湖里的声望鹊起,终于成了一湖之主的总舵主。她的瘫疾,一飞真是时时刻刻都掂念心中,安洁在内室为张氏诊治,他在前厅坐立不安,又不能约俊卿而去内室看望,俊卿见他如此,更加找了话和他说,道:“七叔,承你赐的两把宝剑,一点瑕疵也无,精芒电射既不‘残’,又不‘缺’,为何要叫做‘抱残’和‘守缺’剑?”
  一飞被他一句连一句的问得要走又走不了,看俊卿一脸嘻笑之色,他五十余近六十的人了,岂有不知是俊卿顽皮故意为难的意思,爽性道:“我也不知,待我进去问你七婶吧。”
  说完起身就走,俊卿心中方始了然为何他为人如此粗豪却能领一湖之众,维持太湖数十年的英名,应变的机敏实非常人所能及。
  吴一飞一直走进内室,见张氏已然坐在床上与安洁亲谈,心中大喜道:“已经好啦?”
  张氏笑道:“哪里就这么快,安侄女看了说不要紧,她用雷火神钵来灸,大概十天功夫可以好,小还丹用了可以调益病后还原的身体,不用也没有关系,正在商量呢。”
  吴一飞放下心来,忽问安洁道:“侄女婿到底怎么样?”
  安洁不知何意,半天方道:“他很好啊”
  吴一飞伸手抓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当了安洁不好意思直讲,又抓了半天头方道:“我一送他到前厅就想回内室来看望的,不想侄女婿一句连一句的相询,直到他后来问‘抱残’‘守缺’两剑的来成,我见他回首忍笑方籍口问七婶走进来了,我想问的只是他到底是不是欢喜多说话的人?”
  安洁一听就知俊卿看他关心内室,在设法引他着急,她对俊卿是自小爱护惯了的,笑道:“俊卿长于富室,不曾受什么生活上的磨难,天性乐观些,不失赤子之心,见了新亲或许话会多一点。”
  张氏也笑道:“如此说来有两个不失赤子之心的人,侄女婿是像小时一般顽皮,你七叔却是像小时般性情急躁。”
  安洁听张氏如此说,也不再辩白,笑对一飞道:“俊卿最喜欢玩水,七叔若怕他引你发急,便请七叔找位水性最好的寨主陪他在太湖练水性吧。”
  从来做首领的人没有不好胜的,吴一飞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脯道:“你知道全湖水性谁最好么?”
  安洁见他如此粗豪自负,笑道:“我总不信会是七叔,当了总舵主,整天在水里,岂不是毫无威严。”
  吴一飞大声道:“不信也要信,水性就是我最好,不信你去问问看,吃奶的孩子都知道总舵主的水性全湖第一。”
  安洁对一飞道:“七婶的病七叔可以放心,七叔愿带了俊卿习性自然比外人好,我一定告诉他好好在湖里玩。”
  张氏又笑对安洁道:“抱残守缺二剑,或许因为两剑相合的一面是平的与普通宝剑相较,略有残缺似的,所以取了那个名字,我家自祖父开始,不习武事,当年相传的‘抱残守缺’剑诀就不知下落了,玉侄女告诉侄女婿让他随时留意,若遇上了莫要轻轻放过。”
  俊卿嘻顽,一飞豪爽两人在湖中倒极其相得,直至七月上旬,此时不仅小云小倩早已好了,便是一飞妻室张氏也已康复,七月十五中元节俊卿夫妇要回杭扫墓,方才辞别而去,又到元妙观拜别了一尘,策马回杭城,白氏家园。
  中元节后,俊卿便打算北上玩耍,安洁却拦道:“婚后三四个月都在外面,你家祖产银号,机房绸缎庄的帐目也该清清。”
  俊卿自小坐在他祖父怀里看算帐看惯了的,他修习上乘正宗的内功,自然而然的心灵手快运指如飞,虽然如此各处的帐目也十几天才核完。
  安洁又拿了些花样给他,道:“师父是师祖的关门弟子,我入师门又晚,在一辈同门中最小,习艺与和行走江湖时多得师兄姊的照顾,许久不见,你替我将这些花样叫家中机房巧手每样织两匹出来,我好带去送他们的门下弟子。”
  俊卿自小欢喜替安洁做这些事情,接了花样子,高高兴兴去了。
  安洁的花样繁华富丽,别致新颖,机房(作者注:即今之纺织厂也)中虽有巧手,然而织锦是快不来的,花样一新,款式多变,织起来更慢,俊卿天天去催,也十余天才好。
  织锦好了,已是八月中秋,有十里荷花,三秋桂子,乃是西子湖上风光最好的时候,两人都陶醉其中,流连不舍,恰巧金陵镖局总镖头双鞭呼延烈来了,安洁托他将十几匹织锦一齐顺了镖货带去泰山,然后陪了他在湖上游玩。
  双鞭呼延烈,当年押镖遇了对头,镖亡人伤,是医仙救的,又凭面子替他把梁子解了,要回镖来,故而他对医仙感戴极深。上回又代江南二十四家镖局送了那震惊江南的焰火,宣称要保白家的财产无损,家宅平安,所以时来看望。
  这时船窗四开,迎了清风在湖上游荡,俊卿拿银匙舀着一颗颗的冰糖莲子吃着,过往的画舫楼船,弦声歌影,靓妆倩女,见他家的船来了,都挥手与他招呼,俊卿也一一扬手回礼,双鞭呼延烈见他们夫妻言笑宴宴,玩得高兴,他久走江湖,人情练达,心中一件事情,始终没有讲出来。
  他的话到了嘴边,已经变得轻松愉快,无一丝严重:“姑爷,你与水上人家很熟呢,安儿不生气么?”
  他以娘家人自居,所以如此称呼。
  安洁听他有取笑自己为何不吃醋的意思,微微有些羞意,俊卿生性好玩不拘,却不以为意,笑道:“自从俊儿青了一衿,入学做了秀才,安姊便不生气了。”
  双鞭呼延烈不由奇道:“这是为何?”
  俊卿用银匙轻敲玉盏,发生一种“林林”的脆音,笑道:“俊儿祖父只有我这么一个孙子,所以到那里都带着,便是生意场中酬应,乐户人家也不避忌,我小时体弱,大半时间住在安姊那边就医还好一点,后来狄老师为我炼小还丹,痼疾有望,住在家中,随了祖父,这些地方几乎五日不去,安姊嫌我小小年纪,习性下流,再去看望狄老师与安姊,就没有冰糖莲子吃了。”
  双鞭呼延烈大笑道:“原来你们夫妻吃冰糖莲子还有这层故事在内。”
  俊卿夫妇都笑了,俊卿续道:“祖父样样容纵我,我在他老人家最喜欢的湘妃竹下挖荀,金鱼池里抓鱼,祖父看了也鼓掌赞妙,说是这经济学问生产之道么,原该自小便学练起来的。”
  呼延烈听他说他小时顽劣滑稽可笑,不过是述他祖父深恩,倒不再笑他,他续道:“我无一事可以尽孝,祖父把我当宝贝似的,要现给别人看,我也不忍违拗,所以用心读书青了一衿,士子不得入花叶,这些地方就不去了,安姊知我是真心不去,所以湖上往来与她们招呼,从来不以为意。”
  安洁却白了他一眼,俊卿用银匙轻击玉盏,好似说这盏冰糖莲子便是安洁并不生气的铁证似的。
  金陵镖局是江南第一大镖局,总镖头日与富商大贾相交往,知道他们对单生独养的的子孙多半如俊卿祖父这般教养,让他们多娶姬妾,逐酒色,不再有到外面去闯荡事业的豪情壮志,呼延烈心中之话因此越加说不出来。
  须知此时正是清朝初年,宫府屡与大狱以图镇压人心,道途上因为散兵游勇汇聚了亡明的宗室遗臣,流寇余孳,与及原来隐于深山大潭的绿林好汉,极其不宁,年青人出外闯荡事业,官私两面,都时有不测之祸,家长们重视一家的血嗣,所以有如此想法。
  呼延烈想了想,遂道:“你们这回托我捎带的十几匹织锦,可是送去给终南同门做皮货的衣面?”
  安洁笑道:“怎么不是,我听师父讲长白冬日严寒酷冷,师侄女们入山一定要添皮衣,怕他们一时找不到上好的料子来镶,所以才送一些去给他们镶皮衣面子,免得她们被别派弟子比下去了。”
  安洁从师游侠,医仙人缘太好,所以她从来不知江湖风险。
  双鞭呼延烈心下暗想:“别人都打算拼命的主意,她却策划周祥,在比美上去占胜算。”
  俊卿听安洁这样说,问道:“安姊终南门下一共有几位女弟子?”
  安洁笑道:“师姊是三位师侄女们好像一共是十四位,有没有新收的,我就不知道了。”
  俊卿献殷勤道:“安姊,我回去替你买上好的皮料一齐托呼延烈大叔送去。”
  安洁道:“江南怕没有上佳的皮料呢?”
  俊卿是富室子弟,兴致来了是挡不住的,笑道:“不妨,我从银号去提二十万银子出来,就托呼延烈大叔的金陵镖局保到京城去,统统办了皮货先尽安妹同门和师侄女们用,用不完的运回江南,正是入冬最好的一笔生意。”
  呼延烈好不容易引起话头来,怕他们夫妻又扯远了,起立说道:“我这一回南下看过医仙大哥,他有不要你们出山的意思,你们大婚才半年,姑爷又数世单传,你们不讲去,我不敢开言,若如有兴致一定要去,我便大胆相请你们急速赶去为佳。”
  他说时,深深一揖,俊卿安洁急急相拦神态威猛,他神情恳执,揖罢挺身道:“老实说我这回专程赶回江南地因为受过医仙大恩自告奋勇邀约好手前去帮手的,回到江南就听到姑爷太湖练功,威慑群豪,一掌之出全湖为之震动,赫赫声威,震惊大江南北,四方推崇,不出世而得享如此盛名,都许为数十年来,江南所仅见的高手,我踌躇久之,终于下决心前来探问你们心意,若能及早前去,那真是谢之不尽。”
  他语气微顿,又道:“安儿是终南门下,自然知道铜符飞碟是终南重器,掌门人连发三次,是要退位让贤的,这一回也发了出来,召集退隐的长老出山,连你师祖一辈的人物,只怕也要惊动呢,情形严重可想而知。”
  俊卿是年青人,被他讲得意气飞扬,几欲引吭高啸,安洁是终南弟子,听了心下好性惭愧,暗想:“自己是终南弟子,门中如此大事,却等别人前来相请,虽然自己藉延行程,另有苦衷,是出于一片儿女柔情,旁人不知岂不要责骂自己轻蔑师门。”
  俊卿口中连连逊谢,眼睛却看住安洁,安洁知道这是俊卿从小养成的习惯,每遇重大之事,总要等自己赞可,方才放手去做。
  “大叔放心,安儿是终南弟子,自己虽然不能去。明天一早一定让俊卿骑了快马出门。”
  俊卿诧道:“咦!安姊……”
  安洁双颊添了一点羞红道:“你不要问,回去再谈,你只知道我要你算账,又是机房织锦是有意想羁延你北上玩耍的行程便是了。”
  俊卿更加奇怪了,道:“安姊,小弟是陪安姊北方去玩耍,顺便看狄老师的啊,安姊要不去,咱们便不去,为何不告诉我?”
  安洁两颊更添了一点羞意,笑叹道:“唉,我心中想不定若真讲出来你一定不肯去玩的,可是我又有一点想你前去为师父帮手,所以没有讲出来,不想事情忽然如此紧急。”
  俊卿见安洁如此羞怯,大不类平常大方的风度,呼延烈在旁不好再问,心中好奇之念愈炽,两眼定定看住了安洁,想从脸上把她的心意读出来。
  呼延烈年长又饱经世故,见安洁两颊羞晕未褪,上船来又时时拈着酸李酸梅等水果,心下几分明白,这些小夫妻的闺房私事他可不便过问,遂接着安洁的口气道:“本来只是参王蛟丹引起的纷事,可是双方按兵不动,你监视我,我监视你,门下弟子时起争端,双方都很有伤亡,闹得越来越大,仇恨也越来越深,再加积年双方的旧恨,所以各自改变原来的心意,打了先拼命后夺宝的主意,各门各派都谴人回山尽起派中好手前来去争取这整个武林的生死存亡。”
  安洁天性慈和,不由叹道:“这一场拼完了,争参王蛟丹还有一场内哄,武林何辜,遭此劫运。难怪师父时时告诫我江湖凶险,但望天佑我终南一派少受伤亡才好。”
  俊卿心中好奇之念得不到解答,想到安洁有“回去再谈”的话,就想急速回家,悄悄走去船后嘱船娘掌稳了舵,大袖轻扬,他内力浓厚雄浑,顿然如疾矢劲箭离弦一般,向他家后园冲去。
  顷刻至岸,小云小倩前来接了安洁,辞别进入内堂,俊卿陪呼延烈出至前厅,俊卿没有忘了方才的话,果然拿了二十万银票要请呼延烈提出来送到京城去购买各式上好皮货,还要登保费给他,呼延烈道:“无须如此,这回南下时,京中原有一票二、三十万的银子要我们镖局保了到金陵来使用,我怕道路上大险,没有答应,现在我把你的银票给他,再换了他家的银票,你只需派位管家随我上京去提出来使用便可。”
  俊卿问道:“大叔现在就走吗?”
  呼延烈道:“自然,我南下来请人总算有了结果,再说我上京的镖行伙计还在京城,等我回去看路上的情形,决定到底接不接镖呢,晚了可不成。”
  俊卿叫过家人白福来,给了他二百两银子在路使用,吩咐道:“你跟了总镖头呼延烈大叔到京城去,只要是上佳的皮货,不管是狐裘还是羊羔,尽二十万银子买了,选最好一二十件达到泰山集贤山庄来给我,其余的怎么办,等泰山见面时,我再告诉你,现在你去备马,马上就走。”
  家人白福是白氏家奴,白家若贩卖皮货,一向是他经手,他知俊卿的脾气,说走就走,略一结束,一会出来,连双鞭呼延烈的马也牵出来了。
  俊卿送别了双鞭呼延烈,心中还有一个疑团,急急往内房走去,老远便嚷道:“安姊,我记起来了,自从太湖回家,我与小倩提北上的事,你便开始叹气。”
  说完已走入房中,走到安洁面前,紧紧握了安洁双手,说道:“这可该告诉我了吧?”
  安洁欲语还休,沉吟半晌,两颊羞晕升起,低声道:“我……我有了。”
  俊卿听得一怔,忽然心中狂喜,压住了声音,问道:“安姊,你……你有喜了?”
  安洁羞晕满颊,垂首至臆,微微点头。
  俊卿突然引吭长啸,声音宏亮欢悦,前所未有,啸声响彻霄汉,家下人等不知何故,听了啸声俱都大惊,往园中跑来。
  俊卿啸完,将安洁轻轻举起,在室中直打圈子,大叫道:“小云,小倩,安姊有喜,我要做父亲啦!”
  小云小倩听他啸声早已跑进房来,只见她举着安洁直转圈子,怕上了,所以站在墙边,这时也高兴大声欢呼道:“小姐有喜啦,小姐有喜啦,恭喜小姐和姑父。”
  他吼得那般大声,外面仆妇也听得,只听得一声声往外传去,大家都道:“少奶奶有喜啦!少奶奶有喜啦!”
  安洁被他举在空中,半天不得落地,转得头晕眼花叫道:“你看你又发疯病了,快放我下来!”
  俊卿自小孤单,这一会知道自己做父亲了,恨不得鸣锣击鼓去昭告天下,衷怀兴奋,不能自禁,安洁虽叫,他也听不见,直转得他自己也开始头晕才将安洁轻轻放在椅上道:“安姊恕罪,一时忘情。”
  安洁皱眉蹙额,道:“我也不来罪你,只是被你转得头晕得厉害。”
  俊卿憨憨的只是呆笑。
  宗法社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家的血嗣看得极重,新婚不久,已经有了身孕,尤其在白家这种人丁单薄的人家,的确是天大的喜事,家中仆从都齐集前来道喜。
  俊卿出至院中,只听一片恭喜之声盈耳,他轻轻击掌,遂安静下来,开言道:“都去帐房那里去领赏,每人十两银子,大家高兴。”
  欢呼之声,爆发出来,声震屋瓦,若非怕叛逆不道,大家几乎要为俊卿喊万岁了,俊卿请了老管家白忠义过来道:“除了家下每人十两银子,各处买卖的伙计连机房工人在内,每人亦送五两,今年的帐我核过一遍,颇有盈余,你去告诉各自管帐先生这笔赏钱另外算,年下的盈余分红,将东家那份也提出来分给大家,让咱们家,大大小小一齐都快快活活的过这一年。”
  老管家是他祖父的书童,俊卿不在家一应事务通通交给他管的,对他这位小主人的浪费很不以为然,俊卿这般高兴,他也不能劝,只得笑应着去了。
  俊卿回身进房,安洁埋怨道:“你看你闹得这么天下皆知,叫我怎么再好意思出去见人。”
  俊卿只是笑,道:“他们反正是要知道的,这是好事,又有什么关系。”
  安洁也笑道:“你总是这么想得开。”
  俊卿笑道:“安姊给我做妻子,再愁眉苦脸想不开,那当真是傻子了。”
  安洁有一点羞,又有一点理直气壮道:“你还不傻吗?我都有三个多快四个月了,你还懵懵懂懂没事人似的。”
  俊卿只是呆笑不语,真有一点傻像,安洁看他高兴的样子,心里忽然来了离愁别绪,轻声叹道:“可惜你明天要上路了。”
  俊卿傻笑不改,道:“我不去,我要在家中把胡子养起来,等着孩儿揪着我胡子叫我爸爸。”
  这是他小时坐在他祖父怀里学干的好事,不知如何忽然想了起来。
  安洁心中虽有离愁,看他这付洋洋自得,认认真真要等着做爸爸的样子,也微笑诱哄着劝道:“噢,俊儿乖,还是去吧,只是记着要早去,要早回,别让我惦记。”
  俊卿自小失了父母之爱,安洁怀妊在身,这不自觉流露出的小母亲样儿,俊卿看了真要痒入心田,更加没有去意了,也学了安洁的口气道:“噢!俊儿乖,俊儿不去俊儿在家陪安姊。”
  安洁从来把他耍赖没有法子,也只得随着他高兴嘻笑起来,将离愁别绪,抛到九霄云外。
  这时亲亲眷眷听到他的喜讯,都来看望安洁,各处买卖上的伙计也成群前来道喜,扰扰攘攘至晚方罢。
  晚饭时安洁郑重敬酒,要俊卿前去,俊卿无言喝酒,自然是应了。
  灯火静静的照着,安洁在一件件替俊卿理着要带了上路换洗的衣衫,俊卿坐在床前,有茫然无措之感,两人都心知明天要暂时分手是必然的了,他们新婚以来,时刻不离,恩爱甜蜜,不大想得出分手之后的感觉,只是想到要分手,心里已经空空洞洞的有莫明的怅惘。
  俊卿对安洁道:“安姊,让小云来理这些东西吧,我心里怪烦的,你陪我说话儿。”
  安洁应道:“东西已经好了,我只是再看一遍。”
  她说完将理出来的衣衫和一包珠子,一包叶子金,缓缓打成一个包裹,放在桌上,也在床沿坐了下来。
  俊卿轻轻将身边安洁揽在怀中,挥掌将灯火熄去,冷冷的月华从窗灵照进来,伴随着凉的晚风。
  安洁轻声道:“我是不想你走的,非常不想。”
  俊卿也轻声道:“我知道,安姊要我去是不得已的,若我不去,安姊自己一定要去了,而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让安姊去的。”
  安洁轻声叮咛道:“你罡气功夫初成,剑掌又是招式初创,若遇真正的高手一定会有破绽,你遇敌不论强弱,一定先要设法防身。”
  俊卿微微点头,下颌碰在安洁头发上痒丝丝的,安洁又叮咛道:“师侄辈男的有骄横的,女的有刁蛮的,你不和他们生气。”
  俊卿又颌首应了,安洁又叮咛道:“师父一辈里,师父是唯一在阴阳真气方面较有成就的一个,若战内力,多半是他出场的,你能替还是替他下来。”
  俊卿又应了,也轻身叮咛安洁道:“我走后你早上要晚—点起床,晚上要早一点安歇。天心双飞环助你在不觉中增进内家功力,也不要再练功了。”
  安洁也微微颔首,她依偎在俊卿胸前,她颔首,温润玉颊与如云秀发都随了在俊卿胸前轻微移动,俊卿又道:“你没事就替我们孩儿做衣服,做帽儿,做老虎头鞋子,让他生下来就有他妈妈做的衣服穿,他就不冷了。”
  安洁也应道:“嗯,我知道,你也早一点回来,我让他等他爸爸替他穿第一件衣服。”
  他们依偎床前,望站窗前明月,轻声软语,叮咛嘱托都是些身边琐事,若不能亲身照顾平生至爱的人,便由他将一千种叮咛讲一万遍,也仍有词不尽意的感觉。
  天上的明月西沉它留下来的凉冷犹存,暗空的万点簿星,都掉落尘间,掉在莲叶,落在荷花,化为千万点晶莹明洁闪烁生光的露珠,圆润的露珠,有时会相合,有时要分离。
  俊卿振衣出房,手上拿了包裹,腰下挂了宝剑,小云小倩一直送他出门,俊卿嘱咐道:“我轻轻柔了安姊睡穴,她醒了你们替我好生劝慰,告诉她……”
  他仰头望着晓雾迷蒙的天空,想了一会,方道:“告诉她我小时年幼无知任性骄纵,幸得她天性的温柔慈和,所以才没有做什么错事,我在外会记着,请她放心。”
  家人们围观相送,最欢喜讲话的小倩今天一直没有讲过话,小云送过丝鞭,轻声说道:“姑爷,你也保重。”
  俊卿微微点头,解马松缰,扬手挥鞭,在晓风残月里纵马而去。
  俊卿骑的是他最欢喜的乌云盖雪聪,遍身一黑,只有四蹄飞白,筋强骨健,迅捷善行,他一路疾行,第一晚歇在嘉兴,第二天下午到了苏州,他受安洁嘱托,来拜望吴一尘禀告一尘安洁怀妊,终南门户势弱,他孤身北上赴援,一尘为女儿欣喜,对那武林恩怨,只是无言叹息。
  次晨离了苏州,他离家中的柔情渐速,策马越疾,行程越远,他一路上中午打尖,夜晚投宿,屡听离人言及,他家杭城焰火的盛事,大江南北二十四家镖局合保一家家宅的平安,局外人不知是医仙四十年情思天下的结果,都忍羡他家的豪富,至于偶然武林人物酸谈,对他武功的神奇也是愈传愈盛,其实他自己知道“玄门罡气”虽然是极顶的功夫,他初学外击的功力不纯,可不会一掌将三万六千顷的太湖全部震动,听了心里有一丝得意,又有一丝件怅惘,这才知道双鞭呼延烈,为何以江南第一大镖局总镖头的身份,前去杭城相请自己还未出世的士子万里赴援的缘故。
  他策马疾奔,马越快,马后那一阵扬尘越重,懦怯的人吃了灰只是叽咕埋怨,气壮的就要叫骂,亏得他自小任性,做起事来,对身旁别的事,向来不太理会,他记着安洁的叮咛“早去早回”,一心赶路,所以叫骂由他叫骂,他却听若不闻。
  俊卿不数日已经出了江苏,进入山东,第一站是犊崮山下的临城,俊卿出城便即策马,山险路狭,“乌云盖雪”虽然是良驹,也无法快行,只见前面不远有两匹黑驴,从背影看左面是位银白须髯飘浮的老者,右面是身材苗条的女子,缓缓向前而行,俊卿的马到了他们身后,他们也如若无人,并不让路。
  俊卿只得勒马在后相随,俟机再一冲而过,只听老者嘀咕道:“我老人家几十年不出山,世界大变了,现在的小伙子不论从哪里看,都有一百样不顺眼。”
  那少女也呖呖莺声,极其娇媚的道:“是呀,住店不算帐,拿了金叶子砸在柜台的戥子上,倒象是别人没见过金子似的,老祖宗,你说可气不可气?”
  俊卿既不能前冲,只得随在后面,听他们言谈消闷,所以听得清楚清楚,他一路行来都没算过帐,吃饭住店临行总是随意摸两三片金叶子扔在柜上打马便走,现在他们明明是说自己,听了更大为生气。
  那老者被这少女一言也勾起怒火道:“简直不像话,别人好意让他路,他却得意洋洋请人吃灰,真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
  俊卿小时做顽童吵架也是好手,一句:“现在叫人见见!”没有出口,忽然想起昨天临入城果然好似曾策马疾行赶过这一老一少,他这才知道,人家是有意找麻烦来的,暗想:“自己会武之后还没有寻人打过架呢,倒先和这一老一少学学江湖上向别人寻事生非的手段。”
  他好奇之念冲破了怒气倒也不再生气,他对那少女不甚在意,这老者坐驴上气度之沉稳较之医仙犹甚,心中自然深深警惕。
  他想到这裹那少女又开言了,道:“老祖宗,那小鬼是个四不像,文不文、武不武、男不男、女不女,美儿记得清清楚楚,再遇见了就让他跟在后面吃一天灰。”
  那白发银须的老言对这主意大为赞赏,道:“妙呀,你好生看住了,不要让他过去,叫他乖乖的跟在后面吃一天灰。”
  那自称美儿的少女娇声应是,两人默默缓行,倒不再出言挑逗。
  俊卿对这只见背影的少女言词尖利也大为钦佩,暗想:“自己穿了秀士的青衫又挂了宝剑,被她认为文不文,武不武;身为男子,手上的丝鞭,击剑的丝绦,花式精绝,是小云纺织的,又镶了各式珠翠,竟被她识为男不男,女不女,想不到自己这身朴素之中不脱华丽大方的打扮,使杭城士子生羡,群起仿效的,竟被她说得一文不值。”
  俊卿有安洁送的避尘辟毒大珠在身,这一老一少虽然有时故意扬尘,他也不会吃。
  他动了顽心,亦步亦趋跟在这一老一少身后,他这时想看一看这牙尖嘴利姑娘的正面的心思,倒在与他们相吵相骂的心思之上。
  俊卿渐渐被前行二人,提起兴致,暗暗忖道:“普通人到了开始修习阴阳真气,精华尚要内敛,自己一开头就从他人手,所以一如常人,就连日常相处的医仙安姊婚前也不会看出破绽,想来你们也一定看不出,倒要看人你们把我这无赖士子有什么办法?”
  那前行少女开始请俊卿吃灰,有兴得很,可是俊卿甘之如饴,一直在后钉梢,紧紧跟随,妙龄少女被个年青士子钉在身后,她就很不自在了,俊卿想一睹她的庐山真面,目光自然在她身后逗留,少女对少男的盯视最为敏感,她两颊晕红渐渐升起。
  旁边那老者看自己这族内的重侄孙女与习艺师门的重徒孙女,游侠江湖一向狠天狠地,聪明伶俐,不吃亏的,忽然吃了这无赖士子的哑巴亏,倒要看她如何应付,所以虽然那少女有点可怜兮兮两颊晕红的望着他,他也如若不觉。
  这少女先不知俊卿性性顽皮,挑达不羁,有避尘珠在身,也不畏蹄下的扬尘,以为他迷于自己的美色,目眩神移,呆呆的将两匹黑驴的扬尘吃了一路,心下有些为自己的美丽高兴,对这发魇的士子有些好奇,借着峰迥路转,虽然偏过脸去以示不屑,秀目余光也偶而打量于他。
  这少女见俊卿俊秀疏朗,神采照人,潇潇洒洒,与自己想像中痴迷的样子大不相同,两目含情,笑盈盈的看着自己背影,美丽的少女见男子为她痴迷,她便大大方方,洒脱得很,若遇俊卿这般目光中充满了赏鉴赞美,她就羞了,两颊羞晕升上脸来,头却垂了下去。
  俊卿见她如此,顽心大炽,盯得越加紧了。
  那少女被他不声不响盯得无可奈何,心中自责道:“哼,难道自己竟怕了这发魇的士子不成?”她想到这进而,毅然抬头,只见路前峭壁上斜生一棵梨树,梨实累累,罩在路上,她微微点头不觉一笑,暗想:“不让你吃点苦,你也不知利害。”
  俊卿在她身后,见她望了梨树点头,大有赞叹之意,便知她要使坏,见她走过树下翠袖微扬,一枚金钱镖直上三丈,跟着碗大一梨直往自己落下,心说:“好丫头,她居然比我还顽皮,这一梨挨在头上,非躺在路边等着喂狼不可,既然如此,你可不要怨我了。”
  他心中如此想,嘴里急急大叫:“唉,唉,这一树梨若有昨夜梦里仙女采一个送我解渴,当真是幸运得很哪!”
  叫声未毕,接着:“唉呀!”一声竭声大吼。
  那老者与少女都在等这一声“唉呀!”听了一齐停驴回头来看,却见俊卿一手接了大梨,一手接了金钱,他把眼睛睐起来看梨,叫道:“妙呀!妙呀!”他把金钱举在鼻尖轻嗅,大叫:“香呀,香呀!”
  那老者见自己的小孙女偶然受窘,很高兴,可是见这无赖士子竟公然当自己的面与她调起情来,全不把自己放在眼下,大为生气,叫道:“吠,你这狂徒,到底是哪里来的?”
  俊卿好似对他手中的大梨与金钱入了迷,完全没有听见这老者的叫声,仍自顾他自己叫道:“妙呀,妙呀!香呀,香呀!”
  那少女羞恼兼具,看老祖宗也被他耍了,想起他方才袖手旁观要自己好看,又有一丝丝觉得好笑。
  忽见俊卿将那金钱仔仔细细放入怀里藏了起来,这就着急起来。
  那老者是一派地位极尊崇的长老,其势不能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动手,只得大吼道:“吠,狂徒,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老者内力精湛之极,这声大吼,四山为之震动,俊卿这才抬头去打量这老少二人,只见那少女,眉目若笑,嫩脸生晕,身材窈窕,寓刚健于婀娜之中,大不类自己往日所见的江南水乡泽国中女子的玲珑小巧,那老者除了双眉极长,似已享耄耄大年之外,颔下须髯飘浮,却无他异,只是个乡间老人的打扮。
  看完了方拱手道:“请问老先生可是与学生相谈么?”
  那老者看他没事人似的,不由嗔目不语,俊卿转向少女一揖说道:“这位姐姐请了。”
  那少女羞怒,啐道:“呸!谁是你姐姐?”
  俊卿微笑不以为意,笑道:“方才老先生出声宏亮,小生的话又听不见,莫非患了重听么?”
  耳聋之人,自己听觉不良,以为别人也如此,所以讲话声音要比常人高些,俊卿因他大声吼叫,又不答自己问话故而如此说法。
  那少女听他等于当面骂自己的老祖宗是聋子了,大为生气,那老者受他讥讽,乃平生未有之辱,银白须发猬立,大吼道:“狂徒,你再胡言乱语,我就揍你。”
  他虽讲要揍,可是这老者门户正大,自小的薰陶,他自持身份对文士揍不出手。
  俊卿好似真把他当聋子看待,也竭声大叫:“你若揍我,我就扭你到学官那里去,告你个殴辱斯文的罪名。”
  那老者为之气噎大叫道:“美儿,我们走!”
  他当先策骑疾驰,他走得快了,骑后一条灰龙,美儿就走不快,俊卿顽心未退,他少爷脾气,那里受过别人如此呼喝,也微有怒意,所以一手举了大梨,一手举了避尘珠仍然紧紧跟在美儿之后,他心想:“你骂我,我偏跟,看你把我如何?”
  那老者一看上当,勒骑挥手,要美儿先走,自己来挡这狂徒,俊卿追在美儿身后美儿方过,他人马也到了,老者这一回怒气勃发,他自持身份不愿打人,挥掌往俊卿的马儿打去,唉,他哪里知道,俊卿自小顽劣异常,这捉弄人开玩笑的本领的确要远远在他之上。
  俊卿美儿骑过的灰烟,屈指轻弹,一连三指都弹在那老者黑驴尾上,那黑驴痛不过,突然驴呜直往往陡坡之上拼命奔去,俊卿人马早已乘机过去,仍然紧紧跟在美儿身后,老者这一回发了真怒,高声厉啸,便欲腾身而追。
  就在此时轰轰之声大起,满空飘舞的都是磨盘大石,直向这老者与美儿砸去,临城抱犊崮是天下奇险之一,这条狭路长约数里,两边除了高约丈余一段是历年山上滚下碎石之故,尚略有斜坡而外,峭壁千仞,不可攀越,老者厉啸连连,挥掌怒声落石,顾人之外,还要顾驴,放眼望去,见前面的美儿也遭落石所困,幸得十成落石中九成若下雨般照顾了自己,美儿虽然危急,倒还没有丧命。
  这老者姓田,小名叫做野儿,当年他师父收他,道:“性子野了,是修习上乘内功的大害,我替你取名莫野,你自己念着名字,多多警惕自己吧。”
  田莫野退隐之后,自号野叟,昨天临进城受了俊卿马后扬尘,店中与美儿闲谈,道:“若依我野叟田莫野当年的脾气,当场便要他好看。”
  这句话却被抱犊崮派在临城各客店的探子报上山去,绿林人物既然打算要与白道豪雄拼命,知道各门各派都在分人回去邀请好手之后,各处要隘山寨,都有人专司截击,只要遇了孤身赶来赴援的好手,都一律设法杀了才说,这野叟名望极隆,人莫与敌,所以连夜设了这条毒计,要将野叟与美儿活活埋在这山谷之中。
  这时美儿在前,虽然落石较少,然而她功力也不可与野叟同日而语,她虽然恼恨俊卿轻狂,但赋性刚直,也不愿无辜之人因细故而殒身,她对俊卿道:“呆子,你快走,他们不会难为你,或许可以活命。”
  她见俊卿站在自己身侧,一手捧梨,一手举珠,仰目四望,她似不以为意,娇声高呼道:“你快走!落石无眼,受了误伤后悔就不及了。”
  俊卿见她虽是女子,临险不怯,临难不敬,好生赞佩,倒不忍再开她的玩笑,指指手中的珠子,这时落石夹了灰沙,若无避尘珠,这女子功浅力薄,看不清高空落石来势,无法运巧劲用剑挑去,只怕一石就足以要她的性命。
  她也知俊卿的心意,看他一付不在乎的样儿心中又是可感可伤,又是可气,伸左手扫过珠子,娇声道:“呆子,我喊走,你就快走,若不幸遭乱石砸死了,不要怨我,我也活不久啦!”
  田美说时,心中伤痛,流下泪来,方才一开始有落石之声,她应变机警,飘身而下,抽剑时,一掌击在黑驴身上,黑驴急叫而逃,她回身要叫俊卿也纵马逃去,已经不及,只得退往近处向内微凹的一处山壁,叫俊卿躲在贴壁,她站在外面用剑拨临空落石,人到临死,对最后一个相识之人,往往有说不出的依恋,俊卿虽然轻狂可恨,然而舍死忘生的紧紧相随,款款深情以命相依,芳心何不感,她叫俊卿逃去,明知与自己的跑得不远便被砸死的黑驴一般,也不见得有生望,可是心中伤痛还是不能自己。
  她忽然纵起,看准了三处落石,运劲挑去,就趁这个空挡,要叫俊卿逃走,娇声高呼道:“呆子,快走!”
  俊卿早已看准了下手的地方,一则要时时暗中相助田美,二则又在盘算大家逃生之策,所以没有动手,趁她跃起没了后顾之忧,双掌运足了玄门至大至刚的罡气功夫,往面前微凹土质石壁略为松软之处击去,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大震,终于被他击了丈许方圆的一个大洞,急急用六龙御天的功夫双手两足一齐运劲,将洞中碎石积土扫荡干净。
  田美奋力上跃,全力出击挑到第三块大石,劲衰力竭,咔嚓一声,佩剑断为两截,落下地来,把眼睛闭紧,握了避尘珠,泪流满颊,对身外之事,不闻不问,是等死的了。
  茫然之后她忽觉身子被人握了两臂拼命大摇,睁眼看时,原来面前正是那呆子,握了自己双臂在摇着,他的马也跟在身边,只听他松手后,讥讽道:“呆丫头,呆丫头,你为何除了哭就只会闭了眼睛等死呢?”
  俊卿说完解下挂剑的丝绦,将剑递给她道:“你拿了连鞘当铁剑用,拨开落在地下跳进来的石块。”
  田美在他解剑之时,咬手指尖与舌尖都有微痛,这才相信自己没有死,她看俊卿将剑交给自己回身要走出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问道:“这是哪里,我怎么躲进来的?”
  俊卿大袖轻挥,将她送进洞内,道:“呆丫头,你再问下去,你的老祖宗就完蛋啦。”
  俊卿挣脱她的拉扯,便即走入落石如雨的峡谷,他说话声音不高,然而轰轰落石的声音对他毫无影响,将语声一直送到田美的耳中来,田美掩在洞边张望,心中忽然被俊卿绝世的武功吓呆了。
  俊卿一出,上面忽然又看到人影,落石群向他飞来,他身形飘飘,落石一块也倒不了身边,忽然引吭长啸,纵身而起,啸声若龙吟若凤哕,双手两足往满空落石挥去,经他一挥,落石下降愈疾,他籍石块反震之力,上升极快,岩壁上的人被他神功所震,止石不发,他轻击,石壁,上升之快,较前尤速,上面发一声喊,仍然向下疯狂落石,可惜已经晚了,俊卿已升至峰顶。
  凡是伏兵暗袭之计,用得越毒越狠,主其事的人一定武功平庸,否则是大失身份的事,俊卿上崖出掌,崖边堆积的乱石横飞处,夹了数声惨呼,顷刻便沉寂下来,一无声息,俊卿顺峭壁缓缓而下,一会儿便至峡谷底下,此时四野死寂无声,只偶而有一两块小石块儿,从上流下有蹦跳滚动之声。
  野叟坐在落下来的大石上看着他,美儿远远跑过来,一手握了他的宝剑,一手握了他大珠,她身后跟了乌云盖雪聪,满地落石,极不好走,那马不愧良驹,奋鬃长嘶还是跟了过来。
  她不记得他方才轻薄无礼的可恨,直记得方才两人生死相依他温文守礼的可爱,美儿现在已经擦干了眼泪,明眸秀丽澄澈,晶莹若一泓秋水,走至俊卿身边递增过剑,俊卿接剑仍然击在腰下,美儿握了大珠送了过来,这珠是两人生死之间相授,她紧紧握了避尘大珠送过来,无意中透露出不愿松手的情意。
  这避尘大珠与另一颗辟毒大珠,乃是俊卿夫妻定情之物,俊卿是无论如何都非要不可的,仍是无言接过,美儿退步走往那老者田莫野身后站定。
  野叟坐在一旁,看两人无言相与,有一片婉转柔情,他偶然看失了眼,受了俊卿的戏弄,却又受相救之恩,虽然心中恼恨,却骂不出口,只得坐在那里,怒目而视,俊卿近前深深一揖,道:“晚辈余杭白俊卿,唐突长者,伏祈恕罪。”
  那老者大声吼道:“老夫田莫野谢谢你相救了。”
  俊卿又是深深一揖,道:“田老前辈掌击万担飞石,功力深厚,何需晚辈相救。”
  田莫野大吼道:“我老人家功力深厚,难道要你来夸奖?”
  俊卿自小顽童做惯了,及长顽心仍然不能尽去,他受了慈心仙子的熏陶,本性善良,不会作恶事的,开玩笑之心是有的,侮蔑长者之心是没有的,在这突生剧变之后,言词恭敬希望平下野叟田莫野的气去。
  野叟田莫野是终南掌门人白石道出长的师叔祖,这一回发了铜符飞碟回终南山,召派中长老山相助,怕不恭敬,又遣了门下弟子野叟平素最钟爱的族中的重侄孙女田美前去恳切相邀。
  田莫野莫名其妙,受了这场挫折,心中愤恨,若非是应掌门人之召,真欲拂袖而回。
  俊卿田美那边以两人之力,仍然丧了一匹坐骑,田莫野这边却人骑无伤,而且他这边的落石在十成中要占去九成,双方若是要较高下公平论断他要占了胜算,可是以他在派中最尊一辈长老的身份,急难之来就应该有轻功临空而上,身法奇幻莫测,终于破了落石之计呢,所以他坐在那里心中怒气始终不解,又发不出,只得大吼泄忿,接了俊卿的话吼道:“那般嚣张,你还言词钦服么?”
  俊卿一生只肯听慈心仙子吴安洁一个人的话,可是安洁从来是温言软语不会骂人的,除安洁之外,便是祖父偶然说他一句,他还要揪了他的胡子大闹不休,受了野叟田莫野的呼喝,耐性渐去,怒气渐生。
  抬头上望,见野叟身后美儿明眸中流露出来的全是恳求与柔情,心又软了,笑道:“老前辈,无礼之处,不知者不罪,失言之处,就权当童言无忌吧。”
  俊卿不耐呼喝,美儿那样望着他又不愿发脾气,他这是耍无赖了,意思是说,你年纪那样大了,我已经陪了礼,你若再与我这后生晚辈斤斤较两,那你是为老不尊了。
  他的心意那老者岂有不知,也只得按捺了心中怒气,问道:“你身法变化,全取龙形,到底是哪一派的门下?”
  野叟既为一派长老,近百年的经验,自然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了他武学的来历,不会怀疑他是昆仑九现云龙的身法。
  俊卿暗想:“这一回是去赴援终南派的,安姊又是终南门下的弟子,现在正要去看终南医仙狄梦放。”
  所以笑道:“晚辈师门什么派别,这一回出门是应一位终南名宿的宠召。”
  老少两人一齐问道:“终南名宿?”
  俊卿看田莫野与田美如此神态,笑问道:“田老前辈与田家姐姐也是终南门下?”
  田美听他叫“田家姐姐”心里也很甜的,那野叟听他“终南门下”之语,暗想道:“自己退隐数十年了,被门下铜符飞碟所召出山,没来由受了今天这场气恼。”
  所以恨恨道:“什么终南门下,我是终南门上,我是终南门下的祖宗。”他是终南掌门人的太师叔,如此说法,不算错的。
  俊卿不知他讲的是实话,以为他又在骂街,倏然大怒,双目精芒电射,美儿受他双目突现的积芒所逼视,大为惊骇,野叟看了也微微喘了口气,把气压了回去,精芒随之敛去,回身上马,狠狠一鞭抽在那马背上,那马发声高嘶在乱石丛中向前奔去。
  俊卿无礼,不辞而别,美儿看野叟却没有什么怒意,心知野叟也一定知道,是俊卿误会了他语意之故,所以没有再发怒气,这便拔足向前奔去,口中娇声高呼道:“白大哥,白大哥!”
  这乱石丛中虽不好走,仗着千里良驹,又有俊卿相助,所以人马走得极快,顷刻已快出乱石堆积的狭路了,他听美儿呼喊,驻足飘身而下,美儿在石上纵耀疾奔而来,其势极速,俊卿突然飘身下马,她笔直往俊卿怀内冲去,幸得俊卿伸手接住美儿双手,方将劲力即刻消去。
  美儿被少年男子握了她的双手,微微羞怯,怔了一会儿方将手抽回,说道:“老祖宗是我的曾伯祖父,又是现在终南掌门人的太师叔,他那样讲,可不是骂你,你不生气吧?”
  俊卿才知道是自己一时误会,有点不好意思,笑道:“对不起是我误会啦。”
  田美低眉合目轻声道:“你可愿意将这句话和我老祖宗再讲一遍?”
  俊卿不响,美儿轻声道:“你肯叫我美儿姐姐,我很欢喜,我可不见得比你大呢?”
  俊卿道:“我属龙的,五月初九的生日。”
  田美盈盈拜下去道:“我小两个月,小妹美儿拜见白大哥。”
  俊卿退步展袖相拦,还礼道:“大礼愚兄实在不敢当。”
  田美拜罢起身道:“白大哥,小妹美儿要一件拜见礼可使得?”
  这句话恰巧投了俊卿从小欢喜学做小大人的瘾,道:“好,你要什么?”
  田美轻声笑语道:“求你将方才那句话对我老祖宗再说一遍。”
  俊卿一怔,忽然发觉自己得意洋洋的,却是钻了她的圈套,笑叹道:“唉,我赞你伶牙俐齿的会说话,看来没有赞错。”
  田美奇道:“你何时赞我了,我怎么没有听见?”
  白俊卿将缰绳缠在路边小树,与美儿一齐向回走,笑道:“听你骂我四不像时,我便赞了。”
  田美也笑道:“才做了人家大哥,好意思便翻老账吗?”
  两人走回野叟坐处,俊卿果然拜倒行礼,道:“俊儿无礼,请恕无知之罪。”
  美儿帮野叟相责道:“哼,老祖宗何等身份,可不会与你一般见识。”
  她这样说是要野叟一句也骂不出嘴。
  野叟看了美儿一眼,道:“你们何必特为赶回来做戏给我看,你们自己不生气,我还一定要代你生气吗?”
  美儿流下泪来,她只想要俊卿陪礼不挨骂,忘了老年人对孤独最敏感,忽然发觉被两小挤在感情的圈子外面,所以出语凄凉,美儿想了野叟从小对自己的爱护与照顾,哭着坐在旁边石上拿绢帕直擦眼睛,呜咽道:“老祖宗,是美儿不好,你叫白大哥起来走吧。”
  俊卿见刚健婀娜的美儿坐在那里掩脸哭泣,一瞬间忽然引入起无限怜惜之情,所以恳挚相求,道:“是晚辈不好不该听了几句规讽之言,就想尽了法子要惹田老前辈与美儿妹妹生气,态度轻狂荒谬。”
  野叟讥诮道:“你自己知道就好。”
  俊卿认认真真的道:“晚辈知道。”
  他不狡言撒赖认真认错,野叟也微微消气道:“你起来吧。”
  他如此忍气,狂妄全都免了,自然是怜惜美儿的意思,美儿哭泣愈甚,俊卿也不空言相慰,怀中取出大梨,也在美儿身边石上坐下。
  俊卿接了玉簪,将大梨和玉簪在青衫大袖上擦净,用玉簪将大梨的皮削去,切了一片下来,就用玉簪签了一直送到美儿的樱唇玉齿之间,笑道:“美儿妹妹,别哭,白大哥请你吃梨。”
  他语言举动都如哄乳婴,美儿极羞,可是这梨历险历劫仍保存得好好的,也极不容易,野叟又在全力调息耗竭过度的真气,只得两颊羞晕,张口接过。
  美儿哭泣本来眼圈红红,这梨入口,方才真正的愁眉苦脸眼泪直流。
  俊卿看了便知道当路梨实累累何以无人采撷之故,他见田美将那梨儿好不容易吃了下去,情心大畅,顽皮天性不改,又切了一片签了送过去给她。
  美儿碍了俊卿的情面,不能将梨吐出,用力咽下,已经吃得痛泪长流,牙根被酸涩浸得几乎要掉下来,极为甘苦,见他又送一片过来,满脸的嘻笑顽皮,这明明是恶作剧了,使劲用绢帕将眼泪擦干,狠狠白他一眼,闭眼张口来接,只听俊卿说道:“你吃一片,我吃一片。”
  美儿睁目见俊卿已将送来那片梨儿改回放入他自己口中,慢慢咀嚼,缓缓下咽,脸上容色不动,细细品尝,忍不住问道:“味道还不错吧?”
  俊卿微张口嘘气,赞道:“不错,余味悠悠,你要不要再来一片?”
  美儿被他一提,牙根又酸起来,客气道:“味道既然不错,白大哥还是自用吧。”
  俊卿果然又运簪世梨,美儿劈手将簪夺过插在发上,俊卿双手捧了大梨狠狠一口啃去,美儿一掌挥去打在俊卿手上,将俊卿手中的梨儿震得飞去半空,落在地上,笑着骂道:“呆子,你真要吃吗?”
  俊卿反手将美儿玉手握住,笑着问道:“呆丫头,我真要吃吗?”
  野叟沉声道:“你们不要说话,我定心调息,听到崖上很有人声。”
  两人呆子叫过来,呆丫头叫过去,语意大是轻狂,所以闻野叟说话即时住声,果然崖上有移动的声音,人数且还不少,只是一批一批的声音都渐去渐远,好像是方才暗算的伏兵,受俊卿威风所震,屏息凝气躲在一旁直到现在方才成群离去。
  俊卿笑对野叟道:“是崖上两边埋伏的些喽罗走啦。”
  美儿也笑道:“你没有出掌伤他们。”
  俊卿摇头,说道:“没有,我只对他们面前堆积的石块出掌,顶多有三、四个人受一点飞起来石块的误伤,他们一停手我也就顺悬崖下来了。”
  两人拼命找话讲,想盖过心中的羞怯与惶恐。
  野叟已经调息复原,起身道:“我们先出狭谷,其余的边走边讲吧。”
  美儿牵了墨驴,三人一齐前行到方才俊卿美儿避难之处,便就俊卿掌击出来避难的洞穴,将美儿骑的墨驴埋了,美儿手上牵的野叟的墨驴见同伴丧亡,惨嘶驴鸣不已。
  美儿也连连叹息,道:“方才两崖上的伏兵,若将这边落石再添一点,白大哥不能趁空而上,不知是谁来葬我们了。”
  俊卿少见兵灾,见墨驴被砸得血肉模糊,恶心得很,埋了之后,解了他的乌云盖雪聪,只催快走,直到出了狭谷口外,方才透过气来。
  三人站在狭谷口外,俊卿要将马送给美儿骑,美儿不肯,道:“你自己骑什么?”
  俊卿轻摇手中的丝鞭,笑道:“前面有马的地方,我可以拿鞭子去换一匹来骑。”
  他鞭上偏镶珠翠,价值不菲,此话却非夸口。
  野叟在旁沉吟半晌,这时说道:“我们还是回临城去。”
  美儿诧道:“回去?难不成我们怕了他们?”
  野叟摇头,道:“不是怕他们,绿林这般埋伏重重,同道的子弟遇上了要吃亏的,我既然遇见,不能弃之不顾。”
  以野叟在武林的声望,若所经之处,不能庇护同道的晚辈乃是大为失脸之事,而且道义上也说不过去。
  美儿听了,一脸为难之色,终南这一回人手不足,才发铜符飞碟去请山中归隐的长老出山,到得自然越早越好,何况铜符令所至,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也不许无故稽延。
  她与俊卿共同经历了这一场大险,生死之间性命相依,相识时间虽短,心中已将俊卿当作极为亲近之人,所以看了俊卿一眼,笑对野叟道:“老祖宗,我们还是先走,这些事情还是托白大哥吧。”
  说时转身又对俊卿道:“白大哥,这件事情就烦你好不好?”
  俊卿笑嘻嘻的把缰绳递给她,笑道:“好,那些事情就交给我好啦。我是来给终南派摇旗呐喊助威的,在那里出手都一般。”
  野叟见他们二人三言两语已把事情说好,遂将手上一个碧玉斑指脱下给了俊卿,又将终南门召集同门弟子的暗记画给他,道:“我们应铜符令之召,不得不快走,你来看狄师侄的事,我见面会替你告诉他。”
  俊卿应了。
  野叟又道:“暗记是临危时求救用的,所以只要同道的弟子看了都会前来相访,你再以斑指传我之命。”
  野叟是数十年的江湖磨练,离别是等闲之事,言毕上了墨驴,对美儿道:“我们走吧?”
  美儿口中应是,手上拈了盖雪乌云聪的缰绳却并不上马,心中不尽依依惜别之情,半天方道:“白大哥,谢谢你啦!”
  俊卿见她伤别,笑道:“只吃了我一片梨儿便谢吗?”
  美儿轻声道:“我不是和你说这个。”
  俊卿道:“你放心,再见面我请你吃山东的莱阳梨,不让你酸得到现在都好像还要流眼泪的样子。”
  美儿被他说得眼泪再也流不下来,气道:“我便那般馋嘴?”
  俊卿敛了脸上嘻顽的笑容道:“你走吧,我知道。”
  这句话上下毫无关连,不过意思是很清楚的,上一句催她快走,下一句说他知道。
  俊卿没有讲他知道什么,美儿也不问他知道什么,她听了轻身上马,与野叟一起道别,然后松缰而去。
  美儿伴着轻捷的蹄音在马上时时回身挥手,俊卿也挥手遥遥相应,他手一直举在头上轻挥,野叟美儿已经转过山弯远处了,他也忘了拿下来。
  忽听身后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唉,手举得这样高,是要去抓天上的太阳么?”
  俊卿蓦然回身,看见路旁树林走出一个妖妖娆娆的女子来,媚态天生,娇声娇气的形容绝美。
  俊卿毫无江湖阅历,俊卿内家的修为渐臻峰罡气外发之方虽不熟,可是耳目聪明是与内家修的深厚同时具进的,只因他毫无江湖阅历,所以听而不辨,直至那女子开口讥讽于他,方才发觉有人走近身边。
  俊卿自小随他祖父在画舫楼船中厮混,见的妖娆女子极多,倒也不以为意。他知那女子是要引他说话的意思,所以装做毫不在意,迳自向狭谷中走去。
  那女子低声讥讽道:“救命恩人在此,意也不知拜谢?”
  别人好好和俊卿说话,他还要嘻笑顽皮,这女子如此对他说话,他若答言,便语言上先落了下风,所以听若不闻,仍自缓缓前行。
  那女子不能忍耐,一跃而过,拦在路心道:“你别走。”
  俊卿深深作了一揖道:“姑娘,有道是好狗不拦路啊,你为何在路心?”
  他行动有礼,语言刻薄,幸得那女子欢喜打情骂俏,并不生气,接口道:“你不应该叫姑娘,你应该叫老娘。”
  这老娘是北方人对母亲的称呼,她是有意占便宜了,俊卿被她娇声媚气的引起兴致来,笑道:“好,老娘们,有道是好狗不拦路啊,你为何挡在路心?”
  俊卿在“老娘”下添了个“们”字,极其挖苦,那女子却认为他知情识趣,娇笑连连,将手中绸帕一挥,在俊卿脸上“拍”的一声,被俊卿下意识的一伸手抓住了绸帕的角儿,倒像是两人各执一端在抢这幅绸帕似的。
  她媚笑道: “你要么?便给你。”
  这幅银红的绸帕,在她抖得“拍”的一响时候,俊卿只觉得一股深香,袭人欲醉,等俊卿抓住帕儿,的角尖她松手一送,将帕儿兜头盖在俊卿脸上,俊卿还以为她在和他玩呢,想抓开了之后,再挖若她几句,报复她无缘无故的戏弄自己。
  一念未完,只觉身软足酸,向地上倒去。
  那女子轻轻走上一步,接住俊卿即将倒下的身躯,将俊卿半扶半抱的扶人林边草地上娇笑道:“我叫七巧迷魂花如玉,别号是这方迷魂锦巾旨上取的,妈妈要我贞静自持,守身如玉,所以取了如玉做我的名字。”
  俊卿毫无江湖经验,不知江湖上的凶险,虽然身入敌手,他也毫无惧怯之念,此时身虽酸软无力,知觉未失,笑道:“谁问你了?”
  七巧迷魂花如玉不理,继续说道:“我姐姐告诉我,你们男人坏的多,好的少,要我看见欢喜的,先捆起来,送去给她评定优劣好坏,你是第一个。”
  俊卿这就开始有点忧虑,道:“你姐姐在哪里?”
  花如玉很为高兴,笑道:“不告诉你。”
  俊卿不言,运气想将吸入的迷魂药物逼出体外,人体内有阴阳二气,心、肺、脾、肾,又应金、木、水、火、土五行,花如玉所以叫做七巧迷魂,正是因为她的迷魂药物能将七种药性,合在一起循阴阳五行之变,相因相生,一直侵入体内的五脏与气血之中,俊卿是医仙高徒,运气略略一逼,便知药性厉害,绝非短时可以成功。
  他运气缓缓试了一下笑道:“你迷魂药物为何配得这样刁钻古怪的讨人厌?”
  花如玉的“七巧迷魂”能御阴阳五行之变,使人运气克制之时,克阴则阳生,克“心火”则“肾水”因之而盛,若非练成了“玄门罡气”,体内真气分合由心,又深知药性将真气分为七支,同时将迷药逼往丹田,加于练化,否则绝对无法消解。
  俊卿口中取笑,心里此时却不再大意,只是缓缓运气逼毒,花如玉把他上身倚在怀内,好似十分高兴,笑着应道:“我的七巧迷魂,别人想闻还闻不到呢,有什么地方讨人厌?你再瞎说我就把人耳朵撕下来。”
  她说完了怕俊卿不信,用劲力拧了一把,俊卿竭声大叫:“唉唷!”
  花如玉笑嘻嘻的用檀口轻轻嘘气吹着他的痛处笑道:“对不起,我不知你这么怕痛。”
  口中嘘气是暖暧的,吹入耳中便痒痒的,俊卿被她弄得无法运气,骂道:“那你为什么不拧你自己的耳朵?”
  花如玉笑道:“痛一下要什么紧,我方才若令人多请你吃几块石头,你命也没了,还有什么痛不痛?”
  俊卿讽刺她道:“这样说来,我没有被你害死,倒要谢谢你的饶命大恩了?”
  花如玉正正经经的讲道:“那自然,你大婚在西湖放焰火显富,又在太湖翻江倒海的练掌,经少山主回来一说,绿林动了公愤,都说你狂妄嚣张,渺人太甚江南便由你逍遥,北五省可由不得你猖狂。今天若不是我请命跟了来,石头只砸田家祖孙,你还能这般安闲自在?”
  俊卿听她长篇的讲话,得空继续凝神运气逼毒,她说完了,又顶了一句道:“我和你非亲非故,用不着你这么好心?”
  花如玉笑道:“好,既然如此,我不带你去看我姐姐,我要用铁链子把你琵琶骨串起来,当猴儿牵着沿途拜山,一直牵去太行山,看你还凶不凶?”
  俊卿嗤之以鼻道:“你试试看?”
  他经许久调息,毒已消去大半,身躯已能转动,说完头一仰,一头锥,脑后枕骨敲在花如玉璇玑穴上,振衣而起道:“你还凶不凶?”
  又伸手抓住她身后的长辫,笑道:“我提着你的辫子,一路提到泰山去赴会,让天下群雄作证,我饶你一命。”
  如玉笑着央求道:“快解开我的穴,等天黑了,我和你去救人。”
  俊卿为人顽皮,大不计较胜负,不过要他在高兴头上住手也极难,笑道:“离天黑还早呢,等到了那时再说。”
  这时两人宾主易位,花如玉脸上笑出来一个春天道:“我对你真是一片好心,你怎么一点也不知好歹,恩将仇报。”
  俊卿笑道:“你先说救什么人,让我看值不值解你了的穴道?”
  如玉道:“我不能说,我带你去,看到了你自己救,我也不背了绿林的义气。”
  俊卿应声道:“好,那你便像这样子,再多坐一会儿凉爽凉爽。”
  他们两人此时在林中树荫草地之上,清风徐来,倒不觉中午炎阳之苦。
  如玉媚声媚气地叹了一口气道:“姐姐讲你们男子坏的多,好的少,果然不错!”
  俊卿看她如此,倒有一点不忍,笑道:“我肚子饿了,你若应允替我好好做餐饮,我便饶了你的小命。”
  花如玉喜欢道:“好,你先解穴。”
  俊卿手中松了她的辫子,一掌拍在她大椎穴上,这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一股暖流冲入如玉体内,被点的璇玑穴,顿然解了。
  七巧迷魂花如玉站起身,瞻前顾后,掠鬓理钗,她似乎自小受过训练,一举一动都媚态撩人。
  俊卿笑道:“别这么风骚好不好?”
  花如玉飘了他一眼,媚笑道:“我自风骚我的,与你何干?”
  俊卿拍拍肚子道:“肚子饿啦,姑娘的午餐在那里?”
  花如玉不答,一笑转身往山上林中走去,俊卿跟在她的身后,也向上走,衣香鬓影,在鼻尖,在眼角。
  她在前行,遇到山崖陡峭之处,仰头上望,长长的辫子向后扬起来,拂在俊卿的脸上,俊卿信手握住她的辫梢,两人一前一后向上行去。
  直至崖顶方才崖上推石之处,如玉找了块桌面大小的巨石,将包头的银丝绢帕,垫在上面,从旁边树枝上取下一个小包裹来,打开放在桌上,俊卿见里面全是吃的东西,油鸡、熏鱼、烧腊,几乎样样俱全,忍不住笑道:“原来是个馋嘴姑娘。”
  如玉把他握辫子的手拿下来,揪了一把,嗔道:“请你吃东西,还要贫嘴,你也不想想,你马那样快,我要不是带了干粮,走小路捷径,怎么能赶在你的前面?”
  俊卿选了条油鸡腿,拿在手上便香气扑鼻,吃在嘴里更是又香又嫩,味道正好,赞道:“你买菜的本领不坏!”
  花如玉笑道:“你这狗嘴居然也会有句赞人的话,真是不易。”
  俊卿肚子实在饿了,也不答辩,只是吃鸡,花如玉却随意拈些烧腊卤味吃着,说道:“少庄主梅子豪从江南回来,说了你好多坏话,这北五省绿林都奉他父子为首,所以群相附和。他们看不起我们姊妹以迷药称雄,我忽然起意用七巧迷魂帕想法把你抓来杀了让大家看看,叫他们以后不敢再说轻视迷魂药物的话。”
  俊卿笑道:“你因此便跑了一趟江南?”
  花如玉笑道:“自然,否则我怎么能随在你身后赶回临城抱犊岗来。”
  俊卿把手中鸡骨丢得远远的,又拿了一条鸡腿道:“那你为什么不动手?”
  花如玉媚笑道:“我到杭州,包了一条画舫,就住在上面,湖上姊妹们把我看作自己人,什么话都告诉我,讲你这个坏东西从七岁就开始逛窑子了,我想这种人杀了也没什么不应该,就信口骂了几句。”
  俊卿把口中鸡腿放下道:“唉!唉!本大爷在此,你不要当了和尚骂贱秃好吗?”
  花如玉娇笑道:“船上的姊妹们也这样讲,原来她们大半是你小时淘伴,所以都替你说好话,说得我也有些喜欢起你来,晚上去你家探道,听说人要到泰山去,这时是必经之路,我就一路跟下来,准备在这里想法把你抓了送去给我姐姐们看看,我是暗里上的山寨,他们设落石之计要暗算野老儿,我怕你跟在一起受了误伤,所以请命而来。”
  她说时停了一停道:“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的,你破了落石之计,我把喽罗都打发走了,来追踪你们的去处,果然把人抓住,不想你又奸又坏,别人和你好好商量,你却乘机施暗算,真是偷鸡不着,反让两条鸡腿被你吃了去。”
  俊卿“哈哈”一笑,把第二根鸡骨又摔得远远的笑道:“姑娘的姐姐如何称呼?”
  花如玉迟疑了一会儿,方道:“大姐叫做丽水,二姐叫做妙月。”
  俊卿见她一直娇声媚气的说话,谈到她姐姐的名字,竟略有羞怯之态,心下微有奇怪之感,道:“等我把人救出,再去寻人通了讯息,一定去拜望姑娘的二位姐姐。”
  如玉轻声谢了,见俊卿并不再吃,遂将巨石上的东西重新收好,放在一旁,道:“你要不要在草地上睡一会儿,我们要太阳下山才能走吧。”
  俊卿忽然笑道:“睡是不要睡的,你柔腰如柳,转折生姿,跳舞给我看呢?”
  如玉气道:“你怎么专出自己享福,别人受累的主意,再说太阳这么大,也不是跳舞的时候。”
  俊卿在家中,一呼百诺,向来是动嘴不动手的,见如玉虽然娇嗔,却并无拒绝之意,笑道:“否则,日也悠悠,何以遣此永昼?”
  花如玉也笑道:“舞,以后空的时候再跳,今晚可能会有斗争,你还是静心调息,养精蓄锐吧。”
  俊卿依言在树下,静坐用功,他武功不高,然而内功之深厚,已入天下第一流高手之林,顷刻便神光湛然,面上一片祥和,进入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境界,花如玉这才憬然而悟,何以自己的七巧迷魂居然会失风的原因。
  等到夕阳西下,两人结伴上路,花如玉叮嘱道:“人是由你救,千万不要出手伤人,妇人女子更加不能伤害,你允我好吗?”
  俊卿本着君子远庖厨的道理,杀鸡杀鸭也极少看,又受慈心仙子吴安洁平日薰陶,这不能随意伤人,乃是黑了下来,如玉领了俊卿穿枝拂叶,在林间隐处向山腰行去。
  直到二更以后,如玉方在林间停身下望,道:“到啦,灯光掩映处便是,我先进去,你过盏茶时分再来,我们临城再见,女子不论好坏,都求你不要伤害。”
  她说完便自走去,俊卿目光敏锐,见她走到那边屋外,未曾出声呼唤,门先开了,可见屋内有人专司守望之责,隐隐约约听到大家叫道:“三姑娘回来啦!三姑娘回来!”
  俊卿由此猜知屋内主持之人,多半是花如玉的两个姐姐,怪不得她一再叮咛,不要伤了妇人女子。
  他毫无夜行的经验,不知如何方能欺近屋去,而不被人发觉,等了盏茶之久,还不能动身,这时晚风吹来,树涛如海,俊卿方始得以从山间的林树一棵一棵,依次轻轻纵去,从最近屋边的一棵大树上,翻人院中阴暗之处。
  俊卿鼻尖闻到了一些檀香的气味,他见前院阒无人声,所以放心大胆,在窗隙间向里看去,只见香烟缭绕,佛像错落,原来是座佛堂,他心内疑惑未解,听后院人声杂乱隐蔽着身影朝后走去。
  这后院依山而建,俊卿见窗上灯火明亮,不便窥探,只得跃上房顶,轻轻伏在瓦上,揭开一片瓦,向下看去,只见下面极为宽敞,似乎一半是挖空山腹修建而成,所以外观却平平无奇。
  底下淫歌艳舞,绮丽风流,围在厅堂的四周,待那些女子舞到身边,便动手动脚,毫无顾忌,幸得房屋建得极好,男女尖嘶极喊的笑闹之声,却并不十分外溢。
  正中设了一席,上首坐的是一个年约五十余的瞿铄老者,颔下微须,旁边两个风信年华的妖艳女尼相陪,只听那年长的一个道:“全寨主,你看我们水月庵训练的这班歌舞还可入目么?”
  全寨主,似乎并不受眼前的奇景所惑,呵呵笑道:“庵主何必客气,水月庵的清歌妙舞,不仅本山的弟兄,自从立了规矩,为山寨立功许其入庵观赏之后,上阵开爬之时,人人奋勇争先,便是太行山的梅总舵主父子看了也赞不绝口呢?”
  俊卿这才知道,这原是一个座以庵堂为掩饰的山寨耳目,听老者的口气与普通城中的乐户人家也相差无多,花如玉的姐姐叫做“丽水”、“妙月”,这庵堂又叫水月庵,看来这两个女尼,多半便是如玉的姐姐了,难怪她提及之时会有羞怯之感。
  那年纪略青的女尼也笑道:“可惜今天落石之计,三妹回来还不肯认错,虽然全寨主并不以此相责,愚姊妹也深为惭愧呢?”
  野叟是何等身份,他既出山自然是绿林的大敌,今天不除,便是极大的后患,这老者轻轻用言语带过,令丽水与妙月都极为感谢,两人都连连敬酒敬菜。
  这时艳舞在急管繁弦之下,跳得越疾越荡,男男女女都放浪于形骸之外,老者连连饮酒,他口中虽然责怪自己策划不周,心中还是对请命而去主持设伏的七巧迷魂花如玉不能释然,叹道:“这一回本寨全力放在隐蔽形迹,和防野老儿万一出困寻仇,各头领们抵敌不住的上面,以致功败垂万之际,为绿林留下了这个强仇,实在令人惋惜,太行山梅少山庄前面,还望令妹能婉转设辞,解释一下。”
  丽水、妙月先还以为他一片好心,虽知酒后露真言,他竟有将全部错都推在如玉身上的意思,丽水首先不悦,道:“太行山总舵主怪罪下来,自有大家承当,这一回若能预先找个纨裤子弟做替死鬼,在野老儿入伏之时跟在里面混闹,使他无法察知埋伏,再由庵中女子设法把那突现的少年引开,虽不敢期其必成,或许比这样胜算少而败算多,空有全山好手,竟不能倾巢而去,好得多吧?”
  丽水庵主这几句话,恰恰刺在全寨主的痛处,又显了水月庵之能,全寨主全胜是太行山主梅若望的臂膀之一,精明干练,所以特别按置在这北五省的门户抱犊岗上做寨主,丽水的话他岂有不知之理,虽是酒后,也在老脸上添了一层微红,只得借酒遮脸又饮一杯,哈哈一笑道:“庵主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少山主这回从江南回来,意兴萧索,却对令妹属意甚殷,想借此讨一杯冬瓜汤喝喝,并无别的意思在内,贤姊妹要原谅我出言不慎才好。”
  丽水妙月见他当时道歉,再说如玉自行请命又把事情办砸了总是她的错处,所以应着全胜的话,拿言语把话岔开。
  俊卿在房上下望,见歌舞人形都越来越不堪入目,又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抬头四望,除了前面的佛堂之外,就是身下这座大厅,别无其他地方可资隐藏人物,心想:“如玉虽然是娇声媚气的告诉自己,有同道人物失陷在内,可并不像假话,那么人究竟在哪里呢?”
  他抬头四望,转侧之间,看见左侧上方山上严树之间有个白白的小手在幌动,仔细一看,正是花如玉在向自己招手,他正在毫无主意之时,所以看她招手,便即腾身一跃数丈,向她那里纵去。
  如玉接了他们的双手,赶紧用力往下扯去,两人一齐缩在树叶茂密之处,俊卿闻了她身上的浓香,笑着低问道:“你身上这么香,是不是也薰了‘七巧迷魂’的药料?”
  花如玉用手捂了他的嘴,在他耳边轻声道:“那老头儿极鬼,你纵身太疾,衣襟带风,他一定会出来察看。”
  果然房门一开,那老者走了出来,四边张望,没有人影,还是不放心,轻轻跳上瓦去,低头看见俊卿揭去的屋瓦,冷冷一声道:“是何方朋友,既然看得起水月庵,为什么不正大光明的出来见见。”
  俊卿便欲挺身而出,却被如玉紧紧拉住,在他耳边说道:“不要理他。”
  这时歌舞喧哗之声已停,丽水、妙月亦纵上房来道:“全寨主看到什么了。”
  全胜指指那片被俊卿揭去的瓦道:“我在席上听到点声音,因为人声树涛,声音太杂,不敢确定,所以借了方便,缓步而出,那人也真机警,已经先行避开了。”
  全胜大吼道:“何方朋友,全胜在此候教。”
  只听山下远处一个声音,若断若续送了过来,道:“武当掌门人无尘远道前来拜望全大寨主。”
  如玉不由低声言道:“该死的老鬼,故意为我姐姐们惹祸,看我将来饶他。”
  像全胜这般望空而吼,等于是把附近经过实的夜行人全都得罪了,虽然荒山野地不见得便有夜行人,他存心不善也是极其明显的。
  全胜心里也是暗暗叫若,今天的狡计不成,走了野叟,又受了丽水、妙月两姊妹的冷言冷语,一肚子的气无处发,偶然吼一声出了气,偏又遇上了这等大对头,可是祸已然闯了,也说不出不算,只得应声道:“小老儿全胜恭候大驾光临。”
  说完他的手下蜂涌而出,丽水、妙月无奈,只得开了庵门率众而出,要知武当自元朝邋遢祖师张三丰开派,十数传至今,历代好手辈出,执天下玄门武林的牛耳,掌门人的身份岂是寻常,便这样千里传声的内力,也非同小可,不论是全胜还是丽水、妙月,都不敢加以轻视。
  俊卿见人都走远了,低声对如玉道:“我们去救人吧。”
  花如玉也低声道:“人家掌门人也来了,何必我们费事,两边结怨。”
  俊卿这才知道失陷的原来是武当弟子,便不言语了,这时山下一行五人,身形快速,早已站在庵门前面,全是道装打扮,当中一人星冠羽衣,三绺长髯飘浮,微微稽首,道:“贫道到贵寨去拜望,听说寨主不在,正在怅惘之际,不想却在此处相见,真是幸运得很。”
  全胜心中有鬼,连称不敢。
  丽水、妙月也上前施礼说道:“既然不与贫尼相干,那么现在先让过一旁,事完之后再在佛堂待茶吧。”
  无尘重新微微稽首道:“两位庵主也请慢行一步,贫道也有一点小事请教。”
  丽水、妙月只得停步还礼道:“道长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有话只管吩咐,贫尼们还取违拗不成。”
  俊卿问如玉道:“掌门人旁边那四个道士是什么?”
  如玉对他不识武林中出名的武当掌门护法的武当四剑,很为惊奇,道:“你不认得吗?那是武当四剑:飞云、飞霞、飞雪、飞霜。”
  俊卿对这些武林掌故,毫无印象,听如玉这样说法,虽知必是武林名人,也只轻轻“啊!”了一声。
  武当虽只五人,然而掌门人无尘再加武当四剑,天下都可去得,水月庵却只有全胜与丽水妙月算是硬手,强弱之势已极为分明,如玉的姐姐们身入其中,自然更为清楚,语言间已有拿话示弱,请他不可以大欺小之意。
  无尘容色不动,道:“贫道门下有几个不肖弟子,山行迷途,不知是那位收留了,还请引出一见,以便贫道代门下拜谢援手之德。”
  无尘已经知道得这样清楚,那是决然赖不过去的了。
  三人心中本来不和,丽水、妙月知道必是无尘在抱犊崮山寨之中,已经问了个清楚,不过因为他们下弟子受女色所迷,乃江湖上极为不耻之事,恐贻门户之羞,所以不肯明言罢了,所以接口道:“道长……”
  全胜看他们姊妹齐心出口,心知不妙,也开口叫道:“道长明鉴……”
  无尘沉声道:“庵主们请说,贫道洗耳恭听。”
  他声音不高,可是把三个个的声音震得语不成声,空气中流动的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威势震慑全场,全胜虽想辩也不得不住口,只有在心下暗暗戒备。
  如玉听无尘追究武当弟子的事情,不自觉的捏了俊卿的手,手心直出冷汗,直到此时危机已过,心知只要两位姊姊应付得法,便可无碍,方始放下心来,两手轻轻拍着胸口,说道:“好险!”
  俊卿的手原被她紧紧捏在手心,她引手一拍,等于拿俊卿的手在她的胸前双峰,俊卿看她忘形物外,不由轻轻一笑。
  她这时宽心大放,心境甚好,把俊卿的手狠狠用劲放下,低声说道:“你笑什么?”
  俊卿嘻笑低声道:“没有什么,我笑‘好险!’”
  如玉拧了他一把,也不再讲话,凝神向庵门前面看去只见丽水侃侃而言道:“道长明鉴,我们绿林人物互通声气,道长是知道的,全寨主打猎归途天夜,想在本庵息一脚,虽然男女有别,贫尼们可也不能拒不收留。”
  无尘微微颔首,丽水继道:“全寨主的从人,我们出家人也无权过问,贫尼所知大半都在这里了。”
  她说时,一指全胜身后的那些山寨之中的头目,又接着道:“好像还有几位在暗房之中歇宿,大概一时没有惊动,是不是道长的门下弟子我们不知,待我去请出来请道长亲自过目吧。”
  她这番话不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使全胜也还有狡辩的余地,且可以使武当派不失面子,所以无尘微微点头道:“那烦庵主遣人请出来一会。”
  丽水知他是不欲自己姊妹二人一齐离去之意,所以转身对妙月道:“二妹,就请你去一趟吧。”
  妙月知道暗室机关只有自己姊妹知道,别人去也无用,所以告退之后,急急走去。
  一会功夫,她的身后跟了五个衣衫不整脚步蹒跚的少年男子出来,他们被夜风一吹,又看了掌门人阴森森的面容,这数日来的奇梦,刹时醒了过来,畏畏缩缩的走向前去道:“徒孙们拜见掌门人。”
  无尘不语,重重“哼!”了一声。
  全胜乘势道:“我山中行猎,见他们迷途山中,所以顺便带了同来,不知是道长门下,冒犯之处,请恕不知之罪。”
  无尘心中极怒,这样面子上虽然好看一点,传出去也是大伤武当派的尊严,“嘿嘿!”冷笑了两声道:“全大寨主说那裹话来,门下受寨主周全爱护之处,无尘感谢不尽,今日夜里,就此别过。”
  他说完微微举手在胸前一礼,带了门下自去,此时,就连如玉与俊卿也觉空气中很有异感,却不知何故。
  半晌,只见全胜双手抱拳在胸,久久并不放下,忽然一阵微风吹过,他的整个身躯,“扑嘶”一声向前扑在地下,无声无息的死去,显见无尘方才满腔怒气,临去稽首时下了毒手。
  如玉在俊卿身边,伸伸舌头道:“武当的长拳,起首一式,都这么厉害,亏得他没有找我姊姊们的麻烦。”
  俊卿第一次看见杀人,虽在远处,心中不无凛惧之感,问道:“人明明是你姊姊藏的,为何他把气出在全胜头上。”
  如玉道:“他要承认是我姊妹们藏的,便等于承认他门下弟子软骨头,好色贫花了,也是老鬼应当遭报,想替我姊姊惹祸,却替他自己送了终。”
  俊卿很不以为然道:“他怎么可以如此?”
  如玉因无尘不找她姊妹们麻烦,又替她杀了她讨厌的全胜,心中对他很有好感,辩道:“他掌一派门户,一举一动要顾到武当派遍布天下弟子的颜面,那是不得不如此的,再说,你难道要他杀了我的两位姊姊你才高兴是不是?”
  俊卿道:“自然不是,不过既然留此无事,我也走了吧。”
  花如玉跟踪了他一路,知道他虽然嘻笑好玩,可是这一回去了,恐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沉吟半晌道:“你还来看我姊姊吗?”
  俊卿神情淡漠道:“过两天有空,自然来拜望。”
  如玉知道自己姊姊的不堪之态一定落入他的眼中,也为人不羁,那也罢了,那临危弃友,必定使他痛恨不上,可是又无从解说,俊卿讲有空再来拜望,可是他一路兼程急赶,到泰山去赴会,哪里会有空,明是推托之辞了。
  想了一想,道:“我送你下吧?”
  庵门前全胜的从人,有几个粗鲁的正在和丽水妙月为全胜死的事情大吵,想来定是他生前的死党。其余的扰扰嚷嚷的也在旁起哄。
  如玉只看了一眼,便牵了俊卿的手,从旁边小路而行,她多年在此,路径方向极熟,既然入了林中,俊卿见岐路纵横,茂盛浓荫将月光遮得一丝不剩,只得跟住如玉身边,被她牵了手,亦步亦趋的前行。
  小路盘旋曲折,久久未尽,俊卿问道:“姑娘,你没走错路吧?”
  七巧迷魂花如玉把他手放下,坐在路边树下,抱首暗泣,半天方呜咽道:“路早已走错了。”
  她一语双关,既承认她带错了路,又悲叹她自己的身世,俊卿无语可以安慰,默默无言。
  这时残月西沉,晨星寥落可数,东方灰朦朦的一片曙光初现,俊卿劝道:“夜晚将路走错了,等天亮了,可以找出正路重走,何必伤心啼哭。”
  如玉抬头,泪眼迷离道:“真的吗?”
  江湖上只有一条路,入了黑道再回头,那是白道既难容你,黑道也不能容你活命了。
  如玉的姊妹丽水、妙月当初也不过一念之差,却陷溺至今,无法自拔,所以如玉有此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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