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曹若冰 曹力群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6年)
碧血金刀
  作者:曹若冰
  廿二年前,一品命妇宰相夫人去宫中给皇上朝观贺年,四十八岁的宰相夫人风韵犹存,深受皇上青睐,乘兴饮尽皇上赐来的御酒,只知道一品命妇在皇宫内苑醉了一宵,其中细事鲜为人知。
  廿二年后,江湖风云顿起,据说是宰相府有一件宝物被盗,即便是皇上廿二年前赐给宰相夫人的一只“金盏”。宰相府内护院玉婵秋身世不明,欲借寻“金盏”出深院探身世,巧遇武林奇侠花非花,结下深厚情缘,私订终生,共同闯荡江湖寻宝物,得罪一老尼姑,身中寒毒,武功尽弃,玉婵秋跋山涉水,采得灵丹妙药,一心只想治好花非花,岂料历尽艰辛返回后,花非花已被老尼姑之徒厉如冰医治好,二人误会顿生。
  奇缘听天命,在宰相夫人临终前,三人巧聚于相府,听得一个离奇故事,一个无人知晓的宫庭秘事已被揭开……
  本书故事情节离奇跌荡,刀光剑影下,柔情蜜意生,实乃不失值得一阅的武林精本。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
  十七
  十八
  十九
  二十
  “金盏”为最近江湖上大家最注意的一句话。
  原因有两个:一个原因是大学士张廷玉的府里,遭了偷窃。
  张府在桐城西门,占了半条街,乡人都称之为:“小宰相府”。桐城人习惯上把张英、张廷玉父子,称之为“父子双宰相”,认为是挺光荣的事。
  俗话说: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相府里珠宝珍玩,也不知道有多少,可是这次失窃的东西,只有一件:一件纯金铸造的“金盏”。
  据说:这件“金盏”是当年老宰相在世的时候,皇上赏赐的。
  最正确的说法,这件“金盏”是当年皇上赏赐给宰相夫人的。为什么皇上会赏赐给宰相夫人?为什么不是皇后赏赐的?没人知道。道听途说的事,是没法子挖根刨底的。还说:这件“金盏”是件宝物,盏里面有两条用细小的珠子嵌镶而成的龙。如果用酒倒进金盏里,两条龙仿佛是活的,吞云吐雾,像是要乘云破空飞去。
  还说:“金盏”每逢大雷雨的大气,里面隐隐有风雷之声,而且氤氲有雾出现。
  关于“金盏”的传说,还有很多。反正传说的事,无法考证,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茶余酒后,拿来说说,也没有人去认真追究。
  这回“金盏”丢了,倒是千真万确的。
  宰相府里遭了窃,桐城县、安庆府,可是天大的案子,幸好宰相府里存心不失仁厚,传话出来:“案子要尽快的破,但是也不必严逼捕快衙役。”
  因为,相府知道,捕快衙役只能拿着链子向那些乡土老民的脖子上套,要他拿贼,他们没有这个能耐。
  相府又传话出来:“悬赏!只要能找回这只‘金盏’,赏文银八百两,绝不追究。”
  八百两雪花银,整整五十斤,就是在有钱人的眼里,也是一笔大钱。在一般人来说,可以养家活口一辈子。
  这件案子,原意是要秘密进行的,因为丢了皇上赏赐的东西,那是欺君之罪,那是可以杀头的。
  事实上,大江南北,淮河一带,包括洪泽、鄱阳两大湖、水陆黑白、各路朋友,几乎人人皆知。
  不过,也有人说:相府要寻回这只“金盏”,固然很急,但是,即使找不到,即使皇上知道了,也不会丢官杀头。
  因为当年皇上赏赐给老宰相夫人的时候,并不是官式的赏赐,自然也就不能按官法来处置。
  其实,这些传闻,江湖上的人,并不关心。江湖上所关心的只是那只“金盏”,那只富有传奇性的“金盏”!
  因为,这只“金盏”的遗失,包含有以下四个问题:
  一是:相府里的值钱东西那么多,为什么单偷这只“金盏”?
  一是:“金盏”藏在相府,没有人能知道,窃取的人怎么会晓得藏盏的地方?这个人是谁?
  造成“金盏”在江湖上轰动的另一个原因:最近在江湖上突然间出现了一位高手。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身十分了得的功夫。
  这个年轻人,大家只听说他姓花,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他使的兵器非常特别,江湖上是目前所未见的。是一支两尺三寸长的纯钢棒,棒的一端是一朵钢制的小菊花。这种路边常见的小菊花,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金盏花”。
  漆成黄色的“金盏花”,可以当做暗器,只要一拔机纽,细小的花瓣,顿时化作一阵花雨,变成要命的钢针。
  因为这位年轻人姓花,又使的是金盏花作兵器,大家都叫他作“金盏花”。
  金盏花的出现江湖,是在一次重要的聚会上。
  常州城丁家庄,丁老爷子七十大寿,三山五岳的各路英雄好汉,前来给丁老爷子拜寿。丁老爷子名叫丁常山,一柄金刀在江湖上闯了三十年,博得金刀无敌的名号,年老退隐,回到家乡常州。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丁常山老爷子的七十大寿,成为常州的一件大事。
  在贺客盈门,高朋满座的丁府,这天来了一位年轻人。新剃的头,油松的大辫子拖在背后。绸布大褂,脚上穿的是一双千层底的鞋。白净脸蛋,挺直的鼻子,一双有神的眼睛,潇潇洒洒地跨进了丁府的大门。
  没有送贺礼,只在礼薄上写了一个龙飞风舞的“花”字,放下笔就朝里冲。
  门上立即有人来挡住:“请问花爷!你老是来……?”
  年轻人笑笑说道:“给丁老爷子上寿。”
  门上人仍然挡住不让进:“花爷的台甫?跟老爷子是什么交情?”
  姓花的年轻人说道:“知道我姓花就够了。江湖四海,就是交情。你这样挡住我,岂不是得罪了老爷子的客人,坏了丁老爷子的名声!”
  他说着话,一抬手,手里拿着一根两尺多长,用布袋装着的棒子。棒子一贴身,门上的人脚下一个跟跄,彷佛有一股力量,将他推开。
  姓花的年轻人便踏步地向里面走去。
  硬闯丁老爷子的大门,在常州这是吃了熊心豹胆的行为,何况今天大厅上坐满了江湖上的高手名人。
  他刚走没两步,立即有人从四面围上来。
  没有人拿兵器,丁老爷子的寿辰之日,总不能有人在门里流血。
  但是,就凭赤手空拳围上来的四个人,也就够对付的了。
  姓花的年轻人立定脚步,微笑问道:“各位这是什么意思?”
  四个人之中,有人沉声发话:“朋友!今天是丁老爷子的寿辰,我们不愿意为难你,请吧!离开这里,我们不会追究。”
  姓花的年轻人“哦”了一声,不经心地笑笑说道:“各位!今天是丁老爷子寿诞之期,在下专程前来拜寿的,各位这样对我,是有些缺理吧!”
  丁府的人一点也没有放松,说道:“说句不客气的话,朋友!如果你只是想来吃喝一顿,没有问题,随我们出去,另外有地方招待。说是拜寿,我看免了吧!大厅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去了坐那里?朋友,你准是外地来的。来到常州,你难道没有个耳闻?丁老爷子的府上,是你可以闹事的地方吗?”
  姓花的年轻人突然一声冷笑说道:“原来你们挡住我,是把我当作骗吃骗喝的混混?真是瞎了你们的狗眼。”
  说着话,左手一挥,“啪”的一声,站在他对面的人,脸上挨了一个耳光。
  这一记耳光打得真重,对面的汉子脚底下一个趔趄。立步拿不稳,登、登、登一连退了三步,嘴角流血,脸都打歪了。
  剩下三个人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种地方会挨到别人的耳光。
  三个人一楞之后,立即回过神来,骂道:“你是找死!”
  三个人各自挥出拳头,狠攻对方。
  姓花的年轻人不知如何身子一旋,只听得轰隆扑通一阵响,三个人倒了一双半。姓花的年轻人没有事似的,从容潇洒,朝着里面大厅走去。
  这一来可惊动了不少人。这时一声:“抄家伙!”
  立即就有十几柄刀和剑,从后面围上来。
  姓花的年轻人还没有转身,就听得大厅台阶上有人大喝一声:“你们给我退回去!”
  赤红脸,悬长鼻子,四方阔嘴,苍白胡须根根见肉。两道寿眉、一双有神的眼睛。精光的头,看不到头后的辫子。古铜色有暗寿花纹的长马褂,里面是宝蓝色的长袍。神采奕奕,捋着花须问道:“老朽就是丁常山,这位老弟台有何指教。”
  姓花的年轻人不慌不忙将布袋的棒子夹到肋下,双手抱拳一拱说道:“晚辈姓花,特地前来向丁老爷子拜寿。府上尊佣拦住晚辈不让进门,而且语多讽刺。故而出手教训了他们一下,晚辈是怕他们坏了老爷子的名声,真是得罪得很!”
  丁常山老爷子双眼神光一扫,哈哈大笑说道:“花老弟台!这些人愚蠢不敏,得罪了老弟台,请千万不要见怪。老弟台专程前来,拜寿二字,老朽确不敢当。来来来!请到厅上,老朽要先罚一大杯,向花老弟台赔罪!请!”
  姓花的年轻人微微一笑说道:“丁老爷子果然名不虚传,果然是仁义老前辈。晚辈鲁莽了,怪罪!怪罪!”
  他迈开大步,走上台阶,正准备随丁老爷子进去。
  忽然叫道:“慢着!”
  丁常山老爷子一看,立即拱手说道:“原来是本家三爷!没事没事!只是敝庄的小伙计迎客失礼。丁三爷!请回座位饮酒。”
  姓花的年轻人“哦”了一声,笑笑说道:“听老爷子这么一说,想必尊驾就是江湖上有名的华山三剑的丁三爷!丁三爷!你喝住在下,有什么指教?”
  站在丁老爷子对面的,正是有名的剑术大家花山三剑的老三丁叔仁。
  丁三爷五短身材,额下无须,年龄约在四十出头。
  人不高,嗓门大。他没理会姓花的年轻人,只是对丁常山老爷子说道:“老爷子!这小子分明是来找麻倾的,当前天下英雄好汉都在这里,他成心给你难堪,这种人容他不得。”
  丁老爷子摇着手说道:“三爷,请回座!请回座!今天一切都看在老哥哥份上。难得各位好友都光临敝地,来贺贱辰,无论如何,三爷不要生气!”
  姓花的年轻人笑笑说道:“丁三爷,听到没有,老爷子寿诞之期,是好日子,常言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要在平时,丁三爷子!你这几句话,就会给你带来一场难堪。”
  丁叔仁一声怒叱:“好小子!你敢放肆!”
  他从丁老爷子身侧一旋而出,他人虽矮胖五短,却是十分灵活。如同一阵风,直扑上前伸手就抓。
  姓花的年轻人一闪身,闪到旁边,口中说道:“丁三爷!再有一招,我就不让了。”
  丁老爷伸开双手,挡住叫道:“本家三爷!看在老朽薄面份上……。”
  他的话没说完,有人上前扶住他的手臂说道:“老爷子,你请容我说句话。”
  丁老爷子一看,连忙说道:“本家大爷,请你劝劝三爷!”
  丁伯仁丁大爷是华山三剑之首,他缓缓地说道:“老爷子,今天是你的寿辰好日子,说什么老三也不应该闹事。可是,老爷子,你可注意到,这位老弟不是简单的人物。就凭他方才那样一闪身,就可以看出他是位高手,他说他来拜寿,我看他是别有用心,老爷子!让老三对对他,掂掂他的斤两。再者把他来到丁家真正的用心,给找出来。”
  丁老爷子很深沉地说道:“本家大爷,恕老朽说句放肆的话,这位花老弟台一来到丁家庄,踏这大门有人告诉我。待老朽刚一出来就看到他一举手,击倒丁家庄的四个壮汉。我已经看出来,花老弟台是位高手,而且是位超出一般的高手。本家大爷!今日时辰,一切都凭着老朽,但求祥和吧!”
  丁伯仁子大爷是个细长挑个子,人总得有些隐沉。当时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只怕别人不肯善了。”
  丁老爷子严正地说道:“本家大爷!老朽已经风烛残年,从不与人结怨,这位老弟台就算冲着老朽来的,看在老朽这一大把白苍苍的胡子份上,他也不会让老朽在今日难堪!”
  他侧过身去,对姓花的年轻人点点头说道:“老弟台!请!”
  姓花的眼神从丁大爷身上传到丁三爷,然后一昂头,将肋下夹的那根布包包的棒了,叭地一声,交到右手,大踏步走进厅堂。
  这间厅堂是够大的,一眼看去,但见黑压压人头一遍,少也在七八十席之间。
  本来厅堂里是笑语喧闹,喜气洋洋。可是,此刻却变得静寂无声,即使有人说话,那也是窃窃私语。
  丁老爷子在堂口说的话,大家都听到了。
  丁三爷那一招“懒龙舒爪”,大家也都看见了。
  姓花的年轻人那样意气昂扬地走进大厅里来,大家也都感受得到了。
  丁老爷子如此曲意息事宁人.大家也了解到了。
  可是,在这样八九百人的聚会场所,像华山三剑丁叔仁丁三爷这样火爆的脾气,当然不只是他一个。
  就在丁老爷子丁常山让姓花的年轻人坐在靠近寿星那一桌时,立即引发同席一位江湖名人的不满。
  此人在淮北洪泽一带,大大有名,人称:洪泽虎。他本来的生名是倪君敬。五十上下的年龄,火爆脾气不下二十岁的年轻人。
  倪君敬霍地一声站起来,愤然说道:“丁老!他是何许人?让他坐在这一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乳臭未干的浑小子,丁老要如此看重他,置我们这些人于何地?”
  丁常山老爷子拱手说道:“倪大兄,事出非常,一切失礼,看在老朽平日交情,改日谢罪。这位老弟台,来给老朽拜寿,就是丁家的客人,倪大兄!杯酒就可以释嫌,千万不要生气。”
  倪君敬突然哈哈笑道:“丁老,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私落在这小子手里,才如此的忍让!”
  这话说得太难听,丁常山脸色一变。但是,他忍而未发,毕竟今天是他的寿辰,来的都是他的客人,他要容忍一切。
  但是,这句话惹恼了姓花的,他坐在那里,冷冷地说道:“尊驾这样一把年纪,怎么说话竟如此的粗鄙不堪。丁老爷子誉满江湖,人人尊敬,你今天是来做客,怎么可以说出这样失礼的话来?”
  倪君敬生就一双环眼,此刻一瞪眼,嚷道:“小子!你敢这样骂我?”
  姓花的冷冷地说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像你这样粗鄙的人,我还真不愿意开口骂你。”
  倪君敬那里还能忍受得了,他也顾不得同席的排帮江淮总舵主华子青的劝告,更顾不得丁老爷子站在那里忧郁的眼神。他伸手在桌子上一按,人霍然腾空而起,拔起五尺,双脚踢向姓花的。
  这种踢法虽然凶猛。但是,也太过托大,下盘完全暴露在别人的攻击之中,太过轻视对方。
  姓花的根本没有动,观得真切处,疾伸双手,快速无比,没有看清楚他是用的什么手法,只听得他叱喝一声:“去吧!”
  只见倪君敬人似平空而起,越过五六桌席面,落在一张桌子上,害得席上人纷纷散开。卟通一声,砸得碗盘齐飞,汤水四溅,倪君敬砸得满身汤水,狼狈不堪!偏偏这时候还有好事之徒,高声喝采:“真好身手!”
  这采声当然是为姓花的喝的,当在倪君敬的耳朵里,可就如同万刺。他也知道方才那一摔之际,已经说明自己看走了眼,姓花的是位高人,烦恼皆因强出头,今天是辱由自取。如今这采声一喝;倪君敬可以死,他不能如此下台。他从桌面上翻身跳起来,江湖上的人,虽在酒席延前,仍然携带着趁手的兵器。一伸手,大环刀出鞘,虎扑上前,连话也不说,照准了姓花的顶头就砍。
  姓花的一闪身,快步从酒席间隙走到厅堂门前的空处,说道:“今天是丁老爷子的寿辰,我不愿意席前有人流血。如果你要找死,寿筵一过,随时候教。”
  倪君敬如果稍有理性,可以就此下台阶,落个相安无事。可是此刻他已经接近疯狂,一切的话都听不进去。
  因为倪君敬在淮河洪泽湖一带,纵横二十余年,从没有受过这种羞辱,他不能忍受。一声虎吼、一个虎扑,跳到厅前,大环刀发疯了似的进劈玉刀。
  姓花的从容闪射,玉刀,他伸手解开布袋锁口,抽出亮光闪眼的细棒。
  正好这时候倪君敬的大环刀,环声叮当,刀风刺耳,一个拦腰横砍过来。
  姓花的霍的双手一握钢棒,倏地向左一迎。
  只听得当的一声金铁交鸣,浅起一阵火花。倪君敬并没有想到对方竟会如此硬接,当时他的右手虎口一热,手臂一麻,大环刀握不住,脱手而出,飞到两丈开外,砍得水磨青砖砂屑横飞。
  姓花的身形快极了。
  只见他脚下一个箭步,抢到倪君敬身边,钢棒已经点向腰眼。
  丁老爷子高声叫道:“花老弟台!手下留情!”
  姓花的手肘一挫,钢棒贴住倪君敬,没有更向前进,说道:“我不能跟你一般见识,我更尊重今天寿星的意见,否则,你今天就要为你的鲁莽,赔掉一条命。但是,像你这样一把年纪,却不知道修养德行,我不能不给你一点教训,让你知所警惕!”
  说着话,他手中的钢棒闪电似的一掉头,那些黄色的小花,顶住倪君敬的背脊。突然他向前一迈,倪君敬哎唷一声,人向前一个踉跄,咳嗽一声。
  姓花的说道:“我在你背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记号,要让你痛上一个月,然后保证没事。”
  钢棒收回,朝丁老爷子面立,抱着棒子一拱手:“告辞!”
  丁常山老爷子连忙过来说道:“花老弟台,勿必请留下,老弟台年纪轻轻,功夫高人,老朽才知道江山代有能人出,我们的确是应该退休了。”
  姓花的淡淡一笑说道:“丁老爷子,我很抱歉,我不能留下。老实说,我现在很失望,所以,我不打算留下。”
  丁常山诧异地问道:“老弟台,你失望?失望什么?你来除了给老朽拜寿之外,还有其他日的是吗?这目的是什么呢?”
  姓花的朗声说道:“在我原先的想法,以老爷子誉满江湖的声望,今天七十大寿,必定有江湖上各门各派各路高人,前来拜寿。丁家庄一定是高人云集,结果没有想到居然还有这等不入流的脚色,昂然坐在席上,既没有德行,又没有功力,空有虚名,真是闻名胜见面。见面不如闻名,好叫我对当今武林失望!”
  他一口气朗朗说到此地,再一抱拳,道:“告辞!”
  他转身大踏步向外面走去。
  这一段话,出自一个年轻人的口,是太狂妄了,那无异是向在场所有的人挑战。即使他说时没有这个意思,让人听起来,就有这种感觉。
  丁老爷子当时倒为之一怔,他摇着头说道:“花老弟台,你的话太……。”
  姓花的已经走到厅堂之外。
  突然嗖、嗖,人影连闪,有三个人随后追到了门
  三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叱喝:“姓花的!你给我站住!”
  这三个人的出现,使得大厅里起了一阵骚动。因为他们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第一位是峨嵋派的贺再生,是峨嵋派当今辈份最高的人。峨嵋派当代掌门,是他的师侄。贺再生一柄剑是武林公认十大剑术名家之列。
  第二位是长江镇远镖局总镖头应一鸣,人称赛尉迟,使一条钢鞭,黑白两道,多对他敬畏三分。
  第三位是少林寺的悟尘大师,是当代少林掌门的师伯,性情刚猛,功力称为少林当前一只鼎。
  这三个人名望、功力、都是一流,如今同时出现,在门外广场上拦住了姓花的,引起了在场人的兴趣。
  大家都离席而起,一齐拥到门外。
  姓花的冷冷地转过身来,环顾四周,老实说,此刻他已经没有退路。虽然不是有意的,却是让看热闹的人,四周围住。
  姓花的突然哈哈一笑说道:“三位是要一齐上吗?”
  三位武林名人,可当不起这样一问,大家面面相觑之后,贺再生一顺手中的剑,跨上前两步,说道:“狂妄的东西!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狂妄到几时?”
  手中的宝剑一晃,凌厉地攻出分心一剑。
  贺再生能在江湖上扬名立足,并不是因为他是峨嵋派掌门的师叔,而是他的剑术确有超人之处。最大的特点,便在“快”与“诡”。
  因为他出剑快、化招快,所以,使人防不胜防,诡计多端。
  看起来出手分心一剑,等到你发觉时,剑尖已经穿透了心脏。
  姓花的年轻人一侧身,使人看来好像剑尖已经穿进体内。但是,他就是那样准确地以一线之差,避开了剑尖,而且,他的右手快得和贺再生一样,钢棒一挑,从别人无法想象的方式,挑向贺再生的手腕。
  贺再生大惊。
  宝剑不收,两腿立即稳住,左手发掌,向下拍击钢棒。姓花的年轻人快极了,钢棒倏地一收,人向前一伏,整个人趴在地上。
  贺再生一掌解困,立即宝剑回肘一个急转,以一瞬间的变化,剑尖下垂遽插。
  可惜他已经迟了。
  他的剑还没插下,姓花的钢棒朝上一伸,任由贺再生如何了解,他也无法想到人趴在地上,会有那么快的滚翻。他没有想到,就没有防备,只攻不守,门户大开,钢棒前端的小黄花,对准着贺再生的前胸,印个正着。
  贺再生一阵剧痛,腰一勾、剑一垂,姓花的好像是突然新起,左脚立地,右脚曲膝,正好顶着贺再生弓下来的肚皮。咚地一声,贺再生的身子向后一仰,整个人向上飞起来,扑通落地,躺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嘴里却渗出丝丝血水。
  这个结果使得在场将近八百人,都愣住了。
  贺再生不是倪君敬,是武林中真正地位的高人,如些不出三招,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伟年轻的后生手下,这叫人如何相信。
  但是,你能不信吗?贺再生仰躺在地上,半晌还说不出活来。
  镇远镖局总镖头应一鸣,拿着瓦面铁鞭,迟迟不肯上前。因为他自问功力高不过峨嵋大师贺再生。
  在江湖上走镖的人,能看得出风向,是生存的重要条件,他们不会向扎手的硬钉子上去碰,应一鸣早已经没有了斗志。
  悟尘大师脾气火爆,一横禅杖,抢上前占得一个有利的位置,双手持杖,拦腰横扫。
  姓花的年轻人手中钢棒护腰,不闪不让,竟把握住悟尘大师挥过来的劲道。半卸半贴,随着禅杖横飞而出。
  悟尘大师趁势一变力道,禅杖转扫为挑,呼地一声,姓花的年轻人被挑得半天高。
  这时候,众人呼出暴雷般的彩声,少林大师,果然不凡。
  可是彩声末了,只见姓花的年轻人直如雄鹰一般,人在半空中一个翻滚,手中钢棒幻起满天棒影,满头满脑地盖下来。
  这个变化太快,快得大家来不及表示情感。
  快得使悟尘大师只能盘旋禅杖,护住自己头顶。
  当地一声大震,姓花的年轻人落身一旁,怀抱钢棒,气凝神闭,屹立如山。
  悟尘大师满脸通红,禅杖一端砸人地里,深有几寸。
  姓花的在众人一片寂静声中,从容地说道:“大师想必是出身少林,佛门高僧,武林泰斗,在下得罪了!”
  他转而向大众说道:“各位还有谁要来拦住在下吗?”
  一片沉默。
  他点点头说道:“如此在下告辞!”
  忽然丁常山老爷子说道:“花老弟台,你的大名能否见告?”
  姓花的想了一下,扬了一扬手中的钢棒,说道:“老爷子!我这柄兵刃有个名称:叫钢棒金盏。因为我这棒端那朵小黄花,就叫做金盏花。我姓花,大家就记住金盏花这三个字就够了。”
  说后飘然而去。
  这件事,立即传遍了江湖。
  一个名叫金盏花的年轻人,在丁常山的庄上,连败武林四大高手,使在场的各路高人,一时没有人敢贸然出场,这是武林中几乎没有过的事。
  于是,金盏花、金盏花。成了江湖上传奇人物、神秘人物、厉害人物。多少人想见他,也有人想斗斗他。因为只要斗倒了金盏花,就等于在武林中叫响了名号。
  但是,金盏花从此无人见到过,如此神龙一现,杳去无踪。
  现在桐城相府失窃了珍宝“金盏”,很容易使人想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盏花。
  “金盏”与金盏花有关联吗?没有人知道。
  但是有一个人他肯定:“金盏”与金盏花即便没有关联,如果能够找到金盏花,就可能找“金盏”下落。
  有理由吗?唯一的理由:有相同的“金盏”二字。
  这个人是安庆府有名已退休的捕快“铁尺王”王可其,五十五岁的王可其退休已经一年,在江湖上他仍然是威名十足。
  桐城县相府丢了东西,安庆府不能不管。
  安庆府的捕快没有能力接办这个案子,因此,有人推荐已经退休的名捕铁尺王。退休的捕快,原本可以不接办这个案子。但是,安庆府的知府大爷,以四品黄堂之尊,亲自去拜访“铁尺王”王可其。
  安庆府为了保证自己头上的顶戴,四品黄堂的尊严,也顾不得了。
  在这样的公私压力之下,铁尺王只有重操旧业;领得几十两银子盘缠,一纸海捕公文,为寻找“金盏”而出马。
  铁尺王也对知府大人提出条件:他尽力去找,但是不能有期限。他也许真能找到“金盏”,但是,不一定捉到盗“金盏”的人。“人”与“物”要分开处理。否则,他宁愿受罚,也不愿接受这项任务。
  在一切毫无指望的情形下,知府大人不答应也要答应。于是,铁尺王就开始他的茫茫人海捞针的行程。
  铁尺王第一个查访的地点,便是桐城县。
  他有一个信念:像盗“金盏”的人,干下这样重大的案子,难免有一份自得。就能满足他那份自得的虚荣,就是在做案的原地,逍遥法外。
  如果说,还有一个理由:相府遗失了“金盏”,传遍了江湖。金盏花不会不知道,如果真的不是他干的,他也会来到桐城看看情形,了解一下案情。因为,毕竟有相同的“金盏”二字。
  铁尺王来到桐城县,他的身份是一个做生意的老客。
  他来的时间,是八月初十,正是相府里丢“金盏”的一个月。
  桐城县东狱朝在演唱大戏,是地方上例行酬神演戏。
  桐城县是小地方,有这样的酬神唱大戏,是一件大事,显得比平日要热闹得多。
  到东狱朝要出东门,过东门大桥。
  桥头有一家茶楼,做的早晚生意。早茶要卖到中午,晚茶从傍晚卖到上灯时分。桐城县是没有夜市这个名词的。早茶是最热闹的时刻,喝茶吃早点,是桐城县人重要生活方式的一部份。
  这天早晨,铁尺王来到这家叫大桥茶楼的楼上,靠河选择了一付座头。一壶雨前毛尖、一盘小粑、一碗干丝,状至悠闲地望着大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铁尺王带着一支旱烟袋,是两尺多长的竹根制成的。头上包着铜,擦得雪亮。早烟袋上吊着一个烟荷包,里装着镰刀、火石、纸媒和皮丝烟。
  这管旱烟袋表面上没有一点特别之处,实际上这是铁尺王的一件兵器。拇指粗细的竹根,里面灌的足熟铜的内胆。尤其前面那个圆头头,十足的是一个铁锥。
  铁尺王不能带着办案的铁尺,就只好带着这管顺手的旱烟袋。此刻,他悠闲抽着旱烟,看样子人家会以为他是在磨时间,等于中午赶到东岳庙去看安庆请来的丁家班唱的大戏。
  茶楼上的人,愈来愈少,老茶客知道到了时间,该离开了。泡在楼上没走的,都是外乡客。只剩下了七八个人,稀稀落落坐在茶楼里。
  铁尺王有意无意地向楼上看了一圈,他的心忽然跳了起来,卟通、卟通,说明他心里有一份紧张。
  因为铁尺王看到了一位茶客。
  看年龄二十多岁,光亮的头,脑后拖了根辫子。人长得挺俊,穿着一身绸布大褂,透着斯文。桌子放着一个细长形的布袋,不知道是装的什么东西。
  大凡老捕快对于办案子,都有一种自然的敏感,铁尺王一眼看上去,他的心里顿时就有一个感觉:“八成是金盏花”,不用说,如果那青年金盏花,那布袋里装的就是连败武林四大高手的利器“金盏花”。铁尺王心里一阵乱跳之后,不知是高兴,还是紧张,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如果真是金盏花,在茫茫人海之中,居然让他找到了,这真是难得的机会,岂不是值得高兴的喜事。
  如果真是金盏花,铁尺王要以什么态度、什么方法跟他接头?是用软功?抑或是用硬功?如果金盏花软硬不吃呢?铁尺王的武功不错。但是,能有把握胜得过金盏花?少林悟尘大师两招不过,败在手下,铁尺王能不紧张?
  他在想着、想着,人的神情就失去了自然,额头上出了汗珠。八月中,已经是白露为霜的季节了,铁尺王竟出了汗,拿着烟袋,卟滋、卟滋,吸个不停,可就没有了烟。铁尺王很自然而禁不住要多看那年轻人几眼,不料对方的眼神也这时扫过来,好凌历的眼神,让铁尺王心里一凛。
  他赶紧掉头转去,故作轻松地看着窗外大石桥上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行人。心里在卟通、卟通地跳着,想道:“这个人的眼神太过历害,他这样的看着我,是他已经发现了我吗?”他自己想一想,自己没有任何可疑之处,而且跟他素昧平生不相识,就算他是金盏花,也不会知道我就是要查访他的人。
  自己心虚,吓住了自己,他不禁安慰着笑道:“我也算是老江湖了,为何,这样失常!难道真是让金盏花的名头,把我吓住了吗?”
  想想再转过头看过去,又使他大吃一惊。
  就在他这样掉过去的一会工夫,那位青年已经杳不见人。铁尺王立即从窗口朝外望去,熙攘的人群,那里还有那青年的人影。铁尺王心中大惊:“好不容易无意中碰到,却又被他走得无影无踪。唉!”
  转而一想:“如果他就是真的金盏花,他必然是为了那只‘金盏’而来的,既然如此,他绝不会就此离开桐城县。只要他不离开,又何愁见他的人!”
  随后他又想:“我要不要到县衙里去,带着安庆府的海捕公文,要他们派上三五个好手,拿挂勾套索,要我抓人?”
  他叹了一口气:“铁尺王的确已经老了,我办的案子,何止数百,凶狠的犯人见过太多,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胆怯过!”
  他站起付了茶钱,下了茶楼,信步过桥,朝着东岳庙走去。东岳庙不是一个大业林,可是在桐城县来说,这已经是一座很大的庙了。
  进得庙门,是一座面朝里的戏台,戏就在这台上演唱。戏台正对着的是一连三进的大殿,中间隔着一块广场,可以容纳五六百人,广场的两旁,种植着古柏,很肥硕、很高大,说明这座东岳庙,已经有很久的历史了。
  此刻戏台上正扮演着热闹的戏文,广场上将几百人,仰着脖子在忘神地欣赏。
  靠近戏台摆了十多排长板凳,想必是桐城县一些有钱有势的人家坐的地方。顶着大太阳,看得津津有味。
  铁尺王再挤出来,感到一阵轻松,喘了一口气,准备从身上拿出汗巾来擦汗,一伸手,他这一来非同小可。因为,他拦腰系了一根腰板带,上面插了他那根特别的旱烟袋,还带了一个包裹。
  包裹里有几两银子,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就是那张海捕公文。如今,这包裹不翼而飞,丢了!
  铁尺王这一下怔住了。
  这叫做打了一辈子的雁,到头来被雁啄瞎了眼睛。飘洋过海一辈子,结果在阴沟里翻了船。
  如果说安庆府的名捕铁尺王,被人把身上的东西偷走了而且还不知道,那真是个叫人不能相信的笑话。
  事实上,就是被人偷走了,而且偷走最重要的海捕公文,这叫铁尺王如何不急!
  铁尺王怔在那里半晌,一时间真没有了主意。
  幸好他身上还有几张银票,还可以兑换几十两银子,要不然,晚上饭钱就没有了着落。铁尺王从来没有如此垂头丧气,一步懒一步,走回到客栈里。
  桐城县虽然说是文风荟萃之地。但是却是一个小地方,连个像样的客栈都没有。
  只有几家小饭馆,附带准备几处大通铺,让一些路过的客商住宿。难得有一两处单人的客房,那是简陋不堪,只有一桌、一灯、一床,如此而已。
  铁尺王回到自己住的小客栈,已经是黄昏时分,那份难以言宣的沮丧,坐在一个角落里,要了一壶白酒,切了一两样卤昧,一个人喝闷酒。
  他在想:“海捕公文丢了,既不能到这里求救,又无法返回安庆府,这到底应该如何才好?”
  一个人喝酒,连喝连斟,不知不觉把一壶洒喝得滴酒不剩。
  闷酒容易醉人,他摇摇酒壶,觉得自己有些头晕、
  正要叫小伙计再送一壶来,只见小伙计笑嘻地双手
  捧着一个大碗,上面冒着热腾腾的气。放在铁尺王面前,原来是一大碗三鲜汤面。在桐城县吃鲜虾仁是不简单的,这碗三鲜汤面看上去有一大把虾仁。
  铁尺王伸手拦住小伙计,问道:“小伙计,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谁让你送来的?”
  小伙计笑嘻嘻地说道:“客官,一个人喝闷酒,是会伤人的。你老已经喝了一壶了,那一壶是半斤白酒,能够醉人的。客官一个人在客地,保重身子,还是很重要的。”
  铁尺王哦了一声。
  小伙计笑嘻嘻地说道:“这碗三鲜汤面,是小店拿手的面食,是孝敬你老的。这盘小水粑,是我们敝地的名点,请你老尝尝。酒醉饭饱之后,请你老到后面去歇着去。”
  铁尺王此时对酒竟全无兴趣了,他点点头,也含着笑容说道:“你们店里都是这样对待客人吗?”
  小伙计摇着头说道:“来的客人喝一壶酒,我们都要送一碗三鲜面,外带一盘小水粑,我们非要卖老娘不可。”
  铁尺王笑笑说道:“为什么对我要例外?”
  小伙计坐着不肯说。
  铁尺王笑着问道:“对我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小伙半支支吾吾地,终于不好意思地说道:“客官,因为你老身上没有银子了,所以才有人送给你吃。”
  铁尺王闻言一震,霍然站起身来,伸手抓住小伙计,问道:“是谁叫你送来的?你方才那些话,都是别人教你说的,对不对?这个人是谁?现在那里?快说!”
  小伙计意外地吓白了脸,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店里还有三五个人在喝酒,老板正在菜案上切肉,根本没有注意到小伙计。倒是有一位客人站起来发话:“朋友,你在吓唬小孩子做什么?瞧你那么一大把年纪,还要发那种莫名其妙的火,不觉得挺没有面子吗?”
  铁尺王被人笑落一顿,说得他哑口无言,只得放了小伙计,瞪了对方一眼,要发火也无从发起。一时面也吃不下了,撇下身后好几双奇怪的眼睛,迳自走到后面自己的小客房里。
  房里没有点灯,黑黑的看不见。他索性摸黑坐下,心里想道:“这分明是那个年轻人干的,如果他就是金盏花,他这样的做是为什么?是耍我吗?显得他的本领高?”
  就在这个时候,小伙计送灯来。
  灯光一进房,铁尺王一眼看到床上放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他在东岳庙被人偷走的小包裹,似乎是原封不动的放在那里。
  铁尺王这又是意外地一惊。
  他转面很温和地对小伙计问道:“小兄弟,方才吓着你了,告诉我,那碗面是谁叫你送的?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小伙计期期艾艾地:“我……我……。”
  这时候窗外突然有人应声而且是轻松地说道:“是我叫他送的!”
  这样轻松的一声,给铁尺王又是一个惊讶,他张大了嘴,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因为,窗外说话的人,并不是他所想的那个年轻人,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铁尺王也可算是洞庭湖的麻雀了,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可是此刻他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安静。
  就在他张大着嘴,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窗外的人又说话了,说话的声音是带着笑意的。
  “既然你说这面是谁送的,对你是加此的重要,现在我告诉你,面是我叫他送的,你又为什么不请我进来和你见面呢?”
  铁尺王收敛心神,赶紧应声说道:“王可其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得很,客栈很小,房间也很窄,实在不敢屈驾,还是我出来会见大驾。”
  窗外的人倒是十分干脆,说了两个字:“不必!”
  铁尺王只好规规矩矩拉开房门,并且把小伙计请出去,他自己站在门外一旁,很恭谨地说道:“那么恭敬不如从命!请。”
  就是说这样的一耽搁,铁尺王再抬头时,原来房里已经多了一个人,一个绝色的女人。
  铁尺王心里明白,那是从窗口进来。
  这个女人长得堪称绝色,头上是梳成许多辫子,在一转动之间,给人有难以形容的力量。
  绣花的衣裙,衬托出盈盈一握的腰,这是一般妇装所没有的。裙子下面,是一双没有缠裹的脚,穿的是一双绣花鞋。
  看年龄,叫人看不准。从装扮的衣着来看,是一位风韵成熟的妇人。如果单从脸上来看,至多不过十八九岁的姑娘。
  铁尺王真不愧是老练江湖,他抱着拳,拱着手,含笑说道:“在下姓王……。”
  这位姑娘微微一笑,接口说道:“王可其,今年五十五岁,是安庆府已经退休的名捕,在江湖上,人称铁尺王是不是?”
  铁尺王尴尬地笑了笑,拱着手说道:“在下请教姑娘尊姓芳名?”
  姑娘说道:“我姓玉,金玉满堂的玉。”
  玉姑娘此刻笑容一收,冷冷地说道:“王可其,你是奉知府大爷之命,前来办案的,为的是相府里丢了一个‘金盏’,是不是?”
  铁尺王点点头,很坦白地承认说道:“是的!”
  玉姑娘说道:“你既然已经退休,就不应该再来管这件闲事。”
  铁尺王沉吟了一下,说道:“不错,我是退休了,但是,也算不得是管闲事。”
  “这话怎么说?”
  “有人偷取了相府里的宝物,安庆府职责所在,衙役捕快就首当其冲,三天一催、五日一比,真叫人可怜他们。像这种高人的案子,那些衙役捕快有什么用呢?这无同情侧隐之心……。”
  “啊!于是你就挺身而出,你是名捕,当然要比他们高明。你有把握破案吗?”
  “我没有把握破案,我也不比普通衙役高明,但是,我出来有一个好处,那些衙役捕快不要再受比催之苦。”
  “你如果也破不了案呢?”
  “一切罪过我一个人承担,总比大伙儿受罪要高明得多吧!再说,我就这样锲而不舍,我相信老天有眼,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即使你知道了是什么人盗取了相府‘金盏’,又有何用?你能拿得了他吗?”
  这句话激起了铁尺王的豪气,当时他也正色说道:“玉姑娘的话说得不错。像我王可其应该有自知之明,凭我这样三脚猫的庄稼把式,还能捕捉那些身手高绝的人吗?当然不能。问题是:不能做、做不到的事,就要放着不做吗?人生还有很多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结果往往又会成功。这就是我说的:老天有眼!”
  玉姑娘笑笑说道:“这么说,你对于破案很有信心?”
  铁尺王摇摇头依然正色说道:“我没有把握,但是我对于另一件事有把握!”
  “什么事?”
  “天网灰灰,疏而不漏。”
  玉姑娘收敛了笑容,倒是认真地点点头,然后她淡淡地说道:“王可其,你果然不愧是安庆府的名捕,你确有几分豪气和魄力,是一般普通人所比不上的。只可惜你的武功是太低了一些。”
  这样当面明言,是任何人所无法忍受的。
  铁尺王庄严地说道:“玉姑娘深夜到此,当然不是为了来说我王可其武功不行的吗?究竟有何指教?我洗耳恭听。”
  玉姑娘笑笑说道:“看来是我说话不小心,伤害到你。不过,我说的都是老实话,只不过是真言罢了。比方说,你随身重要物件,能被人窃取而自己蒙然不知,单从这一点来看,就算你知道了对方,又岂奈他何?”
  王可其这位被江湖尊称为铁尺王的名捕,此刻已经火冒三丈,他就是个泥人,也会有几分土性。
  但是,五十五岁的铁尺王,他不愧是经验老到的名捕。他按捺住心里的怒火,仍然抱拳说道:“姑娘说的不失真情,但是,如果真知道谁是盗盏贼,即使我的本领不如对方,我还是要执行我的职务。玉姑娘,我不是已经说过吗?天网灰灰,疏而不漏!如果坏人恶棍都能逍遥法外,这个世界还得了吗?”
  玉姑娘笑笑说道:“你说的很好,我也说过,你的豪气就变成了空口说大话。”
  铁尺王说:“我不以为我有豪气,我也不以为我在说空话。我是一个退休的老捕快,如今退而复出,我的身份还是捕快,我只是站在一个捕快的地位说话。”
  玉姑娘点点头,微笑说:“很好!现在我就要告诉你一件与你捕快身份有关的事,看你还能有多少豪气?”
  铁尺王此刻心里忽然有一种预感,他感觉到这位玉姑娘恐怕与这个“金盏”案,有着密切的关系。
  铁尺王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如果是这位玉姑娘有意来帮忙,那真是一件可喜的事。虽然从她露面到现在,还没有看过她露出武功,但是,铁尺王凭自己的经验,他可以断定这位玉姑娘绝不是一个普通人物。
  也正因为如此,如果玉姑娘不是来帮忙的,而是事情的主角,那就棘手了!
  铁尺王还镇静的说道:“请姑娘指教。”
  玉姑娘说道:“你可知道相府里‘金盏’是谁偷去了吗?”
  铁尺王摇摇头说道:“不知道!所以在下才领得一张海捕公文,要从大海里捞针。”
  玉姑娘说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铁尺王大喜,连忙说道:“如果姑娘能把对方是谁在什么地方告诉在下的话,姑娘,你是立了大功一件。安庆府的太爷和桐城县相府,都有重奖,就是在下与安庆府的衙役捕快,都感激不尽。”
  玉姑娘说道:“就算是我告诉你了,你能逮捕得了他吗?”
  铁尺王说道:“方才我说过,人只要是尽了力,就可以无愧于心。做人如果能做到俯仰无愧,也就够了。何况,我可以凭海捕公文,到桐城县要求支援。”
  “来三五十个弓箭手,也是徒劳无功的。因为这个人身手十分了得。”
  铁尺王问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玉姑娘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笑盈盈地说道:“是我,玉蝉秋!”
  铁尺王混身一震,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是他仍然很沉稳地说道:“姑娘,你是说笑了。”
  玉蝉秋微笑着说道:“你看我是在说笑话吗?”
  铁尺王楞了一下,便接着说道:“既然姑娘说的是真的,这场官司姑娘就打了吧!王可其别的不可说,可以保证姑娘到了安庆府以后,上上下下,不让姑娘有一点点为难,或者是受一点点委屈。”
  玉蝉秋笑笑说道:“哦!你可以保证?”
  铁尺王说道:“在下可以保证。安庆府知府太爷曾经对我有承诺。”
  玉蝉秋说道:“也能保证我无罪?”
  铁尺王正色说道:“姑娘把话说差了!有罪无罪,那是有司的事,我王可其是何许人,敢说这种话骗人?阿况是姑娘?再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法之前,是没有人会例外的。”
  玉蝉秋笑笑说道:“既然你这么说,不能保证我没有罪,我不随你去了。”
  铁尺王沉着脸色说道:“玉姑娘……”
  玉蝉秋笑道:“你是要拿我是吗?事实上,还很少有人愿意自己投入监牢落网的,要是那样,衙役捕快还要他们作什么?铁尺王你要动手拿呐!你拿住了我,我不就随着你去安庆府了吗?”
  铁尺王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握住旱烟袋,认真地说道:“玉姑娘,我不知道你这样做为的什么?是戏耍我呢?还是耍弄王法呢?我知道我的武功比你差得远,但是,我会尽力跟你一拼。”
  他的话刚一说完,起身一个探步,旱烟袋疾出一点,闪电一般,击向玉蝉秋的眼睛。
  玉蝉秋没有还手,只是一偏头,轻易地让开。
  铁尺王能在安庆府被视为名捕,人称铁尺王而闻名,也不是侥幸得来的。但是,实在是对方太强,铁尺王一招落空之后,手中旱烟袋没有收招,手腕一翻,旱烟袋向右横扫而出,而且脚下使出绊脚腿,勾向玉蝉秋的右腿。
  玉蝉秋突然一缩脖子,双腿一蹲椿步。
  上面让开旱烟袋的横扫,下面只听得砰地一声,铁尺王的脚正好勾住玉蝉秋的腿。
  铁尺王的脚如此用力一勾,不由地哎唷出声,他的脚背,痛如刀割一般。铁尺王蹲下来,脱掉鞋袜,只见脚背就在这么一会工夫,已经红肿不堪。
  铁尺王忍痛站起来,说道:“在下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不过,我王可其所代表的是王法。玉姑娘,你偷窃相府宝物在先,击伤官府执法人员拒捕于后,我一定会请求支援。”他说着话,人向房外走去。
  玉蝉秋突然喝道:“站住!”
  铁尺王没有理会她,仍然缓缓地朝着房外走去。
  玉蝉秋说道:“铁尺王,亏你还在江湖上混过,好汉在拚不过人家的时候,只有认输,你那只右脚,如果不立即揉搓污血,就要报废了,你这样逞强,能代表什么呢?”
  铁尺王此刻的脚背,已经痛彻心肝,他头上的汗水,滚滚而落。
  他不觉停下脚步,人就地坐了下来。
  他这时一看,啊呀!可不得了,就这样一会工夫,脚背已经肿起好高。
  玉蝉秋站在那里说道:“我的腿上裹了有寒铁瓦护脚,你如此用力一踢,伤了筋,淤了血,更重要的是你中了寒毒。”
  她自顾转身坐到椅子上。
  “我以为你是老江湖,懂得厉害,没想到你到这种地步,还要逞强,真是岂有此理。”
  她从衣襟裹摸索了一下,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丢给铁尺王。
  她说:“用自己的唾沫调理一下,涂在脚背上,再用力揉搓一下。”
  铁尺王解开小纸包,里面是白色的粉末,还有亮晶晶的细片。
  他果然依言用口水调了一下,涂抹到脚背上,只觉得一阵清凉,立即减轻了那火炙般的痛。
  接着他用手掌按住,用力揉搓,痛入骨髓。
  铁尺王知道,这时刻如果怕痛,将来这条腿,这只脚,就要报废了。
  他在用力揉搓的时刻,玉蝉秋姑娘好整似闲地坐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
  铁尺王一直揉到脚的疼痛逐渐地减低了,他才住手。
  他的人刚一站起来,玉蝉秋说道:“经过一夜的休息,明天应该可以恢复如初。”
  她站起来就朝门外走去。
  人经过铁尺王的身边,铁尺王忍不住说道:“玉姑娘,你是真的盗了相府里的‘金盏’吗?是为什么呢?”
  玉蝉秋没理他,直到门口,她停住脚步,说了一句:“明天晌午到圣庙门前等我。”
  铁尺王连忙叫道:“玉姑娘!你……”
  玉蝉秋连头都没有回,飘然而去。
  这时候,就听到外面有人高声说道:“店家!你说你们这里没有娘门,你看,这个时节从后面走出来的花不溜丢姑娘,是做什么的,她是你亲娘?还是你亲妹子?”
  “嘻嘻!过来!过来!爷们不嫌弃别人的锅,让我们就在这里快活快活!”
  “啪!啪!”
  “哎唷!哎唷!臭娘们!你竟敢打人!”
  “娘们!别假充正经了,这时刻你从客栈后面出来,会做什么好事?”
  “哎呀!哟!……我的眼睛……。”
  一阵乱之后,店家出来说话了。
  “各位爷!出门在外,照子要放亮一些,要不然吃了亏还算走了运,把小命糊裹糊涂丢掉了,那才不合算呢!”
  有人问:“店家,方才那个娘们是谁?看样子手底的功夫真有几下子呐!”
  店家笑笑说道:“这位客官把话说对了!这位姑娘是我们桐城县相府里的玉姑娘……。”
  “唉!店家,你没有搞错吧!你们桐城县相府不是姓张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生玉的呢?”
  “那你可以去问她去。”
  “啊唷唷!我可没这个胆,我怕她把我的眼睛挖掉!”
  “这就对了!人在外面混,最重要的是要识时务。要不然眼睛被人挖掉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挖的。”
  接下去又是一阵乱,有雇车请医,有人自作主张拿出金创药……。
  铁尺王站在道里,真的怔住了。
  原来玉蝉秋是相府里的人,既然是相府里的人,为什么要自己承认是她盗了相府的“金盏”?
  这个道理欠通,实在说不过去。
  还有让铁尺王纳闷不解的:“玉蝉秋既是相府的人,她应该帮助官府拿贼才对,至少也不应该拿官府捕快开玩笑,这岂不是说不通的么?”
  低头看看自己的脚背,已经消肿了大半。
  想到明天晌午要去和玉蝉秋见面,心头又忍不住压了一块沉重的铅。
  掩上房门,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心里在思忖:“明天的约会,会不会是假的?约会是玉蝉秋提出来的。没有道理要骗人。那又是为了什么?会不会告诉我‘金盏’她放在什么地方?让我拿回去交差落案。”
  铁尺王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想了一个晚上,直到天快亮地时刻,才迷迷糊糊闭了一会眼睛。
  这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不觉大急,跳起来便叫小伙计,送来洗脸水,漱洗了一番,连早饭也顾不得吃。便问小伙计:“圣庙在那里?”
  小伙计说道:“圣庙很好找,打我们这里出去向西,绕过几个弯巷子,很远就可以看到,因为这附近周围就数圣庙最高。”
  铁尺王瞅个空把小伙计拉到一边。从身上抓起一把铜钱,放在小伙计手里。
  铁尺王笑道:“这不是你拿,而是我给你的。昨天晚上我吓了你,算是给你压惊。”
  小伙计直眨眼睛。
  铁尺王又问道:“昨天晚上玉姑娘,我是说相府里那位玉从前你见过吗?”
  小伙计开始是摇摇头,随着又是点点头就道:“见过,只见过一次。那不是今天的打扮,短装骑马,随着相府里官眷,到龙民山去踏青。”
  铁尺王问道:“是跟昨天同一个人吗?”
  小伙计想了想说道:“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在我们这里,没有人骑马……。”
  “对!桐城县是文风荟萃之地。”
  “像她那样标致的大姑娘骑在马上,可以说是从来没有的事。”
  “所以你记得很清楚。”
  “昨天来的玉姑娘,虽然衣服不一样,完全就是一个人,我不会记错。除非是双胞胎!”
  铁尺王心里一动,点点头,对小伙计说道:“小兄弟,谢谢你!你为我说明不少的事。小兄弟,你知道我姓什么吗?”
  小伙计瞪着眼睛瞠然说道:“客官,你老没有告诉我说你姓什么啊!”
  铁尺王笑笑说道:“很好!那就让我下次来的时候,再告诉你好了。”
  离开了客栈,果然依照小伙计的话,向右拐,经过两条很窄的巷子,进了东门,已经看到那高耸起的屋角,瞻牙高喙,气势非凡。
  那就是桐城县人心中的神圣之地,孔庙!
  桐城县可以说没有什么宏伟的建筑,包括县太爷官衙,都是那样矮矮的。“官不修衙”,桐城县倒是真的做得很彻底,而圣庙却是建造得非常巍峨宏伟。
  圣庙的大门是从来不开的,除非是孔子诞辰,祭圣大典上,才放开大门迎神、送神。
  两人合抱大粗柱子,摸列成大门的气势,门外还有红黑相间的栅栏,将大门围住。一溜并排四个大石狮,雕刻得十分精细,长年累月被人抚摸,变得发亮。
  圣庙的左前方,有一块石碑,碑上写着:“文武官员至此下马驻轿。”
  这真是没有人敢在这里不下马,不驻轿的。
  据说桐城县有两件事值得夸耀:
  桐城县的城墙十分坚固,墙头上可以跑马。任何动乱,只要城门一关,城里就可安然无事。
  桐城县的圣庙是附近几县之冠,祭孔大典更是遵古礼进行。
  铁尺王也久仰过桐城县的圣庙,可同他却从没有瞻仰过这座神圣的地方。
  等他来到圣庙大门前,他真怔住了。
  大门前,横七竖八地躺了一些人。天熟了,躺在这里睡在冰凉的、光滑的石阶上,是一种享受。
  另外还有不少儿童在这里嬉戏。
  这种地方能做约会的地方吗?再说,桐城县民风是非常淳朴古老,即使是江湖好汉、武林儿女,也不能堂而皇之男女公然会面。
  玉姑娘约在这种地方见面,是她故意的吗?这是别有用心?
  铁尺王在门口徘徊一阵子,除了几个孩童在嬉戏之外,没有别人声音。
  铁尺王来回走动了两趟,惹起别人的注意,躺在地上睡觉的人当中,有一个人拿开盖在脸上的破草帽,阴阳怪气的说道:“喂!你这个老小子,在这里摇来晃去,旱烟熏得人呛鼻子,你不给我走远些?”
  铁尺王一眼看风,立即就可以分辨得出,躺在地上,一身泥污垢的人,正是昨天晚上风华绝代、凭笑动人,而又武功高强的玉姑娘玉蝉秋。
  铁尺王是何等人,立即欠身说道:“对不住!小兄弟,我这就走开。”
  他插上旱烟袋,沿着圣庙围墙,缓缓地走过去。
  间或他也回过头来看看,可是那乔装的玉蝉秋仍然躺在地上,破草帽又盖上了脸,根本没有动的意思。
  铁尺王自从看到玉蝉秋之后,他的心里就此而不定。
  玉蝉秋绝不会骗他,而且,从她乔装改扮的情形看来,事情一定有特殊的地方。虽然不见得就能让他找到“金盏”,至少可以让他获得新的消息。
  铁尺王凭自己经验,他可以断定:“金盏”即使不是玉蝉秋盗去的,她也会知道一些蛛丝马迹。
  铁尺王虽然没有看到玉蝉秋起身,但是,他并不失望,他相信玉蝉秋一定会来跟他会面。他转个弯,刚到右角门,打从右角门里正好出来一个人。
  这个人此刻一露面,铁尺王顿时一惊,脚下的步伐立即迟钝起来。
  这个人正是铁尺王昨天在东门城外大桥旁,那座茶楼上碰到的那位年轻人。
  铁尺王当时就告诉自己:“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竟然就在这里遇上了。一定是早就盯住了自己。换句话说,这位年轻人对于我的行踪,早已经了如指掌。”
  铁尺王还没有想到应付的方法,那年轻人已经走近身旁,笑嘻嘻地说道:“铁尺王,听说你在找我,是吗?”
  他这样一愣,当时没有回答出来,年轻人又笑着问道:“怎么?既然找我,我如今又送上门来了,怎么又不说话了吗?”
  铁尺王此刻已经稍微稳定了心情,便抱拳拱手说道:“尊驾尊姓大名,恕王某人眼拙。不错,我王某人是在找人,但是,所要找的人,我并不认识,不知道就是尊驾!”
  年轻人笑笑说道:“铁尺王,你要找的人是谁?”
  他并没有先说自己的姓名,反倒问“铁尺王”要找的是什么人。
  这是铁尺王所没有想到的。
  铁尺王知道自己碰上了劲敌。铁尺王的武功虽然不是第一流的,多年办案的经验,使他磨练得应对功夫十分圆熟。
  这时候就显出他在这方面的功夫了。
  铁尺王一拱手笑笑说道:“这件事说来也真的令人难以相信,我要找的人,不但没有见过,根本不认识,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年轻人啊了一声,脸上表现出不快的表情,说道:“我把你铁尺王的绰号都叫出来了,表示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而你的回答,却是如此油滑,真令人失望!既然如此,算了吧!本来我是想帮帮你的!”
  掉转头,大踏步朝着另一方向走去。
  铁尺王紧跟了两步,叫道:“这位朋友!请暂留贵步。”
  年轻人停了下来,望着他说道:“不说实话的人,如何能交朋友呢?”
  铁尺王说道:“尊驾可否借一步说话。”
  年轻人说道:“有话请说,此处四周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不要耽心被别人听去。我再说一遍,我要听实话,没有时间听你编故事。”
  铁尺王说道:“尊驾能叫出我铁尺王的混号,当然知道我的身份,也就自然知道我此行的任务。朋友,我是在找偷‘金盏’的人,因为到目前为止,谁偷了‘金盏’,我不知道。”
  年轻人笑笑说道:“可是你特别注意到了我,是不是?”
  铁尺王说道:“不错,不过那是我办这个案子的一种揣摸。如此说来,尊驾果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金盏花了!”
  年轻人笑笑说道:“与你要找寻的东西两个字完全相同,可以做为你们寻找的线索,是吗?”
  铁尺王苦笑说道:“金大侠,……”
  金盏花立即拦住说道:“什么大侠?肉麻死了!我真正的名字不叫金盏花,因为我姓花,使用的兵刃是一柄熟铜面铁打造的金盏小花,因此人们为了顺口,就叫金盏花。”
  铁尺王拱手说道:“花老弟台,荣幸的很,在下的名字,与花老弟台,一般无二,别人以为我是使用铁尺王的顶尖,可以称王,其实那是因为我姓王的原故。”
  金盏花说道:“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吧!捡紧要的事说。”
  铁尺王说道:“在下已经退休的人了,在无可奈何,推辞不得的情形下,接下知府太爷交下的差事。当时,我确是大海捞针,但是,我想到一点,那就是花老弟台你的金盏花的绰号,实是太巧了。”
  金盏花说道:“于是你开始怀疑我。”
  铁尺王说道:“真正说来,算不得怀疑,而是我个人的一个想法。我认为,相府丢了一个‘金盏’,江湖上就崛起一位高人叫金盏花,何其之巧?我在想: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你知道了就不会引不起你的兴趣。何况,这个‘金盏’在相府来说,有一段很吸引人的传说。”
  金盏花说道:“什么传说?”
  铁尺王说道:“是关于宰相夫人的。”
  金盏花问道:“铁尺王,你知道这个传说?”
  铁尺王说道:“传说传得很黄。”
  铁尺王说道:“既然是传说,真假就很难确定。方才我说过,这个传话不但牵涉到宰相夫人,而且还牵涉到当今皇上——不是面对你这位武林名人,我可不敢这么说,那是要掉脑袋的事。”
  金盏花说道:“啊!这倒的确很吸引人。很可惜我并不知道。”
  铁尺王说道:“花老子弟台,我以情理推断了,我以为你老弟一定会知道。因此,即使‘金盏’的事,与你毫无关联,你极有可能前来桐城县,换句话说,我就很容易在桐城县看到你这位神龙不见首尾的高人!”
  金盏花说道:“你的推断不错,我的确是被‘金盏’二字,吸引到桐城县来的。可是,你另一推断错误了,我和‘金盏’的遗失,没有任何关系。”
  他摊开双手,耸耸肩膀说道:“我解开了你的疑惑,也解开了我对你的疑惑,今日之会,算是不需此行,明天我将要离开此地,来日方长,以后我们会有再见的机会。”
  铁尺王说道:“请吧!”
  金盏花笑道:“铁尺王,你算不得大人老爷,我也不是小的奴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留下来?我又为什么要帮你?就算我是行侠仗义,也轮不上替你做鹰爪系了!”
  铁尺王说道:“我以为你应该留下来,虽然说是帮我,实际上,是你花老弟台一次最好的机会。”
  金盏花“哦”了一声说道:“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事,为什么是我的一次最好的机会呢?”
  铁尺王说道:“花老弟台,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但是,对于你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你在丁常山老爷子的寿宴,轻易地击败四大武林高手,你没有理由这么做,结果你做了,只有一个理由,你的刚出道的新人,你要让整个武林都能认识你,都能了解你的精绝武功,我说得对不对?”
  金盏花说道:“你说的话,都是我不爱听的,但也都是事实。但是,我不懂,你现在说这些我不爱听的话,用心何在?”
  铁尺王说道:“为的要提醒你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金盏花笑笑说道:“铁尺王,我现在不需要让人家再知道我什么了,事实上整个武林还有谁不知道我?”
  铁尺王摇着头说道:“你说的话,只对了一部份。你的武功,确实无人不知。但是你还要让别人知道,金盏花除了武功之外,还有颗仁慈的心,你还有助人的美德,你精绝的武功,是为了仗义江湖,你在武林中所获得的,不只是别人对你的畏,还有别人对人的敬!”
  金盏花只是笑笑然后说道:“这就是你们这些年纪较长,经验较丰富的人,我所比不上的地方,你们能把一件事情,说出许多理由来。不过你还能说得更详细一些吗?”
  铁尺王说道:“相爷失掉了‘金盏’,是件重大的案子,这件案子使得桐城县和安庆府,有多少人物跟着受罪。”
  金盏花神色肃穆地摇摇头。
  铁尺王继续说道:“这些人都有老母妻儿,只是为了谋一碗饭吃,受这般苦楚,实在值得同情。”
  金盏花说道:“所以你挺身而出!”
  铁尺王说道:“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但是,我利用自己以往那一点虚名,趁知府大人面邀的时刻,我提出免催免责的请求。”
  金盏花说道:“知府答应了?”
  铁尺王说道:“那只是短时的,此案不破,他也难逃责任。我这样做,只是临时救急权宜之计罢了,算是我尽了一份心意。”
  金盏花问道:“你的意思……?”
  铁尺王说道:“我的意思,花老弟台功力精绝,如果得到你的帮助,‘金盏’能失而复得,应该是可以做到的,到那时候,花老弟台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完全激于气愤,使许多小人物,蒙受你的恩惠,你在武功以外的功德,使人在畏意之外,更有敬意,仁义大侠,名满武林。”
  金盏花说道:“如果说我对这件事根本没有兴趣,你那一套说法,我也听不进去。”
  铁尺王点点头说道:“你的答复,完全是我意料中的事。我之所以这样说,也只是尽我的心意而已,这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金盏花笑笑说道:“我说过:凭你的经验,这口舌之辩我是自动认输。你还可以继续说下去。”
  铁尺王也笑笑说道:“花老弟台,我看你还是走算了。听下去的话,也许听得不太舒服。”
  金盏花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叫做激将法对不对?”
  铁尺王说道:“花老弟台,并不是我有意行撞你,你我今日之会,我不敢说是你老弟盯上我的,至少是我们无意邂逅。说明对你花老弟台,我是无意有心算计的。如果你认为我是激将,你可以不听,凭我的武功,还能留得住你吗?”
  金盏花说:“我已经留下来在听。”
  金盏花说道:“像这种事,就是我们听说的,吃力不讨好,聪明的人是不会插手的,像我这样,是混手抓,甩不掉啊!”
  金盏花笑笑说道:“你别把这里当茶馆,你要拣重要的说。长话短说。”
  铁尺王说道:“你花老弟台如果插手管这件事,第一、无利可图,官府和相府的赏格只有几百两银子,几百两银子在你老弟眼里,根本算不了一回事。第二、当然可以扬名,至多也只是个仁义大侠而已。老弟你的名望虽然并不十分好,响亮已经够了,何必冒这个险,得这个不实之名!”
  金盏花问道:“什么叫冒这个险?”
  铁尺王说道:“我们可以想得到,能到相府一声不响偷走了御赐的‘金盏’,这个人的功力,一定是顶尖的人物。花老弟台的武功虽高,却也不一定就有把握能赢得了对方,万一……。”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为什么冒这个险呢?划不来啊!所以,我说我早就料到花老弟台不会对这件事有兴趣的。”
  金盏花看了铁尺王一眼,掉转身去,已经迈开了脚步,但是他却缓缓地开了口。
  “铁尺王,你何时离开桐城县?”
  铁尺王立即说道:“花老弟台,案情一日没有头绪,橱城县还是不失为寻找线索的好地方,我就一日不能离开桐城县。”
  金盏花的脚步加快了,他丢了一句话:“咱们回头见。”
  回头在那里见?他没有说,但是就凭这句话,铁尺王已经够高兴的了。很明确地,金盏花已经被他的一番话说动了心,有插手管事的意思。
  铁尺王当初从安庆府动身前来桐城县,他只抱着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就是希望能找到在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盏花。
  找到金盏花希望从他身上,能发觉到一些蛛丝马迹,才不致于大海捞针。
  如今不但找到了金盏花,而且,金盏花很有可能要插手管这件事,这是太令他意外了。铁尺王是个老行家,他并没有让意外的喜悦冲昏了头,他想到睡在圣庙大门地下那位玉蝉秋姑娘。
  情况有了这样的突变,铁尺王心里在盘算着:“要不要告诉玉蝉秋姑娘?”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使他决心隐满,那就是玉蝉秋曾经自己承认“金盏”是她盗的。如果确有其事,玉蝉秋就是他要联合金盏花对付的人,如何还能告诉她这些事?
  但是,到圣庙来见面,是玉蝉秋昨天夜里约定的,如今人也到了,待一会儿见面的时候,应当怎样地说法?
  铁尺王正在心里盘算,背后有人说道:“想好了怎么样编谎话对付我吗?”
  铁尺王一惊回头,一个头戴破草帽,身穿旧蓝布长衫,脚上穿着一双破鞋的人,站在身后不远。
  铁尺王连忙叫道:“玉姑娘!”
  那人正是乔装改扮过的玉蝉秋。
  她正用低沉而又极冷的声音说道:“铁尺王,你方才曾见的是谁?不许说谎!说谎的后果你是知道的。”
  铁尺王就是再老练,如此突然一问,他倒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玉蝉秋冷笑说道:“还在编谎话吗?”
  铁尺王忽然朗声说道:“我用不着编谎话,而且我也没有编谎话的理由。”
  玉蝉秋“哦”了一声说道:“那,你可知道方才跟你在一起谈话的人,他是谁?”
  铁尺王顿了一下,正准备回答一句:“我不知道他是谁!”
  谁知道就在他还没有说话回答之前,玉蝉秋却已经冷冷地说道:“他是当今武林最富盛名的神偷,阳世火。”
  铁尺王头几乎一麻,他几乎要大嚷:“不是什么阳世火,是鼎鼎大名的金盏花!”
  但是他没有,因为他嚷出来,又有谁相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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