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报恩剑
  作者:独孤红
  第一章 泣血殉情
  第二章 凶案揭露
  第三章 大明湖畔
  第四章 义救娇娃
  第五章 血雨腥风
  第六章 大相国寺
  第七章 半幅宝图
  第八章 幽谷冥后
  第九章 修罗教主
  第十章 巧认义女
  第十一章 怀璧其罪
  第十二章 各显心机
  第十三章 曙光初现
  第十四章 冷面观音
  第十五章 鬼影幢幢
  第十六章 患难鸳鸯
  第十七章 线索中断
  第十八章 私心自误
  第十九章 再现端倪
  第二十章 为郎憔悴
  第二十一章 林中怪人
  第二十二章 深入虎穴
  第二十三章 严阵以待
  第二十四章 擒妖逼供
  第二十五章 大显神威
  第二十六章 忠仆认主
  第二十七章 老奸巨猾
  第二十八章 荒庙诛邪
  第二十九章 柳暗花明
  第三十章 淫凶逃遁
  第三十一章 含笑退敌
  第三十二章 毒手肆虐
第一章 泣血殉情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一缕雄浑、高昂,裂石穿云的吟声。
  这缕吟声,起自海浪滔天的黄河岸。
  黄河岸、红日低垂,霞光满天!
  黄河的水,是金黄色的。
  连这饮马黄河的一人一骑都成了金黄色的。
  辽阔而空荡的黄河岸,只这一人一骑!
  马,是匹异种龙驹,从头到尾像泼了墨一般,连一根杂毛都没有,低着头在河边饮水,偶而昂首踢蹄,轻嘶一声,鞍旁挂着那口长剑,剑鞘碰在马镫上,叮当直响。
  人,是个身材顺长的中年人,从头到脚一身黑,连他的肤色也是黑黑的,浓眉、大眼、胆鼻、方口,刚毅壮健而英挺。
  他笔直的站在黄河岸这霞光里,就跟一根擎天柱似的,顶着天,镇着这条怒龙翻腾般的滚滚黄河!
  晚风吹起了他的衣袂,吹动了他的头发,也吹动了他绕腮而长、许久未刮的钢髯,他静静的挺立着,吟声还萦绕着长空。
  也许是经过长途的跋涉,他满身的风尘,也一脸的疲累色,可是那满身的风尘掩不住那透自他颀长身影的刚劲、纵骑驰骋的神威、以及气吞河岳的万丈豪情,那一脸的疲累色也掩不住他眉宇间那股子逼人的英气,长年风吹雨打太阳晒的历练,以及发自心灵深处的一丝喜悦!
  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凝望处,是对岸远处的一座山下。
  红日已经从那座山的山头坠落到了山的那一边,低垂的暮色里,隐隐约约的可以辨出那座山的山脚下有一小片村落,闪动着几点灯光,从那个小村落透射出来,远远蠕动着的一行,那是牧童骑在牛背上,或者是牧羊的孩子赶着羊群回家,偶而还随风飘送过来一两声童声悦耳的轻歌!
  这些都是熟悉的。
  这些都是淳朴的。
  这些都是温媛的。
  这些也都是让一个多年远离家门的人热血上涌,激动、兴奋,喜悦之中还带点儿心酸的。
  他忽然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喃喃说道:“我终于回来了,多少犹在深闺梦里的伙伴躺在了无定河边,我终于回来了,真不容易啊!
  八年了,八年不是一个短日子,恐怕村口那几棵柏树长得老高了,那些鼻涕鬼儿也已经长大了,八年,八年,好长的八年啊!走吧!小龙儿,回家看看家里都变成什么样儿了?”
  他伸手拉过了缰绳!
  ※※※※※※
  马!铁蹄翻飞,卷起一天的黄尘!快得像阵风似的驰到了这个小村子的村口,突然间一声龙吟般长嘶踢啼而起,打了个转儿然后停了下来,跟钉在了地上似的,好俊的骑术!
  鞍上!黑衣客腰杆儿挺得笔直,他似乎永远像根顶得住天的巨柱!
  左边是高梁地,右边是一片麦浪起伏的麦田,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在村口几棵柏树上。
  那几栋柏树,枝叶茂密,棵棵径尺。
  他笑了,一抖缰、一磕马,策骑缓驰进了村口。
  刚进村口,几条狗叫着窜了开来,直奔马前。
  那匹健骑跟没看见似的,仍然走它的。
  听黑衣客说,他多少伙伴都躺在了无定河边,当然,他是随军远征去了,那么他的这匹坐骑自然也是匹久经沙杨、训练有素的战马,战马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岂会让几条狗给惊吓了!
  黑衣客却冲着那几条张牙舞爪的狗笑了。
  的确!人心里高兴的时候,看见狗都会冲它笑一笑,何况家乡的一草一木都给人一种亲切感就在这时候,村口跑出个身穿粗布衣裤,脚上穿双草鞋,卷着半截裤腿的十六七半大孩子,他几声吆喝,拾几块石头一阵扔,马上把几条狗撵跑了,然后,他那双带着好奇跟惊讶的目光,投向了高坐雕鞍的黑衣客!
  黑衣客深深的看了半大孩子几眼,忽然冲他一咧嘴,好白的一口牙,笑着说:
  “长顺儿!谢谢你啊!”
  半大孩子一怔道:“你怎么知道我叫长顺儿?”
  “稀罕!是么?”黑衣客笑笑说道:“不稀罕!你小时候我还给你扎过风筝,逮过鹌鹑!”
  策马往村里驰去!
  半大孩子又楞住了,两眼直直的望着黑衣客的背影,黑衣客一人一骑走得看不见了,他突然一声大叫:“关大哥!”
  他一蹦老高,一溜烟般跑了进去!
  黑衣客那一人一骑驰到了村北一圈竹篱前。
  竹篱内座落着一明两暗三间瓦房,门开着,里头黑忽忽的,没点灯。
  竹篱上爬满了“爬墙虎’,使得这圈竹篱跟道绿砖墙似的。
  两扇柴扉也关得紧紧的,上头贴着的春联都褪了色,纸边儿在风里“啪”,“啪”的直响。
  黑衣客先是笑,笑得激动,一双大眼之中都泛起了泪光,继而他敛去了笑容,满脸诧异色的离鞍下了马,走过去抬手刚要去推两扇柴扉!
  竹篱东边拐过来个人,是个身材瘦小,身穿粗布衣裤,头上还扣了顶破毡帽的老头儿!
  步履声惊动了黑衣客,他停手转眼望了过去!
  那瘦老头儿加快几步走了过来,陪上一脸勉强的笑,哈着腰问道:“你是不是关大哥?”
  黑衣客颔首道:“不敢!我正是关某人,请问老人家是……”瘦老头儿道:
  “关大哥不认识我,我是关大哥走后的第二年正月才搬到这村子来的,我住离这儿不远!”
  黑衣客含笑说道:“哦!难怪我不认识您老人家,我等于是在这村子里长大的,这村子里的老老少少我都认识……”顿了顿,接问道:“老人家有什么事儿么?家里坐坐吧!”
  瘦老头儿往竹篱里看了一眼,勉强一笑,摇头说道:“不坐了,谢谢!我是来告诉关大哥一声的,因为我住得近,这些日子以来都是我给您看家……”黑衣客怔了一怔!讶然说道:“这些日子以来都是您给我看家?我家里她……”瘦老头见脸上还带着强笑,他举袖擦了擦眼道:“关大哥!您可别太难过,您回来迟了,阴大嫂她……她已经过世整七天了……”黑衣客两眼猛睁,须发暴张,伸手抓住了瘦老头儿的胳膊,急道:“老人家!您!您怎么说呢?”
  他情急之余用得劲儿大了些,就是块铁也禁不住他这一抓,何况瘦老头儿这根乾柴棒儿似的老骨头!
  瘦老头儿疼得一咧嘴,身子往下一蹲,他忍着疼道:“关大哥!您!您!关大嫂临终的时候交待,不让埋葬,一定要等您回来看看她……”黑衣客松了他,一转身,手一挥,砰然一声,两扉柴扉豁然大开,他迈步便往里闯。
  瘦老头儿急道:“关大哥!不在这儿,在村西‘普济寺’里!”
  黑衣客收回迈出去的腿,转身往西奔去,一个起落便没了影儿!
  马不要了,剑也不管了!
  本来是,这时候那还顾得这些?
  瘦老头儿揉揉胳膊突然一咧嘴笑了,笑得好得意,笑得好阴森,他一双目光落在那匹神骏的黑马上,道:“好马,好剑,全归我了。”
  他伸手就要去拉缰绳!
  那匹黑马一声长嘶踢蹄而起,缰绳往上一抖,瘦老头儿一把抓了个空,黑马则拨开四蹄往西驰去!
  瘦老头儿呆了一呆,冷笑一声道:“没造化的畜牲,跟他一块儿死去吧!”
  转身又隐入了竹篱里!
  村西那浓浓的夜色里,坐落着一座古庙,庙不大,而且也够陈旧残破的,连庙门都没有,门头上横额三个金字:“普济寺”,这三个金字都发了黑,不过是庙都带着几分庄严肃穆,那个庙里供的也都是神,只要神灵验,能保佑人,没人会计较它是金碧辉煌新盖的,还是年久失修残破的。
  黑衣客一口气奔到了村西,一头扑进了“普济寺”里!
  “普济寺”那小小的大殿里,停放着一具棺木,上头供着“观音大士’的那神案上,点着两盏油灯,灯光很微弱,显得这供神的大殿里阴森森的!
  黑衣客奔进大殿,两手搭在棺材盖上,只一掀便把棺材盖掀了起来,立时,他心颤、手颤、钢髥暴张,目眦俱裂,手一松,砰然一声大响,棺材盖滑掉在地上!
  棺材里静静的躺着个身穿雪白衣裙的少妇,看年纪不过廿多岁,却红颜薄命,死得这么早。
  白女少妇人长得很清丽,柳眉凤目,瑶鼻檀口、不像山野村妇,十足的风华绝代大家闺秀!
  她静静的躺着,面目如生,像睡着了似的,只比睡着了的人少口气!
  她的胸前放着一张素笺,素笺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几行字迹,写得是王昌龄的“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黑衣客伸手抓起了那张素笺,素笺到了他手里,抖得簌簌作响,他那双大眼中无声的流下了两行,不是泪,是血!忽然,他大叫一声:“素筠,等我!”
  他抬腿从靴筒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一扬一落,整柄匕首挥进了他的心窝里!
  他笑了,那些长短不齐的络腮胡一阵抖动,他道:“素筠!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永远,永远……”他一双手抓在棺材边缘,棺材吱吱作响,十个手指头都扣进了木头里,木屑跟下雨似的往下落,他一个身躯也渐渐的往下滑,往下滑,他曲下膝,跪在了地上,突然,头一低,不动了!
  就在这时候,一阵急促步履声由远而近!
  随着这阵由远而近的步履声,“普济寺”里进来个人,一个身穿淡青色衣裙的清丽少妇,她长得居然跟那棺中白衣少妇一模一样,胖瘦也好,高矮也好,脸庞也好,眉目也好!一丝儿都不差!
  要是黑衣客迟一刻自绝殉情,他一定会惊异欲绝,他一定会瞪目张口作声不得!
  青衣少妇匆匆忙忙的奔进了大殿,她一眼便看见了那躺在棺中的白衣少妇,她一怔!叫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她伸手按在黑衣客眉上,道:
  “奉先,奉先……”黑衣客一只手松了,身子一歪,转过来靠在了棺材上。
  青衣少妇这才看见他正心口插着一把匕首,她脸色大变,惊声蹲了下去,抓着黑衣客失声叫道:“奉先,奉先!”
  叫着叫着她爬在黑衣客身上失声痛哭!
  她由天黑哭到初更!又由初更哭到二更,渐渐的!她声嘶力竭不哭了。
  她挪离黑衣客站了起来,脸煞白、眼血红、她颤声说道:“相思多年,早也盼,晚也盼,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谁知道你……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奉先,我知道,你是当我死了,谁告诉你我死了?棺材里的这个人不是我,我回娘家去了临走的时候,我还托秦老爹看家,难道他没告诉你么?”
  “都怪我!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回了一趟娘家,可是家里捎信儿来说娘病了,我这个做女儿的能不回去一趟看看么?再说你离家八年,连个信儿都没有,我又怎么知道你会在这时候回来?直到刚才要不是听长顺儿说,孜还不知道呢!
  奉先,奉先!你怎么这么儍,你怎么这么儍啊?奉先,奉先!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一个军人,他平时受的训练是执干戈、卫社稷,是如何的在战场上杀敌,他知道怎么致敌人于死命,他知道什么地方是要害!
  黑衣客心生死念,既然拔刀自绝,他求的是速死,自然,他一刀扎的也是自己的要害,所以他很快的便气绝身亡了!
  他怎度听得见爱妻那悲痛的泣诉?
  只听那清丽青衣少妇又道:“你我夫妻恩爱,在天比翼,在地连理,生不同日,死愿同时,八年受尽相思折磨,当年生离盼今日,谁知今日团圆是死别,此悲此痛,便是铁石人儿也难堪,还记得么?当年你离家的时候,我流着泪吟的李白还门诗:‘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还有往年你我相依偎时,我常吟的孟郊那首:‘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女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你能殉妻,我这个做妻子的又何忍独生?奉先,等我,我找你来了。”
  她猛的往身旁一扑,一头碰在那根蟠龙柱子上!
  柱子上染上了一片鲜红的血渍。她摔倒了!
  可是旋即她又挣扎着爬了起来,一头乌云已经乱了,血顺着她那白皙的香额往下流,流得满脸!
  她挣扎着往回走!一步,两步,身躯猛的一幌又摔倒了!
  她没能再站起来,可是她挣扎着往前爬,往前挪,那水葱般纤纤玉指扣在花砖地上,都扣出了血!
  她还在往前爬!往前挪………
  终于,她的手碰着了那黑衣客的尸身,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抓住了黑衣客的衣裳,紧紧的,突然她那颗乌云蓬松零乱的螓首垂了下去!没再动,没再动一动!
  就在这时候,莲花座上的那尊“观音大士”塑像忽然笑了。
  也就在这时候,神案上那两盏油灯无风自灭,紧接着霹雳般一声大震,大殿的屋顶整个儿的塌了下来!
  一声龙吟般马嘶起自“普济寺”外,夹杂着一阵蹄声倏而远去!
  “普济寺”大殿塌了!“普济寺”也没了!
  村子里的人说,“普济寺”遭雷劈了。
  供神的大殿怎么会遭雷劈?
  那是因为“普济寺”那大殿里藏着妖精,妖精应了雷劫,让龙抓了。
  真的!当天夜里有人清清楚楚听见一声龙吟,也有人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一道白光冲天而起,上接云霄!
  村子里的人吓得不见了,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没人敢近村西一步,连原住在村西离“普济寺”不远的人家也都搬到了村东!
  于是,“普济寺”成了一堆没人管的废墟。
  其实,“普济寺’早就绝了香火了,尘土厚积鸽翎蝠粪满堂,成了牧童们偷懒玩耍的地方,原就没人管,这一来更没人管了!
第二章 凶案揭露
  人是健忘的,打做小孩儿的时候就常把大人的话当成耳边风,不是吃过大亏,上过大当,差一点儿把命丢了,只过个一年半载的就会忘得一乾二净。
  当然,有的时候并不见得把事儿全忘了,可却又抵不过“不当回事儿”,“好奇”这两样!
  “普济寺”遭雷劈的时候,麦苗见刚从土里钻出来不久,现在知了刚叫,村子里的孩子们就又偷偷摸摸的往村西跑了。可是只跑了一回,就全被吓回来了。
  孩子们起先不敢说,可是大人眼见孩子们神情有异,一个个从外头跑回来脸发白,连嘴唇儿都白了,躲在屋里硬不肯出门一步,就忍不住再三逼问,硬是拿柴火、使鞋底要打要骂的!
  没奈何!孩子们只有一五一十实话实说了。
  千句话归为一句,“普济寺”有鬼,他们亲眼看见的,是个穿黑衣裳的鬼,直挺挺的站在“普济寺”那堆废墟前!
  旧事重提,刚忘的事儿又想了起来,村西更没人敢去了,那些孩子们不用打、也不用骂,包管他们绝不会再去第二回。
  世上不是没有胆大的,有,可是少,比那血气方刚不愿示弱,不愿当懦种的少。
  村里有个小伙子叫楞子的,人跟名儿一样,楞头楞脑的,经不起人激,谁要一激他,眼前就是个火坑他也能闭着眼往下跳!
  这天晚上楞子拍着胸脯自夸胆大,措着鼻子说另一个小伙子傅宗是个懦种,心里头喜欢村南胡家的二丫头莲香,见了莲香却连句话也不敢说。
  傅宗脸红红的,腮帮子鼓得老高,他瞪着眼说:“你胆大,你敢到村西‘普济寺’后那棵石榴树上摘个石榴回来么?”
  楞子怕的就是这个,胸脯拍得震天响,硬说了声“敢”。
  这一声“敢”不要紧,赌打上了,那怕是让鬼摄了魂儿揑了脖子也得硬着头皮去摘个石榴回来!楞子敢归敢,却苦得跟吃黄莲似的,揑着鼻子灌了三杯“二锅头”才敢抬腿出门往西去!
  酒从嘴里一直烫到肚子里,熟辣辣的,混身上下跟着了火似的,就藉着这点儿酒意,就凭着这股子天生的楞劲儿,楞子去了,头顶上顶着大太阳去的!其实,那地方白天也够懔人的!
  楞子就这么到了村西!
  刚到村西,一眼就看见了,他看见了那堆“普济寺’岩墟,也看见了鬼,没错!是穿一身黑衣!
  真难为了那些孩子们,吓成那个样儿还能看清鬼穿的是什么色儿的衣裳!
  楞子混身不烫了,火被浇得湿淋淋的,风一吹,冷飕飕的,忍不住想打哆嗦,娘的,这滋味儿可真不好受!
  楞子想往前走!可是两条腿不争气,平日听话的,到了这节骨眼儿居然不听使唤了。
  楞子想往回走,可是傅宗几个蹲在屋里等石榴,只一空着手回去,这一辈子懦种算是当定了,今生今世还有脸出家门一步?
  楞子心里七上八下的直嘀咕!可是两眼却始终没离开那个鬼,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个男鬼,穿一身黑衣,背着身,看背影个子长得挺好,跟会骑马、能使十八般兵器,听说回来了,可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的关大哥一样,混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透着劲儿!
  那个鬼卷着袖子,手里拿个黑忽忽跟铁棒也似的东西,正在“普济寺”那堆废墟里掏着、挖着、一双胳膊不算粗!比他楞子要细,可是看上去要比他楞子有劲儿得多!
  这是干什么?
  鬼还会挖东西?
  楞子心里正在嘀咕,耳边一个低沉话声传了过来:“想过来就过来,不想过来就走,干嘛站在那儿发楞?我这儿累得大把搂汗,你连张罗帮个忙都没有,好意思么?’榜子听得一怔!心里说:这是谁说话?这儿没瞧见有别人哪,难不成是那……打心里一哆嗦,心想:没错!真是鬼!没错!自己站的这地方离“普济寺”岩墟至少也有个十丈八丈的,他背着身,脑袋后头又没长眼,他怎么知道身后来了人,这不是鬼是什么?
  楞子站不住了,想扭头就跑!
  就在这时候,那低沉话声又传了过来:“怎么?要走了,你可真和气啊?怎么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噢!我明白了,你是害怕是不是?真是啊!光天化日的,你跑什么?再说我都不怕你又怕什么?”
  得!楞子又让人激上了,那股子刚才不知道跑到那儿去了的楞劲儿跟酒意,这时候又不声不响的回来了,往脑门子上一冲,楞子挺起了胸脯,大声说道:
  “你自己是鬼你怕个什么?”
  那鬼霍的转过了身,楞子看得又一怔!好俊个鬼,跟西厢记里那唱张生的似的,长长的眉,大大的眼,直直的鼻子,方方的嘴,可是另外比那唱张生的多了股劲儿,那唱张生的手里只能拿把扇子,这俊鬼好像能把打麦场上那石头碾子举起来,而且这俊鬼还有一股子劲儿,楞子看得出来!可就说不出来!
  傅宗是村子里长得最俊的,所以胡家的二丫头莲香一见着他就盯着他瞧个没完,也不管什么叫臊不臊的。
  要是让莲香瞧见这个鬼,她非一天到晚往村西跑不可,打上脚镣都拦不住她!
  那俊鬼不但转过了身,而且还咧嘴冲楞子一笑,乖,乖!好白的一口牙,雪够白的,可是不如那嫩玉米豆儿白里透着亮儿,这俊鬼的一口牙一颗颗就跟那嫩玉米豆儿似的。
  只听那俊鬼说:“我是个鬼?谁说的?你听说过鬼敢站在大太阳底下没有?”
  楞子听得又一怔!心想:对啊!听二大爷说,鬼怕五鼓天明听鸡叫,也怕太阳晒,只见太阳马上就会变成一滩血,这鬼在太阳底下晒了老半天了,怎么还好好儿的?
  他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这么说:“那……准是你修练的时候长,道行高!”
  那俊鬼又笑,笑着问道:“你念过书没有?”
  没头没脑,抽冷子来这么一句,楞子道:“你问这干什么?”
  那俊鬼没答理,仍然笑着问:“说啊!你念过书没有?”
  楞子胸脯一挺,理直气壮的道:“念过啊,当然念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我全念过,还会背呢?”
  “那好!’俊鬼点点头,道:“我来问你!‘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里,告诉过你世上有鬼么?”
  楞子实话实说,一摇头道:“没有!可是谁都说世上有鬼!”
  俊鬼道:“那么我再问问你,你们村子里谁见过鬼么?”
  楞子一摇头道:“没……不,见过,你不就是鬼么?把我们村里的孩子吓得跟什么似的!”
  俊鬼含笑微一点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怪不得那些小孩儿刚到这儿撒腿就跑了,兄弟,你放心吧,我不是鬼,世上也没有鬼,我要是鬼还会让你好好的站在那儿大半天么?过来帮帮我的忙吧!”
  楞子眨了眨眼道:“你真不是鬼?”
  俊鬼道:“我说我不是,你要不信我也没办法!”
  楞子心里转了几转,试着抬起了腿,这会儿两条腿听使唤了,他试着往近处走了几步!
  俊鬼摇摇头道:“看你的个子挺大的,没想到你的胆子这么小!”
  得!又来了,楞子眼一瞪道:“谁说我胆子小?我要是胆小也不会往这儿跑了。”
  俊鬼道:“既是胆大你就过来呀!”
  楞子心里想:“哼!过去就过去!你还真能吃了我不成!”
  鼓起那股子楞劲儿,迈大步走了过去!
  他来近了,离那俊鬼还不足五尺!
  他没几分酒意,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皮是皮、肉是肉、五官是五官,那有一点儿像鬼?
  他的胆气当即又壮了几分,道:“我过来了,怎么样?”
  那俊鬼倏然一笑道:“行!胆大!要不要我给你拍拍手叫声好!”
  楞子就是楞,他连好歹话都听不出来,道:“那倒不用……”俊鬼忽然一皱眉头,道:“好大的酒味儿,你喝酒了?”
  楞子一点头道:“不错!喝酒可以壮……”这话能说?他忙改口说道:“喝着玩儿的,没听人说过么,喝酒可以驱寒?”
  这时候他倒是挺机灵的,不是越描越黑。
  俊鬼点点头道:“听说过,怎么没听说过?嗯!喝酒是可以驱寒,不错!喝酒的确是可以驱寒的。”
  他抬头抹了抹脑门子上的汗!
  楞子不理会,能理会他也不叫楞子了,他往“普济寺’废墟里看了一眼,“普济寺’废墟已被眼前这堪鬼’挖开了一小片,他问道:“你一个人待在这儿干什么?”
  俊美黑衣客倏然一笑道:“真不容易啊!你到底叫我一声人了……”他用手里的东西往后指了指,道:“我在这儿挖点儿东西。”
  楞于这才看清楚,这人手里拿的是把带鞘的剑,鞘黑忽忽的,不知道是木头的还是铁的,也许是皮的。
  楞子一双眼盯在他那把剑上,道:“你会武?”
  “谈不上会”俊美黑衣客摇摇头道:“学过两天,你知道这东西是防人的,带着它可以唬唬人。”
  楞子道:“那你唬不了我了。”
  俊美黑衣客道:“我根本就没打算唬你,我要想唬你也不会告诉你实话了!”
  楞子现在确认眼前这个人是人不是鬼了,胆子大了,话也多了,他又往“普济寺”投过一瞥道:“刚才你说你在这儿挖点儿东西?挖什么东西?在这儿能挖什么东西来?”
  俊美黑衣客道:“挖宝!”
  楞子一怔道:“你说挖什么?挖宝?”
  俊美黑衣客微一点头道:“不错!挖宝!”
  楞子一双眼瞪得跟鸡蛋似的:“你是说这一堆下头埋的有宝贝?”
  俊美黑衣客道:“是啊!怎么?你是本地人,这座庙就在你们村子里!难道你就不知道这座庙底下埋的有宝贝?”
  楞子道:“我不知道,谁说的?谁说这下头埋的有宝贝?”
  俊美黑衣客摇头说道:“真是啊,你是本地人,这座庙就在你们村子里,你们村子里居然没人知道这座庙下头埋的有宝贝?谁说的?我说的,这种事能听人说么?要是听人说的还能轮得到我么?”
  楞子道:“那你怎么知道?”
  俊美黑衣客道:“我看出来的,不瞒你说,我来了两三天了,这座‘普济寺’不是遭雷劈了么?”
  楞子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俊美黑衣客道:“听你们村子里的人说的啊,你们村子里的人说,这座‘普济寺’里有妖精,所以遭雷劈了,据说当天夜里还有人亲眼看见一道白光冲天而起!也有人亲耳听见一声龙吟呢,其实呀那不是什么妖精,而是地底下埋着宝物,宝物都通灵,年代一久就成了气候了,一旦成了气候到有月亮的夜晚就会冒出光华,那就是它要离土上腾了,你听过‘薛仁贵征东’跟‘说唐演义’没有……”
  楞子听得两眼都发了直,一听俊美黑衣客这么问,忙点头说道:“听过,听过,我二大爷说的……”俊美黑衣客可不管他是听他二大爷说的,还是听他三大爷说的,当即接着说道:“九天玄女娘娘把薛仁贵藏在‘藏军洞’里,郭子仪探地穴,‘藏军洞’里跟地穴里不都是毫光闪闪的么,这座‘普济寺’下也是一样,宝物该谁得是一定的,得宝人还没到的时候不能让它跑到别处去!所以雷公把这座‘普济寺’劈塌了压住了它……”刚才还说世上没鬼呢!现在却怪力乱神的瞎扯一通了。
  也只有楞子听不出来,他道:“这么说这‘普济寺’底下的宝物该你得?”
  俊美黑衣客摇摇头道:“那倒也不是,经雷公这么一劈,它的灵性没有了,也跑不了,谁挖出来就算是谁的!”
  “真的?”楞子两眼一睁道:“我挖出来也算是我的?”
  俊美黑衣客道:“是啊!谁一个人能挖开这么一大堆废墟,当然要多几个人,既得多几个挖,挖出来的宝物当然就大家都有份。”
  楞子道:“我有人,我能找几个人来,你在这儿等着,我这就回去叫去!”
  说完了话,他扭头就要跑!
  俊美黑衣客伸手拉住了他,楞子没瞧错,这俊美黑衣客跟戏台上唱张生的是不同,楞子一身力气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可是现在俊美黑衣客只这么伸手一拉,他硬是没能再往前迈一步!
  只听俊美黑衣客道:“慢点儿!兄弟!只叫两三个人就够了,千万别嚷嚷,万一嚷嚷开来,村子里的人都跑了来,到时候挖出宝物来不够分派,那时麻烦可就大了!”
  楞子连连点头,没头没脑的答应道:“我知道,我知道!”
  “还有”俊美黑衣客道:“最好把那个当天夜里看见白光冲天,听见一声龙吟的人也找来,他看见了白光,大概知道那宝物埋在那个方向,省得咱们白费力气乱挖!”
  “我知道!”楞子又一点头道:“看见白光冲天的是长顺儿,听见龙吟的也是他,自那天晚上他就吓病了,躺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月,嘴里老是胡说八道的,可差点儿没把他娘急死!”
  俊美黑衣客目光一凝,道:“兄弟!他都说些什么?”
  楞子摇头说道:“我不知道,问他他也不肯说,还是等他来了之后你问他吧!”
  俊美黑衣客微一点头道:“好吧!我在这儿等着,你去叫人吧,记住!千万别嚷嚷!”
  他松了手,楞子答应一声撒腿跑了,真跟有鬼在后头追他似的,好快!
  望着楞子那背影,俊美黑衣客吁了一口气道:“对不起,兄弟!我不得不这样!”
  可惜楞子没听见,就是听见了他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楞子来去可真快,没多大工夫就带着傅宗、长顺儿还有大柱子来了,他快是快,可是却好费了一番口舌。
  年轻小伙子个个都是血气方刚,又何止楞子一个人怕激?
  再说人那一个又能不好奇?哪一个又禁得住两字宝物的诱惑?
  楞子把他几个朋友一一介绍给了俊美黑衣客,楞子的朋友有三,俊美黑衣客特别对长顺儿多看了两眼。
  俊美黑衣客认识了楞子四个。
  楞子四个也知道俊美黑衣客叫李剑凡。
  聊了几句之后,李剑凡问长顺儿道:“兄弟,听楞子说雷劈‘普济寺’的当天夜里,你们村子里只你一个人看见了白光冲天,听见了一声龙吟,是这样么?”
  长顺儿是个老实、淳厚的半大孩子,乡下人也没见过什么世面,长顺儿就不如人家李剑凡说起话来大方,自然,他搓着手嗫嗫嚅嚅的道:“我亲眼看见了有道白光冲天是不错,那道白光冲起的时候,恰好‘普济寺’的大殿顶塌了下去,可是那声龙叫唤我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龙叫唤了,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龙,也没听过龙叫唤,我是这么想,‘普济寺’既是遭龙抓雷劈了,那声叫唤一声是龙叫唤。”
  李剑凡点点头道:“有理,兄弟,那天夜里,‘普济寺’遭雷劈的时候,你是在什么地方了呢?”
  “我……”长顺儿迟疑了一下道:“那时候我正在我们家门口。”
  李剑凡看了他一眼道:“站在你们家门口,看得见‘普济寺’的大殿顶塌下去么?”
  长顺儿脸有点红,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楞子一样,也喝了几口二锅头之后才来的,他搓着手道:“这……看是看不见,可是当时我听山崩也似的轰然一声,第二天听人说‘普济寺’的大殿塌了,我想头天夜里我听见的那一声响一定就是……”他看了看李剑凡,没再说下去。
  李剑凡沉吟着点点头道:“那么,兄弟,你有没有看清楚那道白光从‘普济寺’里那个地方冲起来的?”
  长顺儿指了指那堆废墟道:“就是从大殿里。”
  人在家门口,他能看清楚白光从大殿里冲起的,他真成了千里眼了。
  李剑凡又看了他一眼,道:“要是这样的话,咱们从这堆岩墟着手挖应该是不会错了。”
  楞子一掳胳膊道:“那咱们就别说了,挖吧!”
  李剑凡微一点头道:“好吧,挖!”
  他脱了外头的长衫往地上一扔,他里头穿的是件黑绸的紧身小褂儿,对襟一排密密的布扣儿,连袖口都有扣子,楞子四个都看得出那是件小褂儿,可是这种小褂儿他们都没穿过,以前也没看人穿过,这是头一遭儿看见。
  他脱了长衫,楞子、傅宗跟大柱子也掳胳膊卷起了袖子,楞子还咧着嘴对傅宗说:“多卖点力气吧,傅宗,挖出宝贝来卖了钱,你就能把莲香娶过来了!”
  一句话说得傅宗涨红了脸。
  大伙儿都掳胳膊卷袖,只有长顺儿站着没动,他两眼望着那堆“普济寺’废墟,脸上有一种异样的表情。
  “来啊!长顺儿!”楞子推了他一把道:“还不快掳掳胳膊卷卷袖,站在那儿发得那门子楞呢?l长顺儿跟刚从梦里醒过来似的,忽一摇头道:“不,我不挖,我也不想要什么宝物!”
  楞子一怔,道:“你不挖,你不想要宝物,那你跟来干什么?”
  长顺儿道:“我,我,我说我不来,是你硬拽我来的!”
  楞子还待再说。
  李剑凡已然说道:“楞子,算了,他不愿意别勉强他,让他站在一边儿看咱们挖吧。”
  李剑凡既然这么说,楞子也就没再勉强长顺儿,于是他几个就走进废墟动手挖了起来。
  天热的日头大,没多大工夫几个人已经是满身汗了,楞子藉着擦汗直了直腰,忽听他“咦!”的一声道:“长顺儿呢,长顺儿饱哪儿去了?”
  可不?几个人直腰一看,长顺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影儿。
  李剑凡倏然一笑道:“许是那天夜里他吓破了胆,到现在还怕着呢。”
  楞子哼了一声道:“这家伙真是懦种,难怪吓得病了好些日子!”
  李剑凡把这件事一句话轻描淡写带过,楞子三个也都没在意,四个人当即又挖了起来。
  ‘普济寺”的大殿原本不怎么大,可是塌下来变成了废墟却是不算小的一大堆,清理起来还真不容易,真够累人的。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一堆废墟才清理了十之七八,李剑凡让楞子三个停手了,其实楞子三个不停手也不行了,三个人变成了三个灰人,三张脸成了“连环套”
  里的窦尔敦,累得直喘差点儿连腰都没直起来。
  楞子坐在一块半截砖头上,一边张着大嘴喘一边直道:“这要挖到什么时候,宝物埋在地底下,累了大半天,这堆废墟还没清完呢,真到挖到了宝非累得爬下不可。”
  他三个那么累,李剑凡除了身上脏之外,却跟个没事人儿似的,他弯着腰往那满地的瓦砾里一摸道:“谁说的,这不就是宝物么?’他那只脏兮兮的手摊在三个人面前的时候,他手掌心里托着大拇指般大小的几个金锭,上头还带着土呢。
  楞子三个马上就不累了,也忘了喘了,一蹦跳了起来,三个人瞪圆了六只眼,眼珠子都发了直。
  乡下人哪见过这个?往上算个七八辈也没见过。
  金锭共是四个,四个人分,恰好一人一锭,楞子、傅宗、大柱子三个,一人捧着一锭,手直抖,欢天喜地的回去了,临走的时候李剑凡还交待他三个,到河里洗乾净之后再回去,回家把金锭交给大人,千万别张扬。
  愣子三个走了!
  找人帮忙,这工钱未免太昂贵了些。
  可是李剑凡认为值得。
  楞子三个走了之后,他一个人清理开了那剩下的一堆,花砖地上两具白骨,一口空棺材。
  李剑凡的脸色变了,变得很阴沉。
  他曲起两条腿跪在了两具白骨前,他两眼里泛起了泪光。
  他伸出颤抖的手,在那具较大的白骨正心窝处拔下了一把匕首,那把匕首仍然森寒雪亮。
  他细看那把匕首,那把匕首的把子上刻着一个“关”字。
  他把匕首插进了他靴筒里,然后细看两具白骨,从头看到唧,结果,他在那具较小白骨的头骨上发现了一处破裂的地方,像是生前被什么重物在头上砸了一下。
  “普济寺’的大殿塌了,人在大殿里,被什么重物砸一下,那是绝对有可能的。
  可是李剑凡很细心,他的目光从这具白骨的头骨上转移到那根挺立未倒的蟠龙柱上,那根蟠龙柱上有一片淡紫色的痕印,依稀还可以辨出那是一片血迹。
  他站起来走过去,量了量蟠龙柱上那片血迹的高度,旋即一双目光又落在那具较小的白骨上,他皱起了眉头!
  天黑的时候,李剑凡在离“普济寺’不远处一片树林旁营了一座坟,坟前没立墓碑,他跪在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然后提着他那把剑走了,很快的消失在那低垂的夜色中。
  农家永远是早出晚归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靠双手,靠劳力养活一家老小,知足而常乐的。
  农家,只要是男人,只要拿得劲锄头,他就得下田干活儿,绝没一个吃闲饭的。
  天刚亮,长顺儿就起来了,今见个还算起晚了,昨儿晚上一宿没睡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净做恶梦。
  洗过了脸,啃了两个窝头就扛着锄下田去了。
  长顺儿上头只一个寡母,他爹死得早,他娘只他这么一个,下田干活儿除了他没别人。
  长顺儿家的田在村北,紧靠在山坡下,那片田不小,除了麦田之外还有片高梁地,娘儿俩吃喝,够了,长顺儿他娘省得很,省吃俭用将来好为长顺儿娶房媳妇。
  长顺儿扛着锄往田里走,心里还嘀咕着昨天白天的事见,还有昨儿晚上那些个吓人的梦。
  刚绕过傅宗家的高梁地,一眼看见傅宗家高梁地旁坐着个人,正是昨天那个李剑凡。
  长顺儿吓了一跳,就要往回缩腿,李剑凡冲着他笑了:“怎么才来呀,今儿个起晚了,昨儿晚上没睡好,是不?”
  真邪门儿,他怎么知道。
  长顺儿心里跳了好几跳,可是他没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勉强一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李剑凡道:“等你啊,天不亮我就在这儿坐着了,露水好重,我的衣裳都湿了。”
  长顺儿心里又是砰然一跳,道:“等我?你等我干什么?”
  李剑凡笑了笑,说道:“我有个故事,想说给你听听。”
  长顺儿一怔,有点哭笑不得,心想:“天不亮顶着露水坐在高梁地里等人,只为说个故事给人听,这个人真是……”长顺儿当即道:“不行,我没空,还要下田呢!”
  他迈步就要走,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觉得怕这个姓李的,一见他心里就发毛,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似的。
  李剑凡没拦他,却倏然一笑道:“你要是不听我这个故事,你夜夜都会睡不好!”
  长顺儿心里本就发毛,这句话更听得他脊梁骨上冒寒意,他不由自主的停了步。
  李剑凡拍拍他身边,道:“长顺儿,坐下听听吧,不耽误你下田干活儿就是,有些个事要是老闷在心里是会闷坏人的。”
  长顺儿脸色变了,道:“你要我说什么?我什么都没看见。”
  李剑凡笑了笑道:“我只要你听我说个故事,听完了我的故事之后,你想不想说,或者是想说什么,那还在你,行不?”
  长顺见不想往下坐,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竟坐下了,就坐在李剑凡身边。
  李剑凡冲他笑笑,然后开始说出他的故事,他说:“有个人读书学剑,文武双全,八年前离家从军,报效朝廷,在战场上救了一个父母惨死的可怜孤儿,军中不能带这么一个累赘,也为军法所不容,于是这个人就把这个孤儿送交他一个武林中的朋友代为抚养照顾,八年后,这个孤儿已长大成人,而可巧这个人也因叛平班师,解甲返家,那孤儿千里迢迢寻来报恩,却不料迟到一步,恩人夫妇惧遭横祸惨死,而且有迹象显示恩人夫妇是为人所害,长顺儿,你说,这个受人活命恩的孤儿,该不该代他夫妇报仇。”
  长顺儿人不傻,听得手心直冒汗,没奈何,他只有点了点头道:“该。”
  李剑凡吸了一口气又道:“长顺儿,你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我说的这个人是谁,这个受人活命恩的孤儿又是谁,关大哥救过我的命,我打听过了,他对你也不错,大丈夫受人点滴,应当报以涌泉,我明知道关大哥、关大嫂是为人所害,可是我来得太迟,不明了当时的情况,也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我知道你是这村子里唯一知道当时情况的人,要不然你不会吓得病了好些日子、你不会知道那道白光是从大殿里腾起的、你也不会知道白光腾起的时候恰好殿塌、你更不会知道那堆废墟里埋着关大哥跟关大嫂,我希望你帮我个忙,把你当时所看见的告诉我,以便我找出线索,追查凶手,你把这些事说出来,心里也会舒服些,我担保,我绝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以后也绝不会再来找你,行不?”
  长顺见都快把手上的皮搓下来了,半天他才嗫嚅着说:“我娘不让我跟外人说。”
  李剑凡道:“我知道你娘是怕惹乱子,乡下人虽然日子苦了些,可是不愁吃穿过得去,犯不着,可是长顺儿,关大哥对你不错,这你总该还记得,再说你把这件事闷在心里,吃不好、睡不好,一天到晚心里嘀咕,你好受么?而且我已经知道你看见了,说不说又有什么两样?”
  长顺儿又蹩了半天才道:“其实,那天夜里我也没看见什么,关大嫂从娘家回来,我娘告诉关大嫂说关大哥回来了,关大嫂一听就往家里跑,我也想看看关大哥,我就从后头跟去了,哪知道没到关大哥家呢,我就看见秦大爷跟关大嫂说了几句话,关大嫂连门儿都没进就往西跑了,我又跟了去,后来看见关大嫂跑进了‘普济寺’,我害怕,没敢跟进去,我就爬上庙前那棵大树往里看,我看见大殿里停放着一口棺材,关大哥心窝上插把刀靠在棺材上,关大嫂一边哭一边说话,说的什么我听不见,后来就见关大嫂一头碰死了!”
  李剑凡道:“就这样么?”
  长顺儿“嗯!”了一声,可是,他忽然又道:“对了,那口棺材里还有个关大嫂!”
  李剑凡听得一怔道:“怎么说,棺材里还有个关大嫂?”
  “可不是么,”长顺儿瞪着眼道:“棺材里那个女人长得跟关大嫂一模一样,你说怪不?天底下有长得那么像的人么?我要不是看见关大嫂站在关大哥身边哭,我准以为关大嫂进庙就躺进了那口棺材里。”
  李剑凡望着他道:“你没看错么,长顺儿?”
  “怎么会看错?”长顺儿道:“一个大人又不是别的?”
  李剑凡道:“照你这么说,那堆废墟下应该有三具骨头才对,怎么只有两具,而且那口棺材是空的。”
  长顺儿道:“这,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是看见那口棺材里还有个关大嫂。”
  李剑凡沉吟着点头说道:“我明白了,关大哥准是以为关大嫂死了,八年相思好不容易夫妻团圆,没想到爱妻竟……八年前那一别成了永诀,他怎能不悲不痛,他插刀自绝殉了情,谁知关大嫂跟着赶到,她回来迟了一步,悲痛之下也自绝了,一定是这样,要不然怎么他夫妻好端端的会……八年离别又团圆,怎么说也应该高兴,只是,棺材里的那个女人又是谁,怎么会让关大哥误以为是关大嫂?
  她一定像极了关大嫂,要不然她绝瞒不过关大哥……”长顺儿道:“还有怪事呢,关大嫂一头碰死之后,我看见那尊‘观音大士’像笑了,差点没把我吓得叫出声来!”
  李剑凡听得又为之一怔,目光一凝,道:“怎么说,那尊‘观音大士’像会笑?”
  “是啊!”长顺儿道:“许是‘观音大土’显了灵,一定是,要不然好好的大殿怎么会塌呢?”
  李剑凡沉吟了一下道:“棺材里另有个关大嫂,‘观音大士’像会笑,关大哥一回来就往‘普济寺’跑,他又是怎么知道……”忽然目光一凝,道:“那个秦大爷住在村北什么地方?”
  长顺儿道:“你要找秦大爷?不用去了?秦大爷早就搬走了,听说在‘普济寺’塌了大殿的第二天就搬走了。”
  李剑凡淡然一笑道:“他走得好快啊,知道他搬哪儿去了么?”
  长顺儿摇头说道:“恐怕没人知道,秦大爷这个人很怪,他很少跟村子里的人来往,他是在一年前搬来的,也没人知道他是从那儿搬来的,搬到村子来之后就一天到晚窝在他那自己盖的茅草房子里,很少出门,什么都不干,也不知道他是指什么活的,他住的地方离关大哥家近,倒是常跟关大嫂说说话,关大嫂这趟回娘家,还是托他看的家呢!”
  李剑凡道:“长顺儿,这位秦大爷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样?”
  长顺见道:“五十多岁年纪,瘦瘦的、矮矮的,留着几把胡子,我们背地里都管叫他老山羊,那是因为他那几把胡子像山羊胡,其实他人长得像个大马猴!”
  李剑凡道:“关大嫂这趟回娘家可是为了什么?”
  长顺儿道:“听说关大嫂她娘病了,她回来的时候我娘还问过她呢,她说她娘的病已经好了。”
  李剑凡道:“关大嫂的娘家住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长顺儿摇摇头道:“没听她说过。”
  李剑凡忽然站了起来,道:“谢谢你了,长顺儿,不耽搁你了,你赶快下田干活儿……”话锋忽然一顿,道:“听说关大哥是骑着马回来的,他那匹马是匹战马,跟了关大哥不少年了,那匹马现在……”长顺儿赧然一笑道:“关大哥的那匹马原在‘普济寺’外,寺塌了以后那匹马就跑了,我听见的那声龙吟就是那匹马叫唤、我不敢胡说,只有编个瞎话说那是龙叫唤?’李剑凡深深看了看长顺儿一眼道:“你真行,长顺儿,我走了,别让村子里的人知道我是谁,也别让他们知道我问过你……”抬手往长顺儿手里塞过一样东西,道:“拿着这个,我不敢说是谢你,咱们都是关大哥的兄弟,不算外人,这是我一点小意思,省点儿用可以用些日子。”
  “这是……”长顺儿忙低头往手里看去,他一怔,那是一个小小的金锭,他心里猛然一阵跳,忙道:“这我不能要……”他抬起了眼,可是他傻了脸,眼前哪还有那个李剑凡的人影儿,空荡荡的!
  明晏壁有“济南七十二泉诗’,其咏“趵突泉”一阙云:“渴马崔前水满川,江水泉进蕊珠圆,济南七十泉流乳,趵突洵称第一泉。”
  沈三白也曾这么说过:“泉分二眼,从地底怒涌突出,势如腾沸,凡泉水皆从上而下,此独下而上,亦一奇也!’人家说济南胜景有一泉一湖一山,一泉者趵突泉,一湖者大明湖,一山者即千佛山,因有山水泉湖之盛,所以黄山谷诗誉之为:“济南潇洒似江南”,在乾早的北国,确是一可雅俗共赏的难得胜景。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大明湖’在济南城的西北角,周围十里余,约占全城的三分之一,湖界城垣东北西三边,凌晨及黄昏时,景色特美,从“鹊华桥”沿湖而西北,两岸垂柳披拂,湖中芦蒲齐茂,特别是夏秋之交,“秋荷方盛,红绿如绣,令人有渺然吴下洲之感”。
  “大明湖’诸古迹中有座“铁公祠”,这座“铁公祠’在“历下亭’之西,是祭祀明室忠臣铁铉的所在,前门额题‘小沧浪’,有杨继盛写的一付楹联:
  “铁肩担道义,辣手着文章。”
  “大明湖’的游客多,“历下亭”、“铁公祠”一带更热闹,吃的、玩的、看的、听的、卖膏药的、说书的、算卦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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