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十二郎
  作者:独孤红
  第一章 雕玉观音的人
  第二章 雷家堡
  第三章 放长钱
  第四章 鲍家获庇
  第五章 抱犊寨下
  第六章 劫镖
  第七章 仗义援手
  第八章 八方镖局
  第九章 绝招
  第十章 天桥七怪
  第十一章 尔虞我诈
  第十二章 奇变
  第十三章 意外收获
  第十四章 出困
  第十五章 逃亡
  第十六章 关外客
  第十七章 殉情
  第十八章 奸枭末路
  第十九章 逆子慈母
  第二十章 执迷不悟
  第二十一章 三才教
  第二十二章 探虎穴
  第二十三章 入伏
第一章 雕玉观音的人
  雪,已经化了,满地泥泞。
  怎么不?这条路上打日出到何落就不知道要走过多少人、多少车辆、多少牲口。
  究竟有多少,没人数过,谁吃了饭闲着没事儿坐在道旁数这个去,反正,脚印一双双,车辆印儿一条条,脚印一个个,印在地上一遍又一遍,满地泥泞,泥星又溅得老远,连遥远路边那光秃秃的老树干上都是。
  雪是化了,风还挺大,似利刃儿般,刮着,刮进人脖子里使人浑身打哆嗦,到在脸上几乎把人的脸割裂,北方人都知道,也都领略过。
  这条路,本是条黄土路,在别个季节里,地上厚厚的一层,人马过处,车辆辗过,再碰上一阵阵风,黄土满天,老半天瞧不见人影。
  这条路,笔直的一条,东望望没头儿,西望望也没头儿,这么长的一条路,一天不知有多少人打这条路过,要是没个歇脚地儿那还行?
  有这么个人,他为别人想,也为自己打算,就在这路道分两棵柏树下筑了那么一大间茅草房,卖吃卖喝,还让人坐着歇脚,门口一块招牌挂得老高:十里铺。
  在这个季节里的这一天,看看天色快晌午了,天还是阴沉沉、黑压压的一片,没边儿,头顶上跟扣了个大锅似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十里铺的门口那块土墙上,半坐半俺的靠了一个男人,一个小伙子,小伙子也不算小了,看年纪也该二十出头了。个子长得挺好,人长得更不赖,长长的眉,斜飞几乎入了鬓,那双眼睛挺大,也挺有精神,黑的乌黑,白的雪白,还透亮地,也带着机灵。
  那鼻子,挺直,高高的,那张嘴,嘴角微微向上翘着点儿,带着几分俏皮,就这么个人,这么个小伙子。
  要说他是靠在那儿晒日头,那是老叫驴跟在马屁股后头,不对劲儿,这种天儿哪还有回头儿,只有那刀儿一般的寒风,要说他是等在那儿逢人去伸手乞讨,那是更冤枉,小伙子他哪里像个要饭的叫化子,你瞧。
  上身一件皮袄,下身一条皮裤,旧是旧了点儿,可是皮裤没补钉,浑身上下没一点脏。皮袄领口敞开着,两个扣子没扣,里头的毛往外翻着,腰里系一条宽皮带,脚下一双旧皮靴,头上一顶皮帽,仿佛往上掀着,衬得小伙子有一股让人说不出来的劲儿,就为这,这会是要饭的叫化子,谁又敢相信。
  那么;他靠在那儿干什么?
  瞧吧,绝了,没这种买卖,没这种生意。
  他右手是一柄小刀,刀口儿挺薄,通体雪亮,看上去挺快,左手握着一块白白的,石头似的东西,那一块,下半块还是有角有棱儿的,上半块却已成了像,一个女人的半身像,想必,他还要往下刻,还没刻好。
  不是么,他正在一刀一刀的刻,一刀下去,那一块跟豆腐似的,应刀掉下一片,一块,他毫不费劲,虽信手挥刀,可是刻出来的像却栩栩如生,好手艺,较诸当代的几位名匠毫不逊色。
  大冷天里靠在十里铺门口刻这玩意儿,已经够瞧的了,再瞧。
  蓦地,这条路的西头儿,出现了两条黑影,来势甚快,那是两人两骑。
  小伙子的刀加快了,一刀刀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真的,是两人两骑,忽然间来近,看得更清楚,两匹仅是一般的黑马,高头神骏,行家一看就知道是异种,准定是关外来的,再看那配备,不须行家,任何人一看也知道名贵异常。鞍上,是两个高大魁伟大汉,都是一脸的络腮胡,精神十足,威态逼人,两人的右腿边儿上还挂着一具革囊。
  这两个大汉打扮装束跟小伙子差不多,可是人家那身行头可比小伙子的高明,帽是獭皮,皮袄硬是黑貂,就论这身行头,怕不值个千儿八百两的,小伙子跟人家一比,可就寒伧多了。
  两匹黑马来近,人立,马嘶,打旋儿,一起针住,好俊的骑术。
  两个大汉下马,把马在门前挂马场上拴好,解下鞍边革囊,并肩大步,往十里铺走来,人到门口,小伙子最后一刀恰好刻完。
  栩栩如生的一尊观音像,雪白的一尊,连一点瑕疵都没有,任何人一见都会爱不释手。
  小伙子伸胳膊,出刀,刀口向外,正迎着两个大汉的四条腿,两个大汉脸色一变,倏然收腿停步,浓眉一掀,还没有说话,小伙子笑了,一咧嘴,好白的一口牙,先开了口:二位,留一步,随便赏几个,好让我买几个包子买碗酒。“左手一抬,递过了那尊观音像。
  敢情,他要卖,而且是随刻随卖。
  两个大汉脸色恢复了正常,左边那大双目光一凝,开了口,好宏亮的嗓门儿,能震得人耳鼓做响:“什么意思?”
  小伙子一欠身站了起来,个头儿可不比那两个矮,颀长的身材,挺得直,怕找不出几个来:“二位,大冷天里回家,不捎点儿稀奇东西回去,捎什么好?没有比这个好的,二位应该是识货的行家,请瞧瞧,上好的和阗玉,连一点瑕疵都没有,这尊观音像搁在别处,少说也值几百两,我请二位随便赏……”
  右边大汉抬起毛茸茸的大手,劈手一把夺过了那尊观音像,凝目一看,讶然的说道:“不差,确是上好的和阗玉,你……”
  小伙子一咧嘴,微微笑道:“别的没有,和阗玉我多得很,二位请看……”
  他回手往身后指了指,身后头,土墙根儿有一个布袋,布袋里鼓鼓的,有角有棱儿的,敢情一布袋玉石。
  两个大汉本能的一怔,小伙子接着又说了话:“二位要是嫌一尊不够,我可以马上再雕,要几尊有几尊,二位不妨进去坐坐,一壶酒的功夫。”
  两个大汉对他快速的手艺似乎没多大兴趣,右边大汉凝目道:“你哪里来这么多和阗玉?”
  小伙子道:“这没什么稀奇,我们那儿要多少有多少。”
  右边大汉说道:“这口袋全是和阗玉?”
  小伙子道:“是的,二位。”
  右边大汉自左边大汉手里抢过那尊玉观音看了看之后,凝目问道:“你说这值”
  小伙子截口说道:“这尊观音像要是搁在别处,少说值几百两,我做的是过路生意,这在我眼里也不算什么了,二位随便给。”
  右边大汉一点头,道:“那好,这一尊我先拿了,仍照这一尊再雕一尊,待会儿我俩走的时候再拿,银子一块儿给。”
  小伙子乐了,道:“谢谢二位,谢谢二位!”
  左边大汉一皱浓眉道:“大哥,你要这劳什子干什么?”
  “干什么?”右边大汉接着道:“问得好,把这两尊观音像带回堡里,往上一献,还怕爷不高兴么?我包他会爱不释手。”
  左边大汉点了点头道:“好吧。听你的了。”
  迈步掀棉布帘进了十里铺。
  右边大汉望着小伙子道:“要快,待会儿我们来拿了就走。”
  小伙子道:“你放心,莫说是一尊,二位就是要十尊我也赶得出来,二位尽管进去歇脚取暖去,要是耽误了二位的事,我那尊观音像分文不要,奉送就是。”
  右边大汉一点头道:“那就好。”
  掀起棉布帘进了十里铺。
  小伙子笑了,生意做成了,馍、酒有了着落了,哪能不笑,他矮身靠在墙边儿,从身后布袋里掏出一块玉石又开始雕上了。
  当一尊观音像雕了一半的时候,从十里铺前这条路的东头,驰来一辆单套高篷马车,车前两匹马,雪白,马上两个白净脸中年汉子,穿的都是雪白狐裘,气概、阔绰,不亚于刚才那两个大汉,所不同的是刚才那两个大汉粗矿豪迈,带点很浓的江湖通俗气息,这两匹白马上的两位,则不知来自哪个大户人家,文文静静的,可是这份文静之中,含有一种超人,且如岳峙一般的镇定。
  两匹白马配银镫银鞍,鞍边挂着一个细巧的革囊。
  两人两骑后的那辆单套高篷马车,车把式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一张鸡皮老脸,眉毛胡子都白了,头上扣顶三块瓦看不见头发。相信头发也是白的。
  两匹马前导,马车在后头紧跟着,当车马经过十里铺门口的时候,老车把式突然控造停了下来,把鞭往车旁一插,自言自语地道:“酒没了,馋得喉咙冒火,我去打一葫芦酒去,路上好喝喝,要不然我挨不过—里路了。”
  说着往身后一摸,提起一个大红葫芦来。就要下地。
  这时候,车篷里传出了清朗话声:“敖老,外边儿有歇脚的地儿么?”
  老车把式扭头望向车篷,道“怎么?您醒了,已到十里铺了。”
  牢笼里那清朗声道:“那索性把车往边儿上靠靠,我也下车歇歇会。”
  老车把式应了一声道:“您下车吧,可别坐久了,咱们还得赶路,这种天地路不好走,平常日子一口气数十里,如今只能走七里路就算不错了。”
  说着,他把葫芦往座位上一放,顺手掀开了车篷。
  车篷掀处,从车里钻出个人来,这个人一出来,阴沉黑暗的无为之一亮。
  那是位年轻人,一位年轻的公子哥儿,一身雪白的狐裘,白里透红的一张脸,弯弯的两道眉,一双凤眼,白的白,黑的黑,水汪汪的,比那雕观音像的小伙子那双眼还分明。
  那鼻子,小巧而玲珑,那张嘴。鲜红鲜红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脸蛋儿嫩得能拧出水来。
  这一位公子哥儿,打着灯笼也找不出几个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材略嫌矮小了一些。
  俊公子哥儿刚下了车,一双干净的皮靴沾上了泥,他皱了皱眉道:“这种天地,真讨厌。”
  东看看,西看看,想找块好地儿下脚,可是哪有好地儿呢。
  俊公子哥儿一下车,两匹白马上的那两个中年白裘汉子也下了马,顺手解下那个细长的革囊走过来。
  车辕上那老车把式一扬手中红葫芦,开了口:“那我就不进去了,我待在外头看车看马,你两个待会儿给我带一葫芦酒出来就行了,说完一顿又说道:”接住了!“手一松,葫芦脱手飞了出来。
  左边那中年白裘汉子扬手接住红葫芦。
  俊美公子哥儿在前,两个中年白裘汉子提着革囊在后头,好不容易的挨到十里铺门口……
  刚要走进去,那位俊公子却又停了步,凝目,他望着小伙子手里那尊刚雕好的观音像道:“好手艺!”
  小伙子抬眼咧嘴一笑:“您夸奖。”。“
  俊公子哥儿跟着又是一句:“怕是和阗玉……”
  小伙子道:“您是位识货的行家。”
  俊公子哥儿指了指那尊观音像,那双手白皙修长,手指头根根似玉,比那块和阗玉毫不逊色。
  “你这是”
  “小伙子道:”随雕随卖,换几个钱买酒喝。“俊公子哥儿一怔:“换几个钱卖,像这种玉观音卖多少钱一尊?”
  小伙子道:“哪位要是看中了,随便给都行。”
  俊公子哥儿叫道:“随便给,阁下,要知道这是和阗玉……”
  小伙子含笑说道:“谢谢您,我知道,我是和阗来的。”
  俊公子哥儿道:“你可知道。这是一尊玉观音,价值连城……”
  小伙子笑着说道:“我也知道,这种玉石是一种名贵的东西,雕刻亦是一种不俗的手艺,一尊玉观音只适于名士淑媛,我若是要价,那是俗,您说是不是”
  俊公子哥儿征了一怔,一双凤眼睁得者大凝望着小伙子,一会儿才道:“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阁下这种雅人,我不敢说买,我拿样东西换你这尊玉观音,行么?”,小伙子一抬头道:“抱歉!”
  “怎么?”俊公子哥儿忙道:“你非卖不可?”
  小伙子摇头说道:“那倒不是,只是这尊玉观音别人订了,买主正在里头歇脚取暖,出来就要拿走,我这儿正赶哪。”
  “啊,”俊公子哥儿那白里透红的脸泛起了失望神色,但旋即他两眼一睁,又道:“那……你还有没有,能不能再给我雕一尊,我能等,等多久都行。”
  “那行,”小伙子含笑点了头道:“我再给您雕一尊,只是,怕您得多等会儿。”
  刚才还讲快速,怎么如今碰上这位俊公子哥儿,却要人多等会儿?
  俊公子哥儿精神一振,好不高兴,忙道:“行,行,我刚说过,等多久都行。”
  小伙子含笑摆摆手,道:“那您请吧,雕好了我会给您送进去。”
  俊公子哥儿迈步要进十里铺,可是突然他又停了下来,望着小伙子眨眨眼道:“进去雕不好么?我请你喝一杯,一边儿喝一边儿雕。”
  小伙子摇头说道:“谢谢你,这种手艺不能分心,刀刀都要恰到好处,毫厘之差那就不算上品,也白糟蹋一块美玉。”
  俊公子哥儿点头说道:“说得是,说得是,那么我就不敢勉强你了,可千万好好给我雕一尊,我不会少给你的。”
  小伙子笑笑说道:“我只求一顿饭,多了我也未必要。”
  俊公子哥儿一怔,深深的看了小伙子一眼,没再说话,带着那两个中年白裘汉子掀帘走进了古里铺。
  小伙子又笑了,矮着身子靠到了土墙根儿。
  没多久十里铺棉布帘掀动。从里头一连走出好几个人,瞧这些人的神色,个个带着仓惶,就在这时,小伙子站起了身子,一手拿着那尊雕好的观音像,一手提着那布口袋,迈步也进了十里铺。
  如今的十里铺里只有两张桌子坐着人,那是把门的一张,跟靠里的一张。
  靠里的一张桌子上,坐着那位俊美公子哥儿,也许是十里铺里头比外头暖和,再不就是因为酒意,使公子哥儿本来白里透红的那张脸,如今更红了,像搽了胭脂似的。
  把门那张桌上,坐着那两个魁伟的大汉,两具革囊放在桌子上,两对锐利的眼神,直瞪着靠里的那张桌。
  那两个穿白裘的中年汉子则站在俊公子哥儿身后,手里仍提着那细长的革囊。
  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十里铺里的气氛扯得很紧,隐隐的令人有股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可不是么,瞧,那掌柜的跟两个伙计站在柜台边儿上,脸儿像纸一般白,浑身在打哆嗦。
  小伙子似乎没发觉到不对,他似乎也没看到,一进十里铺便低着头到了同个大汉的桌子前:“二位,这一尊玉观音雕好了。”
  两个大汉看都没看他一眼,右边那大汉道:“放在桌上,站远些!”
  小伙子一听征了一怔。可是他没多说话,依言把那尊玉观音放在了桌上,他迟疑了一下,赔笑着又说道:“二位的赏钱……”
  右边大汉砰然一声拍了桌子。转过头来一瞪眼。喝道:“聋了么,给我站远点儿,少不了你的。”
  小伙子又一证,没敢再多问,答应着向后退去。
  这时候那俊公子哥儿开了口。“阁下,请到这边儿来坐、别让疯狗咬了你。”
  小伙子似乎没听懂,眨动了一下两眼,道:“疯狗,哪儿来的疯狗?”
  嘴里说着,眼还一直在满地寻找,最后,他那双目光射落在两个大汉身上,若有所悟,轻轻的哦了一声。
  这一声哦却出了祸事,右边大汉浓眉一轩,怨声骂道:“妈格巴子。”
  一按桌子就要往起站,左边大汉伸手拦住了他,冷冷说道:“老二,你好心情。”
  右边大汉冷哼一声,没动,尽管他没动,小伙子可寒了心。
  敬鬼神而远之,退得远远的,到一张桌前坐了下去,手往下探,摸着摸着从布口袋里摸出一块玉石,竟然坐在那儿又雕了起来,根本不知道眼前有这场暴风雨即将发生。
  俊公子哥儿看了他一眼,两道长眉一皱,转眼望向两个大汉,冷冷说道:“我跟你们话在前头,既然是冲着我来的,就别跟旁人过不去。”
  左边大汉咧了嘴,笑得狰狞:“这请放心,我兄弟还怕脏了两只手呢。”
  俊公子哥儿道:“那就好,你两个是什么意思,明说吧。”左边大汉道:“没什么别的意思,我们少主把雷家堡整个儿修葺一新,只为请您去一趟!”“”那容易!“俊公子哥地道:”回去告诉你们少主一声,我最近没空!“左边大汉笑道:“鲍姑娘,以您的身份,不该说这话。”
  鲍姑娘!敢情是位姑娘,俊公子哥儿脸一红眼角扫了小伙子一下,小伙子全神贯注在玉石之间,根本就没听见。
  俊公子哥儿当即又把目光转河两个大汉,道:“这话什么意思?”
  左边大汉咧嘴道:“我兄弟已经跟到了十里铺,您该知道雷家堡的规法,您说,我兄弟敢这么空着手回去?”
  俊公子哥儿淡然一笑,道:“你们雷家堡的规矩我知道,可是你雷家堡的人也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我要说个不字就是不,谁也拿我没办法。”
  左边大汉笑道:“这个我兄弟知道,您是出了名的刚烈,只是,我兄弟为了项上这颗人头,说不得也不妨冒险试上一试了。”
  话落,伸手就去抓桌上革囊。
  突然,一个苍劲而冰冷的话声从门口传了进来:“谁敢动一动,我要谁的爪子。”
  左边大汉神情一震,手是抓住了革囊,可是他一时没敢往起拿,他问了一声:“你是……”
  那苍劲冰冷声说道:“赶车的。”
  可不是么,十里铺门口,那块棉布门审前,可不正站着那位老车把式,就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左边大汉脸色一变,居然把那只抓住革囊的手又缩了回去。
  老车把式冷哼一声道:“你两个听清楚了,今儿个我们还要赶路,没工夫……”一顿,话声修然转平和:“酒给我打好了么?”
  俊公子哥儿身后,左边那白裘汉子立即答道:“敖老,打好了。”
  车把式转望俊公子哥儿,道:“你该歇够了,咱们还得赶路。”
  俊公子哥儿转眼望了小伙子一下,小伙子那手里观音像已雕好了一半,他当即转过眼又道:“敖老,你也进来坐会儿好不,我们等这尊玉观音,马上就好了。”
  老车把式眉毛一皱,迈步就要往里走,忽然,他霍然一个大转身,一掌劈向那块厚厚的棉布长帘。
  砰然一声,棉布帘没动,老车把式自己却踉踉跄跄直退了好几步,他脸色大变,身形倒退,一闪退到使公子哥儿身前,神情紧张的望着那块棉布帘,一双老眼紧盯,一眨不眨。
  两个大双面有喜色,四眼圆睁,霍然站起,往两边一退,二人恭谨的躬下身去。
  这时,那块棉布帘往里掀起,一阵刺骨寒风刮了进来,吹得屋里一冷,能让人打心里直哆嗦。
  随着这阵刀儿一般的寒风,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是个中年人,瘦瘦的,个子高高的,穿一件灰鼠皮袍,气派阔绰,像个有钱大爷,长眉细目白净脸儿,唇上留着两微小胡子。
  他背着手,一进来便盯上了老车把式,含笑说这:“敖老好俊的听觉,还好是我,要换个别人岂不被拍上了。”
  老车把式直望着他没说话。“,俊公子哥儿的神情已不如先前那么镇定,显着他有了不安,他开了口:”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中年小胡子淡然一笑道:“马武、马威兄弟应该告诉过鲍姑娘,还用我再多说么,天色不早,晚了不好走,正好鲍姑娘自己有车,这顿吃喝挂在雷家堡的帐上,您请起驾吧。”
  俊公子哥儿霍然站起,中年小胡子脸色一沉,目光扫了老车把式和两个白裘汉子一眼道:“鲍姑娘应该不会愿意连累别人”
  俊公子哥儿脸色大变,老车把式身形突然暴长半尺,一束白胡子根根直起,神态逼人。
  俊公子哥儿忙伸手拦住了他。道:“敖老,别这样,就让我到雷家堡坐坐去吧。”
  老车把式威态倏敛,一颗白头垂了下去,没有说话。
  中年小胡子笑了,笑得得意而阴,接着:“马武、马威,护驾。”话落,他转身就要往外走。
  突然,那张桌子站起小伙子,他开了口:“喂,喂,这位,慢点儿,请留一步。”
  中年小胡子停步回身,目光一凝,道:“你叫我?”
  小伙子未语先笑,道:“我正是在叫您。”
  中年小胡子道:“你是干什么的?”
  小伙子一指两个大汉道:“这两位知道,我是卖玉观音的,您瞧,他两位照顾我的生意,一口气买了两尊……”
  中年小胡子目光扫向那两尊玉观音,两眼中突现奇光,长眉一掀,道:“好玉,好手艺。什么事?”
  小伙子道:“您夸奖,我请教一您是不是要请这位,这位鲍姑娘做客去?”
  中年小胡子道:“不错,怎么?”
  小伙子道:“我想跟您打个商量,您是不是能等一会儿。”
  中年小胡子道:“你什么意思?”
  小伙子道:“是这样的,这位姑娘买了我一尊玉观音,可是我还没雕好,所以,请你……”
  中年小胡子,啪的一声,转眼望向俊公子哥儿,道:“是么?
  鲍姑娘。“
  俊公子哥儿道:“不错,是我刚才进门的时候订的。”
  中年小胡子微微一笑道:“既然这样,我岂敢急急催驾,只是……”目光一转,落在小伙子身上,接道:“要等多久?”
  小伙子摇头笑道:“那可难说,您知道,无论什么事都是开头难,收尾也难,尤其是雕玉这种手艺,一刀不好便会前功尽弃,不但不能算上品,也白白糟蹋了一块上好的美玉……”
  中年小胡子倏然一笑道:“你是个有心人,既然你这么说,我不能等,鲍姑娘也只好不要这尊玉观音了。”
  小伙子忙摇头说道:“那不行,这是我的生意,我靠这吃饭,说什么也得等我做成这笔生意。”
  中年小胡子笑意更浓,深深盯了那小伙子一眼,笑容忽然一敛,脸色随着一沉,冷然喝道:“马武、马威,催驾。”
  两个大汉一转身,恭应一声,伸手抓起桌上革囊,大步逼向俊公子哥儿那张桌。
  小伙子迈步截了上去,道:“君子不挡人财路,几位这是存心跟我过不去,砸我的饭碗,这种事我可不答应一…”
  走到俊公子哥儿桌前几尺处一站,扬着那柄雕像小刀,望着两个大汉说道:“二位,别往前走了,要不然我把二位当观音像雕。”
  两个大汉像没听见,脚下大步依然,转眼间已逼到小伙子跟前,左边大汉冷然喝道:“马格巴子,不知死活的东西,滚开。”
  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掌,就要去抓小伙子。
  小伙子倏然一声道:“看看咱们谁滚开。”
  他一翻腕,两个大汉惊呼而退。
  再看时,两个大汉皮袄胸口处各裂了一个大口子,左边大汉更惨,骂人的是他,一脸络腮胡都被递光了。
  没人看清楚小伙子是怎么出手的,可是在场的任何一个都知道,小伙子这一手快速得惊人。
  抬手一刀不但恰到好处地在两个大汉胸口割了一个大口子,还剃去了左边大汉的一脸络腮胡,制得精光,没伤着一点肌肤,这一手令人咋舌。
  俊公子哥儿一双凤眼睁得老大。
  老车把式抬起了头,一脸的惊容。
  那中年小胡子脸上惊容一闪而逝。
  小伙子用那把雕玉小刀指着左边大汉说道:“你再敢说出一个脏字,下面就是你的鼻子了,我在这儿坐坐,生意没做成之前,谁也别想拉走我的主顾。”
  他盘腿往地上一坐,低头又雕起他的观音像。
  两个大汉定过了神,各一抖革囊,铮然龙啸,两人手里多了一柄薄而雪亮的雁翎刀,不约而同跨步欺上,各抡起一个大刀花,向着小伙子当头劈下。
  俊公子哥儿忙道:“阁下,留神,这是雷家堡的断魂刀法。”
  小伙子像没听见,仍然低头在股他的观音像,容持两柄雁翎刀接近顶门,他拿刀右手突然住上一场。
  两个大汉大叫一声抱腕而退,当当两声,两柄雁翎刀掉在小伙子眼前,血,从两个大汉的左手下头缝里渗了出来,一滴,一滴,直往下滴……
  中年小胡子脸色陡然一变,冷喝道:“你两个退下。”
  一声退字,两个大汉闪身退回桌后。
  、中年小胡子目射奇光,打量了小伙子一眼,逐步走了过来,俊公子哥儿神情一紧,道:“阁下,这人是……”
  小伙子低着头截了口,他仍然在雕那尊观音像,“韩克用,美号邪煞,雷家堡的右护法。”
  俊公子哥儿一怔,中年小胡子韩克用脸色则微微一变道:“你知道我?”
  小伙子道:“我还不算太孤陋寡闻。”
  韩克用凝注目光,道:“那么我请教”
  小伙子头仍没抬,道:“两把刀上刻着有,你随便拿起一把看看就知道了。”
  韩克用一双细目一眯,伸腿出脚,一勾一撩,一柄雁翎刀飞了起来,他伸手抓住刀柄,往刀上一看,一怔:“燕十二……”
  “对了,”小伙子道:“我姓燕,行十二。”
  韩克用冷笑一声道:“阁下,你显得小气……”
  “你错了,”小伙子燕十二道:“我在哪儿都是用这个名字,不过在和阗,跟我一块儿从小长大的那些朋友,他们都叫我十二郎!”
  “好吧,”韩克用微一点头道:“就是燕十二吧,燕朋友哪儿来?”
  燕十二抬眼,说道:“没听见么?和阗,你不看我是干什么的,吃的是什么饭。”
  韩克用道:“燕朋友真是和阗来的?”
  燕十二说得妙,道:“这还假得了,不信你可以到和阗去问问看。”
  韩克用冷冷一笑道:“燕朋友,和阗可远得很啊。”
  燕十二道:“是不近,”接着叉道:“不过只要走,迟早总有到的一天,你说是么?我不就是从那儿来的么,我还不是用这两条腿走到这儿来的。”
  说得是,韩克用微一点头道:“我请教,燕朋友跟鲍家是……”
  燕十二抬头反问道:“你可曾听说鲍家有我这个朋友,鲍家的几位也在这儿,你也可以问问他几位,以前有没有见过我。”
  韩克用道:“那么燕朋友为什么伸手管这档子闲事?”
  燕十二摇头说道:“这真是从哪儿说起,弄了半天你倒怪起我管闲事来了,我不是说过了,君子不挡人财路……”
  韩克用截口说道:“这么说燕朋友是只为生意?”
  “不错。”燕十二点头说道:“在生意没做成之前,谁也别想拉走我的主顾,没了主顾那还行,我吃什么,喝什么,到中原来为的就是这个,谁要存心砸我的饭碗,挡我的财路,说不得我只得用雕玉的手艺跟他拼一拼了。”
  韩克用冷冷一笑道:“燕朋友既然这么说,那么,你雕你的观音像,我等。”
  燕十二微微一怔,道:“怎么说,你愿等?”
  韩克用点头说道:“是的,我愿等。”
  燕十二道:“我可不敢说要等多久啊!”
  韩克用道:“不要紧,多久我都等。”他扫了燕十二手中那尊观音像一眼,燕十二手中那等观音像就剩下脚没雕了,还能等多久,他打定的好主意。
  燕十二也没犹豫的点了点头,笑笑说道:“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我没想到雷家堡的右护法这么好说话,只要不挡我的财路,不砸我的饭碗就行,你等吧,等我雕好了这尊观音像,做成了这笔生意,我马上站起来走路,这儿有桌有椅,你请随便坐坐吧,要是枯坐无聊,你可以叫一桌酒菜,自斟自饮,边吃喝边等,反正雷家堡有的是银子,吃喝不穷,花不完。”
  韩克用目光一凝,道:“燕朋友,这话可是你说的。”燕十二点头说道:“不错,是我说的。”
  韩克用没再说话,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伸手拉过一把椅子在燕十二跟前坐了下来,直瞅着燕十二,一眨不眨。
  燕十二根本没再看他,低下头又雕起了那尊观音像。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用心,既然管这件事,他应该一刀刀雕得很慢才对,可是他一刀一刀不但未见慢,反而比刚才雕得还快。
  韩克用看得有点诧异,道:“燕朋友这朋友值得交……”
  燕十二忙抬头道:“什么意思?”
  韩克用道:“燕朋友果然只是为生意。”
  “我明白了。”燕十二说道:“你说我雕得快,是不?”
  韩克用微一点头道:“不错。”
  燕十二道:“既然说我快,那我就雕慢点儿。”手上果然慢了下来。
  韩克用脸色一变,旋即说道:“燕朋友刚才说过,无论什么事,开头难收尾也难,眼看这尊观音像就要雕好,是该慢一点儿。”
  燕十二道:“谢谢你提醒我,哎哟,糟了……”
  他手上用的劲儿大了些,一刀把那尊观音像的两只脚给削了去,他抬起头来便埋怨韩克用道:“你看看,都是你跟我说话,在这里打岔,把一尊刚雕好的观音像毁了,这下不但糟蹋一块美玉,又叫我怎么交给主顾人家,说不得我只有再给人赚一尊……”"韩克用怔了一怔,旋即笑了。笑得阴阴的。“这么说我又得多等等了?”
  “可不是么。”燕十二道:“本来已经雕好了,谁叫你在这儿跟我打岔,让我分心,你多等会儿有什么要紧,要知道我得多赔上一块和阗玉,你想想着,一块和阗玉值多少两银子。”
  韩克用笑道:“我刚说燕朋友这种朋友值得交,看来我没说错,燕朋友,你真够朋友,算了,我不等了,你也别再赚了,我没工夫这儿陪你作耍……”
  说完站了起来,双臂往下一垂,道:“燕朋友、请站起来,韩某人领教领教你的雕玉手艺,今儿个你能胜过我韩某人一招半式,冲着你,我带着马武兄弟俩扭头就走,要是燕朋友你比我差点儿,今儿个我得好好交你这位值得交的好朋友。”
  燕十二抬眼凝望着韩克用,笑道:“爽快人,干脆,你早这样不就没那么多麻烦了么,说领教我不敢当,只请你在赐教的时候手下留点情,因为我是靠这雕玉手艺吃饭的。”“韩克用淡然一笑道:”燕朋友,场面话不必说得太多了,你站起来吧。“燕十二微一摇头道:“不,我有点懒,想坐在这儿陪你玩两手!”。
  韩克用脸色一变,笑道:“敢情燕朋友还挺狂、挺傲,也好,我不勉强,无论什么事,勉强了都不大好。”
  话落,他闪身便要跨步,但是他肩头刚晃,身子刚动,燕十二一个身子突然离地平射而起,直扑韩克用,一闪而回,他盘坐在原处望韩克用含笑说道、“韩右护法,承让。”
  韩克用一张脸煞白,任何人都看得见,他那一件价值不菲,名贵异常的灰鼠皮袍的领口之处,添了一道小口,这道小口是横的一道,起领,再往上移分毫,断的却是喉管。
  燕十二刚才对付马武、马威,便占一个快字,如今这一手更快得惊人,连雷家堡的右护法邪煞韩克用都来不及招架,这不能不算骇人听闻。
  突然韩克用笑了一,笑得怕人:“燕朋友,我认为你这前后三次出手有点取巧,我想看些实在的……”
  他手往下一探,抓起靠在椅子腿上的那辆雁翎刀,抬臂挺刀,刀尖真指燕十二眉心,缓缓刺了出去。
  藏十二咧嘴一笑道:“断魂刀法雷家堡人人会使,可是在韩右护法手里,这威力便绝然不同,胜过刚才那两位何止十倍。”
  嘴里说着话,他两眼凝注刀尖,一动没动。
  韩克用一把雁翎刀速得很慢,可是由于双方距离很近,不过几尺光景。所以尽管缓慢,一转眼功夫,那柄雁翎刀的刀尖,也就递到了燕十二眼前,只差半尺便刺到了燕十二眉心,只往前一递也就到了。
  可是就在这柄雁翎刀,递到燕十二眼前半尺处的时候,韩克用那缓慢的前递之势突然停了下来,明亮森寒的刀尖,就停在燕十二眼前,一动不动。
  行家一眼便能看出,雷家堡人手里这种雁翎刀不是凡铁,每一把都是百炼精钢打造而成,明亮刺眼,森寒逼人,在这种距离,应该能使人紧张,使人惊伯,使人有透不过气来之感。
  可是在燕十二脸上找不出紧张,也找不出惊怕,看到的只是镇定。岳峙一般的镇定。还有那一丝可掬也发自内心的笑容,他两眼硬往刀尖一眨不眨。
  突然,韩克用持刀右臂一振,刀尖为之一动。
  燕十二似乎没看见,依然故我。
  接着,韩克用的右管起了轻微的颤抖,那雁翎刀的刀尖也不住的在燕十二眼前晃动,只见那森寒的光亮一闪一闪的。
  而燕十二仍没动分毫。
  随着手臂的轻颤,这大冷的天,就算十里铺里暖和,该也暧和不到哪儿去,韩克用的额角竟然现了汗迹,没多久额头、鼻梁上,全是汗珠,那柄雁翎刀也抖得越见厉害。
  俊公子哥儿、老车把式、还有那两个白裘中年汉子,脸上都泛起了惊容,还有一种难以相信,而又不能不信的神色。
  就在这时侯,韩克用突然垂下雁翎刀,长吁一口气,有如释重负之慨,脸煞白,一松手,雁翎刀掉在地上,他望了燕十二深深一眼,话说得有气无力,也带点颤抖:“燕朋友,韩某人领教了。”
  扭头走了出去。
  马武、马威兄弟没顾及,伸手要去抓桌上那两尊玉观音。
  燕十二淡然喝道:“把手缩回去,你两个不配。”
  马武、马成两个还真听话,忙把手缩了回去,扭头跟了出去,转眼间,外头响起了急促蹄声,由近而远。
  燕十二笑了,挺身站了起来。
  拍拍裤子上的土,头也没回,道:“桌上这两尊玉观音,我奉送了。”
  说完把那柄雕玉小刀往腰间宽皮带里一插,提起布口袋迈步就走。
  身后响起了俊公子哥儿的急叫:“阁下,慢点儿,请留一步。”
  燕十二停步回身,含笑开口:“公子哥儿有什么见教?”
  俊公子哥儿脸一红,道:“你明明知道我是鲍家……”
  燕十二笑笑说道:“那么鲍姑娘有什么见教?”
  俊公子哥儿眨动了一下凤目,道:“你大概知道我叫鲍云凤……”
  燕十二道:“谢谢鲍姑娘赐告。”
  俊公子哥儿鲍云凤微微一怔:“这么说你不知道……”
  燕十二笑笑截口说道:“这都不关紧要,是不?鲍姑娘。”
  鲍云凤道:“那么你呢?”
  燕十二道:“我什么?”
  鲍云凤道:“你贵姓大名,怎么称呼?”
  燕十二道:“鲍姑娘刚才没听见么?燕十二,鲍姑娘要是愿意,可以叫我一声十二郎。”
  鲍云凤道:“你不愿意告诉我?”
  燕十二道:“我这不是告诉鲍姑娘了么!”
  鲍云凤摇头说道:“我不信这是你的真名实姓。”
  “鲍姑娘,”燕十二郎笑说道:“真名实姓又如何,鲍姑娘知道有个来自和阗的玉匠,十二郎,还不够么?”
  鲍云凤沉默了一下道:“你既然不愿意说,我也不愿再多问了,我还没有谢过……”
  “谢过?”燕十二笑道:“鲍姑娘,这个谢字俗得很。”
  鲍云凤道:“那您叫我怎么说?”
  燕十二道:“最好什么都别说。”
  鲍云凤道:“难道我不该谢你?”
  燕十二道:“或许该,但不必。”
  鲍云风道:“这话什么意思?”
  燕十二笑笑说道:“何不放在心里,说出来就俗了。”
  鲍云凤笑了,像乍放的花朵,美而动人。“你是个雅人,我听你的!”
  燕十二道:“整天跟玉石在一起的人怎么会俗,就算原是个俗人,长年沾尽玉石灵气,那身俗气也应该消尽了。”
  鲍云凤笑得更美,更动人,深深一眼,道:“过来坐坐。咱们多聊聊,好么?”
  燕十二微一摇头道:“抱歉,蒙鲍姑娘宠邀,我理应从命,而且受宠若惊,可是我是路过这儿,还有事儿,不能久留!”
  鲍云凤有些急了,忙道:“我还有话问你!”
  燕十二道:“鲍姑娘站在那儿问,我站在这儿答不挺好么?”
  鲍云凤似乎有点不愿意,可是她也不便强邀,沉默了一下道:“你为什么要伸手……”
  燕十二没等说完便截了口道:“我碰上了。”
  鲍云凤道:“你碰上了?”
  燕十二道:“鲍姑娘,我是靠手艺糊口,靠刻观音像为生的玉匠,老远的从和阗来中原,为的是他年多挣些回去,像我这么一个人,会愿意在中原惹是生非么,那不是给我自己找麻烦,砸我自己的饭碗么?可是我碰上了又有什么法子,再说,雷家堡人挡我的财路,拉我的主顾……”
  鲍云凤淡淡一笑,道:“十二郎阁下,你说完了么?”
  燕十二道:“鲍姑娘要是不愿意听,就在这儿也可以打住。”
  鲍云凤微一摇头道:“我不信你是碰上的,因为你知道邪煞韩克用,也分明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相信你是个靠手艺糊口,卖观音像为生的玉匠,因为你有一身极其高绝,连身为雷家堡右护法的邪煞韩克用都不是对手的武学!”
  “武学?”
  十二郎笑了,道:“鲍姑娘大概把我刚才那两手当成了武学。”
  鲍云凤道:“难道不是?”
  燕十二笑道:“鲍姑娘这是在这儿这么说,要是移到和阗,非让人笑掉大牙不可,鲍姑娘看见了。刚才我三次出手,都是取巧占个快字,这是我从小练出来的抢玉功夫,在和阗,玉石没主儿,谁抢得准,谁快,大块的玉石就是谁的……”
  鲍云凤道:“我没有去过和阗!”
  燕十二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哪年鲍姑娘去一趟就知道了”
  鲍云凤微微一笑道:“那么刚才那一式飞身扑刺……”
  燕十二道:“鲍姑娘,玉石可不一定都在平地,有时候还要跳起来抢的。”
  “好话。”鲍云凤道:“那么刚才韩克用演断魂刀法,你阁下静坐地上,无懈可击,让韩克用找不出一点下手的破绽,这可是……”
  燕十二笑笑说道:“鲍姑娘,我那是静坐不动,我是吓呆了,谁知道身为雷家堡右护法的邪煞韩克用反被我唬住了。”
  鲍云凤道:“我明明知道……你要知道,你无论怎么说,怎么瞒,那都没有用的,鲍家也是个武林世家,鲍家的人都不是庸手。”
  燕十二道:“鲍姑娘。你问完了么?”
  鲍云凤道:“你急着走?”
  燕十二道:“是的,鲍姑娘,我不能久待。”
  鲍云凤道:“我想请你到我家去盘桓几天,做几天客!”
  燕十二道:“谢谢的姑娘的好意,我说过,我是路过,还有别的事儿……”
  鲍云凤道:“你知道,我还要往西去,难免不碰上雷家堡的人,雷家堡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你能让我再落进他们手里么?”
  燕十二微微一笑道:“说句话鲍姑娘别生气,刚才我是碰上的,不得已,我不愿惹是生非,更不会自找麻烦,往后的事我不管了。”
  鲍云凤听得一怔,就在她这一怔神工夫,燕十二提着他装玉石的布口袋已然出了十里铺。
  鲍云凤定过神来,大喝一声:“喂,十二郎,你等等。”
  腾身从桌上掠过,直扑十里铺门口,掀开棉布帘一看,又怔住了,路上空荡荡的,从东到西,哪有一个人影儿。
  这燕十二的确占个快字,无论哪回事儿,他都够快的。
  身后响起了老车把式话声:“姑娘,咱们碰上了奇人。奇人奇行,咱们也别追了,回去吧。”
  鲍云凤霍然转过了身:“回去?”
  老车把式造:“正如您所说,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鲍云凤双眉一扬,道:“雷玉龙他以为劫捞了我就能成事,他这是做梦!”
  老车把式道:“姑娘,他用这种手法固然不能成事,可是万一您真落在他手里,那……那可不大好,您说是么?”
  鲍云凤脸色一变,沉默了,沉默半晌,转身要往外走,突然一眼瞥见桌上那两尊玉观音,她迈步走过去一手一个,拿起那两尊玉观音。转身走了出去。
  她默默的上了车,两名白裘汉子也默默的上了马,老车把式登上车辕也默默的掉转了车头……
  可是,车头刚掉转过来,大道西头出现了六个黑点。
  那是六人六骑,风驰电掣般的往这边驰了过来。
  两个白裘汉子脸色一变,道:“敖老,他们来了。”
  那坐在车辕上的老车把式神色凝重,道:“我看见了,你们俩后面护车,我要赶一阵……”
  只听车里传出鲍云凤话声:“敖老,我不走,别败了鲍家的名头。停下车别动,我要看看他们敢把我怎么样。”
  就在这两句话工夫,那六人六前已驰进了五十丈内,现在再走也来不及了,老车把式没回头,道:“你两个到车两边来,没我的话不许轻动。”
  那两个白裘汉子应了一声,放马驰向马车左右。
  那六人六骑来得好快,两个白裘汉子刚到马车左右,铁蹄溅起一地泥泞,那六八六骑已然擦着马车旁边掠过,然后一起作飞旋,停了下来,前一后三,最后是两个。
  前面是一匹白马,高头,神骏,较上是位俊美年轻人,皮抱、皮帽、皮靴,袖口卷着,左手无备指戴着一枚乌黑乌黑的指环。
  后面三骑,一色黑马,右边是邪煞韩克用。
  居中是个身穿皮袍,肤色黝黑的干瘪瘦老头,相貌平庸,一点也不起眼,可是那双眼律税利的吓人。
  左边是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红面老者,狮鼻海口,威态逼人。
  最后那两骑,则是装束打扮,个头儿跟马武、马威两兄弟同样的两个大汉。
  就是六人六骑,排在路中央,拦住了马车。
  马停,前面的白马上那俊美年轻人冷冷开了四:“敖老,你没看见我么?”
  老车把式白眉轩动了一下,白胡子也为之一抖,他坐着没动,淡淡说道:“赶车的见过雷少堡主。”
  敢情这位是雷家堡的少堡主,那怪不得。
  俊美年轻人冷冷一笑道:“敖光,你好大的架子,你家姑娘呢?”
  老车把式敖光还没有开口,车里已然传出鲍云凤冰冷话声:“雷玉龙,你的架子也不小。”
  俊美年轻人雷玉龙笑了,这回不是冷笑:“鲍家妹子,那要看对谁了……”
  鲍云凤冷笑说道:“对别人我不管,也管不着,对我鲍家的人,你少逞威风,少摆架子。”
  雷玉龙笑笑说道:“当着鲍家妹子,我怎么敢?”
  话锋一转,道:“鲍家妹子,隔着车篷说话,这不大好吧?”
  评然一声,车篷掀开了,鲍云凤出现在车门口,道:“我出来了,你怎么样?”
  雷玉龙道:“鲍家妹子这话……我敢把鲍家妹子怎么样,我没有别的意思,听说鲍家妹子在这儿,我赶来看看,顺便也找个人……”
  鲍云凤道:“我那位十二郎?”
  雷玉龙点点头说道:“不错,就是找他。”
  鲍云凤冷冷说道:“你来迟了一步,人家已经走了。”
  雷玉龙哦的一声道:“是么?”周光扫向十里铺!
  那红脸老者沉声说道:“进去看看去。”
  那两个大汉增身离鞍而起,直扑十里铺掀帘走了进去,转眼又从十里铺里掠了出来,落在马前躬下身去。“禀少主,没人。”
  雷玉龙双眉一扬。道:“这么说我真来迟了一步?”目光一凝,望着鲍云凤道:“我没想到鲍家妹子交上这么一个朋友……”“鲍云凤道:“是又怎么样?”
  雷玉龙道:“鲍家妹子怎么老爱说这句话,我不是说了么,我敢把鲍家妹子怎么样?”一顿,接道:“鲍家妹子,听说你这位姓燕的朋友,有一身不俗的所学。”
  鲍云凤道:“这你别问我,问间移雷家堡的那位有护法就知道了”
  韩克用脸一红,倏又转白。
  那高大红脸老者突然冷冷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路江湖的人哪有一个能保长胜不败的,鲍姑娘这位朋友走得嫌早了些,我特地赶来领教,没想到……”
  那干瘪瘦老者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的开了口:“只要请到鲍姑娘,你还愁没有机会领教鲍姑娘朋友的绝学么?”
  说的是,高大红脸老者鞍上欠身,道:“多谢指点。”
  雷玉龙一扬手,止住了身后的话,望着鲍云凤道:“鲍家妹子,这儿离雷家堡不远……”
  鲍云凤道:“你想怎么样?”
  雷玉龙道:“鲍家妹子怎么老爱这么说,我只是想请鲍家妹子到雷家堡住上几天,做几天客去。”
  鲍云风冷然说道:“好意心领,我没空,下回再说吧。”
  雷玉龙道:“鲍家妹子难得出来一趟,雷家堡近在咫尺……”
  鲍云凤道:“就是在我眼前,我不想去就是不想去,敖老,走。”
  车辕上老车把式敖光一声答应挥起了鞭,赶起马车直往前冲去。
  那干瘪瘦老头儿冷冷一笑,高大红脸老者驰马越前,挥掌扣住了套车马的双辔头,那匹营车马立即被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鲍云凤险上变了色,冷叱说道:“雷玉龙,你这是算什么?”
  雷玉龙淡然一笑道:“没别的,鲍家妹子,我这人好客,你不愿到我雷家堡去,我只有硬请了……”
  转眼望向敖光,道:“敖光,你下来。”
  敖光高坐车辕上没动,道:“雷少堡主叫赶车的下去,是什么意思?”
  雷玉龙道:“我让你回鲍家报个信儿去,就说鲍姑娘让雷玉龙请走了”
  敖光白眉一转,道:“少堡主如有所令谕,赶车的焉敢不遵。”
  突然抖鞭而起,直向高大红脸老者那控辔右手腕抽去。
  高大红胜老者浓眉双耸,叫一声:“大胆!”
  韩克用冷笑越前,闪电探掌抓住鞭梢,沉腕一抖,喝道:“下来。”
  敖光身形一震,人离了车辕飞起,直向马车左前方落去,他没有摔着,但是够难堪的,老眼暴睁,猛张,就要扑,鲍云凤忙开口喝道:“敖光,别动!”
  敖光没动,鲍云凤接着说道:“既然雷少堡主有这么一番好意,我就到雷家堡去住几天好了,你带他们两个回去说一声。”
  敖光威煞倏敛。欠身应道:“是,姑娘。”
  雷玉龙笑了。“鲍家妹子要是早这么好说话,不就没事儿了么?”
  离鞍腾起,直上车辕、坐稳、控缰、抖鞭喝道:“开道。”
  干瘪瘦老者偕同韩克用、高大红脸老者,带着那两个大汉立即向来路驰去。
  这里,雷玉龙调转车头。抖缰、鞍马,赶着马车跟了去,转眼间成了一个小黑点。
  敖光眼看雷玉龙赶着马车去远,老脸上突然浮现一丝异样神色,这丝异样神色令人难以言喻。说不出那是什么。
  一声“走”字,带着两个穿白裘的中年汉子往东驰去。
  雷家堡的人走了。
  鲍家的人也走了。
  在那十里铺的后屋瓦面上冒起了一条人影,赫然是那位自称燕十二的小伙子,他皱着眉锋,像是在思索什么,旋即,他飞身惊起,越过十里铺的屋脊直落在大道上。踩着满地的泥泞,横过大路,往南边荒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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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雷家堡
  天快黑暗了,阴沉的苍空显得更低,风也似乎比白天更刮大了许多。呼啸着掠过,像鬼哭,刮得老树那光秃秃的树枝直打哆嗦。
  五骑开道,一辆马车驰抵了这连绵近百里,峻岭插天的山脉下,沿着山下的那条路走了一阵之后,忽然转进了一处山口里。
  山口里,是条小狭长的谷地,谷地里也满是泥泞,还有那数不清的蹄印。
  这谷地不是笔直的一条,带着点境蜒曲折,马车在这狭长的谷地里走没一盏菜工夫,谷地忽然开阔,眼前苍茫的一片暮色里,也呈现有两盏大灯。
  这两盏大灯挂在一个石堡的大门口,挂得老高,要不是山挡着,几里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座石堡的坐落处是一个圆形的谷地,石堡背依孤峰,面对那条长长的谷口,占地很广,不但宏伟,还带着慑人的阴森。
  这座石堡的本身,硬是一大块,一大块的石头所砌成,在暮色里就像一尊静伏的巨兽,那两盏灯就像巨兽的眼,那高大的铁门也像极了巨兽的獠牙。
  这时候,石堡的两扇门关闭着,当五人五骑导着马车快抵堡门的时候,两扇铁门豁然大开,五人五骑导着马车顺利的,一阵风般驰进了石堡。
  石堡里,中间是一大片空地,石头砌成的屋子都分布在四周,靠里另有一片高墙跟一个石门,想必那通往后堡。
  是,不错,五人五骑导着马车从石墙的那个门驰了进去,这时候再看,只一片石墙,前后的景象便绝然不同。
  石墙后的这一半,就像个大户人家的宅院,亭台楼阁,应有尽有,无所不备,而且都筑得美轮美奂,富丽堂皇,有九曲的雕栏小桥,有环回交错的画廊,有……一句话,较诸神仙府,王侯家毫不逊色。
  这时候,在后堡的那一片空地上,背着手站着一个身穿皮饱,长眉细目,长髯五缕的瘦削老者,他的身旁站着两个大汉,右腕上却用布裹着,正是马武、马威兄弟俩。
  马车还未停稳,那五人已然翻身下马,老远的便躬下身去,瘦削老者视如未见,两眼直望着那辆单套高篷马车。
  马车直驰瘦削老者面前,把车停稳,雷玉龙跳下车含笑道:“爹,贵客请到了,好不容易啊。”
  那瘦削老者锐利目光来回一扫,道:“哪一个呢?”
  雷玉龙道:“我们迟到了一步,那小子走了。”
  瘦削老者长后一轩,凝注车篷道:“请贵客下来吧。”
  雷玉龙转身掀开车篷,道:“鲍家妹子,雷家堡到了,我爹在这儿接你呢,请下车吧。”
  车里,易钗而弁,一身公子哥儿打扮的鲍云凤寒着脸,捧着两尊观音像纵出了车篷,她刚要下车,瘦削老者脸色陡然一变,突然抬手说道:“鲍侄女儿请等一等。”
  鲍云凤抬眼望向瘦削老者。
  瘦削老者转望雷玉龙道:“玉龙,送鲍姑娘回去。”
  雷玉龙一怔,道:“怎么说,爹”
  瘦削老者冷然喝道:“我说送鲍姑娘回去。”
  雷玉龙一脸诧异之色,但他不敢多问,迟疑了一下,转身登上了车辕,道:“蒙老,你三个护车,跟我去。”抖缰挥鞭,掉转车头驰了出去。
  瘦削老者适时招手说道:“蒙二弟留下,蒲三弟跟克用去,路上要小心。”
  那干瘪瘦老头儿没动,高大红脸老者跟韩克用上马跟了出去。
  望着马车出了后堡,瘦削老者转望干瘪瘦老头儿道:“蒙二弟可看见了?”
  干瘪瘦老头儿道:“堡主是指鲍家丫头怀里那两尊……”
  瘦削老者微一点头道:“克用、马武兄弟俩回来禀报,先前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是他没错了。”
  干瘪瘦老头儿道:“您相信他还活着?”
  瘦削老者道:“除了是他,谁有那么好的手艺,谁又会没事儿,尽雕观音像?”
  干瘪瘦老头地道:“堡主,听说那小子不过廿来岁……”
  瘦削老者道:“那或许是他的传人,我相信别人决没这么好的手艺……”一顿接问道:“那一个叫什么来着?”
  干瘪瘦老头儿道:“燕十二,这名字够怪的,我不信……”
  瘦削老者道:“燕十二,这个名字的确够怪的,似乎跟他也扯不上关系,只是,错非是他,别人教不出这么好的手艺。”
  干瘪瘦老头儿道:“要照您这么说,鲍家这丫头怀着两尊玉观音到咱们堡里来,恐怕不是巧合。”
  瘦削老者脸色一变,道:“不错,难道说他知道当年……”
  锐利目光忽然一转,往左前方十来丈处,画廊尽头那暗处里扫去,那干瘪瘦老头儿似乎也很是机警。
  用眼角余光跟着扫了过去,那儿一个黑影一闪而没。
  瘦削老者淡然问道:“看见了吗?”干瘪瘦老头儿微一点头笑道:“看见了,是她。”
  瘦削老者道:“蒙二弟可知道该怎么做了?”
  干瘪瘦老头儿道:“我知道,跟堡主跟了这么多年,这一点心意还能猜不透么?”
  瘦削老者道:“那么我把这件事儿交给你了!”
  干瘪瘦老头儿躬下身去。“您放心,绝对错不了。”
  瘦削老者道:“快去吧,别让她抢在前头,着了先鞭。”
  干瘪瘦老头儿答应一声,转身而去,转眼间消失在后堡西边暗影里。
  夜色很快的降临了,在这山谷里,夜色垂得要比外头更低,黑得也比外头更快,石堡里,灯一盏接一盏的亮了起来。
  在前堡与后堡之间,紧接着那片石墙,有一座矗立着的黑东西,顶头高出石堡周围的那道墙不少,少说也在二十丈以上,那是一座缭望塔,又像钟楼的建筑,也是一块块石头所初成。
  在这建筑之下,有一个圆形的门,门半关着,透着灯光,藉着灯光看,门口站着两个手提雁翎刀的大汉。
  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还用禁卫。
  步履响动,从暗影里走出个人,直奔这塔一般的建筑,是个穿着朴素,鸡皮鹤发的老太婆,这位老太婆看上去年纪至少也在六十以上,可是绝没有一点龙钟老态,步履之间稳健轻快,尤甚于年轻人。
  她左手提着一个木头盒子,到了那圆形门前右手一翻,掌心里托出一块黑黝黝两三寸见方之物,往那两个提刀大汉眼前一递,冷冷说道:“看清楚了,这是你们雷家堡的令牌。”两个提刀大汉往她掌心里看了一眼,随即一名大汉掀开了木盒盖子,木盒里,放着一个带盖儿的小磁坛子,边儿上还放着一个调羹儿,两个大汉一句话没说,盖上木盒缩回了手。
  老太婆提着木盒进了圆形门,一边走还一边冷冷的嘟呢:“多少年了,每一回都得亮这劳什子,我都烦了……”
  进门便是盘旋而上级级的石梯,墙上隔不远便是一盏灯,把石梯的每一阶照得清清楚楚。
  老太婆拾级而上,拐过弯儿,她突然加快了步子,一溜烟般转了上去,转眼工夫之后,她停在一处,爬这么高,跑这么快,她跟个没事人儿一般。
  这地方,似乎是这座石头建筑的最高处,顶上尖尖的,一圈儿四个天窗,小得连头都伸不出去,别处没窗户,透气全靠那四个小天窗,眼间牢房似的。
  这地方的摆设可不差,除了一围石墙有点不像样之外,其他的跟个大户人家的卧房没两样。这儿地方不大,可是,卧房里应该有的东西,这儿都有,真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迎面一张软榻上,一位绝色少女正拥被斜斜的倚在那儿,这位姑娘,年纪十八九,柳眉凤目,悬鼻樱口,美极。只是脸色苍白,像刚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她太清瘦,但瘦不露骨,只显得身子很弱,看样子一阵风吹来能把地吹倒。
  几上的灯,不住的摇晃着,那是从天窗里灌进来的风,这种天儿,在这透风的高处,这么弱的身子,难怪她要盖被子。
  其实,在这种地方,清冷、枯寂、无聊,她除了在榻上躺着,拥被斜倚,她能干什么。
  老太婆提着木盒上来,她大概是见惯了,倚在软榻上没动,只淡淡的说了句:“奶妈,又给我送吃的来了。”
  老太婆把木盒往几上一放,掀开盖从里头端出那小瓷坛儿,一手调羹,一手持着瓷坛,往榻上一放,道:“姑娘,您先喝几口,我告诉您件喜讯儿!”
  姑娘坐了起来,拉了拉被子道:“这么大了,哪能老让人喂,我自己喝吧。”
  她接过了瓷坛跟调羹,纤纤玉手,白皙修长,指指晶莹,柔若无骨,她轻轻的喝了一口,然后问道:“奶妈,是什么喜讯儿?”
  老太婆未语先一阵激动,道:“姑娘,玉观音出现了!”
  姑娘一怔,停了调羹,圆睁凤目,急道:“玉观音出现了,真的?”
  老太婆道:“这么大的事儿,我还敢骗您不成……”
  姑娘忙又问道:“在哪儿?”
  老太婆往下指了指,道:“就在下头。”
  姑娘一下子又坐直了一些,道:“奶妈,你是说在雷家堡里?”
  老太婆点了点头道:“就在这短命的贼窝里,我从那儿过,没想到让我看见了,我可有整整十年没看见它了,真是天可怜……”
  老眼一红,泪光跟着出现在眼眶里,她拉袖子擦一擦,然后又道:“怕也是这般贼的报应到了……”
  姑娘眨动了一下凤目,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奶妈,你是怎么看见的,是谁……”
  老太婆吸了一口气,平静一下激动的情绪,道:“是这样的,姑娘,刚才我从后堡过,看见雷振南那老贼带着他那两个爪牙背着手站在后堡那块空地上,这种天儿,既没有雪景又没有月亮,他站在那儿干什么,我当时心里就动了疑,打算躲在暗影里多看看,我刚躲进暗影里。他那三个大爪牙,跟他那儿子赶着一辆马车驰进了后堡,马车停稳后,从车里出来个穿着男人衣裳的姑娘,听他们称她叫鲍姑娘,大概是当世三大家,河北鲍家姑娘,那两尊玉观音就抱在那位的姑娘怀里……”
  姑娘静听至此,忍不住插口问道:“玉观音怎会抱在鲍家姑娘怀里,又怎么会是两尊?”
  老太婆摇头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玉观音没有错。”
  “奶妈!”姑娘凝目问道:“世上玉观音可多的是,鲍家既是当世三大家之一,家里不会没有古玩玉器!”
  老太婆摇摇头说道:“不,姑娘,这两尊玉观音跟别的观音像不一样,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而且这两尊玉观音的手艺,也是绝无仅有……”
  姑娘道:“奶妈,天那么黑,你站得又不近—…。”
  老太婆道:“姑娘,您忘了奶妈是个干什么的了,学武的哪一个没有一双锐利的眼,何况奶妈是个老练家子了。”
  姑娘道:“这么说,你没有看错,确是跟咱们有关的那种玉观音?”
  老太婆毅然点头说道:“绝不错,姑娘,要是错了,奶妈愿意把眼珠子挖出来。”
  姑娘沉吟了一下道:“奶妈,这位鲍家姑娘现在呢?”
  老太婆道:“对了,我忘了告诉您,鲍姑娘没下车就走了,是雷振南老贼让小贼把她送回去。”
  “走了?”姑娘眉锋为之一皱,道:?这怎么办?我本想让你问问她,那两尊玉观音怎么来的,如今这……“一顿,话锋忽转,道:”奶妈,记得我到雷家堡来的时候才十岁,我只知道跟玉观音有很密切的关系,这也是你告诉我的,别的我一无所知,这件事究竟是……“老太婆脸上的神色有点异样,迟疑了一下道:“姑娘,当年您还小,我也不能告诉您那么多。其实,我也只知道当年家里遭了变故,夫人,还有您一个妹妹跟咱们失散了,咱们落在雷家堡,夫人跟二姑娘不知下落,没有音讯……”
  姑娘截口说道:“这我知道,可是我不知当年家里究竟遭了什么变故?”
  老太婆道:“就是遭了贼,抢人的贼。”
  姑娘诧异的道:“抢人的贼?”
  老太婆道:“咱们不是被老贼雷振南抢到雷家堡来了么?”
  姑娘道:“这么说我娘跟我妹妹也是被人抢去了?”
  “怕是。”老太婆微微点了点头:“可是就不知道她二位被什么人抢去了。”
  姑娘道:“这么说雷振南该是我们的仇人?”
  “不错,姑娘。”老太婆点头道:“他是咱们家不折不扣的仇人。”
  姑娘沉吟一下道:“这我就不懂了,雷振南当年所以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目的,可是到如今已整整十年了,我也在他雷家堡长大了,他除了把我囚在这地方,不许任何人接近我之外,供我吃穿,简直把我待若上宾,怎么没见他对我怎么样啊?”
  老太婆冷笑一声道:“这老贼岂会安着好心,也许还没有到时候呢!”
  “还没有到时候?”姑娘道:“他究竟为了什么?有什么企图,你知道么?”
  老太婆沉默了一下,道:“说真的,姑娘,我只知道他是咱们的仇人,还真不知道他把咱们抢到雷家堡来,一囚十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姑娘呆了一呆道:“怎么,奶妈,你也不知道?”
  老太婆苦笑道:“我当面也问过那老贼多少次,只是他不肯说。”
  姑娘沉默了,半晌之后问道:“那么我跟这观音像……”
  老太婆道:“我也只知道这玉观音像再现的时候,就是咱们脱困离开雷家堡的时候,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姑娘说:“这么说,你也不知道我跟这玉观音像究竟有什么关系?”
  老太婆似乎有难言之隐,迟疑了一下,摇头说道:“姑娘,我不太知道。”
  姑娘道:“那么我爹呢,我只听你说过我娘,我记得我也只见过我娘,却没有见过我爹,我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是个干什么的?”
  老太婆沉默了一下道:“姑娘,我只知道您刚记事儿的时候,老爷就没有跟夫人住在一起了……”
  “怎么?”姑娘微微一怔,忙道:“我刚记事儿的时候,我爹就没有跟我娘住在一起了,为什么?”
  老太婆脸色有点阴沉,道:“听说他们二位间的感情不大好……”
  姑娘哦了一声道:“我爹跟我娘的感情不大好?”
  “其实……”老太婆道:“姑娘,是老爷对夫人不好,起先,夫人一直是逆来顺受的,可是后来,也就是您刚记事儿的时候,夫人实在受不了,忍不住了,悲愤之下,就带着您跟二姑娘愤然离开老爷……”
  姑娘道:“原来是这样,那么我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是个干什么的?”
  老太婆摇头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怎么?”姑娘道:“你也不知道?”
  老太婆道:“不瞒姑娘说,我是在夫人离开老爷之后才跟了夫人的。”
  姑娘道:“那么,我娘没有跟你提过我爹么?”
  老太婆道:“夫人告诉我的,也就是我刚才告诉姑娘的,夫人没多提一个字,所以,我也只知道这么多。”
  姑娘皱了眉道:“那么我姓什么,你总该知道吧,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只知道自己叫球儿。”
  老太婆道:“我只知道,夫人娘家姓董,却不知道老爷姓什么,夫人也从没提过。”
  姑娘道:“奇怪!我娘为什么从不提我爹……”
  老太婆道:“也许因为夫人跟老爷的感情不大好吧。”
  姑娘道:“感情不好,也不至于提都不提啊。”
  老太婆做一摇头道:“姑娘不知道,您年纪也还轻,只有感情之不和睦才能拆散一对夫妻,而且感情这两字,对一个女人来说……”一顿,接道:“我不说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姑娘将来就会知道的。”
  姑娘没多问,沉默了一下道:“那么咱们如今……”
  老太婆双眉一扬道:“是离开这贼窝的时候了,我今夜就护着您离开这雷家堡。”
  姑娘诧声说道:“今夜就走,你护着我走,难道没人来救咱们?”
  老太婆道:“谁会来救咱们?”
  姑娘道:“那玉观音像……”
  “姑娘,”老太婆道:“玉观音像再现,只是在寻找咱们,是让咱们看到玉观音像之后,藉着玉观音像的来路去跟那玉观音像的主人会合,玉观者再现,也表示它的主人还不知道咱们在什么地方,要是知道,咱们见着的就是它的主人而不是它了。”
  姑娘道:“这么说,咱们离开这儿之后,只有找那位鲍家姑娘去了?”
  老太婆点头说道:“不惜,姑娘,因为她知道玉观音的来处。”
  姑娘道:“你看咱们能走得出去么?”
  老太婆双眉一扬,两眼微睁道:“应该能,就是不能也得闯闯试试。”
  姑娘看了老太婆一眼,道:“既然闯,咱们为什么不早……”
  老太婆道:“姑娘是问我为什么不早护着姑娘离开这贼窝?”
  姑娘点了点头。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姑娘不知道,那是因为我不知道玉观音像的主人还在人世,纵然咱们离开了这贼窝,能到哪里去,又能怎样?如今不同了,玉观音像已再现,那表示它的主人还在,这样壮了我不少胆气,也给了咱们依靠,给了咱们仗恃……”
  姑娘道:“玉观音像究竟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为什么找咱们,这你一点也不知道么?”
  老太婆道:“玉观音像眼姑娘有什么关系,我不清楚,至于为什么我咱们,大概是看看咱们是不是还在人世……”
  姑娘道:“还在人世又怎么样?”
  老太婆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姑娘道:“你既然不知道玉观音像跟我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找咱们,你又怎么知道它是在找咱们呢?”
  老太婆手一扬,旋即说道:“因为我知道这玉观音像跟姑娘很不寻常。”
  姑娘道:“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太婆道:“这早在当年我听夫人提过,夫人就藏着一尊玉观音像,珍逾性命,平常都深锁在箱子里面,只有在每年的七月七日晚才拿出来把玩一阵……”
  姑娘道:“每年的七月七日,为什么在每年的七月七日才……”
  老太婆摇头说道:“这我怎能知道。”
  姑娘皱了眉锋,沉默了一阵之后才道:“我娘跟我妹妹不知道在哪儿,也不知道她老人家跟我妹妹知不知道玉观音像已然再现。”
  老太婆缓缓的说道:“我也在这么想,只希望她二位也看见了玉观音像……”
  喜的远处传来一阵梆柝声。
  老太婆神情一震,道:“姑娘,时候不早,收拾收拾咱们走吧!”
  姑娘看看四下,道:“奶妈,咱们还有什么好收拾的么?这儿的东西全是雷家堡的……”
  老太婆一点头道:“说得是,他雷家的东西咱们一样不沾,贼窝里的东西咱们也一样不能带,免得沾上一身贼气……”顺手抓起了一件衣裳,道:“这一样不能不用用!”
  一连几扯,把一件上好的衣掌扯成了~条条的布条,然后把一条条的布条连接打成了结,接道:“姑娘,您请趴在我背上,让我背您,这样咱们好图。”
  姑娘忙道:“那怎么能行?我这么大个人……”
  老太婆笑道:“姑娘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再有两个姑娘这么大的人我也背得动,再说这样也比较好闯。”
  姑娘道:“奶妈,咱们可不能从他雷家堡的大门大摇大摆的出去啊。”
  老太婆道:“我知道,这个您放心,背着像您这么大个人儿,穿房超脊还不是难事,这要是难事,奶妈白混大半辈的江湖了,什么都别说了,时候不早了,您访上背吧。”
  姑娘没说话,迟疑了一下,从床里拿了一件衣裳穿好,外头又罩上一件风单,这才从床里头抽身趴在老太婆背上。
  容姑娘趴好,老太婆用那条长长的布条五花大绑般的把姑娘勒个结实,然后她回身四下扫了一眼道:“姑娘,咱们没忘自己的东西吧?”
  姑娘道:“咱们自己又有什么东西……要不是这儿是雷家堡,雷振南又是咱们的仇人,我还真是有点儿舍不得离开这儿。”
  老太婆叹了一口气道:“也难怪,整整十年了,您等于是在这儿长大的……”顿了顿接道:“姑娘,这些布条可未必结实,您提醒了我,咱们要走了,待会儿您要是不敢看,把眼睛紧闭起来好了。”
  姑娘当真把一双凤目合闭起来,道:“走吧,奶妈。”
  老太婆没再说话,背着姑娘拾级而下,那盏灯,还让它亮着。
  上来的时候像一溜烟,下去的时候也不慢,老太婆背着姑娘这么大个人,步履仍是那么轻捷,没有一点累赘的样子,看来这位老太婆当年必是一位叱咤纵横,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
  转眼工夫到最后面一个拐弯处,老太婆停了步,沿着墙往下看看,门外那两个大议提着雁翎刀,仍站得笔直。
  姑娘低低说道:“奶妈,怎么不走了?”
  老太婆低低应道:“门口有人,我得想法子先把这两个收拾了。”
  姑娘忙道:“奶妈,你要杀人?”
  老太婆道:“一窝儿贼,杀一个,少一个,要是您不愿意我杀人……”
  姑娘道:“别杀他们,只要咱们走得出去就行了。”
  老太婆道:“姑娘心真好,我像您这么大的时候也跟您一样,心软得不得了,踩死一只蚂蚁也心疼半天,可是后来在江湖上看多了,见多了,血腥事儿到处都有,咱们对人好意,人家可时时想害咱们,心肠也就不得不硬起来了。”一顿接道:“这时候了我还跟您唠叨这些,真是,您抱紧我,我可要闯了。”
  姑娘忙把眼一闭,一双粉臂也随之紧了一紧。
  老太婆没再说话,一闪身掠下,直窜了出去,穿得那两个大汉发觉不对,老太婆的左右双手已落在他两个的头顶上,两个立即木立了一对,干净而利落。
  老太经不稍慢,制服了两个大汉之后,立即折身向左,投身而起,直上那边石头墙,石头墙上展开身法,很快的又到了堡墙下,从这道石头墙往上翻,不过二三丈高低,所以她轻易的翻上堡墙窜了出去,没受一点阻挡,也没惊动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在雷家堡整整待了十年,今夜才算脱离了樊笼,这么容易,容易得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可是这时候在雷家堡大门口上,也就是堡墙上一处暗影里,并肩站着两个人,这两人清清楚楚地看见老太婆背着姑娘翻过堡墙跃出了雷家堡,可以说从老太婆冲出那座石头建筑,以快速无比的闪电手法制服那两个大汉的那一刻起,老太婆的一举一动,无不清晰地落在他两个人眼中,可是他两个人没有叫嚷,也没有阻拦,真似没看见一般。
  这两个人,一个是那干瘪瘦老头儿,一个是中等身材,满睑机警精干还带着点狡黠阴险的中年汉子,他穿一件黑衣,左额上有一条刀疤。
  老太婆背着姑娘翻出了雷家堡,那干瘪瘦老头儿开了口,话声很低,也带着点冷意:“记住,把情形随时传报回来,无论遇上什么情形,绝不准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坏了全盘,知道吗?”
  那刀疤汉子目光炯炯,锐利的眼神望着堡外那一片荒凉夜色,道:“您放心,只要有一点差错,您唯我是问就是。”
  干瘪瘦老头儿接着道:“去吧!”
  刀疤汉子应声欠身,一头翻了下去,连一点声息也没有带出,就像这堡墙上根本没他这个人似的。
  刀疤汉子翻了下去,干瘪瘦老头儿身后多了个人影,干瘪瘦老头儿回身哈下腰去:“你还没歇息?”
  “还没。”那人道:“她们出去了?”
  干瘪瘦老头儿道:“是的,刚出去。”
  那人道:“谁跟去了,刀疤跟去?”
  干瘪瘦老头儿道:“是的,我觉得他比较合适。”
  那人微一点头道:“你的眼光不错,张千在堡里这多年,无论大小事,表现一直很不错,我预备找个机会提拔提拔他。”
  干瘪瘦老头地道:“那是您的恩典。”
  那人干咳一声道:“你是怎么交代他的?”
  干瘪瘦老头地道:“我让他随时回报,绝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好,”那人一点头道:“只不知那老少两个落在哪儿了,藉着这两个,也许会找着那两个,只要找着那两个……”
  干瘪瘦老头儿道:“您是天下第一人,雷家堡也就成了天下第一堡了。”
  那人笑了,笑得很轻微,道:“我不敢奢望那么多,只希望尽快的找全了她三个,把她三个往高处一送,往司徒大人手里一交,我的差事就算完了。”
  干瘪瘦老头儿道:“我不这么想,我认为再大的功劳,再重的赏赐,就是来件御赐黄马褂,也不如这天下第一人的荣衔。”
  那人似乎不愿意多说下去,干咳一声道:“要知道,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咱们的机会不多,玉观音像已然再现,很快的就会传遍江湖每一个角落,那老少两个要是落在别人的手里,别人也会采取行动……”
  干瘦瘦老头儿道:“这个我想到了,您放心,就算别人把这两个也弄了去,也起不了一点作用……”
  那人“哦”的一声道:“怎么?”
  干瘪瘦老头儿明阴笑道:“我把您的独门玩意儿用了些……”
  那人眉锋一皱道:“怎么?仍用了那东西……”
  干瘪瘦老头儿道:“我没来得及禀报,您别怪罪。”
  那人道:“要知道,那东西没有解药。”
  干瘪瘦老头地道:“不是听你说过,老夫人那儿有了。”
  那人脸色一变,目中发出精光,道:“蒙二弟,我说过多少次,不许提……”
  干瘪瘦老头儿道:“这儿只有您跟我在,又没旁人……”
  那人目中精光大盛,干瘪瘦老头地忙欠身说道:“我知道,您别生气。”那人目中精光倏敛,沉默了半晌始道:“不错,老夫人那儿是有,可是那等于没有,她不会给我的,哪怕是一颗……”
  干瘪瘦老头儿道:“您料该有张方儿。”
  那人道:“方儿是有,可是那也握在老夫人手里,我这儿却没有见过,当年配药都是老夫人亲自着手,任何人不得进入内房……”
  干瘪瘪老头儿道:“这是为什么,您是她的独子,难道连您……”
  那人冷笑一声道:“独子又如何,她珍视的东西又何止一张药方,老太爷遗留下来的东西,只要是珍贵的,全在她手里。”
  干瘪瘦老头儿道:“老夫人年纪那么大了,要那些东西干什么,您是他的独子,不传给您,又去传给谁呢?”
  那人冷冷一笑,道:“这谁知道,恐怕只有问她……”突然吸了一口气,改口问道:“玉龙、克用跟蒲三弟三个回来了么?”
  干瘪瘦老头儿道:“还没有,您放心,就算鲍家人倾巢而出也奈何不了少主的。”
  那人道:“我倒不是担心鲍家,谅他也不敢,我只是担心那玉观音像……”
  干瘪瘦老头儿道:“除非他知道这老小两个落在雷家堡,要不,他不会动咱们的人的。”
  那人道:“你不是说过,鲍家那个丫头身带着两尊玉观音进入雷家堡,恐怕不是巧合。”
  干瘪瘦老头儿含笑说道:“后来我又想过了,要是他知道这老少两个落在雷家堡,他就不会先把玉观音送进来,您说是不?”
  那人笑了一笑,旋即点点头说道:“不错,蒙二弟好心智,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只听一阵急促蹄声从堡外夜色中传过来了。
  干瘪瘦老头儿又转眼往外望去,道:“怕是少主回来了。”
  就这一句话工夫,夜色中现出了三人三骑,风驰电掣般向堡门驰来。
  干瘪瘦老头儿道:“果然是少主……”
  那人接道:“走,咱们下去问问情形。”当先转身往下行去。
  当然,跟干瘪瘦老头儿说话的这个人,是雷家堡的堡主雷振南。
  雷振南限干瘪瘦老头儿下得堡墙,刚到前堡那边空地上,三人三骑业已经过堡门直驰进来。
  三人三骑一见雷振南跟干瘪瘦老头儿,连忙勒缰控马,翻身离鞍。
  雷玉龙落地躬了躬身:“爹,您还没睡?”
  那高大红脸老者跟韩克用也过来给雷振南、干瘦瘦老头儿分别见了一礼。
  雷振南点头示意,望着雷玉龙道:“你把鲍家丫头送到什么地方?”
  雷玉龙道:“我把她送到了十里铺然后叫她自己回去了。”
  雷振南道:“可曾再碰见那个燕十二?”
  雷玉龙摇头说道:“连影子也没见。”
  雷振南道:“一路上是谁赶的车?”
  雷玉龙道:“我,怎么?”
  雷振南道:“一路上都是你赶车?”
  雷玉龙道:“是啊!”
  雷振南目中精光倏现,道:“真的?”
  雷玉龙明白了,忙道:“我还敢骗您不成,不信您可以问问蒲老。”
  那高大红脸老者一分说道:“真的,堡主,少主没动她分毫。”
  雷振南威煞一敛,道:“那就好,天色不早,你三个都去歇息吧。”
  那高大红脸老者跟韩克用双双答应一声走了。
  雷玉龙却仍站在那儿道:“爹,我好不容易把她弄来了,您怎么又……”
  雷振南两眼微微一瞪道:“我叫你歇息去,你听见么!”
  做父亲的毕竟有慑人之威,雷玉龙竟没敢再多问,应了一声,转身要走。
  雷振南突然一声轻喝:“回来。”
  雷玉龙停步回身,望着乃父没说话。
  雷振南道:“听着,也记住,以后凡是有玉观音像出现的地方你少去,只见身上带有玉观音像的人,你也少碰,听见了么?”
  雷玉龙双眉一扬道:“难道说咱们雷家堡就为……”
  雷振南两眼暴睁,喝道:“雷家堡见曾怕过谁。我要你怎么做你怎么做就是!”
  雷玉龙没敢再说一句,乖乖的应了一声。
  一名大汉手提雁翎刀飞步奔过来。近前一躬身,便要说话!
  雷振南一摆手,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大汉一怔抬眼,道:“禀堡主,是……”
  雷振南冷冷说道:“没见我人在前堡了?”
  那大汉呆了一呆,没敢再多说,施了一个礼,转身而去。
  雷振南转过脸来望向雷玉龙,雷玉龙倒也乖巧,没等乃父说话,便欠欠身往后走了。
  雷振南当即又转身望着干瘪瘦老头儿道:“蒙二弟,给我传令下去,今夜本堡的大小事,任何人不许轻泄,也不许互相谈论,违者按堡规处置。”
  干瘪瘦老头儿答应一声要走。雷振南接着又道:“蒙二弟,我不许提的今后也别再提了。”
  干瘪瘪老头儿立即恭应了一声,可是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他笑了,那是泛自他唇边的一丝笑意,可惜雷振南没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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