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諸葛青雲 Zhuge Qingyu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9年1996年)
美人如玉劍如虹
  作者:諸葛青雲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一章
  釣魚,除了職業性的以外,應該是極為雅適悠閑的賞心樂事。
  無論是舉網撈明月,移蓬臥晚風,或秋風蘆被夢,春雨柳溪潮,甚至於柳宗元所吟詠的“千山鳥飛絶,萬徑人蹤滅,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均有其極高樂趣存在。
  如今,有人在釣魚,但似乎是魚在樂,人並不樂。
  地方夠美的,在一片極美的湖蕩之側,幾株極美的垂楊之下。
  時光也夠美的,是一年中最美麗的春天,和春天裏最美麗的黃昏時刻。
  人也夠美,但美的有些凄涼,有些憔悴,有些高傲,有些孤獨!
  釣魚的,是一個三十上下的青衫儒生,銳朗的雙目,和挺直的鼻梁,以及微薄而下掩的嘴唇,顯示出他高傲堅毅的性格。但眉間,鬢上,卻似乎堆積了過多的憂愁,一襲青衫之上,也容留了過多的風塵酒漬!
  魚呢?魚不知道美不美,衹知道夠大。
  因為青衫儒生下鈎未久,浮子便被一扯入水,手上也感覺到劇烈震蕩!
  這顯然是大魚上鈎,但青衫儒生卻不揚竿,任連那尾上鈎之魚,在水中往來狂遊,衹是目光中流露某種憤恨的,冷冷註視,仿佛他把這尾魚兒,當作了甚麽深仇大怨,要盡情凌虐,等待它筋疲力盡,百技皆窮,然後,再……
  驀然間,白光閃,手內輕!
  湖面上,多了一片不屬於岸邊垂楊的特殊樹葉。
  釣竿梢頭,飄楊着一截斷綫!
  魚更樂了,因為它雖上了鈎,卻獲得意外助力,恢復自由,度過劫難。
  飛葉斷綫的舉措,不是尋常,僅從武學功力的表現程度來說,也非一流高手莫辦。
  但青衫書生的感情,似乎早已麻木,他對這意外事件,竟連理都不理,决未表示出半分驚訝!
  白光又閃,這次不是飛葉,似乎是面小小鏡子,在斜陽影裏閃光?
  青衫書生冷漠的像座冰山的神色,空然有了激動!
  他目註鏡光閃處,雙眉方挑,便有一片寒光,凌空飛來。
  青衫書生略一伸手,便把寒光接在掌中,果然是半面菱花破鏡。
  他更激動了,用顫抖的手,從顫抖的青衫懷中,摸出了半面菱花破鏡,兩者破痕相符,正好合而為一。
  所不同的,凌空飛來的這半面鏡子上,比青衫書生懷中的另外半面鏡子,多出了三個字兒,那是被人用尖銳之物,所鎸畫上去的“白水鎮”三字。
  青杉書生的雙目之中,突然濕潤,他把鈞竿隨意一插,便插得深入湖畔石中,揣起破鏡,狂吟離去,他吟的是李商隱的名詩:“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蒂春心托杜鵑……”
  這是一座不太小的酒館,但今日生意卻超乎意外的特殊繁盛!
  青衫書生瀋宗儀平日極少籍酒澆愁,但今日卻為座上客之一。
  未進酒館,他頗為酒客的異常擁擠,略感詫異,但一進酒館,便告恍然?
  原來,往日酒館之中,衹有美酒,今日卻多了一位美人。
  看來是過路的,一位四五十歲的青衣老嫗,和一位十八九歲的白衣少女。
  老嫗平凡,那白衣少女,卻委實太美,美的超凡,美的脫俗,美的極其冷豔高傲。
  酒館之中,魚竜混雜,慢說登徒市井之流,免不得品頭論足,口角輕狂,便是一般正經酒客,也莫不都對這絶美白衣少女,特別多看兩眼,甚至於互相猜測,是何來歷?
  衹有瀋宗儀是例外,他衹以眼角餘光,略為一瞥,便大踏步地,從白衣少女座邊走過,在壁角僻靜處坐下,要了兩壺白幹,半斤牛肉。
  天下事,妙不可言,瀋宗儀不看白衣少女,這白衣少女,卻在看瀋宗議了。
  她叫嶽倩倩,青衣老嫗是她乳娘,某地省親,路經此處。
  嶽倩倩素最引為自傲地,便是她那天人顔色,認為對於任何異性,都會發生莫大吸引力量。
  通都大邑的富傢兒郎,甚至於特殊高貴的公子王孫,誰不見了她目授魂飛?誰不見了她直眉瞪眼?
  想不到,在這小酒館中裏,有了例外。瀋宗儀昂頭天外,眉鎖重愁,仿佛對於嶽倩倩的絶代容光,根本不屑一顧?
  嶽倩倩有點不服氣了,她竟偷看瀋宗儀,心想到要看看這罕見怪人,直至何時纔會對自己註意?瀋宗儀又從懷中取出那面碎成兩半的菱花小鏡,端詳註目,不住傾杯,轉眼間兩壺白幹,便已飲盡。
  他微一擡頭,嚮穿梭於酒客叢中,送酒送菜的店傢道:“鬍老七,再把這上等白幹,替我再來兩壺!”
  鬍老七因瀋宗儀雖非常客,卻是街坊,恰好手上正有一壺白幹,遂應聲笑道:“正好,這兒還有一壺,瀋爺,您先喝着,我再替您去取。”
  他邊自答話,邊欲走嚮瀋宗儀的座頭,突然耳邊響起一聲:“且慢,這壺酒兒給我!”
  語音嬌脆,宛如珠落玉盤,好聽已極,正是嶽倩倩所發。
  這一來,鬍老七可傻了眼。
  手上的一壺酒,業已答應先送給瀋宗儀,卻不料嶽倩倩會橫加攔截?
  雖然,後面有的是酒,再要十壺百壺,也不慮匱乏,但誰先誰後,一個處理失當,便難免會在酒客之間,造成不愉快的場面。
  鬍老七一怔之下。堆起笑臉,走嚮嶽倩倩座旁,正待發話,瀋宗儀已在壁角,遠遠地說道:“鬍老七,把酒給那位姑娘吧,我不喝了。
  雖在發話,目光仍註嚮窗外,仍未對嶽倩倩這邊,看上半眼。
  話完,掏出一塊銀子,放在桌上,便欲飄然離去。
  嶽倩倩陡然發話之故,就是為了瀋宗儀是乎對自己不屑一顧的高傲神情,有些不服,纔故意找事,加以撩撥。
  誰知瀋宗儀雖然答了話,冷傲神情卻一絲未變,並索興不再飲酒,意欲離店而去。
  嶽倩倩正覺掃興,誰知更掃興的事兒,竟又接踵而來。
  那是有第三者,又說了話!
  適纔嶽倩倩的語音,宛若珠落玉盤,十分悅耳,如今這第三者的語音,卻宛若破鑼,又像狼嚎委實難聽己極!
  不僅語音難聽,語音也頗欠莊重,他是說:“姑娘,像你這樣水蔥似的人兒,怎能喝白幹酒呢?嗆壞了喉嚨,豈不叫人心疼?”
  鬍老七眉頭一皺……
  他對這既似破鑼,又似狼嘷的語音,太已熟悉,知道嶽倩倩的美色撩人,恐怕要出事故?
  發話人,是當地的混混頭兒,姓哈名八。
  果然,哈八這一發話,嶽倩倩雙眉力挑,閃動着兩道美的不可方物的含怒目光,盯在就坐在她鄰座的哈八臉上,冷冷問道:“尊駕在心疼誰?”
  美人薄嗔,原自另具風韻,哈八看在眼內,醉在心頭,索性站起身來,涎着臉兒。賊忒嘻嘻笑道:“在座之中,除了姑娘,誰還值得我哈八爺蜜愛輕憐……”
  “蜜愛輕憐”四字纔出,嶽倩倩便一聲斷喝:“白嬤嬤,替我掌嘴……”
  “拍”!這是一記耳括子!
  哈八在當地橫行已慣,沒想到在嶽倩倩一聲嬌叱之下,那被稱為白嬤嬤的青衣老嫗,竟然真敢動手揍人?
  更沒想到對方手法這快,打的這般清脆……
  等到覺得掌影閃動,再想閃時,已然閃避不開!
  於是,脆響起處,哈八的左半邊面頰,陡然紅了起來,並胖了起來,並仿佛連嘴唇都被打的腫起好高,真像是一隻正在搖尾乞憐,或猖猖狂吠,卻被人狠狠踢了一腳,很顯得狼狽已極的哈叭狗兒!
  “嘩……”
  “刷……”
  “嘩……”是酒客們的驚奇喧鬧聲息
  “刷……”是有五六條大漢,同時站了起來—一這五六條大漢,有的與哈八同坐,有的則在鄰桌,但均是本地混混,所謂“蛇鼠一窩”。
  其中一個臂肌墳起,身材魁梧的黑臉大漢,瞪着兩衹牛眼,厲聲叫道:“好傢夥,娘兒們竟敢動手打人?來來來,我焦天挺脫了農服,奉陪你們玩玩!”
  邊說邊作,劍及 及,話到尾聲,上衣業已飛落地上,露出了黑黝黝的一片胸毛,看光景竟是想連中衣都一齊脫掉!
  這可是一記惡毒絶招!
  因為從白嬤嬤打哈八耳括子的俐落程度看來,是個練傢子,並可能連對她發號施令的嶽倩倩,都會幾手,並非紅妝弱女。
  但不論他們是否會武,或身手多高?對於焦天挺這種脫了衣眼打架的無賴絶招,卻根本無法招架。
  嶽倩倩是黃花閨女,白嬤嬤是婦道人傢,與一個上身赤裸大漢,當衆動手,已極難堪,倘若對方的中衣再卸,那……光景簡直將使她們羞窘得無地自容……千鈞一發之際,影兒又動!
  剛纔哈八賊忒嘻嘻之際,所閃動的是白嬤嬤的掌影!
  如今焦天挺大耍無賴之際,所閃動的,是條青色人影!
  這青色人影,遠遠來自壁角,但卻捷似飄雲,一閃就到!
  焦天挺想解中衣,但束腰絲縧,卻被那青色人影,搶先一把抓住。
  青色人影,是瀋宗儀!
  嶽倩倩眼見將遭奇辱,方自窘得玉頰飛紅,如今突見瀋宗儀出手解圍,不禁心中一定,從唇角掀起一種含有雙重意味的嫣然微笑。
  所謂雙重意味的第一種,比較簡單,是奇窘得解的寬釋微笑。
  但第二種卻比較復雜,是含藴着自傲的滿足! 那意思是認為瀋宗儀外表冷淡高傲,其實仍為自己的絶代姿容所動,暗中加以關切!
  剛纔,白嬤嬤的掌影一動,哈八的面額便突然腫了起來!
  如今,瀋宗儀人影一到,焦天挺的身形便突然高了起來。
  這不是焦天挺突然長高,這是他被瀋宗儀一把抓住束腰縧,將他雙足離地,單手平平舉起。
  焦天挺身高不及六尺,也有五尺八九,瀋宗儀竟能將其單手舉起,神力委實驚人!
  滿堂酒客的喧嘩頓息,鴉雀無聲!
  “呼”!焦天挺飛了!……不是飛,是被瀋宗儀一拋數丈,從窗中丟出,“樸通”一聲,跌入酒館門前的臭水池內!
  瀋宗儀似乎嫌髒,在鬍老七的肩頭上取下毛巾,擦了擦手,便自走出店外。
  他不給嶽倩倩嚮他道謝的機會,仍然神情冷漠地,連看嶽倩倩看都不看一眼。
  適纔帶有雙重意味的微笑剛剛自嶽倩倩的臉上浮起,卻在一剎那間,便告凍結!
  不單凍結,並有轉變。
  從寬釋、自傲、滿足,轉變為難堪、自卑、空虛……
  不錯,嶽倩倩太難堪了!
  瀋宗儀閃身、出手、舉人、飛擲,甚至於擲人後,還在鬍老七的肩頭,取條毛巾,擦了擦手!
  人,就在身邊,時,不算太短,但卻連眼角餘光,都未嚮嶽倩倩瞥上一下!
  這表示,瀋宗儀之所以出手,是衹對事,不對人。
  也表示嶽倩倩自以為足以吸引任何人的天人顔色,絶代容光,在瀋宗儀的眼中,卻宛如糞土!
  嶽倩倩不僅笑不出來,她難堪的幾乎想哭。
  淚水,已在她那雙委實極美絶美的大眼眶中打轉……
  但嶽倩倩也是極高傲,極堅強的女娃兒.她咬牙強忍,使淚珠兒衹嚮腹內倒流,不從眼眶之中流出!
  衹不過一剎那間,嶽倩情便已強製情緒,恢復正常。
  美的撩人的笑容,再度從她美的驚人的玉頰之上浮現。
  嶽倩倩站起身形,淡淡一笑,嚮白嬤嬤說道:“白嬤嬤,付酒錢吧,我們走了……”
  白嬤嬤摸出一個小銀錁子,輕輕放在桌上,目光略掃哈八等人,嘴角邊帶着一絲灑薄笑意,隨着嶽倩倩飄然出店。
  雖然,瀋宗儀業已先走,但哈八等一群混混兒,卻沒有任何一人,敢對嶽倩倩、白嬤嬤再作任何羅嗦。
  因一來哈八已嘗過滋味,挨了一記耳括子,口中便少了兩個大牙,他心中明白,這位名叫白嬤嬤的青衣老嫗,慢說其他武功,僅在掌力方面,便至少要比自己強上十倍!
  二來白嬤嬤輕輕一放,銀錁子便深陷木內,與桌面齊平,這種內傢神功,雖曾耳聞,卻還是第一次眼見,自然震驚的這群土混混們,全身發軟誰還敢動上一動?
  嶽倩倩等一走,酒館中又“哄”的亂了起來……
  哈八等混混們,首先搶往店外臭水池中,去救焦天挺。
  鬍老七卻來收那銀錁子,但等他發現銀錁子深陷木內,與案齊平,根本無法取出時,又不禁眉頭雙蹙!
  “拍”!有人出手了,這是頭戴馬連坡草帽,年約四十的陌生髯虯大漢。
  他一掌拍在桌上,銀錁子便憑空震起,落在這髯虯大漢掌內。
  虯髯大漢拈起銀錁子,看了一眼,便交還鬍老七,含笑說道:“‘五行挪移身法’,‘大力金剛手’,‘混元神功’,三種第一流的武林絶藝,居然全在此處出現,店傢,你們這小小鎮集,真可謂藏竜臥虎的了!”
  鬍老七聽不懂對方的話,正自目瞪口呆,這位虯髯大漢也從臉上露出一種奇異笑容飄然出店。
  瀋宗儀在收拾行囊—一
  其實,無所謂“收拾”,因為他的“行囊”,太以簡單,幾件替換衣服,幾瓶藥,一管“陰沉寶竹”所製的“玉屏蕭”而已。
  他所住的,是三間茅屋,陳設雖簡,潔淨無塵,倒也頗為雅緻。
  瀋宗儀出門之際,月上東林。
  右鄰一位老農,正在門口抽煙,看見瀋宗儀,訝然笑道:“瀋相公,這麽晚了,還出門麽?”
  瀋宗儀道:“我這趟是出遠門,並多半不再回來,三年鄰居,承蒙李老爹諸般照顧,這三間茅屋,以及屋裏屋外的一切東西,都奉送李老爹了。”
  李老爹愕然道:“瀋相公是去何處?”
  瀋宗儀道:“白水鎮!”
  李老爹道:“‘白水鎮’雖然路遠,也不至一去不回,瀋相公,你……你去‘白水鎮’作甚?”
  瀋宗儀道:“殺人!”
  這過於意外,並過於簡單的答復,自然把李老爹聽得瞪大雙眼,滿面驚詫之色?
  瀋宗儀一笑又道:“我若殺不了人一定被殺,我若殺得了人,也一定自盡,故而從此永別,一去不回,李老爹多多保重……’既已永不再返,無須隱匿行藏,瀋宗儀的“五行挪移身法”又展,李老爹話猶在耳,跟前人影已空,一條挺拔身形,到了十來丈外的垂柳參差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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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夜,徵途……
  瀋宗儀有雙重身份,既是武林豪傑,也是墨客騷人,他邊自踏月,邊自吟哦,吟的是元徽之的名詩:“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供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奇怪……
  瀋宗儀第一次在湖邊釣魚時,所吟的李商隱名句,和如今所吟的元微之名句,都是“悼亡詩”難道他佳耦雲亡,曾有“鼓盆之戚”。
  吟聲是雅事,劍影含殺機!
  眼前景,應該怎樣寫呢?吟聲之中,突閃劍影,誰對瀋宗儀動了殺機?
  不是一柄劍,是七柄劍!
  但不是七個人衹是一個人……
  七道劍光,聯翩飛至,封住了瀋宗儀上下中左右前後的任何方向!
  與劍光飛閃的同時,在一山崖之後,出現了一條人影!
  劍光,是金色,人影,是銀色……
  那是一位身穿銀色羽衣,頭戴銀色星冠的中年道士。
  這道士現身之後,並不嚮瀋宗儀繼續攻擊,衹是面含高傲而陰險的冷笑,目註他所發出的七道金色劍光,把瀋宗儀團團圍住!
  因為他對自己一手七飛劍的震驚武林絶藝,太自信了!
  他認為無須繼續攻擊,瀋宗儀必死無疑的,他要含笑欣賞自己的傑作待靜看對方被“七劍分屍”!
  瀋宗儀吟詠之聲,被七道飛閃交織的金色劍光打斷……
  他最後所吟的一句,是“落葉添薪仰古槐”,如今似乎應該改為“度厄消災仰寶蕭”。
  所謂“寶簫”,自然是他手中那管罕見“陰沉寶竹”所製,音響幽美無倫的“玉屏簫”!
  劍光太快,瀋宗儀來不及閃,來不及擋,他衹是揚起手中的“玉屏簫”,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圈。
  說也奇怪,瀋宗儀舉蕭畫圈,似乎毫未費力,但卻使漫空金光,齊告斂跡!
  等到他收回“玉屏蕭”,卻見蕭上似具強大吸力,粘吸着七柄長約四寸長的金色小劍,銀衣道士萬想不到,竟會有如此結果?臉色大變,心神一震。
  瀋宗儀一立“玉屏簫”!七柄金色小劍,全都落在他的掌中,微一註目,看出柄柄劍尖,均藴劇毒,遂目註銀衣道士,揚眉問道:“生手七飛劍,絶非尋常俗技,道長難道是久隱崆峒,不問世事的‘七劍天君’?”
  銀衣道士的臉上肌肉,微一抽搐,眼着瀋宗儀看了幾眼,苦笑答道:“貧道‘七劍齊飛’之技也,總共用過六次,嚮未空發,想不到競在第七次上,碰了釘子,尊駕既具如此身手,莫非竟是當年威震八荒,後又突然隱跡的‘四絶書生?……”
  瀋宗儀並未對自己是否“四絶書生”一事加以答覆,卻把劍眉微軒,嚮“七劍天君”問道:“不論在下是何身份,均與天君素昧平生,故想請教天君……”
  七劍天君搖手截斷瀋宗儀的話頭,苦笑一聲道:“貧道雖非正人,卻從來不作謊語,我是受人利誘……”
  瀋宗儀不等對方話完,便“咦”了一聲,接口問道:“奇怪,是多少黃金白壁,買得動天君,這等絶世高人?”
  七劍天君搖頭道:“傾城財貨,不足動我,對方是利用弱點,知道我生平唯有寡人之疾……”
  瀋宗儀恍然道:“原來是用色誘,則此女定具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七劍天君赧然嘆道:“人是天人,色是國色,但貧道未能完我任務,已無非份之想,尊駕想要怎樣賜教,貧道願竭所能,試加領受。”
  瀋宗儀道:“我心如古井,不願起波瀾,天君‘七劍齊飛’既未傷我,彼此又何必定要分甚勝負?”
  七劍天君失聲道:“大俠襟懷,果然超異流俗,相形之下,貧遭真應愧死!”
  瀋宗儀見對方滿面愧悔神情,遂含笑說道:“天君請便,這七柄金劍還你,我們若有緣再見,或許訂交……”
  他一面發話,一面把手中七柄金劍,拋嚮七劍天君。
  但話猶未了,瀋宗儀臉色已變,頓住話頭,叫了一聲“啊呀”!
  這失聲驚叫之故,是瀋宗儀陡然發現危機……
  不是瀋宗儀的危機,是那位“七劍天君”的危機!
  原來瀋宗儀突然把七柄小小金劍,拋還“七劍天君”,那位“七劍天君”,卻不肯伸手去接,不單不會伸手接取,並不曾飄身,加以閃躲……
  於是,危機現,慘劇定,這慘劇並使瀋宗儀來不及加以阻止。
  所謂“慘劇”,就是那七柄金色小劍,完全擲中在“七劍天君”的臉面胸腹等處。
  瀋宗儀曾經看過,知道這七柄金色小劍,全都淬過劇毒!
  七劍齊中要害,又具劇毒,這位“七劍天君”,那裏還能僥幸?
  他衹低低“哼”了一聲,便自仰面跌倒在地!
  瀋宗儀猛一頓足,飄身縱過,嚮七劍天君皺眉問道:“天君,瀋某業已還劍,並願他日定交,絶無見怪記恨,你……你這是何苦?”
  七劍天君道:“我對人曾經立重誓,不能殺你,立即自絶,江湖人講究輕生死,重然……”
  話猶未畢,頭兒一偏,已告氣絶,可見劍上毒力,委實十分厲害。
  瀋宗儀搖搖頭一嘆,準備尋塊適當地方,掘個墓穴,收埋這位也是武林一流人物的七劍天君遺屍。
  誰知等他尋得兩株長鬆之間,準備掘地之時,那七劍天君遺體,已化一灘黃水。
  瀋宗儀目睹七劍天君如此下場,搖頭一嘆,自語說道:“我本已跳出名利,遠離江湖,誰知湖邊驚變,破鏡重圓,竟又重行踏入這險惡江湖,並立逢這怪異之事!”
  自語至此,折了兩段樹枝,從血泊中,夾起七柄金色小劍,拭淨血漬,收在身畔。
  瀋宗儀不是愛這金色小劍,鑄製精美,也不是貪圖劍上淬毒凌厲威力。
  是為了這七柄小劍,是“七劍天君”成名之物,可以代表死者身份。
  他保留此物,便於查證。
  瀋宗儀要查,是甚麽人?用甚麽天姿國色?引誘出七劍天君,以“七劍齊飛”的厲害絶招,對自己暗下毒手。
  是故意?還是誤會?
  若屬“誤會”,是“七劍天君’弄錯了人,則一切都無所謂……
  若屬“故意”,則太以可怕!
  主使人是誰?他怎麽知自己退隱江湖後,蟄居這小小鄉鎮?
  為甚麽早不發難,遲不發難,竟在自己第一步重踏江湖之際,便出了這等情事?
  一連串難於解答問題,在瀋宗儀的心中,打了個結!
  他本已堆了不少愁恨的眉頭,自然而然地,皺得更緊一些!
  不論如何,瀋宗儀不會膽怯後退,他乃往前走!
  前面還有些甚麽花樣,照這第一次便出現“七劍天君”的氣勢看來,應該不會太平。
  果然,走出十裏,又告出事!
  這一次,不是禍事,是奇事,也是巧事……
  相當美的月夜中,相當美的飛瀑流泉之旁,有一座相當美的小廟。
  尤其吸引人的,是小廟中更傳出了一片相當美的樂律之聲。
  瀋宗儀是樂律行傢,吹簫聖手,一聽便知那是“笛韻”。
  他是喜愛音樂之人,一聞笛韻高妙,忍不住在小廟門外,便高聲笑道:“新腔吹楚竹,古調按涼州,鶴歸樓月冷,竜嘯海風秋……”
  話方至此,便告頓住。
  因為人已進廟,並太以意外地,看見廟中坐的竟是曾在酒館之中相遇自己曾為她們解救窘迫,不惜顯露了“五行挪移身法”,和“大力金剛手”兩樁罕世神功的嶽倩倩,白嬤嬤二人,嶽倩倩的手中,並持着一根白色玉笛。
  嶽倩倩更想不到從廟門以外走進之人,會是瀋宗儀?
  在酒館,他雖出手相互,但那正眼不瞧的冷淡高傲態度,曾使自己難堪得幾乎掉下跟淚。
  但如今他竟滿面含笑地,誇贊笛韻,神情氣宇,越發英挺醉人,使嶽倩倩早就下了“絶再不理此人”的决心,頓時為之軟化。
  她從店傢鬍老七的口中,已知對方姓瀋,遂盈盈站起身形,嫣然一笑說道:“瀋相公,我這笛兒,吹得好麽?”
  雙方成了面對面,何況又是自己先開口,瀋宗儀怎能不再答話?衹得眉峰微聚,應聲答道:“碧玉誰傢奏,紅橋有客停,清風吹一麯,明月梧三生,姑娘的笛韻,委實吹得太生動了,太高妙了……”
  說至此處,極為溫文有禮地,抱拳深深一揖。
  但長揖纔罷,肩頭晃處,竟又施展他那內傢極上乘的“五行挪移身法”,飄退出廟門之外。
  於是,歷史從演,但情況稍有不同。
  在酒館中,嶽俏倩曾被瀋宗儀的冷傲態度,氣得幾乎由笑轉哭。
  如今,又是如此,嶽倩倩正在滿面堆笑,突見對方不告而別,自然難堪傷心得到了極處。
  但在酒館中,當着衆多酒客,她曾強力剋製,使淚珠兒嚮腹內倒流,不令從眼眶內順腮滾落!
  如今,眼前衹有最親密的白嬤嬤一人,嶽倩倩便失去這種剋製力了.
  撲哧哧………撲哧哧………
  這是嶽倩倩的傷心酸淚,不住順眶滾落,胸前衣裳,頓時濕了一片。
  白嬤嬤看了這般情形,不禁雙眉略蹙,嚮嶽倩倩問道:“倩倩你平素何等倔強?何等高傲?今?怎麽突然變得這樣脆弱?”
  嶽倩倩撒嬌似地,嚮白嬤嬤頓着腳兒,含淚說道:“我……我不服氣,那姓瀋的,憑什麽比我更倔強,更高傲嘛?”
  白嬤嬤失笑道:“人各有性,誰能勉強?那位瀋相公再怎倔強,再怎高傲,也不算違了國法,背了天理……”
  嶽倩倩舉袖拭去腮邊淚漬,秀眉揚處,目閃恨光說道:“他雖然末違國法,不背天理,但卻逆了人情……”
  白嬤嬤說道:“逆了人情,此話怎講?”
  嶽倩倩道:“我的身份是否低賤?……”
  白嬤嬤笑道:“你爹爹富堪敵國又膝下無子,衹有你這麽一個寶貝女兒,自然是位千金小姐,怎會沾得上‘低賤’二字?”
  嶽倩倩又復問道:“我的容貌,是否醜陋?”
  白嬤嬤看着她一眼,面含微笑地,口中低聲吟道:“修短適中,穠纖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
  嶽倩倩跳腳道:“白嬤嬤,你不要再背甚麽曹子建的‘洛神賦’了………”語音略頓,狠狠又道:“我的身份既不低賤,容貌又不醜陋,姓瀋的卻偏偏不願理我,見即遠避,他……他……他是不是逆了人情,也等於是給了我極大侮辱!”
  白嬤嬤靜思片刻,目註嶽倩倩,嚮她搖頭笑道:“我不同意,我認為,瀋相公不是給了你極大的悔辱,而是給了你極高贊美!”
  嶽倩倩方自神情不解地,愕然瞳目,白嬤嬤又復笑道:“換句話說,或許你容易明白,就是他並非不願理你,而是不敢理你……”
  嶽倩倩接口道:“為甚麽不敢理我?難道竟怕我對他……”
  白嬤嬤道:“他不是怕你會對他怎樣,多半是因你太美、太豔,容易令人一經交往,便難加剋製,遂爾生情……”
  嶽倩倩正待插口,白嬤嬤嚮她搖了搖手,繼續說道:“你沒有江湖經驗,看不出那位瀋相公眉鎖重愁……”
  嶽倩倩急忙接道:“我看得出,他那兩道眉頭,似乎一直愁結,從未展過,但偏偏又忍不住胸頭正氣,出手打抱不平,由此可見,他本是一條熱血漢子,衹不知為何強裝一副冷酷面孔?……”
  白嬤嬤道:“這原因不難猜,不外乎兩條路,一條他曾經受過重大打擊,尤其是情海風浪,立誓心如古井,永不再波,纔不敢和你這等使人太易動情的絶代美人,多作接近……”
  嶽倩倩聽得連連點頭道:“白嬤嬤,你似乎越猜越合理,第二種情況,又復如何?”
  白嬤嬤正色說道:“另一種情況,則是他正遭遇着—種無可避免並多半會傾傢蕩産,甚至危及性命的重大睏難,正準備一身承當,不纍及任何友好,在這危難未消之前,他則不得不強作孤傲,對於越喜歡的東西,越是不敢接近!”
  嶽倩倩“哎呀”一聲,玉容變色地,急急說道:“假如他真被白嬤嬤料中,是在這種情況之下的,則我們應該出手幫他!”
  白嬤嬤搖頭道:“幫他,談何容易?你難道沒見他既會‘五行挪移身法’,又會‘大力金剛手法’,功力比你比我,都要高出甚多!像如此身懷絶藝之人,神情仍如此愁苦,行逕並故意孤獨,身上若是有事,則嚴重程度,可想而知,何況……”
  嶽倩倩道:“何況甚麽?白嬤嬤怎不說將下去?”
  白嬤嬤道:“何況適纔一別,彼此風流雲散,於何時何地,始得重逢……”嶽倩倩秀眉傲蹙,出聲一嘆地,幽幽說道:“嚴重睏難,我倒不怕,但這第二點顧慮卻……”
  白嬤嬤見嶽倩倩滿面情愁,不禁伸手輕拍她香肩,加以安慰說道:“倩倩,別發愁了,常言道說:‘人生何處不相逢’,像剛纔你能料得到,吹了—麯玉笛,便會把他引得進廟一見麽?”
  嶽倩倩“呀”了一聲,嫣然含笑地,點頭說道:“白嬤嬤說得對,他剛纔手中便持着一管蕭,顯然也是雅愛首律之人,從今後,在這一路間,我要每逢月夜便吹笛,好山好水亦飛聲,或許可以把他引來,弄清楚他為何萬事灰心,—腔愁恨?”
  白嬤嬤嚮這平素驕縱絶倫,高傲透頂,視一切男人如同草芥,如今卻在兩遇瀋宗儀下,便已有點為情所苦的嶽倩倩,看了一眼,口中微吟道:“勸君莫作多情客,自古情多損少年……”
  嶽倩倩玉頰之上,飛起兩片紅霞,白了白嬤嬤一眼道:“白嬤嬤,你在說些甚麽?誰是多情客呀?誰會損少年?……”
  白嬤嬤笑道:“沒有什麽,我衹是信口閑吟而已,這廟中相當潔淨,也相當清淨,我們快安歇吧,長途漫漫,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呢。”
  又是一個小酒館。
  酒館雖小,卻生意鼎盛,天光尚未晌午,但瀋宗儀走進酒館之時,業已坐無虛席。
  瀋宗儀轉了一圈,見無空座,正想離去另覓飲食之處,身邊突然有人笑道:“沒座位了,這小鎮上並衹有這一傢酒館,老兄若不嫌棄我滿身骯髒,和一口蒜味,便拼個桌兒如何?”
  瀋宗儀側臉一看,見發話人是個年齡與自己仿佛的白衣文士。
  此人面貌尚稱清秀,但“骯髒”兩字卻屬寫實,他那件白色儒衫,被酒漬徵塵所染,幾乎已變成了土黃色澤。
  口中蒜味*人,桌上除了一壺白酒外,衹擺了一盤辣椒,和幾頭大蒜。
  人,看去平常,但兩道目光,卻炯炯凌人,顯得太以銳厲!
  瀋宗儀拱手道謝,招呼店傢,要了一壺好酒,兩樣好菜,並隨口嚮那白衣文士問道:“請教兄台尊名上姓?”
  白衣文士笑道:“小弟吳天才,老兄怎麽稱謂?”
  瀋宗儀答道:“在下瀋宗儀,吳兄是進京赴考,求捷南宮?還是……”
  吳天才連連笑道:“瀋兄衹看我這一身骯髒,便應該知道我絶意仕途已久,此次衹是去作樁小買賣……”
  瀋宗儀因見吳天才雖稱絶意仕逮,卻更不像是生意人,不禁微盛意外地,詫聲接道:“吳兄,你……你作的那一行買賣?”
  吳無纔笑道:“沒本錢的買賣……”
  瀋宗儀“哦”了一聲,雙眉方挑,吳天才便又笑道:“瀋兄不要誤會,這‘沒本錢的買賣’一語,並非表示吳天才身在緑林,衹是有位富堪敵國之人,自知將遭大難,特以重金,禮聘小弟去保護他的生命安全而已。”
  瀋宗儀恍然道:“原來吳兄是受了重金札聘……”
  說至此處想起事有矛盾,不禁目光微註,嚮吳天才面前那盤過顯寒酸的辣椒蒜瓣,看了一眼。
  吳天才反應十分敏捷,僅從目光微閃之上,已猜出瀋宗儀的心意,微微一笑,揚眉又道:“瀋兄是否以為小弟既是受了重金禮聘之人,在飲食方面,不應該過分節儉,如此寒酸……”
  瀋宗儀因彼此究屬新交,遂笑了一笑,接口說道:“節儉原屬美德……”
  吳天才搖頭笑道:“小弟不是節儉之人,一來由於愛好,吳天才平身最饞這蒜瓣辣椒,二來或索酬雖重,但在未令當事人感覺業已萬全之前,換句話說,也就是事未成前,一毫不取!”
  瀋宗儀以略帶懷疑的語氣問,嚮吳天才註目問道:“吳兄你能夠令求你保護的當事人,獲得萬全?……”
  吳天才笑道:“當然,否則對方怎肯以千兩黃金作為酬贈禮聘?”
  在當時,千兩黃金確屬駭人數字,瀋宗儀聽得雙眉一軒,恰好這時店傢把他所點酒萊送來,遂嚮吳天才舉杯笑道:“千金之酬,不同凡俗,由此可見,不單吳兄身懷蓋世無敵的絶藝神功,連請你保護之人,也必非尋常身份。”
  吳天才笑道:“小弟雖通武學,卻不敢自詡蓋世無敵,但我另有專長,故而要想保護一個人的安全,似也不是難事?”
  瀋宗儀飲了半杯酒兒,嘴皮微動,欲言又止……
  但吳天才似乎又知其意,剝了一枚蒜瓣,投入口中邊自嚼得異味四溢,邊自笑吟吟的說道:“瀋兄是否想問請求小弟保護之人,是何身份?”
  瀋宗儀搖頭道:“吳兄猜錯了,常言道:‘交淺不可言深’,我們風來水上,雲度寒塘,畢竟是剛剛結識……”
  吳天才軒眉一笑,不等話完,便接口朗聲說道:“同是江湖不羈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瀋兄如不棄吳天才骯髒怪僻,我願交你這個朋友……”
  瀋宗儀毫不考慮地,替吳天才斟了一杯酒兒,含笑說道:“好,多承吳兄厚愛,我們便請杜康作證,杯酒締交!”
  吳天才舉起酒杯,與瀋宗儀一起飲盡,含笑緩緩說道:“瀋兄,我告訴你一件怪事,可能你不會相信?……”
  “惟有不羈之人,纔逢怪異之事,不論吳兄見告何語,瀋宗儀均深信不疑。”
  吳天才又舉箸挾了一隻朝天椒,蘸些醬油,投人口中,揚眉說道:“我不單不知道願出千兩黃金,聘我保護之人,是何身份,也不知對他構成嚴重威協者,究竟是何人?何物?仰或何事?瀋兄可相信麽?”
  瀋宗儀點頭道:“小弟相信,但覺其中似乎妙趣無窮……”
  吳天才笑道:“可惜小弟所去之處,路程不近,否則瀋兄若有雅興,倒可以一同前往,看看這場定有無窮趣味的熱鬧!”
  瀋宗儀方想詢問吳天才是去何處?耳邊突然聽得有人在灑館門口,高叫一聲“賣魚……”
  從這聲中氣極足的“賣魚”叨喝中,可以聽出賣魚人絶非流俗,似乎是個武林高手?
  跟着有位身材又瘦又矮的白發漁翁,提着一隻青色魚簍,走進店來。
  吳天才口內低低“咦”了一聲,嚮瀋宗儀笑道:“瀋兄,我們說着怪事,怪事便來,這位白發漁人,身材矮瘦,語音宏亮……”
  瀋宗儀接口道:“我一聽叨喝之聲,便知絶非尋常漁翁,是位江湖人物……”
  吳天才低聲笑道:“小弟正要為瀋兄略為補充,恐怕還不是尋常江湖人物,而是號稱‘天南六兇’之一秉性兇殘無比的‘要命漁翁”……”
  “天南六兇”是第一流的緑林煞星,故而瀋宗儀聽得目光一亮,但卻隨即收斂地,淡笑一聲說道:“竟是這等兇人麽,可惜我雄心早灰,淡於世事,否則……”
  他的話猶未了,那白發漁翁業已走進,並就在桌旁止步,目註瀋宗儀,堆起滿面笑容說道:“這位相公,買老漢兩條魚吧……”
  瀋宗儀知道倘若吳天才所料不差,則白發漁翁,單嚮自己賣魚之舉,可能便含有甚麽釁意了?……
  他真氣暗凝,勁布周身,表面上卻相當和氣地,含笑問道:“老人傢要賣的是甚麽魚?”
  白發漁翁答道:“是又肥又大,味極鮮美的‘鐝魚’,相公要幾條呢?”
  瀋宗儀“嗯”了一聲,目註對方手中的青色魚簍,含笑說道:“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如今春光旖旄,桃花盛開,正是鱖魚肥美季節,老人傢不必再找別人,幹脆把簍中魚兒,統統賣我算了!”
  白發漁翁大為高興地,嚮瀋宗儀連連躬身笑道:“多謝相公,多謝相公……”
  就在他連聲“多謝”,正待舉起那青色魚簍之際,吳天才突然喝道:“且慢!……”
  瀋宗儀是內傢高手,聽得出吳天才似乎在這輕輕一喝中,施展了振聲啓了的上乘神功……
  白發漁翁聞聲怔了一怔,嚮吳天才投過一瞥詫異目光?
  吳天才伸手一指瀋宗儀,雙眉微軒,淡淡說道:“老漁翁,這位瀋相公是我好友,你簍中那幾條腹內藏有花樣的魚兒,不必賣給他了……”
  白發漁翁想不到魚腹中所藏有花樣之事,竟被吳天才識破,並叫了出來,不禁嚮吳天才瞪了幾眼,目中閃動奇光,嘴角一掀,訝聲問道:“尊駕何人?雖然有些眼力,但當世武林中,恐怕還沒有幾人,能對我老頭子發號施令!”
  吳天才笑了一笑道:“好,我也試試你們‘天南’緑林道中之人的眼力……”
  語音了後,先從懷中取出一柄長約八寸的黑色小斧,放在桌上,嚮白發漁翁問道:“‘要命漁翁’鮑當傢的,你認不認得這是何物?”
  那“要命漁翁”目光微註,似乎全身一震,失聲答道:“這……這有點像是‘九幽鬼斧’嘛?……”
  吳天才笑道:“果然不錯,有些眼力,再看看這一件如何?……”
  話完,又從身旁解下一張纔尺許的金色小弓,與那黑色小斧,擺在一處。
  “要命漁翁”臉上驚容更甚地,立即說道:“這……這是‘九天神弓’,尊駕既懷‘九幽鬼斧’,又擁有‘九天神弓’,莫非……”
  吳天才冷冷道:“鮑當傢的,不必查問我的來歷,就憑這‘九幽鬼斧’,和‘九天神弓’,我要你別再嚮我的朋友賣魚,你給不給這個面子?’“要命漁翁”適纔本已滿面兇獰之色,如今竟突然變得和顔悅色地,一抱雙拳,點頭說道:“好,鮑子銘敬如尊命!”
  話完,嚮吳天才拱手一禮,便轉身出店而去。
  瀋宗儀看着吳天才,含笑說道:“多謝吳兄,幫小弟度過這一場意料不到的災厄……”
  吳天才灰頭笑道:“‘要命漁翁’鮑子銘,雖是‘天南六兇’之一,但幽磷磷火,終難比中天皓月,故而,瀋兄不必謝我,我這多管閑事之舉,可能不是救了你,面是救了他昵!”
  瀋宗儀失笑道:“鮑子銘不愧有‘天南六兇’之名,他雖怯於吳兄的‘九幽鬼斧’和‘九天神弓’,不敢拂逆,遵命退去,卻仍心腸狠毒地打了我四樣暗器!”
  吳天才“哦”了一聲,臉兒頓時紅了起來……
  瀋宗儀笑道:“吳兄不必在意,他是在桌下施為,攻擊我腿足之間,故而你未曾發現……”
  說至此處,伸手從青衫下襬之上,取下了三根墨緑金針,和一根紫色小刺。
  吳天才雙眉方挑,瀋宗儀面含微笑,又復說道:“我答應買魚,他嚮我說‘多謝相公,多謝相公’時,發了三根小針,最後嚮吳兄告別時,又發了一根小刺,但雙手毫無動作,暗器卻能隨意發出,委實險惡厲害,並從他不打我要害之舉看來,這三針一刺之上,定淬有無倫劇毒!”
  吳天才道:‘瀋兄是早有防範?……”
  瀋宗儀笑道:“這就要感謝吳兄了,苦非你看破‘要命漁翁’鮑子銘的身份,我怎會暗凝真氣呢?護住全身,難免要遭受一次大厄,甚至喪失性命了!”
  吳天才“哼”了一聲,收起桌上的“九幽鬼斧”和“九天神弓”,又從懷中取出了一根長約八寸的白色令箭。
  瀋宗儀目光細註,看出這根令箭的一面已被紅色小字寫滿,另一畫也寫了幾十個宛若蠅頭的紅色小字。
  這時,吳天才點手喚過店傢,索取筆墨。
  等店傢送來,吳天才便提筆在那令箭之上,又寫了十一個小小字跡。
  瀋宗儀的目光何等犀利,又與吳天才同桌用酒,坐得極近,自然一望便知,他寫的是“要命漁翁子銘,鬼斧裂腦”字樣。
  吳天才仿佛極工書法,這十一個字兒雖小,他仍用“雙鈎體”,不憚多費一倍以上時間地,全以“雙鈎”鈎出。
  換句話說,令箭之上,其他的字跡,都是紅色,衹有這十一個字兒,卻是外黑內白。
  瀋宗儀看罷,微一思恃,便自心內恍然,嚮吳天才含笑問道:“吳兄,你這根小小令箭,大概是‘追魂令’吧?”
  吳天才點了點頭,替瀋宗儀斟了一杯酒兒。
  瀋宗儀又道:“那‘要命漁翁’鮑子銘,這一被吳兄寫上‘追魂令’大概便等於名登鬼錄?”
  吳天才道:“瀋兄莫要笑我殘忍,小弟嚮來作事,衹憑一已好惡,哪管甚麽武林規矩,和江湖清譽,並最容不得鮑子銘這等陽奉陰違,故意和我搗蛋的刁惡之輩!”
  瀋宗儀笑道:“這‘追魂令’上字跡,為何有紅有黑,並以雙鈎體書寫,吳兄能否略加解釋,使小弟一開茅塞?”
  吳天才舉杯飲酒,並又剝了一枚蒜瓣,投人口中大嚼。
  刺鼻蒜味,撲人而來,瀋宗儀強自忍耐,因知吳天才孤傲倔強,遂連眉頭都沒皺上一下。
  吳天才吃完蒜瓣,喝完杯中酒兒,方似有了决定,嚮瀋宗儀點子點頭面帶微笑,緩緩說道:“好,我們既已請杜康作證,杯酒締交,我便把這樁秘密,告訴瀋兄便了。”
  瀋宗儀笑道:“吳兄請慢說,小弟大概可猜出一二,大概紅字是已被吳兄執行所判死刑之人,白字則係尚未……”
  吳天才不等瀋宗儀再往下說,便自點頭一笑,接口說道:“對了,瀋兄猜得不錯,白色字跡者也,正是尚未執行之人,即以‘要命漁翁’鮑子銘而言,等我用‘九幽鬼斧’將他裂腦處置後,便蘸其鮮血,將雙鈎字體中央的白色部分,染成紅色!”
  瀋宗儀靜靜聽完,忍不住地,把眉頭略為一皺!
  吳天才委實八面玲瓏,反應極快,一見瀋宗儀的神情,便含笑問道:“瀋兄是否見怪小弟過分殘酷,心狠手辣?”
  瀋宗儀既知吳天才極為高傲,怎肯直言相責,衹是旁敲側擊地,盡量措詞委婉,含笑說道:“治亂世,用重典,對惡人,用重刑,自然屬於正理,但請吳兄在判邢之前,先需仔細衡量此人,是否十惡不赦之徒,有無幾分可恕之道,以整個武林正義為前題,莫以一已好惡為依歸,有道是,能放手的且放手,得饒人處便饒人……”
  吳天才聽至此處,“哈哈”一笑,推杯問道:“瀋兄莫加教訓,此地乃東西交通要道,請問瀋兄欲往何處?是西行?還是東行?”
  瀋宗儀不願說出自己是往“白水鎮”,但也不願慌言,遂設法變通,含笑答道:“小弟所去之處,路途甚遠、乃是西行。”
  吳天才相當識相,也不追問,衹是揚眉說道:“小弟本來也是一直往西,但如今卻因事須中途改道,往南方轉上一日半日,瀋兄若酒興已夠,便上路吧,我們尚可同行二三十裏,再復分袂。”
  瀋宗儀含笑點頭,搶先會了酒帳,與吳天才雙雙出店,飄然嚮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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