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zhū qīng yún Zhuge Qingyun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29nián1996nián)
鬼頭杖
  作者:諸葛青雲
  江湖聞名的“鬼頭杖”,是一件奇門兵器,它可長可短,伸縮自如,杖端那鋸齒獠牙的一顆鬼頭,更是令人不寒而慄!
  然而,真正令人膽戰心驚的,還不是“鬼頭杖”本身,而是這杖的主人——“西北風”!“西北風”一套陰風輪回杖法,招招奪命,他的為人更是堅毅果敢、百折不回!
  在一次與數百高手的决戰中,西北風將此杖傳給了他的二徒弟武林少年嶽群,嶽群身背負傷的恩師,施展陰風輪回杖法,浴血奮戰,殺出重圍,自己卻因服下能增長數倍功力卻含有劇毒的“搖錢樹”根而衹剩下幾天的壽命……
  就在死神步步逼近的時刻,武林盟主“逍遙君”的兩位公主用身心救了嶽群,並且有意將他招為駙馬。
  於是,一出充滿兒女深情而又布滿血腥的奇劇上演了……
  從此,有了無數驚、險、豔、雄的片斷:有江中浮棺裏的顛鸞倒鳳,有臥竜山莊中的削鼻換眼,有絶代美女體生雞毛,有憨厚壯士口出狂言,龜茲奇書勾魂攝魄,日月寶鏡奪目迷心,三色毒泡輕取強敵,牛油巨燭草菅人命……
  第一章 死神的足音
  第二章 西北風和鬼頭杖
  第三章 悍不畏死的人
  第四章 神秘的孔雀公主
  第五章 第一個進入心扉倩影
  第六章 活鐘馗流年不利
  第七章 摧殘靈魂的劊子手
  第八章 改造活人的毒醫
  第九章 內外美集於一身
  第十章 曾經滄海難為水
  第十一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
  第十二章 雞皮鶴發一美人
  第十三章 郎心如鐵
  第十四章 妾意似綿
  第十五章 棺中春色
  第十六章 逍遙劍令
  第十七章 同心結
  第十八章 魔中之魔
  第十九章 怪物、皇后、搖錢樹
  第二十章 正耶邪耶移魂術
  第二十一章 生死婚姻春秋筆
  第二十二章 吊客𠔌人妖難辨
  第二十三章 春秋筆一招退巨魔
  第二十四章 怪物智騙三色毒泡
  第二十五章 沒有靈魂的軀殼
  第二十六章 鏡光乍現功敗垂成
  第二十七章 桃花島是美人窩
  第二十八章 誤我風月三十年
  第二十九章 金箭使者七重天
  第三十章 霹靂一杖竜蛇驚
  第三十一章 雷鳴大地聲千裏
  第三十二章 霞繞青山色萬重
  第三十三章 一聲長嘯海天秋
  第三十四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
  第三十五章 郎君不是薄悻人
  第三十六章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第三十七章 閻羅鬼宴
  第三十八章 自古多情空餘恨
  第三十九章 功敗垂成
  第四十章 深痛曇花纔一現
  第四十一章 方知芝草本無根
  第四十二章 滿園桃梨誅群豪
  第四十三章 魂斷七重天
  第四十四章 坎坷的命運
  第四十五章 狐狸的尾巴
  第四十六章 壯志未酬身先死
  第四十七章 柳半仙語含禪機
  第四十八章 人獸之間
  第四十九章 遲來的幸福
  第五十章 邪正之別
  第五十一章 殺身以成仁死而何憾
  第五十二章 訪舊半為鬼悲從中來
第一章 死神的足音
  深秋。
  在夜之神即將來臨大地之前,疲憊的夕陽,以他那奇妙的畫筆,在西天塗抹着燦爛繽紛的色彩,使那些枯黃憔悴的樹木和花草,像過氣落魄的舞娘,在現實的鞭策下,不得不脫下一件件褪了色的舞衫,伴着善奏凄涼麯調的秋蟲,在晚風中瑟索搖曳着。
  其實,這一片原野上不光是滿目蒼涼,一重重危機陰影,正嚮一個峭拔的高峰上包圍掩進,那是數十個矯捷的身影,以不同的角度,四面八方向峰頭欺近,快得像熱鍋中激射的爆豆。
  這時,三間茅屋之中,一老兩少,正在監視着四周的大敵,那老人望着四周隱伏的人影,嘴角上挂着一抹冷峭的笑意,冷電似的雙目中,射出有恃無恐的厲芒。
  然而,這老人太老了,老得僅剩下後腦一撮稀疏的銀發,雖然他的眼神是那麽犀利懾人,態度是那麽鎮靜篤定,但仍不免使人意識到,他的生命之火,像燭炬將盡前一度明亮,然後必將烽開一篷火花後永久熄滅。
  兩個年輕人又太年輕了,一個二十三歲,另一個僅有十八九歲,和老人相比是一個強烈的對照。
  六道冷厲的目光在黑暗的茅屋中閃爍着,顯然,他們都在考慮,以何種方式,使那些趕盡殺絶的大敵聞到自己的腥味。
  終於,那個年紀較大的年輕人忍不住了,他低沉着嗓音道:“師父,讓徒兒出去挫挫他們的銳氣!”
  其實,這是兩個年輕人共同的意願,衹是年紀較大的搶先了一步。
  “好!”老人冷峻地道:“左邊大樹最高的枝椏上有兩個,手段狠一點,殺了就退——”
  幾乎在老人的語尾未完之時,那年齡較大的少年已像一個詭譎的幽靈,僅將窗子啓開一綫就滑了出去,小窗相距那左邊大樹約十二三丈,他腳未沾地,已經平掠上樹,動作快得不給人傢轉念思考的機會,像一條滑不留手的泥鍬,眨眼工夫在枝椏間換了七個不同的方位,兩掌交迭拍出,快得像織布機上彈出的木梭。
  兩聲慘嗥,不!僅是一個半聲慘嗥,血雨四濺,像曉風搖落樹上綴滿的夜雨。碎肉殘皮、斷肢敗體挂在樹枝上,為這已經光禿的樹枝上增添了無數的奇異樹葉。
  就在這同一時間,人影疾射而回,滑進小窗,四周的幢幢人影一陣騷動,發出忿怒的低吼。
  “師兄,真痛快!小弟佩服極了!”年輕那個激動地續道:“師傅,這次該輪到我了吧?”
  老人冷笑道:“別忙!今夜你們會知道,功力再高,也有殺不勝殺的時候!”他嚮窗外掃視一匝道:“嶽群,右邊十丈外最高的一塊岩石之後有三個,記住,速戰速回——”
  嶽群輕應了一聲,尾音已在窗外,衹能看到一縷黑影貼地疾掠,到了大石附近仰頭挺胸,斜拔而起。居高臨下,一口氣劈出一十三掌。
  無儔的狂飆山壓而下,像忿怒暴虐的雷神,以人類最大耐力所無法負荷的力道,將三個尚未喝叱出口的敵人震出一丈之外。
  由於力道由上而下壓到,那三個高手的頭顱,像三個尚未成熟的蕃茄被踏了一腳,四分五裂,直冒紅白相間的水漬。
  嶽群正要倒縱而回,數聲怒吼來自不同的角度,像一群負傷而無處可遁的野獸,血紅的眼睛在夜色中像接曳的紅燈,挾着數道罡風,連人帶掌,撲嚮嶽群。
  嶽群本就沒有過癮,不過礙於師命。不得不退,現在他像一隻見了蜂蜜的蒼蠅,正是求之不得,低吼一聲,身軀有如狂濤激流中的劍魚,掃、劈、推、快速、雄渾,無法以人類所知字眼來形容。
  他的招式本就無法臆測,加之地上黃塵和石粉暴濺,三丈之內無法透視,那些視死如歸的高手,像狂風中的草梗失去自製,甚至於想退出這罡飆漩渦都不可能了。
  嶽群知道再纏下去,必會受到師父的斥責,於是十五掌影嚮四面排壓,有如四道鋼墻,十餘個高手連喘一口氣的機會都沒有,一個個血肉模糊的軀體飛嚮峰下。
  嶽群的面孔沒有一絲表情,冷漠木納得像冰型石雕,帶着一聲冷哂,回到茅屋之中。
  同時,又是十餘個人影跟蹤而上,突聞一聲厲喝,冰冷得令人顫慄,為這峰上帶來僅有的活人氣味,道:“退下去!別作無謂的犧牲!”
  嶽群抖抖衣衫上的肉屑和血漬,叫了一聲“師傅”!
  老人目光一寒,道:“你以為多殺了幾個人就占了便宜麽?”
  嶽群雖然不敢頂撞師父,卻因天真未泯,道:“師傅,多殺一個就少一個——”
  “哼!”老人別過頭去,怕那臉上的笑意被徒兒看到,冷笑道:“現在,不是多殺少殺的問題了,而是如何突圍的問題,想想看!他們今夜來了多少,我們能統通殺光麽?”
  嶽群道:“百十來個殺不光也剩不了多少!”
  “哼!”老人這次似乎動了火氣,冷峻地道:“今夜共來了四撥人,每一拔都有七八十個,算算看該有多少?”
  兩小愕了一下,三和三百之比正是百分之一,況且這些貨物不過是三四流,仍有幾個厲害人物在後面。
  老人嘆了口氣,他那滿布皺紋的臉上,升起一片茫然之然,喃喃地道:“為師一生從未嘆過氣,也沒有遇上任何不可能之事,但今夜情勢不同,為師的意思是,我們三人在突圍之先,絶不能有一人受傷,剛纔我叫你們閃電出手,不過是先聲奪人,不戰而屈人之兵,為突圍時打下寒敵肝膽的基礎,事實上殺死一二十個小嘍羅,對他們來說像搔癢一樣!”
  老人看了嶽群一眼,臉上閃過一絲愛意,但嶽群並未看到,他這時正在黯然傷懷,不錯!師傅,這也許正是師傅比較喜歡自己的主要原因。
  “現在再看為師的!”老人堅定而冷漠的語氣,使兩個年輕人精神為之一振,感覺師傅在這剎那間年輕了許多。
  “師傅!”嶽群搶着說:
  “有徒兒在,何用你老人傢動手?”
  老人的目光突然變得柔和起來,摸摸他的肩胛,道:“群兒,你這時的舉止和神態,很像為師年輕的時候,雖然並非好現象,卻也是練武人的本色……”
  他說到這裏沒有再說下去,也許恐怕大徒心中不安,他面色一肅,道:“陸萍和群兒小心監視,別讓他們趁為師出手之時衝進屋中——”
  語音未畢,已到了門邊,竟敞開柴扉走了出去。
  兩小一愕,立即聽到老人哈哈敞笑之聲,衹見老人緩緩前進,岩石後及樹上的人影紛紛後退。
  這就叫着先聲奪人!以數百之衆的聲勢,竟被一個老人駭得後退,使那幾個厲害人物為之氣結。
  數聲沉喝,人影激射,四個老者以肉眼難以捉摸的速度欺到老人的四周,嘿嘿獰笑。
  老人嘎然止步,環視一周,然後以低沉的嗓音道:“四位可曾想到這是一件包賠不賺的買賣?為了三個活人,可能要賠上百十個死的,四位即使能保得一命,貴派也將從此在江湖中除名!”
  一陣挪揄似的獰笑,表示老人的看法和他們完全相反,其中一個老者陰聲道:“老夫大膽說句話,今夜的買賣包賺不賠——”
  他說到這裏,一使眼色,四道罡風呼嘯而至,像一個罡氣之桶,沒有一寸一分的空隙可容老人閃避。
  但是老人嘴角的冷笑,正明確答覆他們,自負和低估敵人,都是自殺的另一種方式,因為烏鴉也自認為是飛禽中最美麗的動物。
  老人的冷笑未失,身形飄旋了十七個方位,那一雙蒼白的手所幻出的掌影,綿密像水銀瀉地,無孔不入。身法巧妙得像一個精靈。
  在罡風中穿插滑行。
  “蓬蓬!”其中兩個老者像宿酒未醒似的退了五步,衣衫上的扣於都被震掉,發髻全開,形同厲鬼。
  另外兩個正要暴退,但時間已不屬於他們,眼前一花。兩疊爪影已到了肩頭,“唰唰”兩聲,肩頭衣屑紛飛,露出皚皚的白骨,踉蹌退了七步。
  老人絶不拖泥帶水,像一陣陰風,飄落茅屋之中,嶽群立即掩上柴扉。
  兩小心裏清楚,這四個老鬼,是四大派中二流高手,四人聯手,足抵五十個次流人物,而師傅竟在第七招上痛挫強敵,實在令人心折。
  “哈……”屋外傳來一陣懾人心脾的狂笑,道:“婁子云!別躲在屋子裏,出來看看今夜的月色吧!老夫深信這是你一生中所看到最美好的月亮,因為你——”
  老人沒有被那冷嘲熱刺激怒,相反地,更加穩沉,但他心理清楚,數月前被那四個絶世高手圍攻,鬥了七百多招,結果中了一掌,雖能突圍回山,卻不給他一刻時間來療傷,因為這是數百高手聯手攻擊的第三夜。
  在這三夜之中,對方死了七八十個得力高手,也許是屍體太多了,或者太零散了,無法拼湊起來。經白天太陽蒸發,早已腐爛,陣陣臭氣充滿了峰頭。
  老人打斷了屋外的嘲刺,對兩小道:“現在兩人出去一次,盡量註意那一面勢力較弱,殺人還在其次,回來略事休息,咱們衹得突圍了!”
  “師傅……”嶽群顫聲道:“徒兒隨你出去!”
  “好!”老人又對陸萍道:“萍兒小心看守此屋,如果這時被他們衝進此屋,為師的一番計劃就全盤落空了!”
  “是!徒兒一定小心看守!”這次陸萍並未搶着出去,也許他認為守屋比出去更重要吧!
  “群兒!”老人慈愛地道:“這次出去可以讓你殺個夠!但為師叫你退,你必須立刻退回此屋!”
  嶽群大力地點着頭,不知怎地,他心中有一種不可抑製的悲忿,也許是一種不祥預兆的緣故,他感覺師傅養育之恩,可能來不及報答了。
  這剎那間師徒兩人僅是目光一接,就像都瞭解了對方的心意,由於他們的個性太相近了,那深厚的情感已逾骨肉手足。
  “走!”老人一抓嶽群的肩頭,推窗掠了出去,正是掠嚮剛纔出聲嘲刺那人的方向。
  師徒兩人足尖剛剛沾地,四條身影挾着四道陰風排壓而來,這次力道之猛,嶽群可猜想到,絶不是剛纔出手對付師父那四個老者。
  來勢太快,不容仔細察看,更不容思考,師徒兩人同時大喝一聲,像兩條被踏了尾巴的巨蛇,疾騰暴捲,幾乎同一時間,完成十七掌劈擊之勢。
  但這十七掌並未擊退瘋狂的攻勢,由陣陣的獰笑和他們嗓中所發出的低吼之聲就可以證明。
  嶽群一邊狂攻,趁機嚮四周打量,在這方圓不過三五畝的峰頭四周,已出現了重重的人浪,恐怕還超過師博所估計的三百之數。
  老人也是邊打邊看,雖然重重人浪使他吃了一驚,但他並不在乎這個,因為老虎入了羊群,並不能因羊的數字多而抵消老虎的威猛,他所想的那四個正主兒,到現在還沒亮相。
  老人沉聲道:“如果不是因為這峰頭的屍臭還不夠濃重,四位主兒也該亮相了!”
  四周傳來低沉的陰笑,卻看不到陰笑之人,老人沉喝一聲“殺!”
  嶽群雙掌伸縮如電,身子幾乎和雙掌合而為一,像一個風車,連旋九次,最後嚮其中一個老人劈去。
  “格崩”一聲,像折斷一根甘蔗,那老人一條右臂硬生生地被拆下,順手嚮另一個老人擲出,又撲了上去。
  那老人一閃讓過殘臂,但卻閃不過嶽群預先估定的方位,嶽群瞪着一雙血紅眼睛,兩掌的波浪交迭之勢橫削而出。
  “刈”地一聲,一顆頭顱正自刀口上切斷,滾下山坡,那脖子上的皮肉,像一個被太陽曬幹了的烏龜,縮回龜頭剩下一圈軟皮。
  師徒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恰巧老人也削去一個老人半個頭蓋骨,踢破了一個老人的肚皮,沉喝一聲“退!”帶着一身血腥,飄回屋中。
  雖然師徒兩人僅以十七八招打發了四個老者,但嶽群一想起那一重重的人浪,和那仍未出手的四個正主兒,輕視之心已經消失了。
  老人貼在窗上一看,低聲道:“你們快看!”
  兩少同時望去,衹見重重人浪都不再隱伏!統通站了起來,共有三層,將峰頭圍住,每五個大漢中有一個老者,每一層相距三丈,而四個正主兒,正分四個方向一面一個,站在最外一層之後約十丈之地。
  這樣一來,即使輕功再高之人,也不能一掠二十丈,嶽群正要仔細看看那四個正主兒到底是什麽樣子?突聞老人沉聲道:“為師一生中從未說過‘不可能’三字,但這次不得不說,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因為我已經受了嚴重的內傷!”
  嶽群吃了一驚,情急之下,抓住了老人的手,道:“什麽時候?”
  “數日前!也就是這些人包圍此峰第一夜的前一天!”
  老人微微一嘆,道:“如果他們給為師療治的機會,我相信咱們不會懼怕他們!而且現在早就安全突出重圍了!但是……”
  他喃喃地道:“我一生中最會利用機會,深信沒有機會這句話是弱者的藉口,但現在確嘗到沒有機會的痛苦,如果說有,那衹能算是多了一種死亡的方式!”
  “不!”嶽群搖撼着老人的手,淚光閃閃地道:“師父,我們不會的,你老人傢更不會!”
  老人拍拍嶽群的肩胛,又看了呆在一邊發愣的陸萍一眼,道:“群兒,你把那株小樹取過來!”
  “小樹?”嶽群怔了一下,循着老人所指的方向,目光在屋角花盆中的一株小樹上。
  這株小樹大約高及兩尺,像一株木本花樹,卻又不開花,衹有二五十個葉子,呈紫紅色,樹幹衹有指頭那麽粗。
  嶽群記得這株小樹是師父三年前帶回山的,曾嚴詞叮囑不可動。
  他老人傢每天澆水三次,好像三年之久,未長出一個新葉。
  “叫你把小樹拿過來,你聽見沒有?”老人的語音有些艱澀,好像嗓中有東西阻塞着,嶽群這時纔看出老人臉色十分蒼白。
  他不敢違抗,抱過小樹放在老人面前。
  兩個年輕人茫然地望着老人,不知這株小樹和眼前的危機有何關係?
  陸萍望望窗外,似感焦急。
  老人道:“萍兒不必顧慮外面,他們虛張聲勢,並非要衝上來,不過是提防我們突圍,今夜我們若不突圍,他們還不敢衝上來,剛纔為師親自強忍傷勢出手,就是叫他們不敢生冒險之心!”
  老人一指小樹道:“你們知道這是什麽樹嗎?”
  兩小茫然地搖搖頭,因為這樹葉子很怪,呈圓形,葉柄很長,像片片銅錢挂在枝上,老人道:“這就叫着搖錢樹……”
  兩小同時一怔,這樹葉果然像銅錢,沒想到世上真有搖錢樹,但這時來談搖錢樹又是什麽用意呢?
  老人知道他們的心意,若笑一下,道:“搖錢樹之名雖因樹葉極像銅錢而來,但主要原因是這小樹太珍貴,估計這小樹每一片樹葉,可值紋銀千兩……”
  兩小不由驚咦了一聲,這小樹上有數十片樹葉,那不是值幾萬兩銀子?
  老人道:“樹葉雖貴,還不如樹皮,而樹皮猶不如樹根,估計樹根每根值黃金千兩!”
  老人雖是侃侃而談,卻像語不驚人死不休,望着目瞪口呆的兩小,續道:“現在事到如今,我們衹得把它吃到肚裏去!”
  嶽群實在忍不住了,道:“這小樹到底有什麽珍貴之處——”
  老人道:“太珍貴了!據博物志上記載,吃下一葉,可以增加三年功力,十葉就是三十年,當然,全部吃下就是百十年功力,至於樹皮……”
  老人看了陸萍一眼,續道:“樹皮的功力更大,但最大的還是樹根!”
  陸萍“咕嘟”一聲吞了一口唾沫,好像菜櫃旁的一隻饞貓聞到了最美好的魚腥氣。
  而老人卻下意識地看了兩小一眼,然後淡然地道:“我們師徒三人分食葉、皮和根,現在讓你們先挑,因為為師功力深厚。就是吃了力量最少的葉,功力也不在你們之下。”
  嶽群道:“雖然師父勸力深厚。但你老人傢內傷未愈,自然應該吃根!”
  陸萍也附和着道:“那是自然!那是——”
  老人搖搖手道:“不必了!為師之意已决,你們兩人先挑吧!”
  嶽群肅然地道:“既然如此,樹皮自然應該是師兄的了,而且徒兒要將樹葉分一半給師傅!”
  雖然是這麽幾句天真而幼稚的話,然而,這幾句話裏面藴含着無限誠摯的愛、敬、孝和其他美德像香料一樣,越是被焚燒成磨碎時更能散發出芬芳香味,真正的美德在順境時不易發現,越是逆境越容易發現。
  “你呢,萍兒?”老人淡然地問着,衹是在他那目光之中充滿了欣悅之色,像一個拾荒者偶然拾到一顆沾滿塵垢的珍珠,揩去珠上的塵垢所産生的意外驚喜一樣。
  陸萍道:“既然師弟這樣决定了,徒兒也不便反對!”
  這幾乎是老人預料的結果,因此,他沒有感到意外,衹是暗自感慨,對這顆珍珠發現晚了一點。
  老人微微一笑,這一笑包含着多少感慨,衹有他自己知道,然後面色一肅,道:“剛纔我衹是告訴你們這搖錢樹的好處,世上任何事物,都是一體兩面,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因為這是世上最歹絶的毒藥!”
  陸萍震顫顫了一下,道:“毒藥?那麽我們要自絶?”
  老人道:“不錯!衹是在自絶之前,要收回幾倍的代價!”
  陸萍的目光一黯,道:“除了這個辦法,難道再沒有較好的脫身之法?”
  “沒有!”老人斬釘截鐵地道:“為師還要告訴你們,這搖錢樹的根、皮、葉,對功力的效果越大,其毒性越劇。吃下樹葉可活命七天,樹根衹有二天。當然,當今武林中還沒聽說誰能解此劇毒!”
  陸萍的神態十分焦灼,道:“師父,你帶回此樹時就是預料有這一天?”
  “也許因為為師一生樹仇太多,不能不作萬一之準備,但為師要想配一種奇藥,但那些魔鬼不給師父機會了!”
  老人沉聲道:“此樹的利弊為師已經說過,你們决定好了,咱們就開始吃吧!”
  嶽群突然阻止,道:“既然如此,就讓徒兒和師兄吃好了,食用之後功力大增,救出師父後,我們就是毒發身死也值得了。”
  陸萍沒有開腔,俗說,自古艱難唯一死。死,畢竟是一件不平凡的事,雖然危機四伏,生離此舉的機會已經滅絶,但侈言死亡,仍非所願。
  老人道:“人生像山𠔌中的朝露,河中的水泡,溪泉的噴沫。衹要死得值得,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嶽群毅然地道:“徒兒吃樹根和樹皮,師兄吃樹葉,這樣徒兒雖然早死一步,卻因功力陡增,再加上師兄一旁協助,必能救出師父出險。”
  他想做就做,伸手一抓,“釗”地一聲竟把搖錢樹拔了出來。
  老人雖極力忍耐着,終於流下激動的淚水,他心中不停地盤算着,一個人吃下根和皮,大約最多有兩天的壽命,然而,兩天和五天又有什麽分別呢?反正遲早總是要死,早死還少受此罪。
  而他自己,深信內腑重創已很嚴重,待會突圍力拼之下,也就差不多了,當然要先他們死去。
  於是,老人噙着淚水,眼看着兩徒吃下了搖錢樹的葉、皮和根。
  不到盞茶工夫,兩少面紅似火,感覺全身熱血沸騰,好像所有的筋骨都十分漲痛,力大無窮。
  “萍兒!”老人對陸萍道:“你再出去應付一陣,宰他們幾個,但要速回,然後合力突圍!”
  陸萍應聲而出,外面立即傳來慘嗥和叱喝之聲。
  老人沉聲道:“群兒,為師現在要傳你一招奇學,千萬要註意聽着,時間不多了!”
  嶽群道:
  “師父,等師兄回來再傳不行麽?”
  老人嘆了口氣,沉聲道:“不能等他了,況且為師看他……”
  老人終了沒有說下去,卻把畢生苦研剛剛大成的一招奇學傳了嶽群。
  就在嶽群演練之時,陸萍帶着一身血漬掠進屋中,自然發現這背他傳藝之事,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之色。
  老人沉聲道:“現在我們突圍……”
  他一站起來,竟打了個踉蹌,嶽群一掠上前,扶住了老人,道:“師父,你感覺如何?”
  老人凄然地道:“傷勢發作,可能幫不了你們多大的忙!”
  嶽群當機立斷,道:“師父,我背着你,你不能再出手了!”
  “不!”老人倔強地道:“為師還能應付一陣!”
  “不行!師父!這樣群兒不放心!我一定要背着你!我現在衹感覺全身的精力充沛,根本沒有中毒的感覺。”
  老人搖搖頭道:“那正是一種亢進的現象,毒力越深,越有這種感覺!”
  嶽群對陸萍道:“師兄,請你把師父捆在我的身上!”
  陸萍淡淡一笑,在他看來,小師弟不過是受惠之下故意討好,心中産生厭惡和些微恨意,但他一想到嶽群衹有兩三天壽命,也就釋然了。
  他把老人捆在嶽群身上,而老人確是不堪力拼了,衹得讓他背着。但卻不禁暗暗感慨:寶石雖埋在泥土中,仍是寶石,砂粒吹到天上還是砂粒。
  他衹是有一種不甘的意念,像嶽群這樣良善的人,竟僅有兩三天的壽命了。
  那老人一指他那根震懾武林數十年,能伸能縮的鬼頭杖道:“群兒,這鬼頭杖交給你了,萍兒就用戟吧!”
  陸萍無邊的妒嫉,在這生死關頭仍然在胸中燃燒着,雖然他知道嶽群比他死得更快些。
  “師兄,我們衝吧!最好不要分散,也不要戀戰!”
  “知道了!”陸萍漫應一聲,十分冷漠,抄起一柄短戟,衝了出去,嶽群緊跟着掠出,四面八方的人潮立即涌了上來。
  由於老人被嶽群背着,對方主兒已放了心,但那些三四流角色吃過兩個年輕人的苦頭,都觀望着不敢逼近。
  嶽群大喝一聲,一抖鬼頭杖,竟長了四尺,原來此杖中空,三節套在一起,合起來不過尺餘長,卻是烏金和鈍鋼打造,杖頭那個獠牙猙獰的鬼頭,乍看起來栩栩如生,作勢欲噬。
  僅是一疊杖影,就有五個頭顱像破瓜一樣粉碎了。但由於力道太猛,那五個屍體仍然越過人潮,飛出十餘丈之外。
第二章 西北風和鬼頭杖
  他背上的老人雖然內傷發作,但也沒閑着,因為敵人太多,最前面的敵人即使想退身溜走都不可能,所以衹得拼命送死,老人在背上發掌招呼近搏的敵人,嶽群的鬼頭杖可及五尺之外。師徒兩人這一配合,就殺出一條血路。
  然而,不到盞茶工夫,就和陸萍失去連絡了,現在他們衹要略一分神,身上立刻就出現幾個透明窟窿。
  敵人像被踏了一腳的螞蟻窩,多得無法勝計,長短不齊的兵刃有如叢生雜長的灌木叢林,嚮他們師徒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戳到。
  嶽群背着一個人,一點也未感到纍贅,相反地越殺越勇,衹感體內的真力像瀑泉洶涌,四處衝激,若不盡量加以使用消耗,會感覺漲痛甚至於爆炸似的。
  他心中塞滿了“殺”字,雙目中也閃爍着殺氣和萬芒,他揮舞着鬼頭杖,以排山倒海之勢掃擊着一些活生生的人體,像在一個巨缸中攪着人肉漿糊。
  這種形容不過份,因為他那鬼頭杖上發出的力道太大了,使那些完整的血肉之軀零碎散落出去;使那些長短不一的各種兵刃變成鐵屑紛紛灑落。
  他越殺越恨,他恨這些武林高手不講身份,以部下無辜的生命換取他們最後的勝利,他知道四個正主兒以逸待勞,到最後才能出現。
  然而,嶽群師徒必須不停地殺,因為敵人前仆後繼,像蚊子一樣,好像耳邊總是有“嗡嗡”的聲音,打不盡,也殺不絶。
  他踏着堆積的屍體和粘膩濕滑的血漬,四面衝殺,那鬼頭杖上早已沾滿了血漬,他的衣衫也被血漬和汗水濕透,然而,無窮無盡時內力仍然大得使他吃驚,杖上發出巨大的“嗡嗡”之聲,像千百個彈棉花的巨弓在一齊彈動。
  “群兒……”老人顫聲道:“你纍了吧……”
  “沒有!”嶽群又揮出三疊杖影,大聲道:“師父你呢?”
  “我?……還好……”老人語氣沉重,使嶽群意識到師父的生命之火已在風中搖曳,他感覺能使師父在臨死前嘴上永遠挂着笑意,就必須不停地殺。
  他體會到“一將成功萬骨枯”的名言,他認為那是必然的,時世造英雄,而英雄也必能造時世,敵人說過,今夜“定賺不賠”但他必須粉碎敵人的如意算盤,使這舉頭每一寸之地都灑遍鮮血。
  他那鬼頭杖是烏黑之色,杖端那個鬼頭卻是慘白之色,現在卻變成一根血杖,而且粗了許多,因為血漬風幹之後再加上一層,然後再風幹……
  “群兒……嚮左衝……”
  嶽群力砸七杖,兩腿交剪,踢出三十餘腿,竟在身前一口氣完成。
  他的臉上也濺滿了血漬,衹勝下唯一色,那是一口白牙,因為他的雙目也像鮮紅的血漬一樣。
  嚮左衝,不錯!左邊人浪略稀,然而,三個老者迎面攔住,一個手持沉重的大刀,刀背和刀刃一樣厚,他知道這是“大刀隊”的二流貨色。
  另一個手持板斧,那弧形的斧刃至少有兩尺來長,恐怕不在百斤之下,第一個更絶,手持一個虎頭牌,比那巨斧更加沉重。
  現在,那些人潮似的小嘍羅反而退了下去,重重疊疊將嶽群圍在核心。
  老人低聲道:“群兒……他們開始……消耗……你的體力了……
  不要上當……還是速戰速决吧——”
  “是……”
  他有充分的自信,深信地現在無儔的內力,無堅不摧,而且由於體內漲得難受,他很想和對方力砸幾下。
  是字未了,身形像一道血箭,鬼頭杖“嗡嗡”之聲大作,幻成一團團赤紅的光霧,嚮那手持無刃刀的老人掃去。
  大刀隊嚮以臂力稱絶於世,而這老人又是隊主之下二流高手,自然不會在乎這個衝殺了半夜的年輕人,他一輪大刀,以八成真力迎了上去,一聲大震。幾乎使四周大漢的耳膜無法承受,一柄大刀飛出七丈之外,穿過一個大漢的肚腹,然後“奪”地一聲釘在一株樹幹上。
  事實往往是殘酷的,老者不敢不信,就在他擎着虎口已裂的血手暴退時,嶽群的鬼頭杖已經戳到使板斧的那個老者胸前。
  這一招是老人的“陰風輪回杖法”的辣招,叫作“小鬼推磨”那杖端鬼頭疾掠五個圓圈,然後嚮板斧上擊去。
  當地一聲,那長逾半尺雪亮的斧刃,竟被硬生生地擊裂下來,這老賊也真夠狠,被巨斧一帶,歪歪斜斜出去七八步,終於撒手,最後那斧頭仍然戳入泥土之中。
  這不過是剎那間的事,嶽群謹記師傅的話,絶不放過一分一毫大好時光,“嗡”地一聲,鬼杖又指嚮手持巨牌的老者。
  這老者似被嶽群的先聲所奪,衹感血影漫天,勁風貶骨,有如血水倒潑,紅霧彌漫,心頭一寒暴退五步。
  然而,怕死者死得更快,嶽群背上的老人沉喝一聲:“鬼影上窗!”
  嶽群人隨杖飛,以古怪的身法,令人透不出氣來的雄厚潛力,跟蹤而上,轉念工夫揮出十七仗。
  “當!”一陣金鐵長鳴劃空而去,估計那大鐵牌飛出數十丈之外,這老者的身子也分成五段四下飛落。
  就在這時,人潮又涌了上來,嶽群赤紅的雙目射出火樣的光芒,以極小幅度,轉折衝殺,沒有一聲完整的慘嗥,沒有一聲類似人類所有的慘嗥,於是,頭骨、斷臂、殘足等零碎激射橫飛,七個大漢的屍體己將無法確切拼湊起來。
  對方死了多少,無暇流汗,但衝殺了大半夜的嶽群,非但真力未竭,反面感覺體內的衝殺欲裂的真氣更加洶涌潮湃,有增無減,混身的肌肉和皮膚好像打入空氣鼓了起來似的。
  屍臭,血腥和人體內的心肝五髒中的獨特氣味,使他作嘔,那鬼頭杖上粘濕膩滑,像一根粘滿了濕面的桿面杖。
  他前進的速度並未因人浪的衝撲而受到限製,有時幹脆自人潮頂上飛過,嚮下掃擊,他覺得那些頭顱太脆弱,有如風幹了的竜眼,一捏就破。
  現在他已來到半山坡了,也許是人浪被陸萍殺了一部份,這時已不像原先密集了。
  也許是因為他的真力無窮無盡,永不枯竭,使那些敵人寒了心,他們已不再往上衝了,僅是以無數衹驚駭的目光瞪着嶽群。
  “師傅!你老人傢還好吧?”
  “……”
  “師傅,師傅!”嶽群心中像戳人一根冰推,大力搖撼一下,低聲喊道:“師傅!”
  “群兒……快……走……吧……”
  嶽群聽到師父的聲音,像聽到最後悅耳的仙樂一樣,雖然是那麽微弱和無力,這已經夠了。他知道自己僅有兩三天的壽命,最低限度,希望師傅多活兩天,和他一同死去。
  兩天呵!一個人看到了自己生命里程的終點,數着逐漸接近終點的腳步,該是什麽心情?衹有嶽群心裏知道。
  他不再遲延,兩臂一抖,像一隻血紅的大鳥,斜掠而下,僅三四個起落已到了山腳,奇怪的是竟無一個攔阻,連那兩個正主兒也未露面。
  “哈……”他能體會到自己的笑聲中沒有一絲笑意,那是悲忿、不甘和怨恨的綜合,若非僅有兩三天壽命,若非師傅奄奄一息,他會不加考慮地回頭衝殺,直到最後一聲慘嗥。
  “群兒……”
  “師傅!”
  “你以為危機過去了麽?”
  “不!師傅,我並不以為我的壽命能超過三天!”
  “不!為師……不是說的……這個,而是……更近的危機……”
  “哦?”嶽群冷笑道:“師傅,現在我不怕你責備我,因為我心中充滿了恨!其實我還沒有殺夠!我希望危機沒有過去。”
  “唉!”老人嘆了口氣,道:“孩子!你太像我了,剛纔的情景,像為師昔年在竜門山那一幕一樣,在黎明前的殘月尚未消失那一段短暫的時間內,十七個獨霸一方的高手,都在為師的鬼頭杖下少了一件零碎,但是孩子,為師相信,那一次沒有你今夜殺得痛快……”
  老人一口氣說完這段往事,大聲呼呼而喘,嶽群道:“師傅,我把你放下,讓你老人傢休息一會吧!”
  “不!孩子……我們還是……找個清靜的地方……聽着山雀歌唱……泉水跳珠濺玉……野花搖曳微笑,靜靜地……死去吧!”
  “師傅!”嶽群豪氣大發地說:“那該是為我們唱輓歌!”
  “走吧!孩子,為師的想法和你一樣!”
  “師傅,徒兒衹是不放心師兄!”
  “他?”老人好像苦笑了一下,說:“放心吧!他可能先走一步了。”
  嶽群震顫了一下,道:“他……他已經戰死了?”
  “可以這麽說!”
  “師傅……你老人傢這句話徒兒不懂!好像你為人傢不太關心……”
  “也許!師父的心腸太狠了!是不?但是……假如他……沒有死……你所見到的將不是以前的他……而是另一個人……”
  “師父……我不懂!”
  “走吧!我想……危機又逼近了……”
  嶽群順着山坳奔了一裏,東方已露曙光,而他的生命將嚮這微弱的曙光背道而馳,他迫切希望那些魔鬼快些出現,使他在這短暫的三天之中,沒有一刻思維回憶的機會,那樣會好受些。
  轉過山坳,是一片楓林,血紅的楓葉,令人想起剛纔峰頭幕屠殺,他想,那些鮮血可以把這一片楓葉染得更紅一些。
  一個虛飄飄的人影,像屈死的幽靈,蹬着蛇樣的碧緑之目,掠出楓林。
  他站在曉風中,像一根僵硬的木樁,使人牽生冰冷的感覺,若非他那蛇樣的眼睛在轉動,會使人懷疑他是否活着。
  “孩子……這就是大刀隊……的主兒‘無刃刀’霍奇……”
  一絲冷峻的笑意浮上嶽群的嘴角,在他看來,霍奇背上那柄奇厚的無刃刀和他那陰森的面孔及木樁似的軀殼,都將在另一個世界上看到——那就是陰間,嶽群有無比的信心,叫他先走一步。
  “孩子……”老人低聲說:“以你目前……的神力……也許用那雙手‘陰鬼吹燈’就差不多了!”
  “是的,師傅——”
  帶着冷峭的語尾,已欺近點出七杖,而“無刃刀”也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撤刀、閃身,出手一氣呵成,由十七刀而織成一道刀網。
  一派之主畢竟不是浪得虛名之輩,他此刻像一頭獰視着小兔的鷹隼,衹要探出利爪,首先入口的該是小兔的雙目,然而,當他的刀網剛剛織成之時,對方的“陰鬼吹燈”已經施出。
  為什麽叫“陰鬼吹燈”?霍奇這時可能深深領會?力道大得出奇,變化奇得令人發昏,他現在反面感覺對方是一頭巨鷹,自己則變成走頭無路的小兔了。
  “當!”他那無刃巨刀在非人類所能負荷的勁道一震之下,倒斥而回,硬生生地砍入他的左肩之中,退了一丈二三。
  乍看起來,好像有一個面目猙獰的屠手,扛着大刀走嚮屠場。
  “走!群兒……現在要想……殺他……還辦不到……”
  “為什麽?”
  “看!”老人身後面指了一下,人潮自那楓林中一涌而出,大約有七八十人之衆,乍看起來,活像一片失火的樹林中竄出一群土老鼠!
  嶽群懷着不甘的心情回頭疾掠,出了山坳前面兩裏之遙是一個小山巒,而現在,嶽群突然發覺自己的頭目有點昏花了。
  “群兒……小山巒上可能有人……我們繞過去吧……這是為師……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避讓敵人……”
  “師傅,徒兒想闖過去!”
  也許是老人為了在他臨死之前,使這愛徒盡情地殺個夠,他改變了主意,道:“由你吧……為師瞭解你現在的心情……想以不斷的殺伐……打發這僅有的短暫……時光……”
  “是的師傅,不過有一點,徒兒必須告訴師傅,在我們到達人生途程終點之前,徒兒想使這些無恥的魔鬼感覺這不是秋天,而是鼕天,要使‘西北風’之名,永遠深植在他們心中!”
  “哈……”老人笑了,雖然有氣無力,但他內心的激動和興奮是無法形容的,不錯!他以妒惡如仇,出手狠贏得“西北風”的綽號,提起“西北風”,使人陡生寒意,像在刺骨的寒風中瑟索顫抖。
  小山巒上出現三個身影,一人在前另兩人在後,手中各持着一根粗逾鴨卵的短槍,那槍尖極長,幾乎有短槍長度的三分之一。
  他們背着朝曦站着,那槍尖和陽光相映輝,發出燦爛的光芒。
  “哈……”前面那個身軀魁梧的扁臉老人捏須笑了一陣,然後眯着一雙眼睛,道:“‘西北風’要徒弟背着逃命,一旦傳了開去,倒是一件轟動武林的大事!”
  “不錯!”嶽群冷峻地道:“設若‘無影槍’栽在‘西北風’的徒弟手中,其轟動的情況將是空前絶後——”
  “無影槍”左天行厲吼一聲,巨槍一抖,那銀亮現了樹蟲的啄木鳥,閃電工夫戳出三十餘槍。
  嶽群輕衊地一笑,道:“果然是無影之槍,可惜遇上了‘西北風’的——”
  他這次並未立即出杖,身形三飄兩閃,似一道輕煙,避過三十餘槍,然後施出一式“鬼影上窗”。
  驚凜之色剛剛挂上左天行的面孔,杖槍一接,發出一溜火花,像群星紛落,四濺暴射,左天行的右臂像裂了開來。
  但嶽群僅出了五成的力道,而且根本不給他喘氣的機會,冷笑一聲,竟抓住了槍尖。
  “無影槍”一嚮自負臂力過人,集吃乳的力氣往後一扯,像蜻蜒撼柱似的紋風未動,一張扁臉立即漲紫,有如一個壓扁的大茄子。
  嶽群自牙縫中進出冷峭之音道:“左天行,我將帶走你的短槍,這該是武林中一件大事了吧!”
  語畢,用力一挑,竟將左天行挑在空中,這老賊當然不會那麽死心眼,他可以鬆手,然而,鬆了手就等於兵刃被人奪去,如果被一個年輕人將自己的兵刃帶走,那真是栽到小人國去……!
  因此,他老着臉皮抓着槍柄不放,像竹桿上曬着一條風幹的大魚。
  另外兩個手持短槍的大漢,同時怒吼一聲撲了上來,嶽群中手仍然挑着魚幹,右手鬼杖挾着無儔罡風,“當當”兩聲,將兩個大漢震到空中,翻了三個筋鬥,飛落崗下。
  嶽群道:“師傅,世上最不要臉的人恐怕是這左天行了!”
  左天行臉皮再厚,也不能總讓人傢挑着,鬆手飄落,舉手嚮天靈上拍去。
  他快嶽群更快,揚手擲出短槍,一溜銀光疾射而至,“卟”地一聲,在左天行臂上戳了個透明窟窿,帶着狂笑之聲掠上小山崗。
  雖然他一掠仍有十五六丈,然而,剛剛足尖點地,就打了個踉蹌,差點蹲在地上,他摔摔頭,使眼前的金星逐漸消失,然後又嚮前掠去。
  “孩子……別逞強了……咱們……的壽命……可能……要縮短半天了……”
  “師父!不要緊!早死晚死都是一樣,衹要能使那些狗賊膽寒,我想,我們死去之後臉上會挂着笑容的!”
  老人苦笑了一下,道:“孩子……你感覺……怎樣?”
  嶽群道:“衹是感覺全身血管像要爆裂似的,頭昏目眩!”
  “不要緊,孩子……可能還有……兩個……”
  “師父,我希望一直打到生命的終點——”他又打了個踉蹌,胸頭開始漲痛,好像全身經脈中有千百衹小蟲在蠕蠕爬行。
  太陽升起來了,是那麽刺眼,是那麽熾熱,和嶽群體內的熱火一樣,使人無法忍受。
  一聲暴喝,大石後閃出一個瘦小的老者,這老者予人第一個印象就是陰鷙和狠毒,由於雙目生得渾圓奇小而且非常接近,更增加了他的陰森之氣。
  他撤出一柄小劍,寒光耀目,和他的人一樣,短小而精悍,不過一尺多長,這老者身後,站着兩個冶蕩少女,一看她們的臉色和神態,就知道她們因縱欲過度,眼圈發黑和一臉青邪之氣。
  嶽群乍見這“歡喜幫”幫主“飛頭蒼蠅”蕭飛,就連一句話也不願多講,鬼杖一擺,“小鬼推磨”“鬼影上窗”,兩招同時施出。
  猙獰的鬼頭,和那白皚的利齒,幻出重重疊疊的光幕,四面八方壓到,由於速度不快,帶起無儔的罡風,那杖身凝結的一層血漬早已風幹,這時都剝落下來。
  像層層黑浪中的一條銀魚,他那鋒利的短劍,始終無法脫出杖幕的包圍,然而,他的身法也快得出奇,在嶽群頭昏目眩之下,居然接下了兩招。
  嶽群沉喝一聲,“陰鬼吹燈”又告出手,陣陣陰風發自杖身,“嗡嗡”之聲懾之心魂,蕭飛感覺自己像一條吞了鈎的色,即將被扯出水面。
  “蓬”!這一杖結結實實地掄在他的屁股上,竟飛出二十餘丈之遠。
  嶽群回頭就走,因為他感眼皮沉重,全身漲痛,雖然力大無窮。
  卻因眼前直冒金花而無法發揮招式的最大威力。
  死!他本不怕,衹是太便宜了這些乘人之危的魔鬼!
  “師傅,師傅!”他記得師傅好久沒有說話了,他不希望最後一個魔頭看到師傅已經死去,當然也不希望師傅先他而去。
  “群……兒……我……我……恐……怕不能……等……你……
  了!”
  “不!師傅!請你忍耐點,看我通過最後一關!”
  “但……願是……最後……一關……但是……為師……認為……危機……還不止……一次……”
  “師傅……”嶽群終於淌下了淚水,為了師傅,淌下他從不輕流的淚水。
  “群兒……趁我……還能……說話……我必須……告訴你……
  幾件……大事……”
  但喘了一陣,嗓中發出的聲音好像抽泣着的風箱,是那麽重濁而極短,僅在喉間遊離。
  “第一……要……註意……武林中……年輕……美貌……的女人……”
  “是……”嶽群眼前模糊了,好像四周都是汪洋大海,無邊無際。
  “第二……”他喘了一會,似乎連說話也萬分吃力了。他說:“其實……為師……這是多……餘……因為你的薄命……也不過……兩天……”
  兩道無儔罡風,趁嶽群正在傾聽師傅臨終遺言之時同時襲到,嶽群功力再高,也閃不過這陰毒的奇襲。悶哼一聲,身形飛出七八步。
  一道冒着騰騰蒸氣的血箭噴出三步之外,在兩個身負奇異輕功的老者掠近嶽群時,老人以最後一點真力,白喉頭迸出八個字,道:“試試……剛學的………那一招——”
  時間倉促得不容思考,因為兩個瘦長老人僅是一蹦就到了嶽群身邊。伸出奇長的手臂,猛抓老人和嶽群的後腦。
  嶽群幾乎是忍着最大的痛苦,膝蓋一點地,躍了起來,眼前迷迷朦朦,衹能看到兩個影影綽綽的在晃動。
  剛學的一招奇學,他還未練熟。幾乎是閉着眼睛施出。然而,奇事出現了,鬼頭杖像自己生了眼睛,又像是勿遠弗屆,無微不至,竟能在同一時間於東、南、西、北四個嚮方灑出十二疊杖花。
  “蓬蓬”兩聲,兩個人影似乎中了一個,但他看不真切,衹感覺用不上力,衹覺有四五成內力。
  現在,他必須看清這兩人是誰?他搖晃着身子,嚮兩個負傷之人走近。而那兩個人卻驚駭地嚮後退去。
  看清了原來是“雙飛莊”的大莊主“飛天螳螂”古金和二莊主“飛天蚱蜢”古銀。
  這古氏兄弟以奇特的輕功稱絶於世,人傢是縱掠騰躍,他們都是蹦跳,速度奇快,像蚱蜢跳蹦一樣,然而他們在嶽群幾乎無法看清敵人的方位之下,竟無閃避各挨了一杖。雖然不重,卻驚得呆了。
  因而,“西北風”之名好像閻王貼子,但他們深信嶽群已身負重傷,因為他的眼神都渙散無光了,他們相信,當年的“西北風”婁子云也不過如此。所以他們不怕“西北風”,反而怕這個年輕人了。
  “大哥,這不是邪門麽?”“飛天蚱蜢”古銀續道:“這小子分明傷勢極重,他這一招……”
  “陰風輪回杖法!”“飛天螳螂”古金道:“這可能是老魔杖法中最歹毒的一招!”
  嶽群雖然極力忍耐着全身難以描述的痛苦,卻仍然無法阻止身軀的晃動,但他卻冷笑了一下,回頭就走。
  他必須看看師父是否仍活着,因為剛纔他的話驟然中斷,但在這兩個敗類面前卻不願顯露出來。
  剛纔挨下古氏兄弟兩掌,像被赤紅的烙鐵燒了一下,火辣辣地,這一走動纔知道大腿上中了兩掌實在不輕。
  他回頭看了一下,古氏兄弟仍在原地,似乎不想追上來,心想,師父這一招太玄妙了,幾乎閉着眼睛施展都能發揮至大的威力。
  這一招叫什麽呢?師父並未說出。
  “師父,師父?”
  “……”
  “師父……”他的聲音凄厲懾人,摧人肝膽,因為他不必回答,已經感覺師父的身軀僵硬,而且已經冰涼了。
  悲痛、絶望和無邊的忿怒,使他淚下如雨,他本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有許多夢想中的壯舉要來實踐完成,他曾暗自下過决心,使“西北風”之名能發揚光大,直到武林中所有的敗類全部殲滅為止。
  然而,這些的確是夢想了,這時他真希望自己是一個沒有欲望的人。因為沒有欲望的人永遠不會失望。
  奔出三四裏,日正中天,秋高氣爽,確是一個好天氣,但在嶽群心目中,好壞都是一樣,他真希望這個世界立刻毀滅。
  他倚着一株大樹,解下師父,果然,已然死去多時了,然而,老人嘴角上似乎仍噙着一抹笑意。
  嶽群不再流淚,因為兩天後,不!現在應該說一天半之後,他將能在另一個世界上見到恩師。
  他可以把那一奇招挫敗古氏兄弟的事告訴師父,這僅是一個暫時的分別,衹是對師兄失蹤的事放心不下。
  一代大俠“西北風”婁子云,就這樣撒手人寰了,沒有親朋好友的送葬行列,也沒有子女在旁,然而,他幸福地含笑死去。表示他已知足,不欠缺甚麽!
  兩個時辰之後,這山坡上多了一堆黃土,和一個草草而成的石碑。碑文寫道:“這裏躺着一位老人,他為武林敗類帶來了寒冷,也為白道俠士帶來了溫暖。”
  下面寫道“西北風”留。
  現在嶽群抱着石碑道:“師父,我絶不怕死!但也希望能發生奇跡,因為我想使‘西北風’之後繼續轟動數十年!”
  他終於踉蹌着離開一堆黃土,淚水,在他那凝結着血漬的臉上留下兩道白痕,如果是夜晚,他這形態。足能使一個膽小之人駭得半死。
  現在他的腦中一片空白,衹有一個疑問:他們為什麽要嚮師父下手?這是一個暫時無法解開的謎底。
  他把鬼頭杖縮短,挾於衣襟之下,在小溪中洗了個臉,躺在溪邊草地上,閉上眼睛,什麽也不想,因為他正在強忍着間歇性的巨毒蔓延時所帶來的昏眩。
  遠處傳來馬蹄和鈴聲,躺在地上,聽得更為真切,他可以估計到有兩匹馬拉着一輛大車,而健馬頸上挂上着許多小鈴。
  但他沒有睜眼,因為一天半之後,這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將和他無關,看了反而傷心。
  鈴聲清脆,蹄聲動地,輪聲又十分沉重,可見這輛車一定很大,他想,一會兒就過去了,千萬別翻過來,因為他衹想靜靜地躺着。
  輪聲和蹄聲嘎然而止,衹有鈴聲還不停地晃動,以及健馬的嘶聲,太近了,估計不會在二十丈之外。
  “討厭!”他想:就這短暫的時間,也不能讓我安靜地渡過麽?
  “媽!你看那裏有一個人躺着!”這該是一個妙齡少女的聲音,比那鈴聲還脆,衹是太嗲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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