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诸葛青云 Zhuge Qingyu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9年1996年)
鬼头杖
  作者:诸葛青云
  江湖闻名的“鬼头杖”,是一件奇门兵器,它可长可短,伸缩自如,杖端那锯齿獠牙的一颗鬼头,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真正令人胆战心惊的,还不是“鬼头杖”本身,而是这杖的主人——“西北风”!“西北风”一套阴风轮回杖法,招招夺命,他的为人更是坚毅果敢、百折不回!
  在一次与数百高手的决战中,西北风将此杖传给了他的二徒弟武林少年岳群,岳群身背负伤的恩师,施展阴风轮回杖法,浴血奋战,杀出重围,自己却因服下能增长数倍功力却含有剧毒的“摇钱树”根而只剩下几天的寿命……
  就在死神步步逼近的时刻,武林盟主“逍遥君”的两位公主用身心救了岳群,并且有意将他招为驸马。
  于是,一出充满儿女深情而又布满血腥的奇剧上演了……
  从此,有了无数惊、险、艳、雄的片断:有江中浮棺里的颠鸾倒凤,有卧龙山庄中的削鼻换眼,有绝代美女体生鸡毛,有憨厚壮士口出狂言,龟兹奇书勾魂摄魄,日月宝镜夺目迷心,三色毒泡轻取强敌,牛油巨烛草菅人命……
  第一章 死神的足音
  第二章 西北风和鬼头杖
  第三章 悍不畏死的人
  第四章 神秘的孔雀公主
  第五章 第一个进入心扉倩影
  第六章 活钟馗流年不利
  第七章 摧残灵魂的刽子手
  第八章 改造活人的毒医
  第九章 内外美集于一身
  第十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第十一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
  第十二章 鸡皮鹤发一美人
  第十三章 郎心如铁
  第十四章 妾意似绵
  第十五章 棺中春色
  第十六章 逍遥剑令
  第十七章 同心结
  第十八章 魔中之魔
  第十九章 怪物、皇后、摇钱树
  第二十章 正耶邪耶移魂术
  第二十一章 生死婚姻春秋笔
  第二十二章 吊客谷人妖难辨
  第二十三章 春秋笔一招退巨魔
  第二十四章 怪物智骗三色毒泡
  第二十五章 没有灵魂的躯壳
  第二十六章 镜光乍现功败垂成
  第二十七章 桃花岛是美人窝
  第二十八章 误我风月三十年
  第二十九章 金箭使者七重天
  第三十章 霹雳一杖龙蛇惊
  第三十一章 雷鸣大地声千里
  第三十二章 霞绕青山色万重
  第三十三章 一声长啸海天秋
  第三十四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
  第三十五章 郎君不是薄悻人
  第三十六章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第三十七章 阎罗鬼宴
  第三十八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
  第三十九章 功败垂成
  第四十章 深痛昙花才一现
  第四十一章 方知芝草本无根
  第四十二章 满园桃梨诛群豪
  第四十三章 魂断七重天
  第四十四章 坎坷的命运
  第四十五章 狐狸的尾巴
  第四十六章 壮志未酬身先死
  第四十七章 柳半仙语含禅机
  第四十八章 人兽之间
  第四十九章 迟来的幸福
  第五十章 邪正之别
  第五十一章 杀身以成仁死而何憾
  第五十二章 访旧半为鬼悲从中来
第一章 死神的足音
  深秋。
  在夜之神即将来临大地之前,疲惫的夕阳,以他那奇妙的画笔,在西天涂抹着灿烂缤纷的色彩,使那些枯黄憔悴的树木和花草,像过气落魄的舞娘,在现实的鞭策下,不得不脱下一件件褪了色的舞衫,伴着善奏凄凉曲调的秋虫,在晚风中瑟索摇曳着。
  其实,这一片原野上不光是满目苍凉,一重重危机阴影,正向一个峭拔的高峰上包围掩进,那是数十个矫捷的身影,以不同的角度,四面八方向峰头欺近,快得像热锅中激射的爆豆。
  这时,三间茅屋之中,一老两少,正在监视着四周的大敌,那老人望着四周隐伏的人影,嘴角上挂着一抹冷峭的笑意,冷电似的双目中,射出有恃无恐的厉芒。
  然而,这老人太老了,老得仅剩下后脑一撮稀疏的银发,虽然他的眼神是那么犀利慑人,态度是那么镇静笃定,但仍不免使人意识到,他的生命之火,像烛炬将尽前一度明亮,然后必将烽开一篷火花后永久熄灭。
  两个年轻人又太年轻了,一个二十三岁,另一个仅有十八九岁,和老人相比是一个强烈的对照。
  六道冷厉的目光在黑暗的茅屋中闪烁着,显然,他们都在考虑,以何种方式,使那些赶尽杀绝的大敌闻到自己的腥味。
  终于,那个年纪较大的年轻人忍不住了,他低沉着嗓音道:“师父,让徒儿出去挫挫他们的锐气!”
  其实,这是两个年轻人共同的意愿,只是年纪较大的抢先了一步。
  “好!”老人冷峻地道:“左边大树最高的枝桠上有两个,手段狠一点,杀了就退——”
  几乎在老人的语尾未完之时,那年龄较大的少年已像一个诡谲的幽灵,仅将窗子启开一线就滑了出去,小窗相距那左边大树约十二三丈,他脚未沾地,已经平掠上树,动作快得不给人家转念思考的机会,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锹,眨眼工夫在枝桠间换了七个不同的方位,两掌交迭拍出,快得像织布机上弹出的木梭。
  两声惨嗥,不!仅是一个半声惨嗥,血雨四溅,像晓风摇落树上缀满的夜雨。碎肉残皮、断肢败体挂在树枝上,为这已经光秃的树枝上增添了无数的奇异树叶。
  就在这同一时间,人影疾射而回,滑进小窗,四周的幢幢人影一阵骚动,发出忿怒的低吼。
  “师兄,真痛快!小弟佩服极了!”年轻那个激动地续道:“师傅,这次该轮到我了吧?”
  老人冷笑道:“别忙!今夜你们会知道,功力再高,也有杀不胜杀的时候!”他向窗外扫视一匝道:“岳群,右边十丈外最高的一块岩石之后有三个,记住,速战速回——”
  岳群轻应了一声,尾音已在窗外,只能看到一缕黑影贴地疾掠,到了大石附近仰头挺胸,斜拔而起。居高临下,一口气劈出一十三掌。
  无俦的狂飙山压而下,像忿怒暴虐的雷神,以人类最大耐力所无法负荷的力道,将三个尚未喝叱出口的敌人震出一丈之外。
  由于力道由上而下压到,那三个高手的头颅,像三个尚未成熟的蕃茄被踏了一脚,四分五裂,直冒红白相间的水渍。
  岳群正要倒纵而回,数声怒吼来自不同的角度,像一群负伤而无处可遁的野兽,血红的眼睛在夜色中像接曳的红灯,挟着数道罡风,连人带掌,扑向岳群。
  岳群本就没有过瘾,不过碍于师命。不得不退,现在他像一只见了蜂蜜的苍蝇,正是求之不得,低吼一声,身躯有如狂涛激流中的剑鱼,扫、劈、推、快速、雄浑,无法以人类所知字眼来形容。
  他的招式本就无法臆测,加之地上黄尘和石粉暴溅,三丈之内无法透视,那些视死如归的高手,像狂风中的草梗失去自制,甚至于想退出这罡飙漩涡都不可能了。
  岳群知道再缠下去,必会受到师父的斥责,于是十五掌影向四面排压,有如四道钢墙,十余个高手连喘一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个血肉模糊的躯体飞向峰下。
  岳群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冷漠木纳得像冰型石雕,带着一声冷哂,回到茅屋之中。
  同时,又是十余个人影跟踪而上,突闻一声厉喝,冰冷得令人颤栗,为这峰上带来仅有的活人气味,道:“退下去!别作无谓的牺牲!”
  岳群抖抖衣衫上的肉屑和血渍,叫了一声“师傅”!
  老人目光一寒,道:“你以为多杀了几个人就占了便宜么?”
  岳群虽然不敢顶撞师父,却因天真未泯,道:“师傅,多杀一个就少一个——”
  “哼!”老人别过头去,怕那脸上的笑意被徒儿看到,冷笑道:“现在,不是多杀少杀的问题了,而是如何突围的问题,想想看!他们今夜来了多少,我们能统通杀光么?”
  岳群道:“百十来个杀不光也剩不了多少!”
  “哼!”老人这次似乎动了火气,冷峻地道:“今夜共来了四拨人,每一拔都有七八十个,算算看该有多少?”
  两小愕了一下,三和三百之比正是百分之一,况且这些货物不过是三四流,仍有几个厉害人物在后面。
  老人叹了口气,他那满布皱纹的脸上,升起一片茫然之然,喃喃地道:“为师一生从未叹过气,也没有遇上任何不可能之事,但今夜情势不同,为师的意思是,我们三人在突围之先,绝不能有一人受伤,刚才我叫你们闪电出手,不过是先声夺人,不战而屈人之兵,为突围时打下寒敌肝胆的基础,事实上杀死一二十个小喽罗,对他们来说像搔痒一样!”
  老人看了岳群一眼,脸上闪过一丝爱意,但岳群并未看到,他这时正在黯然伤怀,不错!师傅,这也许正是师傅比较喜欢自己的主要原因。
  “现在再看为师的!”老人坚定而冷漠的语气,使两个年轻人精神为之一振,感觉师傅在这刹那间年轻了许多。
  “师傅!”岳群抢着说:
  “有徒儿在,何用你老人家动手?”
  老人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起来,摸摸他的肩胛,道:“群儿,你这时的举止和神态,很像为师年轻的时候,虽然并非好现象,却也是练武人的本色……”
  他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也许恐怕大徒心中不安,他面色一肃,道:“陆萍和群儿小心监视,别让他们趁为师出手之时冲进屋中——”
  语音未毕,已到了门边,竟敞开柴扉走了出去。
  两小一愕,立即听到老人哈哈敞笑之声,只见老人缓缓前进,岩石后及树上的人影纷纷后退。
  这就叫着先声夺人!以数百之众的声势,竟被一个老人骇得后退,使那几个厉害人物为之气结。
  数声沉喝,人影激射,四个老者以肉眼难以捉摸的速度欺到老人的四周,嘿嘿狞笑。
  老人嘎然止步,环视一周,然后以低沉的嗓音道:“四位可曾想到这是一件包赔不赚的买卖?为了三个活人,可能要赔上百十个死的,四位即使能保得一命,贵派也将从此在江湖中除名!”
  一阵挪揄似的狞笑,表示老人的看法和他们完全相反,其中一个老者阴声道:“老夫大胆说句话,今夜的买卖包赚不赔——”
  他说到这里,一使眼色,四道罡风呼啸而至,像一个罡气之桶,没有一寸一分的空隙可容老人闪避。
  但是老人嘴角的冷笑,正明确答覆他们,自负和低估敌人,都是自杀的另一种方式,因为乌鸦也自认为是飞禽中最美丽的动物。
  老人的冷笑未失,身形飘旋了十七个方位,那一双苍白的手所幻出的掌影,绵密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身法巧妙得像一个精灵。
  在罡风中穿插滑行。
  “蓬蓬!”其中两个老者像宿酒未醒似的退了五步,衣衫上的扣于都被震掉,发髻全开,形同厉鬼。
  另外两个正要暴退,但时间已不属于他们,眼前一花。两叠爪影已到了肩头,“唰唰”两声,肩头衣屑纷飞,露出皑皑的白骨,踉跄退了七步。
  老人绝不拖泥带水,像一阵阴风,飘落茅屋之中,岳群立即掩上柴扉。
  两小心里清楚,这四个老鬼,是四大派中二流高手,四人联手,足抵五十个次流人物,而师傅竟在第七招上痛挫强敌,实在令人心折。
  “哈……”屋外传来一阵慑人心脾的狂笑,道:“娄子云!别躲在屋子里,出来看看今夜的月色吧!老夫深信这是你一生中所看到最美好的月亮,因为你——”
  老人没有被那冷嘲热刺激怒,相反地,更加稳沉,但他心理清楚,数月前被那四个绝世高手围攻,斗了七百多招,结果中了一掌,虽能突围回山,却不给他一刻时间来疗伤,因为这是数百高手联手攻击的第三夜。
  在这三夜之中,对方死了七八十个得力高手,也许是尸体太多了,或者太零散了,无法拼凑起来。经白天太阳蒸发,早已腐烂,阵阵臭气充满了峰头。
  老人打断了屋外的嘲刺,对两小道:“现在两人出去一次,尽量注意那一面势力较弱,杀人还在其次,回来略事休息,咱们只得突围了!”
  “师傅……”岳群颤声道:“徒儿随你出去!”
  “好!”老人又对陆萍道:“萍儿小心看守此屋,如果这时被他们冲进此屋,为师的一番计划就全盘落空了!”
  “是!徒儿一定小心看守!”这次陆萍并未抢着出去,也许他认为守屋比出去更重要吧!
  “群儿!”老人慈爱地道:“这次出去可以让你杀个够!但为师叫你退,你必须立刻退回此屋!”
  岳群大力地点着头,不知怎地,他心中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悲忿,也许是一种不祥预兆的缘故,他感觉师傅养育之恩,可能来不及报答了。
  这刹那间师徒两人仅是目光一接,就像都了解了对方的心意,由于他们的个性太相近了,那深厚的情感已逾骨肉手足。
  “走!”老人一抓岳群的肩头,推窗掠了出去,正是掠向刚才出声嘲刺那人的方向。
  师徒两人足尖刚刚沾地,四条身影挟着四道阴风排压而来,这次力道之猛,岳群可猜想到,绝不是刚才出手对付师父那四个老者。
  来势太快,不容仔细察看,更不容思考,师徒两人同时大喝一声,像两条被踏了尾巴的巨蛇,疾腾暴卷,几乎同一时间,完成十七掌劈击之势。
  但这十七掌并未击退疯狂的攻势,由阵阵的狞笑和他们嗓中所发出的低吼之声就可以证明。
  岳群一边狂攻,趁机向四周打量,在这方圆不过三五亩的峰头四周,已出现了重重的人浪,恐怕还超过师博所估计的三百之数。
  老人也是边打边看,虽然重重人浪使他吃了一惊,但他并不在乎这个,因为老虎入了羊群,并不能因羊的数字多而抵消老虎的威猛,他所想的那四个正主儿,到现在还没亮相。
  老人沉声道:“如果不是因为这峰头的尸臭还不够浓重,四位主儿也该亮相了!”
  四周传来低沉的阴笑,却看不到阴笑之人,老人沉喝一声“杀!”
  岳群双掌伸缩如电,身子几乎和双掌合而为一,像一个风车,连旋九次,最后向其中一个老人劈去。
  “格崩”一声,像折断一根甘蔗,那老人一条右臂硬生生地被拆下,顺手向另一个老人掷出,又扑了上去。
  那老人一闪让过残臂,但却闪不过岳群预先估定的方位,岳群瞪着一双血红眼睛,两掌的波浪交迭之势横削而出。
  “刈”地一声,一颗头颅正自刀口上切断,滚下山坡,那脖子上的皮肉,像一个被太阳晒干了的乌龟,缩回龟头剩下一圈软皮。
  师徒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恰巧老人也削去一个老人半个头盖骨,踢破了一个老人的肚皮,沉喝一声“退!”带着一身血腥,飘回屋中。
  虽然师徒两人仅以十七八招打发了四个老者,但岳群一想起那一重重的人浪,和那仍未出手的四个正主儿,轻视之心已经消失了。
  老人贴在窗上一看,低声道:“你们快看!”
  两少同时望去,只见重重人浪都不再隐伏!统通站了起来,共有三层,将峰头围住,每五个大汉中有一个老者,每一层相距三丈,而四个正主儿,正分四个方向一面一个,站在最外一层之后约十丈之地。
  这样一来,即使轻功再高之人,也不能一掠二十丈,岳群正要仔细看看那四个正主儿到底是什么样子?突闻老人沉声道:“为师一生中从未说过‘不可能’三字,但这次不得不说,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因为我已经受了严重的内伤!”
  岳群吃了一惊,情急之下,抓住了老人的手,道:“什么时候?”
  “数日前!也就是这些人包围此峰第一夜的前一天!”
  老人微微一叹,道:“如果他们给为师疗治的机会,我相信咱们不会惧怕他们!而且现在早就安全突出重围了!但是……”
  他喃喃地道:“我一生中最会利用机会,深信没有机会这句话是弱者的借口,但现在确尝到没有机会的痛苦,如果说有,那只能算是多了一种死亡的方式!”
  “不!”岳群摇撼着老人的手,泪光闪闪地道:“师父,我们不会的,你老人家更不会!”
  老人拍拍岳群的肩胛,又看了呆在一边发愣的陆萍一眼,道:“群儿,你把那株小树取过来!”
  “小树?”岳群怔了一下,循着老人所指的方向,目光在屋角花盆中的一株小树上。
  这株小树大约高及两尺,像一株木本花树,却又不开花,只有二五十个叶子,呈紫红色,树干只有指头那么粗。
  岳群记得这株小树是师父三年前带回山的,曾严词叮嘱不可动。
  他老人家每天浇水三次,好像三年之久,未长出一个新叶。
  “叫你把小树拿过来,你听见没有?”老人的语音有些艰涩,好像嗓中有东西阻塞着,岳群这时才看出老人脸色十分苍白。
  他不敢违抗,抱过小树放在老人面前。
  两个年轻人茫然地望着老人,不知这株小树和眼前的危机有何关系?
  陆萍望望窗外,似感焦急。
  老人道:“萍儿不必顾虑外面,他们虚张声势,并非要冲上来,不过是提防我们突围,今夜我们若不突围,他们还不敢冲上来,刚才为师亲自强忍伤势出手,就是叫他们不敢生冒险之心!”
  老人一指小树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两小茫然地摇摇头,因为这树叶子很怪,呈圆形,叶柄很长,像片片铜钱挂在枝上,老人道:“这就叫着摇钱树……”
  两小同时一怔,这树叶果然像铜钱,没想到世上真有摇钱树,但这时来谈摇钱树又是什么用意呢?
  老人知道他们的心意,若笑一下,道:“摇钱树之名虽因树叶极像铜钱而来,但主要原因是这小树太珍贵,估计这小树每一片树叶,可值纹银千两……”
  两小不由惊咦了一声,这小树上有数十片树叶,那不是值几万两银子?
  老人道:“树叶虽贵,还不如树皮,而树皮犹不如树根,估计树根每根值黄金千两!”
  老人虽是侃侃而谈,却像语不惊人死不休,望着目瞪口呆的两小,续道:“现在事到如今,我们只得把它吃到肚里去!”
  岳群实在忍不住了,道:“这小树到底有什么珍贵之处——”
  老人道:“太珍贵了!据博物志上记载,吃下一叶,可以增加三年功力,十叶就是三十年,当然,全部吃下就是百十年功力,至于树皮……”
  老人看了陆萍一眼,续道:“树皮的功力更大,但最大的还是树根!”
  陆萍“咕嘟”一声吞了一口唾沫,好像菜柜旁的一只馋猫闻到了最美好的鱼腥气。
  而老人却下意识地看了两小一眼,然后淡然地道:“我们师徒三人分食叶、皮和根,现在让你们先挑,因为为师功力深厚。就是吃了力量最少的叶,功力也不在你们之下。”
  岳群道:“虽然师父劝力深厚。但你老人家内伤未愈,自然应该吃根!”
  陆萍也附和着道:“那是自然!那是——”
  老人摇摇手道:“不必了!为师之意已决,你们两人先挑吧!”
  岳群肃然地道:“既然如此,树皮自然应该是师兄的了,而且徒儿要将树叶分一半给师傅!”
  虽然是这么几句天真而幼稚的话,然而,这几句话里面蕴含着无限诚挚的爱、敬、孝和其他美德像香料一样,越是被焚烧成磨碎时更能散发出芬芳香味,真正的美德在顺境时不易发现,越是逆境越容易发现。
  “你呢,萍儿?”老人淡然地问着,只是在他那目光之中充满了欣悦之色,像一个拾荒者偶然拾到一颗沾满尘垢的珍珠,揩去珠上的尘垢所产生的意外惊喜一样。
  陆萍道:“既然师弟这样决定了,徒儿也不便反对!”
  这几乎是老人预料的结果,因此,他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暗自感慨,对这颗珍珠发现晚了一点。
  老人微微一笑,这一笑包含着多少感慨,只有他自己知道,然后面色一肃,道:“刚才我只是告诉你们这摇钱树的好处,世上任何事物,都是一体两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因为这是世上最歹绝的毒药!”
  陆萍震颤颤了一下,道:“毒药?那么我们要自绝?”
  老人道:“不错!只是在自绝之前,要收回几倍的代价!”
  陆萍的目光一黯,道:“除了这个办法,难道再没有较好的脱身之法?”
  “没有!”老人斩钉截铁地道:“为师还要告诉你们,这摇钱树的根、皮、叶,对功力的效果越大,其毒性越剧。吃下树叶可活命七天,树根只有二天。当然,当今武林中还没听说谁能解此剧毒!”
  陆萍的神态十分焦灼,道:“师父,你带回此树时就是预料有这一天?”
  “也许因为为师一生树仇太多,不能不作万一之准备,但为师要想配一种奇药,但那些魔鬼不给师父机会了!”
  老人沉声道:“此树的利弊为师已经说过,你们决定好了,咱们就开始吃吧!”
  岳群突然阻止,道:“既然如此,就让徒儿和师兄吃好了,食用之后功力大增,救出师父后,我们就是毒发身死也值得了。”
  陆萍没有开腔,俗说,自古艰难唯一死。死,毕竟是一件不平凡的事,虽然危机四伏,生离此举的机会已经灭绝,但侈言死亡,仍非所愿。
  老人道:“人生像山谷中的朝露,河中的水泡,溪泉的喷沫。只要死得值得,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岳群毅然地道:“徒儿吃树根和树皮,师兄吃树叶,这样徒儿虽然早死一步,却因功力陡增,再加上师兄一旁协助,必能救出师父出险。”
  他想做就做,伸手一抓,“钊”地一声竟把摇钱树拔了出来。
  老人虽极力忍耐着,终于流下激动的泪水,他心中不停地盘算着,一个人吃下根和皮,大约最多有两天的寿命,然而,两天和五天又有什么分别呢?反正迟早总是要死,早死还少受此罪。
  而他自己,深信内腑重创已很严重,待会突围力拼之下,也就差不多了,当然要先他们死去。
  于是,老人噙着泪水,眼看着两徒吃下了摇钱树的叶、皮和根。
  不到盏茶工夫,两少面红似火,感觉全身热血沸腾,好像所有的筋骨都十分涨痛,力大无穷。
  “萍儿!”老人对陆萍道:“你再出去应付一阵,宰他们几个,但要速回,然后合力突围!”
  陆萍应声而出,外面立即传来惨嗥和叱喝之声。
  老人沉声道:“群儿,为师现在要传你一招奇学,千万要注意听着,时间不多了!”
  岳群道:
  “师父,等师兄回来再传不行么?”
  老人叹了口气,沉声道:“不能等他了,况且为师看他……”
  老人终了没有说下去,却把毕生苦研刚刚大成的一招奇学传了岳群。
  就在岳群演练之时,陆萍带着一身血渍掠进屋中,自然发现这背他传艺之事,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之色。
  老人沉声道:“现在我们突围……”
  他一站起来,竟打了个踉跄,岳群一掠上前,扶住了老人,道:“师父,你感觉如何?”
  老人凄然地道:“伤势发作,可能帮不了你们多大的忙!”
  岳群当机立断,道:“师父,我背着你,你不能再出手了!”
  “不!”老人倔强地道:“为师还能应付一阵!”
  “不行!师父!这样群儿不放心!我一定要背着你!我现在只感觉全身的精力充沛,根本没有中毒的感觉。”
  老人摇摇头道:“那正是一种亢进的现象,毒力越深,越有这种感觉!”
  岳群对陆萍道:“师兄,请你把师父捆在我的身上!”
  陆萍淡淡一笑,在他看来,小师弟不过是受惠之下故意讨好,心中产生厌恶和些微恨意,但他一想到岳群只有两三天寿命,也就释然了。
  他把老人捆在岳群身上,而老人确是不堪力拼了,只得让他背着。但却不禁暗暗感慨:宝石虽埋在泥土中,仍是宝石,砂粒吹到天上还是砂粒。
  他只是有一种不甘的意念,像岳群这样良善的人,竟仅有两三天的寿命了。
  那老人一指他那根震慑武林数十年,能伸能缩的鬼头杖道:“群儿,这鬼头杖交给你了,萍儿就用戟吧!”
  陆萍无边的妒嫉,在这生死关头仍然在胸中燃烧着,虽然他知道岳群比他死得更快些。
  “师兄,我们冲吧!最好不要分散,也不要恋战!”
  “知道了!”陆萍漫应一声,十分冷漠,抄起一柄短戟,冲了出去,岳群紧跟着掠出,四面八方的人潮立即涌了上来。
  由于老人被岳群背着,对方主儿已放了心,但那些三四流角色吃过两个年轻人的苦头,都观望着不敢逼近。
  岳群大喝一声,一抖鬼头杖,竟长了四尺,原来此杖中空,三节套在一起,合起来不过尺余长,却是乌金和钝钢打造,杖头那个獠牙狰狞的鬼头,乍看起来栩栩如生,作势欲噬。
  仅是一叠杖影,就有五个头颅像破瓜一样粉碎了。但由于力道太猛,那五个尸体仍然越过人潮,飞出十余丈之外。
第二章 西北风和鬼头杖
  他背上的老人虽然内伤发作,但也没闲着,因为敌人太多,最前面的敌人即使想退身溜走都不可能,所以只得拼命送死,老人在背上发掌招呼近搏的敌人,岳群的鬼头杖可及五尺之外。师徒两人这一配合,就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不到盏茶工夫,就和陆萍失去连络了,现在他们只要略一分神,身上立刻就出现几个透明窟窿。
  敌人像被踏了一脚的蚂蚁窝,多得无法胜计,长短不齐的兵刃有如丛生杂长的灌木丛林,向他们师徒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戳到。
  岳群背着一个人,一点也未感到累赘,相反地越杀越勇,只感体内的真力像瀑泉汹涌,四处冲激,若不尽量加以使用消耗,会感觉涨痛甚至于爆炸似的。
  他心中塞满了“杀”字,双目中也闪烁着杀气和万芒,他挥舞着鬼头杖,以排山倒海之势扫击着一些活生生的人体,像在一个巨缸中搅着人肉浆糊。
  这种形容不过份,因为他那鬼头杖上发出的力道太大了,使那些完整的血肉之躯零碎散落出去;使那些长短不一的各种兵刃变成铁屑纷纷洒落。
  他越杀越恨,他恨这些武林高手不讲身份,以部下无辜的生命换取他们最后的胜利,他知道四个正主儿以逸待劳,到最后才能出现。
  然而,岳群师徒必须不停地杀,因为敌人前仆后继,像蚊子一样,好像耳边总是有“嗡嗡”的声音,打不尽,也杀不绝。
  他踏着堆积的尸体和粘腻湿滑的血渍,四面冲杀,那鬼头杖上早已沾满了血渍,他的衣衫也被血渍和汗水湿透,然而,无穷无尽时内力仍然大得使他吃惊,杖上发出巨大的“嗡嗡”之声,像千百个弹棉花的巨弓在一齐弹动。
  “群儿……”老人颤声道:“你累了吧……”
  “没有!”岳群又挥出三叠杖影,大声道:“师父你呢?”
  “我?……还好……”老人语气沉重,使岳群意识到师父的生命之火已在风中摇曳,他感觉能使师父在临死前嘴上永远挂着笑意,就必须不停地杀。
  他体会到“一将成功万骨枯”的名言,他认为那是必然的,时世造英雄,而英雄也必能造时世,敌人说过,今夜“定赚不赔”但他必须粉碎敌人的如意算盘,使这举头每一寸之地都洒遍鲜血。
  他那鬼头杖是乌黑之色,杖端那个鬼头却是惨白之色,现在却变成一根血杖,而且粗了许多,因为血渍风干之后再加上一层,然后再风干……
  “群儿……向左冲……”
  岳群力砸七杖,两腿交剪,踢出三十余腿,竟在身前一口气完成。
  他的脸上也溅满了血渍,只胜下唯一色,那是一口白牙,因为他的双目也像鲜红的血渍一样。
  向左冲,不错!左边人浪略稀,然而,三个老者迎面拦住,一个手持沉重的大刀,刀背和刀刃一样厚,他知道这是“大刀队”的二流货色。
  另一个手持板斧,那弧形的斧刃至少有两尺来长,恐怕不在百斤之下,第一个更绝,手持一个虎头牌,比那巨斧更加沉重。
  现在,那些人潮似的小喽罗反而退了下去,重重叠叠将岳群围在核心。
  老人低声道:“群儿……他们开始……消耗……你的体力了……
  不要上当……还是速战速决吧——”
  “是……”
  他有充分的自信,深信地现在无俦的内力,无坚不摧,而且由于体内涨得难受,他很想和对方力砸几下。
  是字未了,身形像一道血箭,鬼头杖“嗡嗡”之声大作,幻成一团团赤红的光雾,向那手持无刃刀的老人扫去。
  大刀队向以臂力称绝于世,而这老人又是队主之下二流高手,自然不会在乎这个冲杀了半夜的年轻人,他一轮大刀,以八成真力迎了上去,一声大震。几乎使四周大汉的耳膜无法承受,一柄大刀飞出七丈之外,穿过一个大汉的肚腹,然后“夺”地一声钉在一株树干上。
  事实往往是残酷的,老者不敢不信,就在他擎着虎口已裂的血手暴退时,岳群的鬼头杖已经戳到使板斧的那个老者胸前。
  这一招是老人的“阴风轮回杖法”的辣招,叫作“小鬼推磨”那杖端鬼头疾掠五个圆圈,然后向板斧上击去。
  当地一声,那长逾半尺雪亮的斧刃,竟被硬生生地击裂下来,这老贼也真够狠,被巨斧一带,歪歪斜斜出去七八步,终于撒手,最后那斧头仍然戳入泥土之中。
  这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岳群谨记师傅的话,绝不放过一分一毫大好时光,“嗡”地一声,鬼杖又指向手持巨牌的老者。
  这老者似被岳群的先声所夺,只感血影漫天,劲风贬骨,有如血水倒泼,红雾弥漫,心头一寒暴退五步。
  然而,怕死者死得更快,岳群背上的老人沉喝一声:“鬼影上窗!”
  岳群人随杖飞,以古怪的身法,令人透不出气来的雄厚潜力,跟踪而上,转念工夫挥出十七仗。
  “当!”一阵金铁长鸣划空而去,估计那大铁牌飞出数十丈之外,这老者的身子也分成五段四下飞落。
  就在这时,人潮又涌了上来,岳群赤红的双目射出火样的光芒,以极小幅度,转折冲杀,没有一声完整的惨嗥,没有一声类似人类所有的惨嗥,于是,头骨、断臂、残足等零碎激射横飞,七个大汉的尸体己将无法确切拼凑起来。
  对方死了多少,无暇流汗,但冲杀了大半夜的岳群,非但真力未竭,反面感觉体内的冲杀欲裂的真气更加汹涌潮湃,有增无减,混身的肌肉和皮肤好像打入空气鼓了起来似的。
  尸臭,血腥和人体内的心肝五脏中的独特气味,使他作呕,那鬼头杖上粘湿腻滑,像一根粘满了湿面的杆面杖。
  他前进的速度并未因人浪的冲扑而受到限制,有时干脆自人潮顶上飞过,向下扫击,他觉得那些头颅太脆弱,有如风干了的龙眼,一捏就破。
  现在他已来到半山坡了,也许是人浪被陆萍杀了一部份,这时已不像原先密集了。
  也许是因为他的真力无穷无尽,永不枯竭,使那些敌人寒了心,他们已不再往上冲了,仅是以无数只惊骇的目光瞪着岳群。
  “师傅!你老人家还好吧?”
  “……”
  “师傅,师傅!”岳群心中像戳人一根冰推,大力摇撼一下,低声喊道:“师傅!”
  “群儿……快……走……吧……”
  岳群听到师父的声音,像听到最后悦耳的仙乐一样,虽然是那么微弱和无力,这已经够了。他知道自己仅有两三天的寿命,最低限度,希望师傅多活两天,和他一同死去。
  两天呵!一个人看到了自己生命里程的终点,数着逐渐接近终点的脚步,该是什么心情?只有岳群心里知道。
  他不再迟延,两臂一抖,像一只血红的大鸟,斜掠而下,仅三四个起落已到了山脚,奇怪的是竟无一个拦阻,连那两个正主儿也未露面。
  “哈……”他能体会到自己的笑声中没有一丝笑意,那是悲忿、不甘和怨恨的综合,若非仅有两三天寿命,若非师傅奄奄一息,他会不加考虑地回头冲杀,直到最后一声惨嗥。
  “群儿……”
  “师傅!”
  “你以为危机过去了么?”
  “不!师傅,我并不以为我的寿命能超过三天!”
  “不!为师……不是说的……这个,而是……更近的危机……”
  “哦?”岳群冷笑道:“师傅,现在我不怕你责备我,因为我心中充满了恨!其实我还没有杀够!我希望危机没有过去。”
  “唉!”老人叹了口气,道:“孩子!你太像我了,刚才的情景,像为师昔年在龙门山那一幕一样,在黎明前的残月尚未消失那一段短暂的时间内,十七个独霸一方的高手,都在为师的鬼头杖下少了一件零碎,但是孩子,为师相信,那一次没有你今夜杀得痛快……”
  老人一口气说完这段往事,大声呼呼而喘,岳群道:“师傅,我把你放下,让你老人家休息一会吧!”
  “不!孩子……我们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听着山雀歌唱……泉水跳珠溅玉……野花摇曳微笑,静静地……死去吧!”
  “师傅!”岳群豪气大发地说:“那该是为我们唱挽歌!”
  “走吧!孩子,为师的想法和你一样!”
  “师傅,徒儿只是不放心师兄!”
  “他?”老人好像苦笑了一下,说:“放心吧!他可能先走一步了。”
  岳群震颤了一下,道:“他……他已经战死了?”
  “可以这么说!”
  “师傅……你老人家这句话徒儿不懂!好像你为人家不太关心……”
  “也许!师父的心肠太狠了!是不?但是……假如他……没有死……你所见到的将不是以前的他……而是另一个人……”
  “师父……我不懂!”
  “走吧!我想……危机又逼近了……”
  岳群顺着山坳奔了一里,东方已露曙光,而他的生命将向这微弱的曙光背道而驰,他迫切希望那些魔鬼快些出现,使他在这短暂的三天之中,没有一刻思维回忆的机会,那样会好受些。
  转过山坳,是一片枫林,血红的枫叶,令人想起刚才峰头幕屠杀,他想,那些鲜血可以把这一片枫叶染得更红一些。
  一个虚飘飘的人影,像屈死的幽灵,蹬着蛇样的碧绿之目,掠出枫林。
  他站在晓风中,像一根僵硬的木桩,使人牵生冰冷的感觉,若非他那蛇样的眼睛在转动,会使人怀疑他是否活着。
  “孩子……这就是大刀队……的主儿‘无刃刀’霍奇……”
  一丝冷峻的笑意浮上岳群的嘴角,在他看来,霍奇背上那柄奇厚的无刃刀和他那阴森的面孔及木桩似的躯壳,都将在另一个世界上看到——那就是阴间,岳群有无比的信心,叫他先走一步。
  “孩子……”老人低声说:“以你目前……的神力……也许用那双手‘阴鬼吹灯’就差不多了!”
  “是的,师傅——”
  带着冷峭的语尾,已欺近点出七杖,而“无刃刀”也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撤刀、闪身,出手一气呵成,由十七刀而织成一道刀网。
  一派之主毕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他此刻像一头狞视着小兔的鹰隼,只要探出利爪,首先入口的该是小兔的双目,然而,当他的刀网刚刚织成之时,对方的“阴鬼吹灯”已经施出。
  为什么叫“阴鬼吹灯”?霍奇这时可能深深领会?力道大得出奇,变化奇得令人发昏,他现在反面感觉对方是一头巨鹰,自己则变成走头无路的小兔了。
  “当!”他那无刃巨刀在非人类所能负荷的劲道一震之下,倒斥而回,硬生生地砍入他的左肩之中,退了一丈二三。
  乍看起来,好像有一个面目狰狞的屠手,扛着大刀走向屠场。
  “走!群儿……现在要想……杀他……还办不到……”
  “为什么?”
  “看!”老人身后面指了一下,人潮自那枫林中一涌而出,大约有七八十人之众,乍看起来,活像一片失火的树林中窜出一群土老鼠!
  岳群怀着不甘的心情回头疾掠,出了山坳前面两里之遥是一个小山峦,而现在,岳群突然发觉自己的头目有点昏花了。
  “群儿……小山峦上可能有人……我们绕过去吧……这是为师……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避让敌人……”
  “师傅,徒儿想闯过去!”
  也许是老人为了在他临死之前,使这爱徒尽情地杀个够,他改变了主意,道:“由你吧……为师了解你现在的心情……想以不断的杀伐……打发这仅有的短暂……时光……”
  “是的师傅,不过有一点,徒儿必须告诉师傅,在我们到达人生途程终点之前,徒儿想使这些无耻的魔鬼感觉这不是秋天,而是冬天,要使‘西北风’之名,永远深植在他们心中!”
  “哈……”老人笑了,虽然有气无力,但他内心的激动和兴奋是无法形容的,不错!他以妒恶如仇,出手狠赢得“西北风”的绰号,提起“西北风”,使人陡生寒意,像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索颤抖。
  小山峦上出现三个身影,一人在前另两人在后,手中各持着一根粗逾鸭卵的短枪,那枪尖极长,几乎有短枪长度的三分之一。
  他们背着朝曦站着,那枪尖和阳光相映辉,发出灿烂的光芒。
  “哈……”前面那个身躯魁梧的扁脸老人捏须笑了一阵,然后眯着一双眼睛,道:“‘西北风’要徒弟背着逃命,一旦传了开去,倒是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
  “不错!”岳群冷峻地道:“设若‘无影枪’栽在‘西北风’的徒弟手中,其轰动的情况将是空前绝后——”
  “无影枪”左天行厉吼一声,巨枪一抖,那银亮现了树虫的啄木鸟,闪电工夫戳出三十余枪。
  岳群轻蔑地一笑,道:“果然是无影之枪,可惜遇上了‘西北风’的——”
  他这次并未立即出杖,身形三飘两闪,似一道轻烟,避过三十余枪,然后施出一式“鬼影上窗”。
  惊凛之色刚刚挂上左天行的面孔,杖枪一接,发出一溜火花,像群星纷落,四溅暴射,左天行的右臂像裂了开来。
  但岳群仅出了五成的力道,而且根本不给他喘气的机会,冷笑一声,竟抓住了枪尖。
  “无影枪”一向自负臂力过人,集吃乳的力气往后一扯,像蜻蜒撼柱似的纹风未动,一张扁脸立即涨紫,有如一个压扁的大茄子。
  岳群自牙缝中进出冷峭之音道:“左天行,我将带走你的短枪,这该是武林中一件大事了吧!”
  语毕,用力一挑,竟将左天行挑在空中,这老贼当然不会那么死心眼,他可以松手,然而,松了手就等于兵刃被人夺去,如果被一个年轻人将自己的兵刃带走,那真是栽到小人国去……!
  因此,他老着脸皮抓着枪柄不放,像竹杆上晒着一条风干的大鱼。
  另外两个手持短枪的大汉,同时怒吼一声扑了上来,岳群中手仍然挑着鱼干,右手鬼杖挟着无俦罡风,“当当”两声,将两个大汉震到空中,翻了三个筋斗,飞落岗下。
  岳群道:“师傅,世上最不要脸的人恐怕是这左天行了!”
  左天行脸皮再厚,也不能总让人家挑着,松手飘落,举手向天灵上拍去。
  他快岳群更快,扬手掷出短枪,一溜银光疾射而至,“卟”地一声,在左天行臂上戳了个透明窟窿,带着狂笑之声掠上小山岗。
  虽然他一掠仍有十五六丈,然而,刚刚足尖点地,就打了个踉跄,差点蹲在地上,他摔摔头,使眼前的金星逐渐消失,然后又向前掠去。
  “孩子……别逞强了……咱们……的寿命……可能……要缩短半天了……”
  “师父!不要紧!早死晚死都是一样,只要能使那些狗贼胆寒,我想,我们死去之后脸上会挂着笑容的!”
  老人苦笑了一下,道:“孩子……你感觉……怎样?”
  岳群道:“只是感觉全身血管像要爆裂似的,头昏目眩!”
  “不要紧,孩子……可能还有……两个……”
  “师父,我希望一直打到生命的终点——”他又打了个踉跄,胸头开始涨痛,好像全身经脉中有千百只小虫在蠕蠕爬行。
  太阳升起来了,是那么刺眼,是那么炽热,和岳群体内的热火一样,使人无法忍受。
  一声暴喝,大石后闪出一个瘦小的老者,这老者予人第一个印象就是阴鸷和狠毒,由于双目生得浑圆奇小而且非常接近,更增加了他的阴森之气。
  他撤出一柄小剑,寒光耀目,和他的人一样,短小而精悍,不过一尺多长,这老者身后,站着两个冶荡少女,一看她们的脸色和神态,就知道她们因纵欲过度,眼圈发黑和一脸青邪之气。
  岳群乍见这“欢喜帮”帮主“飞头苍蝇”萧飞,就连一句话也不愿多讲,鬼杖一摆,“小鬼推磨”“鬼影上窗”,两招同时施出。
  狰狞的鬼头,和那白皑的利齿,幻出重重叠叠的光幕,四面八方压到,由于速度不快,带起无俦的罡风,那杖身凝结的一层血渍早已风干,这时都剥落下来。
  像层层黑浪中的一条银鱼,他那锋利的短剑,始终无法脱出杖幕的包围,然而,他的身法也快得出奇,在岳群头昏目眩之下,居然接下了两招。
  岳群沉喝一声,“阴鬼吹灯”又告出手,阵阵阴风发自杖身,“嗡嗡”之声慑之心魂,萧飞感觉自己像一条吞了钩的色,即将被扯出水面。
  “蓬”!这一杖结结实实地抡在他的屁股上,竟飞出二十余丈之远。
  岳群回头就走,因为他感眼皮沉重,全身涨痛,虽然力大无穷。
  却因眼前直冒金花而无法发挥招式的最大威力。
  死!他本不怕,只是太便宜了这些乘人之危的魔鬼!
  “师傅,师傅!”他记得师傅好久没有说话了,他不希望最后一个魔头看到师傅已经死去,当然也不希望师傅先他而去。
  “群……儿……我……我……恐……怕不能……等……你……
  了!”
  “不!师傅!请你忍耐点,看我通过最后一关!”
  “但……愿是……最后……一关……但是……为师……认为……危机……还不止……一次……”
  “师傅……”岳群终于淌下了泪水,为了师傅,淌下他从不轻流的泪水。
  “群儿……趁我……还能……说话……我必须……告诉你……
  几件……大事……”
  但喘了一阵,嗓中发出的声音好像抽泣着的风箱,是那么重浊而极短,仅在喉间游离。
  “第一……要……注意……武林中……年轻……美貌……的女人……”
  “是……”岳群眼前模糊了,好像四周都是汪洋大海,无边无际。
  “第二……”他喘了一会,似乎连说话也万分吃力了。他说:“其实……为师……这是多……余……因为你的薄命……也不过……两天……”
  两道无俦罡风,趁岳群正在倾听师傅临终遗言之时同时袭到,岳群功力再高,也闪不过这阴毒的奇袭。闷哼一声,身形飞出七八步。
  一道冒着腾腾蒸气的血箭喷出三步之外,在两个身负奇异轻功的老者掠近岳群时,老人以最后一点真力,白喉头迸出八个字,道:“试试……刚学的………那一招——”
  时间仓促得不容思考,因为两个瘦长老人仅是一蹦就到了岳群身边。伸出奇长的手臂,猛抓老人和岳群的后脑。
  岳群几乎是忍着最大的痛苦,膝盖一点地,跃了起来,眼前迷迷朦朦,只能看到两个影影绰绰的在晃动。
  刚学的一招奇学,他还未练熟。几乎是闭着眼睛施出。然而,奇事出现了,鬼头杖像自己生了眼睛,又像是勿远弗届,无微不至,竟能在同一时间于东、南、西、北四个向方洒出十二叠杖花。
  “蓬蓬”两声,两个人影似乎中了一个,但他看不真切,只感觉用不上力,只觉有四五成内力。
  现在,他必须看清这两人是谁?他摇晃着身子,向两个负伤之人走近。而那两个人却惊骇地向后退去。
  看清了原来是“双飞庄”的大庄主“飞天螳螂”古金和二庄主“飞天蚱蜢”古银。
  这古氏兄弟以奇特的轻功称绝于世,人家是纵掠腾跃,他们都是蹦跳,速度奇快,像蚱蜢跳蹦一样,然而他们在岳群几乎无法看清敌人的方位之下,竟无闪避各挨了一杖。虽然不重,却惊得呆了。
  因而,“西北风”之名好像阎王贴子,但他们深信岳群已身负重伤,因为他的眼神都涣散无光了,他们相信,当年的“西北风”娄子云也不过如此。所以他们不怕“西北风”,反而怕这个年轻人了。
  “大哥,这不是邪门么?”“飞天蚱蜢”古银续道:“这小子分明伤势极重,他这一招……”
  “阴风轮回杖法!”“飞天螳螂”古金道:“这可能是老魔杖法中最歹毒的一招!”
  岳群虽然极力忍耐着全身难以描述的痛苦,却仍然无法阻止身躯的晃动,但他却冷笑了一下,回头就走。
  他必须看看师父是否仍活着,因为刚才他的话骤然中断,但在这两个败类面前却不愿显露出来。
  刚才挨下古氏兄弟两掌,像被赤红的烙铁烧了一下,火辣辣地,这一走动才知道大腿上中了两掌实在不轻。
  他回头看了一下,古氏兄弟仍在原地,似乎不想追上来,心想,师父这一招太玄妙了,几乎闭着眼睛施展都能发挥至大的威力。
  这一招叫什么呢?师父并未说出。
  “师父,师父?”
  “……”
  “师父……”他的声音凄厉慑人,摧人肝胆,因为他不必回答,已经感觉师父的身躯僵硬,而且已经冰凉了。
  悲痛、绝望和无边的忿怒,使他泪下如雨,他本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有许多梦想中的壮举要来实践完成,他曾暗自下过决心,使“西北风”之名能发扬光大,直到武林中所有的败类全部歼灭为止。
  然而,这些的确是梦想了,这时他真希望自己是一个没有欲望的人。因为没有欲望的人永远不会失望。
  奔出三四里,日正中天,秋高气爽,确是一个好天气,但在岳群心目中,好坏都是一样,他真希望这个世界立刻毁灭。
  他倚着一株大树,解下师父,果然,已然死去多时了,然而,老人嘴角上似乎仍噙着一抹笑意。
  岳群不再流泪,因为两天后,不!现在应该说一天半之后,他将能在另一个世界上见到恩师。
  他可以把那一奇招挫败古氏兄弟的事告诉师父,这仅是一个暂时的分别,只是对师兄失踪的事放心不下。
  一代大侠“西北风”娄子云,就这样撒手人寰了,没有亲朋好友的送葬行列,也没有子女在旁,然而,他幸福地含笑死去。表示他已知足,不欠缺甚么!
  两个时辰之后,这山坡上多了一堆黄土,和一个草草而成的石碑。碑文写道:“这里躺着一位老人,他为武林败类带来了寒冷,也为白道侠士带来了温暖。”
  下面写道“西北风”留。
  现在岳群抱着石碑道:“师父,我绝不怕死!但也希望能发生奇迹,因为我想使‘西北风’之后继续轰动数十年!”
  他终于踉跄着离开一堆黄土,泪水,在他那凝结着血渍的脸上留下两道白痕,如果是夜晚,他这形态。足能使一个胆小之人骇得半死。
  现在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疑问:他们为什么要向师父下手?这是一个暂时无法解开的谜底。
  他把鬼头杖缩短,挟于衣襟之下,在小溪中洗了个脸,躺在溪边草地上,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因为他正在强忍着间歇性的巨毒蔓延时所带来的昏眩。
  远处传来马蹄和铃声,躺在地上,听得更为真切,他可以估计到有两匹马拉着一辆大车,而健马颈上挂上着许多小铃。
  但他没有睁眼,因为一天半之后,这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将和他无关,看了反而伤心。
  铃声清脆,蹄声动地,轮声又十分沉重,可见这辆车一定很大,他想,一会儿就过去了,千万别翻过来,因为他只想静静地躺着。
  轮声和蹄声嘎然而止,只有铃声还不停地晃动,以及健马的嘶声,太近了,估计不会在二十丈之外。
  “讨厌!”他想:就这短暂的时间,也不能让我安静地渡过么?
  “妈!你看那里有一个人躺着!”这该是一个妙龄少女的声音,比那铃声还脆,只是太嗲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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