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云中岳 Yun Zhongyue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0年2010年10月20日)
小魔神
  作者:云中岳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一章
  近午时分,大热天。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如果肚子空空,而又不想找食物充饥,那他一定有毛病。
  姚文仲没有毛病,他肚子正在唱空城计。站在悦来客栈门口,他一双灵活、锐利、傲世的大眼,瞟向店右的卫香园食店,冲食橱内挂满的各式卤味直吞口水。
  天下任何一座城镇,几乎都有一处龙蛇混杂的地段,让那些牛鬼蛇神活动。颖州府的府城东关,王忠祠右首不远处,那条俗称庙街的小街,就是这么一处地方。
  站在店门向街尾眺望,街尾就是小有名气的紫极宫。这座小道观的香火,事实上比三忠祠要旺得多。到紫极宫拜李老君的信徒,比上三忠祠拜元代忠烈李辅兄弟子三人上香的信徒,多上百倍以上。求忠灵庇佑的人有如凤毛麟角,求神仙庇佑的人多得很。
  这条街,还有客店、酒店、赌坊、半开门的土娼……天下任何一座城,都有人经营这些种行业,不足为奇。
  他的师父笑夫子,到紫极宫找朋友叙旧去了,留下他在客店里枯等,等了一上午,等得肚子里冒烟,站在店门口,看了食店中的可口食物,可就更难受啦!
  也许,师父正和老道们喝酒喝得忘了主辰八字,总不能空着肚了,呆乌似的痴痴的等吧?师父是有名的酒坛子,喝起来就没完没了,尤其是碰上酒友的时候。
  他腰囊中银子多多,何不自己设法填饱五脏庙?
  随师父遍游天下三载岁月,他经常得自己设法买食物充饥。
  想了想,他终于向卫香园食店走去。
  食店门口食客进进出出,居然可以看到女人出入。
  跨入闹哄哄,充满各种怪气味的店堂,店伙们在正忙,似乎忘了招呼他这个小孤客。
  说他小,却又不尽然,十四五岁,壮得象一头牛犊,除了稚容未褪之外,完完全全是个大人样。
  他自己找座位,走向近窗处的一桌。八仙桌坐了五个食客,一个个膀阔腰圆,高大健壮,有两人佩了刀。两人敞开的外衣内,露出精致的匕首。
  其他各桌,皆已经满桌食客,那是说,都有七八个人。只有这一桌有五人,虽则四面分别坐满,但有三面仅有一个人。
  “抱歉,挤一挤。”他老气横秋世故地向那位留了八字胡的大汉说,礼貌却也不差:
  “人真多,打扰打扰。”
  “给我滚到一边去!”大汉暴眼一翻,嗓门象打雷:“你皮紧了是不是?哼!”
  食厅十余副座头皆有食客,人在这种闷热杂乱的地方暴燥易怒,不足为奇,大嗓门立即吸引了所有食客的注意,人声一静。
  他毕竟是颇为讲理的人,但也不是弱者。
  “干嘛火气这么大?”他转身便待离去,但嘴上难免有点不情愿:“阁下一定吃错了药。”
  “你说甚么?”大汉跳起来厉声问。
  “算了算了,没说甚么。”他举步要走。
  大汉手一伸,奇快地抓住他的衣领。
  “你这小狗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我姓孙的面前讨野火。”大汉得理不让人,高壮的身体象是金刚抓小鬼:“你再说一句试试?”
  “不要太过份了,阁下,放手。”他不止说一句,算起来该有三句。
  大汉另一手大掌疾挥,抽向他的左颊。
  相打无好手,动起手来就引发了他的野性,左手一抬,架住了来掌,反手一钩一压,擒住了大汉的右腕,马步急移,将大汉的手反压在桌上。
  他的右手,也叉住了大汉的咽喉反压在桌上,食具一阵怪响,杯盘乱跳。
  大汉凑不及防,做梦也没料到一个少年,有如此快捷的反应,和如此高明的身手,被制住了。
  光芒一闪,一柄锋利的匕首,抵住了他的右颈。另一名大汉的身手更快更高明,及时出手行凶制住了他。
  “小狗杂种!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持匕首的虬须大汉狞恶地说:“放手!在下不希望在大庭广众间,割断你的咽喉。”
  他不得不放了姓孙的大汉,好汉不吃眼前亏,割断咽喉可不是甚么愉快的事。
  一左一右上来了两个人,反扭双臂挟住了他。
  食客一乱,引起一阵骚动。
  “四打一。”不知何处角落有人怪叫:“四个牛高马大带了刀剑的汉子,对付一个娃娃,不要脸。”
  第五名大汉,是一个暴眼狮鼻的佩剑人,用凶狠的牛眼,搜寻说话的人。
  姓孙的愤怒得象被踩了尾巴的猫,咬牙切齿在他的胸腹连打了七拳,每一拳都力道凶猛沉重,几乎每一拳都可把人打得内脏离位。
  他在两名大汉强劲有力的挟持下,无法挣脱,被打得挨一记抽动一下,感到五脏六腑向外翻。
  “这小狗有气功根底。”手中仍拿着匕首在旁戒备的大汉叫:“用毒手法制他的丹田,破了气功再揍他。”
  姓孙的唔了一声,挫马步吸口气功行双臂,力透指尖,沉喝一声,右手五指如钩,向他的丹田要害抓去。
  他的双脚,恰好吸腹上收。
  快,慢的人注定要倒霉,大汉运气行功浪费了时间,而他却早已蓄势已待。
  右脚踢在姓孙的小腹上,左脚也踢中姓孙的小臂。
  一双脚发力不同,一纵一横,技巧极为纯熟,不象是出于一位少年的脚。
  嗯一声怪叫,姓孙的仰面倒退。
  脚落地劲道骤变,挟持他的两大汉只感到震力传到,马步一虚,巨大的掀力及体,头重脚轻,突然飞翻而起,身体失去主宰能力。
  大乱中,惊叫声大起,食客纷纷走避,店伙叫苦连天,今天的生意赔定了。
  似乎天崩地裂,翻倒的人压坏了桌子,各种怪声浪乱人耳目,店堂一团糟。
  五个人中,猛然间倒了三个。
  第四名大汉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变化太快太突然,手刚搭上刀把,人影已虎扑过来,重拳击中了肚腹,便被打得正面倒下。
  第五名大汉恰好在同一瞬间,排众抢近对面壁根的食桌,还不知身后所有的同伴已经遭了殃。
  这一桌有三个人,一双年已半百的中年男女,与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
  刚才怪叫不要脸的人,就是那位中年男人。
  大汉怪眼一翻,一拳攻向中年人的胸口。
  中年人淡淡一笑,退了一步,一拳走空。
  大汉顾得了中年人,忘了站在一旁的小娃娃。这也难怪,一个七八岁的娃娃还用得着提防?
  小娃娃一闪即至,双手一伸,便抓住大汉的佩剑,系带立即断裂,佩剑易主。同时,小娃娃的右脚,后一刹那扫在大汉的膝弯上。
  大汉骤不及防,向前一栽。
  “劈啪!啪!”中年人右掌闪电似的连挥。
  “啊……哎……”大汉被三记正反阴阳耳光,打得乌天黑地,狂叫着举双手乱挥挡格,上体后仰。
  “滚!”中年人冷叱,一脚将大汉踢翻。
  姚文仲就在大乱中,钻出店门溜之大吉。他胸腹挨了七记重击,再不走可就得躺下了,鼓余勇出其不意击倒四个人,他已到了油尽灯枯境界,必须及早脱开。
  五个人全倒了,全都有点快断气的感觉。
  负责挟持的两个大汉受伤最轻,爬起最快,看清了情势,心中一寒。
  小娃娃拔出夺来的剑,剑比小娃娃矮不了多少。
  “我要砍掉你们的手。”小娃娃红馥馥的脸蛋上有怒意,似乎童稚消失了,换上了凶霸霸的面孔,居然单手举起沉重的剑。
  “小英,不可胡闹。”中年妇人含笑叫:“把剑丢掉,小小年纪不许玩凶器。”
  “不。他们欺负人。”小英断然拒绝。
  被耳光击倒的大汉狼狈地爬起,中鲜血不停往下流。
  “你……你们……”大汉厉叫。
  “你最好赶快带了同伴滚蛋!”中年人背着手冷冷地说道:“你们开封五义五只地老鼠,跑到此地撒野,如果想充人样,保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你……你是……”
  店堂食客都逃尽了,后门口,却来了一位挽道髻的修长身材青衫客,像貌堂堂,半百年纪,正是男人一生中最成熟的巅峰岁月。
  “他是九华山庄的内庄总管许纯阳,神鹰许纯阳。”青衫客接口:“天下五庄三世家,九华山庄名列第二庄。你们如果口出不逊,可能得留下身上某一些零碎,神鹰一抓之下,很可能先掉落的,是阁下的耳朵。”
  五个大汉大吃一惊,谁敢招惹侠义道风云人物的五庄英雄?打一冷战,鼠窜而走。
  神鹰一双冷电四射的虎目中,突然出现浓浓的戒意。
  “最近几年。江湖上罕见阁下的魔踪。”神鹰一面说。一面暗地默运神功戒备:“好象有人说,魔剑姚世群失足跌落泗州白龙潭淹死了。”
  “哈哈!你总不会把我看成鬼魂吧?”魔剑笑嘻嘻地向里走:“咦!一塌糊涂,这里发生了甚么祸事了?是你公母俩干的好事吧?侠义门人拆人家的店,该怎么说呢?喝!还有这个小女娃,这么小就玩弄杀人家伙了?”
  “你管不着。”小女娃丢下剑,气虎虎地说。
  魔剑好眼力,小女娃是男童打扮,一眼就被看穿了。
  神鹰神色一懈。已看出魔剑并无敌意。
  “刚才有位少年入店买食,被开封五义行凶揍了一顿,本来占了极端优势,最后反而被少年摆平了四个。”神鹰加以解释:“姚老魔,你真的还在世间兴风作浪。”
  “你看我象个淹死鬼吗?”
  “但……这几年……”
  “红尘五魔有三魔已经先后见阎王去了,老一辈的人,还是识象些急流勇退好些。大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江湖是年轻人的天下,老一辈的人何苦恋栈活现世?”魔剑似乎感慨万端:“姚某云游世外,已经三年了。贵庄主电剑梅涛,好象春风得意,仍然领袖武林号令江湖,他比我强多了。”
  “身为九华山庄主人,铁肩担道义,岂能勇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敝庄主想退也不可能。”神鹰脸上有了笑容:“为了应付邪魔外道的挑衅,九华山庄保持声誉有其必要,但要说敝庄主仍然领袖武林号令江湖。却又有失公充。刚才开封五义向在下动手动脚,就是最好的说明。想当年,我神鹰许洪昌的声威,并不下于你们红尘五魔,至少那些武林一流高手,也不敢在神鹰面前无礼,而开封五义只是地方上的二流人物,也敢公然在许某面前耀武扬威。”
  “哦!你的意思是……”
  “表示近年来,九华山庄的人,不在江湖走动了。”
  “哈哈!也表示九华山庄,要走霉运了。”魔剑大笑着说。
  “你这话又是甚么意思?”神魔的笑容消失了。
  “表示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你……”
  “许老兄,我告诉你千古不移的大道理。”魔剑依然笑容可掬:“那就是你如果不主动打击你的对手,对手就会不择手段打击你。关上门来防贼,早晚会被贼打进来的。我魔剑已经撒手不管江湖事,再也无意与你们这些人争名利,但其他的人是不会轻易罢休的,争名夺利毕竟是人人追求的目标。天杀的!看来,这里已经不可能找到酒食了,走也!”
  说走便走,洒脱的转身出店。
  “咦!不……不象嘛!”小女娃突然说。
  “不象甚么?”神鹰惑然问。
  “许叔,这人真是魔剑?吓死人的老魔?”小女娃的神情,一点也不象被吓死的胆小鬼。
  “一点不错,小英。”神鹰苦笑:“红尘五魔之一,列名第二魔。其实,魔道中人并非全是坏蛋,所以名之为魔,是指他们都有点不正常,行事不问是非好恶,为世俗所不容。比起那些匪类蛇棍,这种魔道怪人反而可爱多了。魔剑这老魔可能今天心情愉快,所以一点也不带魔味,日后你如果碰上他,最好不要在他心情不佳的时候碰头,不然……”
  “不然又怎样?”小女娃真的追根究底。
  “他会把你折腾得半死不活,不管你是甚么人,即使是紫禁城出来的太子公主,也阻止不了他行凶。”
  “我爹不怕他。”小女娃神气地说。
  “十年前你还没出世,你爹与老魔先后七次碰头。”
  “结果怎样,许叔。”
  “电剑相逢魔剑,风云变色,结果是,你爹没赢,老魔也没输。所以,九华山庄依然声威永在,老魔也在世间逍遥。”
  “等我长大了,我会打倒他。”小女娃神气地说。
  “你长大了,他即使不死,也是个入土大半的人了,你能打倒他吗?”神鹰笑了:“走吧!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
  一声怪笑,穿一袭破旧青衫的笑夫子推开了房门,笑声突然僵住了。
  姚文仲在床脚下打坐,上身精赤,浑身汗水,脸上有强忍痛楚的线条。
  胸腹的皮肤一片乌青,有几处颜色特深。
  “你怎么了?”笑夫子入室掩上房门:“老天爷!你大概又闯了祸,受了伤。”
  “被五个阴毒的混账东西暗算了。”姚文仲散去真气缓缓站起。
  “怎么一回事?”笑夫子仔细地察看他的伤势。
  他将在食店出事的经过—一说了。
  “没料到打我的那狗东西如此阴毒。”他最后说:“狗娘养的杂种!下次碰上,哼!我要剥他的皮。”
  “这是掌里乾坤圈所造成的伤痕。”笑夫子眼中冷电一闪:“出手时会在四指握紧,拳背便出现三根小毒刺,创口细个不易查验,刺尖的毒物贯入人体,片刻使全体酸麻,痛苦难当,这是以阴毒见称,最卑鄙的毒拳欧文的绝活。你……你说的那五个人,不可能有这混账东西在内,恐怕是他的门人暗算了你。”
  “我已经记住他们的像貌。”
  “唔!气色虽差,似乎并无大碍。”
  “我服了我爹的祛毒丹,丹药对症,死不了。哦!师父宏真道长怎么没来?”
  “他有急事,喝了一顿老酒,他就火烧屁股似的,动身赶往凤阳去了。小子,你给我听清了。”
  “师父…”
  “不要自以为了不起,随随便便让人在你身上毛手毛脚。你的玄门气功火候还差得远,而可被内家气功的奇技异能却多得很。”
  “徒儿记住了。”姚文仲第一次表现得那么恭敬。平时,他对这位师父随便得很。
  “你爹名列红尘五魔的第二魔,手底下从没绕过人。你是我笑先生的门徒,字内六怪我排名第三,横行天下从来没吃过亏。小子,你可不要替你爹和我丢人现眼。”
  “是的,师父。”
  房门突然传出叩击声,并且传来一声大笑。
  姚文仲正想上前开门,门已被推开了。
  “哈哈哈哈……”笑夫子狂笑:“好家伙!是你,居然把我的笑声学得维妙维肖,你就不怕东施效颦丢人现眼?哈哈……”
  “爹!”姚文仲感到意外惊喜,一蹦而起上前行了个礼。
  “咦!你怎么了?”来人讶然问。
  是魔剑姚世群,盯着爱子的胸腹肿青讶然问,笑不出来了。
  “小意思,在隔壁食店被人揍了一顿。”笑夫子说道:“你这个儿子,跟我混了三年,到现在还没学乖,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哼!是神鹰打的?”魔剑冒火了。
  “见鬼啦!那来的神鹰?是五个混混。你这个儿子反应不够快,受到了暗算。”
  “原来是那五个小丑。”魔剑恍然:“儿子,你真没出息,开封五义五个二流白道小混混,你也栽在他们手上,你真会替咱们姚家增光彩。”
  “爹他们……”
  “不要说理由,不要紧吧?”
  “不要紧。”
  “那就好。”魔剑转向笑夫子笑笑:“你笑夫子调教出来的门人,丢人现眼你责无旁贷。好啊!我把儿子交给你,你这师父显然偷了懒。”
  “哈哈!这叫做老鼠仔生来会打洞。”笑夫子大笑道:“怎能怪师父偷懒?你魔剑本来就是第二流的人物,我笑夫子也属于第二流的,你怎能期望两个二流高手,调教出一个一流人物来?”
  “去你的!我魔剑谁敢说我不是第一流的高手?龙生龙,凤生凤……”
  “哈哈哈……”笑夫子狂笑:“你简直没见识,说的是没知识的话。”
  “甚么?你……”
  “龙决不会生龙。”笑夫子摆出有学问的夫子态度道:“龙生九子,各具异像,这是说,龙生的九子全是怪物,没有一子象龙。”
  “你……”魔剑一愣,随即笑了。
  “老朋友,别泄气。”笑夫子不再挖苦:“你这个儿子天资确是不错,错的是太过好奇和爱逞能。好奇和逞能都是练武的大忌,是送命的祸苗。你问问他,这三年来他到底闯了多少祸?尤其是爱充大人样,走到那里都会出纰漏,你最好把他带回家……”
  “慢来慢来。”魔剑制止笑夫子往下说:“你打赌输了赌注,说好了带他历练五年,三年你就想撒手?你少给我撒赖。”
  “你……”
  “我才不管,那是你的难题。而且,我没空。”
  “你在忙些甚么?”
  “上面倾山访道,先到太白山找闲云道人盘桓,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们。今晚我们聚一聚,儿子,我得考考你的见识,试试你的斤两,我要是不满意,一定把你揍得鼻青眼肿。”
  “该死的!当面说这种话。你把我这做师父的置于何地了?你简直岂有此理。”笑夫子大声提出抗议。
  “教不严,师之惰。”魔剑得意地说:“你如果想保持师父的尊严,就必须尽全心力调教徒弟。读书人与练武人明显不同的是:老秀才可能调教出状元门生,而名武师很难调教出比师父高明的门徒,因为每个师父都留一手挟技自珍,也怕教会徒弟打师父。我要看你到底藏了多少私,你以为师父是好当的?”
  “哈哈哈……”笑夫子大笑。
  “呵呵呵!只怕你以后笑不出来。”魔剑半真半假地说:“我如果不满意。咱们没完没了。”
  魔剑次日一早就动身走了。”
  笑夫子和姚文仲是第三天离店动身的。笑夫子脸上的笑容,虽然并没消失,但任谁也可以看出,这是勉强装出来的苦笑。幸好,还能笑得出来,虽则笑得很勉强。
  姚文仲虽然没有头青脸肿,但气色甚差却是显而易见的,这是被他老爹考验后的结果,大概挨了不少揍。
  这三个师徒父子,调教的方法真是匪夷所思。
  他们踏上了到陈州的大道,道上行旅络绎于途,烈日炎炎,车马过处黄尘滚滚,真不好受。
  笑夫子肩下挂了包裹,点着一根山藤仗,宽大的青杉飘飘,真像一个富家翁。除了经常在外地闯荡的江湖名人,谁也不知道他就是武林号称字内六怪之一,名震江湖的笑夫子沈斌。
  怪,可知是刁钻古怪的人,怪并不代表坏,当然不算是歹徒,但谁要是冲犯了他,那必定怪得令人受不了。
  古怪的师父调教出来的弟子,多多少少也沾了些怪气,所以姚文仲也怪,在炎阳下赶路,却穿了一身密不透风的长袖蓝衣扎脚裤,不穿草鞋穿了闷热的短靴,像个受了风寒的少年。
  他脸上的气色,也的确像患了风寒的患者。
  所背的包裹是特大号的,手里有一根打狗棍,枣木制的,暂时歇脚。可以当拐用,放在身后撑住包裹,不必把包裹卸下来。
  两人的头上不戴遮阳圈,走动时居然生风,比遮阳帽管用些,但怪形怪相。
  官道旁颖河向西北伸展,与河时合时分,间或有些丘陵区,和沿途的小市集,旅客接站赶路,很少有匆匆赶路的人。
  两人并不急于赶路,一面走,一面信口聊天。
  “你那位老爹混蛋透顶,不是玩意。”笑夫子似乎有意抓住机会发牢骚:“他的要求,已经超过你的年龄体能之外,完全把你当作武林高手看待,所以把你揍得不亦乐乎。哼!他想要什么?一个天才还是白痴?”
  “师父,你认为徒弟是天才还是白痴?”
  “白痴。”笑夫子不假思索地说:“所以你老爹会失望,会吹胡子瞪眼睛,会用他三十年闯荡得来的丰富经验来揍你,所以你老爹也是白痴。”
  “胡说……”
  “胡说?哼!你老爹的鬼心眼,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清楚得很。”
  “什么心眼?”
  “红尘五魔宇内六怪,严格说来,都算不了真正的一流名家,仅可列名二流,你老爹希望把我的绝技传给你,合两家绝学造就一个一流名家,你知道吗?”
  “师父难道不知道易子而教的道理吗?家父……”
  “易子而教固然不错,主要原因还是希望子弟能集两家武技之大成,另创绝学发扬光大。可是,你老爹找错了对象。”
  “怎么说?”
  “你姚家的根基出自玄门,我的内功是正宗练气术,两者练法各有途径,先天上就不能调和。你爹的剑术也渊源于玄门,诡异奇幻走的是邪道,所以与练正宗剑术的九华山庄电剑梅家,各擅胜场各有奥妙,始终无法更上一层楼。而我对剑毫无兴趣,对刀棍学有专精,怎能融合在一起另辟蹊径?所以,你根本不可能融合两家之长……”
  “师父未免太小看徒儿了吧?”姚文仲大不服气。
  “就算你能融会贯通,获两家的真传,仍然是二流人物,爬不上一流之列。”
  “我不信。”
  “咱们走着瞧。”
  “我会努力。”
  “你必须努力。自从五年前武林风云人物大会华山,却碰上汉中群盗起兵造反,四天王大掠关中,蹂躏四川,引起天下大乱,江湖正邪结算,黑道白道火拼,侠义与邪魔壁垒分明,两年中血腥遍江湖,武林元气大伤之后,各方埋头培植后生子弟,积极为日后还逐鹿江湖作准备。你如果不努力,恐怕日后连二流的排名也排不上,替你爹和我丢人现眼。”
  “师父,你和我爹,似乎都把我看扁了。”姚文仲愤愤地说。
  “你扁不扁呢?”
  “……”
  “你得记住我的警告。”
  “警告?”姚文仲一怔。
  “在你不曾取得在武林应有的地位前,可不要抬出你爹的、我的招牌来混地位。”
  “当然不会。”
  “那就好。唔!前面那路旁的槐树下,有两个卑劣的混蛋,最好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
  路两旁的行道树浓荫蔽比非榆即槐。前面百十步路右的槐树下,有两匹坐骑散放在野地里,两个穿着骑装、一佩刀一佩判官笔的中年人。双手叉腰站在树下像把门的神怪,高大健壮神气得很,锐利的目光不住向南望,似乎在等候南来的人。
  相距百步外,笑夫子便看清是什么人,可知并非没有身份地位的小混混,连名列宇内六怪的笑夫子,也怀了三五分戒心。
  “那两个家伙是何来路?”姚文仲问。
  “江淮双丑秦古与许福,两个黑道声名狼藉的歹徒恶棍。”
  “武功如何?”
  “还不错。”
  “师父对他们似有戒心。”
  “有一点,倒不是怕他们武功高强,而是怕他们会缠得你寝食难安,在大街上也可能悄悄从你后面捅一刀,或者用暗器送你去见阎王。”
  “原来是这种下三滥。”
  “这种人才令人害怕。因为防不胜防,所以……”
  “所以不要招惹他们,大吉大利。”
  “对。走吧!不要用眼睛瞄他们。”笑夫子放低声音,因为双方已逐渐拉近:“天下间大英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阴毒的下三滥,所以江湖的禁忌是:“宁打金刚,不惹小鬼。”
  “他们最好不要惹我,因为我也是小鬼。”姚文仲半真半假地说:“尤其是当我出门闯道的时候。”
  “快了,再过三年你十八岁,你老爹一定会赶你出门闯道的,蹲在家里苦练,绝对成不了名。”
  两人低声谈谈说说,逐渐接近了江淮双丑所站处。由于两人头上的树枝遮阳圈又宽又大,即使面面相对,也不易看到他们的真面目。
  江淮双丑起初并不注意他们,直至接近约十余步,这才把远眺的目光,投落在他们身上。
  “喂!站住!”那位满脸横向的大丑秦吉突然叫:“有话问你们。”
  笑夫子转头瞥了姚文仲一眼,意思是说:麻烦来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姚文仲不怕祸福,他本不就是个闯祸精。他先向路旁移,取下背上的包裹提在手中,往对方面前一站。
  “是叫我吗?”他信手将遮阳圈摘下抓在手中,露出嘴上无毛的娃娃脸,语气却老气横秋:“但不知有何见教?说啦!”
  大丑秦吉的佩刀相当华丽,是银鞘狭锋刀,刀靶的吹风是红丝绸,软柔而猩红刺目。
  一看是个大孩子,大丑一皱眉,似乎觉得,个大孩子,在一个巨人似的、佩了杀人家伙的好汉前,这般大胆说话,委实令人感到意外和不悦。
  “你们从前面来?”大丑秦吉没好气地问。
  “是呀!”姚文仲不假思索地答。
  “前面是三槐镇吧?”
  “不错。”
  “可曾看到旅客打尖中伙?”
  已经快近午了,该是旅客歇脚避烈日的时刻,落店或进食都叫打尖,午膳则称中伙。
  “有,有许多,有车有马。”姚文仲据实答。
  “可曾看到五位相貌堂堂的人?”
  “哦!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相貌堂堂。”
  “我所说的人是……”大丑不厌其烦,将要等的五个人相貌—一说了。
  姚文仲心中开始冒烟,所说的五个人相貌,正是三天前在食店,用阴手法暗算他的五个人:开封五义。
  “三槐镇有几家食店,有五六十个旅客打尖。”他的语声提高了一倍:“可就是没有你说的五个鼠辈在内。”
  双丑同时怒火上冲,吹胡子瞪眼睛。
  “去你娘的小杂种!”大丑火暴地叱骂。
  “咦!你这人怎么啦?吃错药不成?怎么骂人?”他也冒火地叫。
  “那五个人是太爷的朋友……”
  “哦!原来是一窝蛇鼠……”
  大丑怒火焚心,反手就是一耳光抽出。
  他手中有物,左手包裹右手遮阳圈,揍耳光轻而易举,绝对逃不掉右颊被打肿口中血出牙断的恶运,出手快得连成名人物也不易避开。
  但他已早有准备,虽然他不是成名人物。
  一耳光落空,却传出噗一声打击着肉的怪响。
  一个无心,一个有意,无心的人一定倒楣。大丑做梦也没料到,一个大孩子的武功如此高明,一时大意,阴沟里翻船。
  耳光是攻上盘的普通手法,而姚文仲的普通脚法魁星踢斗,恰好是由下向上攻击的,出腿如电光一闪,一脚踢在大丑的左腹近胸处。
  “哎……!”骤不及防的大丑惊叫,掩腹挫身暴退,直不起来了。
  胸腹要害如果不运气或运劲相抗,受不了多少斤力道的打击。大丑既没运气,也没运劲,受不了啦!
  二丑许福吃了一惊,反应甚快,晃身插入,挡在大丑身前,避免姚文仲追袭。
  “好小子,这是真人不露相。”二丑厉声说。
  “哈哈哈!你以为我是假人?”姚文仲丢下手中物大笑,暗中运气行功戒备:“就算我是假人吧!你这位同伴也不该动手打人呀?你们是大人,大人就能不讲理吗?真是岂有此理。”
  二丑许福油然生出戒心,不再把姚文仲看成孩子。在江湖道上,碰上妇女、小孩、方外人,都必须特别小心。
  妇女很可能身怀阴狠绝技,出手便是毒招,小孩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武林规矩,输了就有大人出头,赢了就不顾一切向要害招呼;方外人通常不生闲气,很可能身怀奇技异能,因为方外人有闲暇练功,不像普通俗人必须为生活奔忙。
  大丑犯了禁忌,忘了提防小孩子。
  二丑提高了警觉,大喝一声,一记现龙掌推出,拍向姚文仲的胸口,由于手长掌大,不可能让矮小的姚文仲从中反击,掌势极为迅疾凶猛,志在必得。
  姚文仲果然不敢冒失地闪身切人,身形略移,右掌如刀,斜切对方的脉门,出手似乎更为快捷。
  二丑又一声冷叱,掌化缠龙手,反扣姚文仲的腕脉,变招反制极灵活,似已料中对方必定会招对掌,所以乘势擒拿。
  又不当了,姚文仲人小心眼灵活,切掌是诱招,掌向下沉,身形也下挫,左手闪电似的发招,一把扣住了二丑的右小腿。
  “哈哈哈……”他狂笑着疾退三步。
  砰一声大震,二丑沉重的身躯被拖倒了。
  又是阴沟里翻船。
  已经站稳了的大丑秦吉,被愤怒冲昏了头,暴怒地伸手拔刀。
  一根山藤杖从后面伸来,点在大丑的右耳后下方的藏血大上,奇异的劲道直撼脑门。
  “手离开刀,阁下。”笑夫子沉声说:“对付一个小后生,你大丑秦古竟然想拔刀行凶,我问你,今后你还要不要在江湖上混?”
  “你……”大丑大惊失色。
  “你要是不想混,不想称英雄道字号,我这里给你一下重的,你就从此过悲惨时日了。”
  “你杖上的力道有鬼。”大丑惊然叫:“决不是无名小辈,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笑夫子不愿亮名号。
  “在下要求拚搏。”大丑硬着头皮说。
  “你江淮双丑,什么时候开始向对手要求公平拚搏的?莫不是太阳从西升上天了?”
  “这……”
  “滚!”笑夫子沉叱,一掌拍在大丑的右颈根上。
  大丑厉叫一声,直冲出七八步,方踉跄稳下身形,脸色大变,这一掌力道恰到好处,而颈根却是弱点,挨一下必定头晕目眩好半天,气极大乱,稍重些不但会昏厥,而且会伤了头筋和肺喉。
  大丑的右手也抬不起来了,想拔刀拚命也不从心。
  另一面,二丑许福像疯了的牛,横冲直撞追逐姚文仲,而姚文仲却滑溜得像泥鳅,不时滑过二丑的身侧,掌爪齐施,一击即走,或者扫上一脚捣上一拳,看情景,不是灵猫戏鼠,而是鼠戏笨猫,笨猫怒叫如雷枉劳心力,吃足了苦头。
  当然,姚文伸手脚的力道有限,想重创二丑也是不可能的事,二丑也休想占丝毫便宜。
  “老二……”大丑急叫:“咱们走。”
  二丑一听叫声有异,知道大丑一定遭了意外,姚文仲那一脚固然够狠,但不可能在大丑身上造成重大伤害。
  “老大,你……”二丑跳出圈外讶然叫,看到大丑脸上的扭曲丑像,心中一凉。
  看不到本来面目的笑夫子,在一旁轻拂着山藤杖,站的姿势轻松得很。
  “咱们认栽,走!”大丑叫,向荒野的坐骑退。
  “老大……”
  “那用杖的家伙可怕。”
  “阁下亮相,亮名号。”二丑手按判官柄,找上了笑夫子。
  “你不配!”姚文仲嘲弄地叫:“冲小爷我来。要不了多久,小爷一定可以把你弄到那堆马粪里.用马粪替你糊脸。”
  “小狗你……”
  “老二,走!日后再说。”到了坐骑旁的大丑叫,叫声急促,二丑不再迟疑匆匆撤走。
  目送二丑策马驰走之后,笑夫子的目光回到姚文仲身上,眼神怪怪地。
  “师父,怎么啦?”姚文仲惑然问。
  “假使你没挨你老爹一顿狠教训,也不曾被开封五义暗算,今天,你会用巧打应付吗?”笑夫子问得也怪。
  “不会。”姚文仲答得简要坦率。
  “会怎样?”
  “至少要与他们拆几招。”
  “结果会怎样?”
  “这两个混帐东西,是黑道人物中恶名昭彰的厉害人物,比开封五义恶毒百倍,阴狠两百倍。一比一,为师可稳操胜算;一比二,胜算不会超过两成。”
  “真是一次教训一次经验。”
  “徒儿学聪明了些。”
  “孺子可教。”
  “谢谢师父夸奖。”
  “今后,你必须把全副精力,放在练气与锻炼内功上下功夫,智慧与巧打,加上浑雄的内功实力,你一定可以在第一流人物的风云榜上列名。”
  “徒儿必定全力以赴。”
  “看样子,为师已经没有什么好教你了。”
  “师父……”姚文仲吃惊地叫,他已听出笑夫子话中的弦外之音。
  “你别慌,我打算替你物色名师。唔!我得好好想想,哪一个妖魔鬼怪可以做你的师父。先不要急于下决定,现在赶路要紧。”
  两人洒开大步,轻快地踏上旅程。
  似乎有许多府州交界处的要道处所,都有一座称为界首的村镇。南京和河南布政使司交界的地方,就有这么一座界首集,东面,是南京颖州太和县境,西面,是河南陈州府沈丘县境。集本身属沈丘管辖,设有巡检司维持治安,设有关卡检查行旅客货,包括管制旅客出人境。过往的旅客,必须在这里找巡检司的公爷们,在路引上盖关防,没有路引就必须偷渡,谁不幸被抓住谁倒楣。
  江湖人可不吃这一套管制,尤其是黑道的凶枭,经常发生杀巡检的事故,天下各地亡命之徒太多了,真正受到管制的都是善良的百姓。
  这天未牌时分,一老一小到达集东五里的五里亭,再往前走,就是河南地境了。
  界首集距太和约在七十里左右,算是一处小宿站,西行脚程慢的旅客,不愿赶路可以在此地投宿落店。
  两人并不急于赶路,早已预定在界首集投宿。
  亭内坐着一个梳了懒人髻,白胡了乱糟糟,眼茫茫似乎要睡觉的糟老头,一袭百衲青衫已变成灰黑色,一根草绳拴在腰间当腰带。
  人老并不可怕,怕的是老来穷。这糟老头的神情气色,分明又老又穷。
  “进亭喝口水,或许我得换双草鞋。”笑夫子往亭口走去:“老天爷实在让人受不了,好像这五月天整月没下过半滴雨,真要闹旱灾了。”
  “去年闹水灾今年旱,老大爷好像真有点存心给人过不去。”姚文仲信手摘下枯萎了的遮阳树圈丢掉,踏入凉亭瞥了老穷汉一眼,取水杓替师父舀茶桶中的茶奉上。
  老穷汉似乎耳朵也不灵光,对两人的进人毫无感觉。
  “所以人不可以信天,天是靠不住的。”笑夫子喝完茶递回茶杓:“老天爷和人一样都是势利鬼,永远站在强者或成功者的一方。”
  “老夫深有同感。”老穷汉突然接口,翻着见白不见黑的无睛白果眼:“所以说,有些人攘臂高呼人定胜天,这种人一定比向天求助的可怜虫,活得有骨气些。老夫又老又穷,就算我向天磕破了头,老天爷也不会平空掉下一文钱给我买衣穿,不会掉下一碗饭给我充饥。”
  “那你怎么办?有儿孙倚靠吗?”姚文仲问。
  “拔野菜拾麦穗充饥呀!”老穷汉说:“儿孙更靠不住,一个个撒手走得不知去向啦!”
  “现在,你可以有钱买衣食了。”姚文仲在腰囊掏出十两的银锭,塞入老穷汉手中:
  “到县城的卑田院去吧!老人家,不靠天,靠人要稳当些。”
  笑夫子拍拍身上的尘埃,动身出亭,两人轻松地踏着斜阳,走向界首集。
  老穷汉仍然坐在亭中,左手将那锭银于一下下往上抛,接着了再抛,脸上毫无表情。
  距镇集不足两里地,路左里外的茂林中,突然传来一阵震耳的狂笑声,震得两人耳中轰鸣,心烦气躁。
  “这笑声好可怕,以声伤人,威力十足。”笑夫子惊呼,脸色一变:“是摄魂神君尚君山的笑声,这黑道巨孽怎么跑到无人的林子里练功?”
  姚文仲作了几次深长的呼吸,这才稳定下来,脸上变了颜色。
  “任何人也不会傍晚时分练功。”姚文仲自以为是地下定论:“笑几声就停止,也不合情理。也许,他碰上了麻烦。”
  “唔!有此可能。”
  “师父,去看看。”
  “去看?你抗得了他的摄魂怪笑?”
  “还受得了。”
  “最好不要过问,这恶贼是不饶人的,假如他迁怒闯入的人,你我将有大麻烦。”
  “喝口水都可能有麻烦,师父,去啦!”
  “你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闯祸精,好吧!走,记住,切记不可强出头。”
  两人向笑声传来的茂林掠去,笑声早已中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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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树林尽处,是一处河湾,河床南折,形成一处广阔的湾流。河岸遍生芦草,间或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树,景色秀丽,在斜阳下显得一片宁静安详。
  而在近河滨处的河滩上,却杀气腾腾。由于久旱不雨,出现了近半里宽的干涸河滩,泥土呈现龟裂的形状,混浊的河水流速似乎减慢了许多。
  两个人面面相对,即将行石破天惊的一击。五个旁观人也壁垒分明跃然欲动。
  笑夫子远在二十步外,便慢下脚步。
  “有热闹可看了。”笑夫子脸色微变,语音尽量放低:“神君斗太岁,鹿死谁手难以逆料。”
  “哦!南首那个巨人似的大胡子,就是京都四太岁之一的伏龙太岁?”姚文仲颇感意外:“听说这个家伙暗中仍然接受两厂的津贴,依然做官府的鹰犬。”
  “正确的说,他在做奸细。”笑夫子说:“四年前,京师东、西两厂失和,因分脏不均而掀起明争暗斗,利害冲突极不相容。伏龙太岁杨彪是西厂的十大杀手之一,与东厂的八猛兽黑虎童威,因争夺抄没的一批珍宝结了怨,结果是伏龙太岁丢了饭碗,西厂的势力敌不过东厂,他倒了楣。”
  “他利用过去的声威,在江湖称雄道霸。”姚文仲不屑地撇撇嘴。
  “他在西厂任桩头,吃公门饭,在江湖行业中算是白道,所以便以白道英雄自命,替各地公门人牵针引线,尤其是与那些不肖公人勾结,陷人勒索无所不为,黑道人物不齿他的所为,白道正直人士更恨之刺骨。看样子,今天该是黑白道高手拚老命的一天呢!”
  “呸!这种人也能算白道高手?”姚文仲愤然说。
  “哈哈!白道与黑道有时是很难清楚划分的,你是否承认,无关宏旨。”
  笑夫子一笑,立即引起七个人的注意。
  面面相对的两个人,也因之略为分心。
  一声怪叫,摄魂神君抓住机会,进马步一掌吐出,风雷乍起,掌风所发的破空声有如轻雷,内力之浑雄,令在旁远观的姚文仲大感吃惊。
  内功修为精纯,劲道可以伤人于体外。内功修为不够火候的人,想近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在威力圈之外,也极为危险。
  掌上有风雷声发出,不但表示内功修为精纯,也表示出手的速度快得惊人。
  姚文仲有自知之明,他的内功火候差得太远,可以说不成气候,所以感到吃惊。
  想用内功伤人于体外,自己也冒了相当大的风险,劲道不可能连续发出,多发几次、自己也会贼去楼空,所以切忌妄发,等到功消力竭,便任人宰割了。
  伏龙太岁早已蓄劲待发,立即双掌齐推,以推山填海硬接摄魂神君的风雷神掌。
  双方相距八尺,手一伸便拉近了三尺,因此实际上两人的掌心,中有两尺空间,正是掌劲最具威力的距离,功深者胜,是力与力的硬拚。
  伏龙太岁的掌劲,一走的是阴柔路子,一阳罡一阴柔,行雷霆一击。
  一声气流进发的异响发出,两人的马步同时撼动,急退两步,袖桩飞扬,袍袂飘举,似乎势均力敌。
  不等马步稳下,摄魂神君再次发起抢攻、滑进、出掌、吐气开声,连拍三掌。
  在风雷连震中,人影合而后分,短暂的接触,终于优劣立判。
  伏龙太岁少退了两步,两人脸上都变了颜色。
  “阁下功深半筹。”摄魂神君咬牙说,胸前起伏剧烈,显示真力不继现象了:“咱们拚兵刃。”
  “在下也有同感,兵刃上见真章。”伏龙太岁豪气飞扬地说:“阁下的摄魂神音与风雷神掌,如此而已。你那所谓八音摄魂萧,在杨某这种定力超凡人圣的人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伏龙太岁的兵刃是缠在腰间五匝的伏龙索,索柄却是尺八长的幡龙护手棍,索身粗仅如姆指,因此似鞭非鞭,算是外门兵刃,长打短打得心应手,在江湖道上极具声威,比丈八长鞭更具威力。
  摄魂神君的手,搭上了箫囊。伏龙太岁的手,也握住了索棍。
  伏龙太岁一面的两个同伴,似乎对八音摄魂萧颇有顾忌,开始急急后退,意在退出八音所及的威力圈外。
  摄魂神君的三位同伴,也警觉地后撤。
  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人同时撤兵刃。
  八音摄魂箫不是竹制的,是一种古怪的合金铸制,外表反射出银红的光彩。
  一声异鸣,箫出囊向前一挥,远在二十步外看热闹的姚文仲,也感到脑门一震,但耳中却无刺痛的感觉。
  这瞬间,伏龙索挟隐隐风雷,夭矫如龙破空而至,伏龙太岁抢攻了,表示对八音摄魂萧怀有戒心。
  啪一声脆响,索与箫无可避免地发生接触,双方的速度皆骇人听闻,兵刃一出便电光石火似地接触。
  箫猛地脱出索的缠绕,摄魂神君身形反飞,箫发出袅袅余音,仍具有震脑沉心的余威。
  不等摄魂神君的身形落地,一道淡虹如影附形跟到。是伏龙太岁的同伴,远在五六丈外发射的暗器。
  “小心……”摄魂神君的同伴大叫。
  后空飞翻的摄魂神君的身躯,突然间缩成一小团,似乎突然缩小了一倍,尽量减少受袭的面积。
  淡虹一闪即至,贯人摄魂神君的右大腿。
  这瞬间,箫再次挥动,八音齐鸣,汇合成令人心血下沉的奇异魔音。
  伏龙太岁一记突袭无功,脸色一变,似乎被箫音所震撼,一打手式,转身飞掠而走。两个同伴见摄魂神君中暗器,依然能发出箫音,知道不妙,怎敢逗留?随着伏龙太岁急急走了。
  摄魂神君身形飘落,感到真力将竭,想控制身躯已力不从心,砰一声摔落在地。
  右大腿外侧,钉着一把八寸长的光亮匕首。
  “百步飞虹姓金的。”摄魂神君向已经远出四五步的三个人背影大声咒骂:“下次被我碰上,我要活剥了你,我要……”
  三位同伴抢到,两个人扶起了他。
  “尚兄,你要的是治伤郎中。”一位同伴苦笑:“百步飞虹的飞虹匕从没落空,你今天可算是命大。下次碰上他,最好在百步外把他摆平,不然你剥不了他。”
  笑夫子拉了姚文仲,匆匆离开现场,觅路重返官道至界首集投宿。
  两人越野而走,西方地平线红日即将沉落。
  “伏龙太岁其实支撑得下百十招,短期间抗拒得了八音摄魂箫的魔音。”笑夫子一面走一面说:“定是摄魂神君弄了手脚,把伏龙太岁镇住了。”
  “不见得吧?师父。”姚文仲不同意,他主观地认为伏龙太岁并没给摄魂神君使用八音摄魂箫的机会,与偷袭并无两样。
  “摄魂神君在撤箫出囊时,便已全力发出魔音了。”笑夫子加以解释:“只是他工于心计,掩饰得不着痕迹。伏龙太岁不察,上了大当,误以为箫出囊便已具有如此可怕的威力,攻击时岂不更为可怕?因此急切中下手毁箫,毁箫失败便只好撤走了。
  “唔!箫音真的有鬼。”姚文仲恍然:“按理,拔箫出囊应该不会有魔音发出的,出囊声便可令人脑门如受重击,气逆心沉,真正以内力驭箫攻击,岂不威力百倍?难怪伏龙太岁沉不住气,急于抢制机先毁箫了。他这种举动,其实笨拙已极。”
  “怎么说?”
  “毁人不比毁箫容易?”姚文仲说。
  “你是说………”
  “如果他不毁萧,以他的索招神乎其神,一击便中的造诣,不以箫为目标,而向神君的身躯各部招呼,成功的机率可望有八成以上,伤了人,箫何足虑哉?”
  “有是有道理,可是,你别忘了,当局者迷。”笑夫子笑笑摇摇头:“你我是旁观者清,而且在事后才想出原因所在,伏龙太岁在那电光石火似的刹那间,哪能想到应该采取的正确行动?你明白经验与正确判断力的重要吗?”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姚文仲慨然地说:“两个家伙都是江湖道上,与师父齐名的高手名宿,交起手来居然各展诡谋你虞我诈,难怪许多年轻武林新秀,真正能跻身风云人物之林者几稀,都被这些阴险狡诈的前辈们打下十八层地狱了。”
  “你最好小心充实自己,不要被他们把你打下十八层地狱,要一鸣惊人取代他们的武林地位。现实是残酷的,我希望你做一个活的好汉,不要做一个死了让人凭吊的英雄。正确的说,江湖道上没有英雄,只有活人和死人。英雄决不是从江湖道产生的,那些立功立言立德的人才是英雄。如果你自命英雄,就是对英雄的大不敬,除非你丢下武功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
  “师父是不是扯得太远了?”
  “不错,是扯得太远了。”笑夫子苦笑:“为师自幼读了不少圣贤书,也曾在本籍考中了秀才,本来想做圣贤,却发现满腹才华抵不上送主考官一箱银子。后来弃文习武,却发现做武官必须做磕头虫。因此……因此……”
  “因此狷狂于世,做一个活得写意的亡命。”
  “对,亡命两个字十分切题。哈哈!小子,你还年轻。你还有机会选择你的道路。”
  “人总该有个目标,是不是?”
  “对呀!”
  “要想成为活得写意的亡命,同样需要过人的才华。”
  “也对。”
  “才华固然可贵,还得后天的努力。”
  “一点不错。”
  “徒儿正在努力。”
  “为师想起一个人,他可以把你锻炼成高手中的高手。”笑夫子的语气充满自信。
  “谁?”
  “武林至尊,少林最出色的俗家得意门人,乾坤一剑公孙浩。咱们到了开封往西走,到河南府五虎岭仰云庄去找他。当然,我不能出面,我是邪道的名人,与他的白道英雄身份格格不入,必须由你设法接近他。当然,你不能把你的身世暴露,你爹是魔道的风云人物,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
  “抱歉,徒儿不会在乾坤一剑身上浪费工夫。”姚文仲断然拒绝:“天快黑了,再晚就赶不及落店啦!”
  界首集有五家客栈,接待走长途的旅客。至于四乡的人,即使是二五八集期,也不会前来落店,来回方便,不在集中过夜。
  两人在街尾的悦来老店投宿,店在巡检司衙门的西首不迭处,闹中有静,店的规模不大,旅客也不多,因此天一黑,喧闹声便逐渐沉寂。
  在这种平凡的旅客中,按理不会发生任何意外,除非旅客本身在有意无意地制造意外。
  师徒俩早早安顿,不在外面走动招惹是非,不与店伙以外的人接触,怎么可能发生意外?如果一个人一天到晚疑神疑鬼,处处警觉提防意外,这人未免活得太辛苦了,早晚会发疯的。
  两人住的是最好的上房,有内外间。洗漱毕,已是掌灯时分,店伙送来酒菜,摆在外间进食。店伙礼貌地请教客人是否还有吩咐,这才掩上门走了。
  酒是徐沛的名酒高粱,姚文仲一如往常地替师父斟上一碗酒,他自己也倒了小半碗。
  “这几天在这条路上,咱们先后发现了不少武林高手与江湖名人。”笑夫子喝了一口酒:“的确透着邪门。这条路因为是往来南京河南的要道,平时绝对不可能有这许多高手名宿往来。”
  “哦!师父的意思……”
  “我想,这条路的某一段、某一外地方,一定发生了可以招引高手名宿前来的事故。”
  “师父是不是多虑了?我们仅是途经此地走开封的旅客,并不是被甚么事故招引来的,对不对?”
  “总之,我总有点不放心,直觉地感到定然有某些事故要发生,感觉出某些不祥的预兆。不管怎样,今后咱们必须特加小心,你一定要收起好奇的不怕事念头。象傍晚时咱们坐山观虎斗,就犯了江湖的禁忌。有些性情难测或者骄傲自负的人。是不愿有不相干的人在旁看热闹的。”
  “师父怕他们两方面的人迁怒?”
  “很难说。不过,这两方面的人,除了摄魂神君的八音摄魂箫厉害之外,其他的人你我师徒还可以应付。同时,他们双方各有顾忌,不可能入镇投宿,所以至少今天晚上,咱们不会碰上他们……唔,有点不对。”
  笑夫子重重地放下酒碗,用力揉擦太阳穴。
  “怎么象……象是中暑……”他自言自语。
  房中门窄窗小,天气炎热,房中的气温甚至比外面还要高。但不管怎样高,决不可能中暑。
  师徒俩久走江湖,数历寒暑,练武甚勤,不畏寒暑,当然不可能中暑。
  “哎呀……迷……迷魂药……物……”笑夫子惊叫,拍案而起:“门……缝……”
  话未完,仰面便倒。
  姚文仲则向桌上一仆,趴伏在桌上失去知觉。
  年轻人身体的功能禁受得起侵袭,复原也很快。姚文仲正是乳虎似的年龄,所以他最先苏醒。
  一灯如豆,他首先嗅到霉味,和人的排泄物臭味,片刻便神智一清。
  他看清了四周的景况,心中一凉。
  这是一座地窖,一座大户人家窖藏过冬农产品的窖,上面仅有一座门上下,这座小门似乎已经换新,象压板而不再象门。近阶级的基部,另设了一个一尺长半尺宽的小洞,上面另用闸板封闭。闸板有两排径寸的通风孔,可知容下臭气蒸人不足为奇了,人一多,通风不够,夏天怎受得了?
  丈余宽两丈长的窖底,共摆放了六个男人,三个女人。男人剥得只剩下一条掩住下体的犊鼻裤,女人略为优待些,有亵衣裤和鞋袜。
  这是说,所有的人,皆经过彻底的检查,身上再也没有任何物品了,更不用说可用来做兵刃暗器的物件啦!
  除了他之外,其他五男三女仍然昏沉如死。
  笑夫子被摆放在角落里,真像个死人。
  他认识另一个人:梳道髻相貌阴沉的摄魂神君尚君山,右大腿的划伤总算裹有伤巾,仅穿了犊鼻裤,情况比笑夫子更糟,一代黑道巨擘成了这鬼样子,哪还能不可一世号令江湖?
  武林宝刃八音摄魂萧,当然不在身上了,易了主啦!
  凭他历练三年的经验,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悄然运气行功,发觉经脉与穴道皆不会受到禁制,心中略宽。也许,对方认为他年纪小,不足为害吧?
  他爬近笑夫子身边,默默地检查察看。迷香药力仍在,他无法将人弄醒,绝望地叹息一声,在师父身畔席地躺下,暗中盘算该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危难。
  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种变故,怎知道该如何应付?真令他心中焦虑不安。
  壁间搁了一盏菜油灯,光线朦胧,但在练武人来说,已经够亮了。
  他的目光,开始审视难友的相貌。
  三个女人,一是年届花甲的老妇,两个中年妇人,看不出异处。
  人是衣装,一个光赤的人,还能看出什么异于常人的气概风标?何况他根本不认识这些男女。
  地窖中不知昼夜,不知时辰。不久他终于感到困倦袭来,便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响声惊醒了他,看到门下的小方格拉开了,有人塞人一托盘馒头,一碗咸菜,接着小方格又盖上了。他这才发现自己肚中叫,饿得发慌,真可一口吃下一头牛。
  他一跃而起,发现所有的人仍然昏睡不醒。
  终于,第一个醒来的是老太婆,然后是笑夫子,然后………所有的人都醒了,少不了有人大声咒骂,骂得最凶的是摄魂神君尚君山,和另一个雄壮如熊的中年人。
  第一个填饱肚子的人是姚文仲,他替师父留下两个大馒头充饥。
  “咱们在阴沟里翻了船。”笑夫子吃掉馒头,拍拍肚子苦笑:“果然不幸而料中,这条路上真有祸事,咱们落在人家的掌心中,只好认命啦!”
  摄魂神君却不是甘于认命的人,抱着伤腿跳来跳去找出路。
  “那些天杀的贼种,甩迷药暗算老夫?”摄魂神君对着窖门破口大骂:“是不是伏龙太岁的卑鄙手段?给我滚下来说个明白,你算什么玩意?”
  “伏龙太岁已经连夜往太和走了,不是他。”老太婆阴森森地说:“老身落店之前,亲眼见他带了两名同伴走的,其中有百步飞虹金定山。尚君山,咱们落在一些实力雄厚的阴谋分子手中了,栽得好惨。”
  “你……哦!原来是活阎婆阎夫人。”摄魂神君终于看清老太婆是谁:“你地狱谷的人行走江湖,鬼王判官成群结队江湖好汉闻风远避,怎么你竟然落了单,真是栽惨了。”
  “老身于开封来,到凤阳探望老朋友,怎料到在这不起眼的小市集中,有人在客店中玩弄阴谋诡计?”
  “我江湖浪子朱英,自问平生甚少得罪人。”一位三十余岁颇为俊伟的大汉亮声说:
  “自信还没有过不去的仇家,不知他们把在下弄来有何用意?”
  上面传来了脚步声,接着窖门拉开了,出现几个人影,也看到兵刃的闪光。
  “听着。”上面有人大叫:“不许胡乱走动,更不要妄想冲上逞匹夫之勇。点到名的人乖乖地上来。”
  就有人不信邪,那位站在江湖浪子身侧的中年大汉突然飞跃而起,手中暗藏的盛咸菜海碗,化为百十块锋利的碎瓷片,先一刹那象暴雨般打出开路。轰隆大震声中,窖门盖上了,瓷片—一嵌入门中,却无法射透三寸厚的坚木板。大汉颓然收手向下飘落,劳而无功。
  门下的小格子飘落一阵淡雾,距地还有五六尺,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迷药洒下了。”笑夫子急叫。
  起初,有一半的人不相信,当第一个人倒下时,再相信已来不及啦!
  不管信与不信,反正谁也无法抗拒,片刻,所有的人全倒了。
  当姚文被一盆冷水泼醒时,方发觉双手被牛筋索反绑得结结实实,人躺在堂下的水渍中。
  这是一座倒也宽阔的庭堂,有不少古老的家具陈设。堂上高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留了大八字胡,虎目炯炯极具威严,女的徐娘半老,隆胸细腰美艳绝俗,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媚目,简直是可以勾魂的媚力十足桃花眼。
  所有的难友,皆被捆得结结实实,包括他的师父笑夫子在内,有一半的人依然昏迷不醒。
  两侧,排列着十六名佩了刀剑,握了刑具的大汉,一个个像凶神恶煞,虎视眈眈,六支火把照得厅堂明亮如昼。
  “你叫姚文仲?”男的问,声如洪钟。
  “是的。”他挣扎着站起答。光棍不吃眼前亏,经验告诉他,这时不是逞强的时候。
  “你练了几年武功?”
  “六年!”
  “你师父姓甚名谁?”
  “姓罗,绰号叫摘星手。”他将早已编就的家世师承,坦然地说出。
  “胡说!你不希望皮肉受苦吧?”
  “在下没有胡说的必要。”他大声答。
  “你与笑夫子沈老怪走在一起,他不是你的师父?”
  “在下从南京到庐州途中,才认识沈老伯的。在此之前,在下跟随闹海蛟涂豪手下的一群好汉,自杭州私运一批干海味到南京,自己更私带了一些,共卖了三百六十两银子,风声紧急,在下洗手不干,这才远走高飞避风头。笑夫子各列宇内六怪,位高辈尊威震江湖,怎会收我这江湖小浪人做门人?何况在下已经有师父了。”他侃侃而谈,毫无怯容,稚容犹在的脸庞本来就给人相当好感,没流露丝毫说谎的表情。
  “你的身份和行踪,以后会逐一查证。”男的一面说,一面察看由随从送呈的杂物,其中有姚文仲的路引和行李各物的清单。
  “现在,我指给你一条明路。”男的挥手命随从将杂物拿走:“我代表江湖上一股实力非常雄厚的会社,在天下各地招纳同道参加,对某一种人用某一种手段,方法各有不同。你小小年纪,一表人才,本会社另有一批人,专门招纳你这一类的少年精英。所以,我准备把你送往彼处,让他们决定你的命运。”
  “请问,决定我的命运,是什么意思?”他惑然问。
  “这表示你必须向本会社死心塌地效忠,如果不,你就失去利用价值,本会社不需要你,立加处决。所以,我指示你这条明路,你的生死,控制在你自己手中,在你一念之间。”
  “在下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请问在下有甚么好处?”
  “当你的地位,达到本会社的所要求标准,子女金帛,就会任你争取予求,保你名利双收,比你独自一人在江湖混混,强上一万倍。”
  “看来,在下只有听候你们的安排了。”他泄气地说:“好死不如恶活,一只活的蚂蚁,仍然比一头死的狮子强,在下认命啦!”
  “三姑娘,你把他带走吧!”男的向妖媚的女人说:“你先派人试试他的根底。你知道,青叶堂主眼界甚高,咱们物色送去的人如果根底不够,会被他笑话的。”
  “也好。”三姑娘离座笑笑:“如果真是可造之材,我还不打算送走呢!”
  三姑娘举手一挥,后堂出来了两位侍女打份的佩剑女郎,一左一右挟起姚文仲,从厢门走了。
  “提笑夫子!”男的亮声叫。
  两名执刑大汉,抓小鸡似的抓起半昏的笑夫子,拖至堂下一丢。
  姚文仲想挣扎留下,但两女的手上力道极为强劲,他只能绝望地扭头回顾,被两女强行拖走了。
  三姑娘跟在后面,冲他嫣然一笑。
  进入另一座小厅堂,这里的人全是年轻的男女,显然三姑娘是这座小院的主人,所有的年轻男女,皆在碰上时恭顺地行礼避至一旁。
  小厅内没有其他的人,三姑娘拉他在客座坐下,挥手示意命两侍女替他解绑。
  “在有所决定之前,我有些事要你明白,虽然你年纪还小,但也应该明白利害。”三姑娘说话的态度毫无凌厉的气势,倒像是话家常:“不要问我们是何来历,也不必知道我们这会社是何种组织。你只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雄霸天下,强存弱亡。我们为了壮大自己,所以有计划地培植人才,雄霸天下需要有冲劲的年轻人。本会社设有专门训练年轻才俊的组织,不断增加新血,只要你合乎条件,日后表现优异,不难成为本会社的领导人物,风云际会,号令江湖。”
  “你是说,我如果不合乎你们的条件………”
  “处决,以免后患。”
  “合乎条件,今后我也不能自主?”
  “对,本会社的要求是绝对服从,赴汤蹈火,决不迟疑。”
  “我岂不成为你们的奴才了?”
  “当你升迁到某一地位。你也有权主宰你所属的人。”
  “哼!我小小年纪自由自在惯了……”
  “住口!你怎么不上道,没看清自己的处境?本会社已经把你掳获,你只有一条路可走。不但是你,像笑夫子摄魂神君那些成名高手名宿也不例外,能用则用,不用则杀之,永除后患,你……”
  “我不干。”他突然大叫,身向门飞抢。
  厅口突然出现一名健壮如山的青年大汉,堵住厅门冷笑一声,金豹露爪劈胸便抓。
  姚文仲反应超人,闪身扑倒避过一抓,双脚反击,人扑倒脚已扫出。
  “哎呀……”他惊叫,反弹滚出,狼狈地跃起。
  大汉一双脚坚逾铁柱,马步稳如泰山,他的脚彷佛扫在铁柱上,难怪痛得鬼叫连天。
  刚跃起,马步未稳,一名侍女早已等候多时,则感到香风入鼻,左肘右肩已被侍女扣往了。
  “小弟弟,你走不了。”身后擒住他的侍女娇叫。
  他心中一急,钩腿扭身,左手也蛇似的后探,恰好探在女的腰际敏感处。
  “砰!”两人倒了。
  在侍女的娇叫声中,他奋身一滚,便摆脱侍女的纠缠,贴地急窜。
  刚蹿出八尺挺身蹿起,大汉到了,拳出毒龙出洞,蓬一声正中胸口。
  “哎……”他厉叫,仰面便倒。
  大汉跨步赶上,一脚踢向他的右肋。
  他临危不乱,反向前滚,距离愈近,所受的打击力道愈小。
  大汉的脚接触他的身躯,他像一条蛇,手脚盘住了大汉的下身,借力急扭。
  “砰!”两人也倒下了。
  大汉和侍女都练了内功,他毫无机会。
  近身搏击,他学有专精,唯一的缺憾是手脚的力道不足,无法伤害练了内功的人。
  他再次蹿起,向厅逃。刚蹿起,眼前出现艳光四射的三姑娘,媚笑如花,盈盈俏立在眼前。
  “你很刁钻顽皮,小弟弟。”三姑娘媚笑着说。
  他大喝一声,黑虎偷心一拳当胸便捣,对三姑娘胸间那一双高挺的玉乳毫不动容,百无禁忌打了再说。
  一击便中,击中三姑娘的左乳。他愣住了,似乎击中的不是人的躯体,而是击中了反弹力极佳的皮鼓,自己整条臂膀发麻,而三姑娘连身躯也不曾丝毫晃动。
  不等他再出手攻击,三姑娘的纤纤玉掌,已搭上了他的左肩。
  “哎……”他大叫,感到肩上那柔软的美丽小手,像一座山那么重,全身发麻发软,支撑不住山岳似的重量,双脚一软,向下挫。
  “把他关起来,好好看守。”三姑娘神定气闲地向侍女说,手向前一挥。
  他身不由己,被推出丈外,恰好倒在两名侍女身上,毫无反抗的机会,被待女一左一右扶住了。
  “你十分机警。”三姑娘含笑盯住他说:“搏斗的经验也十分丰富,遗憾的是,练的只是普通拳脚。只要在你身上下三年五载心血,由名师传授内功拳剑,你将是本会社最出色,最得力的年轻领导人才。”
  “哎呀……”他整个人快崩溃了,痛得直冒冷汗,脸色发青。
  “替他推血过宫。”三姑娘向侍女下令:“我这一记七煞掌,在他来说,是重了些。事先我以为他练了内功,所以……带走。”
  在理论上说,十五岁的确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孩子。
  但对一个走过了大半壁江山、在江湖上历练了三年的大孩子来说,他再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得大孩子了。
  姚文仲的确不是大孩子了,他的智慧与体格都比同龄的人早熟。他有一位称魔的老爹,有一位称怪的师父,在江湖闯荡了三年,到处生事闯祸,谁要是愚蠢得把他看成孩子,便注定了要倒媚。
  三姑娘把他看成孩子,侍女也把他看成孩子。
  光赤着上身,让一个二十来岁的侍女替他推血过宫,一双有力但仍然柔嫩的玉手,在他身上推来揉去。委实令他万分不自在,血脉贲张心跳加快了三倍。
  但他必须忍受,必须让对方相信他没练了内功。
  这是一间门窄窗小的坚牢小室,一床一桌之外别无长物,似乎专用来囚人的,比地窖好不了多少。桌上的菜油灯,发出朦胧的幽光。
  侍女把他往床上一放,他摊手摊脚像个死人,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状极可怜。
  一位侍女退出房外,并没把门关上,在外面往复走动,一看便知是看守。
  留在房中的少女,也就是曾经擒他,反而被他摔倒的那一位。
  “我姓付,也是象你一般年纪就在江湖打天下。”侍女一面将剑解下,用腰带改系在背上一面说:“二年来身经百战,比你高明百倍的人,也不是我的敌手,想不到今晚几乎栽在你手上。我承认你是一个十分机警灵活的人,你知道为甚么?”
  “不知……道……”他呻吟着说。
  “因为三姑娘不要伤你,我出手有顾忌。”侍女坐在床口盯着他微笑:“如果你认为我胜不了你,而想打什么鬼主意,你将发现自己错得不可原谅。在这大宅子里的人。任何人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所以你还是放乖些,趁早打定主意。”
  “打定什……什么主……主意?”
  “投效三姑娘,让她把你留在身边,这比被送到青叶堂交给九幽恶客训练三五年,受尽锻炼吃尽苦头强一千倍。躺好,全身放松。”
  天气热,侍女的春衫薄,剑改系在背,胸前的光景更为抢眼,更为突出,俯下身玉掌落在他的胸口,面面相对,阵阵幽香猛往鼻中钻,他立即像触电般脸红耳赤。
  “甚……甚么叫青……青叶……堂?”
  “不要多问,以后你就知道了。”侍女的口风很紧,一双手开始在他的胸肩推拿:“三姑娘只是轻轻按了你一下,肌肉筋骨不至于受伤,仅经脉有点移位走样而已,会妨碍气血的流畅。忍着点,小弟弟。”
  他忍的不是痛楚,而是抗拒体内生理本能的变化,百脉贲张,心跳剧烈。他有点迷惑,异性的手,怎么会在身上引起如许剧烈的变化?心中又兴奋,又惶恐,又迷惑,真让他有无法消受的感觉。
  他不知道,女人的手并不是引起剧烈变化的原因。
  在视觉上,他看到的情景就足以让他目眩,在听觉上,侍女的轻柔语音也有无穷魔力,在嗅觉上,给予他强烈的冲击;触觉方面……总之,他不知其所以然,但这并不需要理解,而是自然的发生。
  要是他命好的话,可能已经做老爹了;女孩子十四岁出嫁平常得很,十四岁的新郎官也多的是。
  在剧烈的冲击中,他不时用目光注意门外把守侍女的一举一动。
  那位侍女倒是十分尽职,不时往复走动。
  推拿片刻,侍女的脸上逐渐有了变化,逐渐红潮上涌,逐渐气息不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也出现他陌生也感到震撼的光彩。
  “你……你一定练得很……很勤。”侍女的手力道渐增,不时下移至胸以下:“外练筋骨皮,练外功是……是很苦的,但……但能显得特别健壮,能……”
  那令他感到又舒服又害怕的手,从他的颈根移至他的脸颊,那令他目眩的美丽面庞,也渐渐接近他眼前。
  正当侍女灼热的樱唇,贴上他的脸颊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发着抖的右手,抵住了侍女贴在胸口的酥胸,一咬舌尖,心意神迅集中在手指上。
  “嗯……”侍女闷声轻呼,不知是愉快呢,抑或是痛楚?
  酥胸上升,离开他的胸口,他的左手,同时在这刹那间点在侍女的鸠尾大穴上,用的是昏手法。
  侍女浑身一震,想大叫,叫不出声音,然后全身一软,双目由热烈变成茫然。
  他像一条蛇,从侍女的下面滑下床,再一次升起,便出现在房门口。
  计算得准确无比,把守的侍女恰好在房门口转身,背部正好暴露在他的眼前。
  噗一声响,他反掌劈在侍女的左耳门上。生死关头,他这一掌志在必得。
  将两个待女拖至不远处的天井,他重人房中,事急矣!他哪有工夫权衡利害?反正他也不是受过道德教养的人,却有丰富的江湖人猎食避祸的经验,取过油灯,立即焚烧蚊帐。
  共在三处小房舍引火,这才跳窗往外逃。
  小厅距大厅隔了一进院落,大户人家的宅院门户四通八达,曲曲折折,夜间真不易分辨方向,出了意外便乱得一塌糊涂。
  失了火。大乱乃是意料中事。
  大厅中仍在拷问俘虏,内宅一乱,主审的大八字胡中年人立即断然处理,命大汉们赶快将俘虏押回地窖,亲自带人赶往内院监督救人。
  四名大汉押了八名男女俘虏,一个人押两名,俘虏仍用牛筋索背捆双手,连推带拖进入侧院,绕向通往后花园的地窖所在地。
  刚出了后院门,内宅已是火舌冲霄,人声嘈杂,同时传出警号声。
  被打昏的侍女被发现了,当然也发现姚文仲逃走了,因此有警号发出。
  走在最后的一名大汉,押解着被打得浑身血污的笑夫子,和眼乌牙肿的摄魂神君,刚听到警号声,刚想拔刀戒备,身后人影已现。
  姚文仲到得恰是时候,人如怒豹猎食,一掌劈在大汉的后脑上,一手抓住了出鞘一半的单刀。
  他的行动迅捷绝伦,而且悄然无声,不等大汉倒下,他已用刀割断了笑夫子的捆手索,熟练地又割断了摄魂神君的束缚。
  一声冷叱,他砍翻了第二名大汉。
  这次,他不再顺利了,第三名大汉反应超人,已回头扑到,剑光如匹练排空而至。
  他百忙中来一记虎拒柴门,将刺来的剑向上崩,岂知无法将剑崩起,右腿已被大汉扭身一脚踢中。
  人毕竟修为有限,被踢得扭摔出丈外,幸运地躲过了一剑穿胸的大难。
  笑夫子恰好及时贴地抢出,五指如钩,扣入大汉的咽喉,两人跌成一团。
  姚文仲禁受得起踢打,腿部也不是要害,翻身跃起,接住吼叫着挥刀猛劈地下的笑夫子那最后的一名大汉,刀对刀溅起一串火花。
  “快走!我断后。”他沉声叫,手上一紧,发挥了拚命单刀的威力,居然与比他强悍的大汉拚了个势均力敌。
  笑夫子与摄魂神君八男女,大概都受了刑,委顿不堪,想动手也力不从心。
  而且,活阎婆已经窜走了,捆绳是一位中年女人转身背向替她解的。
  笑夫子倾余力攻击第三名大汉,力已用尽,本来就受了伤,几乎爬不起来了。
  大汉接了姚文仲十余刀,逐渐稳下来了,不住发出示警的叫吼,严密防守要将姚文仲缠住。
  “快走!”姚文仲厉叫,催促爬起喘息的笑夫子。
  可是,笑夫子不走,反而去拾取大汉的剑。
  姚文仲心中大急,大喝一声,一刀逼退大汉两步,猛地向右面的黑暗房舍飞跃而走,要将大汉引开,以便让笑夫子脱身。
  两起落便接近房舍,糟了,身后刀风压体,大汉已衔尾追到。
  他知道走不了,大旋身一刀疾挥。
  这瞬间,他看到侧方掠过一个人影,一把扣住了大汉砍落的刀,大汉连人带刀斜飞而起,口中发出痛极的惊怖狂号。不等他将人影看清,那救了他的人已消失在三四丈外的房舍暗影中。
  “还不快走?”他耳中听到那人影的陌生叱喝。
  他向笑夫子先前站立的方向一看,笑夫子已经不见了,相距已在二十步外,事实上他无法看清人是否走了。反正看不到人影就是啦!
  不远处,有人举着火把蜂涌而来。
  火舌冲破屋顶,火光耀目。
  他不能再逗留,往房舍内一窜,如飞而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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