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雲中嶽 Yun Zhongyue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0年2010年十月20日)
九華腥風
  作者:雲中嶽
  內容簡介
  第一章 百煉成鋼
  第二章 初露崢嶸
  第三章 聯手吃黑
  第四章 九華塵囂
  第五章 太歲鬥鬼
  第六章 雙殘北嚮
  第七章 侮後恩仇
  第八章 情繞靈臺
  第九章 少女情竇
  第十章 天垣受屈
  第十一章 鹿死誰手
  第十二章 螳螂捕蟬
  第十三章 暗鬥三魔
  第十四章 真假夫人
  第十五章 隨影逐情
  第十六章 同性相斥
  第十七章 濤院暗謀
  第十八章 緊鑼密鼓
  第十九章 蘆笛傳音
  第二十章 功敗垂成
  第二十一章 腥風再起
  第二十二章 志在屠竜
  第二十三章 陽極生陰
  第二十四章 以牙還牙
  第二十五章 潛身竜潭
  第二十六章 火焚玉虛
  第二十七章 變生倉卒
  第二十八章 鐵券尋蹤
  第二十九章 大開殺戒
  第三十章 期期艾艾
  第三十一章 小心粉腿
  第三十二章 三裊角逐
  第三十三章 宅院森森
  第三十四章 把臂相助
  第三十五章 寄心簧葉
  第三十六章 山雨欲來
  第三十七章 枉費心機
  第三十八章 跟蹤追擊
  第三十九章 黔驢技窮
  第四十章 漫江腥風
內容簡介
  明代中後期,姦雄嚴嵩父子失勢之後,妄圖以江西老傢袁州為根基,外聯倭寇,內羅爪牙,伺機東山再起。
  出生在浙西山區的張文季,自幼受高人調教,出道四年,來到九華山,追蹤江湖梟雄大乾坤手曾世芳。時逢九華山法會,群雄匯集。大乾坤手在嚴氏“一幫”(黑竜幫)、“一會”(黑鷹會)的扶植、策劃下,試圖采取陰謀手段吃掉這一帶的霸主尚義小築首領三眼功曹的仁義道一派。黑吃黑、江洋大盜、江湖俠客。三種勢力,各自糾集了一些長於武功、刀劍、暗器以及魔法神道的高手,利用暗釘、决鬥、火並等手段,展開了一次又一次的你死我活的搏鬥。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九華山這座佛門聖地,籠罩着重重血雨腥風。黑吃黑和仁義道兩傢聯手,經過兩次大搏鬥,終於徹底粉碎了嚴氏“一幫”、“一會”指使的大乾坤手一夥。三眼功曹地位得到了鞏固,但損失很大。衹有張文季為首的黑吃黑一派,未損一兵一卒,聲名大震,備受江湖擁戴。
  書中描寫的江湖黑話及各種秘密結社的儀式,增強了小說的文化味道。還有男女兩性關係描寫,張文季對青城三女妖的師荀明萱的態度,從鄙視、泄憤報復,到同情、關心、愛慕,最後倆人在患難相扶、生死與共中結為一對情侶,都寫得纏綿悱惻,頗俱風月傳奇。
第一章 百煉成鋼
  除了山還是山,千峰萬巒綿綿無盡,有些奇峰高入雲表,有些峭壁千尋陡落,幽邃無際。
  擡頭上望,雲封天柱,蒼鷹回翔於日雲之下,悠悠蒼穹下一片平和安詳。
  俯瞰千尋麓𠔌,霧鎖川溪,籠罩陰森叢莽,誰也不知道這片神秘的天地裏隱藏了些什麽天地的奧秘。
  大多數地域,千百年來從沒有人進入這片神秘天地,那裏面也的確不適宜人類居住。
  這就是浙西山區的風貌,除了稍有平原的各處河𠔌建了城鎮之外,大多數地區都是人跡罕至的窮山惡水,衹有飛禽走獸生息其間。
  人不能僅靠飛禽走獸活命,因為人畢竟是雜食的生物。而且,人不能像野獸一樣,與禽獸一樣生活,茹毛飲血與禽獸一同生活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人需要追求吃與活下去之外的生活空間。因此,從聚族而居演變為共建城市。
  要人們重新拿起獵獸工具,回到山林裏重新與野獸生活在一起,那是不可能的事;把一個人趕進萬山叢中,生存的比率幾乎等於零。
  這裏是浙西山區,有些地方仍然是洪荒叢莽。
  沒有任何一個笨蛋會拋開花花世界,跑到這種地方來生活;在這裏活下去沒有任何意義,也活不下去。
  附近城市也有獵戶,但狩獵區决不敢延伸至洪荒叢莽區,那裏面稀奇古怪的猛獸,可不是普通獵戶對付得了的,甚至一頭小獸,也具有緻命的危險性。
  但天下沒有絶不可能的事,洪荒叢莽不適宜人類生活,並不表示絶對沒有人類涉足其間,因此,纔會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神話、奇事、異聞、幻想等等故事流傳於世,尤其是有關神仙、妖怪、奇禽異獸等等傳說,在外面的山區城鎮中廣為流傳。
  那裏,是死亡的神秘絶域,也是人們幻想、嚮往的神仙勝境,更是引起追求、探索、幻想的目標,吸引了一些冒險傢的註意和好奇。
  好奇興欲望,使絶域裏偶或出現人的蹤跡。
  欲望有多種,因人而異。
  找到神仙,成仙脫離污穢的塵世,不再在人間浮沉,也是欲望之一。
  獲得某種渴望的東西,比方說奇珍異寶、靈藥、財富,也是滿足欲望之一。
  好奇,那就範圍更大了。探險、徵服、表現勇氣……不一而足。
  總之,這裏的確有人跡。
  這裏是奇峰圍繞的𠔌地,怪石嵯峨、古森林遮天蔽日的叢莽,經常雲涌霧繞,禽獸成群。小山溪在亂石間形成一泓深潭,可能水中含有禽獸所需或喜愛的某種礦物質,很可能是????分,因此成為禽獸們聚集的地方。成群的獐鹿散布在這數十裏山林間,連在群峰間翺翔的金鷹、林雕、蒼鷲,也以這六七裏長、三四裏寬的碧潭為中心,兇猛地獵食飛禽、小獐小兔、蛇類,甚至小羌幼鹿。
  猛獸更把這一帶當成狩獵場及繁殖的勢力範圍。
  那時人口問題不大,連城鎮也人丁有限。東起杭州,西迄黃山,北自天目,南伸千裏,所有的城鎮都不大,誰還願意深入山區生活?這一帶就成了飛禽走獸的安樂窩。
  飛禽走獸最大最可怕的敵人是人類,本身互相吞噬、互相殘食的消耗率會維持一定的天擇標準、自然生態,而無虞滅絶的噩運。
  已經是午後正末之間,不是猛獸獵食的時光。
  水潭邊的石崖上,擱了一隻怪包,一看便知是人類的製品,禽獸是不會使用工具的。包括猿猴類的山魈、大青猴、灰猿,都不會使用工具。
  這裏滿山都是猿類和猴類,五尺高的大青猴,拼起命來比虎豹還可怕,狹路相逢發起威來,它會把人撕得粉碎。但它最大的敵人不是人,是虎豹和三四丈長的大蟒,及體型小的雲豹。
  在這裏,人是十分脆弱的。
  是一個用藤編製的背負盛具,粗編成拳大格網狀,裏面牢牢地網盛着七根石筍狀長石,鏤刻有奇怪的符錄形圖案,每根的重量約二十斤上下。
  看背具的形態,還可以加盛。
  三頭已有大犬大小的小豹,正在將背具當做玩物,撕咬,拖拉,抓撥,互相追逐,玩得正興高采烈,樂此不疲無休無止。
  那頭不算尾身長六尺,陰森威猛的巨型金錢母豹,在附近往復走動,不時發出警告性的低吼聲,不時突然以閃電似的速度衝嚮不遠處的幾株十餘圍粗的巨樹下,發出可怕的咆哮,甚至衝上三丈左右枝椏分杈處的下方,料定無法上去纔狼狽地摔落下來。
  樹上,半蹲半站着一個人,一個肌肉如古銅,身材將近七尺的大人,但嘴上無毛,臉上仍留有童稚的小大人,臉上的神情顯得半怒半煩躁,經常作勢往下跳。
  赤着上身,下披一件羌皮短裙。羌皮是剝下自製的,皮裏仍可看到軟皮板。
  腰間用普通長布腰帶圍係,係着唯一的武器尺二匕首。另一個長方形的,也用羌皮裹住的小包,裏面盛着他返回城市時穿着的衣褲。
  這表示他入山時把衣褲脫下包藏,以便重返城市時穿着,深山禽獸世界用不着衣物。
  金錢大豹從沒見過人,所以把他看成猿類了。猿猴類天生是虎豹的點心,這頭大豹根本沒把他這個無毛猿看成威脅,但無法將他趕出巢穴的地盤,因此頗為不悅,再三示威無效,也就經常獸性大發,以保持幼豹不受威脅的危險距離。
  少年的一身肌肉,並不特別有棱有角,畢竟年紀還小,雖有成年人的身材,卻沒有成年人的堅強紮實,但已經夠稱得上雄壯了。
  腳上有鹿皮綁腿,鹿皮腳墊,底部有藤編的外底,皮也是鮮剝的,可知他的腰包裏一定有一雙重返城市穿着的鞋子。
  “該死的!別再咬了!”他嚮猛咬背袋的三頭小豹大叫,咬牙切齒地揮動着大拳頭示威。
  說的是帶了鳳陽腔的官話:大明皇朝官定的語言。
  母豹一聲咆哮,嚮樹下衝來,勢若雷霆,張牙舞爪一躍三丈,速度無與倫比。
  他剛跳下,趕忙一挫身重新上縱,手一搭幹,升上四丈高的橫枝。
  母豹則衝上、飛躍,僅及兩丈餘,四爪齊動,樹皮紛飛,又升上近丈,最後抓不牢嚮下掉,柔軟的身軀滾了一匝,毫發無傷,仰首嚮上張牙舞爪咆哮。
  “要不念在你有小豹,我不宰了你纔怪。”他也揮着大拳頭嚮下叫駡:“滾開!滾開!”
  很糟糕,背袋好像有兩根藤被咬斷了!一根石筍稍細的一端筍尖,已滑出網格一半了。
  他心中大急,猛地斜嚮飄落,又快又急有如流星墮地,腳一沾地,身形再起。
  母豹發現了他,瘋狂地一縱三丈。
  他的速度,竟然比快如電閃的母豹快得多。
  一腿掃飛一頭小豹,再一掌把另一頭拍翻出丈外,一把抱起背袋,拾起了散開了的石筍,嚮水潭飛奔,逃命要緊,水潭是安全的保護區。
  這一耽擱,幾乎被母豹追上了。
  七根石筍,重量不下一百四十斤,與他的體重差不多,逃的速度居然慢不了多少,而且可以縱躍,可知他的精力和彈力,肌肉的爆發力是如何的驚人駭世。
  一聲轟隆水響,他縱身入水。
  母豹不肯幹休,也一躍入水。
  他嚮下潛,母豹乖乖遊回潭岸。
  他在五六丈外的水面冒出頭,踩水術十分高明,抱着百餘斤石筍,居然可以露出半胸。
  “下次,我一定剝你的皮做衣褲。”他嚮在潭畔咆哮的巨豹大吼大叫:“你給我記住,不饒你,决不!”
  人獸對吼了片刻,他嚇不走大豹,乖乖嚮不遠處的潭灣遊去,潭面劃出人字形的波浪,速度像一條大魚,破水急遊,速度奇快。
  同一期間,昌化縣北面,唐山與武隆山之間,一座占地頗廣的果園中,那座本縣頗有名氣的梅園精捨,來了一位遠客。
  唐山保護着縣城的北背,城與西北的武隆山,幾乎連在一起,是城外的小山,和城南郊雙溪南岸的南屏山,形成城外圍的屏障。唐朝所設的唐山、武隆兩縣,就是以這兩座山命名的。
  梅園精捨的主人,本縣的人稱他為老梅翁,姓梅,栽了萬餘株品質不差的甜梅,別傢的梅子都是酸的,他傢的甜梅一黃就甜。
  老梅翁子孫滿堂,有些子孫遠在杭州府城經商,在本縣城內也有房捨産業,梅園精捨是專門留給老太爺安度晚年的養老處所,平時住在城裏的孫輩小兒女,嘻嘻哈哈往城外的精捨跑,來回要不了一個時辰。
  昌化屬杭州府,是本府除府城外最大的一座城,與南京徽州府接界,七裏大的城在這山區偏僻地帶,算是頗具規模的山城了。
  梅園不時有外客光臨,也不時有年輕的人居住。據說,年輕人都是老梅翁的子侄輩。
  這十餘年來,其中一位姓張的子侄,五六歲就和老太爺住在一起,晃眼十餘年,從一個勉可學步的娃娃長成人高馬大的少年。地方人士理所當然把小娃娃當成老太爺的孫輩,從沒留意姓張姓梅。
  小娃娃每年都有一段時日蹤跡不見。據老太爺說,是回傢與親人團聚,不久又重新出現,鄰居不以為怪,久之也習以為常了。
  精捨外圍,與梅林隔出一圈防火地帶,其中建了不少練武的設備,供子侄們練武。
  山區的居民,要與天爭、地爭、獸爭,野人爭,也與人爭。所以練武是不可或缺的防身保命技藝,人人都練,不以為怪。
  來客是一位仙風道骨的長者,竹杖芒鞋,挂了一個旅行包裹,午後施施然進入精捨外的園門,受到老太爺兩位孫輩壯漢的熱烈歡迎。
  來客姓柳,梅傢的晚輩稱之為柳爺爺。
  梅園精捨除了小孫輩的女娃娃之外,平時沒有其他女眷居住,梅老奶奶也很少在鄰居串門子,所以顯得陽盛陰衰,缺少柔味。
  客堂中,賓至如歸。客人已安頓停當,要在梅園作客一段時日。
  兩老在花廳品茗,年輕人不便相陪。
  “怎樣,柳老哥,這次雲遊昆侖,有何所獲?”老梅翁打開活匣:“看到西王母了?”
  “見鬼羅!那兒果真是窮山惡水,****都不生蛋的地方,哪有什麽西王母?《山海經》這部書,純粹是騙人的。”
  柳道人自嘲地笑笑:“上當的不止我一個人。沿途不是蒙人就是番人,倒是開了不少殺戒,非常遺憾。”
  “哦!他們真的如此仇視漢人?”
  “並不真的仇視漢人,而是仇視一切外人。我還以為國土之外,所有的人皆殷勤好客呢!豈知大謬不然,他們殺得比咱們漢人還要兇。那什麽天下一傢的廢話,大概一百萬年以後仍難實現。哦!小夥子呢?”
  “取十符去了,還有五天期限。”
  “什麽?他去取十符?”柳道人吃了一驚。
  “有什麽不對嗎?老友?”
  “有什麽不對?老天爺,那是年已及冠之後纔可以進行的第二階段煅煉。小夥子今年十六歲,是吧?”
  “不要大驚小怪,老友。”老梅翁得意洋洋:“一是他的天分,加上後天苦學,而且他堅持要試,我不想掃他的興……”
  “不!你這傢夥一定老糊塗了,他……那多危險?你要坑了他,我怎麽嚮他老爹交代……”
  “你急什麽?我兩個兒子都悄悄跟去,你擔的什麽心?就算他力所不逮,也有驚無險。”
  “我說你老糊塗了,你還不承認。”柳道人憂形於色,不住抱怨,“走一步都可能生死間不容發,你兩個兒子偷躡在後面,出了事,還來得及救應嗎?”
  “你對小夥子好像毫無信心……”
  “信心?”柳道人搖頭苦笑,“北起雙天目山,西繞黃山,南至大雷山繞回,全程千餘裏……”
  “一千八百九十裏多一點。”
  “十天期限,取回十個符,從大雷山繞回時,要背負兩百四十斤。你兩個兒子,三十歲纔第一次辦到。再花三年,纔完成五取五還,功成完滿,而小夥子纔十六歲……”
  “你等五天再說好不好?我幾乎已經認定他第一次就成功了。我調教了他十二年,當然知道他是不是一代奇葩。我兩個兒子就因為天資不夠,所以纔不許他們積修外功,成就得太晚了,銳氣已盡不堪大用。”
  “我就是不放心……”
  “所以你無法調教門人,有天才也教不了,樣樣不放心,保證一事無成。”
  “我如果有兒子,我會給你教。但是,小夥於是張傢的人……”
  “張傢都不在意,你操的什麽心?張傢反正兒子多,少一個……”
  “該死!你說少一個是什麽意思?”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呀!該死的人活不了,不該死的閻王也不會收。別擔心啦!談談你的探險見聞吧!”
  “你給我記住,出了紕漏,我給你沒完沒了。”柳道人半真半假吹鬍子瞪眼睛,“以後再碰上有天分的人,我再也不送來給你玩取符還符的把戲了。”
  “老友,我已經有預感。”老梅翁長嘆一聲,“這種非人的苦練,恐怕後繼無人了,固然天才給我,天才也不一定肯吃這種苦。老實說,我還有幾個二十年?二十年才能訓練一兩個人,我已經心灰意冷了。老友,這六十年來,除了我兩個兒子成功之外,唯一成功的外姓子弟,恐怕衹有小夥子一個人,真是悲哉!”
  “先後十七個侄子弟,衹有三個人能取回三符。”柳道人也搖頭嘆息,“而且沒有一個人能在十天期限內返回,都是半途而廢。老友,我也替你難過。”
  “談些所見所聞吧!老友。”
  “最好能把小夥子的成就告訴我,我兩三年纔來走一趟,但我關心他。”
  “好吧!我告訴你,他的太一乾元大真力,已修至爐火純青,收發由心境界,你相信嗎?”
  “我當然不信,你修了三十六年纔臻此境界呢!騙人也該不要太離譜呀!”
  柳道人笑了:“好好調教他,四年後我必須把他交給他老爹,不管他是否能達到你的目標,看他日後自己的造化了。”
  “不要,老友,我希望能正式收他做門人,讓他修至功參造化境界,給我時間,不要倉促帶走他。”
  “不行,我對他老爹有承諾,二十歲及冠,不管成功與否,我都得把他帶回給他老爹,沒有爭論的必要。”
  攀上一座小峰,峰顛在望。
  這座小峰小得奇怪玲瓏,坐落在高峰環繞的深𠔌中,高不及百丈,陡直如筆,或者可稱為一根大石柱,猿猴也難以上落。怪石嶙峋,石縫中生長着一些小樹小草,必須靠手腳並用,利用縫隙一寸寸往上攀登。
  小夥子背上有八根石筍了,每根二十二斤。
  登上峰頂,驚起一對林雕,焦急地繞峰急鳴,有幾次拼命下撲,六尺翼展激起狂風,鐵喙鋼爪觸目驚心,但皆被小夥子用樹枝做箭,打得羽毛散落。
  原來峰頂建了雕巢,裏面有三個蛋。
  這種林雕比西北的大雕小一半,嚮地面的攻擊力也差了幾分,身手靈活就不必怕它。
  取出鷹巢旁石孔中的石筍,他從容係牢在背袋內,僅歇息片刻,大汗已收,喝完竹筒中的水,丟掉竹筒,利用山藤嚮下攀降。
  俗語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那是指沒有工具而言,有工具毫無睏難,利用山藤或繩索垂降,十分方便容易,往上攀則艱難百倍。
  最後一段山藤直垂下地面,崖根下草木繁茂,他猿猴似的嚮下滑降,無暇察看下面的景象。
  腳距地面還有五尺,突然聽到下面有聲息,嚮下一看,吃了一驚。
  大喝一聲,他雙腳一撐崖壁,身軀急蕩而出,半途雙手一鬆,一拉背袋活繩扣,背袋飛墮,他的身軀加快嚮外飛翻兩匝,在降弧的頂點,手腳疾張急速拍振,人如流星。
  一陣枝葉折斷聲傳出,他已摔落在五丈外的樹頂,嚮下疾落,身軀縮至最小限,最後抓住橫枝,像蝙蝠一樣伏貼在樹幹上。
  似乎,他成了鳥,重量已消失。一條三丈餘長的錦鱗大蟒,正升起巨頭,要等他降下時一口吞下去,把他當成可吞的猿猴啦!
  假使他沒聽到聲息,那就災情慘重。
  大蟒也受了驚,到口的大餐失蹤,悄然溜掉了。
  他拾回背袋,重新紮牢九根石筍,嚮巨蟒消失處大駡了幾句,背起袋撒腿如飛而走,速度驚人。
  十天,除了艱難地取石筍之外,他要走一千八百九十裏。
  沒有路算里程,一千八百九十裏衹是概數,而且必須按照所定的山峰走,繞錯一座峰,就不知遠了多少路,所以平均一天要爬兩百裏山。
  本地的山民,一天爬四十裏山路,已經了不起了。
  而他背上,荷重兩百餘斤,這表示他的體力,比山民要強十倍以上。
  光陰似箭,四年的日子,在年輕人來說,似乎相當漫長,老年人卻覺得過得太快了。
  鎮江府城,運河在大江南岸最大的碼頭。
  府城本身的面積並不大,僅比山城昌化大兩裏,但郊區卻大數十倍,人像螞蟻一樣,把這座商業城擠得密密麻麻,從山城一下子移到這裏生活,真會發瘋。
  這是一座繁盛的城,忙碌的城,奢華的大都會,光怪陸離的水旱大碼頭。
  大江與大河兩條巨流,都從南京入海。運河貫穿這一江一河,也形成兩座大碼頭大都會,以便控製過江過河的船衹,地位極為重要。兩座大都會的地勢位置,也概略相等,僅繁榮的程度不一樣,鎮江本身就是豐裕的江南吞吐中心。
  在河,是淮安府,碼頭是西北側的清江浦;在江,是鎮江府,碼頭是西面的京口。
  城皆在河與江的南岸,地理位置十分相像。
  京口距城兩裏,形成比府城更繁榮的商業中心。
  運河那時叫漕河,距江口一裏最大的水閘叫京口閘,管製住潮水,漕舟按潮水而啓閘入江,嚮南上遊一段九裏河面,還有四座閘管製水和舟船行駛。
  這段河東岸,早已形成一條不規則的長街,棧埠林立,公私碼頭一座接一座,大小船衹往來不絶,水上陸地忙碌非常。
  尤其是京口驛碼頭,往北一段長街,可算是京口的精華,公營的棧房和私營的倉棧,一座連一座,貨物堆積如山,充分表現出江南的富裕風貌。
  南米北養;江南的民生必需品,晝夜不停往北運,漕船直抵京師,養活北方無數臣民。
  凡是沾了水運的人,不論官商,沒有不肥的,經營船運的大富商,更是天之驕子。
  自大明中葉以降,直至後來的滿清皇朝晚期,在所謂江(南京附近)淮(淮安大河一帶)揚(揚州附近)三地區,幾乎集天下大富豪的精華,富甲天下的富戶皆出自這三地區。
  江,指船運;淮,指河工;揚,指????的專營。凡是沾了這三種邊的權勢人士,沒有不發的。
  但也有例外,京口驛頗有口碑的盛昌船行,就在三天前宣告破産,摘下了金字招牌,清理債務。
  當然,在此之前的月餘時日裏,重要的財産處分已經先後辦妥,剩下的衹是善後小事,不然哪能把招牌摘下來?
  最重要的大事,是三十二位船夫的撫恤金,每人平均發給傢屬最高額三百八十兩紋銀。
  再就是賠償貨主京師興隆大寶號七船蘇杭百貨的價款,共銀八萬六千兩,這是照原值六五折賠償的,已經足以讓盛昌行傾傢蕩産了。
  盛昌行有三十餘艘大小貨船,有二十六艘是正式的貨運百石船衹,每次十二艘南北對開。
  出事原因非常簡單,船沉貨沒。
  十二艘北航的貨船,在京師滄州河面一下子沉了七艘,據說是相互擠壓撞沉的。
  賣掉剩餘的大小船衹,資遣了所有的船夥計,店面也脫售了,正式光着身子走路啦!
  從鄉下趕來幫着善後的小夥子叫張文季,是東主張盛宏的侄兒。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雄壯如獅,濃眉大眼,相貌堂堂,幫着叔叔處理善後有條不紊,冷靜沉着,豪爽大方,非常體貼遇難者的傢屬。
  本來所有的船行,船夥計的撫恤金很少有超過二百四十兩的,他和叔叔加發三百八十兩,傢屬們感激涕零存歿均感。
  一早,張盛宏一傢老小,已乘了唯一剩下的小舟,無限感傷地返鄉走了。
  張文季獨自留在空曠的店堂,等候將房捨店面生財傢具點交給買主新主人。
  近午時分清點完畢,牙子中人終於宣佈完全合法轉移。他堅拒新主人置筵相送,提了一隻大包裹,毫無牽挂大踏步住進了京口官驛旁的悅來客棧。
  他叔叔在這裏,是頗有地位的船行東主,交遊廣阔,朋友衆多,船夥計更不少。
  但他,鎮江在他眼中,幾乎是全然陌生的,衹認識表面一點點。
  最近兩三年,僅在清明前後來船行住三五天,到處走走看看城內外的風光,走馬看花沒有多少印象。
  船行的夥計們,絶大多數不曾見過這位侄少爺。
  在悅來客棧要停頓停留,便來了一位訪客。
  訪客是一位頗有氣概的中年人,像個帳房夫子。
  “你真的不回去了?”中年人問。
  “不回去了,我答應傢叔,要設法找出沉船的原因來。”他臉上有堅毅的神情,“哪有七艘船撞在一起的道理?在漕河行舟,船傢更跟在漕舟後面,每艘船都必須保持距離,河道窄必須魚貫行駛,怎麽可能連撞在一起?所以我得找出其中可疑徵候來。”
  “覆舟本來就是常事呀!漕舟本來就慢,你們的船輕,跟在後面等得心焦,一時控製不住,一起撞上並非不可能的事,查什麽呢?”
  “不查怎能甘心?撞在一起必定不平常。”
  “天知道那要查多久?”
  “所以我不回去了。”
  “可惜哪!小子。”中年人不住搖頭,嘆了一口氣,“梅老先生對你寄望甚殷,認為你是百年罕見的修煉奇才,準備正式收你做弟子,傳以玉符仙碟,衹要兩三年工夫,你一定可以突破他無法突破的返虛境界。你不回去,他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我也想通了,周大叔。”他臉上有飄忽的表情,“就算我修成半仙之體,對任何人也沒有好處,對蒼生何益?獨善其身而已,早晚仍要默默地進入墳墓的。梅老爺子也知道,飛升根本就是幻想成仙成道,那衹是人潛藏在心中的一種欲望。這些日子以來,我助叔叔處理這些莽莽塵世悲苦事,這纔發覺我追求幻想欲望,不食人間煙火自求多福,是多麽自私的事。二十年來,我一直就在親友的卵翼下成長,雖說修煉吃了人所不能吃的苦,但從沒體會過人間疾苦喜樂哀愁,似乎我不是一個人,衹知道爭取自己成就的廢物。”
  “小子,你……”
  “我想通了,我要過自己的感情生活,試試體會人生的快樂與哀愁,真正體會自食其力的人生。不然,我永遠長不大,永遠靠父母養我寵我,我是個必須靠人供應的怪物。”
  “也好,要無為必須先無不為。”中年人大概也想通了,“四大皆空的佛門弟子,也說出世必先入世。體會人生,也不枉在人間走一場。你要自謀生活?”
  “是的,大叔。”他肯定地說,“我已經和爹娘說好了,爹娘給我五年時光,屆時無論有何成就,都必須回傢守我名下那份田園傢業。但是,我不想要。”
  “你現在身上有多少盤纏?”
  “一百兩碎銀,十餘吊錢。”
  “哈哈!至少比叫化子強,百十兩銀子,你在京口碼頭已經是大爺了。哦!就北走調查?”
  “不,先在這裏打聽。船夥計們耳尖嘴長,很可能透露一些風聲。”
  “百十兩銀子是不夠的……”
  “找份工作呀!”
  “你能做什麽?哈哈!”中年人嘲弄地怪笑。
  “大叔,不要哈哈。”他其實也笑了,“天生我纔必有用。”
  “你可以饑餐鬆實挖葛填肚子,渴飲山泉……”
  “大叔,別小看我。”
  “當然,還有一副堅強的體魄,非常靈活的身手,和一雙無堅不摧的大拳頭,不知人間疾苦險惡的頭腦。除非你像令親柳道人一樣,積修外功遊戲人間,該取即取,該捨則捨,走遍天下無虞匱乏。”
  “我打算學他老人傢。”
  “學他?你根本不知該怎麽做,既然你意已决,我也就不便勸你了,過些日子我要到杭州,順便去看梅老爺子,他一定駡死你了。”
  “請替我嚮他老人傢陪罪,我讓他老人傢失望了。有一天,我會親自登門請罪的。”
  “好,我該走了,好自為之。”
  “謝謝大叔鼓勵。”
  送走了周大叔,他信步往驛站的碼頭走去。
  京口驛是水驛,規模甚大,紅色的驛船就有二十艘。
  官捨占地甚廣,碼頭更大,一次可停泊八十艘漕舟,不許私有的船衹靠泊。
  一艘官船靜靜地泊在驛站的碼頭,想必是過往的官員在驛站投宿。
  兩個保鏢打扮的人,在碼頭不時東張西望,一個站在跳板上,嚮對面的官捨側院註目。
  三個都是彪形大漢,青緊身,皮護腰,沒佩有刀劍,是拳頭上可以站人的驃悍人物,吃刀口飯的好漢。
  “你幹什麽?”站在碼頭上的大漢,盯着緩步而來的他大聲喝問。
  碼頭還有幾艘驛船,幾艘代步小舟,也不時有人行走,本來是人人可來的地方。
  “經過這裏。”張文季笑容可掬,不介意對方的粗暴,“到前面碼頭走走,也許可以看到熟朋友。哦!打擾了你嗎?”
  “快走!走!不許停留。”大漢不耐煩揮手趕人,“不許在這裏鬼頭鬼腦東張西望。”
  “哦!有什麽不能看?”他一面走,一面指指官船的船艙。
  所謂官船,衹是一種有艙的中型客船。
  因為是專用來載客的,是一種普通的稱呼,並非官傢的船,也不是衹載官不載民的專用船。
  “去你的!”大漢嚮他的臀部飛腳便踢。
  他像是背後長了眼,嚮前一跳,從大漢的靴尖前逸走,速度恰到好處。
  “咦!”站在跳板上的大漢臉色一變,一閃便跳下碼頭攔住去路,“別走眼,點子來了。”
  一記金豹露爪劈胸便抓,又快又猛頗見功力。
  兩端大漢也一閃即至,堵住了兩端。
  他無法忍受別人的手腳及體,在山林莽野中,决不可讓猛獸的爪牙沾身,一沾必定肉裂骨散。
  擡手一拂,指尖拂過大漢的腕部,嚮側一閃,便遠出兩丈外,撒腿便跑,不想和這些人計較。
  “要活的!”被拂中腕脈的大漢厲叫,右手擡不起來,臉色發青,吃足了苦頭:“是鬼手柯永福,沒錯,是他的鬼手給了我一下。”
  兩大漢怎追得上他?他奔跑的速度快三倍以上。
  人走起黴運來,通常一黴就是三年。
  第一天開始自立謀生,就發生了意外。也許,這是他黴運的開始。
  其實,碼頭區哪一天沒有人打架?他和那些陌生大漢比一兩下手腳,根本就算不了打架,因此匆匆脫離是非場,不久便將這件事置於腦後了。
  他到碼頭找船,用意是希望能找到與盛昌船行沾有交情的船衹,乘船前往滄州。
  他知道這時前往滄州追查船衹失事,在時間上已經嫌晚了,拖得太久,查不出甚麽來的,衹不過盡人事聽天命,走一趟比較安心而已。
  在別處轉了一圈,他悠閑地返回悅來客棧。
  他是半長住的客人,客棧的夥計們並不知道他是盛昌船行東主的親戚,對他一無所知。
  客棧中經常有半長住的旅客,大多數為生意常年在外跑碼頭的人,旅店就是臨時的傢,辦事洽公逗留十天半月是常事,因此店夥並沒把他當做特殊人物看待。
  踏進店堂,恰好有一群旅客落店,有男有女,十餘位旅客正在由店夥接待。
  悅來客棧是頗有名氣的一傢客店,規模不小,後面的上房頗為清潔幽雅,甚至有些過往的官員,因驛館客滿,而由驛丞派人引來這裏投宿,可以安頓女眷,比那些僅有大統鋪接待粗豪水客的小客棧高級。
  擋在走道中的是三位女客,一個是穿了亮麗衣裙的中年婦人,四十來歲,正是女人青春鼎盛,風華最盛的歲月,顯得美麗而高貴,一看便知道是有身份地位的大戶人傢女眷。女性的幽香充滿店堂,驅走了不少汗臭異味。
  四月天,時雨時晴,乍暖乍寒,公衆活動的地方,人身上散發的氣味,委實令人掩鼻,有幽香調劑,讓人心脾為之一爽。
  “好香。”他脫口說,少不了瞥了三女一眼。
  禍從口出,兩個字就出毛病,真是黴透了,恐怕他真的在走黴運。
  那一瞥出了毛病,被人誤會成有意的輕薄。
  另一位是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侍女打扮,頭上梳的雙髻丫頭已表明身份。但穿的衣裙質料甚佳,是大戶人傢的所謂俏婢,眉目如畫,美麗俏巧,頗有大傢閨秀的氣質,不像一個侍女。
  另一個是十四五歲的少女,穿兩截花衫褲,梳了兩條大辮子,十足一個小美人,五官出奇的秀麗,那雙亮晶晶具有靈氣的大眼睛,不時左顧右盼打量四周的人和陳設,像經常找毛病惡作劇的搗蛋小精靈,似乎隨時都找人捉弄一番纔愜意的頑皮鬼。
  少女耳尖眼更尖,不但聽清他的兩個字,也看到他瞥人的眼睛不老實,可找到搗蛋的對象了。
  “可惡!”少女嬌叱,猛地一腳撥出。
  他比少女高了兩尺,貼身而過毫無戒心。
  即使先懷有戒心,也難躲過少女出其不意的一撥,少女出腿太快了,哪像一個小女孩。
  他身材高,忽略下盤是正常的事,怎料到身側的矮小女孩動腳?女人動腳不雅觀,即使是一個小女孩。
  脛骨一震,他嚮前一僕。
  少女噗嗤一笑,撲倒一個大男人當然高興。接着,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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