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雲中嶽 Yun Zhongyue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0年2010年十月20日)
江漢屠竜
  作者:雲中嶽
  內容簡介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內容簡介
  平靜的江湖不平靜了!
  莫愁湖邊的江心洲上出現了個神秘的“怪漁郎”、達官貴人之傢劫案迭起,案發之地總能發現一隻紙剪的狐狸。雍正皇帝為了搜尋這個使他寢食難安的幽靈,親下旨諭,派出無數血滴子,折騰了十幾年,卻始終未曾發現“狐影”……
  慧黠、美麗而不屑建立貞節牌坊的少女柳依依,深夜闖進“怪漁郎”的臥室,主動以身相委,“怪漁郎”卻識穿了她身懷絶技的真面目……
  天下三大秘境之一的纖雲小築,築中美女如雲,個個武功高不可測,這些從不涉足江湖的武林閨秀,如今卻屢屢出現在“怪漁郎”周圍……
  一樁樁,一件件,原來都是為了一個目標:化裝為“怪漁郎”的“飛天狐”。以身殉義的柳依依、風塵僕僕的纖雲紅粉,以及天地會的忠烈之士……都在為撲殺大清皇朝第一高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狂竜而冒險行事……
  正義與邪惡、愛情與仇恨。叛逆與臣服、忠貞與變節……種種矛盾盤根錯節,織成了一幕幕竜吟狐嘯的悲、喜劇。
  “飛天狐”歷盡千難萬險,終於在屠竜洲巧設屠竜陣,迫使狂竜橫刀自絶,用“竜血”奠祭了柳依依的芳魂!
第一章
  未牌時分,船靠上了平湖門碼頭。
  天下承平已久,但行旅的管製並未完全放鬆。
  湖廣布政司已劃分為湖南湖北兩省,武昌就是湖北的省府。
  這裏駐有兩支大軍,滿清八旗中混編有蒙古八旗兵;至於漢軍八旗,則派至荊州一帶防守。這裏,是滿人的天下。
  客船一靠碼頭,由軍政雙方組成的檢查人員登船查驗,旅客未經檢查不許登岸。四十餘名由下江來的旅客,秩序井然地接受盤查,整整花掉半個時辰,尚稱順利,並未發生意外。
  範勳提起小包裹,踏上了嘈雜的碼頭,不遠處的城門樓像怪獸的巨口,川流不息地吞吐着人潮。
  沿忙碌的碼頭嚮裏左望,裏面的漢陽門更是人潮洶涌。
  更遠些,三層高外圓內方的黃鶴樓像個巨人,俯視着滾滾奔流的大江。
  他的確有點緊張,因為他知道自己所到的地方不尋常,武昌不是江湖朋友可以稱雄霸道的地方,這裏是浪人亡命的禁地。
  在檢查期間,他已嗅出危機,雖然已經平安過關,但心中一直感到不踏實。
  心中有鬼的人,風吹草動也會驚疑不安。
  他覺得那些公人似乎特別留意他,難道自己的行蹤泄露了?按理應該不會引起官府的註意,這裏沒有人認識他。
  武昌是三霸天的地盤,這三個滿手血腥的劊子手威震江湖,但衹要沒有把柄落在他們手上,其實也是無須恐懼的。
  他隨人潮涌嚮不遠處的城門口,有意無意地扭頭回顧。
  一對村夫婦打扮的人,距他約十餘步,正神色安祥地隨着旅客跟來了。再後面,兩位粗壯的水客,背着行囊低頭趕路。
  他滿意地笑笑,腳下一緊。
  城門左右榜示處,貼了不少榜文。
  有些榜文分別以漢滿文書寫;有些純以漢字寫成,有些在重要條文上加上朱筆,有些已剝落不堪,文字難辨;有些榜文缺了頭尾,是被人故意撕掉的。
  通緝榜文甚多,有些附以圖形。但比起其他縣市,武昌這種通緝榜文算是最少的了,這表示武昌這座湖北的首府,治安情形十分良好,也表示破案率極高,能逃脫法律的要犯甚少。
  他走嚮城門口,目光剛落在不遠處的新貼榜文上,便發現迎面而來的一位青衣大漢,擋在他面前劈面要撞上了,他本能地止步,警覺地註視着這位來意不善的人。
  大泊年約四十上年,高大粗壯,生了一雙有利簇般冷芒的三角眼,前額剃得油光水亮,後腦吊着兩尺長的豬尾巴辮子。雙手抱胸,叉開八字腳屹立如山,擋住了去路,三角眼不轉瞬地、陰森森地狠盯着他。
  他一看就知道這人不是好路數,但出門人百忍為先,他卑謙地欠身笑笑,側移兩步回避欲行。
  大漢巨手一伸,將他擋住了。
  “留步,老兄。”大漢陰笑着說:“從九江來?你的同伴呢?”
  “從九江來?不。”他陪笑:“在下從黃州來,單人衹影,沒有同伴。”
  “哦,貴姓呀?”
  “小姓范,範勳。”他謙和地回答:“請問大爺有事嗎?大爺一定是認錯人了。”
  “姓范,不姓崔?”大漢眼中有了疑雲。
  “在下的確姓范,好像這輩子從沒遇見過姓崔的人;南方姓崔的好像很少。”
  “很少並不是沒有。你走吧。”大漢嚮他揮手,目光轉嚮剛並肩越過的另一位中年人:
  “你最好真的姓范。還有,在本城,給我放規矩些。”
  “是,是,大爺。”他惶恐地說,緊了緊包裹,舉步匆匆移嚮城門口。
  城門口內外,散落着不少閑來無事看人潮的人,這些人神色悠閑,但犀利的目光真令人心中生寒。
  他遠離了城門口。後面,那對老實的村夫婦快跟上來了,兩位粗壯的水客,正談笑風生超越了村夫婦。
  悅來老店是平湖門的老字號了,旅客大多是往來上下江的水客,品流復雜,高尚的客人極少光顧這種竜蛇混雜的老客棧。
  範勳住進西字的客房。
  這座院全是單間,算是中等的客房了,但南道裏客人進進了出,人聲嘈雜,一股汗奧在空間裏流動,新來的人,需久久方纔適應。
  店夥送來了一壺茶,客氣地替他斟上一杯,接着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了一行字:
  “店中走狗甚多,言行千萬小心。飯後,井欄旁有人照應。”
  院子靠北的角落,就是西院客人使用的水井。
  客店不供洗濯用水,洗衣襪必須自己動手。
  晚膳罷,他捧了水盆到井邊洗濯衣褲。
  剛到達井放下木盆,先到的客人中,有一位赤着上身的魁梧大漢,將拉上的吊桶嚮他面前一擱,左手拇、食、中三個指頭一扣一伸,笑吟吟地說:“先給你,請別客氣。”
  他左手徐徐捲起右手的衣袖,然後將辮子熟練地盤在頭上,欠身道謝:“謝謝,在下深領盛情。”
  水倒入盆,他就在外側的青石地面蹲下,用皂角洗衣。
  大漢也在他對面占了一席地,一面洗衣,一面用衹有他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奇怪,好像你已經被走狗們釘上梢了,是不是在路上露了形跡?”
  “那怎麽可能?上船是夜間,沿途我一直就沒離開客艙,其他的人更是小心,不可能露了行藏。你是……”他也用衹有對方纔能聽到的聲音說。
  “兄弟姓梁。”
  “哦!失敬失敬!”
  “好說好說。今晚準備離開,你的人兄弟負責通知他們,四更末動手,留心暗號。”
  “這麽急迫?”
  “你們的確被人監視了,不走不行。進城時,可曾發現不尋常的事和可疑的人?”
  他將那位神秘大漢攔路盤問的經過說了。
  “糟廣姓梁的大漢說:“他們必定已經知道崔二爺要來,可惡!一定是我們內部有了姦細。”
  “崔H爺?藍鷹崔瑞雲!”他吃了一驚:“你們怎會與天地會沾上了?”
  “是該會主動與咱們連絡的,崔二爺就是專程前來商談結盟事宜,要求參予這次集會……”
  “上次天地會幾乎全軍覆滅,就壞在他們內部有了內姦,我們如果與他們結盟,後果極為嚴重。梁兄,請火速轉告褚五爺,趕快停止活動。”
  “這個……”
  “請相信我的判斷,錯不了。”他極為肯定地說:“還來得及,明天,我得盡快離開。
  姓常的畜生名震天下,出身年大將軍門下,而且他認識崔二爺,恐怕他早就知道崔二爺的一舉一動,布下天羅地網等我們了,我可不願白白賠上老命。”
  “可是……”
  “一句話,我明天走。”他憤憤地說,拼命猛搓衣服:“五爺如果早些告訴我這是藍鷹那傢夥的主意,我也就不來了。”
  “好,兄弟把話傳到,等我的消息。”
  “不管你是否有消息,我明天一定走。樹大招風,天地會沾不得,他們氣候未成,目前不是與他們結盟的時候,你明白嗎?”
  夜來了,客店中人聲漸止。
  二夏天,一名店夥肩搭抹布,提着一隻大茶壺,哼着小調,沾走廓走嚮西院。轉過通嚮西院的甬道,發現廓下一盞燈籠光度黯淡,本能地止步,歪不腦袋從下面的風孔察看裏面的蠟燭。
  牛油燭是完好的,並未燃完,但燭蕊側方,好像有一隻不算小的飛蛾死在一旁,壓着了燭蕊,難怪燭光走了樣。
  發現問題的所在,必須摘下燈籠取出蛾屍,手剛伸,便感到耳門一震,茶壺脫手,人也失去知覺。
  範勳一直在房內等消息,等到三更初,仍不見有人前來傳訊,他衹好往床上一倒,和衣人睡,連鞋襪都不脫。
  朦朧中,突覺燈光大明。
  房內點的是菜油燈,睡前他已將燈蕊壓下,僅留一星燈火,怎麽突然自行大明的?
  他警覺地驚醒了,倏然挺身而起。
  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奇快地從枕下抽出一把長劍,滑下床來。
  桌旁站着一個人,背着手含笑註視着他。
  燈光下,這人的身影似乎顯得特別修長,頂上戴了瓜皮小帽,一襲飄逸的翠藍色長袍,腰帶上插了一把竹骨摺扇,右面懸了一隻悲翠如意,流蘇直垂至膝蓋。
  人也長得帥,劍眉人鬢,大眼神光炯炯,經過細心修飾過的一字鬍,臉色泛着健康的肉紅,笑容和藹,風度極佳,真像一位功成名就的地方名流仕紳。
  “範大鵬,你認識我嗎?”不速之客含笑問。
  對方一口就叫出他的真名,他想賴也賴不掉了。
  “聽說過你這號人物。”他無可奈何地答。
  “在九江你混得不錯。”
  “馬馬虎虎。”
  “在等褚五爺的信息嗎?信息不會送來了。”
  “你……你打算怎樣?”
  “我神竜常宏不是不講理的人。”不速之客笑容依舊:“我也不希望與你們這些江湖亡命作對,衹對陰謀結黨圖謀反叛的人有興趣。我不管褚老五把你請來武昌有何貴幹,衹要你明天在公堂之上,否認與諸老五有往來,我就放你一馬,如何?”
  “條件倒是很優厚的。”他冷冷地說。
  “的確優厚。”神竜常宏點頭笑答。
  “那麽,我就成了反清復明志士們中的叛徒,我雷霆劍範大鵬今後,衹有隱姓埋名見不得人了。”
  “這又有什麽不好?”神竜常宏把燈蕊挑亮些:“大明皇朝亡了幾十年,隱姓埋名選世的故明遺老多得很,他們還不是活得好好地?總比腦袋挂在城門上示衆好得多,對不對?”
  “呸!你這滿奴的走狗!”他切齒大叫:“你出身年羹堯門下,姓年的是怎麽死的?你不替故主報仇,反而替滿奴屠殺忠義之士,你到底是不是漢人?”
  “不錯,我是漢人,但我看到的是,大明皇朝治下的武昌,當時是如何殘破模樣。而如今,人人豐衣足食,人了增加了甘倍,治理武昌的官吏仍是漢人。”
  “你,一個江湖亡命,往來九江武昌自由自在,不犯法誰也管你不着,如果我未能獲得你與褚五勾結的確證,就不敢動你一根汗毛。”
  “範大鵬,不要妄想用什麽民族大義來打動我,我告訴你,”神竜常宏臉一沉,聲色轉厲:“我外曾祖父袁公崇煥,公忠為國一代長城,結果是被昏君姦臣所陷;滿門誅絶傳首九邊,而導至軍心渙散,國本動搖,朱傢暴虐皇朝天命告終。
  “我常傢列祖列宗,沒有什麽有負朱傢皇朝,朱傢皇朝對我常傢卻是恩斷情絶,所以,誰要是提起反清復明,常某發誓要他肝腦塗地。
  “姓范的,你是丟劍就擒呢,抑或是希望像拖死狗般拖出去?”
  “範某”
  “在下念在你是一條好漢,所以對你客氣,你如果不知自愛,哼!”
  “告訴你。”範大鵬拔劍丟掉劍鞘:“天下間想要我雷霆劍範大鵬丟劍就死的人,尚未生呢。範某為保持大漢男兒的豪勇氣節,要死也死得轟轟烈烈。常宏,我雷霆劍範大鵬在民族大義之前,嚮你要求公平决鬥。”
  “你還不配。”神竜常宏淡淡一笑:“你要兩湖浪子梁傢麒傳給褚五的日信,在下完全知道了”。
  “你反對與天地會結盟,自稱大漢男兒而不以朱傢皇朝遺民自居;因此在下並不憎恨你,而且對你頗具兩分敬意,所以給你一次全身的機會。”
  “既然你不領情,執迷不悟,那麽,在下也無能為力了,碰你的運氣吧,再見。”
  房子本來是開着的,但見神竜常宏的身影,像無形質的幽靈,保持面嚮內的姿勢,冉冉退去眨眼即消失無蹤,似是突然飄浮隱沒,頃刻幻化。
  雷霆劍衹感到毛骨驚然,感到冷氣起自尾間,迅速沿脊梁嚮上導升,終於渾身發冷,驚然震駭。
  菜油燈光焰搖搖,死一般的靜。
  他弄不清神竜常宏為何退走,聽口氣,决不是有意網開一面縱他逃生,更不是基於民族大義而放他一馬。
  外面聲息全無,靜得可怕。
  終於,遠遠地傳來了四更正的更鼓聲。
  他得走,外面好像沒有人,時不我留。
  “啪”一聲響,他用劍打翻了菜油燈,房中暗黑,他迅速閃出房外,到了走廓下。
  院子裏空蕩蕩,下弦月高挂在中天,景物一覽無遺,整座廣阔的客店黑沉沉,聲息全無,靜得反常。
  廓下幾盞燈籠,發出暗紅色的光芒,每一間客房皆門窗緊閉,寂靜如死。
  對面廂房的瓦面,站着一個黑影,不言不動像個鬼魂,所佩的腰刀刀把嵌有寶石,映着月色光芒閃爍。
  他心嚮下沉,知道大事不妙。
  “志高兄!紀賢弟……”他突然凄厲地大叫。
  走廓盡頭有人影移動,一陣悶響,四個僵硬的身軀被人推跌入院子裏。
  是隨他一起下船的一對夫婦,和那兩位偽裝水客的大漢。
  四個人手腳並未上綁,但渾身僵硬像是死了。
  他絶望地嘆息一聲,舉步踏人空曠的院子。
  木立瓦面上的黑影飄然而降,好美妙的平沙落雁身法,落地無聲,輕靈飄逸點塵不驚。
  “錚!”金鳴隱隱,有如九天竜吟;寶刀出鞘,月光下冷芒如電。
  好鋒利的寶刀,似乎森森刀氣遠在丈外便逼髓徹骨。
  寶刀的主人身材特壯,比神竜常宏粗壯得多,稀疏的亂虯須,高顴骨突眉毛。上身穿了一件掩心背甲,正中的圖案是一隻狼頭。
  “金剛剋圖!”他用抑止不住的顫抖嗓音低叫。
  大清派駐在武昌的武將,滿蒙籍的比例是三與一之比,當然主官必定由滿人領任。
  蒙古八旗的武將,在京師以外的防軍滿清八旗任職,乃是極平常的事,在京師就不會有這種現象了;京師的滿、蒙、漢、甘四旗,界限分明極為嚴格。
  剋圖,一聽就知道是蒙人的名字。
  “你應該認識我,不然就不至於闖到武昌來。”金剛剋圖用純熟的漢語說,標準的官話毫不含糊:“常老兄不希望你上法場,所以我成全你。上!”
  雷霆劍一咬牙,挺劍逼。他知道,這裏就是他橫屍的地方,神竜常宏很夠朋友,讓他死得轟轟烈烈。”
  如果被捉人官,鐵打的金剛也會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能决鬥而死,這是練武人求之不得的最好歸宿。
  存必死之念的人是最危險的,金剛剋圖當然不敢大意,寶刀一領,拉開了馬步。
  拼命單刀,金剛剋圖有如暴虎過河,毫無走位尋瑕蹈隙的打算,正面迎敵無所顧忌。
  一聲沉叱,雷霆劍奮起進擊,劍吐千朵白蓮,人劍俱進發起空前猛烈的搶攻,劍虹急劇吞吐,壓力萬鈞,劍上風雷驟變,一劍連劍了無窮盡,步步進逼狂野絶倫。
  金剛剋留守得嚴密,寶刀上下翻飛,把漫天徹地連綿涌來的電虹一一封出偏門,沉着地徐退,在一陣刺耳的刀劍碰撞聲中,有驚無險地封住了雷霆劍的凌厲狂野十八招,退了七八步接近了院角。
  最後爆發出一聲震耳的清鳴,火星飛濺中,雷霆劍斜退八尺,攻勢已盡。
  金剛剋圖也多退了兩步,背部距墻根不足三尺。
  “果然不愧稱江湖第一劍手,雷霆劍名不虛傳。”金剛剋圖鎮定地說:“可惜,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了字未落,刀光似電,行石破天驚的雷霆一擊。
  “錚!”雷霆劍架住了第一刀,劍上的真力已大不如前,雷霆十八劍已耗掉了一半真力。
  刀光再閃,從斜方向閃電似的掠到,人已貼身。
  雷霆劍已沒有先前靈活,大喝一聲,挫身、錯劍、反旋、回敬,連封帶打一氣呵成,從刀光下切人,招發“雷耀霆擊”,劍光直發,然後反旋而人,身劍合一撞人對方的寶刀空隙中,要拼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金剛剋圖不上當,而且早就算定他必定作同歸於盡的聰明打算,所以一聲長笑,刀光一閃,人影似流光,遠出丈外去了。
  就這一笑一錯刀的剎那間,刀光已從劍虹的側上方閃掠而過,恰好從劍招的間隙中出沒,神乎其神的脫出險惡的糾纏。
  雷霆劍衝出三四步,嗯了一聲,用千斤墜穩住了馬步,左手掩住右肩,吃力地轉過身來。
  “你還有餘力自裁。”金剛剋圖冷冷地說:“你是本座在江南所碰上的最佳劍手,惺惺相藉,你還等什麽?”
  雷霆劍右肩的血,從指縫像涌泉般滲出。他遊目四顧,周圍靜悄悄的,除了不遠處躺着的四具同伴屍體,不見有其他活人。
  “我該逃走!”他想。
  如果他逃走,客店房捨多,上屋也不難脫身,金剛剋圖一個人,想追上他談何容易?
  但他心中明白,附近必定潛伏着不少高手中的高手,想脫身恐怕比登天還難。
  “罷了!”他嘆口氣說:“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範某這條命,不要也罷,咱們來世再見。”
  他強提餘力,徐徐舉劍,鎮靜地反握劍把,左手扶住了劍身。站穩馬步擡頭舉劍,鋒尖徐徐貼上了胸口。
  下刺自裁,由於傷不在要害,死得十分痛苦,如非勇敢的人,不敢使用這種手法自裁,寧可以劍支地,鋒尖上插剎那間直貫心房,便可立即身亡,減少痛苦。
  金剛剋圖收刀人鞘,莊嚴地扶刀肅立。
  “砰”一聲大震,一間客房的房門轟然倒坍,一個快速絶倫,依稀難辨的人影,狂風似地颳出房外,捲人院子,衝嚮劍尖正嚮下沉落的雷霆劍,喝聲先一剎那到達:“住手!要死就得死在對方刀下。”
  金剛剋圖反應奇快,迅速拔刀截出沉叱:“原來你也是一個……哎呀……”
  一個黑而大的物體,已砸上了金剛剋圖的胸口。是一個盛滿水的大茶壺,金剛剋圖成了個落湯雞,眼前模糊,弄不清是啥玩意,吃驚地後退。
  一聲怒嘯,院門口人影電射而來。
  雷霆劍的身影,已從院中消失。
  龐大的黑影,奇快地躍登對面的屋頂,恰好碰上屋脊後面聞警長身而起的三個人影。
  “打打打廣架住雷霆劍的黑影大喝,左手連揚。
  三個人影驟不及防,黑夜中也看不到奇快絶倫的暗器,聽到喝聲已來不及閃避,同聲大叫,幾乎同時摔倒在屋脊上,有一個骨碌碌嚮下滾。
  等兩側埋伏的人聞警截出,救走雷霆劍的人已經失蹤了,輕功身法之佳,駭人聽聞。
  客店的秘室中,神竜常宏帶了四位隨從,與金剛剋圖及四名手下,輪番察看桌上的三枝鐵翎箭。
  金剛剋怒容滿面,咬着牙說:“常兄,我對你們中原的武林道不熟悉,你得找出這些小箭的主人來,上天人地我也要把他揪出來化骨揚灰,混帳東西!居然在我金剛剋圖眼前,把要犯劫走,那還了得?不把他化骨揚灰,難消這奇恥大辱,常兄,到底是什麽人敢如此大膽?”
  “這鐵翎箭長僅六寸,可作袖箭使用,但救走雷霆劍的人,是用手勁發射的。”常宏毫不激動,鎮定地分析:“他知道你穿了護身甲,所以不在你身上浪費暗器。如果他射你的五官,剋圖把總,你恐怕活不到現在了。”
  “常兄,廢話少說,我要知道他是誰。”
  “天下間使用這種短小鐵翎箭的人,至少也有上百之多。他不敢用來對付你的護身甲,可知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勁道不足,决非內傢高手。”
  神竜常宏仍然神色悠閑:“箭上沒有任何標記,打造的手藝也平常得很,要想查箭的主人,難難難。”
  “而且,你也不可能離職奔走江湖尋訪。這傢夥打了就走,恐怕已動身乘船開溜啦!天下茫茫,到何處去找?”
  “氣死我也!”金剛剋圖咬牙切齒咒駡:“該死的東西!要是再讓我碰上,哼!”
  “你再也碰不上他了。”
  “最好如此。這就去抓褚五嗎?”
  “為何去抓褚五?”神竜常宏反問。
  “為何不去抓他?”
  “天下間像豬五這種可憐蟲多的是,抓不勝抓,抓了一個褚五,另一個就補上他的地位,咱們又得重新布網,枉費精神了。”
  “留下他,他將陸續將那些亡命引來,讓我們把他們—一送上法場,你急什麽?咱們回去吧,不知猛獅阿爾薩蘭是否已將天地會餘孽,大名鼎鼎的藍鷹崔瑞雲捉住了?走,這裏善後追查的事,由我的人負責。”
  甘餘名分別來自武昌刑房與城守營的緝捕高手,擡了四具屍體離開客店踏上歸途。
  城西南郊五裏地,是管製來自湖水客的重鎮鮎魚口鎮,對面鸚鵡州的木排商,概由鮎魚口巡檢司的巡捕們管製。
  巡檢司的衙門在鎮西江濱,這座有五百戶人傢的小鎮,治安情勢是本府十二處巡檢司中,最復雜最難治理的一處,動刀動槍打架酗酒,有如傢常便飯。
  就在巡檢衙門北首第五座千瓦屋內,有三個人正在閉門早膳,其中之一,赫然是右肩裹了傷,用外衣掩住傷口的雷霆劍範大鵬。
  上首那人中等身材,年約四十上下,天生一臉老實相,正常的臉龐,慈眉善目,看不出任何特徵,是屬於讓人一看再看,也了無印象的平凡小人物,那一身粗布大褂也平常得很。
  坐在下首那人更平,一襲青布袍,剃光的青頭皮光溜溜,拖着的小辮子直挂至臀部,一看便知是個一身俗氣的小商人,近半百年紀,似乎在商場並不怎麽得意。
  “範兄,你還打算去找褚五嗎?”坐在上首的中年人吞下一塊肉,放下著嚮雷霆劍問。
  “我還敢去找褚五爺?”雷霆劍放下碗筷苦笑:“兩湖浪子梁傢麒一提起崔二爺,我就知道大事休矣!要不是你老兄適逢其會將我救出來……唉!真沒料到武昌三霸當真有那麽高明,不出甘招,我雷霆劍就裁了,那韃子在三霸天中卻排名第三。”
  “三霸天確是高明,所以反清復明志士,就不敢在武昌建基。金剛剋圖排名第三,老實說,能在他刀下周旋甘招的人,已是屈指可數了。”中年人不住搖頭:“至於大霸天神竜常宏,到底修為到了何種境界,知道的人沒有幾個。”
  “二霸天滿人猛阿爾薩蘭,是當年滿州第一勇將海蘭察的門下八弟子之一,他那把致命的雁翎刀,這些年來就沒碰上敵手,咱們這些江湖人以小巧功夫和他周旋,想近身難似登天,範兄打算回九江?”
  “打算潛回贛南避風頭,九江耽不下去了,姓常的不會放過我,他會行文九江緝捕我置之死地。”雷霆劍無可奈何地嘆息:“張老兄,能不能把你老兄的真名號見告?救命之恩,不敢或忘
  “不要追究我是何許人,你叫我張老兄就好。”中年人微笑着說:“國破傢亡,天涯亡命,連我自己也幾乎忘了我是誰。”
  小商人打份的人撫弄着山羊鬍,盯着張老兄淡淡一笑。
  “張老兄,自從十天前你藉我這裏落腳,我一直就在猜想你的來竜去脈。”小商人沉靜地說。
  “何必浪費精神猜想呢?我這種人……”
  “六年前,雍正大帝竜駕歸天那一年。”小商人用那不帶表情的聲音說,似乎對滿清的皇帝並沒有多少惡感,說話的腔調也沒有多少敬意:“山東沂水縣,好像出了一件因文字獄而牽涉出來的大案,死了好幾百人,世稱乙卯沂水事件。”
  “那位搏殺沂水知縣的勇士,好像是姓高。
  “事敗單騎突圍,追逐他的八旗勇士十二人,全被鐵翎箭貫喉而死。張老兄,那位可敬的高見是不是叫高文瑋?”
  張老兄投著變色而起,一雙平凡的眼睛突然精光四射。
  “姓江的,你到底是何來路?”
  小商人淡淡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枚邊緣開了鋒的康熙通寶,製錢的鑄滿文陰面,刻了一朵小小的梅花。他將錢往桌上一放,含笑不語。
  “滿天花雨江大俠江人傑廠本名叫文瑋的張老兄驚呼:“你……你不是在關中行快嗎?”
  “西北不靖,大兵雲集,那地方已用不着我這種人行俠。”滿天花雨收回製錢:“我到江南已有兩年歲月,多看看長長見識。”
  “哦!你閣下真是安逸得很。”高文瑋搖頭苦笑。
  “不安逸怎辦,你希望我為民族大義奔走呼號嗎?”滿天花雨也搖頭:“敬謝不敏,我這人衹配獨來獨往狂歌嘲世。高兄,你想在武昌建基業,深埋反抗滿清的種子,前途多艱。”
  “我不怕艱難。”高文瑋莊嚴地說:“總得有人去做,對不對?這不是三天兩天一蹴可成的事,可能需要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三百年;一代代傳下去,種子終會有萌芽茁壯的一天。如果不下種,永遠永遠沒有萌芽的機會,咱們大漢子孫,衹有永遠做滿人的奴才。”
  “我明白,但你說錯了,你我這種人還不配做奴才,衹能做奴才的奴才;奴才是最上等的人。你瞧,武昌的大小官吏,不管口頭上的或書面上,具名都必須先冠上奴才二字。配自稱奴才的人,一定是做官的,你配嗎?”滿天花雨嘲弄地說:“武昌有三霸天在,你們休想在太歲頭上動土。那位以反清活動享譽江湖的褚五爺,是一盞黑夜中明亮耀目的燈,你們就是撲火的飛蛾。”
  “兄弟根本沒有投奔他的打算。”高文瑋輕衊地說。
  “那你打算怎辦?”
  “另起爐竈。”
  “三霸天會把你的爐竈搞個煙消火滅。”
  “這……這三個傢夥,唉!”
  “想除去他們嗎?”
  “老天爺!這還用說嗎!”高文瑋苦笑:“如果一百條人命可以換他們一條命的話,我也會找三百條人命來拼死他們;想拼死他們的人多着呢。”
  “也許我可以替你計劃計劃。”滿天花雨肯定地說。
  “江大俠,你……”
  “不過,我需要幾個幫手。”
  “我能算一個,你的滿天花雨灑金錢,我的鐵翎箭,安排暗殺…”
  “你少做清秋大夢吧。”滿天花雨阻止高文瑋往下說,“你我的暗器,還不配替他們抓癢,白送性命,平時休想接近他們。別忘了他們三個人,各擁有四位死士,分稱四閻王、四猛獸、四太歲。”
  “那……江大俠的意思……”
  “我替你設計去鈞一個人上鈎,這個人必定可以對付得了三霸天。”
  “誰?說來玩的。”
  “我江人傑或許麻木不仁猖狂嘲世,但從不說玩話。”
  “那……”
  “你必須找到一兩個慧黠美麗而不屑建貞節牌坊的姑娘,和一兩位身體結實練了內傢氣功,挨得起揍,敢撒賴敢放潑的漢子,我帶他們去辦事,給我一個月期限,如何?”
  “江大俠,這種人才,我可以替你找三五十個。”雷霆劍拍拍胸膛保證:“但得到九江去,那是在下的地盤,隨時皆可召來。”
  “算了吧,你那些船上的歌妓,準會壞事,我要的姑娘,不能從風塵裏去找。”滿天花雨一口拒絶。
  “我可以在安慶找到你需要的人才,可不可以去安慶跑一趟?”高文瑋問。
  “可以。”滿天花雨點頭說。
  “我能幫得上忙嗎?”雷霆劍問。
  “能。”滿天花雨說。
  “怎樣幫?”
  “趕快逃至贛南藏身,把今天你所聽到的事所見到的人,永遠永遠埋葬在心底,决不吐露絲毫風聲,就是幫了咱們的大忙了。”滿天花雨正色說。
  雷霆劍目不轉瞬地註視着滿天花雨,久久,久久,然後莊嚴地推椅而起。
  “江兄,你的計劃一定會成功嗎?”雷霆劍一字一吐地問。
  “有八成勝算。天下間,决沒有必可如願成功的事。”
  “有八成勝算,已經令人安慰了。”
  “不錯。”
  雷霆劍淡淡一笑,嚮兩人點點頭,一步步嚮緊閉着的木門走去。
  高文瑋一怔,伸手相拉。
  “不要動我!”雷霆劍轉頭冷叱。
  “你……”
  “三霸天不會放過我的。”
  “有此可能,他們已殺了你四個同伴。”
  “範某不是默默無聞的人,終會有人出賣我的。”
  “你的朋友的確品流太雜。”
  “如果我落在他們手中,我不敢保證一定不會將今天的事招出來。”
  “這……”
  “因此,衹有一個辦法嚮你們保證。”
  滿天花雨躍過食桌,猛撲雷霆劍,同時大喝:“範兄不可“哈哈哈哈……”雷霆劍狂笑,左手在狂笑聲中,一掌拍在自己的天靈蓋上,笑聲倏止。
  滿天花雨到了,雷霆劍也倒了。
  高文瑋愣在一旁,張口結舌。
  滿天花雨一按雷霆劍的耳後藏血穴,搖搖頭頽然放手,失聲長嘆,凄然淚下。
  “範兄,你死得好壯烈。”滿天花雨抹上雷霆劍的眼臉:“你放心,我會為了此事而盡力,不管事成與否,一次不成下次再來,在我有生之年,必定傾全力來除去三霸天,以慰你在天之靈,我會再接再厲,死而後已。”
  高文瑋整衣嚮屍體下拜,淚灑胸懷。
  次日一早,下行的客船啓碇,旅客中,有滿天花雨和高文瑋兩個人。
  這是一艘江湖船行,往返江寧武昌的定期貨船,是所謂大型的兩百料船,載貨不多,可容納四十名旅客。
  中間的官艙,通常僅接納有身份地位的官紳。當然旗人有特殊的優先權。漢人在漢軍旗,也與旗人有同等地位。
  兩人安頓在後面的統艙,一占艙左一占艙右,裝作互不相識,同艙共有甘位旅客,各占一席地,簡單行囊作枕,笨重的箱則留置在貨艙。
  滿天花雨仍是一身小商人打份,腰帶上帶了兩件法寶:纏在衣內的錢袋,與盛了帳薄、文房四寶、算盤的革囊。
  他那安詳的舉止,與對世間一切漠然的眼神,沒有絲毫武林健者的氣概,毫不引人註意。
  高文瑋的像貌更是平凡,平凡得令人似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船揚帆直駛,順風順流平穩地下航,一個時辰可航行甘餘裏,比上航的速度快了兩倍。
  太平盛世,大江不禁夜航。
  航行第一天便駛人黃州江面,夜間靜悄悄的駛過黃州。
  這艘客船衹分別在五個府州大埠停泊上下客人:九江、安慶、池州、蕪湖、江寧終站。
  三更天,艙內汗臭撲鼻,微涼的江風從艙窗吹人,但驅除不了艙內的悶熱感。夏初,春汛餘勢仍旺,船鼓浪而進,顛簸在所難免。
  艙內懸了一盞小燈籠,發出暗紅色的光芒。旅客皆已沉沉人睡,鼾聲此起彼落。
  高文緯雙手交疊作枕,心潮起伏難以人寐。從雷霆劍的死,他想起一位朋友曾經說過的一句豪語:人衹能死一次。他心裏在想:如果人人皆抱有必死之念,為反清復明而效命,何愁滿人不滅?”
  當然,這衹是幻想,世間真正不畏死的人,為數到底有限,有幾個能像雷霆劍一樣視死如歸?
  身左突然傳出一聲輕咳,打斷了他的紛壇思路。他扭頭一看,睡在他左側的一位打扮得像幹粗活,手長腳長的檻樓大漢,正用那精光四射的大環眼,目不轉瞬地盯着他。
  他心中一動,似乎察覺到不吉之兆,嗅到了危險氣息,有點毛骨驚然。
  “你老兄似乎不想睡。”大漢有意無意地說。
  “不是不想,而是睡不着。”他說。
  “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心裏明白。悅來老店的住客,已經徹底的查證過,你當然不姓張。”
  他心中一震,作勢挺身而起,可是,晚了一剎那,大漢出手如電,手一伸便扣住了他的左手麯池。兩人本來比鄰而睡,出手製人易如反掌。
  “你把雷霆劍藏到何處去了?送回九江?”大漢追問:“老兄,不要妄圖反抗,就算你掙得脫在下的掌握,也毫無機會,船上共有五個身手高明的緝捕行傢。”
  “老兄,我不懂在說些什麽?”他大聲抗議。
  對面角落沉睡的滿天花雨,似乎並未聽到他的抗議聲,睡得正沉,其他的旅客,有些已被驚醒了,有些驚訝地挺身坐起。
  大漢取出一塊腰牌,嚮坐起的幾個旅客沉聲說:“辦案的。沒有你們的事,睡你們的覺,不要亂動,以免惹火燒身,殃及池魚。”
  一聽是辦案的,醒了的旅客惶恐地重新躺下了。
  “等搜出你身上的鐵翎箭,你就明白在下說些什麽了。”大漢轉嚮高文瑋說:“你不該救走雷霆劍,更不該下毒手射傷咱們三個人。”
  “那三個人有沒有四閻王四猛獸和四太歲在內?”他知道賴不掉了:“拼一個是一個……”
  “你少臭美,你的鐵翎箭衹配射那些混飯吃的捕役。說,雷霆劍為何不在這條船上?”
  “你們再也找不到他了。”
  “但能找到你也不錯,雷霆劍的下落,全在你身上,人心似鐵,官法如爐,落人咱們手中,不怕你不招供……哎……”
  一枚製錢無情地貫人大漢的頸側,奇準地切斷了右側的大動脈。
  同一瞬間,近艙窗安睡的一名中年人,剛挺身而起便頽然重新躺下了。
  高文瑋一躍而起,抓起包裹。
  滿天花雨靈活得像頭豬食的豹,迅速地從兩具屍體取回兩枚製錢,提着包裹衝出艙門外,低喝:“跳!兩個太歲在官艙。”
  艙門外是舷板,兩人涌身一跳,水聲震耳,滾滾濁流一涌,形影俱杳。
  “有人落水!”後艙傳來艄公和水夫的狂叫聲。
  日上三竿,溫暖的陽光灑落在江濱的荒野,慢慢曬幹了鋪挂在草地上的衣物。
  滿天花雨與高文瑋,各披了一塊包裹布圍住下身,泡濕了的衣物短期間幹不了,他們在等。
  高文瑋倚坐在一株小樹下,眉心緊鎖有點優慮。
  “江兄,你認為三霸天會沿江搜尋我們嗎?”他憂形於色嚮滿天花雨問。
  “那是當然,但三霸天不會遠離府城,派出的人至少得在三天後到達,那時我們已經遠走高飛了。”滿天花雨泰然地說:“他們估計我們會奔嚮九江,九江必定高手雲集,文書可能飛傳贛南,大索雷霆劍的蹤跡。”
  “我們……”
  “我們買小舟扮漁夫,乘夜偷渡九江江面,晝伏夜行,直放安慶去找你的人。”
  “要不要到九江通知雷霆劍的朋友……”
  “那不但你我兇星照命,雷霆劍也白死了。高見,你們這種多讀了幾天書的人,做起事來情義兼顧婆婆媽媽,所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滿天花雨不客氣地說:“像你們在山東那邊傳道播種的工作,兄弟就不敢苟同。集合一些明裏心存救國,暗中卻醉心功名利祿的人,讀一些明夷待訪錄、四書講義等等。
  “黃農義的明夷待訪錄,對醉心名利權勢的人有如對牛彈琴;呂晚村的四書講義,更是看了要被砍頭的禁書。你們這樣做,不啻插標賣首,哼!”
  改朝換代的第一個特徵,便是地名的改變,前朝的南京,改為江南省。以後,又劃分為江蘇、安徽兩省。
  江蘇的省會,就是江寧府,這裏也就成了治理江南的政治中心。
  自從甲申國變迄今,已過了漫長的九十八年。幾十年的生養,江寧最大的變化是人了增加了整整十倍,髒亂也增加了十倍。
  富人比往昔更富,窮人比往昔更窮。新增的暴發戶和特權人物,大多是與當時權貴沾上邊的新貴。
  出三山門嚮西走,沿莫愁湖西行,五六裏外便是外城西郊的江東門。這一帶,除開莫愁湖附近的徐傢産業外,便是一些種果菜的人傢。西南角一帶,便是荒草萋萋的白鴛州。
  這裏的生活環境,與三山門內的人傢,簡直不能比,在生活上,城外的人是貧乏的、困苦的。但在精神上,他們都是悠閑的、豐裕的。這裏的農産品,皆從三山門進城銷售。城門旁的下水門,就是秦淮河城西的出口,出門北流經過石頭城,流人大江。門內經過城內的十五六裏流程,就是天下聞名的秦淮風月勝境。
  這段河流自從康熙十一年,因水患而關閉上水門,(通濟門旁)衹留一孔通水之後,便逐漸成了一條大臭水溝,但水流不太暢,畫肪璇宮反而更多更華麗了。
  江東門衹是一座象徵性的門樓,堆起一道土堤權作城墻,附近住了三五十戶人傢。東面裏餘南首,是本地頗有名氣的王傢桃園。
  當然,這位桃園的主人王伯權,並不是往昔王榭名門的王傢後裔,他衹是一個安份守己的老農,既沒有財富,也沒有地位,衹是一安享餘年的樂天派老人。
  但他的兒子,廿五六歲還沒娶妻的王國華,卻是對面江心洲魚戶的頭兒。那一帶的漁戶,以好勇鬥狠著稱,連活躍在大江的水賊,也不敢在江心洲附近作案。至於城內秦淮河風月場中的保鏢、痞棍、流氓,天膽也不敢闖到城外來。
  莫愁湖中山王的子孫呢?勝棋樓內大概還有一兩個姓徐的人,共他早就煙消雲散了,在大明皇朝未倒坍之前便成破落戶。城內的中山王府,已不知換了多少主人。何止是昔日王榭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傢?簡直是物換星移衰草腐,斷棟殘垣夕陽暮。
  一個漁戶頭兒算不了什麽,江心洲其實漁戶僅有一二十傢。像這種小人物,平凡得令人不屑提及,在那些滿朝新貴中,沒有人聽說過這號人物。
  在巡檢們的心目中,王國華卻是並不怎麽討厭,也並不怎麽受歡迎的小人物,大事不犯小事不斷,不值得在他身上費工夫。
  辰牌初正之間,小舟航在鬥門橋南。這是作代步用的小舟,不是風月小肪。舟插入兩艘畫肪中間靠上堤岸,畫肪內寂靜無聲,門窗緊團,這是過夜生活的人正常的現象。
  王國華穿一件短青外襖,青油油的大辮子盤在頭頂上。腰帶盤了三匝,在腰右係了一個蝴蝶結,下端帶尾可以作汗巾使用。
  他的身材並不顯得特別粗,但手長腳長,肩寬腰圓,粗眉大眼,上唇剪了短短的小八字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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