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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猎人
  作者:云中岳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一章
  符可为站在山坡上,仰天吸入一口长气,闭上双目,整个人似乎僵化了,身上每一条肌肉,都静止松弛像是失去了活力。
  久久,他方重新开始呼吸,但神态却仍然像个死人,只是比死人多口气而已。
  东方出现了朝霞,已可看清四周的景物了。
  满山都是新绿的树林,野草一片鲜绿,野花团团簇簇。
  他呼吸着浓浓的清新的春的气息,好一个难得的清明好天气,与往年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恼人天气完全不同。
  这里真是永远安眠的好地方,背后是阴阳岭,前面不足九里处,是银光如带的大江,背山面水,山明水秀。
  朝阳上升之前,他已练完每天必练的功课剑道。
  他拾起放在草中的佩剑,徐徐整衣。年轻的面孔,开始回复正常气色,脸庞呈现健康的肉红色。
  行道江湖五载,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伺风霜的痕迹,依然年轻、健康、充满活力。
  五载岁月,在他的感觉中,已经够漫长了,过去的那一连串刀光剑影的岁月,进出生死之门的惊险历程,目前,他连想都懒得去想。十八岁出道,他逐渐成熟了,成熟才能够使他了解人间冷暖,成熟才使他看破了生老病死的无常世情。
  每年清明,他都会来到此地,祭扫他已仙逝八年的父母坟茔,和教养他成人,飞升坐化的恩师成道遗蜕;那怕是身在万里穷荒,他都要赶在清明的这一天到达,八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他的家就在前面的山麓下,地名叫柳江村,四五十户人家,有一大半是种山的辛勤农户。
  目前,他已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名下的几座小山,栽满了杉楠一类长青树,都有十几年以上的树龄,根本不需请人照料。所以,他在江湖流连忘返;所以他了无牵挂。
  祭过祖,奠过恩师,他的思路随着袅袅香烟,飘入渺渺虚无。他在想:人是多么渺茫哪!
  生,短短的几十年;死,黄土一抔。不管是圣贤或不肯,生是一样的;死,也是一样的,谁也逃不过宿命轮迥。
  红日已升上东山头,山风带来一阵阵凉意。他收拾好祭品,纳入那两尺宽的提篮,走出墓园口,转身深沉地注视冷清的墓园。
  他知道,他得走了,走向他选择的道路,走向不可测的茫茫天涯。明年清明,他能否再回来整修这寂寞的墓园?也只能凭天意了。也许,他自己的尸骨已不知化在那一片黄土中,喂饱了那些蛆虫。
  他终于走了,坚定的步伐,代表了他向前迈进的豪迈心情。
  到了岭下,柳江村在望。
  从散乱的起伏屋舍中,他已可清晰地看到位于村东,傍着溪流,一连三进外有大院的宅院,那就是他的家。
  相距三四里,他突然看到树林映掩中,前面大院围墙边有异物一闪而逝。
  突然,他站住了。
  他缓缓地放下了提篮,凝神肃立,脸上的神色变了,变得冷森、诡异,双目冷电四射,浑身散发出异样的危险气息。
  他解下佩剑,改插在腰带内,挽起袍袂掖在腰带上,掳起衣袖,检查左右两具护臂套。
  每具臂套外,各有三把体型表面无异,但光线反射呈折向扭曲的四寸弯月形小刀,刀名“修罗”,是产自天竺的异物。
  这就是他江湖绰号的由来:“邪剑修罗”。
  邪剑修罗,是江湖上公认最骠悍、最莫测、最难缠的神秘年轻高手。不论黑白道名人,皆对他存有极大戒心;除非这人立身行事真的无作无愧。
  邪剑修罗的名号虽然威震江湖,但真心知道他的姓名以及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却少之又少。
  己牌末,村中没留下几个人。
  人都上山修坟祭祖去了。
  他出现在村口的大树下,前面是一条跨越溪流的小木桥,站在桥头,可看到半里外他家的前院。
  他收回投向村中的目光,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突然大踏步越过小桥,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不久,八个男女老少沿小径狂追。
  领先的花甲老人,生了一张三角脸、雷公嘴,鼠须稀疏,鹰目冷电闪烁。腰带上,插了一把古色斑烂的长剑,还吊着一捆亮晶晶带有三爪钩的长索。
  八个人,每人都有一捆这种刀砍不断的怪索。
  “这家伙该死!”
  花甲老人一面急奔一面咒骂:
  “没料到他祭完祖不返家,迳自走了,咱们白等了半天,失去了大好机会,该死的!”
  “陆老!”后面的一个瘦长中年人说:“会不会是他发现了我们,所以逃走了?”
  “那是不可能的。”陆老肯定地说:“这种时候,谁也料不到有人侵入屋中布伏等他。”
  “恐怕追不上了。”
  “废话!他走路,平常脚程能走多远?我们是赶,至少比他快五倍。”
  “陆老,追上他也没有设伏狙击的机会了。”
  “只要咱们先看到他,就可以绕到前面找地方设伏布阵,这是老夫先派李家兄弟快赶去的缘故。”
  “陆老,兄弟总觉得有点不妥,风险太大。”
  “你少废话好不好?要怕,你可以不必跟来。”
  陆老不悦地说。
  小径在丘陵里蜿蜒南行,通向安庆府城,沿途村落稀少,人烟罕见,飞禽走兽满山满谷,见人不惊。
  一阵好赶,小径一折,树林已尽,前面出现一处平坦的茅草山坡,小径绕坡西而过,径西是清澈的小溪流。
  “哎呀!”
  前面的陆老突然惊呼,身形倏止。
  后面的七男女刹不住势,几乎撞成一团。
  路右的小树下,躺着两个劲装中年人。
  佩剑和百宝囊位置依旧,可知并不曾发生斗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青,双目张得大大的,瞳孔已散。
  任何人也可以看出,这两位仁兄已经死了。
  死去片刻而已,尸体尚温。
  “李家兄弟完了!”
  陆老抽口凉气说。
  前面突然传来清朗的歌声:“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忆昨车声寒易水;今朝,慷慨还……”
  陆老发出一声悲愤的怒吼!
  在歌声中疾冲而出,到了平坡下。
  草坡中间,鬼魅似的升起符可为的身影。
  歌声已止,人站在那儿不言不动,阴森的煞气充溢在天宇下,远在百步外的八男女,依然感觉到煞气的无边压力。
  陆老举手一挥,咬牙切齿向他接近。
  其他七男女左右一分,缓缓上围,一面徐进,一面解下那捆附有三爪铁钩的怪索。
  符可为屹立如山,星目炯炯目迎围来的八男女。
  八男女脚下渐快,两翼更是加紧伸张。终于,四面合围,八个人形成一个四丈方圆的圆阵。
  八只三爪钩开始旋转,索逐渐加长。
  他森然卓立,像个石人。
  绳索破风声渐紧,八只铁爪愈旋愈急。
  只要一声令下,八只铁爪便会八方齐聚,即使不被铁爪抓中,八根怪索缠紧勒之下,必可将他捆绑、拖倒……
  万难躲避。
  “小狗,你知道咱们要来?”陆老咬牙问。
  “你们不是来了吗?”他淡然一笑说。
  “一定有人事先通风报信。”
  “要有,一定是你们的人。”
  “果然有内奸。”陆老切齿大恨:“你仍然落在老夫手上了。”
  “你以为在下没有把握杀你们,会愚蠢得在此地等你们慢吞吞合围吗?”他的脸色更阴森了:“霸剑双李死前,已招出你阁下在舍下的院子内布下捆索大阵偷袭,所以在下引你们来到空旷处,让你们全力施展,以免死不瞑目。如果你化了三年工夫,向擒龙客化了大批金银订制的蛟索没有用武之地,死了怎肯甘心?发动吧!在下等着你呢!”
  陆老的确有点心中发毛,对方如果没有把握,怎会愚蠢得等待强敌合围?想发动不无顾忌。主要的是,主动已失,心中发虚,信心一失便行事迟疑难决。
  “有一件事,在下必须纠正你的错误。”他继续说:“符某一生中,行事光明磊落,卑视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行道江湖六年,江湖同道可为符某作见证。霸剑双李是正大光明被杀死的,在下让他俩从身后猝然发起偷袭,然后面对面用双手杀死他们。你们在舍下埋伏准备偷袭,在下有以牙还牙杀死你们的充分理由,可惜在下对偷袭毫无兴趣,不然这条路上,将会陆续出现你们的尸体,不可能有机会使用你们的蛟索大阵了。”
  “这里也必须摆平你的尸体。”陆老凶狠地说。
  “我不是一个残忍好杀的人,仍愿给你一次机会。”他心平气和地说:“你天龙堡主天龙剑陆超辈高位尊,名列黑道九豪的第三豪,而且坐三望二,所做的伤天害理勾当数不胜数,满手血腥天人共债。可是,在下与你无冤无仇,也没有机会目击你的罪行,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你不该在符某行经贵地时,做贼心虚派人暗算在下,暗算失败再群起而攻,必欲将符某置之死地而后甘心,符某不得不击杀你两位拜弟,剑毙贵堡四大金刚,在公平决斗下,杀死阁下的内弟。
  三年来,你志切复仇,召集友好图谋日亟,派人遍布天下侦查在下的行动,无时不在作暗袭谋杀的打算。但在下总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今天,你追到舍下来了,按理我不该放了你们,凭添以后的麻烦,可是我仍愿给你一次机会。阁下,带着你的好朋友走吧!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们八个人想将符某置之死地,老实说,绝对办不到。”
  “老夫化了三年工夫,才查出你的行踪惯例,今天不是你就是我……”
  “何必呢?阁下,你已经失败了一半,难道还分辨不出情势对你不利吗?”
  “八比一……”
  “阁下,在下在刹那间,保证可以用修罗刀杀死你们一半人。如果你们真以为凭几根蛟索,就可以将符某置之死地,我邪剑修罗那能活到现在?走吧,还来得及。”
  “今天不杀你,老夫………”
  “好吧,生死由命,谁强谁活。”他的脸色又变得阴森可怖:“你发动吧!在数者难逃。
  请小心在下的修罗刀,对付群殴,在下是从不悲天悯人的,准备了。”
  他双手一错,徐徐拉开马步,神目炯炯冷电如炬,杀气勃发,似乎整个人被浓厚的杀气所笼罩,目光所及处,杀气强大的压力随之光临。
  没有人能看到他的修罗刀,只看到他一双大手空无一物。
  八只铁爪愈转愈急,八个男女开始移位。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他沉声说:“我不希望做你们的埋尸人。”
  一声沉叱,双方同时发动。
  八只三爪铁钩从八方同时飞出,交织成网向中间汇集,破空厉啸令人闻之头皮发麻,配合得天衣无缝。
  如果是猛虎,也会被缠住拖翻。
  如果是飞龙,也难逃这天罗大阵。
  他不是猛虎与飞龙,而是可怕的武林高手。
  就在八只铁爪飞起的同时,他那淡淡的快速身影向北飞射,快得令人目眩,有如鬼魅幻影。
  而两道几乎肉眼难辨的小小电芒,分向左右前方一闪而逝。
  铁爪还没有在中心聚合,青影已透围而出,快得骇人听闻。
  “嗯……”闷叫声先一刹那传出。
  八根怪索在中间相互缠成一团。
  惊呼声乍起乍隐,人影倏止。
  “砰!砰!”
  两个人丢掉收不回来的怪索,号叫着摔倒在草丛中挣命。
  北面那位年约四十上下的黑衣妇人,被自己的怪索缠住身躯五六匝,连双手都被捆实被符可为抓往索钩,踏住咽喉踩在脚下,双目发出骇极惊布的光芒,像是失了魂,本来相当明亮的媚目睁得大大地,不再可爱了。
  只要他用一分劲,一定可以踏破妇人的咽喉。
  “我在想,该怎样处死你们这些想杀我的人。”他盯着脸色灰败,不知如何是好的天龙剑陆超:“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我邪剑修罗不是大慈大悲的人。”
  他绰号叫邪剑修罗,修罗两字并非是仅指他的修罗刀而言,真正所指的是他的武功修为及整治人的手段。
  修罗,全名是阿修罗,佛经中的神名,天龙八部之一,神通广大,经常向释天帝挑战,连天帝也无奈他何。
  一个号称邪剑修罗的人,怎会是大慈大悲的阿弥陀佛?
  他脸上有残酷的表情,如果他事先不知道天龙剑的恶毒阴谋,或者武艺差劲功力不足,只要被一根怪索所缠住,后果不问可知。
  有人丢下索开溜,起初是一个,然后又是两个,三个人先后丢索撒腿便跑,急似漏网之鱼。这些都是聪明人,看出凶兆便溜之大吉。
  只剩下天龙剑,和一个年约半百的虹须大汉。
  “饶我!”他脚下的黑衣妇人失魂般狂叫。
  他收回脚,冷然注视着脚下战栗的女人。
  “我……我退出江……江湖………”女人语不成声,在他冷然的注视下魂飞魄散。
  他丢掉抓住的索和钩,挥手示意要女人快走。
  黑衣妇人这才敢滚动身躯,松解缠在身上的怪索,狼狈地爬起,连衫裙也无暇整理,失魂般撒腿便跑。
  天龙剑心向下沉,一咬牙,丢掉怪索,一步步向他接近。
  “有种你就不用飞刀,与老夫剑上判生死。”天龙剑凄厉地大叫:“我天龙堡被你一闹,几乎在江湖除名,老夫与你恨比天高,誓不两立,你我两人中,只许一个人活在世间,你敢不敢公平决斗?”
  邪剑修罗的修罗刀,在黑夜中使用都能百发百中,简直比阎王帖子还可怖,何况在白天使用?因此,天龙剑要求对方不使用修罗刀。
  “在下也有同感。”他冷静地说:“你不死,以后会搞出更卑鄙的阴谋来计算我,不如早些了断,一劳永逸,在下接受你的挑战。”
  “不用飞刀?”
  “不用飞刀,在下言出如山。”
  “铮!”天龙剑拔剑出鞘。
  虬须大汉急步上前,按住了天龙剑的手。
  “陆老哥!”虹须大汉诚恳地道:“四年前观日峰四灵兽与七星宿大决斗,天下十大剑客排名第一的神剑徐康生逞强排解,几乎送掉老命,身中三剑命在顷刻;这小子突然光临,不但救神剑徐康生于生死须臾间,且在片刻间击溃七星宿剑阵,三招慑服四灵兽,大决斗无疾而终,烟消云散。陆老哥,与他决斗毫无希望,咱们走吧!咱们受伤的人必须及早救治哪!”
  “不!”天龙剑发疯似的狂叫:“我要和他拼命,不是他就是我,杀!”
  号叫声中,老家伙突然疾冲而上,剑发似奔雷,出其不意运全力以绝招抢攻。
  “铮!”
  一声暴响,但见电光一闪,符可为以不可思议的快速手法拔剑出鞘,泰然封出一剑。
  符可为神奇地出现在一侧,剑尖点在天龙剑的右腮下,如果轻轻一送,锋利的剑尖便可深入颈喉。
  “这叫公平决斗吗?”符可为语气奇冷:“你也算是一代高手名宿,难道只学到猝然袭击?我想,你天龙剑的绰号,是这样得来的。”
  “老夫已……已亮剑,你……你不拔剑不……不是我的错……”
  “无耻!”他咒骂:“丢剑!”
  “老夫死时手中必须有剑。”天龙剑顽强地道。
  电芒疾闪,卟一声,剑拍中天龙剑的右手腕脉,力道恰到好处。
  天龙剑握不住剑,卟一声长剑脱手坠地。
  他的剑尖重新点在天龙剑的右腮下。
  “我有充足的理由杀你。”他阴森森地道:“对付你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江湖枭雄,杀你是便宜了你。”
  “你……”
  “废了你比杀你妙多了,杀你污我之剑,让别人找你讨债………”
  话未完,他信手将剑一丢,天龙剑右胁挨了一记重拳。
  不等天龙剑身形稳下,拳掌像狂风暴雨般光临,最后一掌劈在脊柱上。天龙剑狂号一声,倒在地上叫嚎!
  虬须大汉插不上手,也不敢插手,眼睁睁看着天龙剑挨揍。
  他的剑,就丢在虬须大汉的脚下,亮晶晶的剑身映着阳光冷电四射,寒气森森。
  虬须大汉就是不敢拾剑,虽则他的背部正暴露在大汉面前。
  他站正身躯,瞥了躺在草中呻吟的天龙剑一眼,缓缓转身,向虬须大汉走去。
  虬须大汉徐徐后退,退出丈外。
  他从容拾回剑归鞘,目光冷森森落在大汉身上。
  “在下不会上你的当。”虬须大汉沉着地道:“在下拾剑或者拔剑的手法,绝没有你的修罗刀快。”
  他淡淡一笑,走向被修罗刀击倒的两个人,取回飞刀,扬长而去。
  ☆☆☆☆☆☆☆☆☆回到阴阳岭下的家,他感到意兴阑珊,无端的寂寞爬上心头;偌大的宅院,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
  第三天,他带了包里,离开这四处积尘的家,重新踏入茫茫江湖。
  在府城逗留了三天,打听出天龙剑曾在府城的客店治脊伤,以后便乘船走了,同行的只有一个虬须大汉。
  江湖寻仇报复的事平常得很,因此,他对这件事并不怎么介意,事情过去了也就算啦!
  随着天龙剑乘船离城的人,并不止一个虬须大汉;船是临时雇请的小客舟,但上航一个时辰后,绕泊一处江湾,与一艘神秘小舟会合,小舟上有四个男女,接过行动不便的天龙剑与虬须大汉,立即上航。
  第三天近午时分,舟泊九江府东南的女儿港大姑塘。
  这是鄱阳湖口的有名渔港,不但是渔货的集散地,也是土产的转运站,却甚少旅客上下,进出的人大多数是商贾与粗豪的吃水饭人物。
  船靠上港南端的小山脚下,这一带人迹稀少,四名大汉抬着一张大怀椅,椅内坐着腰干挺不直的天龙剑。
  虬须大汉独自走在前面领路,沿小径走向山脚下的一座有亭园之胜的大宅。
  大宅静悄悄,冷清清不见人踪。
  远客到达,敲了好半天门,许久许久,大院门方吱吱呀呀拉开,一个半死不活的老门子当门而立,有气无力地眯着老眼问:“谁呀?有事吗?”
  虬须大汉淡淡一笑,左手提至胸前,掌向外一翻,扣食中二指伸届二次,放下手道:
  “走累了,借贵宅歇歇脚,讨碗水喝,不知可否方便一二?”
  老门子仍然堵在门中间,仍是那要死不活的表情,有气无力地说:“歇歇脚无妨,要水嘛!自己来,院子里有水井;至于吃食,你们自己张罗。”
  “贵主人在吗?”
  “在不在,不久便可分晓。”
  虬须大汉从怀中掏出一封拜帖,递过道:“相烦通报,具帖人专程拜候。”
  帖上的具名是天龙堡主陆超。
  老门子一怔,老眉一轩,瞥了不远处坐在大环椅内的天龙剑一眼,眼中有疑云,说声请稍候,匆匆入内走了。
  天龙堡主天龙剑陆超,江湖朋友耳熟能详,武林地位高高在上,今天坐在椅内让人抬着走,的确令人莫测高深,难怪老门子眼中有疑云。
  不久,大厅中宅主人与来客会晤。
  主人是个年约半百出头,一脸朴实相的青袍中年人,先是客套一番,主人并未通名,仅由虬须大汉替主人引见天龙剑,然后与主人告罪相偕进入内院;片刻方重行出厅。
  主人回座后,干咳了两声,向天龙剑笑笑道:“陆堡主,甘老兄已将堡主的事概略地向在下解说了;在下与甘老兄早年曾有过生意上的往来,可说小有交情,既然他老兄介绍堡主前来,在下只好为堡主尽力。
  堡主找寻邪剑修罗三年之久,这件事已经不算是秘密,在下早有风闻,没料到会是如此结果,遗憾之至;在下用不着说客套话,请教堡主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吗?”
  “阁下何不明告?”天龙剑道:“当然,如果没有困难,陆某也不会接受甘兄弟的建议前来拜托阁下。隔行如隔山,陆某不知此事的严重性是否对阁下有困难,或者阁下是否无力接受陆某的委托。”
  “这不是有否力量接受的问题。”宅主人似笑非笑地道:“而是严重影响到堡主日后的处境,在下不能不预先提出警告。”
  “阁下的意思是……”
  “这种买卖,通常是话不传六耳。”宅主人瞥了四大汉一眼:“固然甘兄可算是当事人,但……好了,万一有一丝风声传出,早晚会有人找上堡主的,邪剑修罗的朋友虽然不多,但都是超等高手,而且都是老江湖,堡主明白在下的意思吗?”
  “这点阁下请放心,陆某已成了一个废人,返堡之后,天龙堡将不再存在,江湖上将没有我这号人物。而且,我这些弟兄……”天龙剑指指身侧的四大汉:“都是忠心耿耿,永远追随在陆某身边的心腹,绝不可能有风声传出;假使真的传出了,绝不是从陆某这一面传出去的。”
  “好吧!既然堡主深具自信,在下就不再顾忌了。”宅主人淡淡一笑:“在下这一面,是绝不会有风声传出的,卅年信誉保证。当然,在下不否认在这卅年内,本社确也有几次失败的前例,但失败尽管失败,却从来没有因此而累及委托人的不良记录,这点陆堡主想必明白。所以,假使风声外传,绝对不是本社的责任。”
  “咱们双方的意见并不相左。”
  “对。”宅主人说:“该说是双方已获谅解。”
  “陆某何时可以与贵社主事人当面协商?”
  “不必了。”宅主人一口回绝:“在下可以作主,本社的主事人从不与顾客当面打交道。
  堡主只要把七成订金送到,咱们的买卖约定立即生效。”
  “好,陆某半月内当派人送到……”
  “这件事在下要与甘兄协商,送到此地,堡主是找不到人的。本社办事有极周全的计划准则,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了事的。”
  “那就一切委由甘老弟主事了。”
  “有关期限方面,在下得事先申明。”宅主人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操之过急,急必坏事,必须妥善安排。因此,堡主须听由本社订期限。”
  “那是当然。”
  “好。堡主可以走了,今后的行动,堡主可由甘兄处获得一切消息。”
  “兄弟是否留下?”虬须大汉甘兄问。
  “别说外行话了。”宅主人笑笑:“甘兄必须留在堡主身边,自有人与甘兄连络。”
  “但兄弟与陆老哥的行踪………”
  “从现在起,你们的行踪全在敝方的耳目所及之处。呵呵!别忘了与你们打交道的人,是亨誉江湖卅年的青莲社。甘兄,你们走吧!”
  船驶向九江,舟中,虬须大汉甘兄向天龙剑道:“陆老哥,你真打算封闭天龙堡?”
  “是的。”天龙剑肯定地道。
  “有此必要吗?”
  “是的。甘兄弟,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如果我不这样说,我这四位弟兄只怕出不了那家鬼宅,那句话不传六耳说来毫无凶兆不带火气,却杀机炽盛令人心寒。甘兄弟,那位仁兄到底是何来路?”
  “我也不知道,上次兄弟与他见面时,只知道他自称姓童,其他一切如谜。”
  “他在青莲社的地位………”
  “不知道,好像是三流掮客,负责接买卖的外围跑腿的人,恐怕他从来没有见过青莲社的当家人物。你老哥要求与主事人当面协商,犯了他们的忌讳,那是不可能的。”
  “你认为他们真能掌握咱们的行踪?”
  “兄弟深信不疑,恐怕咱们前后的船只,最少有两艘是他们的。不要妄想试试他们的实力,那不会有好处的,咱们不信任他,他同样不信任我们,谁敢保证他们不将咱们看成探青莲社底细的人?只要他们一生疑,不但交易取消,说不定咱们还有天大的麻烦呢!”
  甘兄慎重地说,他已看出天龙剑存有一试青莲社实力的念头。
  “你想他们会成功吗?”
  “一定会成功,据兄弟所知,当今天下红花帮、白藕会、青莲社等三大杀手集团,以青莲社最为神秘,最为可怕,最为隐密;卅年来,从没听说过有人知道该社的底细,役有人能见过该社重要人物,更从没听说过有人捉到了该社的杀手。江湖上有不少高手名宿神秘失踪,恐怕都与该社有关。”
  “你猜,他们会狮子大开口吗?”
  “大概会的,这小狗的身价的确太高了。”
  “数目大概要多少?”
  “恐怕不会少于一万两。”
  “哦!要六个人才能挑一万两银子,但我花得心甘。”天龙剑咬牙切齿地道:“十个人挑我也愿意,我早该与青莲社打交道的。”
  “陆老哥,没有门路,你不可能找到他们的。”甘兄说:“你老哥与邪剑修罗结怨的事,江湖朋友耳熟能详,他们不需多费工夫去查证;因此,成交之期不会太久,你筹款的时间相当急迫,迟了须防有变。顺便提醒你,他们只要金银,不要珍宝折价。”
  “放心,不会有问题。”天龙剑肯定地道,失神的怪眼中闪烁着仇恨、怨毒的光芒。
  ☆☆☆☆☆☆☆☆☆两个月后,太平府南面的芜湖城。
  芜湖在长江南岸,其东北部则全为丘陵,江岸与丘陵间多湖沼,大江贯流于市区之内:
  与芜湖沿江相对者为裕溪,裕溪为运河口。
  如今是太平盛世,已看不到烟火留下的遗痕。
  城南临长江的河口市,比以往更繁荣,更活跃;十里长街栈埠林立,河边大小船只密密麻麻,比城西的大江码头更热闹。
  大江码头北端的吴波亭内,符可为与一蓝袍中年人并肩站在亭栏外,一面观赏江景,一面低声谈话。
  江风扑面振衣,江上帆影成群,上空水鸟阵阵,浊浪滔滔烟波浩瀚,构成一幅极为壮观的烟水图,十分赏心悦目。
  但他们的谈话内容,却不赏心悦目。
  “符老弟。”蓝袍人眉心紧锁,语气不稳定:“那冷血的刽子手的确曾于五天前现身于金马门外的阳家,随即发生通济桥汪家,江汉船行总管事神蛟左玄宗神秘暴毙的惨案,杀人的手法一如往昔,内腑尽裂没有外伤。
  江汉船行与对岸无为州的水蛇秦七,宿怨仍在,仇恨依然未能解决,所以那刽子手决不会以杀了神蛟为满足,他不将江汉船行东主杀死,决不会罢手,目前一定还躲在县城附近相机行事。”
  “江汉船行的东主已经躲起来了,他岂能久留伺机下杀手?”符可为说出自己的判断:
  “吊客吴风不是傻瓜,既然他在金马门外阳家现踪,必定知道找他算血债的人将风闻而至,还敢在此地逗留?”
  “那刽子手隐身有术,艺臻化境,他根本不在乎任何人找他索债,所以我认为他一定还在本城潜伏,如向南京追踪必定浪费精力。”
  “当然,在未获得确证之前,不能胡乱追踪寻迹。”符可为点头道:“而且,他不一定逃向南京。他虽然从武昌来,谁也不敢说他必定不回武昌。这样吧!你我分头进行,侦查他出没的线索如何?”
  “老弟打算如何进行?”
  “那家伙的习性和所好,我略有风闻。如果他还在,我会找到他的。咱们就此分手,保持连络。”
  “兄弟静候老弟的佳音,走吧!”
  两人沿码头南行,水西门大街在望。
  “老弟对芜湖地面熟不熟?”蓝袍人一面走一面问:“这是一处龙蛇混杂的大埠头,三教九流朋友的猎食场,河口市更是复杂,地头蛇潜势力庞大,弄得不好,会在阴沟里翻船,要不要兄弟召集一些朋友协助?”
  “咦!”符可为一怔:“潘兄,如果你有朋友可用,何必十万火急地派人把兄弟从池州催来相助?”
  “兄弟的朋友只配作眼线跑腿传讯。”蓝袍人潘兄苦笑:“对付吊客这种神出鬼役,业艺深不可测的刽子手,我那些朋友不堪一击,没有人敢与那凶魔照面,派不上用场。”
  “你知道兄弟办事一向独来独往。”符可为诚恳地说:“为免误会,潘兄,你的人必须离开我远一点,不然将有严重后果。你知道,我这人在生死关头是六亲不认的。”
  “好,我会小心的。”潘兄沉静地说:“其实,朋友们如果知道要对付的人是吊客,恐怕没有几个人敢冒险挺身相助,不闻风远避已经是不错了。”
  “这也是实情。”符可为点头:“宇内四大凶枭,吊客名列第三,天生冷血,凶残阴狠,武林一流高手也闻名丧胆,敢找他的人屈指可数。潘兄,不是兄弟长他人志气,万一与凶魔照面,你还是及早趋避比较安全些,而且千万不要让他查出你找我来对付他的实情,不然将有横灾飞祸。人渐多,咱们该分手了,再见。”
  南门外,就是著名的河口市,也称河南市。从河口与大江合流处的富民桥头,沿河直伸展至金马门附近,长有十里地,所以也叫河南市十里长街,真正名副其实的牛鬼蛇神猎食场,各种行业的根据地,米油布的集散场,南京民生必需品的供应站。
  东面的通济桥,是通宁国府的大道,这一带的客店,旅客几乎全是货主和小商贾。西面富民桥附近客店的旅客,大都是大江上下的行商,品流比较复杂。至于水西门码头,旅客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
  所以这三处地方,进出的人,无形中分出品流与地位,有经验的人不难分辨出他们的地位身份。
  符可为落店在富民桥东首的裕丰客栈,登记的身份是南京来采购绸纱纻布的小行商。
  他的路引有江宁府的关防大印,如假包换。他那身鲜亮而不过份的打扮,足以表明他是个腰缠多金,但并不怎么聪明的小商人。
  当然,他曾经在通济桥西的鸿泰布庄露过脸。
  鸿泰布庄在宁国府有自己的机房,所产制的绸纱在南京是有口皆碑的,小商号自购自运,皆与鸿泰直接打交道。
  他以为,芜湖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身份,就是那位潘兄,一个江湖上颇具时誉,专以猎捕官府有案,罪不可赦的万恶凶犯的所谓猎赏人组织中之成员。江湖朋友提起这个组织,皆深怀戒心,说不定那一天失手犯案,到头来栽在他们手上,因为江湖朋友犯案的机会太多了吊客吴风所犯的杀人案,在官府的档案中,没有廿件也有十件之多,每一州县皆有这凶魔的海捕文书存档。
  水西门码头临江街与河南市交界处,近城根的所谓后街,就是本地的是非地,有脂粉巷,有半开门的烟花,有各式各样的赌场,有声色俱备的酒楼;是销金窟,也是是非场,蛇神牛鬼鸡呜狗盗的混迹处。
  天黑不久,他出现在后街的金陵酒肆的店门外。
  不等他迈步入店,斜刺里钻出一个獐头鼠目的泼皮,贴近他身侧,鬼鬼祟祟在他耳畔低声说:“符东主,借一步说话好不好?”
  “哦!”他向对方邪笑:“你居然认识我,失敬失敬。”
  “阁下住在裕丰客栈,曾在鸿泰谈了半天买卖。”那汉子的语音放得低低的:“干我这一行的人,消息不灵通,就只有喝西北风啦!”
  “呵呵!你老兄到底干的是那一行呀?”他一脸流气:“拉皮条?打闷棍?还是打抽丰?”
  “胡说八道,在下是做买卖的……”
  “哦!做买卖的?同行嘛!失敬失敬。呵呵!你老兄做那一种买卖呀?”
  “符东主,你不是要采购绸纱吗?”
  “对,在下……”
  “有批货,上等的,急于脱手,比鸿泰的行情便宜四成,安排得妥妥当当,保证没有风险。”
  “哦!我明白了。”他用行家的口吻说:“你在开玩笑,要买黑货,我可以去找地龙卢九,至少也便宜五成。你老兄这样冒冒失失的兜揽,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这一行我是第一把手,你老兄大概是初出道的嫩货,小心地龙打断你的腿,你在挖他的墙脚,抢他的饭碗,你知道吗?算了吧!老兄。”
  那家伙一听苗头不对,老鼠般溜走了。
  进入食厅,灯火辉煌,人声吵杂,闹酒的声浪震耳欲聋,食客几乎满座,一连三间的大食厅,近四十副座头,食客之多可想而知,乌烟瘴气自在意料中。
  总之,在这里喝酒的人,决不是有身份的大爷。
  他在边间的一副座头落坐,吩咐店伙送来几昧小菜三壶酒,自斟自酌留心厅内的动静。
  这里,可看清全食厅的每一角落,可监视店门出入的景况。
  凭他的江湖经验,他看不出任何异状。即使有跟踪的人,这时已不可能找得到食桌来监视他。
  刚喝了一杯酒,那位獐头鼠目汉子又出现了,而且多了一个人,一个粗眉暴眼满身邪气的四十左右大汉。
  “这些家伙在打我的主意。”他心中暗笑:“地龙卢九亲自出马了。”
  两个家伙果然排开阻挡在走道中的醉客,邪笑看向他的食桌走来。
  “呵呵!”他先发制人打招呼:“卢九,你不该派一个生手来装神弄鬼。看样子,你阁下真有货。坐下啦!叫店伙加两双杯筷,我请客。”
  “哈哈!该兄弟请客,兄弟是地主。”地龙卢九拖出凳子坐下,用手示意同伴也落坐,满脸奸笑:“符东主,你是第一次在敝地露脸,兄弟不得不防着点。说实话,东主对兄弟的货有兴趣吗?”
  他召来店伙,加酒菜杯筷。
  “如果来源不带腥,在下当然有兴趣。不然,你另找别人商量。”他率直地说:“带了腥,在下担不起风险。贵地的捕头乾坤手林威远精明得很,手段够辣。你是地头龙,知道风色可以趋吉避凶,在下可就成了代罪羔羊啦!”
  “你放一千万个心,在下的货从不带腥,不然就不可能混到今天的局面。”地龙不客气自己斟酒:“乾坤手这些日子不好过,几件无头命案已把他弄得焦头烂额,那有闲工夫管这种小事?”
  “你地龙的口碑是不错的。”他举杯奉承:“有你这些话,在下就放心了。这样好了,等看过货,咱们再谈其他细节,怎样?”
  “一句话,依你。”
  “好,一言为定,其他的事,你去安排,如何?”
  “好,一言为定;这就说定了,符东主明天晚上有没有空?”地龙欣然问。
  “有。”
  “掌灯时分,咱们在金马门孝烈桥头见面。”
  “好。现在,我敬你,为明晚的交易干杯。”
  三人举杯。那位獐头鼠目的仁兄,始终一言不发,地龙也不为双方引见,似乎把他看成跟班仆人。
  但符可为留了心,他发觉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内涵此外表丰富得多,那双鹰爪似的手指与常人不同。
  “这是一个危险人物。”他心中暗忖。
  正事谈妥,双方皆按规矩隐起话题,也依惯例不探问对方底细,避免套口风。
  酒至半酣,三个男人不久就谈上了女人。
  这方面,地龙卢九的材料非常丰富,地头龙当然清楚本地每一处风月场所的花魁月首,谈起来如数家珍。
  正谈得起劲,突然间,人声渐止,猜拳闹酒声徐消。所有的食客,皆将头转向厅右的明窗前。
  一个须眉皆白的老汉,领着一位明眸皓齿,年约廿左右的年轻女郎,随在一位店伙到了窗台下,店伙拖过一张条凳,让老汉落坐,低声交代了几句,迳自离去。
  原来是女郎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第二章
  这位女郎的确长得非常出色,一双秋水明眸充满灵气,秀颊泛着健康的淡红色光彩,瓜子脸,远山眉,小樱唇红艳艳的。
  她穿着俏丽的窄袖子黛绿短春衫,同式百折裙;说美真美,所有的食客都看呆了。灯下看美人,她那耀目的清丽像乍现的光华,吸引了所有食客的注意。
  老汉年已花甲,一双老眼毫无神彩,一举一动慢吞吞有气无力,似乎人世间任何事也引不起他的激动。
  老汉将小托盘放在脚下,慢吞吞地取出腰悬着的箫囊里的那管斑竹箫。
  符可为也被女郎所吸引,放下了酒杯。
  “那是月前来敝地卖唱的李老实祖孙,那位姑娘叫艳芳。”地龙低声说:“除了卖唱外,有人说她也赚缠头钱,只是脾气不好,看不上眼的人,再多钱也打动不了她;才艺双绝嘛!
  使性子脾气坏并不足怪。”
  “我看得出她不是规矩人。”符可为也低声道:“她那双眼睛太活,气质是装出来的。”
  “呵呵!想不到符东主会相人术,而且可以论断人的气质。”地龙邪笑着说:“凭良心说,如果我地龙不知道她的底细,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她是怎么不规矩的女人。”
  人声终于完全静止,因为缕缕箫声已开始吹奏。
  好高明的技巧,没有人敢相信是出于一个半死的老汉之口;中气之浑厚,指法之熟练,揉音之控制……无不臻于极致,似乎天底下,除了这动人心弦的箫声外,别无其他存在了。
  那是一曲“雨霖铃”的过门,已令听众屏息以赏了。
  终于,荡气回肠的珠圆玉润歌声,与出神入化的箫声相应和:“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多情自古伤别离……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是柳三变(柳永)颇具风格的雨霖铃。
  柳三变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他为辞,始行于世,于是传闻一时。时人有谓:“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永词。”可见其流传之广。
  他的词缠绵细腻,从卖唱女子的口中唱出,更为荡气回肠。
  箫声残,歌声歇,全厅食客鸡猫狗叫喝起采来。
  符可为也不能免俗,由衷地鼓掌喝起采来!
  “符东主,怎样?有意思吗?”地龙邪笑着问:“以你的人才,嘻嘻!包在我身上。”
  “算了,像她这种人,必定应接不暇,那能轮到我?”他欲擒故纵:“我不想打破头,争她的人一定不少,我不是有权有势的人。”
  “这也是实情。”地龙阴笑:“早些天,的确有几个人被人扔死狗似的,从她的门内扔出门外,几乎摔得半死。”
  “是有人缠住了她?”
  “是的。”
  “是何来路?”
  “不清楚,这人住了三天……不,四天;来路不明,好像是一个四十来岁,面色惨白身材瘦长的人,抓人像是抓小鸡般容易。”
  “这人呢?”他不动声色信口问。
  “前天神秘失了踪。”
  “艳芳姑娘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一口否认有这么一个恩客。”
  “你没查?这处地面该算是你的地盘。”
  “查个屁,人平空消失了,艳芳姑娘坚决否认,怎么查?”地龙耸耸肩,作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而且,没闹出大事,我也没有工夫去多管歌妓与客人的滥账。”
  “呵呵!我如果对她有意,会不会出毛病被人打破头?”他邪笑看问。
  “哈哈!你如果被打破头,咱们的买卖岂不吹了?”地龙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啦!
  一切有我,至少,我地龙卢九还吃得往兜得转,交给我啦!”
  这时,艳芳已端起小托盘,袅袅娜娜逐桌收钱,正沿着走道向他们这一桌接近。
  “符东主,你打发她一些银子,出手大方些。”地龙低声叮咛:“这样就会引起她的注意,以后的事由我来安排,不用你费心。”
  “你要直接与她打交道?”
  “废话!她又不认识我。”地龙说:“通常接待拜码头的,由我那位拜弟黑飞奂接待。
  兄弟对女色看得很淡,她不合我这种人的胃口。”
  “啥啥!你的胃口莫非是女金刚?”
  “符东主笑话了,呵呵呵………”
  艳芳出现在桌旁,那双会说话的媚目,仅在符可为脸上轻瞥了一眼,在看到他放入托盘的一锭十两纹银时,也仅含情默默嫣然轻笑,并无特殊表情流露。
  “好像她并不怎么重视金钱。”艳芳走后,符可为向地龙低声道:“是一个颇为自负的姑娘。按理,她收入甚丰,似乎没有另接恩客的理由,她的歌喉足以赚钱糊口。”
  “符东主,哈哈!”地龙的笑声相当刺耳:“财不嫌多,能赚,早些赚岂不聪明?等到青春永逝,门前冷落车马稀,再想赚就嫌晚了。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不是吗?哈哈!不再反对在下替你安排了吧?”
  “只有白痴才会反对。”他盯着在邻桌讨实钱的艳芳背影说:“不错,是个可人儿。”
  “那我就着手安排,看样子,不会有问题,我看到她向你含情一笑,有意思啦!”地龙说完转头,向那位獐头鼠目仁兄附耳嘀咕了几句。
  獐头鼠目汉子不住点头,然后悄然离座,轻手轻脚到了老汉身旁,在老汉耳畔咕哝了片刻。
  符可为一直就在暗中留心四周的变化,可是看不出任何异象。
  闲哄哄的酒肆,粗豪不羁下流的食客,阴险污秽的泼皮地棍,爱钱的风尘歌女……一切是那么平常,一切是那么自然。
  这种场合,走遍天下,每一个通都大邑或稍为像样的城镇,都有这种久已存在的地方,委实看不出有何不妥的反常现象。
  在他来说,地龙口中所说,有关那霸住艳芳的神秘人,才是不平常的事。
  四十来岁,面色惨白,身材瘦长,抓一个人像是抓小鸡般容易;这是吊客吴风的像貌特征。他要找的人,就是吊客吴风,天下四大凶枭排名第三的吊客。
  吊客是个冷血屠夫,神出鬼没艺臻化境,唯一的嗜好是女色,而且特好懂得情趣床第功夫过人的风尘女人,对那些楚楚可怜不憧风情的小姑娘毫无胃口。
  这就是他想从艳芳身上找线索的原因。
  吊客如果未曾离开芜湖,必定会重返艳芳的香巢。
  如果他能在郑芳的香巢逗留一些日子,早晚会碰上吊客把他丢出门舛的,他希望等到这一天到来。
  他以为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更没想到有人要计算他。他之所以留心四周的动静上兀全是出乎江湖人的警觉本能,具有这种本能,就会活得长久些。
  没有任何岔眼事物,嗅不到任何危险气息。连那位獐头鼠目的汉子,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举动。这家伙只是一只阴险、贪婪、精明、善于掩藏自己欲望的地老鼠;一只在黑暗中活动周身有刺的刺猬而已,用不着他耽心。
  食厅内又恢复喧闲的杂乱现况,艳芳已回到原处,等候另一次大展歌喉的机会,连续唱吟破坏食客的酒兴。
  獐头鼠目汉子回来了。
  符可为看到艳芳远远地向他这一面注视,脸上没带有任何特殊表情。
  “我想,你没办成功。”他向就坐的獐头鼠目汉子说。
  “只成功了一半。”獐头鼠目汉子第一次开口说话,土腔甚浓:“其一,艳芳今晚本来与人有约,须等她辞掉约会方能答应,是否能辞得掉,现在很难说。其二,如果辞掉了,要你午夜过后方可前往会晤,她卖唱通常在亥时正左右结束,你去早了,她和她老爷爷不在家,去也是枉然,她希望你在此听她唱到终局。”
  “我是有耐心的。”他说。
  “那就好,她已经请人去安排。”獐头鼠目汉子说话不带表情:“先给你一些消息,他的夜渡资很高,你得先有所准备。再就是她是否愿意留你过夜,她有权决定,如果他请你走,你可不能赖在那儿闹事。”
  “你放心,我会知趣的。”他说,话锋一转:“老兄,贵姓大名呀?来了许久,酒也喝了不少,而且你老兄也替我办事,迄今尚未请教,真是失礼。”
  “我这种人姓名是多余的,你就叫我地老鼠好了。”獐头鼠目汉子居然毫无表情自嘲:
  “我跟卢老大五六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干得胜任愉快,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随人叫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哦!地老鼠兄,你的修养真不差。”他嘲弄地说:“你说你干得胜任愉怏,也不见得,至少刚才在酒肆外面,你对我要那一招就拙劣得很,不但不灵光,而且几乎引起天大的误会。”
  “你终于与卢老大谈成了交易,对不对?”地老鼠说:“就是在下成功的地方,失败的该是你。”
  “不要多废话了,听!艳芳又在唱啦!”地龙卢九亮开大嗓门叫嚷。
  艳芳的确又开始唱了,动人的箫声应和着。
  她那双动人的媚目向其他的食客大抛媚眼,边唱边拈着罗巾扭着水蛇腰,媚眼如丝风情万种,但却从不向符可为这一面瞧,似乎有所顾忌,道是无情却有情,也许她已经忘了这件事。
  这是最正常的反应,符可为真佩服这位风尘女人的老练,和善于掩饰的独到功夫。
  河口镇由于在城外,所以不实施夜禁,也不好禁;船只昼夜往来不绝,随时都有船到埠或发航,如何禁?
  戌牌末,食客渐散,一些灌饱黄汤的酒鬼,是被同伴挟持出去的。
  艳芳与老汉终于走了,临行,她总算远远地向符可为嫣然一笑,眉目传情令人心荡神摇。
  地龙与地老鼠一直就组成联合阵线向符可为灌酒,可是,两人反被灌得醉眼模糊,几乎躺下啦!而符可为喝了百十杯酒,似乎除了出一身汗之外,最多只有三分酒意。
  地老鼠比地龙清醒些,艳芳一走,立即放下杯筷,双手撑住食桌,短着舌头含含糊糊向符可为道:“符……符东主,该……该走了,要……要不要我……我带你去……去艳芳的……
  的香闺?”
  “地老鼠,你能走吗?”符可为问。
  “当……当然能,老大,你……你先走好了。”
  地龙已爬伏在桌上了,自己走不了啦!
  “唔……嗯……嗯……呃……”
  地龙直打酒呃,看样子要吐。
  “他快趴下了。”符可为说。
  “等……等会儿自……自有弟兄来……来接他。”地老鼠撑桌摇摇晃晃站起:“符东主,走……走吧!远……远得很呢!那……那小妖精,唔……那一天我……我也去……去找她快活快活。走,我……我领路。”
  “不必了,我知道怎么找。”符可为掏出两锭银子递给在旁照料的店伙:“在街尾的城根下,并不远。”
  “哦!原来你……你早就对艳芳留……留了心。”
  “河口镇的人,谁不知道那地方?你白说了。”符可为推凳而起:“艳芳好像没派人来回话,不知她是否已把约会取消了?”
  “还用派人来回话?她早就打手式表示啦!”
  “哦!怎么我没留意?”符可为颇感意外。
  他一直就在留意艳芳的举动,按理他应该看到艳芳打手式,但他的确不曾看到。
  “她在等你。”地老鼠说:“我……我羡慕你,走吧!我……我领路,说不定在……在她那儿可……可以吃她所做的醒……醒酒汤……”
  “你走不动的,我自己走好了,谢啦!”符可为说,整衣举步。
  地龙开始呕吐,酒气薰人。来了两名挑夫打扮的人,挟了就走,店伙们没有人敢出面过问。
  地走鼠摇摇晃晃出店,街上行人稀少,店铺的门灯发出暗红色的光芒,几个醉鬼像幽灵般在街角踉跄而行。
  夜深了,而街西一带河边仍然有船只移动,有人在忙碌。
  符可为已经不见了,往街尾走啦!
  前面一处屋角的暗影中,传出一声低低的呼哨!
  踉跄向西面相反方向走了十余间店面的地老鼠,脚下突然加快,醉态全消,在街角一闪不见,隐入小巷的茫茫暗影中。
  ☆☆☆☆☆☆☆☆☆近城根处,一排五间土瓦屋上局高矮矮参错不齐,街道已窄了两倍,只能算是小径了。
  五间屋,只有第二间窗口有灯光泄出。前面有院子,两侧是空地,杂草荆棘丛生。
  符可为泰然到达有灯光泄出的院子外。
  他仔细打量四周的形势,这是江湖人的信条:永远要留心你的处境。
  平平常常的土瓦屋,简简单单一目了然。白天他已侦查过,这时他只须小立看看动静便可。
  如果吊客今晚先来了,屋中决不会如此平静安详。
  他上前叩门三下,片刻,应门的是老汉,默默地闪在一旁,等他跨入再默默掩门上闩,再默默转身领路越过小院子往厅堂走,老态龙钟,像个又瘦又小的幽灵。
  厅堂很小,布置得倒还清爽。两侧没有厢房,走道在右侧,进去就是光线有限的房间,然后是个小天井,再后面才是内室,这种市街附近的房屋,平平实实毫无特色。
  迎接他的,是已更衣换装的艳芳。
  一袭松宽的罗衫,水湖绿百折裙,隐约可见胴体的曲线,凭添三分秀丽。
  老汉已到里面去了,大概厅后的房间就是老汉的居所。
  艳芳挑亮油灯,轻盈地奉上一杯茶,粉颊上居然有一抹羞态,娇柔而毫不做作地道:
  “符爷请用茶,贱妾寄居不便,家中还没雇使女,招待不周,休嫌简慢。”
  “艳芳姑娘客气。”他并未用茶,将茶杯搁在桌上:“不要把我当作客人。”
  “符爷请小坐片刻。”艳芳并未坐下:“我在厨下准备点心,要不了多少工夫。要不,请到内间小歇,不然符爷一个人独坐,反而不便,请啦!”
  谈吐不俗,也没有装腔作势的风尘女子打情骂俏恶像,符可为心中一宽,至少不至于有尴尬场面出现。
  “姑娘请便。”他微微一笑:“能不能请那位老伯出来坐坐?听人说,那是姑娘的祖父。”
  “家祖有点重听,人老了懒得说话。”艳芳笑笑道:“他老人家歇息了,我们到内间去吧,请随我来。”
  艳芳一面说,一面收茶具,想想却又重新放下,袅袅娜娜往里走。
  符可为跟在后面,一阵颇为清雅的脂粉幽香淡淡地往他鼻中钻。
  蓦地,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脚下一慢,双眉深锁低头沉思。
  走道后端挂了一盏纱灯,光线幽幽的。突然,艳芳转过身来,十分自然地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
  “天井没点灯,符爷脚下请留神些。”艳芳脸上有动人的笑意:“有一夭,我会买一座宽大的,有庭有院宜于居住的宅院。”
  “你会达成心愿的。”他说,思路被打断了:“凭你的才貌,很快就会达成的。”
  “符爷请坐。”艳芳放下他的手臂,媚笑如花:“我去沏壶好茶来。”
  “先不必管茶。”他宽心地一笑,顺势将艳芳一拉,一挽小蛮腰,艳芳不由自主坐在他怀里了。这种锦团本来就是便于男女叠坐的:“你这里,比南京秦淮名姬的香闺还要富丽些。”
  “嗯……符爷。”艳芳半推半就倚在他怀中,诱人的小樱唇一噘:“算了吧,别挖苦人了,你是南京的小财主,见过的场面多,谁又能比得上秦淮的艳姬名花呀!是不是你每天都往秦淮河畔跑?”
  “商场应酬嘛!少不了的,但每天跑却又未必,我可不是家有金山银山的财神爷。”他捉起艳芳的玉手放在掌中欣赏:“以你的才艺来说,绝对称得上才貌双绝的名花,秦淮那些花国艳姬,比起你来差远了。”
  艳芳是侧身坐在他腿上的,右手被他握住,小蛮腰又被他的左手挽实,想起身势不可能。
  “你像个花丛老手。”艳芳想把手抽回,娇媚的神情迷人极了,左手纤纤玉指点在他的印堂上:“我说过我要买屋,你如果信得过我,借我几百两银子周转,不知道你舍不舍得?”
  歌妓与客人,谈的不是财就是色,事极平常,符可为没有任何怀疑的理由,虽则他进室就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至少,一个半开门的风尘女人,把租来的房子布置得华丽无比有悖常情。
  “不是我舍不得,问题在你身上。”他说。
  “我?你的意思是,你想金屋藏娇,怕我不答应?”
  “这个……”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艳芳的粉颊贴上他的脸,他无法看到艳芳脸上的神色变化,只感到粉颊腻滑无比,耳鬓厮磨吐气如兰。
  “我的意思是……”
  “符爷,你要明白。”艳芳亲亲他的脸,情意绵绵地说:“走遍河口镇,就找不出几个能有你这般英伟不群的人,而且位尊多金。我跟定了你,是我的福气,也是我的希望,除非你对我无意无情。”
  “你又在说奉承话了……”
  “不是我在说奉承话,而是说我心里要说的话。”艳芳梃身欲起:“你我初识,在我落花有意,一见钟情倾心,你这一面我就不知道了,就算你是逢场作戏吧!我也不会怪你的。
  别毛手毛脚,我的点心还没弄妥呢!你自己坐坐,我就来陪你。内房已清理过,要不要进去躺躺?”
  “在酒肆灌足了黄汤,肚子里填满了草料,那还吃得下点心?”他抱住不放,嘻皮笑脸,抱在小蛮腰的手不老实,揉来抚去,把艳芳摸得浑身发燥:“不忙不忙,而且……”
  “你们男人呀!”艳芳媚眼水汪汪,春意上眉梢:“像是馋嘴的猫,进了厅就想堂,进了堂就想进房……”
  “进了房就想上床。”他邪笑着接口:“我有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艳芳腻声问,右手抽回,挽住了他的颈脖,整个胴体倚在他怀中,饱满的酥胸压在他宽实的胸膛上。
  符可为不是坐怀不乱的鲁男子,他也不想做鲁男子,亲了亲艳芳的粉颊,色迷迷地邪笑: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因为目前我还没想到床,也没想到床上的美娇娘。上了床,玉环、飞燕都是一样的,西子、无盐并无多少差别,差别的是上床前的气氛和情调,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懂得多;你这内堂布置得有如闺房,可见你定是这方面的能人高手,任何人进了堂,不色授魂予者几希?但今晚我的心情不一样,我要和你秉烛清谈。”
  “什么?你……”艳芳扭着小腰肢挣扎。
  “不要起来,就坐在我怀中闲聊。”他抱紧不放:“我不会放你走,因为……”
  “哦!你总该让我宽宽衣……”
  “该宽衣时,我会替你买。”他抱得更紧:“不管你的身世如何,那一定是古往今来,千篇一律的陈旧老故事,我不必提,我要提的是你的现在和将来。”
  “现在?你决定金屋藏娇了?你……”
  “那是将来的事,现在要谈你的处境。听地龙卢九说,早些天有人在你这里争风打架,有人被丢出门外,被打得头破血流。”
  “有这么一回事。”
  “那是一些什么人?把人打了丢出门外的人是……”
  “哎呀!你揉痛了我的腰。”艳芳突然娇笑着叫:“放开我,我要站起来喘口气……”
  “我又没有呵你的痒。”他到底仍是放了手:“争风吃醋事情虽然平常,但处理不好,可能会出人命……”
  “你想知道那人是谁,对不对?”艳芳用手掠着鬓角,信口问。
  “我是不放心你……”
  “替你自己耽心吧!”
  “你的意思……”
  “要你死!”
  死字声出,艳芳的玉手下移,电芒一闪,三枚原先藏在发内的蜂尾针,奇快地射向符可为的胸口。
  贴身而立,一站一坐,手一伸便可触及身躯,一个无心,一个有意,大罗金仙也难逃此劫。
  符可为的右手这时刚抬起轻抚下颔,他首先发现艳芳的衣袖出现不正常的波动,等到看到几乎肉眼难辨的在影,已无法闪避了。
  “哎……”他惊叫,仰面便倒。
  蜂尾针长有二寸,如果全部贯入胸膛,那还了得?
  虽不能当堂毙命,但决难走动,一动便痛入肺腑,可以把人痛得全身发软,失去活动意志与能力。
  艳芳随发针的退势,轻灵地飞退丈外,飘落在内房门,飞快地掀帘而入,出来时左手有一把精巧华丽的尺长匕首,站在通向厨房的通道口,冷然注视着在地上挣扎,被痛苦所折磨的符可为。
  她美艳的面庞变得又冷又僵硬,那双勾魂摄魄的媚目冷电森森,目不转瞬地注视着符可为,像一头已吃饱了的狼,冷然漠视着死僵了的小猎物,眼中虽有杀机,但已没有胄口。
  符可为蜷曲着身躯,强忍痛楚慢慢地、一寸寸地挣扎着坐起,片刻,他成功了,左手按住胸口,右手抱压着锦墩支撑,屈右膝半坐,总算坐稳了。
  他脸色苍白冷灰,脸上每一条肌肉皆绷得紧紧地变了形,扭曲得相当可怕,牙关咬得紧紧,可知他所承受的痛苦是如何之大。
  他的目光极为怕人,焦点向艳芳集中,燃烧着怨毒之火,黑得怕人,冷得怕人。
  远远地,传来了三更三点的更郴声!
  “蜂……尾……针……”他浑身颤抖着说:“你……你是……”
  艳芳眼神一动,似乎对他还能挣扎着坐起颇感意外,更被他还能说话所惊。
  匕首无声地出鞘,冷电四射,锋利无比。
  “你是……是那神出鬼……鬼没的女……女王蜂……”
  艳芳莲步轻移,一步步走近,步伐极为缓慢,眼中有极度警戒的光芒。
  符可为身形一晃,几乎栽倒,但终于以手支地撑住了,颤抖看一寸寸向后挪动沉重的身躯,以臀挪动双脚吃力地后撑,每一撑动,脸上痛苦的线条即加深一层。
  身后不远处便是堂门,外面是黑沉沉的天井。
  艳芳接近的速度,比他挪动的速度快。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身躯的颤抖愈来愈激烈。
  电虹飞射而至,人影冉冉压到,艳芳已迫不及待用匕首进击了。
  劲风压体,香气袭人,森森刃气直指胸口,快逾电光石火。
  他坐在地上,艳芳的匕首指向他的胸口,身形必定前倾,而且必须贴至切近。
  一声低叱,他在锋刃及体的前一刹那,向后躺倒,双足行迅雷的一击,剧痛令他失去应发的力道,但攻势依然猛烈。
  “哎……”
  艳芳惊呼,右足挨了一脚,斜撞出丈外,砰一声大震,撞得墙壁窗户撼动不已,人亦摔倒在壁根下。
  他仰起上身,但堂中一暗,一对银烛已被艳芳击倒,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显然,艳芳知道他的修罗飞刀可怕,很可能有余劲发射修罗刀,熄灯是最好的防范。
  黑暗中,传出艳芳一声怪啸!
  前面有了动静,老汉鬼魅似的冲出天井,手中那枝斑竹箫但比用来演奏的箫要长四寸,两尺二长箫。
  “他在门下。”艳芳急促地叫。
  门内下方有物移动,藉天井的星光隐约可见。
  “击中他的胸口,但他竟然挺得住。”艳芳的声音响起,但换了方位:“他踢中我的右脚,短期间无法活动自如,快毙了他!”
  老汉举箫就唇,一道冷芒从箫中射出,奇准地击中丈外在门内下方移动的物体,有异声发出。
  “不是人。”老汉讶然叫:“他真在里面吗?”
  “应该在。”
  “你真击中他了?”
  “三枚全中胸口。”
  “你没补他一刀?”
  “晚了一刹那……”
  “糟!快出来。”
  “按理他支持不了的……”
  “快走!”老汉惶然叫。
  整座住宅暗沉沉,声息全无。
  符可为隐身在后门的草丛中,身后是两丈高的城墙,人隐伏在草中,真不容易发现。
  他是从后门走的,剧痛击不倒他。
  他不能走,那老汉的话靠不住,对方既然设下天衣无缝的妙计杀他,决不会不见死尸便匆匆撤离。
  他心中明白,对方在附近最少也埋伏了五个人,等他冲出去送死,或者等他断气再来找尸体。
  “我真该死!”他心中暗暗咒骂自己:“那么多可疑的征候,我却昏了头一一忽略了。
  老天爷!是谁安排下这无懈可击的毒计来暗算我?我与女王蜂无冤无仇,她没有暗算我的理由,为什么?为什么?”
  他只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一个善用针杀人的女人,天下间见过女王蜂真面目的人还没听说过,双方从未朝过面,怨从何结起?女王蜂其人姓甚名谁?是美是丑,谁都不知道。
  蜂尾针,那真是江湖朋友心惊胆跳的歹毒玩意,在大庭广众间使用暗杀,这可说神不知鬼不觉,得心应手,百发百中。
  蜂尾针太过锋利,劲道惊人,不中则已,中则必定投入体内直贯五胜六腑,不将肌肉剖开,决难将针取出,片刻间,内腑必将充血而死;因为针虽细,却刻有环纹刻齿,能进不能退,随身躯的痛苦颤抖而逐渐深入,所经之处血管一一破裂。更由于针细小,创口不易被发觉,所以死了的人连死因也无法查出。
  江湖朋友提起蜂尾针,这是谈虎色变,畏如蛇蝎,不论是黑白道朋友,无不恨之切骨。
  这几年来,莫名其妙死在这种针下的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四十之多,全是些江湖上有身份地位的人,不明不白地被杀,死后才发现体内的致命怪针。至于未发现的受害者,到底有多少?实难统计。
  他被这恶毒的女人打了三针,针入体他便知道所中暗器的特性了。
  他缓缓地小心拔出袖套上的一把修罗刀,慢慢拉开衣襟。
  他是那么小心上毫无声息发出。
  敢设下毒计暗算他的人,决非无名小卒,这些人潜伏在附近等候证实他的生死,任何轻微的声息,也难逃这些高手的灵敏听觉,生死关头,任何微小的错误,皆可以决定生死大局。
  他不是一个愚茱的人,但这一次他犯了事后方知可疑征侯的严重错误。
  首先,他想到了那个猎赏人组织的那位篮袍人潘义和。
  他与潘义和是有数面之缘的朋友,没有深交,但却与猎赏人组织的主事人报应神普超尘相交甚笃,并经常有“生意”上的来往。
  论业艺,潘义和与吊客相去有限,而吊客很少与人结伴,只要多加上一两个助拳的人,对付吊客应该胜任愉快。潘义和派人从池州把他催来,他以为潘义和身边必定缺乏人手。但与潘义和分手时,潘义和居然说可以召集朋友来助自己,这种事怎不令他生疑?
  其次是地龙卢九,在酒肆长久逗留,那些码头痞棍竟然踪迹不见,地龙那些狐群狗党躲到何处去了?岂能任由他们的老大与陌生人独自出头谈交易?显然地龙如不是同谋,必定是被凶手控制住了。
  再就是那吹箫的老汉,如果是入土大半的普通老人,那能吹出中气十足出神入化的箫声?
  最不可原谅的是,他曾经嗅到艳芳身上散发出来,那品流极高,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香,竟然未生警兆。
  行道江湖十春秋,他接触过不少各色各样的异性朋友和陌生女性。那些清白人家与名门闺秀,所用的脂粉香或薰衣香,品质绝对与风尘女人不同,一嗅便知;即使是秦淮花国名姬,自抬身价也使用高品质的胭粉,但皆不能免俗用量着着浓艳,一方面表示身价高,一方面可以冲淡生张熟魏身上的男性臭味,尤其是酒臭口臭,没有浓香怎受得了?
  艳芳是风尘艳姬,她凭什么肯用淡淡的芝兰幽香?当时他确曾生疑,却被艳芳挽臂表示亲热而打断了他的思路,突然兴起的疑云悄然消散。
  他愈想愈毛骨悚然,也对艳芳那种精密手段和计划暗暗佩服。
  如果喝了外厅的茶,如果他不施手段缠住她;如果他不是步步进迫谈上了吊客而进入香闺……
  又假使他不是坐着受到袭击,不先一刹那看到了艳芳眼中的杀机……
  不管怎么说,他中了美人计,活该倒楣,错把母老虎女杀星当作路柳墙花,这笑话闹大了。
  他死过一次了,而现在危机并未消退。
  他割开了左胸肌,咬牙忍痛拔出斜贯在胸肌内的一枚蜂尾针。
  他是在对方针飞出掌心时仰面倒地的,而且右手放在下颔抚摸,本能地用手臂挡暗器,所以针是斜贯入肉的,并未贯入胸膛,真是危机间不容发,生死须臾。
  用百宝囊中的药散敷上创口,再割袍袂裹伤,一切皆在静悄悄中进行。
  他是那么沉静、有耐心、能忍受痛楚,这是他闯道六年依然活着的凭藉。
  城墙上方,女墙的一处垛口,徐徐伸出一个人的半个脑袋,全神贯注用目光向下搜索。
  他看到了,不加理会。
  最外侧的一栋房屋瓦脊上,有一个蠕动着的黑影。
  大概那些人等得不耐烦,准备入屋搜索寻找他的尸体了,这些人都是胆小鬼。
  天太黑,邪剑修罗声威四播,黑夜中修罗刀的威力增加十倍,谁又敢充好汉呢?
  他慢慢地担起右袖,谢谢天!不,该谢谢他自己的皮护臂套,两枚蜂尾针斜贯入皮套的刀插内,被飞刀的刀身所阻挡而折向,贯穿力消失大半,所以仍留在套上,又硬又冷,弹性极佳。
  测量部位,这两枚针正射心房要害,另一枚射稍上方取左胸,认位之准,令人心惊胆跳。
  “这贱女人好狠毒!”他心中暗暗咒骂。
  前面传出轻微的声息,有人登上瓦面潜降天井。
  “今晚外面接应的人,绝对不少于八个人。”他心中暗暗嘀咕,定下神留心附近的声息。
  他不能出去,割开的胸肌一动创口就会大量流血,怎能与高手拼死?
  而且,他身上没带着兵刃。
  他躲的地方很不错,屋后至城根还有三十余步距离,蔓生着杂草荆棘,他蹲伏在草中,野草往内掩,即使光度再亮些,从城上往下看也难以发现他的形影。
  最着要的是,任何轻功已臻化境的高手,也不能突然从十余步外像闪电般快速纵近向他突袭。
  前来拨草寻踪的人,在两丈外便可被他的修罗刀击中;他目前的景况,咬牙忍痛运可用的劲道发射修罗刀,仅可及两丈左右。
  如非必要,他不准备用修罗刀,以免创口迸裂被人缠住送掉老命。他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躲得稳稳地,老天爷保佑不要让这些人把他搜出来。
  只要天一亮,这些家伙一定会溜之大吉的。
  屋内找不到他的尸体,必定引起一阵慌乱,说不定主事的人以为他已经逃掉,不早早逃离现场才是怪事。
  终于,他听到屋内有声响,甚至可看到墙缝泄出的灯光,这些家伙已在屋内明目张胆亮灯搜索了。
  接着,有人搜城根,有人搜对街的河岸,有人匆匆从他隐伏处的左方经过奔向城根,相距不足一丈,对方竟然忽略了他隐伏的短草区,却去搜城根附近高与人齐的丛草杂树。
  来人全是穿了夜行衣,以黑巾蒙面的人,不但看不出面貌,也看不清身材轮廓,天太黑,而这些人的行动又太快速了。
  久久,城根方向有人往回搜,开始以房屋为中心汇聚。两个黑影一左一右,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探索而行,不时以剑拨动可疑的丛草。
  看方向路线,他的隐伏处正位于右面那人的进路上,毫无疑问他一定难逃被发现的恶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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