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云中岳 Yun Zhongyue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0年2010年10月20日)
幻影情刀
  作者:云中岳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一章
  小快船有规律地划动,船吃水浅,协同圆熟,每一浆皆沉静、有力、规律。
  船轻捷地划,浊流光涌湖面,顺风顺流向北疾驶。
  这里是淮府城西面的管家湖,本地称为南湖或西湖。自从三十年前(永乐十三年),将漕河改入管家湖,新开清江浦航道之后,这座湖便成为漕河(运河)的航道了。
  江南今年丰收,大队漕船连夜不断,将江南物资,乘秋汛期拼命往京师远,一队队平底漕船,形成三四里长的船队。
  后面更跟随着许多民船,大大小小连樯接船,极为壮观。
  这艘三将小快船并没跟着船队走,因此行动轻快自由,河面其他船只零星放单的并不多。
  午后不久,船驶入板闸镇的淮钞码头。
  板闸镇距府城十余里,往昔控水板闸已改建为古闸。再往北,就是山阳县与清河县交界的地境了。南来北往的货船,必须在这里缴税、验货,发单。
  客船与自由民船则在清江浦镇办理出入境查验。这艘淮安区行驶的小型民船,不可能驶入淮河出清浦横渡黄河,向北规定只能到清江浦镇,在板闸镇停泊是正常现象,不会引人注意。
  但当小船内的人上了码头,就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了。
  三男一女衣着华丽气概凡,任何人瞥上一眼,也知道是爷字号的人物。男的人才一表,四十上下年纪极具威严。女的徐娘半老,风姿依然动人,小蛮腰间所悬的长剑装饰华丽夺目,不是饰剑,而是可用来格斗杀人的凶器,沉甸甸地份量不轻,可能重量约在三斤左右。
  女人使用三斤重的剑,真需要有男人的臂力!七尺大汉如果能将两斤重的剑伸举片刻,便已有备有做英雄条件了,不至一剑劈出,剑反而把人带动跌倒。
  所使用的兵刃多一两或少一两,平时是无关宏旨的,但在某一重要关头,是致命的生死分野。
  这女人剑如此沉重,至少在外表与气势上,可能给予对手相当沉重心理威胁,也可表明她在格斗攻对手时,以力胜气势必定极为凌厉。
  不是途径此地偶或歇息的旅客,有两位中年男女在码头迎接她们,六个人谈笑自若,消失在后街。
  全镇共有三条街几条巷,行踪瞒不了有心人。
  街边那家小酒坊中,一位年轻食客一直就透过敞开的窗口留意这些人的举动。
  当他看到迎接的两男女出现时,剑眉锁在一起了。
  “这两个杂碎与这几个外地人有何勾当?”他一面小饮一口酒,一面喃喃自语。
  邻桌三位食客都是孔武有力的大汉,也目击四男女登岸,大眼中也涌现疑惑的光芒,甚至略带惊容,可知必定认识这三男一女旅客,至少也知道这些人来历,因此神色有变化。
  板闸镇是十分复杂的市镇,所以设了规模甚大的钞关。
  钞关本身有执行“查验榷锐”等等处所,拥有可观的权力与执行能力,税丁就上百名之多。各署处的人员数量也不少,本身就是十分复杂的机构。人才济济,也有牛鬼蛇神充斥其间。
  而供役的各种差役,有六成以上是征调自附近各城镇的居民连膳食皆需自行负责。
  这些折算徭役的百姓丢下自己的田地生计,义务服役两月,苦不堪言,但无法逃避。家中如果有五个男丁,自十八岁至六十岁,那么,一年的役期是十个有,只顺派一个人供役十个月便可抵销,不必每个人前往应役两月。
  派至钞关供役,可就是十分幸运了,至少工作轻松些,派杂役不至于受苦,派税丁甚至可以赚快。
  而派至沿河各城镇做纤夫的人,可就灾情惨重。不论是漕船或官船,皆需由地方供给纤夫,甚至地方权势人士也可以要求派纤夫帮助纤挽船只。以往中型船只需纤夫二十至五十名。后来清河县知县李信圭到任,体恤民困,奏请朝迁减除,而后减至每船五名,民困大舒。
  纤夫南起府南的黄浦,北迄清江浦,通常为期两三天,因此行李食物皆放在船上。如果恰好碰上大风,船不需纤挽,船乘风远扬,把纤夫丢在岸上。
  那些没良心的船主并不在地头把纤夫的行李食物留下,径自驶离溜之大吉,纤夫的行李食物没收,可把那些义务出役的纤夫害惨了,有冤无处诉。
  官府不用花一文钱,淮安府在这府境两百里左右的漕河旁,每天征用民众一两千名供役,百姓叫苦连天。
  不仅是淮安府如此,整条漕河自杭州至京师,沿河数千里的城乡市镇都是如此,无一例外。不论朝代,不分秋冬春夏、世世代代,漕河两岸的府州各地百姓,就是这样过日子的。
  后来的满清皇朝,康熙乾隆两帝,分别六次下江南,龙船御舟三四百艘,每船需纤夫百人以上,每十里设一纤站。想想看,数千里运河,到底动用了多少百姓供役?那光简直令人难以想像,也令人做噩梦。
  数千里运河两岸,聚集了数百万蚂蚁。
  有些地方官为了讨好皇帝,纤夫用上了漂亮的女人担任。
  不仅是运河两岸百姓受苦,天下各了州县,家有五名男丁的庄户,必须有一个人常年替官府服役,衣食一概自理,自修桥补路至替县太爷司候茶水,都是无尝的劳役。
  连捕房的捕役也有一半是征用的,缴交住宿费,还得自掏腰包,日子难过,如不为非作歹、谁活得下去?
  所以打官司的人连捕快的草鞋费,也得原告被告负责偿付,在公堂挨板子,也得付受刑费,一切花费皆需打官司的人负责,因为官府不花钱养执行公务的人,所以俗语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有了委屈,宁可自行了断。
  这家酒坊是钞关那些应役的人经常聚集喝两杯解愁的地方,而这些人大半是被有钱人雇请代役的苦哈哈,品流复杂,暗隐龙蛇。
  这些人受雇应役,本身就是不三不四的浪人,办事最会拆烂投机取巧,经常偷懒溜出自找快活,反正承办的也不是什么好事,敷衍了事谁也懒得认真,因此即使是工作时间,这里也经常有偷懒人出入。
  这两桌食客果然都是钞关的役夫,丢下正事不管,溜到酒坊买醉快活。
  “嘿!老张。”年轻人突然向邻桌的大汉打招呼:“似乎,你认识那四位仁兄仁姐?”
  三大汉一个比一个雄壮,骡悍之气外露,尤其是那位叫老张的大汉,肩阔腰围,怪眼精光闪烁,外型泼野,一看便知不是好路数。
  年轻人正好相反,剑眉虎目,五官端正,身材并汪魁梧,浑身呈现修长柔和的线条,大概手上仅有百十斤力道,不是打架的好材料,二十来岁年纪,外表没有慑人的气势,虽则说话故意摆出粗野味,却吓不了人。
  “没错,认识。”老张爱理不理,不屑地撇撇嘴,将一粒龙牙豆丢进嘴。
  撇嘴并非冲年轻人而撇的,而是撇那四位仁兄仁姐。
  “那是什么人呀?”
  “少管闲事!”老张瞪了年轻人一眼:“你们这些本地上蛋,怎知道外地的事?说出来你也不懂。如果懂,你会吓破胆。”
  “有这么严重?”
  “比你所想象的更严重。”
  “老张,我不信。”
  “小彭,你最好是相信。”大汉老张冷冷一笑:“天下凶残恶毒的人中、以三残四毒五妖魔最为可怕。刚才那四位仁兄仁姐个就是一毒一妖魔在内。小彭,你在钞关出役两年多,也许听说过一些横先天下,神憎鬼厌的江湖枭霸,应该庆幸不曾遇上这些人,今后最好永远不与这妖魔怪碰头。”
  “他们不会与我这种小差役为难吧?”小彭用似问非问不介意的口吻说。
  “很难说,老弟。”老张摇摇头:“俗语说:闭门家路人坐,祸从天上来。人活在世间,天知道在无意中,会碰上哪些不测之祸?
  死于意外非命的人多得很呢!说不定那一天冲了太岁。恰好碰上这些妖魔鬼怪凶性大发,想躲都躲不掉。”
  “老张,你不怕?”
  “我?我有什么好怕的?”老张叹了一口气:“我出了事,目下扮蛇鼠暂且在贵地钻个窟躲灾避祸,不强出头管闲事,祸不会落在我头上。”
  “很难说,张老哥。”小彭学老张说话的口吻腔调,唯妙唯肖:“你说的,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又道是: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呵呵!……敬你一碗酒。张老酒,张老哥。”
  一阵大笑,双方隔桌敬一碗酒。
  小彭叫彭刚、河西岸王六里的老槐庄彭家的子弟。老槐庄地属清河县,由于地近板闸镇、该庄的人分配在板闸镇供役,他被派在钞关的查验署打杂。
  他家中有五位位男丁,每年该摊派十个月役期,因此他自然而然地成为长期役。总不能让老爹和兄长分别来出役两个月轮番应卯呀!
  他已经混了两年多,家里田地不需耕作,干脆一直混到底,反正他家属于小康农户,田地也不多,用不着他下田耕作,居然混得十分得意。
  钞关的公爷们,对这有境不错而又愿意服长期役的年轻子弟的确感到头疼,一个个全成了混日子的泼棍,倚老买老做事敷衍塞责,大事不犯小事不断,因此只要求这些人每天卯便大吉大利,其他的事不找他们经办,过一天算一天,让他们胡混了事,懒加以管束。
  彭刚已是二十岁的青年,在钞关大事不犯,小事不断,与地方上的泼皮混得不错。但他的表现并不出色,打打架踊跃得很,一旦情势闹大.就溜之大吉,因此始终没受到重视、不能成为领导性的人物。
  当然,谁也不知道底细,反正一僻乡的庄稼子弟在钞关出役,本身就没有地位。
  在板闸镇,知道他彭刚是老几的人没有几个,丝毫不引人注意。他的表现也不值得人们注意,平平凡凡,对任何人都无害。
  每天他进衙门应卯,之后便溜出钞关悠哉到处乱逛,有时和泼皮们鬼混,有远至府城游荡,来回二十余里不当一回事。
  离开小酒坊,他在街前街后走了几圈,与一些泼皮鬼混许久,注意力放在后街的一大家宅,那四位仁兄仁姐就落脚在这家曹家宅内。
  傍晚时分,他踏上回老槐庄的小径。
  老槐庄的彭老太爷彭弘,论财势,他还排不上名,仅是清河县南乡的小地主,百十亩田地只能自耕自足,够温饱已经不错了。
  但这表面上的象征,骨子里他却是疏财仗义的爷字号人物。
  他妻子据就是南京亿万富豪的千金,这位五十岁的“彭家奶奶”,在儿孙身上可舍得花钱,要什么有什么,府城买不到的,就请人前往南京购买、可是,管教可就严得很,三儿两女加上三个孙儿女,绝对不许在本地欺负乡中的子弟,谁不听大棍子狠揍。
  彭刚是老二,是唯一敢和老娘顶嘴的人、也是没出息,二十三岁的大男人居然不想成家,而且愿意长期出役鬼混,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了,三天两天住家里跑,花起钱来,像流水。本乡的亲友们,经常可以看到在府城招朋引类。在板闸镇钞关反少见到他踪影。
  老槐庄距镇十余里,中间隔了一座柳林村。
  柳林村有好几位佣有上千亩好地大地主,有些家的长工健仆数量可观,那就难免经常仗势欺人。
  接近村口的大柳林,一群年轻小伙子,精力过剩在柳林玩占地为王游戏,好好松松筋骨,以便晚膳时多吃几个大饼锅头。
  彭刚脚下轻快,一头撞入风暴中心。
  夕阳西下,林中有点幽暗。三个高大魁梧的小伙子被后面的人追太急,满脸流汗,视界也因之不良,奔牛似的从林右冲出小径出小径,发觉有人已刹不住脚步,最先那位小伙子凶猛地撞出,避无可避。
  他手急跟快,千钧一发中扭身一把扣住小伙子的左膀,旋扭,把小伙子旋了半圈反往回送,几乎把随后跟出的另一位小伙子拉翻了。
  那几乎是不可能酌事,凶猛的冲力怎么可能猛然调头?
  “好哇!李大柱子,你们你揍啊!他娘的!好,我把你们都摆平在这里凉快凉快。”他先发制人,捋衣掳袖大呼大叫亮拳头。
  不能让小伙子对被突然扭转调头的事起疑,这是普通人决难办到的事。
  李大柱子与同伴相撞而过,吓出一身冷汗,惊魂未定,便听清他在身后大吼大叫,立即忘了为何反而与同伴擦撞的原因,斜冲出丈外。
  “我……我并非有意撞你这混蛋的。”李大柱子转身惶然后退,口气软弱:“你他娘的像个鬼一样突然出现,不要过来……
  大牛,何必呢!”
  他的小名叫大牛,在本乡真蛮得像牛,好在他从不向体弱的同伴放泼,有名的力大如牛。
  两位同伴已冲入林对面;扭头一看清是他,回扑抢救李大柱子的勇气消失了。
  “快跑!大柱子。”一名同伴大声叫道:“让曾家的门神整治他。”
  追赶的人将到,有六七名男女。
  李大柱子像风飞跑.避免两面受敌。
  粗壮如门神的身影冲出林,大眼瞪小眼对上了。
  “好哇!这次一定要你爬不起来。”门神似的大汉怪交,火辣辣冲上巨手疾伸。
  “我也有此同感。”他兴高采烈迎上,双盘手崩开对手伸来的巨灵大手,扭身一腿扫在对方的左胯上,其声沉闷力道不轻。
  门神似的大汉仅震得退了两碎步,切入掌如开山巨斧,落在他的左肩,也把他劈得马步下沉半尺。
  一搭上手,就是一阵狂风骤雨式的疯狂狠斗.你给我半斤,我还你八两、一记回一记,记记沉重落实,看谁先禁受不起打击,看谁能先击中对方的要害,掌拳着肉的暴响似连珠,人影进退盘旋快速无比,紧缠不舍放手狂攻,看谁能支撑到最后。
  另六名子弟四男二女,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
  两位小姑娘也十五六芳华,健康活泼五官清秀,但身材却像竹竿,曲线还没出现,举动仍带稚气。
  六个人在四周大叫大嚷,兴奋地替门神助威。
  门神的身材比彭刚粗壮,而且高出半个头,粗略膊大拳头,举动并不蠢笨,虽在体型上占了绝对优势,却无法急占上风。
  “大牛,加我一个,你敢不敢?”那位留了两根大辫子,有一双慧黠明眸的少女,终于大不耐烦大叫,磨拳擦掌准备加入了。
  “撕破衣衫不赔。”他一拳把门神震退两岁,扔头向少女流里流气怪叫。
  “你可恶!”少女脸红红怒叫,冲出飞跃而起,双脚前踹,比男人更泼野,身法灵活可圈可点。
  他扭身挫马步,伸手捞托少女的腿弯,动作更为灵活,出手果然存心不良。
  一声娇笑,柳腰一扭,身形前倾扭转,双手一抄兜头便抱。
  玉腿没捞住,脑袋反而受到攻击,他不得不先求自保,向下挫得更低、从斜刺里窜走,一蹦丈余。
  迎面是一位少年,看到他举起大拳头窜来,吓了一跳,急急闪躲让出去路。
  他哈哈大笑,撒腿飞奔。
  来往皆需经过柳林,与该村的子弟打打闹闹不伤和气,该村的子弟一比一还真没有人奈何得了他。
  他在本乡人心目中,就是这种只有几斤蛮力、人并不虾的半纨绔子弟,通常对任何人无害的年轻人。
  晚膳毕,内厅掌起灯,爷俩在灯下品茗,其他的人皆不在场。
  彭弘半百出头,身材修伟不现老态,穿了一袭村夫的青直衫,仍掩不住豪壮的气势。
  “儿子,怎么可能冲为父来的?”彭弘笑吟吟地说:“三残四毒五妖魔算什么东西?他们如果知道为父住在这里,会像受惊的老鼠般、一口气窜出百里外,呵呵!你未免抬举他们了。”
  “来了五六个呢!爹,不得不防。”彭刚可不敢掉以轻心,保持警觉:“他们总不会是来板闸镇找淮安三霸的三霸,话家常串门子穷开心吧?阴司秀才曹超凡,消息灵通手面广而且阴毒,说不定他得到些什么风声,打听出爹是早年的霹雳火,这会影响他的霸业,所以召来妖魔怪清除障碍呢!”
  “呵呵!你是替阴司秀才打算吗?”彭弘大笑:“可知你的思路仍然短窄。尚缺磨练。”
  “那他们……”
  “很可能是冲县城的霸剑天罡来的。”
  彭弘用肯定的口吻说:“霸剑天罡做了三十年白道之雄,退隐息影三年,余威仍在,回家仍然替李知县做义务保镖。当年他闯荡南北,专替官良吏保镖不计报酬,邪魔外道把他恨得牙痒痒地,不知道有多少黑道凶枭死在他的七星剑下。他替李知县义务保镖。我委实替李知县担心,树大招风,不是好兆头。”
  “爹的意思……”
  “李知县的确是好官。”
  “难得的青天大老爷。”彭刚呼出一口长气:“咱们清河县的人,欠他的太多太多了。”
  “所以,你要暗中跟去。”彭弘一字一吐极为郑重。
  “是的,爹。”彭刚也郑重地回话。
  “不能有所闪失。”彭弘像在提警告。
  “是的,唯该儿是问。”
  “要小心处理,不能留下难善后的事物。”
  “孩子就赶回去,牢牢地盯信你们。”
  “好的,喝完茶孩儿就动身。”
  清河县的县城甚小,市面没有城北里余的清江浦镇繁荣。
  清河的知县大人在清江浦镇的权威有限,各方驻镇的大员不断施压要人要物,征调的单位都大有来头任何事也不许知县插手过问,欠缺魄力的知县,应付往来官员的需索,已是焦头烂额,剩下处理县政的精力有限。
  现任的县太爷信圭,是干得最有声有色的名震天下大清官。
  他向朝廷争取、将应役的纤夫额减除了十之九八,对过往的大员概不应酬。
  对驻镇的各部会单位,决不超额多派半个人手。
  对征调的役夫,全县由于征役额高,极力向朝廷争取减免因欠人手而废耕的田赋,减免浮征额三分之二。
  最脍炙人口的政绩,是与淮安卫的官兵向朝廷打官司,争回卫军所霸占的民田。
  那时,淮安卫毗邻的民田被侵占的有数干亩之多,卫军将之列为卫田,又要田主代缴赋锐,整整侵占了六十年,田主也代缴了六十年的田赋,有冤无处诉,官司打上朝廷。轰动天下。
  县太爷的任期是四年,可连任一次。这位李知县已连了五任,前后二十年,打破知县留任的记录。
  县民包括淮安府的仕绅,皆联名上京向皇帝请求留任,可知所受爱戴程度。
  他是洪熙元年到任的,正统元年冬,摆任郸州知州,结果县民上京伏阙乞留,颁圣旨以知州留任原县理知县事,以知州代任知县署事极为罕见,目下他的官品是知州,而且是湖广郸州的知州,却留在清河县,署行知县的职务。
  二十年来,在政教、抚恤、贩济、讼狱、疏民困、治河……
  政绩万民同钦,廉政教化裴然可观。自淮安至通州常州,漕河两岸受惠的百姓,对他的受戴程度甚至比清河县民更高些。沿河的州县,减免的征役额最少也在三千名之多。
  在清河县,犯罪率逐年下降、这两三年来临监狱中冷清清,连淮安府城恶少豪强,也不敢到清河县犯案撒野。这些人不是怕他,而是尊敬他。
  仇恨他的人也不少,至少府城南与清河县交界的淮安卫,那些骄兵悍将们,就把他恨骨髓,眼睁睁被争走千余亩地,在卫城外闹事横行的余丁,也被一一捉住法办,怎能不恨他?
  怕惹犯怒而不敢犯案牟利的豪强,当然也恨他。
  有不少人愿意义务保护他,暗中留意不寻常的征候。
  彭弘父子也是暗中留意不寻常的人。
  坏的官吏有人恨,好的官吏也有人恨,这就是现实人生,每个人对利害的看法都不同。
  牛鬼蛇神如果在清河犯下大案,更是严重的问题,比李知县的安全更严重,有心人容许这种严重问题发生。
  彭刚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混得有眉有目,不但地方上的变化征候看得真切,而且对江湖不陌生,板曾镇有江湖朋友来来往往,他的见识越来越成熟。
  这就是他在钞关供长期役的原因在、可与江湖道保持接触,从中汲取经验与见识,预作日后进入江湖的准备。按他的家世,他大可花些钱请人代役的。
  二更天,他便赶回板闸镇。
  妖魔鬼怪的船仍在,人却不住在船上,这种小船也不宜男女挤在狭窄的小舱内住宿。
  他心中有数,有某些人正在地有所行动,某种阴谋正在进行他希望不要在清河附近发生事故。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要来的,终须会来。
  半夜,他在阴司秀才曹超凡的大宅进出,来无影去无踪,一动一静之间,宛若幽灵幻影,哪像一个粗野打架的村夫?
  板闸镇县城还有十余里.名义上地属山阳县,在这里落脚的妖魔鬼怪,到清洒县城秘密活动,既方便又安全,往来半小时辰足矣够矣!县城出了事故,通常不会到板闸镇追查事主。
  妖魔们如果纠集臭味相投的同道,为个人的仇恨找霸剑天罡寻仇,那不关他的事,仇恨结算最为平常的,事不关己,这种闲事少管为妙。
  但如果牵涉到李知县的安危,那就是他的事了。即使没有他老爹授意,他也会毫不迟疑伸手。
  年轻人血气方刚,伸手管闲事不算坏德行,可以称之为富有正义感,天下事天下人管。
  这世间如果人人自扫门前雪,人人独善其身,人人怕事见死不救,这世间未免太冷酷无情,一点也不可爱,那会成为何种世代?
  他老爹十八岁便在外行走,一鸣惊人名动江湖,亦正亦邪性如烈火,敢作敢当有如拼命三郎。
  江湖的牛鬼蛇神提起霹雳火彭弘,一个个气得暴跳如雷,也怕得要死,在江湖邀游二十五年,退隐十年依然声威犹在。
  他老爹曾经说过,三残四毒五妖魔,如果知道霹雳火住在这里,将会像受惊的老鼠一般,一口气窜出百里外。
  他老爹的话也许有点夸大,宝刀未老的心态溢于百表,但据他所知,他老爹的名号的确仍具有震慑江湖的威力与撼人心魄的气势。
  如果他外出邀游闯荡,亮出乃父的名号,肯定可以震撼江湖,一出面便名动天下。
  状元老爹绝教不出状元儿子,他如果以霹雳火的儿子身分扬名立万,处境很可能极为恶劣。
  想砸掉他老爹那块霹雳火金字招牌的人多得很,他撑得住来自各方的压力吗?
  因此,他连乃那威震武林的天雷掌,也放弃深参研的努力,揉合他老娘传授他的璞玉掌,另辟蹊径,参悟出另一种颇为奇奥的掌功,戏称为大天龙掌,内心就不愿藉乃父的余荫在江湖扬名立万。
  只要这些妖魔鬼怪不进入清河县境有所图谋,他不打算出面干预,板闸镇属山阳而非清河。
  经过两年混日观察,他知道某种事介入的程度该有多深,该有些什么忌讳,江湖经验他已有不少累积。不至于鲁莽妄动。
  野兽有所谓生存活动范围,人也有。对生存生活范围的维护是一种本能,可能容忍某些危险性不大的外力存在,超过压力的限度就会采取行动。
  对范围以外的活动,通常是不加理会的,即使知道具有潜在的危险性,也很少直接超出范围外采取干预行动。
  他在等,等情势的变化,等这些人采取进一步的行动,看行动是否会对他产生威胁。
  先后又来了两艘船,载来了一些男女,打扮不三不四,先后进入曹家大宅。
  除了曹家的人以外,住进在宅的客人很少外出走动,曹家的人则进出频繁相当忙碌。
  两天,三天,毫无动静,似乎来客并非在地有所图谋,深居简出,令人莫测高深。
  曹家大宅房舍众多,曹二霸本身就是淮安的地头蛇,名头响亮的豪霸级大爷,家中少不了豢养一些打手豪奴替主人办事,没有实力那能称豪霸?
  家中住了一二十位宾客,外人根本不可能发现异象。
  这天近午时分,通向府城的大官道,这五位衣着华丽的男女,携有行囊乘坐淮车行的骡车,车声辚辚驶入镇口,驶入广陵老店的停车场。
  五位男女旅客是落店的。板闸镇是钞关所在地,经常有客货船稽留,住的旅客以水客为主,从陆路来的旅客甚少在镇中留宿,可以前往清江浦落店,陆路旅客没有在此地逗留的必要。
  彭刚就在对街的食店午膳,觉得这五位旅客颇不寻常,凭经验更知道这些人是武林豪客,邀游天下历练或者闯道的英雄人物。
  他暗中留了心,猜想必与曹家的宾客有关,至于为何没有曹家的人出面接待,就令人无从捉摸了。
  他与店中的伙计的交情,没有人介意他在店中出入。
  客店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可以了解江湖动静,车船店脚衙本来就是可能列为江湖人士。
  心中一动,匆匆会账向广陵老店走。
  不是落店的时光,店堂的店伙显得懒洋洋,天气炎热,一个个提不起劲。
  有旅客落店,几个店精神一振,店堂立即显得生气勃勃,财神爷上门啦!
  掌柜的正在流水簿上记载旅客落店的资料,没留意进来的彭刚往柜尾一靠,即使看到了也不在意。
  一名大汉与掌柜打交道,展开五张路引让掌柜的登记,表示旅客的身分完全无误,放行的证明完全正确合法,证件齐全。
  但掌柜的向那位年轻俊秀的主人瞥了一眼,想说话却又改变主意不再过问。
  主人的身份是女的,却穿了体面的袭青衫。
  女主人穿男人的衣衫,店家心中明白不足为奇。这位扮书生的女主人俊秀绝伦,当然不是真正的男人.最好不必多事加以盘问,以免引起误会。
  两名大汉健壮魁梧,骠悍之气外露,显然不是好路数,盘问很可能引起是非。
  另两性女的,一是仆妇打扮的中年女人,与梳双髻丫头的十五六岁的侍女,两女的衣裙都是绸制上品。
  柜台甚长,彭刚远在柜尾,不便接近避免引入怀疑,所以并不知道旅客流水簿登记的内容。
  但她一眼便已看出,这位俊秀的小书生的假货,女汾男装掩不住女性的抚媚,忍不住流露出笑意。
  他的装扮倒有七八分像店伙计,那一袭粗青布掇表明了穷汉身份,本来就是服徭役的百姓,有身分的人不会被派服役。
  只有那些家中有读书中举的人,才能免除徭役,即使是亿万富豪,也不能免役,只能雇人代役。
  中举包括州县试的秀才,和乡(府)试的举人,以及会试的进士,虽则都不是官,但已经可以免徭役了。
  这是皇朝优待所谓士人的恩惠,只有士人才配称缙绅仕绅,亿万富豪是没有地位的,一个穷秀才就可以成为地方名流。
  这一笑几乎笑坏了,假书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幸好,那双一泓秋水似的明眸中,狠瞪的眼神里,没有流露出敌意,倒有三分得意与俏皮。
  也许,是他的气质风标与众不同现,在所有的店伙中,他的人才极为出众,有如鹤立鸡群。
  人与人之间,初次见面的第一印象极为重要。一旦看某人不顺眼,而后便很难改变看法。
  这位假书生对他没产生坏印象,也许女扮男装心中有鬼,被人看穿觉得心虚,也感到有趣,而且流露的笑意没带有邪味。
  那位小侍女表现得可就不友好啦!远远地狠瞪着他,举起小拳头晃动了几下示威,意思表示要惩戒他。大概认为他是店伙,对顾客缺乏尊重。
  那位中年仆妇,用冷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脸上毫无表情。
  无需过一步观察调查,他泰然自若离去。
  在另两家客栈,他发现一些不三不四的旅客。
  似乎可疑的人越来越多,这座小镇竟然成为各路英雄,有志一同前赶集的聚会处。
  申牌左右,他动身前往清河县城。
  清河县城并不复杂,复杂的地方是北门外的清江浦镇。
  往来的船只皆停泊在清辽浦,准备驶出大清口过黄河,船只都必须在情江浦停泊。
  百余年前黄河夺堆,漕河先流入从洪泽湖流出的淮河战道,从大清口入黄河。
  一百年后,两河都在洪水后改道折向,淮河改在小清口入黄河,漕河的清江浦不受影响,始终保持繁荣。
  总之,县城的人,不欢迎清江浦镇的外地人涌入县城惹是招非,因此县城一直保持高度的警觉,防范清江浦的外客入城闹事。
  所以,有意入城闹事的,在板闸镇落脚而不在清江浦镇投宿,以免引起注意,两地相距十余里,武朋友脚程快,不当一回事。
  当然,县城不可能禁止镇上旅客入城游览,寻访淮阴侯韩信的遗迹,其实淮阴故城经过千余所沧桑,时废时改,迁涉不定。
  目下的清河县建自宋代,名义上就是淮阴故县,但事实上淮阴故城早就不再存在,放遗址在县东南六攻里的甘罗城南,而且可信度不高,在清河县找淮阴侯韩信的遗迹,简直开玩笑。
  在府城北郊,还可以凭吊韩侯钓台与漂母祠。
  申牌末,他出现在西大街的楚州酒坊。
  衔西百十步,便是本城大爷级人物,霸剑天罡张怀恩的张家大宅。
  霸剑天罡吃了多年的公门板,一度曾经被委任兼巡检从九品起码官,是名实相符的白道英雄。
  白道英雄与狭义英雄是两码子事,虽刚两者走得很接近界限难以分清,但本质上同中有异。最大的差异是:白道英雄不能违法玩法。
  这位老英雄年近花甲,已经退体好几年,宝剑依然犀利,声威犹在。
  申牌末上酒坊,是早了一点,但酒坊本来就招待酒鬼为主,酒鬼上酒坊是不论时间早晚的,店堂中就有二三十个酒客,什么人都有。
  他是有名的酒将,本来就以混世者的面目露脸,有几个混世者是不喝酒的?有酒才能称兄道弟。
  邻桌有三个粗豪的酒将,桌上摆了一小坛徐沛高梁。一小坛是十斤,足以醉倒三条大牯牛。
  这种徐沛高梁一锅头,喝一口像是喝了一口火,自喉入胃,所经处真有如火流所经,酒量普通的人,喝一口就会脸红脖子粗。
  显然都是外地人,说话带有山东济南腔,都是年在四十上下,气大声粗,拳头上可以站人的货色,真没有几个人敢招惹他们。
  酒坊只卖一些下酒的菜肴,不供应大鱼大肉煎炒炖煮。
  “本地人没错。”他盯着对方邪笑,举碗表示敬意。喝了一大口酒:“混得并不怎么如意却是不假,因为没能搭上任何一条线。喂!你们干什么的?”
  “从山东来,去游江南花花世界。”大汉也举示意。喝了半碗酒:“腰缠十万贯,乘船下扬州。咱们这种粗壮大汉,哪有骑鹤的命?一千头鹤、也载不动我这两百斤的身材。
  “说得也是,你老兄壮得像一头牯牛,只有大鹏鸟才能载你下扬州。”
  两人隔着桌,用大嗓门穷叫嚷,吸引了所有食客的注意。
  有两桌的酒客似乎特别留心他两人的举动,虽则他们表面的神情显得并不介意。
  “你们淮安府也属于江南吧?”大汉说。
  “外行。”他大声说:“淮古代固然是徐扬之域,但目下是大河之南而非江之南。”
  “唔!确是在大河之南。喂!你是本地人,贵地叫山阳县和淮阴县,阴阳都有了,怎么一回事?”
  “从前这条河是淮河,淮河南岸的城市,当然叫淮阴啦!”
  “山阳,山之阳是……”
  “是北,与江河相反。”
  “你们有个济阳县,没错吧?”
  “这……没错,他娘的!什么南北阴阳,到底是怎么分的?山与水正好相反……”
  “你如果到了有山有水的地方,不就明白了?”
  他的目光落在壁角的一桌,那位独酌的酒客,正扭头向他这一面注视:“不论春夏秋冬,太阳都在天的南边。山的南面当日照所以叫阳;江河的南边被山几树林所挡住,而北面受阳光面多,所以江河多,所以江河的北面叫阳。大牯牛,你的同伴阴阳双怪,一定比我解释得更明白……”
  “好小子!你是冲咱们而来的。你走得了?”大汉跳起来,枪出伸手便抓。
  他撒腿便跑,一窜便出了店门。大汉伸出抓他的手,突然僵住了。
  另两名大汉踢凳而起,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却不敢抢出,也僵住了。
  他在店外止步转身,颇饶兴趣地向店堂瞧。
  壁角食桌的那位食客,出现在大汉身侧,伸出白嫩的手,扣住了大汉的后颈,难怪大汉必僵不敢移动,伸出抓人的手也收不回来,张口瞪眼却叫不出声音,惊恐的神情令人怜悯同情。是一位蛋极为清秀俊逸的年轻人,可能喝了一两杯酒,脸庞一片艳红,神情似笑非笑,身材中等、穿一袭宽大的青薄袍。
  通常双层的长衫称为袍,单层的称为衫。大热天,谁能穿袍?
  但这种有如隐士穿的宽大长衫,在民间仍有些人称为袍。虽则是单层的,但由于宽大而似乎用料太多,自然而然地被误称为袍。而且也不是真正的纯青色,略淡些,与读书士子所穿的青衫,色彩与型式皆有所不同,因此不能看成青衫或青袍,应该称为宽长衫。
  年轻俊逸才貌出众的人,穿这种长衫显得更为出色,增加几分温文的风果,但也显得弱不禁风。
  这位年轻人一点也不温文,更非弱不禁风。
  大汉那巨熊般的身材高出一头,但在那白嫩的小手的扣抓下,成了被小鬼制住的金刚,指甲扣入肉中,想必十分疼痛,更加一分劲,很可能像鹰爪扣死了小鸡。
  投鼠忌器,大汉的两同伴不敢挺匕首扑上抢救。
  “阴阳双怪在何处?”年轻人用僵硬的惯嗓门问:“阁下,你最好不要撒谎。”
  “你……你要干什么?”大汉惊恐地问。
  “我要找阴阳双怪提警告,”年轻人说道:“你不想说是不是?”
  大汉脸色扭曲泛青,双脚拒绝支撑沉重的身躯,双膝下挫,浑身在痉挛,快要跪下啦!
  “我说,我……”大汉快要崩溃了。
  “在何处藏匿?”
  “在……在在……”
  左右两大汉互相一打眼色,终于凶猛地挥匕首扑上了,也许想替同伴解困,也许想阻止同们招供,双匕一左一右吐出,迅捷无比行致命的贴身攻击,攻向年轻人的左右胁肋要害。
  年轻人将大汉向前一推、双掌一分。已接近至三尺的两大汉突然不进反退。被一股无形的掌轻震得倒飞而起,分别撞倒了两张食桌,摔倒在丈外挣扎难起。
  店堂大乱,酒客纷纷惶然走避有人向门外飞逃,狼奔豕突。
  门外的彭刚一怔,被年轻人神奇的掌力吓了一跳。出掌的速度并不快,也没看出事先已功行双掌,既听不到轻气进爆破风声,也看不出用劲发掌的气势,就这么轻描淡写,信手双掌一分拍出,两个身躯粗壮沉重的大汉,竟然在三尺外倒飞摔出丈外,委实今行家心中懔懔。
  像这种不需运气行功聚力发出,随随便便信手一挥,便可产生如此惊人的威力,苦练半甲子先天真气的内家高手,不见得能臻此境界。
  酒客专门蜂涌而出,从他身侧疾奔而过。
  他的注意力投在年轻人身上,也不需对狂奔出门的酒客分心,等到发觉意外,情势已失去控制。
  他的用意在制造小纠纷.以便引起县城的有心人提高警觉。
  无意引起大纠纷,目的达到便心满意足,他该立即脱离现场,不必等候结果。
  霸剑天罡是清河的地头神,该知道城里所发生的意外变故。
  腰胁与背脊一震,他知道不妙了。
  两个不起眼的酒客,在经过他身旁时突起发难。
  四处重要穴道被制,制他的人是高手中的高手,高手中的高手应该不会暗算人,但这两位仁兄却卑鄙地暗算他。尤其是在大庭广众间暗算,得手最为容易。
  他想有所举动,但已来不及了。两个人先重新拍了他一掌,挟了就走,后脑立即被震得昏昏糊糊。
  他最后所听到的,是年轻人愤怒的咒骂:“鼠辈卑鄙!”
  街上行人甚多,三转两转便消失在人群里。
第二章
  酉牌初正之间,城门即将关闭,进出城门的人,西门南门的人并不多。
  几名扮成村夫的大汉,抬着他乘乱出了西门。跟在后面负责掩护的人,没发现有可疑的人跟踪。
  跟踪的高手,是不可能让猎物发现的。
  这些跟踪高手武功也许不怎么样,武功已臻化境的人,并不一定能成为跟踪的高手,因为跟踪是十分乏味的工作。
  把彭刚放在大麦箩抬出城的人,共有四名之多,扮成唯吵唯肖的村夫,两人抬箩,前后各有一人警戒,以为足以防止可疑的人跟踪。
  一阵好走,消失在西乡的一座小农庄内。
  天黑后不久,在外活动的人陆续返回。
  有人不会返回,已可肯定是失踪,或者已经落在某些人手中了,因此而引起相当的紧张,警戒加强了三倍.严防获得口供的人找来。
  小农庄的十余栋访舍,任何方向皆可接近,想严加戒备、需要甚多人手。但占据小农庄的人并不多,总人数不超过二十人、因此仅能在住处布下警戒网,不可能监视整座小农庄。
  主宅的后厅灯火通明,主人正式定下心处理俘虏。
  俘虏共有四名,彭刚是其中之一。
  他不但穴道被制,而且被牛筋索五花大绑得牢牢地,由两名大汉挟持着,往堂下一丢。
  他已经完全清醒了,而且被打得头青面肿,显然已经受到虐待,被初期间口供的人揍得昏天黑地。
  被打掺了的人躺在地上哼哼哈哈是正常现象。他与三位难友全都虚脱困顿哼哼哈哈呻吟哀叫。
  在被拉入厅口时,他便看清了厅中的的景况。
  堂上主审的是一男一女,都是年过半百的人。
  男的面目阴沉,生了一张三角脸,鹰目高颧,留了小八字胡,脸色带青,似乎不怎么健康。
  女的也脸色阴森,长了一张马脸,花帕包头,穿了两截紫底,白色云雷花边劲装,佩剑宝光四射,剑靶镶有红绿白三色宝石。
  左右座共有三男一女,都是四十岁上下,颇有气概的壮年人,都穿了劲装。
  堂下两侧,共有十名大汉。
  四个人管制俘虏,六大汉则在左右跃然欲动,随时准备应付意外,严防俘虏有其他反抗的举动。
  这些人是何来路,谜底即将揭晓。
  第一个被拖至堂不的俘虏,是一个扮成水夫的中年人,显然被揍得丢了半条命,双脚已无法站立,五官仍有血迹,只能发出痛苦的呻吟。
  “启禀长上。”押俘的大汉向堂上恭敬地禀告:“这人咬定是清江浦码头脚夫,一问三不知。身材壮全孔武有力,但没有练过内家的迹象。”
  “那么,他不可能是神手周的眼线密探了。”堂上男的主人,嗓音尖锐带有鬼气。
  半躺在堂下的彭刚,心中一跳。
  神手周,是本县的捕头,在淮安府名号响亮,过往的江湖牛鬼蛇神,真不敢在清河县犯案。
  清江浦镇布有绵密的侦查网、罪犯最好不要在此地露面做买卖。
  捕房直接由县丞指挥办案。
  这些人的目标如果不是神手周,那就是冲县丞大人而来。
  县丞的长官是知县大人,那就与李知县扯上了关系,县丞出了事故,知县大人责无旁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回长上的话。”大汉用不肯定的语气说:“很难说,神手周是个精明士练的鹰爪,他所用的眼线,通常间接指挥,眼线不会与他直接联系。这个人的口供杂乱无章,很难作正确的判断。”
  “那就毙了。”长上阴森森地说:“宁可错杀一百,不可让半个鹰爪碍手。”
  “是的,长上。”大汉尔身回答:“人已经弄来了,放了必定影响咱们的活动。”
  “明天把他埋了。”
  “遵命。”大汉提下,拖了俘虏出厅走了。
  一名大汉拖了彭刚上前,行礼毕,将彭刚的发结揪住向上拉,让他的脸转向堂上,以便长上察看。
  “这个人招出是清江浦码头混混,叫彭方。”大汉向长上禀告:“他发现咱们的船抵埠,而且认识长上,因此在酒坊透露长上的底细,已经将消息传给过往的江湖同道。长上是否再严加讯问?小的伺候他。”
  “一个码头混混,竟然认识我们?”长上颇感诧异、脸色更阴森了。
  “这是他说的。”大汉说:“由于他透露长上的踪迹,引起一个武功极为可怕的年轻人,现身找上了陈老七几个人,酒坊起了暴乱。陈老七三个人失踪,很可能落在那个年轻人的党羽手中了。”
  “唔!得好好问问。”
  女的离座哼了一声,向堂下走。
  “我来问,我用九阴搜脉对付他。”中年女人一面往下走一面说、右手不住五指伸屈不定,可知己开始功行右手,要用绝学施展九阴搜脉问口供。
  彭刚眼神略动,被捆牢的双手也略动。
  五花大绑是死绑,上起脖子下迄背捆的双手。
  这种专用为捆人的牛筋索其实不是牛筋,而是牛腋的软皮硝制成半透明状,乾燥时坚韧富强性,可作弓弦,钻洞机转绳,稍浸水便伸张、然后乾燥收缩,愈勒愈紧,时间稍久,双臂废定了,根本不可能移动。
  所有的人,包括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大汉,也没看到他的手腕有移动的现象。
  会柔骨功或软骨功的人,不难自行解脱。
  但加制了经脉或穴道,任何奇功也运不起来。
  中年女人到了他身旁,嘿嘿阴笑伸手作势抓合了两次示威。
  “即使你现在要招,也得等老娘在你身上,施展了九阴搜脉绝技之后。”
  中年女人的怪眼中。涌现得意的狞笑:“铁打的人,也禁爱不起九阴搜脉的折磨,每一条经脉都会收缩浑身冰冷,全身扭曲不成人形。小辈,好好准备承受吧!可不要中途死掉了。”
  “他娘的!”他突然提高嗓音,似乎像是回光返照:“你这个阴怪,似乎觉得折磨我很好玩呢?”
  “该死的小辈……”阴怪大骂,手向下伸。
  砰然一声巨震,虚掩的厅门被人踢天了,踱入一个穿了灰黄色紧身衣,浑身曲线玲珑,头上戴了可笑夸张狐形面具,剑系的背上,两胁皆系有百宝囊的怪物,当门而立,先发出一阵吱吱怪交。
  所有的人皆怔往了,有些人脸上变色。
  阴怪的手停止下伸,警觉地手按上了剑靶。
  “飞狐!”堂上的中年人阳怪,急向堂下怪叫:“狐狸,你不要欺人太甚,像缠身的冤鬼死缠不休,你就不知道得意浓时便好收吗?”
  “好收?”飞狐的怪调充满嘲弄味:“开玩笑!你欠我一笔重债,在你们阴阳双怪没还清之前,我是你们永久的债主。讨债必须勤快,决不可让债务人逃避赖债。好不容易打听出你们柱这条路上来,纠集了大群爪牙,要做某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然得到起来讨债啦!你们干些什么勾当与我无关,我只有单纯的要求:讨债,不管你们是否愿意。”
  两名大汉乘飞狐大声嚷嚷的好机,猛地左右齐上,四条粗胳膊一伸,四只巨爪一抄,仿佛有二十只大铁钩,一聚一分,保证可以将体型小两号的飞狐撕烂、甚至可以把狐皮剥下来。
  “不可……”阴怪情急大喝阻。
  来不及了,飞狐双掌左右一分,信手拍出,远在四尺外的左右两大汉,狂叫一声倒飞而起,砰匍两声大震,背部飞撞在墙壁上,反弹倒地挣扎难起。
  半躺在地下的彭刚恍然,是酒坊那位假书生。
  这次他看清了,假书生并不需先行运动,而是谈笑间暗中已凝聚先天真气,任何时候皆可出手行雷霆一击,如非练气已臻化境,决难修至运功不着痕迹境界。
  按年纪与经验估计,这是已修了半甲子以上火候的前辈高手,才能有此超凡的造诣。
  而这位扮成狐狸绰号叫飞狐的假书生。年方弱冠已无疑问。
  怎么可能获得如此惊世的成就?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听说过飞狐这号人物,确是一位女的,出道不足三载,一露面便号称飞狐,名列新一代的天下七狐之一,是一个极为任性,非正非邪的女怪人。
  狐狸称妖由来有自,以狐为绰号,不论是自取或人职的身份代表,本身就是具有妖气。
  至于立身行事如何,都会被认为是妖。
  被称为妖魔鬼怪的人,决不是如路数。
  飞狐在江湖闯荡将近三年,从不自认是正道人士,反正被她涉入的事,不论好坏,她都会任性而为,武功之高,连那些老一辈的高手名宿也心惊胆跳。
  阴阳双怪就是老一代的高手前辈,江湖声威令江湖朋友闻名色变,绰号称怪,可知必定不是好路数,一些代表性的黑白道与侠义名宿,恨之刺骨却又无奈他们何。
  两人是一双饼头,旦夕皆厮守在一起,对付仇敌通常联手合击,两个人可发挥三五个高手的威力,合作联手极为圆熟,那些重视个人英雄的高手名宿、还真没有几个人对付得了他们。
  飞狐这轻描淡写的两掌,把其他他蠢然欲动的大汉们镇住了,已经冲至半途的四名大汉,急急后退惊然而惊,连挺兵刃相搏的勇气也消失了。
  两老怪的口气,显而易见对小辈飞狐怀有深深的戒心,属下被击倒,竟不敢冒火地冲上讨公道。
  债主通常讨人嫌令人害怕,两怪就缺乏向债主应付挑战的胆气。
  “谁想动兵刃。后果自负。”飞狐瞥了两侧已撤出刀剑的人说,夷然无惧的大踏步入厅。
  除了阴阳双怪,以及挣扎难起的两大汉之外,厅中仍有十一名男女。尤其是地们稍次的三男一女四个中年人,显然武功仅比双怪稍差。
  一比十三,飞狐的勇气委实可嘉,也表示她艺高人胆大,不在乎对方人多势众。
  阴阳双怪没下令,没有人挺兵刃冲上阻拦。
  “该死的小女人,你真以为吃定我们了?”阳怪色厉内荏,强忍拔剑的冲动。
  “那是一定的。”飞狐傲然地说。
  “你……
  “我这个债权人,与你们阴阳双怪两个债务人,三度相逢结算,结果你们狼狈而遁,赖债逃之夭夭。这次,我准备用天狐刀,对付赖债逃走的人,除非你们不再逃走,拼剑拼拳掌周旋到底。不然……”
  “老夫有抵债的人。”阳怪咬牙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也许真的老了,只好认老服输,另请年轻人和你结算,债务转移。”
  “人命债是不能抵不能挡的,你知道,不需要我一个晚辈提醒你。”
  “你少给我胡说八道。”阴怪插嘴:“去年咱们阴阳双怪杀的几个江湖混混,根本与你无关,你多管闲事,咱们根本不欠
  “正相反,那些混混本来是和我打交道的,他们人还没到齐,你公母俩一头撞进他们的住处,他们不听你们的,你们就杀他们杀鸡儆猴。我那时住在隔邻的客院,晚到了一步。
  你两个都是老一辈的高手名宿,不要做出没有担当的卑劣勾当当赖债。你们厚着脸皮不承认债务。我并不介意,反正我认为债该由你们负。天下间赖债的人多的是,你们阴阳双怪仅是其中的两个,不足为奇。”
  “哼!”
  “阴怪,你不要哼。”
  飞狐直逼近至丈五左右,拔剑戒备:“你我我种人,其实并不重视债务。有些人瞥了某个人一眼,很可能被捅上一刀丢掉老命、能理直气壮提出债务,已经够识理了。我知道你们不断网罗羽翼壮大自己,人数越来越多,我如果不积极进行追讨,日后将越来越难讨得到了。喂!你们请来抵债挡债的人呢?到底是哪一位年轻后辈呀!”
  厅门传出一声轻咳,香风中人欲醉。
  飞狐泰然扭头回顾,眼神一动。
  由于戴了狐头面具,她脸上的神色变化不会暴露。
  三个女人,一主两婢。
  “窈窕淑女。”飞狐仍保持怪怪的腔调:“果然年轻漂亮。
  是同一代的江湖新秀。好啊!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果然风华绝代的淑女。你替阴阳怪担负抵债,咱们正好亲近亲近。”
  领先当门俏立的年轻女郎,的确像风华绝代的淑女,月白罗衣八褶裙,三丫髫用珠衣环绾住,明眸皓齿粉面桃腮。瓜子面庞显得灵秀活泼,小蛮腰所悬的佩剑也是月白色的装饰。
  两个侍女稍小些,年约十三余,眉目如画,各佩了一把华丽的匕首。
  窈窕淑女乔窈窕。这两年来声誉如旭日初升,名列新一代的武林四女杰之首,在江湖邀游故意抛头露面,舍得花钱。
  即使她不是有意惹是招非,她就有了结算是非的藉口,也因此而名气越来越大。
  “你就是飞狐?幸会幸会。”
  窈窕淑女的柔柔嗓音十分悦耳,嫣然一笑,七分俏甜三分矜持:“何不除下面具,让小妹一瞻余姐的风果?我相信余姐是仙女似的小姐,而非难辨面目的千面狐。”
  “与仇敌相见,我就是如此面目。你替阴阳双怪挑冤担债,也就是我的仇敌。除非你拒绝承担他们债务、不然就注定了在目下敌对的情势下相见。我不是淑女小姐。当然不是千面狐。”
  飞狐这次不再大意轻敌,拉开马步双手开始徐徐有节拍地挥动:“小妹,为敌为友,看你的了。”
  “余姐,你让我为难。”
  “为何?”
  “两位老前辈要在此地,杀掉清河县的知县李信圭,以报复两年前他们的几位亲友.被李知县送上法场的仇恨。等他们办完事,再让他们和你了断债务。我已经答应帮助他们,今晚不能让你找他们了断。事后,我不会过问你们的事,请你走,日后再亲近,如何?”
  彭刚心中一跳,不幸的事故终于发生了。
  可是,他大感诧异。
  光临板闸镇的人,有一毒一妖魔,以及不少爪牙,显然在清河县有所图谋。怎么几天之内,竟然各路牛鬼蛇神在这里大集合?
  难道说,两路人马是同路人?
  也许真的双方是不期而聚,怎么这样巧?”
  他一个人,实在难以兼顾呢!
  总之,这些人都不是好路数。
  即使不是为了李知县而来,在这里所进行的勾当一定见不得天日。
  “你在强人所难,淑女。”飞狐断然拒绝:“这两个老怪行踪诡秘,这几年来在各地绑架勒索,甚至暗中杀人抢劫,得手便远走高飞潜出千里外,表示与他们无关。我追踪他们经年,总是赶慢一稍纵即逝,好还容易找到他们了,岂能冲你的金面放弃讨债?”
  “你非放弃不可。”窈窕女坚持己见,口气坚决,脸上可爱的笑容消失,代这而起的是冷森。
  淑女们一旦发起威来,淑女的形象便消失了,成为握有很大权势的贵妇公主,甚至像是据有生死大权的女皇,令人惶恐悚悸胆颤心惊。
  “办不到。”飞孤的语气更为坚决,虽然看不到她孤形面具内的表情,想必也是义正词严一脸冷肃。应该有与对方相同的威严面孔。
  “这可是你自找的。”窈窕淑女冷冷地说。
  “我飞狐在天下闯荡,所行所事都是自找,用不着你提醒我。
  世间每一个懂人事的成年人,所做的任何事都需要自己负责。”
  “也得付出代价。”
  “一点也不错。”
  一声剑吟,窈窕淑女沉静地拔剑,剑身晶亮如一泓秋水,想必打磨得相常勤快。
  飞狐也冷静地拔剑,剑的品质也不差,剑身窄锋尖锐利,是轻灵的以技巧胜锐剑。
  她绰号称飞狐,以轻功见称,使用的剑不能太重,以免影响轻功的发挥。
  缺点是不能硬对硬架,防守时失去制造反击的优势。
  窈窕淑女的剑稍宽稍重,很可能重四到六两,是二十四两左右的剑。
  这种男性使用的剑由女性使用,已可看出攻击的精神必定颇为旺盛,三五下把对手击溃,以免浪费精力。
  双方一亮剑,便已看出气势的优劣各有长处。
  “你我都是江湖新秀,在这种情势下相见,非常遗憾。”飞狐剑诀一引,亮剑蓄势待发。
  “你可以一走了之。”窈窕淑女开始移位期进。
  “不可能。”飞狐说得斩钉截铁。
  “我也不会让步。”
  “彼此彼此。”
  “那就各行其是。”
  “各尽所能维护彼此的利益。”
  一声娇叱,窈窕淑女招发乱洒星罗,剑气陡然进发,有如天风降临,激喷出凌厉的激光雷电,无畏地行猛烈的主攻。
  果然,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压倒性的强攻,每洒出的一颗星,皆是长驱直入的凌厉攻击。
  一口气洒出七颗星,在侧方的人,则可看到七道电光而不是星,一剑连一剑连续进射,剑气激得满厅气流激荡,异啸绵绵震耳,满厅风雨灯火摇摇。
  飞狐连换五次方位,反击了三剑,在对方猛烈的凌厉攻击下。
  游走移位的身法飘忽如魅,甚至能乘虚反击三剑,无形中消减了对手相当程度的锐气。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可见的是,双方皆没全力以赴、都在使用试探性的策略周旋,表面的猛烈气势并不真实,真正实力的发挥时机未至。
  一旦抓住好机,致命一击可能石破天惊。这种有所保留的表面假象,必定会随情势的变易而爆发雷霆一击。
  一照面之下,已可看出双方的实力颇为相当,这种情势能保持多久,局面无法估计以后的演变,可能瞬息间变易,也可能拖上两个时辰。
  这种情势对飞狐不利,她只有一个人,任何一个人加入,皆可能引发剧变。
  淑女的两位侍女,总算没有插手的意图,远在一旁作壁上观,不时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低声分析情势,并不担心主人的安危。
  事实上表面的情势,淑女是主宰局面的一方,气势如虹,不需侍女担心。
  阴阳双怪是成名的高手名宿,从淑女第一招的凌厉攻势中,所表现的强烈压力,也感到暗暗心惊,年轻人的旺盛威力,决不是老奸巨猾的老前辈禁受得起的,仅那股激烈的彻骨剑气,也让他俩悚然而惊。
  其他几名男女,几乎同时悚然向外退,避免被波及,激烈吞吐的电虹,很可能突然激烈变换方向,首当其冲的人必定遭殃。
  退得最远的人,自然是武功差劲的。
  阴阳双怪是主脑人物,不至于害怕得远退至壁根。
  包括彭刚在内的三个俘虏,半躺在堂下,全都受了酷刑虚弱难起,想走避也力不从心。
  还没获得口供,俘虏不能牺牲掉。
  彭刚的身躯,突然挣扎移动。
  阳怪不假思索地举步,向俘虏走去。
  激斗的双方似乎心元旁鹜,其实暗中留意各方的动静。
  飞狐势孤力单,有如身处重围,因此特别留心变化,提防其他的人突然加入。
  有人移动,立即引起她的反弹。
  剑光突然折向,向阳怪激射。
  阳怪已到了彭刚身旁,正想俯身将人拖走,剑光狂射,老怪大吃一惊,剑本来已握在手中,来势太急,不假思索本能地一剑挥出封架时来的电虹。
  飞狐的剑不想和老怪的剑正面接触,猛然折向外引,身形仍然健进切入,一脚斜踢中老怪的左肋,快得不可恩议,大名鼎鼎的阳怪,竟然躲不过这切入的一脚,可知飞狐的切入身法是如何惊人了。
  “哎……”阳怪厉叫,斜冲出丈外,反而挡住了跟踪追击的窈窕淑女,几乎撞上了。
  飞狐的剑光下掠,奇准地割断了彭赐颈背下的捆绳分结,双手虽然仍不能活动,但己不再影响脖子,等于是解除了勒喉的束缚,背捆的双臂已可左右挪动,臂上的捆圈瓦解,双臂甚至可能用弓腰缩臀收腿,而从下面移到前面来、移至身前的双手可以发生作用了。
  窈窕淑女到了,剑光如匹练。
  飞狐无暇再照顾另两名俘虏,身形倏然飞升、斜掠,从淑女的剑尖前逸走,半空中一剑拂出,以半寸之差,掠过淑女的左肩尖。
  “你该死!”窈窕淑女吃了一惊,间不容发地避过碎肩的危机,愤怒地左手虚空疾点,神奇的指劲破空,指向身形刚向下飘降的飞狐。
  远在丈外,她竟然以指功突袭。
  飞孤并不认为她用虚招吓人,早怀有强烈的戒心,身形飘降降,双足着地并不站起来。
  人仍向下挫,仿佛委地隐没,一眨眼便在侧方丈外幻现。
  狐形面具耸起的右耳,被指劲贯穿了一个寸大的破洞。
  “回敬你一把天孤刀!”飞孤愤怒地大叫,身形幻现声出手动。
  一道晶芒破空,先是直飞,在丈外改走弧形路线,而且开始飞旋,逐影追踪,速度惊人。
  天狐刀,是飞狐的威震武林独门暗器,其实是一种新月形的小小四寸飞刀,比柳叶刀更难驾驭,飞行的弧度也大些,是属于威胁性的暗器,击中人体的威力,比柳叶刀大得多,可以把创口扩大、钩裂。如果击中要害,当然是致命而非威胁的利器。
  窈窕淑女警觉心也高,还真不敢闪避,换三次方位,快得像是鬼魅幻形,总算摆脱了天狐刀的威胁。
  这时阴怪一剑切入,猛攻飞孤的右胁背,近身了,剑发狠招飞虹戏日。
  飞孤扭身左转,左手一伸。
  阴怪格斗的经验非常丰富,一剑走空便知道不妙,向侧扭转下挫,窜出丈外。
  裂帛声刺耳,阴怪的外裳被抓裂。
  大热天仅穿了外裳,外裳一破当堂出彩,已向下松弛的双乳脱颖而出,成了上空老妇,相当精彩,但可观性不高。
  天狐爪,飞狐的绝技之一,可以虚空钩抓,但发劲次数受到限制,真力耗损至巨。但近身搏击灵活诡奇,有如探以物。
  后生可畏;阴怪不知自量,一记十拿九稳的偷袭,当堂出彩失败得好惨,不服老的人就会有这种结果。
  窈窕淑女及时抡到一剑截出,阻止飞狐向阴怪补上一剑。
  铮一声清鸣,双剑第一次正面接触,速度太快,已无法改变用巧招。
  人影中分,剑气激散。
  厅门人影涌入,男男女女声势汹汹。
  谁也无暇分辨是敌是友,大厅的八盏照明悬灯,已毁了五盏,光度减弱视界朦胧,都面临紧张境界,本能地觉得突然出现的人,是敌非友,半夜出现那会有好事?立即引起惊慌暴乱。双怪的几个男女爪牙,以及窈窕淑女的两个侍女,不约而同上前堵截,刀剑齐举呐喊声震耳,立即传出震耳的金钱交鸣声,大厅成了混战场。
  “不许乱……”窈窕淑女脱出纠缠大叫。
  没有人听她的了,新到的两名中年人已凶猛地冲到,以行动作答复,剑起处风雷乍起。
  最后涌入的人,是在板闸镇广陵老店投宿的假书生,身后跟着仆妇和侍女,仍穿了一袭青衫,但加佩了剑,真像一位挂剑游学的俊秀书生。
  “抗拒的人严惩不贷。”假书生大喝,声不大,但字字震耳。
  耳膜受到强烈震撼。
  视觉不清,人人为了自保而全力施展,想听命停止势不可能,喝声没引起多少作用。
  假书生双手一张,口中念念有词,蓦地身形扭曲变异,大袖不住挥舞,衣袂飘扬。
  风生八步,淡雾飞涌,蓦地异声啾啾,阴火流动,然后风声入耳,隐雷殷殷。
  “妖术!”窈窕淑女急叫:“撤!”
  阴阳双怪发出撤走的警号,窜入幽暗的内堂。
  暴乱中,俘虏中的彭刚失了踪。另两名俘虏,昏迷不醒不知人间何世。
  大厅像成了地狱,阴风惨惨异声四起。
  飞狐也失了踪,暴乱中无法掌握阴阳双怪的去向。见机溜之大吉,不想和涌入的大批高手玩命,也可能对妖术有所顾忌,走为上策。
  片刻间,暴乱中止。
  反客为主,暴客成了主人,占据了厅堂,重新点亮所有灯火。
  原来的主人,不至于就此撤走,势将出面打交道,因为暴客并没追击撤走的人。
  暴客的总人数,超过三十大关。
  成为主人的有五个男女,假书生无疑是五男女中的首要司令人。
  已经派人在外高声传话,专等原来的主人出面打交道,明白表示不为已甚,对方必须出面善后。
  两个俘虏被释放、救醒。另一个被押入厢房待决的俘虏,也被带出来了。
  有两名俘虏,受到妥善的照料。
  第一个重新出现在厅口的,是怒容满脸的窈窕淑女。然后是阴阳又怪,阴怪已换了一身村妇装。
  “是你们?”阳怪看清堂上的五男女,脱口惊呼:“百毒天尊龙威,魔手无常凌厉,是你们来找我撒野,扮强盗夜袭。你他娘的混蛋!我阴阳双怪招惹了你们三残四毒五妖魔任何一个人?岂有此理。”
  百毒天尊龙威,是四毒之一。魔手无常凌厉,在五妖中排名第三。三残四毒五妖魔,是最近十二年来,江湖朋友畏如蛇蝎,把他们看成毒蛇猛兽,人见人怕,闻名变色的二十个凶暴残忍魔头。
  阴阳双怪虽然也是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凶枭,名头辈份也相当,但声威上仍然差了不少份量,哪敢招惹三残四毒五妖魔任何一个人?
  凶残恶毒的高手名宿之间,很少有真正的友谊存在,即使有时同恶相济,称兄道弟走在一起,一旦利害有了冲突,便会反脸成,不可能结合成凶魔集团,其中有些人甚至是生死对头。
  百毒天尊年届花甲,尖脑袋顶门光秃秃,脸色泛青,满脸皱纹,三角眼依然明亮,不时放射出锐利慑人的阴厉眼神。
  “你这群滥贷。”百毒天尊的嗓音尖锐刺耳,三角眼阴晴不定:“在县城内外鬼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闭着眼睛胡搞,误了咱们的大事。”
  “阁下,你……”
  “你弄走咱们两个人!”百毒天尊指指委顿在堂下的两俘虏:
  “而且把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
  “什么?你……你们的人?”阳怪大惊,这可麻烦大了。
  “事实俱在,幸好咱们早来了一步。如果没有本地的曹二爷相助,咱们的人肯定会不明不白,死在你的人手中,你怎么说?”
  本地的曹二爷,指批闸镇的阴司秀才曹超凡,淮安三霸的曹二霸,地方上的强龙。
  “老天爷!我怎知道是你们的人?他们犯了忌落在我的眼线手中,抵死不招没露底,你这两个人很英雄,英雄死得最快,活该。”
  “混蛋!”
  “这不能怪我。”阳怪苦笑:“捉错了,我道歉。你们打上门来,事先也不知会一声,一群人虎狼似的涌入,也未免太不上道吧?”
  “要不是你这里已经打打杀杀,咱们弄不清有何事故,不便痛下杀手,你这里铁定会摆平不少人。你阴阳双怪在小小的清河城鬼混,有何图谋?”
  “不关你的事。”阳怪悻悻地说。
  “你不说,很可能误了咱们的大事。”
  “阴阳双怪不会妨碍你们的事。”
  “是吗?你们已经打草惊蛇、增加咱们办事的困难,今天就几乎毒害了咱们两个人。
  哼!决不许再发生更严重的错误,所以……”
  “哼,所以什么?”
  “你们必须早离疆界,尽快远离是非地,北上南下,悉从尊便。”
  “什么?要赶咱们走?”阳怪大惊小怪。
  “你的听学没毛病,并不因为上了年纪而患上重听。你们如果不走……”
  “你要……”
  “咱们的事没办妥,决不离开。”阳怪态度转硬,虽然心中不安:“各办各的事,井水不犯河水,你无权赶咱们走,我相信我们决不会妨碍你的事。”
  “我们的事十分重要,事后可能轰动江湖,不能有任何差错,不允许有人妨碍咱们的行动。你们已经妨碍了我们,必须脱身事外。”
  “咱们的事也十分重要。”
  “狗屁!你们阴阳双怪,能搞出什么重要的事?别住你们的脸上贴金,哼!”百毒天尊的口气极为托大,阴阳双怪的声威本来就差一级。
  “咱们要掳走狗官李知县,带到外地剖腹挖心。成功了不但轰动江湖,而且震动官府,你说重不重要?哼!”阳怪终于汇漏了天机。
  堂上的五个男女相互打眼色,似乎颇感意外,随即交头接耳低声商量片刻,似已取得共识。
  “唔!似乎咱们双方的事,并没发生冲突。”百毒天尊是发言人,态度有了良好的转变:“而且有相辅相成的功效。阳怪,咱们似可联手合作。”
  “联手合作?”阳怪一怔:“你们……你们也志在李知县?”
  “不,咱们的目标,是浪得虚名的张老匹夫,霸剑天罡张怀恩。”
  “霸剑天罡?”阳怪更感诧异:“一个白道退休的老狗,也犯得着劳驾你们劳师动众?
  你百毒天尊在张家的水并里洒一把剧毒,他一家老小将死无孑余,你是不是存心开玩笑?这与咱们掳动李狗官有何关连?”
  “阳怪,可知你消息不灵通,白混了一辈子,一点见识也没有。”百毒天尊用嘲弄的口吻说:“百足之虫,则不僵;又道是虎死不倒威。张老匹夫艺臻化境,剑下无敌,老而弥怪。五十来岁正是内家的登峰造极期。他张家的子弟,每个男女都是剑术名家,家中防备森严,哪能混入他家中在水井放毒?”
  “那是你们的难题。”阳怪冷冷地说,摆明不关他局外人的事。
  “也是你的难题。”
  “这……”
  “张老匹夫会允许你掳动李狗官?百毒天尊冷笑:“李知县是个好官,是淮安府地境的司命保护神,在清河做了二十年县令,被尊称为万家生佛。霸剑天罡如果让你在清河作案。
  他有何面目面对清河的父老百姓?”
  “这……”阳怪脸色一变。
  就算李知县是人人皆曰可杀的贪官,身为地主的霸剑天罡,也不能让这位贪官出意外,以免脱不了嫌疑。何况霸剑天罡是名动天下的白道老英雄,家乡的县官被掳被杀,江湖朋友怎么说?那会影响他的声誉。更可能被人认为是他暗中主使子弟杀贪官,跳在黄河里也洗不脱嫌疑。
  “醒一醒吧!阁下。”百毒天尊放下钓饵:“不要做蠢事、那是白送死。如不先除去霸剑天罡,想掳走李狗官,不啻痴人说梦,你们决难平安离开清河县。”
  “想平安离开,并非不可能。”挟了尾粗头细无常棒的魔手无常凌厉接口:“先除掉霸剑天罡,或者杀人掳人同时进行,成功希望极浓,而且没有后患。阳怪,联手就可以保证成功。”
  “分头办事……”
  “不,分头办怎能密切配合?这是极为危险的事,稍有舛错双方都会失败。”百毒天尊以行家的口吻分析:“事权不一,也是失败之媒。能联合行动、可以发挥三倍功能。”
  “原则上在下同意联手。”阳怪吞下钓饵:“但不希望有主从之分。”
  “去你的!没有人要做霸主。各办各的事,只须讲究协同配合便可,而且进行时,双方的人不可能临时派人支授对方的行动。”
  “好,我同意联手。”阳怪断然应诺。
  “一言为定。”百毒天尊欣然说:“今后咱们将派人与诸位联系,彼此需从长计议,以保证行动成功,不许失败。老兄,保证你不会后悔。”
  “但愿如此。”阳怪也欣然说。
  双方的人,皆将注意力放在谈判上,谁也没留意通向后堂的甬道暗影中,隐伏着一个陌生人。
  当然并非全然陌生,至少阴阳双怪的人,认识这人是捉来的地方混混,而且知道这人叫彭方。
  俘虏彭方是如何失踪的,阴阳双怪的人还没时间查,一切变化太快太突然,谁也懒得理会俘虏的死活。想查也没有机会,与来客打交道还没结束呢!
  客人终于走了,带走了两个受了折磨的同伴。
  彭刚站在农庄前的树林前缘,目送百毒天尊三十余个男女去远,强忍着出面的冲动,对方的人数太多了,蚁多咬死象。
  心里感到恐慌,情势真不妙。这些人的目的,被他不幸料中。
  真的证实了,恐慌在所难免,对方人太多了,他一个人哪应付得了?
  回家请他老爹出面?岂不是现得他无能,没有处事能力?
  情势真的很恶劣,他无法控制变数。
  阴阳双怪志在李知县,人数比较少,双怪的武功也不算什么,那位窈窕淑女令人莫测高深,但他有把握应付裕如,这群人威胁不大。
  百毒天尊这批凶魔,可就难以应付了,共有三十余名高手男女,更有本地的龙蛇曹二霸相助,里应外合计计算霸剑天罡,几乎已经稳操胜算,以有备攻无备,一旦发起将无可克当。
  飞狐,可说是站在他一边的人,不需费心提防,而且飞孤曾经好意地替他削断捆绳。
  想起窈窕淑女给了他那一脚,他无名火起。这鬼女人貌美如花,武功惊世,竟然向一个半死的俘虏,毫无怜悯地加上一脚。
  取绰号为淑女,举动却像泼妇。
  “防患于末然。”他自然自语:“必须乘他们气候已成之前各个击破加以摧毁。如果等他们协议妥当展开行动,那就来不及了。对,防患于未然,必须抢先一步,迟恐不及。”
  他跳起来,重返小农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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