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云中岳 Yun Zhongyue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0年2010年10月20日)
草泽潜龙
  作者:云中岳
  神秘的外乡人
  王师北定日、相约后会时
  近乡情怯
  风雨满城
  儿时游伴
  还我本来
  祸隐机伏
  暖玉温香
  锲而不舍
  东来暴客、威逼色诱
  边荒走私、草原扬威
  心狠手辣、虎口争食
  所向无敌、神圣一诺
  殃及池鱼、神秘阴神
  郎心狼心、弄假成真
  能屈能伸大丈夫
  待机而动、逃出天罗地网
  猛虎出栏、有进无退
  南柯一梦、真相大白
  大勇若怯、因爱成仇
  争强斗法、各展奇谋
神秘的外乡人
  近午时分,韦家昌大踏步进入隘岭隘。
  这里是闽赣交界处,隘口建了关。以往,这里有汀州卫驻派的官兵把守。现在,仍然有
  兵把守,但已经不是大明皇朝穿鸳鸯战袄、一身火红的大明官兵、取代的是穿鸦青军服加夹
  袄背心的辫子兵大清兵。更换的时间很短;只是两年前的事。
  大明皇朝名义上还没有亡,事实上却亡了,两年前隆武帝死在福州,郑艺龙降清之后便
  亡了。虽则永历帝已经逃到粤西桂林苟延残喘,但已起不了作用,大明皇朝大运告终,结束
  了朱家皇朝三百年的天下。
  韦家昌是剃了头的,不剃头的人脑袋该已不在脖子上了,清兵进入闽赣,口号是:“留
  发不冒头,留棺不留屋。”
  闽省的大户人家,尊亲死了并不及时入土.停厝在家中等侯好日子下葬。也许要等三年
  五年,其至十年以上,大清兵最忌讳这种事,所以纵火焚烧家有停厝的房屋,这就是“留棺
  不留屋”口号的来由,雷厉风行,与剃发令同时下达,决不留情。
  韦家昌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因为他剃了头,他总觉得,剪一根猪尾巴并没有什么不妥,
  至少脑袋是保住了,他不是忠臣烈士,犯不着为了一条猪尾巴把脑袋丢掉。
  关口有官兵盘查,四名兵勇拦住了他。
  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他身材高大,足比这些兵勇高一个头、但他取下了遮阳帽,
  露出前额光光,剪了长及腰际的可笑猪尾巴的脑袋,哈腰欠身,从怀中掏出了发自江西赣州
  的回乡顺民证,乖乖地邀上等候吩咐。
  “走!走!”兵勇仅瞥了证件一眼,挥手赶入“包裹里有些什么?”
  当然,这些兵勇不是满清的八旗兵,而是不折不扣的汉人。说的话带有浓浓的赣南土
  腔.
  “破烂衣服有几件。”他说。开始解下背上的包裹:“快没有裤子穿啦!军爷!”
  “去去去!不用检查了。”军爷撵他走,看他穿的那一身破烂衣衫,就知道包裹内绝对
  找不出什么钱财来。
  “也好!”他笑笑,背回包裹,“看我这倒霉相没胃口是不是?军爷。人不可貌相,你
  走了眼啦!”
  他一面说,一面进了城关。
  这几个军爷的确走了眼,他包裹里没带有金银,但身上有,不但有金银,还有违禁品:
  衣内皮护腰中,有十二把六寸的回风柳叶小飞刀,几串开了锋的洪武制钱.
  当然。他早就知道这里检查不严、严的地方他得偷渡,免得出纰漏,
  大道在丛山峻岭中峋蜒。走上数十里不见人烟。虽说是大道,其实只是不通车马的山
  径.再往东走,情形已有点改变,不时可以看到一队队官兵巡逻,好在这些巡逻人员对真正
  的旅客并不在意,原来是搜山的兵勇。总之。这里比赣南的气氛要紧张得多。这两年地方本
  来盗贼如毛。但赣南秩序的恢复,要比闽西快些,打州城目前依然在戒严中,闹了两年饥
  荒,原来逃上山的人为饥饿所追,大多已经放下武器下山求食。但仍有不少人,依然拒绝剃
  发向满清皇朝效忠,拒绝做非我族类的满清顺民。
  半个时后后,古城寨在望。
  这是一处有百十户人家的山村,以往设有巡检司。目前仅设有兵站,接待过境的所谓剿
  勇剿匪地方军。往来闽赣的旅客,都以这里做为打尖的中途站。早些天,这里驻有四五
  百名官兵,现在仅留下几名留守人员,市面已恢复旧观,因为北面宁化、归化数百里山区中
  的所谓闽匪,已经瓦解冰消了。
  他踏进一家小店,进入窄小的店堂,解下包裹往脚下一放,拖过长凳落坐,向跟来的店
  伙笑笑说:“来两壶酒,几味下酒菜,到府城还有多远?”
  “四五十里,客官。”店伙一面清理桌面一面说
  “路上好走吗?”他信口问。
  “解禁了,还好。但山里面还是禁区,不久就可以过太平日子了。”
  店伙到堂后交待厨下备菜,店外先后又进来了两批食客。先来的是一老一少。风尘仆仆
  包裹很大。接着来的是三个中年挑夫,三副竹萝担停放在店门外,浑身散发着粗犷的气概。
  一老一少在他的邻座落坐,要店伙准备两味小菜一盆饭.老人家年约花甲,好像不太健
  康,脸色苍老姜黄,那根长不及尺的猪尾巴花白干枯,显然患了长期营养不良症。小的年约
  十三四,戴了孩儿帽,稚容已褪,换上了饱经忧患的世故面孔,经常眉心出现蹙痕,与年龄
  极不相称。这几十年来,天下大乱,遍地萑苻,天灾频繁,这一代的人。谁又没有饱经忧
  患?
  酒菜来了,他自斟自酌神色悠闲,似乎不急于赶路,与店中的食客狼吞虎咽完全不问。
  一老一少匆匆食毕。出店住街东走了。
  三个挑夫也在埋头进食不久,一名挑夫放下碗筷出店而去,片刻方重新入店回座。
  他悠闲地喝酒,但店中食客的动静,皆难逃过他的注意,虽则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放在
  酒食上。
  一个敞开胸衣的大汉,悄然出现在店堂,辫子盘头,浑身充满活力,那双大手又粗又
  壮,一看就知是孔武有力的壮汉。安份守己的人看了一定心惊胆跳的霸道人物
  壮汉看清了他的侧面脸型,若无其事地走近。
  “顾三爷,请坐。”店伙亲热地招呼,而已伸手拖出长凳。
  “你忙你的。”壮汉向店伙挥手示意,在韦家昌的上首坐下。
  韦家昌毫不介意提起酒壶斟酒。
  “老兄,我好像认识你.”壮汉抓住了他握酒壶的手,酒斟不出来了,精光闪烁的怪眼
  盯着他狞笑。
  “是吗?”他也盯着对方笑笑;”非常抱歉我这人善忘,记不起你老兄是老几了,你说
  我是准?”
  “反正我见过你”壮汉踢踢他的包裹“包裹里有些什么?”
  “哦!原来你老兄志在我这包裹。”他笑了:“你以为里面有些什么?”
  “我要看看。”壮汉狞笑“彭老鸦手下那几十个死党;三爷我大半从识。所以三爷我认
  识你。”
  店伙脸色大变,摇摇头退至角落叹气.
  彭老鸦,是八旗兵替这一带一位女英雄起的难听绰号,而地方上的人,却称之为彭娘
  娘,绰号叫冲天凤她是江西大明藩王永宁王世子妃,姓彭.三年前江西失陷,永宁王父子殉
  国彭妃率家将数十员潜匿汀州进入赣闽山区,一度占领洒州十余州县,兵力扩充至五六千、
  把长驱入闽的清兵打得焦头烂额。清兵恨死她了,把凤凰叫成了乌鸦。
  “那么,你老见也是彭老鸦的匪党了。”他脸上仍带着笑意。“至少以前是,对不
  对?”
  “胡说八道!”顾三爷变色吆喝。
  “难道不是?”他逼上一句。
  “三爷我已弃暗投明两年了。”顾三爷不再抵赖“目下替国朝效忠,访缉逃匪捉拿奸
  犯。你……”
  “我从江西来。”他截断对方的话:“巡视海禁执行情况。你很好。朝廷就要你们这种
  人至诚效忠。我问你,荣贝勒现在是不是移师驻节泉州了?不久前他应该驻节漳州的。”这
  段话是用标准官话说的,不容易听得懂。
  自从郑成功入海在烈屿整军之后。清廷颁行海禁,船不但不准出海,沿海三十里以内,
  百姓全部内迁,任何人进入海滨三十里之内,格杀勿论。大军日夕巡逻,雷厉风行。岸上不
  见百姓,海上没有船影,以至郑成功只能砍尽烈屿的树造船,无法获得陆上的接济支援。封
  锁之严,空前绝后,海禁直至郑成功移兵台湾,施琅降清攻占台湾之后,才宣布解禁,禁了
  三十多年。
  口气太大,顾三爷吓了一大跳,因为顾三爷听得懂官话。
  “啪!”一声响,他将一块嵌了一条金龙的玉牌丢在桌上金芒四射。
  “你认识本爵的信记吗?”他沉下脸问。
  他脸色一变,变得威严凌厉,虎目中冷电四射,气势迫人威风凛凛。
  顾三爷怎认得什么信记?脚一软,踢倒了长凳跪下了,脸色死灰。
  “你是怎么脆的?大胆!”他沉叱,声如乍雷。
  原来顾三爷下傻了,直挺挺的脆下打哆嗦,按满清人的脆法,是把人着成马,看成畜生
  一样的奴才,不但要求膝盖着地。而且头要俯伏双手要撑地、那些大小官吏,腰略弯马蹄袖
  就及地了。普通百姓见官,袖没有马蹄,那就得手撑地跪伏如羊;这种不把人当人看的大
  礼。整整折磨天下众生三百年,人的尊严扫地,奴性根深蒂固。
  顾三爷爬伏在地,浑身在发抖。
  “爵爷恕……恕罪……”顾三爷失魂般求饶。嘴巴几乎贴在地面上了。接着,开始崩
  角。
  崩角,脑袋必须叩地响得发声,而且未听招呼不得停止。有些人把额头叩头肿起老高,
  甚至会头破血流。要学到这一地步,真得花不少工夫,顾三爷显然学得并不怎么熟练,崩得
  时快时慢毫无节拍美感.
  韦家昌并不介意顾三爷是否叩得熟练,威严地说“你起来说话。告诉我,汀州府目前由
  谁主持剿抚?”
  “谢爵爷。”顾三爷再叩了三个头,惊恐卑怯地站起。弯腰垂首低头退在一旁发抖:
  “是……是王……王将军梦……梦煜。”
  “哦!”他脸色微变“他不是彭老鸦的八骁将之一吗?难怪,大概你也是王梦煜的得力
  臂膀了。!”
  “小的……不,奴才从前是跟随王将军的,投顺后升作旗长,后来改属前哨营,负责缉
  拿逃匪。”
  “很好,很好、你姓顾?”
  “奴才顾承恩。”
  “好像附近并投有多少兵马。”
  “回爵爷的话,彭老鸦已在十天前被擒获,余匪尽散,兵马都撤回府城了。大将军叶赫
  大人,已奉泉州荣贝勒爷手令,率领八旗兵马到漳州布防,汀州现交由王将军负责防务,兼
  理剿抚民政,地方已宣布解禁。”
  彭老鸦被擒获,韦家昌睑色又是一变.
  “很好,你走吧。”他挥手赶人“本爵奉命微服出巡,不许任何人打扰,走漏了半丝风
  声,本爵要砍你的头,你记住了没有?”
  “奴才记……得……”顾三爷颤抖着跪下了,叩头倒退,然后爬起弯着腰,倒退出店
  门,丧胆而逃。
  几位食客和店伙退得远远地,一个个脸无人色。
  “你们用不着怕我。”他向瑟缩在远处角落的人笑笑,泰然斟酒:“为人不做亏心事,
  半夜敲门心不惊,奉公守法的人,是用不着害怕的,是吗?”
  酒足饭饱,他给了店伙十两银子,出门扬长而去。
  山径在丛山中盘旋,前后数里不见人踪。他进入一座树林,打开包裹.包裹内不是破
  衣,而是质料甚佳的衣袍。
  当他重新出现在路中时,人已脱胎换骨,檀香珠瓜皮帽水湖绿长袍,薄底鹿皮快靴,袍
  掖在腰带上,佩了一把镶有红宝石织金螭龙图案的华丽匕首。破衣鞋埋掉了,所以包裹小了
  许多。提在手上不碍事。
  当然,脸型似乎也有了些少改变,因为原来有点乱的胡子修改成小八字胡,显得年轻而
  英俊,先前剽悍、威严的神色已一扫而空.
  刚回到路中,他把包裹往地下一放,微笑着注视着路对面的浓密树林,背着手似有所
  待。
  “出来谈谈好不好?”他泰然说,“在五里外的山腰,在下就知道你们在此地鬼鬼崇崇
  守候了,有何图谋,何不当面说个明白?”
  首先现身的那一老一少旅客,然后是两个村夫打扮的中年人,都是曾经在店中进食的旅
  客,外表没有显示出任何可疑的气质。
  四个人,两面堵住了.老年人手中是实心的紫竹杖,小后生手中有一把尺二长,狭锋薄
  刃,专用来行刺暗杀的匕首,晶芒闪烁寒气森森.
  两个中年人一持流星锥,一持银色三寸二宽护手软合金板带,长三尺六寸。
  “你这汉奸!”老人叹牙说:“你根本不是旗人,你只是旗人的走狗奴才.你用多少同
  胞的鲜血,换得了多高的爵位?”
  “你们是干什么的?”他问,脸上的微笑显出毫无惊意,目光却落在小后生手中光芒四
  射的匕首上,眼神微变:“要杀汉奸吗?老伯,你也剃了头,你也是汉奸。”
  “老夫不和你辩论无谓的事,只要你的命、”老人凶狠地说“要赶回报信的卖国贼走狗
  奴才顾承恩,已经躺在山沟里喂虫蚁,现在轮到你了.”
  “我们本来是追跟顾承恩的,他人多不易下手,你的出现,他离群奔向府城,准备向卖
  国贼罪魁祸首王梦煜报信,总算被我们毙了。”中年人挪动着流星锤说:“你总算帮了我们
  一次大忙。哼!想不到为了一条小鱼,却等到了你这条巨鲨,你认命吧。”
  “但愿你真的是旗人”小后生恶狠狠地说:“这条路迄今为止,除了往来的八旗兵之
  外,从来就没见过落单的旗人,可碰上你这个有地位的大人物了、”
  “原来你们是一些猎食的玩命者。”他懒得多说:“你们走吧,不要来惹我。”
  他从容迈步,但前面挡路的老人和中年人,一杖一带已严阵以待,毫无让路的意凡
  他毫不迟疑地向前迈进,脸色毫无异状,但眼神渐变,变得冷森森有加利簇般锐利。
  蓦地,他迈出的左脚方向转移,身形随之斜移下挫,右手一招,奇准地抓住了认后面悄
  然飞来,攻击后心的流星锤,身随势转,右后收左手前推,左手刁住了链猛地一带。
  “哎……”流星锤的主人惊叫,被拉倒凶猛地向前滑动,拖死狗似的急速贴地滑来。流
  星锤链扣在臂套上,仓卒间没有机会解开,变化太意外了。
  老人及时冲起抢救同伴,杖光临他的顶门。
  他信手一挥,流星锤脱手后飞,啪一声击中了竹杖,竹杖立折,老人惊得斜飘丈外,脸
  色大变.
  他一脚踏住了流星锤主人的背心,向冲来的小后生嘿嘿笑.
  “我认识你这把青霜匕”他说:“以前国贼严世藩手下刺客,刀客富凌风的暗杀利器,
  失踪百余年,今天居然落在你手中。你小小年纪,用这把凶器会招祸的、”
  “你果然不是满狗。”老人咬牙逼进说:“你知道青霜匕的来历,使用应敌的武技是中
  原武林家数,你这走狗!”
  咒骂声中,不顾同伴的死活,断竹杖发似惊电。点向他的胁肋要害,劲道极为猛烈。杖
  断了一半,所以近身了。
  他左手一拂,卟一声震偏了断竹杖,每一举手捉足,皆准确无比,经验之老到,委实不
  可思议.
  老人的断竹杖向外崩,还来不及变招,掌已光临,卟一声响,劈在老人的左颈根,如击
  败革。
  同一瞬间,小后生已无畏地冲进,晶虹排空而至,迅若暴雷。
  老人仰面便倒,韦家昌也腹背受敌,青霜匕在前,另一名中年人的银色带也从后面抽向
  背腰。
  他一声长啸,人化龙腾,突然向上跃升,半空中鱼龙反跃,,从中年人的顶门上空翻出
  三丈外轻功骇人听闻,两种兵刃落空。
  中年人大骇,收带转身准备扑击。可是,如中雷殛般僵住了。
  韦家昌提着包裹的背影,已经远出五六丈外,脚下如行云流水,沿山径冉冉而去,片刻
  间便消失在前面山坡的转角儿看身法脚步并不迅疾,但似是用缩地术就这样眨眼间便远出二
  三十丈外去了。
  “老天爷!这人会飞吗?”小后生骇然惊呼:“哪有这样快的轻功?“”
  老人脸色发青狼狈地挣扎而起,着到韦家昌正要消失的背影。
  “这是流光遁影绝顶轻功!”老人抽口凉气说:“也称玄门隐身术、如果他穿的水湖绿
  长袍是夹的,里面很可能是灰褐色,黑夜中目力佳的人,也不易看清他移动、诸位,咱们好
  险、”
  “杜叔,你老人家知道他的来历?”小后生惊问。
  “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是……”
  “虎将袁崇焕的参赞,天马行空韦传荣”
  “杜叔,不对。”小后生摇头。“袁兵部已死了十年;他的参赞到现在该已年登花甲
  了,这人……”
  “这……愚叔就不知道了。”老人苦笑。“反正愚叔只知道武林中,轻功能修至这种境
  界的高手,只有天马行空韦传荣一个人,他是玄门弟子,也许已修至长青境界了,这是极可
  能的事,”
  “杜叔,如果是他,我们请他把娘娘救出来,岂不甚好?”小后生欣然说“袁兵部镇守
  辽阳,满人畏之如虎,他在宁远击毙满酋努尔哈赤,满奴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韦传荣也该
  是抗清英雄,他应该……”
  “哼!他应该杀掉我们,幸好他不知道我们的身份。”老人冷笑“袁兵部功在大明,他
  的结局是遭到凌迟而死。如果他不死。大明的江山怎会垮台?你想得真妙,告诉你,这人如
  果真是行空天马,他恨朱家皇朝恐怕比恨满清更切,你还想在他身上打主意?快死了这条
  心。走吧,咱们去找凌云燕设法与粤东的人连络。”
  “杜叔,我希望试试。”小后生一面走一面说。
  汀州,丛山中的山城,山围住了城,城里面也有山。城北的卧龙山,向南伸出九条尾
  巴,所以又称九龙山,城墙就建在山颠上。
  走进城门,到处可以看到烽火留下的遗痕。有些街道还是瓦砾场,有些破败的房屋没有
  人居住。重建的工作进行得很慢,荒芜了的田地有一半还没复耕。市面商况仍未完全复苏,
  天一黑,街上就行人稀少,整条东大街商业区,看不到几盏门灯,这就是当时的府城景况。
  泉、漳军事行动吃紧,而闽赣边区所谓“匪患”已靖,大军已赶赴泉漳增援,所以此地
  已经没有正式的八旗兵。仅留下少数负责绥靖的旗人干部。因此事实上、汀州附近已取消禁
  令粉饰太平,地方百姓已对反抗失去兴趣,不得不接受大明皇朝已经覆没的事实。闹了两年
  饥荒,把反抗的意识消除净尽了.
  韦家昌以一个赣南富商前来熟悉了解市况的身份,住进了东大街的惠来客栈、隔壁,是
  新罗酒楼,进出这座酒楼的人大多数是满朝新贵,更有城东所谓“满城”的旗人光临。满城
  也就是往昔的汀州卫旧址,该卫的官兵已经烟消云散,被改建为满城形成本城的特别区,汉
  人严禁接近;满城有自己的官吏、兵马、警卫,完全以统治者的面目出现,被征召任劳役的
  汉人,就是满人的奴才。不过一般说来,在全国尚未完全统治稳固期间,怀柔政策是极为重
  要的,这些满州人还很少摆出主子面孔,征服者的气焰还不怎么嚣张,倒也相安无事。
  满清人把大明皇朝的政治制度,几乎完全承受下来。以人民迁涉来说,几乎原封不动保
  留下来,仅尺度略为放宽些而已。远道的人须有身份证明,侨寓也必须有原籍的迁移凭证。
  这些出门入必备的证件,韦家昌一一具备完整无缺,落店相当顺利。
  他穿得体面,气度雍容,人才出众,店伙对他当然刮目相看,该店本来就是本城的第一
  流旅舍。
  上房在右首的内院里,一连两进十余间上房,只住了四五位旅客。他住的是最后一间,
  说是要在此地逗留三五天,膳食由店中供给三餐,要求店伙少来打扰.
  一夜无事,他在城里走了一圄,到卧龙山一带览胜。午后不久,有人发现他出现在城西
  南角的宝珠门,消失在福寿坊一带的住宅区.
  第二天。有人看到他在东门外太平桥附近,打听到延平府道路的状况,显然他旅行的下
  一站、可能是延平府而不是下漳泉二府。到延平府应该是台理的,漳、泉目下情势混乱且是
  戒严区,管制很严,出入极为不便,经常会发生可怕的意外,丢掉脑袋平常得很。久经战
  乱,人命如蝼蚁,人的心肠都变得又冷又硬,杀死几个外乡人根本不当一回事,凶险可想而
  知。
  一连三天,终于有人找上他了。
  傍晚,新罗酒楼。
  楼上灯光明亮,二十余副座头几乎客满,食客都是体面的人、当然有不少本城权贵.
  他占了靠窗口的一副座头,邻桌共有七名食客,四位是本城的仕绅,三位是旗人。上首
  据坐的旗人约四十上下,大鼻子高颧骨,髭须稀稀落落,一双鹰目冷由四射,一双手又粗又
  大
  “蓝二爷,这件事包在我赫德身上。”上首的旗人,操着尚算清晰的官话说。“不过,
  还得从长计议。守备衙门不会有问题,问题是你们招请的工人,里面有没有逃匪混淆在内,
  万一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赫德大爷。”在首的篮二爷恭敬地说“这点请放心,决不会有逃匪窝藏在内的,那些
  人都是附近的村民,工头都是可靠的亲信。”。
  “不见得。”赫德大爷冷笑:“我握有可靠的证据,你那位冶金师什么焦阿虎,本身就
  是古邑银坑的盗矿贼首领……”
  “赫德大爷,只要不是作乱造反的匪徒。应该不会有问题的。”篮二爷迫不及待加以解
  释:“以往金银铜铁各矿都禁止开采,所以每一个挖矿的人,都算是矿贼,没有这些人,什
  么事都办不成啦!”
  “话虽然有理,但谁敢保证没有山贼混淆在内?”赫德大爷冷冷地说:“什么事都可以
  马虎,反贼决不饶恕,反正你们得自行负责。采矿近期不可能开禁,当然我会设法让你们开
  采,有关细节事项,明天再详谈好不好?”
  “好,好,一切听由大爷吩咐。”
  “那就好。”赫德大爷拈起酒杯,目光落在邻桌的韦家昌身上“这个是什么人?好像在
  用心听。”
  所有的入,皆转首向韦家昌注视。
  他神态悠闲,泰然自若放下筷,也向众人注视,大眼瞪小眼无所畏惧.
  “大爷,他是从江西来的旅客。”坐在下首的入低声说“过几天要去延平府。”
  “他的眼神傲慢得很,我不喜欢。”赫德大爷冷冷地说,“叫人把他赶走,他在偷听我
  们的事。”
  “好。鄙人这就派人赶他走。”坐在下首的人恭敬地说,抬头向远处角落一桌四个神气
  的中年人,拍手示意打招呼.然后向韦家昌一指,再做出撵人走的手势。
  四个中年人放下杯筷,推凳而起向韦家昌的食桌走近,两面一分,像四座金刚注视眼下
  的小鬼。
  “阁下,不要再喝了。”站在在首的中年人凶狠地瞪着他:“赶快走,还来得及、”
  韦家昌挺直了腰干,扫了四个人一眼,脸上笑容依旧,神情丝毫未变。
  “你是要赶我走?”他注视着刚才发话的人:“是谁的意思?”
  “不要问是谁的意思……”
  “有理由吗?”
  “没有,就是要你走。”
  “你老兄是……”
  “不必多问。”
  “如果在下不走……”
  “七爷我会把你弄到中营守备府,进去你就出不来了。还不走?”
  “你不要唬人了.”他笑笑:“中、左、右三营已经在半月前驰援漳州,这里只留下一
  位把总,两位外委,真正负责防汛的人。是中营副守备王梦煜。他知道自己不孚不望,所以
  不敢乱来,对不对?”
  “七爷我立即可以纠正你的错误,你这时想走也来不及了。”七爷老羞成怒伸手擒人。
  “劈啪!”耳光声震耳。
  “哎……”七爷掩颊狂叫,踉跄后退。
  另两人本能地两面一夹,快速地急扣韦家昌的双手,要扭臂制腕擒人。
  他两腿一分,足尖不轻不重地点在左右两人的膝盖上。膝盖这部位相当软弱,禁不起三
  十斤力道的打击。他用的力道不止三二十斤,两个家伙大叫一声,砰然摔倒站不起来了。
  整座食厅大乱,惊叫声四起。
  赫德大爷勃然变色,倏然站起踢开凳,恶狠狠地大踏步向韦家昌走去。
  韦家昌也离座而起,将袍袂纳在腰带上,移至走道等候,冲逼近的赫德大爷冷冷一笑。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虎目含威,凛然不可侵犯。
  赫德大爷一怔,脚下一慢,被他的气势所惊,但随即一挺胸膛,重新迈进,在众目睽睽
  之下,这时打退堂鼓已经来不及了,那多没面子。
  刚走近,刚想发话,大拳头已经光临左额,韦家昌已先下手为强,卟一声拳头着肉。
  赫德禁得起打击,怒极扑上,来一记猛虎扑羊,同时右腿欺进,要使用捧角术将人摔
  倒,这是旗人的着家本领。
  韦家昌不和对方捧角,不容许对万的手搭上肩臂,身形一挫。一掌登在对方的肚腹上,
  力道如山,赫德嗯了一声。马步一乱踉跄暴退。
  韦家昌飞跃而起,卟卟两声闷响,双足几乎同时踹在对方的胸口上。
  “砰!”赫德仰面摔倒,胸部经得起踹击,但双脚却抵御不了可怕的打击劲道.
  另两名旗人大惊,同时奔出。
  韦家昌快愈狂风,冲进一脚踏住了赫德的小腹。
  “……”他口中发出一连串奇怪的话语。
  两位旗人刹住脚步,脸色一变。
  赫德不敢挣扎,脸色愈来愈难看。
  韦家昌的脚挪开了,赫德脸色苍白爬起,凶焰尽消,垂手恭立腰弯成水平,口中发出简
  单的几个声音:“喳!喳!乌噜……”
  韦家昌又说了几个字,赫德打一冷战,倒退而走。三个人退出丈外,扭头狼狈下楼。
  韦家昌的目光,冷厉无比落在蓝二爷身上。
  篮二爷四个人,发着抖溜之大吉。
  挨了凑的四个中年入,也见机老鼠般溜下楼。
  韦家昌放下袍袂,回到食桌坐下,泰然自若斟酒,旁若无人。
  食客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回到客店,已是二更初正之间、廊柱上悬了两盏灯笼,光度有限。天气热,旅客们有些
  还没安睡,三三两两在院子的长凳上聊天。
  韦家昌刚要随店伙启门入室,邻室出来了一位中年人,挟了一只长木匣,沉静地向院子
  里走.
  店伙开了锁推开房,闪在一旁陪笑说:“灯已经点妥,客官请自行挑亮,小的这就去替
  客官准备茶水。”
  “谢谢。”他跨入房扭头说:“贵地的茶并不比武夷差,请替我彻壶好茶来解酒。”
  “是,小的这就去准备、”店伙欠身说,转身走了。
  他挑亮几上的菜油灯,除下瓜皮帽,脱掉多纽背心,蓦地剑眉一挑,缓缓转身。
  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站着一位杏眼桃腮,青衫布裙十分出色的秀美小姑娘,接触到
  他射来的目光,低下螓首红潮上颊,一双白净的纤纤素手,绞扭着手中的一幅绣巾,期期艾
  艾用蚊鸣似的语音,细声细气地说:“爷台,能……能帮……帮助一个落……落难的人
  吗?”
  说的是官话,虽则并不标准,但细声细气相当悦耳,少女的声音本来就动人.
  “姑娘,是你需要帮助吗?”他讶然间。
  “是的、”小姑娘垂着首回答。
  “你要我怎样帮助你?”
  “爷……爷台能……能让贱妾留……留宿,就……就是帮助贱妾。”
  他恍然,原来是陪宿的风月雏妓.可是,他眼中有厚厚的疑云。
  “这就算是帮助你了?”他举步走近:“你多大了?你遭遇了什么困难?”
  “贱妾虚……虚度十六……十八春。”小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遭逢乱世,家破人亡
  孤苦伶仃,不得不靠……靠出卖色相活下去。爷台……”
  “这种事平常得很。”地伸手托住小姑娘的下颔往上抬,看到那双灵秀的眸子里充满了
  泪水:“天灾人祸,那是劫数。姑娘这样吧,你可以留下。”
  “谢谢爷台。”
  “不必谢我、”他笑笑:“你贵姓?”
  “爷台请不要问好不好?贱妾小名真真。”
  “好吧,就叫你真真好了。等会儿店伙送汤水来,你先到内间稍候。”
  “贱妾会替爷台准备妥当的。”真真说,缓缓向内间举步,有意无意地瞥了床头一眼,
  那儿,枕畔搁着一只箫囊,可看到箫尾所装饰的纤金流苏。
  他正想掩上门,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珠走玉盘似的琵琶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最后,他出房带上门,目光落在院子里那位弹奏者的身上,不言不动像个石人。
  天底下,除了动人心弦的琵琶声,似已别无所有。
  久久,终于,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静得可怕,似乎世间已进入寂灭境界.几个歇凉聊天的旅客,呆呆地发怔。
  中年人终于移动伸手拈取盛琵琶的木盒。
  韦家昌出现在一旁,深泽吸入一口长气
  “兄台。”他沉静地说:“裴元仲当年作这一曲湖上烟雨,第三折该用云开月明的感情
  弹奏的,你为何要用悲凉哀愤的感情弹奏呢?”
  “因为我除了悲凉哀愤之外,已没有其他感情了。“中年人注视着他说.
  “那你就不应该去弹它。”
  “我活着,就得弹它。”
  “所以,你并没迷失。”他淡淡一笑“你死了,日月星辰依然出没如恒,春去冬来,并
  不因为你死了而慢下脚步。不论你活着或者死了,这世间决不因为你的死活而有所改变,毕
  竟你不是神,不是宇宙的主宰,兄台,琵琶圣手大孤逸容许文康,与兄台有何渊源?”
  “在下已经记不起来了。”
  “你记得的,只是不愿记忆,是吗?”他不放松话题“他的指法在下并不陌生,誉之为
  出神入化毫不为过。据说他已经死了五年,当真是后继无人吗?”
  中年人冷冷地注视着他,久久,低头徐徐松弦,将琵琶盛入木盒,一言不发走向客房。
  “七情六欲过于强烈的人是不宜学乐的。”他向中年人的背影说:“你在悲愤中,怀有
  强烈的报复与贪婪念头.”
  中年人推开房门,并不进房,缓缓地转过身来,目不转瞬地注视着他,在幽暗的廊灯照
  射下。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反射出不可能有的奇异光芒,只有兽类所独有的奇异反光。
  院子里歇凉的人,早已在曲终的后片刻,走了个一干二净,大概是带着悲凉哀愤的情绪
  走的。
  热浪并未完全消退,没有一丝风。可是,在韦家昌的感觉中不仅热浪已消失无踪,而且
  冷风扑面生寒,浑身绽起鸡皮疙瘩,有如置身在萧杀的寒冬,那阴森的、不测的气氛,令他
  悚然而惊。
  他脸色骤变,双手徐徐向两侧伸张、抬起,大袖与袍袂无风自摇,一双大眼有如又深又
  大涌出绿芒的黑洞,张开宽与肩齐的双腿稍稍下挫,神情古怪而诡秘莫测,鬼气冲天。
  猎犬嗅到了猛兽的气息,就是这种反应.
  站在房门口的中年人,大吃一惊踉跄倒退。
  一声怪啸发自韦家昌的口中,有如来自九幽地府的鬼哭狼号。
  两盏廊灯突然在异啸声中熄灭,夜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破风飞行的锐啸声传到,四周屋顶上箭雨向下集中,弦声震耳,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韦家昌先前所立处的地面,两丈方圆内最少也有十枝箭贯入地中,箭羽森立,矢尖入地
  近尺。
  韦家昌不见了,像幽灵似的消失了。
  对面的屋顶上,出现三个黑影,其中之一低声咒骂:“该死的东西,谁在紧要关头把灯
  弄熄了?到底射中了没有?”
  “赶快下去着,一定射中了.”另一个黑影说。
  “没听到叫号声,怪……啊……”
  惨叫声打破了沉寂,一个黑影叫号着骨碌碌向下滚,砰一声摔落在院子里,声息倏止。
  “哎……”另一名黑影也狂叫,上身向上一挺,再往前一栽,砸破两排瓦,石头般向下
  滚。
  三个人下去了两个,最后一个还弄不清同伴为何倒下的,本能地扭头一看,看到身后站
  着一个黑影,知道不妙,大喝一声,抡弓便劈,同时伸手拔刀。
  已嫌慢了,弓挥出便被对方抓住,无可抗拒的扭力传到,发出一声骇极的狂叫,连人带
  弓被摔出两三丈外。砰一声大震,掼跌在房屋的瓦面上,瓦碎桁断,人也反震抛落屋下去
  了。
  这一面传出的接二连三惨叫声,把其他方面的人吓得连滚带爬退下屋顶,有些连弓箭都
  丢掉了,下了屋便亡命飞逃。
  惊得退人房内的中年人惊魂未定,想掩上房门却又想看个究竟,站在门内发僵。按理,
  他应该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一切变化,但他却一无所见,只听到弓箭声和人跌堕的惨号声,如
  此而已。
  一切静止,正想出外察看,门外突然出现韦家昌的身影像是突然幻现出来的幽灵。
  “希望你老兄不是他们的同党。”韦家昌的话阴冷无比:“夜间要对付我这种人,并非
  容易的事。”
  “这……这些是……什么人?”中年人骇然反问。
  “城东登俊坊蓝家的打手,掩护盗矿的匪徒。”韦家昌的语气缓和了些:“白天在新罗
  酒楼,在下吓走了满城包庇他盗矿的旗人,断了他的靠山,所以他派出打手要想除掉在
  下。”
  “听人说,你……你是旗人的某一位贵族……”
  “旗人都算是贵族,汉人都得供养他们。不要管在下是什么人,可以告诉你的是,阁下
  千万不要做出危害在下的事,那对你将是最危险最可怕的信号。晚安,老兄,继续磨练你弹
  奏琵琶的技巧吧,不要沾惹其他的事。”
  推开房门,房中幽暗,原来菜油灯的灯芯仅留下两根,一根如豆。内间门是紧闭的,大
  概真真小姑娘躲在里面,也许被院子传出的惨叫声吓着了。
  他挑亮灯,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叩门声三响,店伙不稳定的语音从门缝里传入:“客
  宫,汤水来了。”
  “进来。”他高声答。
  来了两个店伙,脸色都不正常,一个捧了茶具;一个挑了一担温水,两个人诚惶诚恐,
  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
  “你们不要怕。”他微笑着说:“满城的旗人,并不知道蓝二爷利令智昏派人前来行
  刺。但蓝二爷心中有鬼,明天一定逃出城躲到乡下去了,不会替贵店带来麻烦。”
  “是,是是……”安置茶具的店伙惶然答。
  “汤水送到内间去吧,里面有一位小姑娘,你们认不认识?她叫真真。”
  “刚认识,她就住在第二进丁字号客房、”
  “好,你们可以安歇了,明天再收拾。”他不再多问。
  “是,是的。”
  送走了两位店伙,他坐下品茗。不久。内问开闭处,真真姑娘掀帘而出。
  “爷台请梳洗、”真真低着头说:“汤水已准备妥当,要不要贱妾伺……伺候……”
  他向内间走,在姑娘面前止步.
  “姑娘看着我.”他用手托起真真的脸:“眼睛可以流露心底的意念。姑娘,你虽然极
  力回避我的目光,但依然掩不住心底的秘密。告诉我,如果我把你拖进内问,你有勇气在我
  面前做出风尘女人该做的事吗?”
  “我……必要时,我能。”真真脸红耳赤地说。
  一位少女,想冒充风尘女人是很不容易的。这位真真姑娘,说不了几句话就露出原形.
  “我不懂。”韦家昌笑笑说:“我不懂你这必要时三个字的意思。”
  “韦爷,你该懂的、”
  “真的?可是,我真的不懂”
  “必要的意思,是指韦爷你可以帮助我们。”
  “我们?”他感然,指指邻房:“那位琵琶圣手?”
  “不是他。”真真轻轻摇螓首:“从你的言谈中,已经可以证实你不是旗人,虽则你在
  新罗酒楼,所说的满州话十分流利。”
  “你听得懂?”
  “有人听得懂。”
  “哦!你还没有将必要两个字解释清楚。”
  “既然你不是故人,那么,一定可以帮助我。”真真又红云上颊低下了头:“因此,任
  何事我都可以依你,包括扮演风尘女人。”
  “那么,你可以走了。”他冷冷地说。
  “韦爷……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极为明显。”他说“我对帮助别人毫无胃口。数十年离乱,万里江山一片血
  腥。这一代的人,生逢乱世死在乱世,乱世人命不值钱,每个人都有太多的困难。我到过四
  川,走上百里不见人烟。死尸的臭味经年不散,吃尸长大的野狗其壮如牛犊,凶猛如虎豹。
  我到过武昌南京,大江里的浮尸比鱼还要多,数十里水面尸首连结如浮萍。活着的第一要
  务,是如何才能活下去。自己如果活不下去,如何去帮助别人?千万具尸体,生前都需要帮
  助的人,我能帮助他们吗?”
  他从内衣掏出一只荷包,取出两锭黄金。
  “如果是需要这些东西帮助,你拿去好了。他将姑娘的手拉起,将二十两金子塞入白嫩
  的小手中:“像我这种具有超凡身手的人,即使不昧着良心也可以将这些东西轻易弄到手。
  我只能用这种东西帮助你,之外,一切抱歉.姑娘,我不希望你向我诉苦,世间的苦事太
  多,你可以走了。”
  “二十两黄金,你可以获得上百个风尘女人伺候你,你很大方。”真真颤声说,然后是
  一声深长的叹息:“我不要你这种东西,人心不死,但你的心已经死了。”
  “你错了姑娘,人心已经死了。”他转身冷冷地说:“早在三五十年前就死了。以我来
  说,我只是一个苛全性命于乱世的人,别人的死活与我无关。”
  砰一声响,他进入内间,重重地闭上内间门。
  不久,他启门外出,身上仅穿了薄薄的内衣裤,长袍挽住在手上。
  他怔住了,真真坐在他床上,被褥已经摆放整齐。姑娘的高挽秀发已经放下,披落在肩
  前别有一番清新的韵味,显得更为秀气。
  “我想通了。”真真责态可掬,低头抚弄着垂在腰际的秀发:“也许你说得对,苟存性
  命于乱世快乐地活下去没有什么不对。我不再向你要求什么了,谢谢你的二十两金子。”
  室中一黑,真真吹熄了菜油灯。
  卟一声响,他被自己的金锭击中脑户穴,浑身一震,接着跌入一个女人的怀中,淡淡的
  女性胴体特有芳香入鼻,便失去知觉。
  面对着真真,却被击中脑户穴,显然,房中隐伏着另一个人,用他的金锭从背后袭击
  他,这笑话闹大了。
  脑户穴是要害,二十两金锭击中这地方力道稍重一分半分,他不死也会成为白痴。
  他并未就此去见阎王,也没成为白痴,出手袭击的人,下手极有分寸,能在灯被吹熄的
  瞬间由中他的脑户穴,这人的手法精妙的恰到好处。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在床上,另一张陌生的床上,当然不在店房的客房中。
  更重要的是,床上有一个女人。
  人的一生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消耗在床上。床上再有一个美丽的女人,那就十全十美
  了,夫复何求?
  房间狭隘、简陋,霉气触鼻,床也简单,木榻、草席、四方形夹被、竹枕。床头一张小
  桌,搁了一盏菜油灯,一只茶壶四只杯。用家无长物来形容并不为过,当然不能与客店的上
  房相比较。
  好在床上的人很美丽,是真真,仍是那身布衫布裙。不同的是,掩襟拉开了些许,露出
  粉颊和下面一角晶莹的胸肌,隐约可看到优美动人的椒乳线条。
  他发觉后脑隐隐作痛,手脚不能动弹。夹被掩住身躯也掩住真真的胴体,同衾并排而
  卧。真真却是卧在床内侧,侧身面向着他、也面向着灯光,胸前那一角诱人犯罪的地带。给
  男人的威胁是不可言喻的。
  “你有同伴。”他苦笑:“是那位琵琶圣手?”
  “他是我的死对头。”真真说:“汉奸的狗腿子,搜杀反清复明志士的鹰犬。”
  “哦!那……你的同伴呢?身手之高朋,足以挤身于武林一流高手之列。”
  “而你是特等的。”真真用饱含情意的目光注视着他。
  “还算不了特等。姑娘,文的武的你都用上了,现在,是不是用色诱?”
  “我说过的,必要时……你明白就好。”
  “就这样和我同衾共枕吗?”
  “我知道我不会用风尘女人的手段。”真真这脖子都红了:“但是,我知道这样大胆的
  举动,会有什么结果,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
  “在乎你是否肯帮我解决困难。”
  “这困难值得你用一生的幸福来交换?我看你是疯了!就算我占有了你的身子,我也不
  至于肯帮你解决困难。”
  “你会的,你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真真的语气充满自信:“我相信你是个大丈
  夫,大丈夫千金一诺,我用我的清白女儿身,和你我的性命,交换你答应一件事。”
  “你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黄毛丫头,不知人间的险诈。”他苦笑:“把我看成大丈夫,
  你错得不可原谅。在生死关头,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危机一过,任何条件都约束不了
  我。”
  “你敢公然说出这种话,我就对你有信心。当然,事过你如果返悔,我认了,反正我只
  有一条命,只能死一次,世间有我一个人不多,少我一个人……”
  “不要用死来威胁我,不会有用的、”
  “我知道你不怕死……”
  “你知道就好;解我的穴道吧,我答应你任何条件,一千件一万件都无所谓、”
  “韦爷……你能不能……”
  “冷静些,对不对?好,把你的条件说来听听。反正我不听也不行。”他冷冷地说。
  “我请求你帮助我去救一个人。”
  “救人?什么人?”
  “这半月来,轰动全城的事……”
  “我知道;冲天凤落网的事。”
  “我请你帮助我进入满城救冲天凤。”
  “什么?你真的疯了,从井救人,岂不是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吗?”他几乎要跳起来,
  幸而手脚的穴道被制,跳不起来:“我可没有救人的习惯,要我去害人倒还可以商量。再
  说,你一定是昏了头,居然想要我去救朱家皇朝最后一个王妃。告诉你,朱家皇朝的人死光
  斩绝了,那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事,痛快极了。”
  “你……你你……”
  “我知道你的来历了。”他呼出一口长气,沉默片刻,笑笑说“冲天凤是奉贤彭家的
  人,家传武功出众,貌美如花,号称国色天香,手中一枝绿沉枪马前无三合之将,万夫莫
  当,她不该贵为王妃,永宁王世子南昌殉难,她应该死节而不死……”
  “住口!王妃留得性命,在闽赣山区纵横十余州县,领导上万志士反清复明,有何不
  对?”真真怒声叫嚷。
  “问题是她反清而不该复明.”他冷冷地说:“大明皇朝对亿万大汉子孙,到底做了些
  什么好事,你应该比我清楚。冲天凤上月被她手下的心腹、投降满清的新贵王梦煜所诱擒,
  她手下两位小侍女金保,魏真。幸而逃得性命,这两位可敬的小侍女一身硬功夫,与冲天凤
  相去不远,名虽主蝉;实是师徒,去年春率二十名志士,冲溃三千八旗兵。一举攻破宁化
  城,很了不起。喂!你是不是魏真?好像今年该十六岁了吧?”
  “不错,我就是魏真。”真真一字一吐,庄严地说:“我只是一个王府的婢女,一个微
  不足道的十六岁小女奴,一个愿意以生命反抗异族统治的汉人女子.你所说的话并不稀奇,
  那些吃朝庭俸禄,却甘心做汉奸、投靠满人卖国的人,就用你刚才所说的话作为做奴才的借
  口,比你说得更露骨更动听,不要说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我身边毕竟还有一些人才,你是天
  马行空韦……”
  “哈哈啥……”他狂笑:“天马行空在袁兵部被冤死之后。率领三百名志士,直贯辽东
  进入朝鲜,千里长程突破数万八旗兵的重围,目下仍在白山黑水间神出鬼没。远在万里外的
  汀州,居然有人把在下当作抗金英雄的天马行空。在辽东,没有人把旗人称作满州人,只称
  金虏,满州是金虏自抬身价的称谓,你懂吗?”
  “你……你真的不是天马行空?”
  “不是。”他答得简单明了:“我只是一个不务正业,择肥而噬的猎人,猎人的猎
  人。”
  “你愿帮我把王妃救出来吗?”
  “不能。”他斩钉截铁地说:“这不是在下的本行,干外行的事会出纰漏的。”
  “你一定可以办得到。”
  “抱歉,没胃口。”
  “你听清了。”魏真沉声说,拉开衣襟,露出大半晶莹如凝脂的酥胸:“这里,是一个
  虽不是绝色,但却是清清白白的女人,甘愿一辈子做你的奴婢的少女,只要求你去把王妃救
  出来。如果你不答应。那么,我要杀死你,然后以必死的决心去闯满城。”
  “我如果答应你,你仍然要去赴死的,对不对?”
  “是的、”魏真毫不迟疑的说:“你一个人成功不易,我不能保证我能平安的杀出来、
  如果把王妃救出而我仍然留得命在,我将跟你一辈子,为奴为妾甚至为你去死,我绝不后
  悔。”
  “你是个可敬的人,但我不能答应你。”他用不带感情的声调说“我见过的美丽女人很
  多,凭你,还不足以打动我去替你救王妃。”
  “那么,我必须杀你灭口。”
  “真的?”
  “原谅我。”魏真突然泪下,从枕旁取出一把连鞘匕首,拔匕出鞘挺身坐起“我必须杀
  你。”
  匕首举起了,泪水潸然而下,滴落在裸露的酥胸上,锋利的匕尖在闭上凤目的刹那间;
  刺向他的咽喉,泪珠洒落在他的脸面上。
  一声轻响,匕首扎入木床。闭上眼睛出手,很容易失去准头的,但按情理,这一记扎击
  决不可能失手。
  小姑娘大吃一惊,骇然惊呼。
  房门砰一声响,那两位曾在古城寨途中截击的一老一少。紧张地抢入房中。
  “哎呀!”老人骇然转身,狂风似的惊叫着抢出房外去了。
  酥胸裸露的魏真也无地自容,惶然跳下床慌乱地整衣。
  小后生却不在乎男女有别,抢近急问:“真妹!怎么啦?人呢?床上的匕首……”
  “我……我不知道,好像是在……在作恶梦。”魏真悚然的说。
  “到底怎么了?”小后生追问。
  “不知道。他……他不答应,软硬不吃,我……我只好杀他灭……灭口。”
  “人呢?尸体呢?”
  “不知道,一刀扎下去,人就不见了……”
  “鬼话!你……”
  “真的,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人是怎么消失了的。”魏真毛骨悚然的说:“一眨眼,人
  就不见了……”
  “我不信,你一定是故意放走他的。”
  “老天!杜叔以独门手法,制了他的双肩并双环跳,天下间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疏解,我
  怎能放走他?”魏真急急分辨。
  “对,愚叔的独门封经定穴手法,世间无人能解。”门外传来老人的语音:“门外听不
  到任何声息,而只这座门出入,那家伙到底从何处走的!”
  “窗!”小后生叫,奔近小窗前。
  窗是所谓雨窗,下雨时收起撑棍把窗放下扣牢、检查的结果,窗扇是从里面扣牢的。不
  可能有人从小窗谓出去。
  韦家昌确是从小窗走的。在客店中他早就对魏真小姑娘起疑,进入内间洗漱时,他已留
  心房中的动静.小姑娘启门引入同伴。声音虽轻,但逃不过地的听觉。这是说,他是故意让
  小姑娘的同伴击昏的。
  魏真横定了心要杀他灭口反而被地用绝学愚弄了。在魏真的感觉中闭目扎下的时间极为
  短暂,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当一个人在短期间失去意识时,时空的感觉也随之而停顿了意识
  复苏,中间逝去的时空不再存在,只能把前后的感觉贯连起来。这是说,魏真根本不知道那
  短暂停顿意识的期间内,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变故。正如神仙传说里去求仙的王子,山中方七
  日世上已千年,在王子的感觉中只有七日,事实世上已经过千年沧桑了。
  他到了屋外,发觉这间小屋位于城根下,向南眺望,可看到百步外城头上的云骧阁,这
  是城东南角颇负盛名的名胜区,城外就是龙潭。
  回到客房,已经是四更正末之间。他是越窗而入的,未惊动任何人全店死寂,旅客与店
  伙皆已安歇。
  五更初,床上传出他饱含怒意的语音:“你们到底有完没完?摸过来躲过去,嫌不嫌烦
  呀?别再来打扰在下的睡眠好不好?明天还有事待办呢!行行好不要再来了、”
  片刻,窗悄然而开,一个黑影猫似的窜入,稍停片刻,然后毫无顾忌地走近木桌,将灯
  挑亮。
  床上毫无动静,他像是睡着了。
  黑影是弹琵琶的中年人,身上似乎没带有兵刃,缓缓踱至床前伸手掀开蚊帐。
  韦家昌睡得正沉,声息毫无像个死人。
  “我知道你并没睡着。”中年人冷冷地说。“起来吧,咱们谈谈。”
  他睁开双目,淡淡一笑,泰然自若掀衾而起,双脚伸出,俯身拾起一只快靴。
  “你阁下放弃最佳的动手机会,十分可惜。”他一面穿靴,一面盯着中年人说:“脚上
  无靴,自卫力量消失一半,这点道理你应该懂的。”
  “在下不是为动武而来的。”中年人冷冷地说,退到一旁坐下相候“就凭你吓跑蓝二爷
  那些打手的神奇绝技,也足以令在下凡事三思而行、”
  “总不会是与在下谈礼乐吧?”他穿妥靴走近在对面坐下“你否从你是大孤逸客许文
  康,在下该怎么称呼你老兄呢?在下姓韦,韦家昌。”
  “奇怪,在下怎么没听说过你这号人物?而你却声称对大孤逸客的指法不陌生,咱们见
  过吗?”
  “有人仿效你老兄的指法在下见识过,那是三年前的事。”他替对方倒冷茶:“那人
  说,你老兄两年前已经死在鄱阳湖了,那是朱皇帝煤山上吊那一年的事。”
  “原来如此,我几乎被你唬住了。”
  “你并没有死。”
  “在大孤山定居。浩瀚的鄱阳湖在我的眼中,并不比一个小池塘更危险,我会死在湖里
  吗?”
  “小池塘往往会把水性高的人淹死。”他的话中有嘲弄意味“许兄,天快亮了你才来,
  有事吗?”
  “有件事想找韦兄帮忙。”大孤逸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明显地用心捕捉他的眼神变
  化。
  “哈哈!找一个江湖浪人帮忙,结果你应该预知的。”他大笑“江湖浪人的行事信条是
  见利忘义,永远不要被四维八德缚住手脚,见好即收,永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许
  兄,你老兄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希望韦兄助在下把永宁王世子王妃救出来。”大孤逸客郑重地说。
  “许老兄,你以为在下是疯了吗?那么,你一定也是疯子,至少也即将发疯了。江湖浪
  人最忌讳这种与官府为敌的愚蠢事。你老兄居然妙想天开把我往十八层地狱里拖,简直是岂
  有此理!你以为我韦家昌是什么人?大明皇朝的忠臣烈士吗?许老兄,这件事如果落在官府
  的眼线耳中,我姓韦的还用混吗?你昏了头、天快亮了!在下还得睡个早觉呢,你请吧。”
  他下逐客令,大孤逸客却没有走的意思,客人那杯茶还原材不动,客人没喝茶,就表示
  不想走。
  他喝干了自己的杯中茶,向客人亮杯,这是送客的表示,也是交际场中的规矩。
  “韦兄不肯仗义伸手?”大孤逸客沉声问。
  “仗义两字用得不当,老兄。”
  “你甘心做满朝的顺民?”
  “顺民两字也用得不当。”
  “你……”大孤逸客按桌而起,伸手拈杯表示要喝茶走路。
  手一触茶杯,眼神一动,杯举起时,袖底一声崩簧响。电芒破袖而出,射向韦家昌的咽
  喉。
  袖箭,最可怕的杀人利器。
  无巧不成书,也许是韦家昌命不该绝,恰好提起茶壶要斟茶,一声暴响,袖箭击破了茶
  壶。
  “哎呀!”韦家昌惊叫。被茶水溅了一头一脸,连人带凳向后倒。袖箭因而出了偏门,
  从他的耳旁掠过,生死间不容发。
  大孤逸客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呆了一呆,这才发现袖箭落空,立即飞跃而起,飞越
  木桌猛扑跌倒在地的韦家昌,右脚先下势如泰山压卵,凶狠地踹五官,脚下绝情,要将韦家
  昌的脸部踹烂。
  韦家昌反应不慢,双手齐起,奇准地扣住了大孤逸客的脚,奋身滚转。
  “砰!”大孤途客被扭翻摔倒,百忙中左足蹬出自救解困,果然挣脱被扣的右足,后滚
  翻挺身而起。
  黑影接二连三从窗外跃入,刀光霍霍,剑虹森森,共有四个人急冲而至。
  韦家昌滚翻而起,顺手抓住了长凳,手握两端,四条凳脚成了可怕的武器。这玩意不但
  威力十足,应付围攻十分管用,一凳在手,十个八个休想近身.
  他一声怒啸,火速地向连续冲来的人迎去,展开无与伦比的疯狂快攻,首先到达挺剑冲
  来的人,一剑刺出便被凳脚崩开无法变招,另两条凳脚已重重地撞上了腰肋,被打得飞抛而
  起,跌出丈外撞上了墙壁。
  他人如疯虎,四条凳脚有如狂风暴雨,眨眼间,四位仁兄倒了二个,一个未倒,被大孤
  逸客扶住了。
  “住手!”大孤逸客沉喝。
  冲上的韦家昌倏然止步不进,但长凳随时可能攻出。
  “你这该死的东西!”韦家昌切齿怒吼:“你要造反那是你的事,不该抱在下陪你挨
  刀,更不该用袖箭偷袭,你……”
  “在下是同知大人所辖下的密探。”大孤逸客亮出身份“奉命辑拿奸究逃匪。阁下来历
  不明所有……”
  “放你的狗屁!”他破口大骂。“你那一袖箭要不是在下命大,哪有命在?你是这样缉
  拿奸究逃匪的?好,既然你是府衙的密探,在下也公事公办,明天一早在下跑一趟满城找纳
  兰把总,我要你的脑袋、现在,你给我滚!”
  大孤通客打一冷战,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失血。
  “你……你真……真是赣……赣南镇……镇守使的密……密使?”大孤逸客惊恐地说几
  乎语不成声:“在……在下重……重责在身,密使又不先到衙门备……备案,连守备府
  也……也没照会一声,所……所以……”
  “你这混帐东西分明是篮二爷的打手,想来杀在下灭口,以便与赫德勾结盗挖古坑银
  矿,你好大的狗胆!说!你们的阴谋,是否由赫德在暗中主持?”
  “这……”
  “如果半个字不实,我要剥你的皮。”
  “这……这与赫德副爷无关,完全是蓝二爷的主意,他不愿让赫德副爷知道……”
  “你该死!”
  大孤逸客爬下了,叩首俯伏如羊,战栗地叫:“奴才该死!饶命!”
  三个被击倒的人惊得顶门上走了两魂六魄,爬起来忘了身上的痛楚,拼命爬窗逃走,居
  然快极。
  “在南昌,在下听说过有关你的事、”韦家昌丢下长凳、语气冰冷“你的琵琶弹得出神
  入化,人并不怎么规矩,暗中与鄱阳水贼结伙,大孤山就是你坐地分赃的地方,五年前被官
  府抄了你的家,你从此恨透了朱家皇朝。清兵下浙闽,你归顺本朝效命,专门搜杀在逃的遗
  臣叛逆。立了不少汗马功劳,所以本使不追究你的罪行,你正是我大清的忠实人才。所谓不
  知不罪,暂且放过你。我问你,最近可有重大的叛逆案发生?守备将军率兵赴漳,本地区大
  乱刚平,你们负责治安的人,得多费神小心注意。”
  这番话有软有硬,不轻不重,直挑对方的疮疤,末了不忘加以抚慰、大孤逸客已是丧了
  胆的人,这时像是吃了一万颗定心丸。
  “启禀密使。”大孤逸客摆出奴才像:“本府治安自从妖妇彭逆就逮之后,余匪已溃逃
  四散,府境尚称太平,仅妖妇的少数几名心腹仍在逍遥法外、不过,奴才已获得正确消息,
  查出他们秘密活动的五处秘窟,由于怕打草惊蛇。也希望能等到他们聚集之后,再一网打
  尽。”
  “情势控制得住吗?”
  “王副守备全力支援。已可完全控制。监视的眼线都是此中高手行家,只等时机到来,
  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很好,哦!云骧阁城卜那间小屋,也是他们五处秘窟之意?”
  “是的,但那地方并不是主要秘窟,仅是一处连络站,出入的匪徒逆党为数有限。他们
  主要的秘窟有三处,其中两处最为秘密,为首的逆犯不时至该处聚会,活动都在晚上。”
  “是哪些地方?”
  “第一处是……”大孤逸客献宝似的将五处秘密—一说出。
  韦家昌直睡至日上三竿店伙将早膳送来他还赖在床上偷闲、他很放心,估料不会有官府
  的人来打扰他,因为在赶走大孤逸客时,亮出了那块谁也不知是啥玩意的白玉嵌金龙宝牌,
  声称自己是微服私访巡视地方而来,决不许透露丝毫口风,不许在任何人面前提及。风声如
  果走漏,惟大孤逸容是问。大孤逸客是贪生怕死鬼,决不会将风声传出的,而且那些密探和
  巡捕,也必定在大孤逸客的指挥下,远远地离开他以免惹出大纰漏来。
  这天,他在卧龙山再走了一圈。这一带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园林宅院,他走访了几家,装
  模作样探询本地的民情风俗、他生得俊,气概不凡,而且官话流利,真把那些土财主给唬住
  了,老老实实有问必答,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毕恭毕敬把他看成满城来的权贵人
  物。
  天一黑,他在院子里吹箫,悠哉悠哉自得其乐,如泣如诉的箫声,把一些旅客感动得鼻
  酸泪涌。
  二更天,他闭房熄灯入睡。
  宝珠门福寿坊一条小巷子里,全是低矮的土瓦房,窄窄的大门小小的窗子,有些已破败
  不堪,仅能聊蔽风雨。总之,这一带都是些小户人家。弯弯曲曲的窄巷,大白天也缺少光线
  甚至还有遮天棚,人在下面走,真以为是走在室内的走廊里,阳光很本无隙透入。天一黑,
  就没有几个人走动了,偶或有一两个提灯笼赶办要事的人,之外,就只有更夫和窃盗在此走
  动。
  一座幽暗的宅院座落在巷中段转角处,门阶下的香插点了三枝拜天香,大门紧闭小窗没
  有灯光映出。丝毫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右边第六家也是一座小宅,一位半死不活的人,正坐在阶石的坐阶歇凉,手摇竹片编的
  六角扇显得悠闲而孤单,大门是虚掩着的,小窗透出微弱的灯光。
  一个黑影沿小巷而行,逐渐接近了这家小宅脚下发出匀称的履声,不慌不忙从容迈步。
  天太黑.看不请像貌,但可以看到青衣小帽的概略轮廓,人像是这一带短衫长裤的穷苦小
  民。
  歇凉的人听到了脚步声,但不言不动,仍在轻摇竹扇。
  片刻,人已到了切近。
  歇凉的人仍保持原姿势,似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青衣小帽的人影突然止步转身注视着歇凉的人,双方相距不足八尺。
  “有何发现?”青衣小帽的人低声问。
  竹扇掩位胸口要害,“你说什么?”歇凉的人讶然问。
  “你不是监视陈家的人吗?”青衣小帽的人继续问。
  “你胡说些什么?”
  青衣小帽的人一声轻笑.跨出两步伸手便抓。
  歇凉的人吃了一惊,竹扇向抓来的大手一拂,同时飞脚进攻,招出魁星踢斗,反应之
  快,有如电光石火。
  “噗!”青衣小帽的人闪身一掌劈中踢来的腿膝,乘势推近,一把扣住了对方的咽喉干
  净利落,打击恍若电耀霆击。
  “嗯……”歇凉的人仅低叫了半声,丢掉扇双手急扭抓脖子上的大手,双脚也发狂般乱
  蹬。
  反抗毫无作用,挣扎渐止。
  “你老兄证实了此地是监视站,很好。”青衣小帽的人低声说,将停止挣扎的人拖起
  “里面大概还有几个人。挑掉可免去不少麻烦。”
  推开门,小厅中神案上的长明灯光线微弱,桌上有茶具两侧的排椅放了两件外衣。他闲
  上门,倾听片刻。
  他将咽喉已破的人塞入神案下,掀开东厢的门帘,进入黑暗的走道。左首,是第一间厢
  房。前面是东厢或东院,必定有走道统至天井或内院,这一带房屋的格局,与江南不尽相
  同。
  厢房厢房内传出鼾声,里面一定有人。他伸手试试房门,房门应手而开,他毫不迟疑地
  跨入。
  他出来时,鼾声已停止了。
  绕至后厅,在天井就可看到大开的厅门灯火外泄。
  厅中有两个青衣中年大汉,据坐桌两侧小酌聊天,一壶酒三碟下酒菜,两堆花生蚕豆。
  两人皆在腰带插剑,所穿的青衫紧身又薄又柔软,辫子盘头用青帕缠牢,一看就知这两位仁
  兄晚上要出动。
  “单兄。”坐在右首留大八字胡的人说:“太平无事,就没有发国难财的机会了。这里
  已没有油水可捞,兄弟打算尽快离开另找出路,不知单允可有打算?”
  “兄弟有些同感。”单兄不住点头“要不趁咱们还年轻多攒聚些钱财,等提不动刀剑就
  来不及了。简兄,今后的去处是否盘算好了?”
  “兄弟不打算投奔任何人,自己打天下。”单兄说“要不了三五年,就会天下太平,就
  不会有暴发的机会了,所以绸缪须及早。天色不早,咱们准备到陈家走走,办完事早点休
  息。”
  “对,早点休息。”厅门口传来第三人的语音:“早点到坟墓里去永远休息。世间少了
  你们两个冷血凶残丧心病狂的人,虽则不见得天下太平,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
  两人骇然变色,倏然而起左右一分。
  “皇朝密使!”单兄惊呼:“外面的人……”
  “外面的人死了。”韦家昌踱入厅门:“你两位也得死。要不要保证?”
  “阁下,此时此地,密使的身分吓不倒在下。”单兄稳定下来了,脸上杀机怒涌:“你
  不该来的。老实说,在下之所以甘心替你们卖命,并非自认天生奴才命,而是利用你们图
  利。咱们正打算离开,宰了你再远走高飞尚未为晚,你从命吧!”
  一声剑鸣,单兄晶亮的长剑出鞘。
  简兄徐徐从侧方易位,手按剑把随时准备拔剑,从移动的方位估计,显然意在堵住厅口
  扼退路。
  韦家昌冷冷一笑。匕首出鞘,映着灯光反射出蒙蒙的蓝芒,冷气森森迫人肤发。
  剑比匕首长了一倍。一寸长一寸强。单兄志在杀人灭口,必须速战速决,先下手为强,
  后下手遭殃,猛地长剑骤吐,无畏地发起凶猛狂野的抢攻,狠招长虹贯日走中宫排空而进,
  剑气陡然迸发,锐不可当。
  韦家昌身形微挫,在剑尖行将及体的刹那间。鬼魅似的一晃让剑从胸前擦过,匕首以令
  人目眩的奇速吐出,无声无息地没人单兄的心坎要害。同肘,他的左手也不可思议地扣住了
  单兄握剑的手掌,信手一振。
  “铮!”单兄的剑,架住了简兄配合进攻点来的一招灵蛇吐信。简兄的剑被震得向外
  荡。
  几乎在同一瞬间,匕首随韦家昌急旋快速移位的身形流动,蓝芒疾射有如电光一闪奇准
  地划破简兄的咽喉。
  他的行动快速绝伦,但举手投足皆轻灵飘逸相当美妙,不带丝毫火气,进退闪移有如舞
  蹈。
  三方接触说来话长,其实为期极暂,自开始至结束,只是刹那间的事,所有的动作,似
  乎是事先配合好了的。单兄发招抢攻至简兄的咽喉被划破,像是在眨眼间完成。
  “砰!噗!”两人几乎同时倒下了。
  韦家昌闪动的身形并未停顿像电火流光般消失在厅外沉沉的夜色中。
  内堂传出脚步声有人用懒洋洋无精打采的语调叫:“你们还没走?二更将尽啦!想偷懒
  吗?”
  堂口帘子一锨,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中年人,睡眼惺松不住打哈欠,吓得骇然大叫,接
  着向前一栽。
  陈家黑沉沉,看不出任何异状、三更正,子丑之交。
  一个黑影从天井飘降,无声无息像是幽灵的幻影。
  内堂门是大开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就在黑影将着地而未落地的瞬间一道谈芒破风而
  至。
  黑影似乎早就料到内堂中有人发射暗器。双臂一振,行将点地的右足尖反而上缩,下落
  的身形陡然停降,反而上升,然后缩成一团,再次快速下落,比先前飘落的速度快了一倍,
  随着落地的堕势传出怪异的瑟瑟风声。
  一个黑影随在暗器后面,从黑暗的内堂冲出天井。
  入侵的黑影缩成一团着地,蓦地一晃,突然失去踪迹,像是平空消失幻化了,也像是士
  遁走掉了。
  ‘咦!”从内堂冲出的黑影骇然惊叫身形倏止,手中剑已伸出戒备护住身前要害转首用
  目光摸索四周。
  内堂窜出另一个黑影,讶然问:“真妹,怎么啦?人呢?”
  小姑娘仗剑戒备,用不稳定的嗓音说:“人确是纵落了,也确是不见了,难道是……是
  鬼?可能吗?”
  “是猫吧?”
  “猫决不会从屋顶住下跳,也没有那么大的猫。”
  “也许是人眼花了,天好黑,像要下雨。”
  “眼花?我射出的飞刀没听到落地声。替我戒备,我搜屋角和廊下。”
  天井并不大,四角摆了一些盆栽,檐下搁放着一些无用的杂物,伏一个人真不易分辨。
  小姑娘搜完对面两端的天井角,推推通向前厅的门,门是闩上的,廊下空荡荡,看不见
  任何异物。
  “奇怪,怎么会不见了?难道我真的眼花?”小姑娘一面嘀咕一面转身“我的眼睛从没
  失误……咦!保姐,保姐……”
  叫不下去了,天井中鬼影俱无,她的同伴已经失去踪迹。按情理,同伴不可能一声不吭
  就走掉的,何况她根本没听到脚步声,更没听到其他声息。
  也许,同伴发现了什么异状,追上了瓦面或者回内堂搜索,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她收了剑隐在肘后,急步向内堂口,刚一脚踏入门限。肩部被一以巨钳股的大手,从后
  面搭住了,同时耳中听到发自耳畔的清晰语音,“你应该记得,我们的事还没了结呢。”
  她想动,浑身像是僵了,她想叫,咽喉像是被扼住了,她想站稳,但身躯却不由自主往
  后倒。
  神智清醒时,她发觉自己身在床上,蚊帐分挑,可看到坐在床口的韦家昌。桌上灯火摇
  摇,她的剑就搁在灯旁,还有她藏在衣下的皮制飞刀囊。
  “你那两位同伴,曾经把我的事告诉人吗?”韦家昌含笑问。
  “什么事?”她硬着头皮问。
  “在古城寨途中。我施展流光遁影轻功的事。”
  “说过了。”
  “所以你找不到我,飞刀偷袭也落空。姑娘,你出手要我的命,好像不止一次了。”
  “你……”
  “你们好像都不大讲究规矩。”他用嘲弄的口吻说:“你收了我二十两黄金,用匕首扎
  我情有可原,叫两位同伴闯入房中就不够意思了。对不对?”
  “你能找到我这里,这表示你神通广大。”魏真咬牙说:“也表示你的身份十分可疑。
  落在你手上,你的功劳不小。”
  “你提醒了我。”他作出恍然的怪相。
  “提醒你什么?”
  “功利。”他说,伸手抚摸魏真的脸颊:“我这人很讲求功利从不做亏待自己的事。善
  财难舍,你收了二十两金子,对不对?”
  “你……”
  “我得讨回我的代价。”
  “你……你干什么?”魏真惊慌的叱喝。
  “我在替你宽农解带,你知道我要干什么。”他真的在替姑娘宽农解带“你早知道会有
  什么结果的,是吗?”
  酥胸半露,他的手像在宝山探宝。
  “你……你你……”
  “花了二十两金子之后,这才发觉你是个又涩又酸的果子,金子花得真冤。”他反而替
  姑娘将衣掩盖住酥胸,摇摇头“以同样的代价,我可以和几十个比你更美丽、更丰满、更妖
  艳、更成熟有趣的女人共度春宵。”
  “你尽管侮辱我吧。”魏真的眼中充满泪水:“我连命都不在乎岂怕人侮辱?只要我不
  死,我会向你报复,你决不会是旗人,而是无耻的汉奸,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你永远没有这种机会。”他抓住了魏真的头发拖紧,语气凶狠:“说!是谁主使你向
  在下行凶的?”
  “我,是我。”魏真大声说。
  “谁是主谋?不招,在下弄瞎人的眼睛,揪掉人的耳朵,或者把你们这屋子里的人卖给
  官府、那个什么王副爷王梦煜一定肯出高价购买你们的。满城的旗人,更肯出高价与在下交
  易。”
  “除死无大难,你吓不倒我的。”魏真咬牙切齿说,她手脚不能动,想反抗力不从心,
  头被揪住拉紧,脸部出现坚毅的神色:“本姑娘如果怕死,早已和那些意志不坚的人一般逃
  散了。”
  “你还年青……”
  “人总是会死的,与其奴颜婢膝偷生,不如轰轰烈烈而死。壮志末酬身先死,我好
  恨。”
  “把仇恨带进坟墓的人,不止你一个。”他冷笑:“你有什么好恨的?成王败寇,满
  人……”
  “满人并不可根,可恨的是你们这些汉奸,没有你们这些认贼作父的汉奸帮满人打仗,
  满人早就死光了。娘娘领义军奋战三载,八旗兵死伤近千,五次增援难越雷池一步。要不是
  王梦煜贪图重赏被满人收买倒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好恨……嗯……”
  她的舌头向外一伸,牙关突被韦家昌扣住了,想嚼舌自尽已晚了一刹那,韦家昌早就防
  备她采取这唯一可采取的手段自杀。
  韦家昌不要她死,将她的头向枕上推落解了她手脚的穴道,最后拍合她的牙关。
  “在下不管你的事,你也不要再打扰我。”他站起冷冷地说:“你们五处秘密聚会的地
  方,都被汉奸走狗所严密监视,他们在等候机会一网打尽,赶快积极应变。右边第六家就是
  监视站里面的九个人,全被我宰了,天一亮,你们恐怕连老鼠都逃不掉。姑娘,保重。”
  灯光倏灭,微风飒然。
  “韦爷……”魏真急叫,顾不得衣衫凌落跳下床来。
  室中已空,韦家昌已经消失了。
  天没亮,全城各处锣声震耳,兵勇们扼守各要道,全城戒严、封锁、罢市、搜查。
  整整穷搜了两天两夜,捉住了五六十名浪人、鼠窜、逃奴、罪犯……而真正的所谓山
  贼,一个也没搜获。
  第三天解禁,市面恢复平静,但满城四周,仍然戒备森严,守备府派来大批官兵,尽夜
  警戒严禁闲人接近。
  已牌左右,韦家昌出现在东山下。东山也称龙首山,是卧龙山的东脉,再往东称横岗
  岭。这一带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园林,往西的几条小径草木葱笼,本城的名胜分布其间,府学
  县学环翠楼等等,目前依然完整地保留着。站在上面的城根下,附瞰全城一览无遗不但可以
  看清府衙、守备府、县衙,连满城也—一在目。
  他沿小径向东行,城东的马鞍山、莲花山、笔山等等亘岗连阜,白石江(汀江)如带环
  城,城西河面那座太平桥显得极为壮观,三十间桥屋架在七座石桥礅上,工程之浩大可想而
  知,居高临下观赏风景,令人心旷神怡俗念尽消。
  他的俗念无法全消,前面坡下出现一队穿号衣的兵勇,中间有十二名穿锐健营号衣的佩
  刀健卒,拥族着一位穿短甲,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军官,正神气的迎面而来。
  路旁恰好有一座歇脚亭,他泰然自若地入亭歇脚。
  十八名兵勇过去了,锐健营的护军到达,军官与十二名健卒的目光,全向他集中。
  没有人发令,突然间,所有的人都止步转身,已经通过的十八名兵勇也整齐地转身回
  望,处处皆显示出这些人训练有素,一个个雄纠纠气昂昂,剽悍之气外露。
  他心中雪亮,这些官兵是为他而来的,决非偶然碰上。
  他同时也认得这位军官本府的副守备,对外借称游击将军的降将王梦煜,随永宁王世子
  妃抗清的得力将领,中途变节降情诱擒世子妃彭娘娘的汉奸。
  王副守备目下是本府的军政首长,直接受命于满城留守的一位参领。而按军阶,王梦煜
  该是都统级的守备官,比参领高但却受制于满城的一个小小参领。
  王梦煌虽然摆足了威风,但却小心地进入歇脚亭,一双大环眼警戒地注视着含笑安坐的
  韦家昌。
  韦家昌安坐不动,虎目中有笑意,不在乎对方的气势,甚至跷起二郎腿。如果是平民这
  位投降将军不暴跳加雷才是怪事。
  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对峙着,看谁心虚先崩溃。五十六名兵丁,全像是泥塑木雕的菩
  萨,不言不动,气氛愈来愈紧张,大概就要爆炸了。
  久久韦家昌终于打破了僵局。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你很尽职,难怪叶赫都统放心让你全权
  负责。我问你,你是不是三天两天就宣布戒严一次?”
  王梦煜不像大孤逸客那么窝囊,但也不敢作威作福,而且在自己的部属面前,必须保持
  自己的尊严。
  “本座要查台端的身份。”王梦煜不理睬韦家昌所提的问题,沉声提出要求:“本座职
  责所在,公事公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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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北定日、相约后会时
  韦家昌在怀中掏掏出一块金龙玉牌,和另一块紫铜铸制铸有满文的虎头符牌。
  “你自己去看。”他将两块牌递出:“你最好去问赫德吧。你知道我住的地方,我明天
  一早就要启程赴漳州,我会把这里的情形,告诉叶赫都统。”
  王梦煜接过牌,察视片刻。这家伙投降不足半年,根本不知道满人的身份是如何显示
  的。当然,事先已经从各方面获得有关韦家昌的一切消息,心理上早有准备,因此虽然心中
  嘀咕,脸上却不得不保持镇定。
  “本座需要台端的文书证明。”王梦煜沉着地说:“至少也要知道台端的真姓名和身
  份。”
  “你以为我带了文书凭证,就可以避免沿途匪徒叛逆的袭击吗?好,我就告诉你,但从
  现在起,出了任何意外,你必须负完全责任……”
  “请慢!”王梦煜急了,这责任谁敢负?这可不是好玩的事,“台瑞说明天要动身赴漳
  州?”
  “不错,漳州是我微服私访的重要所在。”
  “明天本座送合瑞启程。”王梦煜将两牌双手奉还。
  只要人离开,一切可以马虎用不着耽心了。
  韦家昌将牌藏妥,站起说:“王副守备,听说你的中原武技很好。你带了剑,我要试试
  你的武学。”
  “这……”
  “你。”韦家昌向亭口的一名锐健营护军一指:“你的剑给我。”
  他向亭外走,那位护军手足无措,用目光向王梦煜求助。王梦煜点点头示意,跟着韦家
  昌出亭。
  王梦煜的剑是宽锋剑,是以力胜的狠家伙,以强攻为主,也称雁翎刀。韦家昌从护军处
  取来的剑,也是同型式的重兵刃比普通的佩剑短六寸。
  “王副守备,你可以全力施展。”韦家昌按剑沉声说:“刀剑无眼。你可不要大意
  了。”
  王梦煜哪将一个满人放在眼下?听韦家昌那种目中无人的说话口吻,脸上不敢变色,心
  里面却恨得要死,冷冷一笑,说声得罪了,按剑行礼立即逼进。
  韦家昌表现得暴躁而骄傲,似乎有点迫不及待,一声沉叱火杂杂地冲进,无畏地挥剑抢
  攻,左手一引,剑排空猛劈,力道似崩山。
  “铮铮铮……”王梦煜快速地招架,左拦右托记记接实,在火星飞溅中刹那间接了十二
  剑,回敬了八剑之多,虽则退了三四步,但有效地遏止了韦家昌急似雷霆的凌厉攻势。
  最后一剑韦家昌劲道似已减弱,被王梦煜用巧劲错开了,剑被震出偏门。
  “呔!”王梦煜沉喝,抓住机会反击,剑取得中宫,行致命的狂野冲刺,锋尖长驱直
  入。
  韦家昌百忙中侧跳八尺,铮一声架偏了对方追袭的第二剑,乘势反手挥出,而且身随剑
  进切入,有如电光一闪,攻势转移的速度快得惊人。
  一连串硬碰硬的狠招如长江大河滚滚而出,双剑交击声,有如连珠火炮爆炸,两人你来
  我往左右旋回,各展所学周旋,似乎势均力敌。每一击都风雷俱发,危机不断出现。生死间
  不容发。
  各攻了百十剑,双方似已打出真火,险招迭出,形同拚命了。韦家昌发出五剑连续逼
  功,最后加上一次凶狠的冲刺,把王梦煜逼退至亭侧,一剑砍中亭柱,让王梦煜乘隙跳至一
  旁,缓过一口长气。等他侧移收剑,王梦煜已一声怒啸,疯狂似的冲到,展开猛烈的攻击,
  一看便知已在全力发挥,意在结束这场拼斗了。
  韦家昌在对方狂风暴雨似的猛攻下,有点马步散乱,吃力地封架步步后退,险象环生,
  最后向侧后方虎跳丈外,方摆脱王梦煜的狂野逼攻。
  “你不错真的不错。”他又退了三步。收剑用手拭抹头脸上的大汗,将剑向身旁一丢:
  “难怪叶赫守备放心,你可以独当一面,好好干,我会在荣贝勒面前推荐你的,朝廷不会埋
  没人才的。没有事,你可以走了,记住,不许透露本爵的身份。”
  “谢爵爷。”王梦煜收剑欠身说,举手一挥,方行礼告退。
  那位锐健营护军抬回自己的剑,一脸委屈像,剑缺了百十处缺口,成了废物,即使肯下
  功夫磨,也得花四五天功夫。
  离开时,王梦煜一反常例走在前面。
  “将爷,这家伙到底是什么爵爷?公?侯?”一名护军跟在后面问。
  “不知道。”王梦煜语气充满不耐“那弄得清楚什么狗屁爵爷。反正来头不小,惹他不
  起。看他的风度气概,听他的谈吐所及的事,我怀疑他恐怕是一位贝勒。”
  “贝勒?贝勒不是亲王吗?”
  “是的。”
  “但……亲王怎不带卫士?”
  “他自恃了得。”
  “确也了得,攻势之猛烈,可怕极了。”
  “不要怕他,其实,再拖片刻,他就只有任我宰割了。明天他一走,就没有什么好担心
  的了。”
  “将爷一直就担心他是彭老鸦的人?”
  “现在可以放心了。”王梦煜得意洋洋:“就算他是彭老鸦的人,我也没将他放在心
  上,他最多只能摆平你们三个人,或者两个人。”
  韦家昌目送众人去远,谈谈一笑举步入亭。
  不久,不远的矮林中。踱出一个年约花甲的瘸腿老人,穿得褴褛,脸色不健康,用木拐
  一撑一撑地走动,逐渐接近了歇脚亭。
  “罗叔,你老人家又换错了腿。”他微笑着说。
  “哦!上了年纪记性愈来愈差了,呵呵!”老人大笑赶忙将拐杖自右手换至左手,原先
  跛右脚,现在变成跛左脚啦:“不过不要紧,通常没有人留意一个穷跛子,到底跛的是哪一
  条腿。”
  “罗叔,小心些总是好的。哦!着清这些货色了吗?”
  “看清了,十二个护军,有八个是横行大江南北的巨盗,曾经跟过流寇罗汝才,后来改
  投张献忠。崇顿十六年十一月,他们在攻破吉安、建昌、抚州之后,带了大批金珠离队,不
  跟张献忠进四川,这些家伙列阵搏击相当可怕。唯一对付他们的手段是各个击破。”
  “用暗器相辅,如何?”
  “掩心甲护住了要害,能袭击的地方有限。”
  “放心啦!保证要射他们的鼻子,决不会射在嘴巴上,只要知道他们的底细,便成功了
  一半。”
  “你对付得了他们,不让他们在开阔处围攻,他们便成了土鸡瓦狗。我该走了。”
  “好走,罗叔。”
  “哦!还有,我在东面的横冈岭,故意露了一些破绽。”
  “大孤逸客的护身符?”
  “对,断魂刀尚非,绝剑劳华。他们不久就要赶来了,我要去接他们。”
  “呵呵!罗叔,割鸡焉用牛刀?何必让他们放肆,交给小侄啦!这些隐姓埋名的黑道巨
  擘人老成精,如果明天由他们跟踪护送,那会增加小侄行动的困难。早些打发他们,免得留
  下祸患。”
  “也好,大孤逸客在明,这两个恶贼在暗,难怪有不少忠肝义胆的志士合恨九泉,以你
  来说,要不是我早几天前来了解情势,你恐怕也会着了他们的道儿。走,我把他们引到城根
  下解决。”
  城墙依山而建,只有北门和西面的广储门驻有官兵。
  不久,罗叔左手点着拐杖一跳一跳地沿城根小径向西奔,速度极快。
  后面,大孤逸客与两个年约半百,穿青紧身,刀剑在布卷内的大汉,衔尾狂追不舍。
  “老鬼!你走得了吗?站住回话!”挟剑的人大叫,追得最快,比两个同伴快二十步以
  上,已到了罗叔身后五六步,眼看要追及。
  “哈哈哈……”罗叔一面逃一面狂笑。
  大汉一面追,一面恶狠狠地抖开布卷拔刀。
  路右矮树一动,韦家昌身形乍现,但见身影一幌,便已到了路中。
  大汉收不住脚,刀仅拔出一半砰一声大震,仓卒间用肩猛撞突然挡在路中的韦家昌。
  “嗯……”大汉叫,肩没撞中韦家昌,小腹却挨了一拳,右肩挨了一肘,人反弹而回,
  仰面摔倒,呻吟着丢掉刀,抱着小腹往下滚,滚至下面两丈左右,被一株小树挡住,再也无
  法爬起来了,蜷缩成团不住吸气发声。
  后面的大孤逸客大骇,煞住脚惊呼:“是……是你……”
  “谢谢你还记得我、”他含笑欠身:“好像你那位为虎作怅的同伴断魂刀尚非,已经快
  翘辫子了。”
  “你……你到底是……是谁?”
  “呵呵!在下正打算告诉你。”他仍在微笑:“目下没有外人,告诉你正是其时,在你
  们官方的档案中,有一位江洋大盗鬼影无常,专劫满朝新贵,你看看我是谁?”
  他双手一张,身形前俯,一声刺耳的惨厉鬼啸传出,他人似狂风俯身贴地旋舞,惊心动
  魄的啸声顿止,他也重新现形。
  黑花脸,长红舌,双目有大黑眼。冷电炯炯,两枚又白又尖的长獠牙露出唇外。
  “你还不配我鬼影无常动手诛残。”韦家昌用刺耳的怪嗓音说“在下只对大肆搜刮的汉
  满大员有胃口.但你很能干,眼线遍布无孔不入,直接影响在下的行事。所以你已经注定了
  非死不可。”
  挟剑的人拔剑出鞘,示意大孤逸客联手列阵,咬牙说“阁下的身价有一干银子。哼!夜
  间你可以来去自如,神出鬼没,目下是白昼,你插翅难飞。”
  “绝剑劳华。”韦家昌语气奇冷:“汀州有上百大户破家,有些勤劳忠厚的殷实名门,
  全家遭劫鸡犬不留,几乎有一半的大户是直接破在你们三个人手中的。你们三人所吞没的金
  银珍宝没有三十万也有二十万,在下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今天你还想要一千两赏金,也未免
  大贪心了。哈哈……”
  在刺耳的狂笑声中劈胸便抓。完全没把两枝剑放在眼下。
  一声怒叱,绝剑劳华愤怒地一剑挥出,快加电光一闪,要粉碎抓来的大手。
  大孤逸客也不慢,剑攻下盘,配合得恰到好处。
  “铮!”韦家昌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怪手法,拔出暗藏在衣内的匕首,奇准地架往了长
  剑,双腿上收缩成一团,从长剑被崩开所露的空隙中排空撞入,右手五指疾收,扣住了绝剑
  的头脸。
  怪啸乍起韦家昌的身躯仍破空前跃,上体下俯,右手像老鹰抓住一个小鸡,五指深深扣
  入绝剑的颅骨,将人悬空抓起,拖吊出两丈外方身形落地。
  大孤逸客一剑走空,还来不及交招。便发觉功力比自己高出多多的绝剑,被抓破头颅拖
  走的可怖景象,吓得三魂七魄快飞散了,扭头撒腿便跑千紧万紧,逃命要紧。
  罗叔突然出现在一旁。卟一声响,一拐劈在大孤逸容的腰脊上。
  大孤逸客向前一栽,剑脱手扔出丈外,手脚一阵挣扎.口中发出一阵可怕的叫号,腰脊
  已断,失去活动的能力。
  “你赚了一二十万两银子,又有什么用呢?”罗叔叹息着说:“老夫可以原谅你发国难
  财,但不能原谅你破人的家灭人的门。”
  毛家昌用绝剑的衣衫净手,取下面具纳好袖套内,恢复本来面目。
  “罗叔,请先走。”他站起说:“小侄挖个坑埋葬了他们再走。”
  “好.那就劳驾你啦!”罗叔笑笑,点着拐杖一跳一跳地走了,这次没弄错,装跛的是
  右足。
  大孤逸客神秘失踪的事,闹了个满城风雨,大快人心,鹰犬们大肆出动搜索。
  一早,韦家昌提了包裹大摇大摆出了水东门,走上了东行大道。
  城门口,王梦煜穿了便装,百余名便衣人员分布在四周,跟在后面相送。
  东行的大道经过两座桥,太平桥和惠政桥,汀江在上游的东庄潭分流,在下游高滩角复
  合,所以有座桥,至于紧接城门的另一座,叫济川桥。本地人却称为水东桥。东行的人是否
  已经离境,派在桥上监视的眼线应该看到一清二楚。
  王副守备相当客气,不惜降尊纾贵亲送韦家昌通过数里的三座桥,方宽心地带着人回
  城。而另派的密探则扮成旅客跟在两里后毫不放松。
  午初,道上行人渐稀,跟踪的人眼看他进入何田市的棚门,方欢天喜地动身返回府城报
  命。如果再不回转,就无法赶回府城啦!何田市距府城将近五十里。
  何田市,是府城南面的第一大镇,行驶汀江的小型船只,皆以这里为宿站。陆路的旅
  客,也把这里当作打尖的中心,三百余户人家,市面倒还像样。
  他在街口的一家小食店午膳,膳毕继续登程南行。早一天派在此地监视的眼线,直跟出
  十里外。
  这里,大道离开汀江向东折,进入人烟稀少的山区,汀江则向南流,流至粤东入海.
  派驻何田市的眼线,也欢天喜地折回去了。
  走了四五里,绕过一座山坡。他向路旁闪入,片刻便出现在坡顶的草丛中隐伏,目遂两
  位眼线去远。
  当他再次出现在何田市时,已换了一个人,头上戴了黄荆枝编的遮阳树环,身上穿了在
  古城寨出现时的一身破烂,像一个逃债的苦哈哈。
  进市已是午牌末,在镇街徘徊片刻,先引起地方人士的注意,然后在一家糕饼店,买了
  一些糕饼,坐在街道转角处的一株树下,放下包裹进食,处处表现出他是一个穷得不敢入店
  的穷旅客,只能花十几文钱买糕饼充饥。
  真巧,买糕饼充饥的不止他一个人,有几个。一位生了一张朴实面孔,挑了一副竹箩担
  的人,在他身旁放下担子落坐。一面用脏兮兮的腰巾拭汗,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只笋壳食物包
  用手抓起里面的饭团菜瓜,吃得津津有味。
  “乡亲。”那人突然扭头向他打招呼:“是不是到府城探亲?”
  “是的,”他吞下一口糕饼信口答:“从漳州来,那一带天天出丁役,真受不了。”
  “哦!漳州?远得很哪,听说那边很不安静。”
  “是的,乱得很。”
  “听说国主在什么地方监国,是真是假?”那人放低声音问。
  “我也不知道”
  “国主是谁?”
  “好像叫什么鲁王的,我的确不清楚。”
  “在什么地方?”
  “在一个叫烈屿的地方。”
  “你去过没有?”
  “没有。”
  “你年轻,应该去的。”那人叹口气:“我嘛!老了,不中用了。”
  “吃吧!”他说“你说这些话,早晚会被杀头的。”
  那人打冷战,乖乖吃饭。
  “午牌已过,赶不到府城了。”那人吃完饭丢掉笋壳说:“还有四五十里,路上没有客
  店,村落防匪防得严,不敢收留外人。还是在此地落店好,耽误半天,值得的,路上猛虎和
  巨蛇大熊多得很呢。”
  “落店?我的钱不够……”
  “出市北半里地,靠河边有一座王文成祠,里面有一位管祠的人,在偏殿住一宵,不会
  有人赶你走的。”
  “哦!多谢关照。”
  “不谢!”那人说,抹抹嘴挑起担,向南走了。
  所谓王文成祠,只是一座小小的祠庙;祀的神主赫然是大明的一代大儒王阳明先生。正
  德年间,王阳明驻节赣南,宁王起兵造反前,把他远遣到汀州一带剿山贼抚叛兵。他早就知
  道宁王要造反,更知道宁王要假山贼之手杀他,他文武双全,力可开五石弓,以雷霆万钧之
  威,花几个月时间快速解决了为害闽赣数十年的十余股悍寇与叛兵,一面暗中与赣南的地方
  官准备应变,突然回师直趋吉安,一举攻下宁王的老巢南昌。以一个月零五天工夫,活擒了
  宁王,在闽赣一带,王阳明先生受尊敬的程度,不下于后来病死台湾的延平郡王郑成功。在
  这小小的乡镇,有王成文祠似乎不是稀罕的事。
  管祠的人是一个年届花甲的老人,老态龙钟,老眼昏花,而且耳背,心地却是善良,替
  他在左壁的壁根下准备稻草,天气热有稻草作席便可草草度一宵了。
  子夜三更初。
  大殿有两盏长明灯,幽暗的殿堂静得怕人。突然,殿门外刮入一阵怪风,带来几片枯
  叶,枯叶在砖石地面旋走,发出奇异的擦动声,有如鬼怪拖着脚链行走。
  长明灯的火焰本来就小,真所谓一灯如豆,怪风一吹,火焰不但没熄灭,反而拉得长长
  地。向上伸长,而且由褐黄色变成惨绿色。
  左庑也阴风四起,风透过窗缝壁隙,发出忽高忽低有如鬼哭的声音。神案上附祀的不知
  是何方神圣,案上的一盏长明灯也在变异。
  不但阴风惨惨,更怪的是雾往内涌,雾气愈来愈浓,草霉的气息也在加重。
  韦家昌和衣躺在草堆中,突然被鬼啸声所惊醒。
  绿色的火焰闪了两闪,光芒时红时绿。
  浓雾涌入,鬼声啾啾。
  绿芒似匹练,从外疾射而入。
  两声砰然爆响,火焰飞腾,神座的两只古鼎,突现升起两团绿色的光球,光度相当强
  烈。
  浓雾徐散,两团绿光球更明亮了,绿光照出徐徐掀起的神幔,照出神龛内的光景。
  原先应该设神牌的地方,却出现一位威猛的红面神,神案两侧,站着不知何时出现的牛
  头和马面,比常人略高。在绿光的照耀下,益显得狰狞可怖。
  五名鬼卒出现在门内,一字排开电气冲天,五把三叉锋尖映着绿芒,一看便知锋利无
  比。
  草堆前,也站着两位鬼卒,两把三叉指向草堆。
  草堆中没有人,连包裹都失了踪。
  “没有人。”一名鬼卒发出人的声音,饱含惊慌:“他确是在此地的,怎么会不见
  了?”
  “是不是逃出去了?”案上的红面神讶然问。
  “绝对没有人出来。”堵在门口的一名鬼卒急急分辨:“连老鼠也不可能逃出来而不被
  发觉,人一定躲在里面,快搜!”
  七个鬼卒两面一分。其实用不着搜,附近一览无遗,空荡荡地哪何半个人影?虽则绿色
  的怪光光度有限,但足以看清三丈长两丈宽的每一角落。
  “奇怪!”红面神跳下神龛:“雾喷入时,他仍在草中沉睡,怎么会平空消失了的?”
  “不会是土遁吧?”牛头悚然地说。
  “快到外面去搜。”红面神挥手说,领先便走。
  长明灯在众人去后,火焰恢复原状。
  韦家昌重新出现在草堆中,包裹也搁在身旁,似乎刚才并未发生任何事。他睡得正香
  甜。
  唯一岔眼的两座古鼎中,那两团绿火逐渐萎缩,最后终于消失。
  不久脚步声渐近,一名鬼卒挟着托天叉,走近房廊伸头向里瞧,突然失声叫:“咦!人
  不是在草中睡觉吗?”
  鬼卒大概忘了自己扮鬼的身份,急步奔近。
  黑影暴起,韦家昌突然飞跃猛扑而上,鬼卒猝不及防,来不及有何反应,耳门便挨了沉
  重一击。立即昏厥。
  鬼卒先前的叫声,引来了同伴,最先赶到的马面扑了个空,草堆仍是草堆,没有任何异
  状,不但韦家昌不在,鬼卒也失了踪,甚至连托天叉也没留下。
  南街的一间士瓦屋中,堂屋里一灯如豆,那是神龛祖先牌位旁的神灯,俗称长明灯。
  门悄然而开,进来了三个人,一是扮村姑装的魏真姑娘,一是曾在古城寨城中,与小后
  生同时出现的老人杜叔,一是仍穿着盔甲佩着剑的红面神,大概还没有余暇卸装。
  一个个垂头丧气,神色不安的落坐。
  “奇怪。这人到底是人是鬼?”魏真悚然地说:“真是不可思议,好像他真的会飞腾变
  化,这可能吗?”
  “你们大概忽略了墙壁。”老人杜叔说:“你们应该等我赶到才离开的。”
  “墙壁毫无异状,杜叔,众目所视,一无所见……”
  “眼睛是靠不住的。”杜叔摇头:“愚叙不是怀疑他是天马行空吗?他的衣衫有隐形作
  用必须用手去摸索。在磷火的碧绿光线下,视觉最易反常。古老的墙壁利于他隐形,不摸索
  是看不见他的人。”
  “人走了也就算了,咱们不能将希望托在他身上。”红面神苦笑,稍顿又说:“黎老弟
  失了综,咱们等赶快去搜寻,兄弟走了。”
  “我也去。”杜叔起身说。
  “范叔,黎叔会不会掉河里去了?”魏真姑娘问。
  “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人接近河岸。”红面神范叔往外走“小真,你好好休息,明天得
  赶路呢。”
  “找到黎叙请派人通知侄女一声。”
  “好的。”
  送走了两个人,魏真姑娘掩上门,用木棍顶住,不上闩,叹息一声,无精打采地走向堂
  后的内房。
  推开房门,她咦了一声,房内黑沉沉本来应该点着灯的,灯不可能自行熄灭,一根灯草
  耗不了多少油,她记得灯盏内的油是她亲手添满的当然不是烧完了。
  她扭头便走,想回厅堂用松明取火。走不了三步,身后灯火乍明。
  她大吃一惊,火速转身奔至房门口。
  小桌上的灯火焰摇摇,四根灯芯挑高,难怪光度明亮,是谁点的灯?
  她拔出匕首戒备,突然冲入
  房间狭小,一桌、一凳、一床、一床板。蚊帐是放下的,可依稀看到床内的景况。
  “想当年,你身处王府,虽说是婢女,仍然是锦衣玉食,何等风光。”床内传出熟悉的
  语音:“现在住在这又脏又局促的土屋里,你是否感慨万千?上床来歇息吧,我想,这几天
  你一定辛苦了。”
  她呼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
  “你真是隐身在墙壁上吗?”她收匕掩上房门:“装神弄鬼直对付不了你,我是毫无希
  望了。”
  “你我算是有缘。”韦家昌掀开帐挂上帐构,坐在床口:“今晚又同衾共枕了。”
  “我是甘心情愿和你同衾共枕的。”她毫不迟疑地扑入韦家昌怀中语调凄楚:“我高兴
  能够将身子交给你,算是在世间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欢乐,我会带着欢乐的心情,无
  畏的走向茫茫黄泉路。”
  她伏在韦家昌怀中饮泣,伤心欲绝。
  “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韦家昌轻抚她的秀发:“我不会杀死你……”
  “我知道……”
  “那……”
  “明晚子夜,我们要发动袭击,偷牢劫狱救王妃。我知道,我这一去是不会活着出来
  了。姓王的汉奸拥有三十名武艺高强的可怕高手……”
  “你们去多少人?”
  “二十七名男女。”
  “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但我们必须孤注一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福州的覆文将在这几天到达,很可能将
  王妃解送福州处死……”
  “王妃不可能押至福州行刑。”
  “你的意思……”
  “傻丫头。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韦家昌捧起她沾满泪水的面庞:“鲁王在烈屿监国。
  忠孝伯郑成功即将传檄天下举兵誓师返攻。桂王在粤西也厉精图治,已兴师东进攻湖广,江
  西也群豪并起响应。满人为收买人心,目前不敢公然处决朱家皇的子孙,即使处决,也不会
  将王妃的身份公布。”
  “那……”
  “我敢肯定地向你保证,你们一发动,大牢内的人便会即将王妃处死,你们等于是促使
  王妃早死。”
  “哎呀……”
  “取消大举袭击,明天晚上我去试试。”韦家昌正色说:“我不能向你们保证什么,谋
  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魏真先是楞住了,接着激动地紧抱着韦家昌亲吻。泪水把韦家昌的脸沾满了,口中发出
  一阵听不清的含糊低语。
  “时限急迫,临时改变计划不是容易的事。”韦家昌让她安静下来,亲切地轻拍她的肩
  背说:“你得赶快通知你们的人准备,迟恐不及,沿途我已经留意可疑征候,姓王的汉奸恐
  怕已经知道你们逃匿在府南一带,路只有一条,你们的人恐怕难逃他们的周密拦捕,此地有
  汉奸的一处监视站,恐怕你们今晚的活动,已落在他们的眼下了,所以,明早得设法把他们
  的信差埋葬掉。”
  “我这就走。”姑娘从他怀中站起,拭掉睑上的泪水,眼中有奇异的光芒:“我们早已
  查出监视站的秘密,你的行踪,就是从他们的口中知道的,他们的人,仅将你送出十里外,
  而我门的人,始终注视着你的动静,保姐和杜叔曾经发现你在途中改装,所以知道你将有此
  举动。”
  “哦!原来如此。那位小后生,就是金保姑娘?”
  “是的,是她主张请你帮忙的。”
  “那位扮红面神的范叔……”
  “他就是范继长范大叔、当初王妃逃来汀州,范叔是第一个帮助我们招兵买马的人,毁
  家纾难,忠肝义胆,他老人家可以流芳百世。”
  “那得等我大汉子孙驱除鞑虏日月重光之后,他才能流芳百世。”书家昌苦笑:“不
  然,他只是一个罪在不赦的叛逆盗寇,把他们邀来,我要和他们谈谈。”
  “好的,他们正求之不得呢。”姑娘向门外走,在门口转身:“请告诉我,你真是天马
  行空韦老先生吗?”
  “那是家父,他老人家目下在白山黑水间纵横。”韦家昌沉静地说:“朱家皇朝对袁公
  不仁,但毕竟是我大汉一族之主,所以,我潜入中原察看形势。”
  “结果怎样?”
  “希望不大。今后,恐怕……咱们不谈这些,不会谈出什么结果来。不瞒你说,我从湖
  广来,那一带大乱之后,人心有如一盘散沙。我来赣南,本来想看看贵王妃冲天凤到底有些
  什么作为。却来晚了一步,在赣州便听说这一带的人被饥荒拖垮了。你快去吧,目下所能做
  的事,是能保全一个是一个,不要让鞑虏把反抗的种苗拔光。”
  四更正,室内坐了十余位男女,一个个神色肃穆心情沉重。
  韦家昌成了主人,他用木炭在桌上画出府城附近的地形图,用花生和黄豆摆设兵棋。
  “诸位只有三十余位人手。”他郑重地说:“诸位,敢于拼死是不够的,那不是勇敢,
  而是自杀,飞蛾扑火,只能让亲痛仇快。仅王梦煜手下的八大寇,就足以让你们全军覆没。
  满城的大牢的门共有三层,警戒是内四外三。内部第四重就是刽子手,当强敌侵入内部第二
  重警戒同时,刽子手立即听信号处决人犯。外三重警戒的第一重,就是卫城外围,共分十二
  组。全是王梦煜手下的武林高手所组成,加上全城的丁勇巡逻,八重警戒网,想用三十余位
  好汉强攻,结局可想而知的。因此,在下决定利用情势,制造救人的好机。其一,人分成两
  拨,主力沿途化装北上,逐一解决沿途的监视站;许慢不许快,让汉奸们认为拦阻收效,让
  他们放心大胆派遣大批人手出城截击。其二是在下需要带四个人翻山越岭潜赴府城,深入虎
  穴救王妃,这四个人不但要地形熟,而目要有超人的忍耐力和潜劲,动手时能使用鸳鸯阵克
  敌制胜。起更便开始行动,需要蛇行鹭伏两个更次之久,没有超人的体力和耐力决难办到,
  因为人未救出之前,决不可与人交手,人救出,就是拼命突围的时候,不会使用鸳鸯阵,必
  定被人缠住脱不了身。三个鸳鸯阵,可形成一把尖刀,交叉冲围必可快速贯围而走。话讲在
  前面,活命的机会是一比九。没有拚死决心的人无法胜任。”
  立即有许多人攘臂而起要求应征。已换回女装的金保姑娘最后起立,大声说:“诸位请
  肃静,救人的重任由我指定,我和真妹一组,范叔和杜叔是一组。诱敌的主力,由翁叔指
  挥。”
  “诱敌的主力,不可超越距城二十里的横塘村,利用那一带的溪流和汀江渡阻敌,吸引
  汉奸的大军,一沾即走引入丛山捉迷藏,不让他们有撤回府的机会。”韦家昌加以补充:
  “这次救人大举,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必死的勇气与决心的人请不要参加,任何
  人必须在心理上先有所准备,身入困境必须有自杀的勇气,如果被擒,决难逃过逼供高手的
  捉弄,取供的手段,决不是诸位可以应付得了的。”
  计议了一个更次,一切细书协调停当,已经是五更将尽。众人辞出准备,韦家昌留下两
  位姑娘和杜权范叔,临阵磨枪,教他们用鸳鸯阵的要诀。
  鸳鸯阵说来并不难,一人诱敌吸引对方的注意,一人用暗器或乘隙突击,一组受阻。另
  一组超越立即回头乘虚反击,让第二组超越突入。原则上由两位姑娘背负王妃,韦家昌与目
  下留在府城侦查的罗叔任突击主力,必要时担任阻止追兵。
  破晓时分,何田市北面五里地的白沙村,监视站二十余名便衣丁勇因旅客拒绝受盘问,
  而揭开冲突的序幕,信息以快马飞传向府城报讯。这一来,警声以惊人的奇速传抵每一座村
  庄,道上行旅断绝,诱敌的主力进展极为困难,难以达到诱敌的目的。
  韦家昌五个人到达府城西北的广储门外,隐身在卧龙山的两峰下,已经是黄昏降临了。
  城门已经关闭,王梦煜的大军,早已在横塘村一带山区穷搜敌踪,不可能赶回来了。
  城中安静,仅概略感觉到一些紧张气氛。
  从厂储门利用卧龙山的山麓接近满城,比从水东门接近远了很多,但安全性要增加数
  倍,所经处接近府街卫重地隐身的地方很多,满城的警戒重点放在东面,从东面潜入困难重
  重。
  在北门附近,接应的人罗叔前来会合。韦家昌替众人引见,众人这才知道这位扮跛子的
  老前辈,赫然是大名鼎鼎的江湖俊杰中州罗杰,天外流云的绰号宇内闻名。老人家在府城侦
  查多日,可说对情势了如指掌,将重要消息相告后,立即动手。
  这是一场耐心、毅力、机智、体能的艰苦考验,虽有天外流云引导,也花了一个更次透
  过外围第一道防御警戒网。有些小街皆是用爬行术偷越的,在街上不能公然走动,走屋顶更
  易被暗处的监视哨发现、有几次他们在巡逻队的近旁通过,几乎被伏哨所发现,有次在前面
  探进的韦家昌与魏真几乎与一组伏哨劈面相撞,幸好伏哨中有一位仁兄咳了一声,才让他俩
  先一刹那发现及时隐身,花了不少工夫绕道而过。那些江湖朋友惯常使用的轻功提纵术,在
  这种地方根本派不上用场,任何快速的移动,皆不可能逃过伏哨锐利的眼睛,反而是最原始
  的缓慢爬行,能先一步发现地势限制视界的伏哨位置。
  终于,他们从西北角进入满城。
  满城的第一道警戒网,是由王梦煜的锐健营负责的,警戒极为严密,几乎三步一岗五步
  一哨,沿丈六高的护墙分布,范围包括守备府外围的校场、草料场、仓房、廊房等等。这一
  道警威网,才是真正的凶险所在。
  再往里走,反而安全了,因为旗人并不完全信任王梦煜的官兵,也不愿与汉人多接触,
  所以仅由旗人统率府辖的高手巡捕负责,人数有限。
  满城各处皆在大兴土木,显示出日后将有大批的旗人到来。征用的丁夫白天来,天黑离
  开。因此,不啻替入侵的人提供藏匿之所。
  留守满城的旗兵仅有三四百人,由一名佐领指挥。守备府前的旗斗上,有两名箭手居高
  临下监视。巡哨每三人为一组,佩刀挟枪拥盾。警卫则两人为一组,府前共有三组之多。这
  就是内围的第一重警戒网,其实并不算森严,两年多以来,从来就没有任何刺客能到达这一
  道警网,旗兵们有欠警觉,乃是意料中事。
  第二重警网,是各处卫所的警卫,他们各司其地,各有范围。第三重是大牢的守卫,警
  戒比较森严。最内层第四重警网是狱中的囚门看守,由狱卒担任。重囚另派有人把守,挟有
  匣弩和刽刀,万一来不及开锁启门决囚,就用匣弩从小窗将囚犯射死。
  子正,三更起更,六个黑影接近了大牢。
  大牢的前面有司狱卫门,签押房渺无人迹,通向狱室的走道悬着明亮的灯笼。再往后,
  便是囚车的大铁门,门上方那只狴犴图案狰狞可怖,门外的两名警卫也像貌狰狞,身材魁
  梧。
  狱门夜间是严禁开启的。即使是里面狱卒房的人想外出也决不通融,二十斤重的大铁锁
  钥匙在司狱手中,任何人也无法私自开启,司狱大人白天才前来办理公务。
  卫门前的两个警卫没留意屋顶,两人一左一右往复走动,以免打瞌睡。刚在中间会合交
  谈了两句话分开走不了两步,祸从天降。
  一根套索套住了一个人的脖子向上拉。另一个黑影自天而降奇准地勒住了另一人的脖子
  滚倒在地,一滚之下,脖子立折。
  两名警卫的脖子都断了,被放在阶上用三脚木柱撑住,不走过很难发现是死人。子正的
  巡逻刚过去不久,下一班巡逻到来得等半个时辰,这期间不怕被巡逻发现。
  袭击的人是韦家昌和罗叔,熟练地将三脚高架撑妥,将人绑在支架上,屋上的四个人随
  后飘落,大胆地不派人把守,从偏门进入,分组越过签押房。
  堂后的走道长有五丈,灯光明亮。两侧是厚厚的砖墙,前面的监狱却是巨石垒砌成的。
  韦家昌伏在堂口旁,从背上取下罗叔早些天准备停当的布袋先在自己前面洒上一些矿
  粉,再打开袋口,放出两条五尺长的赤练蛇,和十余条两尺长五彩斑的毒蛇。
  蛇被矿粉一熏,便快速地前窜,灯光下看得一清二楚,滑行时沙沙有声。
  两个牢门守卫起初并未发现等蛇群接近至两丈内,方大吃一惊、大概这些旗人生长在长
  白山区,很少见过蛇,在南方大概对蛇怀有先天上的恐惧,惊得手忙脚乱。起初,两人惊惶
  的左右闪避,忘了拔刀杀蛇。最后蛇窜抵狱门,无法再进,便开始八方游窜。
  人怕蛇蛇也怕人,人和蛇一接触立时大乱。两警卫心一慌,一跳两丈,再回身拔刀壮
  胆,有些人看到蛇,手脚都会发软。
  韦家昌首先现身惊出,三丈距离一闪即至,人到剑到手下绝情,匕首一挥,便将一名警
  卫的咽候割断、罗叔也同时到达,一掌劈破了另一名警卫的头颅,左手似钩勒住脖子猛压。
  两位姑娘到了,立即超越,在狱门左右一分。
  罗叔丢下尸体到了门前,从怀中掏出两根铁线,用手拗弯成套钩。这种把门大将军需用
  两根钥匙同时开启,老人家早有准备对开锁有专精。
  这期间,杜叔、范叔已换了两警卫的装束,剥光了尸体拖至堂后的暗角掩藏.
  一切曾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罗叔仅费了片刻工夫,便将大将军锁撬开了,一打手式,铁
  门徐徐滑动。韦家昌取下一盏灯笼给罗叔,突然用纯熟的满语大声叫:“里面准当值?马佳
  大人前来查囚,开门了!”
  “呛呛呛!”他用开了的大将军锁叩铁门。
  里面传出脚步声,门上的小方格窗拉开了。
  韦家昌穿的是旗装,头上居然有一顶带翎官帽。罗叔则是随从打扮,扮警卫的杜叔、范
  叔傍近而立,也挡住灯光了,面貌因背光而看不真切。
  “开门!快!”扮随从的罗叔也用满语叱喝催促。
  铁门里面加了杠,开了外面的锁仍然无法进入。里面的人大概被催急了,反正已看到外
  面的警卫,大概警觉心也不够,平日闲散惯了,两个人立即取下铁杠,拉开沉重的狱门。
  韦家昌跨入,立即伸手点中右面那人的心坎大穴,用上了点穴术手下绝情。罗叔更简
  单,一把扣住左面那人的咽喉,咽喉应手破裂,叫不出声音。
  进了门,右首是狱卒的寝室,左面是探监人的三间看守所,两列囚房,就在走廊的尽
  头。
  死四室在右面的甬道后方,须前行两文到达甬道口方可看到。各处都有灯火,死囚室一
  带特别明亮。
  韦家昌示意杜叔留下,守住狱门,大踏步往前走。到达甬道口,转头便看到死因牢的五
  间铁栅,每一栅皆有一名佩刀挟匣弩的狱卒把守。
  说快真快,五头疯虎突然发威,韦家昌一跃三丈,半空中双手齐扬,满天花雨洒金钱,
  两串洪武钱共两百枚之多,如暴雨般呼啸而出。
  罗叔用的是星形镖,这玩意更歹毒。两位姑娘用飞刀,刀发如电闪。范叔两手齐发小飞
  叉,他的绰号本来就叫飞叉将范继辰。
  甬道窄小,五名高手狱卒色的确身手了得,中了暗器之后,五个人仍有两个射出弩箭,
  每匣五矢,威力惊人。
  金保姑娘首先遭殃,被射在大砖地面反跳的一枚劲弩,贯穿左上臂外侧,划破了一条血
  槽,血染衣袖。
  范继辰的右腿外侧,也裂了一条血缝.
  魏真快速地逐室查看,每室囚有两个人.最后一室是两个女的,衣裙脏乱蓬头垢面不成
  人形。
  死囚们都惊醒了,一个个神色茫然。
  “娘娘……”魏真哭泣着狂叫。
  “钥匙在刽子手身上,快!”韦家昌急叫,在另一名刽子手身上搜寻钥匙。
  “贤侄,你不能救他们。”罗叔伸手相阻。
  “不!要把他们……”
  “他们出不去……”
  “他们反正是死,让他们拚……”
  “你疯了?你看他们有那一个是完整的?他们想爬出去也势不可能。不把他们放出去,
  他们还可以多活一些时日,出去绝对活不到天亮你能找个乾坤袋把他们全装走吗?你不是救
  他们,而是害他们。”
  “这……”
  “你今晚怎么不够冷静了?”
  韦家昌叹息一声,只好罢手。罗叔说得不错,里面的死囚都已经醒了,但一个个有如痴
  呆的人,而且一个个骨瘦如柴,浑身血污双目痴呆,有些根本就不曾移动过,仅用无神的双
  目,注视着外面的人;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何种变故。
  他听到哭泣声,苦笑一声,向最后一间囚室走去。
  两位姑娘扶着坐在草席上的一个妇人,不住哭泣着叫着娘娘。
  他怔住了,很难接受眼前的事实,据他所知,王妃冲天凤年仅二十余,号称江西第一美
  人;马上可开五五弓左右射,马前无三合之将,轻功之佳无与伦比,可从马上跃三丈外登狂
  奔中的神驹。而现在他所看到的,是一个脸无四两肉。干枯憔悴的老妇人,深陷的眼眶中,
  嵌着一双布满青紫色的筋络的眼珠,披散的短发像干枯的秋草。
  “娘娘!奴婢罪该万死……”魏算的哭叫声令人心碎。
  “背她走吧,不能再耽误了!”他大声说,感到自己的声音变得陌生了,僵硬了。
  “我……我不能跟……跟你们走。”彭妃用沙哑的嗓音,有气无力地说:“我……我已
  经油……油尽灯枯,让……让我轰轰烈烈地死。我……我要让天……天下人知……知道我是
  为国而死的,我不要死在荒……荒山上让……让天下人耻笑,瞬生而死。”
  “娘娘……”
  “真妹妹,勇敢些,你不要听我……我的话了?继辰。”
  “臣在……”范继辰跪下了,泣不成声,泪下如雨。
  “叫他们走。”
  “娘娘……”
  “文信国公不是说过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彭妃似乎有了些少生气
  语音也清晰了些:“我如果跟你们走,最多只能活十天半月,而汀州恐怕将有上千人遭受屠
  杀,值得吗?继辰,我命令你带他们走。”
  “娘娘……”金保抱住彭妃狂号。
  “保妹妹,去……去投……投奔国姓爷。”彭妃的气息又转弱了:“当初,我……我们
  就……就该前往福州会师的,在山区等待,不……不啻坐以待毙。走……走吧……”
  把守狱门的杜叔匆匆奔人,急叫:“我听到远处有喝问声,可能有巡哨过来了,怎么还
  不走?”
  “娘娘不肯走。”天外流云罗叔苦笑:“再拖下去,咱们全得留在这儿。”
  “我命令你们走!”王妃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两倍:“不然我立即嚼舌自尽。”
  “娘娘……”
  “走!快走!”彭妃从怀中掏出一团布帛:“这是我的血书遗命,告诉我们的人,告诉
  我们的子孙,永不屈服,永不投降,不忘国仇家恨。你们还不走吗?”
  “娘娘,奴……奴婢遵……遵命。”
  两位姑娘哭叫着叩首:“娘娘保重,娘娘保……保重……”
  众人跪下叩拜,韦家昌和天外流云并未下跪,退至一旁默默转身外顾。
  两人最后离开,在狱门旁狱卒的尸体上,韦家昌取过死尸的佩刀,剥掉衣袍丢帽,露出
  里面的暗青色长袍,左手握着连销佩刀走出门外。
  “贤侄,你有何感觉?”天外流云低声问。
  “她是个很了不起,很勇敢的女人”韦家昌心情沉重地说:“虽则我憎恨朱家的人,但
  我尊敬她。大明皇朝那些龙子龙孙中,恐怕没有一个人有出息,她是唯一的例外,朱家如果
  多几个像她一样的人,七千万大汉子孙,怎会被不足二十万的鞑虏所征服?”
  旗人把自己称为满清,但汉人皆把他们叫成鞑虏,也把蒙古人称为鞑虏,很多人还分不
  清满人和蒙人、入关的所谓八旗兵,其实有二十四旗,即满州八旗,蒙军八旗、汉军八旗。
  汉军八旗都是早年逃亡关外或被遗留在辽东的汉人所组成、后来的绿营,却以中原汉人为
  主。真正替满人夺得江山的人,该是汉军八旗和那些贰臣汉奸,像吴三桂、洪承畴、耿精
  忠、尚可喜等等、没有这些汉奸,二十万满州人决不可能征服七千万汉人。
  “现在说这些话,已经没有意义了。”天外流云叹息着说:“你打算出海吗?”
  “不必了,回白山黑水与家父并肩作战,这里事了就动身北返。汉奸太多,实在令人看
  了伤心。”
  四个人出来了,一个个泪眼模糊;两位姑娘更是相掺相扶,摇摇欲倒,泣不成声。
  “诸位,准备厮杀吧。”韦家昌硬起心肠沉声叮咛:“咱们进来困难,出去更困难。请
  千万要记住,不要被悲愤冲昏了灵智,能否平安突围,得看咱们是否能冷静互助合作,一步
  走错,付出的代价将是自己的生命。现在,诸位是否冷静得可以行动了?”
  “时不我留,走吧!”天外流云领先便走。
  距司狱卫的半掩倒门还有十余步。便听到外面传来两声惊叫,有人接着用满语大声呼
  喝。
  “糟!”韦家昌低叫:“死警卫被发现了。”
  锣声乍起,号角声接着划空而过。
  韦家昌首先冲出,看到十余名黑影,劈面碰上了。一声暴叱,他拔刀前冲,快的令人目
  眩,刀风怒啸中,着肉声随之而起,惨叫声随发。
  他劈翻两个人,后面的天外流云立即超越,但不向前攻击,却向侧方探隙出手,拐杖一
  点一拂,两名旗兵一肋现孔,一头裂。
  两位姑娘从中间穿越,双剑齐发。_
  范继辰与杜叔则从右侧冲过,掩护两位姑娘的侧翼,双剑交叉搏击剑到人倒。
  出其不意突击,宛若虎入羊群,十余名旗兵有一半来不及拔刀便被歼,眨眼间屠杀大
  半。三冲错然后分张、席卷,血肉横飞。
  韦家昌用飞钱击杀最后两个逃命的人,喝声走!向东南角尚未完工的楼房暗影飞掠而
  走。
  有些地方已出现火把的光芒,四面八方皆响起号角声,呐喊声四起,整座满城在沸腾之
  中.
  六个人全力飞奔,根本不理会三三两两奔窜的警卫除非劈面遭遇,不然决不出手。
  他们必须以快速的行动,争取时间与空间,连续三次冲破小队旗兵的拦截网,果真如韦
  家昌所料三组鸳鸯阵出其不意的交叉攻击,黑暗中那些旗兵本来就有点惊慌失措,应付猛烈
  的攻击力不从心,在四剑一刀一杖的疯狂轰击下溃不成军根本无法缠住他们。
  冲抵丈六高的城墙,墙头的三十余名旗兵正在奔跑列阵,还没发现入侵的人已到达城
  下。
  韦家昌在二十步外便用上了轻功绝学流光遁影,快得仅可看到淡淡的青影远去,远在丈
  外便腾空扶摇直上,鬼形似的登上堞口。
  两名旗兵突然发现人影出现大吃一惊,刚将枪举起,刀光已破空疾下。
  天外流云五个人已有点脱力,从登城的石级急开,立即加入厮杀。
  “我先下,快!”韦家昌急叫。向城外飘降、在稍远处的旗兵奔近之前,六个人已消失
  在城下的街巷中。
  满城外围才是真正的凶险所在,是王梦煜手下的精锐防守区,要不是大部分精锐已随王
  梦煜离城,想突破这道警网极不容易。
  精力耗损甚巨,除了韦家昌与天外流云,其他四人已无法飞檐走壁越屋面走,只能沿街
  巷狂奔。
  韦家昌仍然一马当先,以适当的速度东奔。小街的东西有一条横街,他们必须按预定撤
  退的路线,穿越横街到达那条称半边街的小巷,小巷的坡度不大,但弯弯曲曲,不时出现几
  段石级。巷的尽头便是城根。
  横街的北首有一处瓦砾场,那是三年前攻防战留下的痕迹,迄今仍未清理重建。按理,
  这地方应该很安全,不会埋伏很多的暗哨。
  走在前面的韦家昌,不但要注意路面的情况,还要留意后面的同伴是否已经跟上来。
  疾走间,他突然大叫:“伏下!”
  箭雨随弦声同时传到,劲矢划空的厉啸令人毛骨悚然,几个人如果稍慢一刹那,恐怕一
  个也逃不掉。
  “哎……”伏下的金保姑娘惊叫,奋身急滚。滚至左面的一处屋角下。她在死因牢左上
  臂已经受伤,这时左肩又被一枝狼牙箭划破一条血槽。
  瓦砾场中人影暴起,街两端二十余名校刀手挺盾逼近,每一名校刀手后面跟着一名箭
  手。四十余人整齐地逐步逼进。
  “上屋!”范继辰低叫,滚至韦家昌身旁:“或者退回去?”
  “退回去是死路一条。”韦家昌说:“上屋正好做他们的箭靶。”
  “那……”
  “进入瓦砾场,那儿有……”
  “可数出的有十七八名,好像不是兵勇。”
  “是大孤逸客的巡捕,全是江湖上的凶枭,只有接近他们,才不至于受到弓箭的袭
  击。”
  箭不时飞掠而过,射在墙壁上反弹乱跳。
  “等他们接近……”
  “他们不会接近,要堵住咱们等候天亮。趁他们准备好火把之前。我去把南面的箭手打
  散,你们必须把握通过的好机,千万小心了。”
  说完,他贴地后退,蓦地飞越而起,登上丈余高的屋顶,伏下急滚,速度之快,骇人听
  闻,下面的人,居然毫无所觉。
  片刻,他出现在街南的箭手左后方的屋顶上,伏身脊角的暗影下。接二连三射出二三十
  枚制钱。
  校刀手和箭手没料到后方有人用暗器袭击,倒了三五个之后,阵脚大乱。在狂叫声中,
  像被的捣了窝的蚂蚁八方乱窜。
  “我先走!”天外流云低声叫,贴地急窜而出。
  魏真一把架住金保,用尽全力撒腿狂奔。
  街宽仅三丈余,五个人果然乘乱进入对面的小巷转角处,北面的箭手因南面的人大乱。
  投鼠忌器不敢放箭。
  小巷前面就是瓦砾场,二十余名黑衣人正在严阵以待,等候他们离开小巷转角处。
  他们不能在转角处藏身,必须沿瓦砾场南面通过,不通过别无出路,等火把一亮便无所
  遁形。箭雨必定向他们集中攒射,伏在地上并不安全。
  韦家昌击倒了十余名箭手和校刀手,乘下面的人慌乱奔跑时悄然跌落,两三起落便窜到
  小巷转角处与众人会合。
  他一看众人都在,低喝一声跟我来,伏下的身躯疾升,但见人影一闪即投,似是平空消
  失了。
  他身旁照料金保的魏真闻声抬头仅看到他的背影一闪一晃,依稀看到他的长袍开展,突
  然眼一花,便失去他的踪迹,本能地惊呼一声,像见了鬼一样,全身汗毛直竖,人怎会突然
  幻化的?
  姑娘身旁伏着天外流云,已发觉魏真的失态,伸手轻拍姑娘的手背,低声说:“那就是
  幻形术,玄门弟子称为隐身术,其实并不足怪,一是快,二是他的衣袍张开拂动时,乱了你
  的视线.告诉你,人的眼睛有时是靠不住的。神意不集中、惊恐过度、太过专注、心存偏见
  等等,眼睛便会出现幻像的,有时甚至令你深信不疑。那些指天誓日说曾经见过鬼神的人,
  并非完全出于编造的,而是确有其事,问题出在他把幻像当做真实了。
  瓦砾场中,二十余个黑衣人每三人为一组,像一群从地狱冒出的幽灵,完全堵住了东行
  的去路,各占方位,待机而动,散处在断瓦颓垣中,烧焦的屋架歪歪斜斜堆放在一段断壁矮
  墙上,显得死气沉沉,鬼影幢幢.
  “啊……”惨号声惊心动魄,两个黑衣人无缘无故地惨叫着摔倒。另一人发疯似的突然
  抱住了身旁一根半倒的焦柱,连人带柱向下坍倒。
  “哎……”另一面又有人尖叫。
  隆然一声巨响,一堵断壁突然崩坍了,尘埃滚滚,断木发出怪响。
  “啊……”惨叫声此起彼落。
  “有鬼……”突然有人狂叫。
  “啊……”一个黑衣人狂叫着飞跃而起,砰一声摔倒在丈大外的砖瓦堆中挣扎。
  “快走!真有鬼,哎……我的手完了……”有人狂叫着向横街飞奔。
  天外流云收腿爬起低喝:“准备上!”
  两位姑娘与范继辰、杜叔,双手撑地挺起上县,目瞪口呆死盯着二三十步外的瓦砾场,
  好像惊呆了。虽说相距甚远看不真切。但以他们经过苦练的锐利目光,即使看不到瓦砾场中
  静立不动的人,但也应该可以看到模糊的人影。
  可是,他们所看到的人,都是遭了意外而动的黑衣强敌,并没发现韦家昌移动的身影,
  更看不到韦家昌如何出手裘击的,的确令他们大吃一惊,几乎认为韦家昌是上天派来拯救他
  们的使者,要不就是神灵显圣助他们度过劫难。
  天外流云不能等,一声长啸,挥杖扑入大乱中的瓦砾场,声势极为惊人,长啸声足以夺
  人心魄。
  四人如大梦初醒。立即跟进,金保姑娘也忘了创口的痛楚,奋勇冲进。
  叙刺里冲来两名黑衣人,要配合接斗的两位同伴围攻,以奇快的身法窜至两位姑娘身
  后,第一名黑衣人砍山刀已光临魏真姑娘的肩背,生死间不容缓。
  侧方突然伸来一双大手,在千钧一发中托住了握刀的手,另一把单力从下面突然出现,
  刺入黑衣人的小腹。
  魏真姑娘有所警觉,大旋身一剑急封。
  封了个空,她看到身后的黑衣人高举砍刀,左手掩住小腹,摇摇晃晃侧面便倒。
  她知道有人救了她,黑衣人是被人杀死的,但她没发现附近有人、而另一名黑衣人,正
  跪在地蜷缩着扭动,口中发出可怕的垂死呻吟。
  唯一令她感到诧异的是,一阵阴风从她身侧一掠而过,她感觉到那是人快速掠过时。引
  起的气流波动,可是却看不见人影。
  “我的天!他到底是人是鬼?”她心中暗叫,已认定那人是韦家昌。
  二十余名黑衣人,在五人冲上加入突击时,几乎已死掉一半以上,怎禁得起五个存心拼
  死的人用鸳鸯阵攻击?片刻间血腥触鼻,仅逃走了三四个机警腿快的人。
  北面截路的箭手校刀手,正加快脚步蜂拥而来。
  “快走!我断后。”韦家昌的叫声从东北角传来,仍然看见人影。
  五人奔出瓦砾场,向东奔入半边街。
  韦家昌出现在一堵断墙后。淡淡的身影向东冉冉而逝。已接近至十步内的五名校刀手,
  竟然毫无所见。
  半边街窄小,不时有石级出现、那些拥盾穷追的校刀手不时失足摔倒鬼叫连天,不时挡
  住后面的人,有时一人跌倒把后面跟上的同伴也压倒向下滚。
  天外流云登上了城墙头。后面的入正沿登城石级向上奔,一个个气喘如牛,脚下踉跄。
  魏真扶着金保走在最后,登上五级已迈不出脚步,背后忽然伸来一双大手,分别挽住两
  女的小蛮腰,令她们宽心的语音响自耳后:“支持下去、过了河就安全了,振作些。”
  天外流云解开衣带拉住一端,问范继辰说:“缒下去,直接过河。”
  城墙高一丈八尺,外面的护城壕宽仅一丈六,城根下有四五尺地面可以立足。但这时想
  要他们跃过护城壕,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范继辰和杜叔是游过壕的,天外流云仍能利用四五尺的地面起势一跃而过。韦家昌身上
  有不少零碎,双手各挟持一个沉重的人,竟然一跃下城,毫不迟疑,再次飞跃而起,跃落壕
  沟对岸点尘不惊。他放下两位姑娘,笑笑说。“不能绕至水东门过桥,看来咱们得游过白石
  溪了,两位姑娘水性如何?”
  “三十余丈的江面,还可以应付。”魏真说:“只是,保姐姐……”
  “我带她,走!”他扶了金保举步,“现在,咱们算是出了鬼门关过了江便安全了。”
  “韦爷。”魏真跟在他身后问:“你……你真的是会隐……隐身术吗?”
  “鬼话!”他笑笑说:“利用黑夜与人的视觉错觉,借物体掩护加上快速的行动,如此
  而已。现在,你看。”
  他向左一闪,魏真本能地用目光跟着他向左移动。可是,阴风起处,人蓦然失踪.
  “韦爷!”魏真骇然惊呼。
  “人在右面”后面的天外流云说。
  众人都站住了,目光全向右面搜索。
  他们所走的不是路,四周全是野草、矮树、修竹,视野有限,星月无光,视线难及两
  丈。
  不见人影,人确是失了踪。
  “看到我吗?”丈外传来韦家昌清晰的语音。
  只能看到黑幽幽的树木、野草。
  “他在右前方,不要被他的折向传声术所骗。”天外流云用手指示方向说。
  众人仍然无法看到他。
  树影一动,众人这才看到模糊的轮廓,这才发现他的身形成不规则的扭曲倾斜状。手脚
  伸展有如树枝,所穿的长袍前襟开展,形成奇形怪状的扭曲、悬垂、横伸;如不是他已取下
  有花纹的面具,必定连头睑都无法分辨,如不留心注意,走至切近也不知道他是一个活人。
  他收了怪异的姿态走近,笑笑说“我这套小伎俩,有时白昼也可以派用场、诸位应该知
  道,有些蛇虫如果潜伏不动,即使近在咫尺,你也无法发现他,说穿了不值一笑。走吧,咱
  们还没离开险境呢。”
  天亮了,他们浑身湿淋淋,出现在城东十余里的笔山脚下,与负责诱敌引王梦煜大批兵
  勇在南面山区捉迷藏的翁叔会合。二十余位诱敌的人,有三位不幸牺牲,五位受伤,总算达
  成任务,战果却辉煌,歼杀了四五十名兵勇,受伤的无法数记。
  众人听说彭妃不肯累及无辜拒绝出狱,不由泪下沾襟,众人痛哭失声。
  韦家昌与天外流云本来打算立即告辞,但范继辰殷殷留客,魏真姑娘更是诚意挽留、盛
  情难却两人只好答应小留几天。
  笔山距城过近,城厢附近盘查甚严。而且保甲制度已基稳固,问题人物不易获得乡民庇
  护。当天,他们便化整为零,远走翠峰山,在东溪旁的一座小村安顿。这里距府城约四十里
  左石,穷山恶水人烟稀少,长汀县的巡捕捕快,一年来不了一次。
  自从彭妃兵败被擒后,余众皆遁入建宁、宁化一带人迹罕至的山区占山为寇。大部份的
  人已返家做顾民。目下追随范继辰的人;为数甚少派人到处求援毫无结果。看样子,想东山
  再起的希望微乎其微,人心思治,任何动听的号召也起不了多少作用,肯替朱家皇朝做烈士
  的人,毕竟太少太少了。
  这天午后,范继辰与两位姑娘在树下煎茶与韦家昌、天外流云聊天,谈及时局,感慨万
  千。
  “范兄。”韦家昌诚恳地说:“目前诸位的处境十分险恶,势不容许诸位任意活动、王
  梦煜本来是你们的人,他熟悉诸位的根底早晚会把你们搜逼出来的。因此,诸位日后的出
  处,愚意以为上山不如出海投奔监国,至少可以轰轰烈烈干一场。”
  “韦老弟,我曾经想到出海投奔监国的事,海禁禁不住我们这些人,从九龙江利用竹筏
  夜渡封锁线轻而易举。目下王妃吉凶莫卜,我不能一走了之。”范继辰忧心忡仲地说:“再
  说,王妃蒙难我们却匆匆下海奔亡,国主会原谅我们吗?说不定会把我们的脑袋砍掉呢?”
  “我不能替你们拿定主意。”韦家昌长叹一声:“朱家子孙的性格,我是有相当了解
  的,谁也不敢说监国是否会善待你们。按理说,目下用人之际,你们应该受到欢迎的。”
  “韦兄和罗老前辈,今后又有何打算?”范继辰改变话题。
  “抱歉忽难奉告。”韦家昌率直地说。
  小径南面出现两个飞奔的人影,那是范继展派至府城打听消息的人。
  范继展脸色大变,失手堕杯。
  “苍天!”范继辰倏然站起狂呼。看两人奔跑的光景。不用猜也知道将有大事发生了。
  两位姑娘似有预感,变色而起,脸色变得十分可怕。
  “张忠,什么事?”范继辰老远便大声问。
  两人浑身已被大汗湿透。脸色苍白泛青,奔近至十余步外,跑在前面的张忠一声悲号,
  摔倒在地。
  “王……王妃昨……昨午在……在灵龟庙前殉……殉难。”张忠爬在地上哀叫:
  “被……汉奸吊……吊死示……
  众十……十日……“
  金保姑娘嗯了一声,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仰面便倒。
  吹日清晨,灵龟庙前阴风惨惨,除了四十余名警戒的兵勇外,百姓们避得远远地,庙前
  搭起一座高台,三丈高的木柱下,王妃的尸体随风摇摆。
  金保姑娘披头散发。双目红肿。樱唇龟裂,手握光芒四射
  的青霜匕,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向吊台下走去。四名兵勇单刀出鞘。劈面拦住了。
  “让她来!”台侧的一名军官沉喝。四名兵勇两面一分,让开去路。
  金保姑娘到了台下,仰面注视片刻,默默下拜,两行珠泪从红肿的双目往下流,流下面
  腮,跌碎在胸上。“娘……娘……”她凄厉地狂号:“奴婢来……来了,娘娘……嗯……”
  锋利无比的青霜匕,从心坎刺下。她身形一晃,站稳了,猛烈地吸气,想叫,已叫不出
  声音、最近终于无法站稳。向前一栽。
  不久,金保姑娘的尸体,出现在彭妃的左侧另一根木柱上。
  次日辰牌左右,韦家昌与天外流云,出现在府城西面通向江西的大道上,他们要回头走
  江西北返。
  路旁的树林中,踱出神色木然的魏真姑娘。
  “韦爷、”她用沙嘎的嗓音说:“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恩惠?帮我把娘娘和保姐的灵骸盗
  出来安葬?”
  “这……”
  “我求你。”魏真姑娘直挺挺地跪下,泪流满面:“我要把她们葬在曾经高举义旗的地
  方,然后剃发出家,永远永远不会再麻烦你了。”
  “我答应你。”韦家昌伸手相扶庄严地说:“今晚,子夜三更初。”
  “谢谢你,韦爷,愿来生结革衔环以报。”
  “不要出家。答应我,跟我到辽东……”
  “不,谢谢你,我要和她们长相厮守。”
  “我尊敬你。”他说:“你和金保姑娘,愧煞大汉子孙,数千万男儿无颜见你们。”
  “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小女人。”
  “这世间什么都不缺,就缺乏像你们一样的人。”
  “我只是尽一己之力。”
  那就够了、你走吧,小心逻骑。“
  灵龟庙驻有五十名兵勇,二十名捕快夜间有四组看守吊台,八个人中六人在台四周。两
  个守庙门。
  子夜,三更起更。
  起初,两个庙门守卫无缘无故卧下了。然后黑影来的突然,挟风而至出现在台下,六个
  看守几乎在同一瞬间踣地,只传出人体仆地的声音。另两名黑影接着出现,是天外流云和魏
  真姑娘,帮着先到的韦家昌解下两具尸体,撤走时发出一声震天长啸,引得全城狗吠声此起
  彼落。
  大队兵勇赶到,搜索每一条街。
  丑牌正,四更起更。王梦煜带兵在城中穷搜了一个更次,弄得筋疲力尽,回到守备衙门
  交代下属一些明日封城搜查计划,便匆匆返回住处休息。
  他的家就是以前的范宅,范继辰本来是本城的名人,范拥护彭妃举义旗抗清,宅院被
  封,王梦煜叛离,受满清的方面大员重用,将范宅赐给这位反贼汉奸。
  范宅占地甚广,有庭有园,除了他的妻妾之外,还有十余名奴仆使女,调了几名心腹做
  保镖,保护他家小的安全。当汉奸就是在这种好处。
  他沐浴过,想抱妻妾睡觉却又失眠,尸体被盗,他须负安全责任。怎睡得着?睡不着便
  在做为赶办公事的书房,找出他当年随彭妃起义的志士题名录,希望找出准可能收容尸体的
  线索。
  书案上有四座烛台,四枝大烛光度明亮、他一面品茗,一面仔细翻阅那卷题名录。
  砰一声响发自身后,他吃了一惊本能地抓起椅旁搁着的利剑,扭头回顾。
  伺候他的那位十七八岁俏丫环,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他的警觉心甚高。本来就是武林高手,中能地拔剑出鞘,离座用目光察着四周。
  书房甚宽阔,四壁有名人字画,书架上藏书甚多,各处材料甚佳的家俱和摆设。
  四顾无人,声息毫无。书房门是闭上的,明窗也关得牢牢地。
  他不住转身察看四周,转回书案一面,突然发觉那卷题名录不见了。
  “咦!”他吃了一惊,警觉地再环顾四周,没有任何发现,心中疑云大起。
  蓦地,眼角有物移动,猛地转首定睛察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幅名人山水旁的白粉墙前,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
  “啪!”身后异响人耳。
  他猛地转身,看到自己的一方砚台摔落在花砖地上。再转身一看,黑色的人影已不见
  了。
  “咦!我看到鬼了?”他毛骨悚然的自语。
  壁前又有物移动,黑影慢慢显现、他总算看清了,也明白了,原来真是一个人,穿了袭
  前黑后白的宽袍,戴了前黑后白的头罩,转身贴壁而立,就是一个白影与壁同色,难辨形
  迹。转身向前时,就是一个黑影。这人有意让他看到,所以慢慢地转身。
  “你……你是……”他骇然叫。
  黑影拉下了头罩。淡淡一笑。
  “是你!”他恍然大悟。
  “不错,是我!”韦家昌点点头:“王妃与金保姑娘的灵骸,是我带魏真姑娘盗走的。
  “
  “你……”
  “死了的人等你去和她们在阎王面前对证,我对责备你的罪行毫无兴趣,只是来要你的
  命。”
  “你还不配!”他厉声说,突然一闪即至,一剑点出,走中宫无畏地抢攻。
  “铮!”剑被匕首架出偏门。“砰!”下颔挨了一记霸王敬酒。
  他被打得眼冒金星,踉跄后退感到右肋一震,如中电歼,骨头像是裂开了,剑脱手抛出
  丈外。
  不等他站稳马步,一连串凶狠的拳掌雨点般光临颈根、胸口、小腹。
  “嗯……救命……”他慌乱地举手招架,举脚后退。
  “天老爷也救不了你的命。”韦家昌凶狠地说,连连前逼。
  “哎哟……”他狂叫,摔倒在地,右脚的迎面骨被挑裂,这地方轻挨一下也得痛好几
  天。
  一只快靴踏住了他的小腹,五脏六腑像是崩散了。
  “你死吧!”韦家昌冷酷地说。
  他口中呕出大量鲜血,手脚的抽搐慢慢静止。
  “饶……饶我……”他瘫痪地、含糊地求饶:“我……我是……不得已……”
  “用不得已作藉口的人,不止你一个王梦煜。”
  “噢……”他叫了半声,口又被大量的鲜血堵住了。
  书房门被推开,进来了天外流云,“贤侄,把脑袋带走。”天外流云说。
  次日一早,王副守备午夜飞头的消息传遍全城。同一期间,城北郊的入山小径旁。
  范继辰、杜叔、翁叔三位壮汉抬着两只大木箱,魏真姑娘
  穿僧袍,剃光了头,手捧大木匣。
  韦家昌提着包裹,长袍飘飘,天外流云也背了包裹,又成了跛子。
  “我不送你们入山了。”韦家昌说:“诸位珍重,后会有期。”
  “我们要出海。”范继辰庄严地说:“韦兄、罗老,希望有一天,王师北定中原日,和
  你相见有期。”
  “但愿这一天很快到来。”他说。
  “韦兄,我希望你能加入。”范继辰满怀希冀地说:“海外义旗高举,天下豪杰闻风景
  处,有两位加入,声势更壮。”
  “很抱歉。”他苦笑:“我得返回辽东覆命。所谓王气天运,应该是指民心士气、范
  兄,目前打起反清复明旗号,要起振奋民心土气,实非所直,朱家皇朝到底还能得到多少人
  拥戴,恐怕我要比你清楚。我的事业在辽东,我们的人反清而不谈复明。”他转向魏姑娘:
  “魏姑娘,你该随范兄出海的,青灯贝叶了余生,值得吗?念一百万遍经,也抵不上你在战
  场上挥出一刀那么有力量。据我所知,有太多太多的有用忠贞之士,每逢乱世便龟缩起来,
  不是苟且偷生,就是逃禅避世,逃禅便是他们逃避责任的手段,我可不敢苟同。王妃说得
  对,人生自古准无死?怨我直言,金保姑娘的死,实在比你出家要伟大得多,虽则你出家要
  担负一辈子的心灵重荷,痛苦比慷慨决死深沉百倍。听我的忠告吧,鞑虏就希望你们这种不
  畏死的人出家,超然物外的人是很容易统治的。”
  “谢谢你的忠告,韦爷!”魏真用坚定的口吻说:“我要替王妃和保姐姐守三年墓。之
  后,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溘然物化于荒寺古庵,我会向世人作证人心不死。”
  “好,我祝福你。”他肃然说:“希望有一天,我能听到你的好消息。诸位,珍重再
  见。”
  两人抱拳一礼,转身大踏步昂然而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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