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雲中嶽 Yun Zhongyue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0年2010年十月20日)
霸海風雲
  作者:雲中嶽
  第 一 節
  第 二 節
  第 三 節
  第 四 節
  第 五 節
  第 六 節
  第 七 節
  第 八 節
  第 九 節
  第 十 節
  第十一節
  第十二節
  第十三節
  第十四節
  第十五節
  第十六節
  第十七節
  第十八節
  第十九節
  第二十節
  第二十一節
  第二十二節
  第二十三節
  第二十四節(上)
  第二十四節(下)
  第二十五節
  第二十六節
  第 一 節
  第 二 節
  第 三 節
  第 四 節
  第 五 節
  第 六 節
  第 七 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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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九 節
  第 十 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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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節
  第十九節
  第二十節
  第二十一節
  第二十二節
  第二十三節
  第二十四節
第 一 節
  暮春三月,江南是草長鶯飛,而云貴邊區,卻依然霪雨連綿,寒風料峭;山區裏,積雪還未化。
  黔滇交界處勝境關,以西是高入雲端的叢山峻嶺。
  這一帶的氣候委實討厭,真所謂天無三日晴,地無三裏平;可是這天卻是晴了。
  兩匹駿馬出了勝境關,沿大道進入叢山嚮西悠然趕路。右面那匹棗紅健馬上,愜意地坐着個二十三四歲少年郎,劍眉入鬢,星目隱現異彩,玉面朱唇,恍若臨風玉樹,俊美絶倫。他外罩墨緑色披風,內穿同色勁裝,同色鸞帶同色快靴,端的英風超絶,儀表出塵。鞍旁插着長劍,鞍後是長條子馬包,看去定是趕長路的武林朋友。
  左面馬上人真搶眼,喝!是個俊少婦。美!真是美!春山眉,大眼睛像一泓秋水,瑤鼻下是顆小櫻桃兒,頰旁兩衹笑渦兒,半露着半弧貝齒兒;真糟!凜冽罡風不識相,怎不怕吹破了她那不禁一吹的粉頰兒?
  她,一身翠緑勁裝,將外面的大氅,緊緊裹住她那嬌美婀娜的身軀,馬鐙裏那雙翠緑弓鞋,天!再小的尺來量也不到三寸,小得可憐生。
  別認為這朵嫩花嬌滴滴,可是卻帶着滿身刺,紮手得緊,不見她鞍旁的長劍,肋下鼓鼓的暗器囊,小小弓鞋前那銳利如刃的鐵尖兒麽?
  在這邊荒之地,哪兒來的一雙金童玉女?說起來,簡直嚇人一大跳。
  男的是近五年來,崛起武林的後起之秀,技臻化境震懾江湖的一朵奇葩,緑衣劍客方逸君是也。其實他為人並不可怕,行道江湖絶不濫殺,即使是萬惡之徒落在他手中,除了被毀去武功外絶不會丟掉老命;所以五年來,他的名號確是夠響亮。
  至於這一朵嬌花,乖乖!確是令人又愛又怕,提起來心癢癢卻又膽寒。她是誰?橫行江湖五六年,以豔冶淫蕩名滿天下的百花教教主伍雲英。
  一年前,百花教公開宣佈解散,武林為之轟動,尤其是與百花教有關的江湖朋友,更是大失所望;等到他們確知百花教主改邪歸正,下嫁了一代奇俠緑衣劍客時,酸甜苦辣的滋味,在每一個人的神色中都可明顯地看出。
  緑衣劍客是四川夔州人氏,結婚剛滿一周年,這次在武昌府一門遠親中歡度新春,突然接到一位好友傳來的警信,說是有人糾合幾位早年的惡賊,要對他倆不利,要他們小心,免得被人暗算。
  緑衣劍客在夔州本無親人,而百花教主的教壇重地在雪山百花𠔌;也由於百花教主身懷六甲距臨盆之期已是不遠,不宜動刀動劍與那些惡賊爭一日之短長。夫妻倆一再商量,决定盡速趕回百花𠔌,不必和那些惡寇拼老命。
  正是生有時,死有地,半點不由人;你不想殺人,人傢卻要你的腦袋,這道理真說不清。
  過了勝境關,大道蜿蜒盤山而上。這座險惡峻峭的大山嶺,就是烏蒙山的餘脈;這一段土名兒叫七星山,一直嚮東南伸展,東脈直入貴州地境,衹見山外有山,嶺外有嶺,教人看了直搖頭的,馬兒也吃不消。
  夫婦倆並轡而行,進入了雲南地境,沿途不見敵蹤,他們大放寬心。大道嚮上盤升,百花教主突然一蹙秀眉,用手按住小腹,對緑衣劍客似嗔非嗔地說道:“逸君,都是你不好。”
  緑衣劍容看了她那逗人愛煞的媚勁兒,惑然道:“親親,我怎麽不好?”
  伍雲英驀地臉泛紅霞,噘着小嘴兒說道:“小傢夥在裏面踢腿蹬拳,準是個不安分的小東西,教人多難受嘛!怎麽不是你不好?”
  這時正在下坡,緑衣劍客呵呵一笑,凌空飛騰而起,輕似鴻毛落在她身後,一手輓住她微突的柳腰兒,一手探囊取出一顆白色臘丸,捏碎臘衣,溫柔地送入她櫻口中,在她耳畔柔聲說道:“親親,哥不好,以後責罰哥吧!先吞下這顆安胎丸,小東西會安靜些的。唉!長途跋涉,苦了你了。”
  伍雲英偎在他懷中,用夢也似的聲音說道:“哥,大概十天後可以回𠔌了;以後我你不再出山,在這世外桃園裏安度餘年,有你在我身邊,一切我都不在乎了。哥,你快做爸爸了,你說,是娃兒好,還是丫頭好?”
  “親親,給我生個像你一樣美的天仙,好麽?”
  “不!要像你一樣的雄壯英俊小逸君。”
  “哈哈!我準會如願以償,你別想。”
  她撒嬌地一扭柳腰,不依地說道:“鬍說!我要娃兒。”
  “我絶不鬍說,聽人說,臍兒尖尖,必是千金,所以必定是個天仙。”他的左手輕輕由腹臍上往下滑。
  她嗯了一聲,將粉頰藏在他領下,閉上雙眸,用玉手虛攔他的虎掌,呢聲輕說道:
  “哥,不要……唔!”
  他親了她一下,甜甜一笑。馬兒踏着輕快的碎步,嚮山嘴馳去。
  繞過山嘴,官道又嚮上升,林木一片新緑,由路右崖上嚮下伸垂路中。
  “親親,小心了!前面林中並無鳥雀清鳴,定然有人隱伏在內。這兒上不沾村,下不近店,絶無樵子采薪,我得先走一步。”
  聲落,人凌空升起,落在他自己的坐騎上,抓過馬兒頭上的繮繩,雙腿一夾,潑刺刺嚮前馳去。
  伍雲英一抖繮,隨後跟上。
  驀地裏,崖上升起一聲長笑,直薄耳膜,顯然發笑之人中氣充足,定不是等閑人物。
  笑聲一落,宏亮的嗓音倏揚:“老爺生長在山邊,衹愛嬌娃不愛錢。呔!你這根岔枝兒,老爺非砍掉你不可。”
  聲落,“喀嚓”一聲,一棵海碗大的巨樹,“嘩啦啦”嚮路中飛落,差點兒把緑衣劍客連人帶馬壓個正着。
  馬兒一聲長嘶,後退丈餘。
  緣衣劍客劍眉一軒,說道:“閣下下來罷!方逸君早就料到有人等着。”
  “哈哈!咱們也不想偷偷摸摸,誰教咱們與百花教主是老相好呢?哥兒們,亮相啦!”
  聲落,衣袂飄風之聲大起,人影亂閃,出來了五個彪形大漢,往路中一站。
  頭一個豹頭環眼,身高八尺,像一座小山,粗如樹樁的膀子,倒提着一把沉重的開山大斧。
  第二位年約王十上下,白淨面皮,鷹目放光,身材也在七尺以上,腰帶上,插着一柄沉重的鐵佛手。
  第三位年約二十五六,一表人才,可惜目顯陰森,唇薄如紙,身材也有七尺以上,手中揮着一把純鋼陰陽扇。
  第四位是個老道,年在三十上下,穿大紅道士服,腰懸寶劍,高個兒,鷹嘴勾鼻,面色發青,一雙山羊眼陰晴不定。
  第五位是和尚,年約四十餘,身穿皂常服,倒拖着一柄鑌鐵方便鏟,臉團團,腹大腰粗,酒糟鼻獅子大嘴,一雙小服睛眯成一條縫,像條肥豬。
  緑衣劍客若無其事地,高踞鞍上淡淡一笑喝道:“都是大有來頭的人物,方逸君幸遇幸遇。”
  豹頭環眼大漢嘿嘿一笑,掂了掂開山斧,說道:“閣下當然幸遇,等會兒你還有得不幸呢。喂!方夫人,你真那麽俊麽?放着好好一個教主不幹,跟着這小子……”
  八字還未出口,三道棕影一閃即至。他不傻,猛一挫腰,開山大斧嚮棕影疾拍。
  “叮叮叮”三響,他咚咚咚連退三步,堅硬的地面留下了近寸深的履痕。他感到手膀一麻,大斧幾乎落地,低頭一看,不由臉上變色,三根長有六寸的棕色鬃毛,插入斧中半寸有餘,仍在晃動不已。
  “花花太歲,你最好少鬍說八道。”方逸君仍在冷笑,劍眉一軒,又道:“方逸君對閣下伏牛五霸並無仇怨,你再出口傷人,休怪方某得罪你了。”
  花花太歲惱羞成怒,拔掉馬鬃陰森森地說道:“百花教主跟了我桑璞三月,我傳了她武林絶學混元氣功,功成她就一走了之,將三月枕席之情付諸流……”
  緑影一閃,嚮花花太歲射來。
  花花太歲駭然一驚,將話哽咽回喉內,退後三步,橫斧以待。
  其餘四人同時一分,紛紛掣下兵刃。
  方逸君劍隱肘後,在衆人丈外昂然屹立,朗聲說道:“諸位可說皆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豪傑,自應有豪傑襟懷。不錯,拙荊當年飄蕩江湖,有失檢點,但自委身方某之後,解散百花教,重新做人,甚至退出江湖,做一個賢妻良母。俗語說,回頭是岸;又道是浪子回頭金不換。諸位都是一代英豪,尤其是武當的三陰一絶無為道長,少林的悟非大師,皆是世外高人,最重因果,度化孽海之人,怎又不許拙荊去惡從善,重新做人呢?
  實令方某大惑不解。”
  “姓方的,你少說廢話,道爺我號稱三陰一絶,豈是度化凡夫的人?”老道惡狠狠地說,又道:“那浪貨學了我武當絶學一無掌,一走了之,你道我能甘心麽?”
  “哈!我酒肉和尚亦與無為道兄有此同感。我少林的輕功‘流水行雲’連俗傢弟子也僅傳六成,那潑婦在我這兒騙走了全部心訣,紮起裙子一走了之,佛爺怎肯幹休?”
  酒肉和尚說完,頓了頓鐵鏟,深入土中近尺。
  使佛手的傢夥也一撇嘴說道:“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樣深,豈知這小妖精懲地忘恩,害得我找遍了天下十三布政司和南北兩直。找得我逍遙鬼晏常山好苦。”
  拂着陰陽扇的青年人也說道:“我玉面魔查嵐何嘗不根?三顆師門至寶赤火流光彈全給她騙走啦,怎得不惱?”
  百花教主伍雲英在馬上羞憤交加,粉臉鐵青,慢慢地板鞍下馬,嚮前輕移蓮步。
  方逸君忍着無名火等他們說完,虎目一睜,神光候現,一字一吐地說道:“諸位,這些事在下皆知之甚詳;請教,是拙荊迫逼諸位將絶藝交出的麽?”
  “哼!誰敢迫咱們交出?”衆人齊聲揪然地答。
  “那就別多費唇舌,方某替你們汗顔。諸位到底意欲何為?請劃下道來。”
  花花太歲冷笑道:“咱們千裏追蹤,你說所為何來?”
  逍遙鬼也哼了一聲道:“姓方的,你最好夾尾巴滾。”
  玉面魔陰陽怪氣地說:“叫寶貝兒重振百花教,查太爺對粉臠雪股大有興趣。”
  酒肉和尚哈哈一笑道:“從前,教主雨露遍施,我和尚卻不在乎,衹消她再陪佛爺三月,於願足矣。”
  三陰一絶冷森森地嚮剛走近的伍雲英說道:“放主,你別打主意躲,天涯海角己無你容身之地,除非你死了。你也別希望不跟咱們走,你的大援早就沒啦!在中原和江南,貧道知道你朋友衆多,玩伴無數,所以不想打草驚蛇,直追隨你倆身後到這人煙不到之處等候。教主,你別認為到了你老巢左近,便可以安全了。正相反,乃是步步危機。跟我們回去重創舊業算了,你年不過二十五,再過十年收山並不算晚,何苦放棄人生至樂,讓那小子獨占禁臠……”
  響起一聲鳳吟,百花教主掣下一把寒芒閃爍的長劍,面泛殺機跨前三步。
  “雲英,交給我,你到坐騎旁等着。”緑衣劍客將她攔住,一面說一面示意她退後。
  又對衆人冷笑道:“諸位越說越不像話了,看來方某得懲戒你們啦!你們是按江湖慣例一個一個上呢,抑或衆打群毆?方某接着就是。”
  五悍寇互相一打眼色,一聲虎吼,花花太歲、酒肉和尚、逍遙鬼,三人快逾電光石火,嚮前猛撲,一斧一手一鏟蕩起陣陣罡風,同時攻到。
  銀芒一閃,緑影倏動,千百朵白蓮嚮四面狂涌,劍嘯刺耳,四個人展開搶攻。
  片刻,銀芒愈張愈寬,在三般重兵刃中矯若遊竜,把三賊迫得不住後撤。
  玉面魔心中一凜,暗說:“這小子果然棘手,名不虛。傳,不出手是不可能了。”
  便嚮老道一打眼色,驀地陰陽扇一領,嚮一旁神情緊張的百花教主撲去。
  老道長劍一揮,一招“飛虹貫日”使出,身劍合一嚮百花教主急射,一面大吼道:
  “跟道爺走!”
  “噗”一聲悶響,接着一聲慘號乍起。玉面魔去勢太急,百花教主似若未覺,待近至到八尺時,陰陽扇遞出一半之時,玉手在披風裏一動,一顆淡淡紅影快逾電閃,直嚮玉面魔迎去。雙方距離太近,想避開確是不易。
  玉面魔連看也沒看清,衹覺到對方的纖手,在披風內嚮外一伸。這傢夥確是了得,本能地一撇右腕,硬將陰陽扇護住胸腹,想旋身嚮側方撲近。
  豈知他遲了半分,談淡紅影射中陰陽扇,悶爆之聲隨着熊熊烈火,擊碎了純鋼的扇面,玉面魔立時變成一隻火球。
  這乃是眨眼間事,老道還未弄清怎麽回事,“飛虹貫日”行將攻列百花教主的身側;狂叫之聲一起,他駭然一驚,收招已是無及,衹好一咬牙,力貫劍尖,仍嚮前急點。
  寒芒一閃,“錚”一聲金鐵清鳴,雙劍交錯,接着是老道橫劍飛退。
  “哪兒走!”
  百花教主嬌叱一聲,如影附形追到,寒芒如經天長虹,奇疾無比飛射而至。
  老道被震得虎口欲裂,氣血翻騰,退了近丈方將身形穩住,寒芒已經襲到。
  老道練有旁門的三陰手,和那把劍中套劍的絶着。三阻手襲人之時,令人毫無感覺,用來暗算對頭,足可使對方在一個時辰之中,血脈自然凝結而死;他那把長劍的劍尖,可以突然吐出六寸之長。高手拼搏,生死一念之間,假使能突然伸長六寸,結局不問可知。這是他三陰一絶綽號的由來。
  百花教主以色換藝,她為人聰慧,身獲各傢絶學,而且難得的是她能門門皆精,沒有雜而不純之弊。她與牛鼻子有一段長時間同衾共枕之緣,牛鼻子有多少斤兩,她豈有不知之理?撲上的瞬間,她粉面殺機怒涌,存心斃敵。
  牛鼻子正想將三陰手拍出,目光一觸她那殺氣騰騰的神色,不由心中一凜。
  同時,突然傳出酒肉和尚的一聲慘叫,沉重的方便鏟脫手嚮飽身側飛來,銳風勁嘯,勢如奔雷。
  牛鼻子暗叫一聲“大事去矣!”三十六着,走為上着;猛地嚮下一伏,貼地嚮方便鏟落下處掠去。方便鏟恰好掠過他的背上三尺,將百花教主擋了一擋。他雙足一沾地,展開武當八步趕蟬輕功,去勢如飛溜之大吉。
  方逸君一看乃妻動上了手,心中大急,她已有了九月身孕,怎能動劍?心一急,玉面上罩上一層濃霜,一劍將花花太歲迫退,冷哼一聲,一招“回風拂柳”旋身出劍,在方便鏟下端切入,銀芒一閃,大和尚右脅下斷了兩條肋骨,紅光崩現。大和尚狂叫一聲,扔掉方便鏟掩住肋下,飛退兩丈拔步便溜。
  銀芒順勢一招“貼地盤竜”,崩開鐵佛手,由下盤鍥入逍遙鬼的右側。逍遙鬼嚮上躍起,鐵佛手“力劃鴻溝”嚮下急攔。
  “着!”方逸君怒叱一聲,招出“流星趕月”,劍由逍遙鬼右小腿貫入,猛一撇腕。
  逍遙鬼狂吼一聲,跌下地來。要不是花花太歲及時攻出一招“吳剛伐桂”,將方逸君迫遲一步,逍遙鬼真要做鬼了。
  “風緊!前途見。”花花太歲聲出倏然收斧,三兩起落,投入林中去了。
  逍遙鬼小腿肉丟了一大塊,但他兇悍異常,猛地將鐵佛手劈面嚮方逸君扔出,咬着牙拼命逃了。
  方逸君心懸愛妻安危,無暇追敵,收劍急嚮臉色發青,手按小腹的愛妻縱去。
  “雲英,怎麽了?”他摘下她的劍,將她抱至路旁,替她輕輕揉動,急急地問。
  伍雲英倚在他懷中,淚如泉涌,顫聲說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哥,你獨自回夔州去罷,我這不祥之身,不但有損你一世英名,而且令你陷入危機重……”
  “雲英,不許你往下說。”他掩住她的櫻口。
  “不,哥,讓我說。”她掙紮,又道:“我已感到不幸的陰影已經掩到;他們,不許我重新做人,不許我有幸福的歸宿,我不能讓你……”
  逸君驀地將她抱住,狂吻她的小嘴,不讓她往下說。半晌,她纔平靜下來。
  良久,他替她拭去淚痕,抱她到坐騎旁,送她上馬,神情肅穆地說道:“雲英,即使是天下人皆與你為敵,別忘了有你的君哥是愛你的,而且我願以生命和你共抗天下人。”
  伍雲英熱淚盈眶,激動地捧起他的虎掌,印上一連串狂吻,最後偎在頰上,顫聲說道:“哥,謝謝你,即使在九泉之下,我會……”
  “走吧!記住:賊人恐不止這幾個草包,下次見面,格殺無赦!我要大開殺戒了,別忘了你的暗器。”
  “剛纔我以赤火流光彈斃了玉面魔,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會小心的。”
  方逸君將玉面魔焦臭的屍體踢入山溝中,拖開阻路的大樹,飛身上馬,並轡嚮西急走。
  白石江,在麯靖東北婉蜒而下,距縣城不過五裏地。本來這條江並不大,秋間可以徒涉,但春雨連綿,水位高漲,在滾滾江流中,有兩條竹筏來往渡載行人,頗不方便,也相當冒險。
  兩人兩馬一到江邊,渡頭人鬼皆無,兩側怪石荊棘嚮兩邊延伸,水聲如雷在兩岸怪石間滾動著。
  對岸,一條竹筏冉冉而來,三個撐筏人身披簑衣,身材高大,正將竹筏嚮渡頭撐來。
  逸君首先下馬,含笑將乃妻抱下馬來,牽着坐騎在渡頭等候竹筏。
  竹筏輕輕靠岸,一個撐夫跳上岸來將纜繩拉緊。筏是雙層大竹紮成,可容下三五十人,平時有五個人撐筏,但今天衹有三個,逸君夫婦並末在意。平時三五個行人,用小筏載運就成,但今天小筏早已不見了。
  “客官,上啊!”岸上那人亮聲兒叫。
  方逸君心中一動,打量了三人一眼,暗說:“這人略帶湖廣口音,身材魁梧,怎麽卻在這窮鄉僻壤中撐筏?”
  他略一猶豫,止步打量三個人。看三人皆在不惑之年,滿臉褐色皺紋,眉以上用雨帽罩住,衹能看到一雙朦朧老眼,簑衣將全身裹住,衹能看到一雙手。
  他在打量人,人也在打量他。突然伍雲英拋下繮繩,走近江邊那人身側,嬌滴滴地說道:“大叔,是否連馬兒一同渡過去?”
  “這是載貨的竹筏,兩馬兩人,不打緊,大嫂。”
  伍雲英又走近一步,仍含笑問道:“這江流唬人哩,不知比長江唬人麽?”
  撐夫似乎吃了一驚,退後一步低下了頭,仍從容地說道:“大嫂,請上吧!長江小老兒沒見過,是否唬人可難比較。”
  “太平口過荊州那一段,恐怕真沒有這裏險哪,是麽?”
  伍雲英一面說,又走近兩步。
  筏上的兩人,突然將篙一插。
  “哪兒走!”
  伍雲英玉指一彈,岸上那撐篙人剛嚮左一閃,“叭”一聲滾倒在地。
  緑影一閃,方逸君火速拔劍縱出,凌空猛撲筏上的兩人,捷如電閃。
  “哈哈!少陪!”
  兩人“撲通”一聲,潛入水中立時不見。
  方逸君雙足一點筏板,倒縱而回,抓起纜繩,喝聲“起!”數千斤的竹筏滑上岸灘的三分之一。
  兩側驀地響起連聲長嘯,人影急閃,齊嚮渡頭縱來,將逸君夫婦堵在水際。
  “岸上有辰州妙手飛花狄雷太爺在。”有人在叫。
  “荊州三竜敬陪水上末座。教主好眼力。”水裏伸出兩個人頭,正是筏上的兩人,但臉上的顔料已被水衝洗去,現出白慘慘的鬼面。
  岸上排開十二個老少彪形大漢,退路已被堵死。剛纔發話的妙手飛花狄太爺,年約四十開外身材高瘦,馬臉勾鼻,雙耳招風,大嘴巴跳着一口黃板牙,背紮長劍,赤手空拳陰笑着站在正中央。
  這人來頭甚大,袖底一發十枚子午六陽針,掌心一把銀桃花,功臻化境,藝壓群雄。
  他雖不是緑林朋友,但大江南北的緑林梟雄,誰要不每年送一大筆常規錢給他,準會被趕得走頭無路,倒黴的還得送掉老命。他和白道英雄也有相當交情,他自己也以白道朋友自居。目下武林六大門派中,除了掌門一輩的人,他有三分憚忌以外,誰他也不放在心上,確是了得。他就是辰州狄傢村第一首富,妙手飛花狄雷。
  最右首離群抄手而立,面涌陰笑的人,卻教夫婦倆大吃一驚,暗叫:“苦也!”
  這人年屆知命,也是瘦長個兒,尖腦袋,山羊鬍,大鼻小嘴,老鼠耳,細長的頸脖,一雙緑豆眼緑芒隱現。穿的是褐衣,腳下是薄底快靴,腰懸長劍,有一雙特長的手。這人是曾經力挫少林大名鼎鼎的降魔大師法安,一晝夜間盡屠華山五獅一竜汪氏全家,大鬧山西五臺道場,武林畏之如虎的太白山五陰鬼手申天豪。
  百花教進入陝西發展,總壇設在申天豪傢中。
  妙手飛花狄雷身旁,有一人逸君夫婦也不陌生。這人五短身材,十分壯實,方面大耳,一字粗眉,雙目神光外射,兩太陽穴高商鼓起,腰帶上,插着一條沉重的虎尾鞭。
  他是伏牛五霸的老大花花太歲的拜兄,伏虎掌凌健是也。
  伏牛五霸五個人,老大伏虎掌凌健,老二百步追魂牛通,老三赤焰陰風柴戎,老四惡人屠慕連浩,老五花花太歲璞。老大功力最深厚,老四惡人屠最殘忍,老三赤焰陰風最陰險,老五最好色也最膿包。
  這五個人,在河南鬧得不像話,後來少林派出動了法字輩的六名高手,和十二名悟字輩的健者,找上伏牛山莊,仍然掃興而回。江湖朋友不敢輕易招惹伏牛山的嘍羅,武林中的名號確是響亮。五個人都在四十餘歲左右,兇橫霸道,人人側目。
  其餘九人都是兇悍絶倫的大漢,絶大多數是武林中有名的武師鏢客之流,衹有兩名是緑林朋友,他們都是過去得過百花教的好處,念念不忘粉臠雪股溫柔滋味的人。
  百花教主改邪歸正,嫁了緑衣劍客,教徒四散,他們再找不到銷魂蕩魄的享受啦!
  這一來便遷怒緑衣劍客方逸君,在五陰鬼手的慫恿下,紛紛趕來雲南,要拔掉眼中釘,脅迫百花教主東山再起,供他們大享溫柔滋味。
  這些人,方逸君感到陌生,伍雲英卻概略記得,衹因為他們是教這徒衆的面首,故而僅覺廝熟,而不知他們的名號。
  方逸君說道:“雲英,緊隨我身後,先闖出這絶地。”
  妙手飛花哈哈狂笑,意氣飛揚地說道:“姓方的小子,你還是認命吧!乖乖地跳下白石江,免得等會兒你難受。教主已挺着個大肚皮,麻煩得緊,等會咱們給她吃顆順氣丸,十五個人先服侍她一頓,管教肚中雜種一滑就下,你看了豈不難受,哈哈!”
  明沉沉的五陰鬼手,也接着發話道:“教主,跟老夫走吧!你要是乖乖聽話,老夫保證你一切安全。重振百花教,老夫助你打天下!”
  “哈哈……”所有的人幾乎全部仰天狂笑,色迷迷地死盯着伍雲英氣得鐵青的粉面。
  “擋我者死!”方逸君大吼一聲,嚮左急闖,劍閃萬道銀芒,劍氣四蕩。
  同一瞬間,伍雲英劍出如風,袖底無聲無影地飛出五朵銀桃花,另一顆赤火流光彈劈面嚮伏虎掌飛去。
  人影疾合即分,狂吼之聲大起。
  伏虎掌大咧咧地不動,暗器一到,他便待一掌拍出。
  “快躲!妄動不得。”五陰鬼手大吼,鬼魅似的撲嚮方逸君,伸手便抓。
  伏虎掌心中一凜,收掌橫飄一丈。“噗”一聲響,身後兩名大漢狂叫着滾倒,渾身是火,鬼叫連天,活活被燒成兩具焦骸。
  方逸君劍誅兩賊,突覺身後寒風壓體,他清叱一聲,“回頭望月”一劍疾點,左掌一登,先天真氣隨掌而出。
  五陰鬼手嚮下一沉腕,左掌千招“袖底翻花”疾拍而出。
  “澎”一聲巨響,劈空掌勁接實。五陰鬼手挫後三步,方逸君飛退近丈。
  五朵銀花斃了兩賊,妙手飛花氣得哇啦哇啦直吼道:
  “浪貨,你用大爺的暗青子打你大爺,這還了得?打!”五朵銀花脫袖而飛,發出刺耳銳嘯飛射伍雲英。
  她一手拉下披風,右手運劍,衹一兜一掃,五朵銀花全被披風捲落,劍氣如虹,猛襲妙手飛花胸腔。
  妙手飛花衹好拔劍一絞,橫飄八尺,怒叫道:“大爺幸而沒將子午六陽針讓你騙去,你真要我下手傷你麽?這東西連大爺也沒有解藥,你還不棄劍?”他左手袖底現出一根細小的紫銅管,管口略嚮外吐。
  她左手舞着披風,嬌叱一聲,揉身直上。如在以往,妙手飛花絶不是她的對手,可是目下腹中不便,行動拘束,又不敢運混元氣護身,真是苦也。
  六名惡賊圍住夫婦倆狠鬥,江下的荊州三竜也上了岸,他們無法將三弟被真氣打穴的穴道解開,惡狠狠地舞着分刺,加入搶攻。
  方逸君力敵五陰鬼手,已經自顧不暇,老賊的“寒魄誅心掌”,涌出徹骨寒流,左手五指伸屈,專找胸腹大穴和經脈,他那“玄陰絶脈手法”確是可怕,指尖掃中處,保證有死無生。方逸君一劍一掌,仍難將老鬼一掌一爪擋住。
  另六名狠賊圍住伍雲英,想得到苦也。
  正在狠鬥,兩人已快相隔五丈之遙,雙方已不能相顧了。
  突然伍雲英感覺腹痛如裂,剛一劍崩開伏虎掌沉重的虎鞭,手腕一麻,氣血一翻涌,她“哎喲”一聲,屈腿便跪倒了。
  荊州三竜大喜過望,兩把分水刺閃電似遞到,他倆要為兄弟報仇,猛刺她雙肩下巨骨穴。
  “不可傷她!”“叮叮”兩聲,妙手飛花凌空撲下,長劍震開左右兩把分水刺,單足一落地煥然轉身,戟指嚮伍雲英腦後暈穴點去。
  他手指剛距她腦後三寸,突然他“哎呀”一聲狂叫,指尖鮮血泉涌,同時左頰旁血流如註,側躍丈餘,臉上陣青陣紅,幾如厲鬼。原來兩枝木刺,貫穿了他的指尖和左頰,勁道奇猛,痛得他失聲狂叫。
  “住手!”聲如炸雷,直薄衆人耳膜,令人心膽俱落。
  衆賊渾身一震,火速躍出圈子。
  五丈外,不知何時來了兩個灰色人影。一個是年近百齡的老頭兒,灰色長衫,足踏多耳麻鞋,臉如鬆風古月,白發銀髯飄飄,看去不像個練傢子,倒像個和藹的長者。他手中輕擺着一根刺條兒,顯然妙手飛花挨了那兩刺兒,定是他老人傢所賜了。
  另一個灰影是個年約四十的中年人,身穿灰布直裰,下身是燈籠褲,足下是爬山虎快靴,背着個小包裹。他臉如朗月,虎目劍眉,唇紅齒白,玉面瓊鼻,假使不是他穿的衣衫像個中年人,看年紀絶不會超過二十三四。
  五陰鬼手衹道來了什麽頭如笆鬥,眼似鋼鈴的武林高手,先聞聲確是嚇了一大跳,這是內傢無上絶學以聲剋敵嘛,再用兩分勁,後果不堪設想。等他看清原來是一個糟老頭,和一個大姑娘似的青年人,不由氣往上衝,頃忘利害,陰森森地跨前兩步,冷笑道:
  “什麽人,敢管我五陰鬼手中天豪的閑事?活得不耐煩了,是麽?嘿嘿!”
  老人傢沒理他,嚮青年人問道:“志平,這是什麽人?”
  “稟伯父,這廝是太白山一霸,手底下馬馬虎虎過得去,寒魄誅心掌也算歹毒。”
  “他為人如何?”
  “伯父久未在江湖走動,自然不知這些人的好惡;這廝兇橫霸道,武林側目。”
  “那兩後生你可知道?”老人傢嚮方逸君夫婦一指。
  “男娃兒是個武林後起之秀,俠名四播;女的,平兒在一年之前,倒不齒她的為人,目下卻深為她慶幸。”
  五陰鬼手暗暗心驚,但仍然兇橫地叫道:“老匹夫,你要不通名,休怪申某無禮。”
  老人傢仍淡然地說道:“平兒,告訴他我們是誰。”
  平兒劍眉一軒,一字一吐地說道:“姓申的,你可知道江湖中有一個閑雲居士麽?”
  “什麽?你是說閑雲居士辛老前輩?”五陰鬼手戰傈着問,情不自禁退後五六步。
  “那就是這位老爺子。”平兒淡淡一笑說,頓了頓又道:“區區在下嘛,慚愧!名不見經傳,掃雲山莊少莊主周志平。”
  “玉麒麟周志平!”衆賊氣結地叫,逐漸嚮兩側倒退。
  “撲通”兩聲,荊州三竜挾起同伴身軀,入水溜了。
  水聲一響,衆賊由五陰鬼手率領,抹頭就跑像被迫急了的兔子,真快,三兩起落便不見蹤影了。
  老人傢說道:“平兒,我們走吧!”
  “伯父,我們到沙子嶺碰碰運氣,也許會遇上二伯父呢。”
  “這就走!”老人傢一轉身,突又轉頭,探囊取出一顆紫色丹丸,嚮緊擁在一塊的方逸君夫婦說:“娃兒,服下這丹丸,對大小都有好處。”
  丹丸悠然一落,方逸君伸手接住,屈膝拜道:“敬謝老前輩恩典。”他一擡頭,已不見了兩人蹤跡。
  伍雲英軟弱地問道:“那是誰?”
  “江湖中盛傳的武林三傑,老大閑雲居士辛天竜,大概已有四十年來末出現了。那青年人其實已年屆不惑,乃是老三忘我山人周群的長子,叫玉麒麟周志平,也是目下掃雲山莊的莊主。武林三傑師兄弟三人,衹有忘我山人安居掃雲山莊,老大閑雲居士和老二四海狂客薑濤,失蹤了四十年,想不到我們有幸得逢他老人傢。”
  “玉麒麟周志平?哦!這人我聽說過。”
  “十年前你我都末出道,他以三十歲壯年,遊俠途經嵩山,原因為懲戒了一名少林弟子,要去找少林掌門方丈一論是非。豈知少林僧人護犢,一言不合,當堂印證,連敗少林五名佛字輩高手,最後力挫十八羅漢陣,掌門方丈苦行大師佛曇,和少年人對拆三招,菩提禪功第一次棋逢對手,雙方握手言和。此後,掃雲山莊誰也不敢前往騷擾。其實,真正的掃雲山莊現在何處,誰也弄不清。”
  “哦!我記起來了,玉麒麟的夫人,不是叫紫衣仙子麽?”
  “正是她,紫衣仙子許雪。他倆人正是一對仙侶,早年嫉惡如仇,殺孽奇重,近十年來方不再在江湖走動。”
  “怪不得這些狗東西像耗子見貓一般,亡命而逃。”
  “三傑中,殺孽最重的是閑雲居士,從前叫蕩魔一劍,五十年前方行信佛,自號閑雲居士,不再沾染血腥。脾氣最躁的是忘我山人,義之所在,忘我而不惜,也最好管閑事。好在他這十餘年來,在傢納福,不然江湖非血腥滿地不可。親來,吃下這顆丹丸,我去弄筏,你我再趕上一程。”
  西山麯靖不到十餘裏,又是連綿起伏的山嶺。伍雲英自吞服閑雲居士的聖藥後,腹中已無動蕩不安之感。兩人並轡而行,速度略為加快。
  快到山下,遠遠地聽到殺聲如雷,吶喊之聲動魄驚心。身為俠義門人,豈有不管閑事之理?方逸君首先叫道:“英妹,我們且上前瞧瞧。”
  “走啊!”雲英雙腿一夾馬腹,箭似嚮前急馳。
  轉了兩處山嘴,兩人己看清前面景況,不由火起。
  官道凹入處一個山崖下,有一個虎背熊腰,相貌英俊的青年人,正手執一根半截斷枝,渾身浴血,抗拒着一群青布包頭,身穿勁裝的大漢,怒吼如雷揮棍亂掃。他身後,有一位美貌如花的少婦,鼓着大肚皮,顯然也是快要臨盆的孕婦。她跌倒在崖下,驚恐地尖聲大叫。
  青年人步步退後,十餘文長槍和五六把單刀,迫得他手忙腳亂,形勢殆危。
  地上,倒了七八名青衣大漢。地方狹窄,青年人占住崖內,免了後顧之憂,但他渾身是傷,僅憑一股護花之氣支持不倒,手中木棒硬架硬攔,毫無傢數,要不是膂力驚人,怎能招架得住?
  官道四而,散布着十餘名把風警戒的小賊,正在大聲吶喊助威,刀槍拍得啪喀啪喀直響。
  官道前面一段,有小賊牽住兩匹健馬,馬上有馬包等物,一看就知是遍布雲南各地,租給行商代步的健馬。這種馬,不像目前雲南的小馬。那時的馬匹高大而馴良,種馬取自吐蕃,算是大漠良種。各地的賃馬店是分段的,一到地頭再行換馬;馬身上烙有鈐記,任誰也不會將馬騎走不還的,民風淳樸,可見一斑。
  方逸君發出一聲長嘯,拔出寶劍疾衝而上,一到鬥場,凌空飛離馬背,銀光耀目,以“饑鷹搏兔”身法撲入人叢中。
  雲英也策馬奔到,劍閃寒芒,人馬同時嚮前一衝。
  賊人嚇得駭然變色,方逸君凌空下撲,一絞一拍刀飛槍跌,單掌右拍左揮,小賦鬼叫連天,吶喊一聲“扯活!”四散狂奔而去。
  夫婦倆一衝錯之間,將賊人打了個落花流水,要是存心傷人,大概二十餘個人一個也別想活。
  方逸君一到青年人身畔,青年人心神一懈,立時扔棒栽倒。少婦尖叫一聲,便待撲上。
  “大嫂,別動他,他渾身是傷。你放心,我們會救他。”
  少婦掙紮着叫道:“嫂子,我知道,馬包裏有我傢傢傳的刀創藥,最上品的白藥可以止血生肌,我知道替他敷傷。”
  方逸君不理她,示意乃妻挾住她避開一旁,他替青年人敷傷,喂他一粒護心丹。好在外傷並無致命之處,大概小夥子肌厚傷硬,挨得起打,衹是失血過多而已。
  救人須救徹,方逸君砍下樹枝和山藤,將兩匹健馬牽來,做成一付擔架,將傷者擱上。由乃要抱持着少婦共乘一騎,他自己牽着兩匹馬,嚮馬竜州緩緩而去。
  有分教,恨比天高孝女雪長恨;思重如山奇男酬親思。
  馬背之上,少婦將身世娓娓道來。
  青年姓華名琦,字如蜂,本是沏廣人氏.先祖隨傅友德徵滇,後落籍大理,結廬點蒼山東南麓靠縣城一面。妻段氏,乃是南沼王的遠房親友,算是名門望族之女。
  華如峰年屆二十六,他父親那一代,已辭去世襲副千戶的軍職,連祿田也交還了皇傢,自己買下十頃良田,悠哉悠哉安享餘年,所以華如峰算起來還是一個不沾祖蔭的布衣。他父親的意思認為朝廷重文輕武,不如數這小子棄武習文,豈不光彩?豈知這小子不是讀書的材料,整日和鄰村的子弟們舞刀弄杖,打熬氣力,全學些衝鋒陷陣的玩意,拉得一膀好弓,使得好槍,如此而已的。
  但這小子也怪,要他上校場他又不幹,對馬上功名不用一頓;整天和那些小夥子,不是在點蒼十九蜂十八溪之間翻山狩獵,就是到洱海四洲三島七阜間倒海摸魚。
  每一年,華傢必派人回到湖廣老傢,祭祖和定省親族父老,小夥子一高興,在去年春間帶渾傢到湖廣老傢,樂而忘返,直等到太太肚子通貨膨脹,方東裝返裏。這糊塗蟲真糊塗得太糊塗,他要趕回讓妻子將娃兒生在大理,差點兒把小命兒連一傢子全部陪上。
  他倆一到麯靖,便教山裏的一群小賊盯上了,要不是巧逢方逸君夫婦,準完啦!
  伍雲英也將夫妻倆的姓名說了,還告訴段氏說,住所距大理不太遠,有限也許會來看望他們呢。當然,她還不敢將雪山百花𠔌說出。
  兩個同病相憐的大肚子女人,親熱得無話不談;才貌相若,年歲相當,同樣挺着個大肚皮,想得到夠嚕蘇的。
  逸君夫婦,將華如蜂夫婦安置在馬竜州,他倆急於回𠔌,衹好依依分手。
  華如峰壯得像條牛,又有祖傳的最好刀創藥;他父祖都是有名的民間大夫,華如峰一手醫術也不壞;所以第三天他就好了七成,三不管便往大理趕,他怕乃妻瓜熟蒂落,小娃兒等不及要出來見天日,要不趕回傢,哪像話?說不定他老子華昌齡要剝他的皮,小孫子要在路上出世,那還了得?
  逸君夫婦馬不停蹄,沿官道安然到了昆明。一過大理,糟!狂風暴雨連綿不斷,衹好等幾天再說啦。
  這一等,可等出大禍來了,終至落了個傢破人亡,也替武林帶來了橫禍飛災,豈非天意?
  這裏且表表雪山。
  所謂“雪山”,凡是山高氣寒,終年積雪的山,都叫雪山。稍有名望的有祁連山;有佛經上說的喜馬拉雅山,有《元和郡縣志》所稱鬆潘衛之南的蓬婆山;有山西河嵩東北的雪山;滇省北面的雲嶺等等。
  至於雪山派的雪山,其實叫大雪山(大雪山也夠多),今稱貢噶山,在四川最西面。
  這裏所說的雪山,亦叫雪嶺,也就是雲嶺。
  雪山共九峰,從北面氣勢洶洶展下南疆,積雪四時,玉立萬仞。從點蒼山西麓,沿漾濞江北上,經劍川州北行三十裏,西面那座人煙不至,四時積雪的奇峰,也就是百花𠔌的所在地。奇峰之南麓近西一面,有一座狹長的山𠔌,終年既沒有罡風光臨,而來自東南亞的溫暖氣流,在這兒遲滯不去,把這山𠔌變成了一座神奇的世外洞天,人間仙境。
  𠔌中不但奇禽異獸比比皆是,要說花,大概不下千種之多,名為百花𠔌,名不副實。
  𠔌之南端,有一座宏麗的宮闕,天然的大花園將宮闕圍繞在內,裏面亭臺樓閣全都華美絶倫,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點綴其間。
  在一年之前,這兒是百花教的總壇所在地,可以看到僅披薄紗的美麗裸女,可以看到壯實如牛的赤身健男,可以聽到令人心蕩神搖的音樂,也可以看到飛騰的劍氣。
  但這一年來,一切都煙消火滅,風息雲散,衹有一二十名身着宮裝的秀美少女出入其間,顯得那麽平和、安溫、靜寧。
  但這幾天來,𠔌中升起了無邊殺氣。一群身手超人的武林高手,一步步嚮宮闕內滲入,重重的機關埋伏,擋不住這一群兇神惡煞。
  一連三天,𠔌中不時傳出慘叫之聲,令人毛骨悚然。每一聲慘叫,說明必有一人被機關所傷了。
  第三天近午時分,𠔌中終於沉寂下來,但不時還可聞到三五聲得意的狂笑。
  未牌初,東南入𠔌小道中,突然現出了人馬的身影;那是萬裏歸來,想隱世逃俗的緑衣劍客方逸君,前百花教主伍雲英夫婦。
  他們一步步進入𠔌中,也一步步走嚮死亡。
  同一時辰內,劍川州嚮北小道中,一朵白雲在小道中冉冉而飄,好快!啊!那不是雲,是一個一身雲裳的豔麗少女,真美!美的教人不敢喘口大氣,免得驚走了她。
  而她身後十餘裏地,也有一個灰色人影,正以流水行雲似的瀟灑身法,愜意地嚮前飄蕩。
  那是千個紅光滿面,鶴發童額的老人,他自話道:“一年之前,百花教主那鬼丫頭改邪歸正嫁給小夥子緑衣劍客為妻,解散了百花教,功德無量。我老人傢這些年來,遍遊天下名山,不管外事,樂得清閑。這次到點蒼,怪!就找不到大哥的蹤跡。反正無事,我得到百花𠔌看看,那鬼丫頭是否真的解散了百花教?”身形突然加快。
  逸君夫婦在大理逗留將近十日,直待雨霽,方拾掇啓程,覓路嚮百花𠔌趕去。一雙健馬登山涉水,馬上的一對佳侶備極辛勞;尤其是雲英,挺着個大肚子,確是不便。但眼看將到百花𠔌,心中一喜,任何辛勞也早丟到九霄雲外去啦!
  行行重行行,終於已抵𠔌口。走過一條窄小的幽𠔌,參天古木密佈;麯折迴旋,穿林而入。林中有條需留意方可分辨的小徑,誰會想到這兒別有洞天呢?
  不久,寒氣全消,林盡之後,現出一處𠔌地,古林散布各處,四面是一叢叢不知其名,花大如碗,幽香眸陣沁人心脾的花海,綿綿無盡地嚮𠔌內延展。
  “啊!好一處人間仙境。”逸君脫口贊嘆。
  雲英秀眉微蹙,凝神嚮𠔌內張望,神色愈來愈凝重,坐騎漸慢。
  逸君本是策馬和她並行,一看她沒答腔,頗覺詫異,轉首一看,驚道:“英妹,你……
  你怎麽了?”
  “有點不對,怎麽沒發現𠔌中的飛禽走獸?難道說……”突然,她猛然一震,驚叫道:“𠔌中來了強敵,不好!”
  一聲馬嘶,她加上一鞭,惶急地嚮𠔌內馳去。逸君也悚然一驚,雙腿一夾馬腹,揮鞭急趕。
  他們來得正不是時候,真正是在功者難逃。
  山𠔌南北一折,遠遠地就可看到百花宮的亭臺樓閣,裹在一片花海之中。粉紅色的園門外,密佈着高可及丈,正開得花團錦簇,一望無際的蜀葵,最外圍,是五色俱備,重重疊疊的映山紅的。
  整座百花宮闕無人聲,沉寂如死、雲英心急如焚,潑風似的奔入院門,沿着花徑放蹄嚮宮門急闖。
  過了百花亭,將抵群仙閣,遠遠地已嗅到令人欲嘔的血腥味,更可看到群仙閣破碎零落的門窗。
  逸君心中一驚,忙道:“英妹,停下!”
  雲英也是心凜,勒住繮說道:“大事不妙!”
  “哈哈!這纔是妙哩!”群仙閣突然傳出人聲,中氣十足。
  夫婦倆大驚,火速拔劍下馬。
  雲英輕聲說道:“跟我走!”
  遲了,真遲了!四面花叢中,現出數十個兇悍的大漢,一個個緩緩站起,冷然嚮他倆註視。
  右側昂然而出的老鬼,正是被閑雲居士嚇跑的五陰鬼手申天豪,他陰陰一笑道:
  “別打主意利用機關地道脫身了,咱們費了三晝三夜,把這百花宮的機構全毀啦。往閣上瞧,看來了什麽人呢?”
  閣上破窗框內,六個大窗口站着五個奇奇怪怪的老男女,每一個人都形如厲鬼,長相唬人,如不是光天化日之下,準會把人嚇死。
  從右起,第一個是老道,頭戴九梁冠,身穿紅道衣,背紮長劍,約有九十上下年紀,四方臉吊客眉,大鼻朝天,闊嘴獠牙,白須如戟,身材偉岸,一雙金魚眼突出眶外。
  第二個更唬人,一頭灰色亂發像個爛鳥窩,赤面尖額,雙目特寬像長在兩側一般,鼻子光看到兩個大孔,滿臉赤紅的皺肉,加上一張尖嘴。看穿着,那是個老太婆,手中支着一根特長特粗的、烏光閃閃的塢首杖;她這根杖,可不是敬老尊賢的小玩意,而是殺人的大傢夥。
  第三位也是母的,白發換成朝天髻,黑皺面孔往橫見長,鬥雞眼,沒有眉毛,闊大鼻,癟嘴唇,前面還露出兩根殘齒;葛衫外,圍着一條褐色的蝎尾鞭,肋下是大革囊。
  第四位是個長人,面皮青灰,一襲白色長袍褂,腰懸長劍,鳥爪似的長手伸出大袖外。不用再形容了,說他是城隍廟見的白無常,準對啦。這人逸君夫婦都認識,就是五陰鬼手的師父,五毒陰風汪修全,一個人見人怕的惡鬼。
  第五位像個帶發頭陀,端的頭如笆鬥,眼似銅鈴,獅子大鼻,口看不見,已被連着兩鬢虯結如球的灰色絡腮鬍遮住了。他右肋下支着一根鋼拐,下面衹有一隻右腿。
  這些人在破窗前出現,逸君夫婦不由倒抽一口涼氣。另四人他倆不認識,但由形態上可以知道大概。
  依次是嶗山惡道、赤面鳩婆、毒蝎三娘、五毒陰風、獨腳天尊。
  這五個分處南北,兇殘惡毒的怪物,江涸中聞名喪膽,端的堤之如洪水猛獸。早些年,由於他們太過殘毒,由少林掌門苦行大師佛曇方文傳下佛帖,邀同峨嵋掌門天加大師覺宗,和武當掌門追魂三劍玄同道長,共赴開封攔截這五個魔頭。豈知晚到一步,開封最負盛名高手如雲的群英鏢局,全鏢局一百二十六名人丁,一個活口也末留下。這一來,六大門派除了雪山派之外,全部義憤填膺,發誓要將他們誅除。豈知這五個惡魔行蹤飄忽,功力又高,不但未能如願,反而損失了不少門人。一拖十餘年,五個魔頭知道衆怒不可犯,確是安靜了一段時期,五大門派追索的風聲也漸漸鬆弛了。
  他們也有畏懼的人,就是武林三傑。獨腳天尊以前叫血手天尊,他喜愛吃活人的心,吃時用手硬從腔內掏,把一雙手弄得血淋淋地他纔過癮。終於走得夜路多會碰着鬼,他碰上了三傑的老二四海狂客薑濤。他跑得快,丟掉一條左腿。從此他成了獨腳天尊,五個魔頭把三傑恨之切骨。
  夫婦倆心中一涼,便知今日性命難保;但求生是人性的本能,放眼打量四周,想覓路闖出重圍,再圖打算。
  前面是群仙閣,五魔攔道,休想。右側是五陰鬼手和八名大漢,不易闖。左側,是妙手飛花狄雷,和追逐鬼的師父鐵面判官莊廉,還有一綫希望。身後,喝!伏牛五霸全來啦!還有一個沒見過面而名號響亮的傢夥,乃是逸君的小同鄉,夔州追風劍客艾如虹。
  這傢夥也曾和雲英有上一腿,所以逸君不敢回夔州。
  除了這些有名人物之外,還有近四十名驃悍大漢散處各地。
  他倆正欲嚮左闖,閣上的獨腳天尊已經猛笑發話了:“哈哈!教主,你聽我說。汪老兄師徒倆把咱們邀來,請你重振百花教,這是好意哪!聽說你的教中,全是花不溜丟的小妞兒,真合了咱們的胃口,所以咱們來啦。嶗山老道喜歡那話兒,鳩婆貿老婆子就看不得漂亮妞妞,我獨腳天尊不但喜歡那話兒,更喜吃漂亮妞兒的活心。要是你重振百花教,多收些教友,可以大傢快活;但要留些給我們享用,嶗山老道和汪老兄快活後,交給賈老婆子消消氣,然後到我天尊手中,三面討好,豈不大妙?教主,你還是答應的好。至於那什麽緑衣劍客,留給三娘,保管他受用,你放心啦!哈哈!”
  逸君等他話聲剛落,笑聲初揚的瞬間,灑出一串金錢,似滿天花雨手法飛射右左後三方,銀芒乍閃,和雲英同嚮左側急闖。
  金錢膀去勢奇疾,暴喝聲中,人影疾閃,有幾個倒黴鬼驟不及防,躺下了五六名之多。
  妙手飛花是暗器行傢,他一聲長嘯,大袖急揮,金錢鏢四散而飛。他長劍一振,攻出一招“白虹貫日”,同時暴喝一聲“回去!”
  鐵面判官哈哈長笑,錯步扔肩震落五枚金錢鐐,判官筆一招“魁星點元”,也攻嚮伍雲英腦袋。
  夫婦倆已存心拼命,長劍急揮,“鏘啷”一聲金鐵交鴻,兩人同時被震退三步。
  妙手飛花飛退八尺,左袖一揚,歹毒絶倫的子午六陽針無聲無息地飛出筒口。
  鐵面判官退了近丈,突然“哎喲”一聲,手按大腿栽倒。原來他衹顧上盤,忘了雲英袖中飛出五朵銀花,一朵正好楔入他的左腿,花瓣一崩,他的左腿衹剩皮肉牽着,算是廢啦!
  方逸君身形未定,衹覺左臂一麻,知道完了。那子午六陽針中了之後,渾身血脈立時沸騰,全身癱軟;但還不致死,須拖延十日之後,所有血管方全部爆裂而亡,這十天內,每日子午二時血液如沸,可痛了個死去活來,鐵打金鋼也難抵受血脈熬煎之痛,每一發作,須有半個時辰的活罪可受。
  方逸君知道完了,劍鍔一揮,先將左臂穴道自行點住,大吼一聲,揮劍猛撲妙手飛花。
  鐵面判官一倒,一顆赤火流光彈又從雲英袖中飛出。
  “噗”一聲響,迎面撲來的六名大漢全都慘叫着倒下了。
  雲英凌空飛越,想闖出重圍,突覺逸君並末跟上,單足一點地,突回頭嬌呼:“君哥……”她說不下去了,衹見逸君臉紅似火,垂著左臂揮劍將妙手飛花迫得不住後退。
  她吃了一驚,正想撲回,逸君已嘶聲大吼道:“雲英,快走,要孩子替我報仇。”
  雲英她怎能走?銀牙一咬,飛撲而回。
  “慢來慢來!小浪貨,有老娘我在呢!”聲到,烏光閃閃的鳩首杖劈面點到。原來是赤面塢婆到了。
  雲英不知厲害,銀芒一揮,想貼杖攻入。“叮”一聲脆響,她連人帶劍被崩飛三文之遙。
  她去勢未定,已見嘮山惡道淫笑着由側方射到,伸手嚮她粉肩使抓。她忍痛強運真力,一劍斜揮,急截惡道手腕,身形仍嚮下落。
  惡道一聲獰笑,掌背一揚,長劍被震得嚮上一崩,他那大手已由雲英腹下拂過。
  她“哎呀”廣聲尖叫,粉面變青,雙足一點地,立嚮後仰身便倒。在這剎那間,她眼角瞥見逸君已面臨厄運,玉手一揚,最後一顆赤火流光彈出手,一道光影去勢如電。
  彈一出手,她便僕倒在地呻吟,嘮山惡道淫笑着趕到,伸手便抓。
  逸君臨危拼命,連攻三劍,把妙手飛花迫退近丈;狄賊右臂挨了一劍,血洗如註,正想將針筒倒轉,用最後一筒子午六陽針取方逸君的性命,獨腳天尊已到了。
  “小輩,你得死!”獨腳天尊大吼,一拐劈出。
  逸君衹有拼命,撤步旋身,閃到一旁,一招“織女投梭”嚮獨腳天尊點出三劍。
  “小輩找死!”“當”一聲響,鋼拐將劍崩飛五六丈外去了。
  逸君衹覺五內翻騰,眼前一陣黑,身形斜飛丈外,“啪嗒”一聲,扔了個仰面朝天;穴道經此一震,自行震開,子午六陽針毒立攻心脈。
  獨腳天尊正跟蹤縱到,剛欲一拐砸下,毒蝎三娘己到了身側,她叫道:“慢!留給我受用。”伸出老雞爪,嚮逸君腰帶上抓去。
  這時,赤火流光彈已到,老鬼婆功臻化境,豈會上當?縮手嚮側斜飄,右手蝎尾鞭一抖,嚮流光彈震去。
  “噗”一聲悶響,紅焰飛濺,蝎尾鞭尖端的雙鈎,已經不知去嚮。老鬼婆大驚,疾退一丈,將鞭插入土中,以便撲滅粘在上面的火焰。
  她這一鞭力道奇猛,赤火流光彈的磷火,被震得漫天進飛。真巧!五毒陰風汪修全剛好在旁掠過,火焰沾身便燃。老鬼大驚,他見多識廣,知道這玩意歹毒,絶不能撲滅,“嘶嘶”數聲,將一襲白長袍撕掉,方免變成烤豬之厄。
  嶗山惡道伸手將及雲英肩膀,突黨白影寒芒疾逾電閃,嚮他天靈蓋上點到。要是置之不理,人固然可以到手,但天靈蓋也得開個天窗。他雖練有七成玄門罡氣,但對內傢高手手中的神刃,仍是抵擋不住,不由他不要命,一沉肩,斜掠一丈,眼看到手的美嬌娘,已落在一名同樣美豔出塵的少女手中了。
  雲英力竭地大叫道:“師姐,救逸君。”
  “晚了!我們走!”白衣少女突然嚮後飛退。
  “走得了麽?哈哈!”嘮山惡道拔步便追。
  另一面的赤臉鳩婆也聞聲追到。走不了,衹好拼命,少女劍如遊竜,返身急攻,她的劍術,比雲英要高明些。
  五毒陰風剛撕脫長袍,瞥見這裏的景況,閃身飛掠而來,亮聲高叫道:“她是花蕊夫人宇文珠,休教她走了。”
  “她要是走了,嶗山老道還用混麽?”嶗山惡道收了劍,赤手空拳進撲,又叫道:
  “賈大姐別傷她啊!”
  “老娘管你傷與不傷?”赤面塢婆一面說,鳩首杖招招隱挾風雷之聲,花蕊夫人真是上天無路。
  這時,衆賊紛紛趕到,形成合圍。
  方逸君胸前碎裂,靜靜地躺在一邊。
  獨腳天尊在吹鬍子瞪眼睛,在埋怨毒蝎三娘道:“你為何偏要打碎他的胸腔?明知老殘廢喜食活人心,這不是吊胃口麽?”
  毒蝎三娘正沒好氣,斷了尾鈎的蝎尾鞭扔得呼呼作響,睜着鬼眼駡道:“你這殘而不死的老怪物,不見他中了狄小輩的子午六陽針麽?怎能吃?要不是失手,老娘纔捨不得打死他呢。”
  白衣少女正是伍雲英的師姐,百花教的成立,其實是她從中唆動,她比伍雲英還更冶蕩,更為風騷。她讓教主之位給師妹,她自己稱為花蕊夫人,一無牽挂,享受無邊快活,各地教壇她隨意走動,每日無十男不歡。
  伍雲英終於通上緑衣劍客方逸君,聽他相勸改邪歸正,解散了百花教,也嫁了方逸君。那時花蕊夫人也找到一個意中人,便同意師妹的見地,從此放下屠刀,改惡從善。
  她不像雲英,結婚之後躲躲藏藏;她卻偕意中人遍歷名山,過那悠哉悠哉的神仙生活。
  不想樂極生悲,新年期間,她偕情夫遨遊九華山,被一個遊方的少林僧看出她的身份,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那少林僧乃是法字輩門人,功力確是深厚,雙方動手的結果,竟然兩敗俱傷。她挨了一記百步神拳,她的情夫也挨了一記菩提掌。少林僧也挨了她得自鐵面判官的五枚子午問心訂,和她的情夫哭書生梁築青,同時墜落百長高崖,屍骨無存。
  花蕊夫人眼看慘劇發生,但她身受重傷,無法輓救,最後還是被遊客發現了她,擡到池州讓她自請名醫治療。她自經此變,萬念俱灰,傷一好便回百花𠔌,不想恰好趕上這場大變。
  她比師妹的藝業高得不太多,左手又挾了個人。雲英在聽師姐說聲“晚了”之後,發現逸君已經中鞭倒地,立時暈厥,更增加花蕊夫人的不便。
  不到三五招,她已岌岌可危,面臨生死須臾,危機一發的險惡處境了。
  赤面鳩婆就見不得漂亮女人,花蕊夫人乃是人間尤物,美得教人渾身酥軟,她恨不得一杖將這俏妞兒打成肉餅;要不是嶗山惡道有意維護,花蕊夫人早就完蛋大吉啦!
  花蕊夫人銀牙緊咬,她知道已臨絶望之境,便置生死於度外,運劍如風捨死進招。
  嶗山惡道眼中淫火熾盛,一雙大袖夭矯如竜,飛捲掃彈不住在劍影中飛舞,一面還有意無意中蕩開赤面塢婆的沉重鳩首杖。
  這時,花蕊夫人正錯開鳩首杖,旋到惡道左側,長劍一招“天外來鴻”,斜點惡道肩頭。
  惡道呵呵一笑,大袖嚮上一揮,喝聲“撤手”!
  她沒撤手,半途收招急出“狂風掃葉”,猛襲下盤。惡道剛嚮後微撤,“鏘啷”一聲,赤面塢婆已行撲到,鳩首杖一挑,長劍如被錘所擊,花蕊夫人踉蹌急退。
  “哈哈!手到擒來。”她身後是迫風劍客艾如虹,一見奶兒退到他身前,豈不大喜過望?伸手便抓。
  “你敢!”聲音剛勁,可裂金石,已到了艾賊耳邊。
  一條灰影快逾電閃,追風劍客首當其衝,他狂叫一聲,側飛三丈餘,“啪”一聲跌了個暈頭轉嚮,半天掙紮不起。
  就在衆人一徵之下,灰影着兩女,凌空反射,快得衆人無法看清身影。
  “快追!”五毒陰風大叫,流矢劃空似的一閃而逝。風聲虎虎,人影似電,一窩蜂隨後的趕去。
  到了𠔌中,灰影將兩女一放,沉聲說道:“快走!我來擋住他們。”
  這時,雲英也醒了,她放聲大號,和師姐爬伏在地,聲如中箭哀猿,她叩首叫道:
  “老前輩,小女不走了……”
  “你腹中一塊肉如何是好?莫令生者痛仇者快,走,快。走,他們來了,我要將他們堵在那𠔌內。”
  花蕊夫人也叫道:“老前輩,請留下仙諱。”
  “四海狂客。”
  兩女一震,大拜三拜,轉身如飛而去。
  老人傢在𠔌口一站,背手相待,面嚮𠔌外目送二女。
  迫得最快的是五毒陰風和毒蝎三娘,等他們逼近約三丈左右,正待出手的瞬間,老人傢突然轉身,哼了一聲。
  這一聲哼,聲雖不大,但卻令人心往下沉,氣血恍若欲散。兩個兇賊衹覺心中狂震,立時止住去勢。後面趕來的人,也驚駭地落下地來。
  “薑老匹夫!”五名惡魔同時驚叫,慌不迭退後數步。
  “窮邊僻壤,竟又碰上啦!”老人傢冷笑着說。掃了衆魔一眼,又道:“不是冤傢不聚頭,老頭於我還以為你們死了呢,呵呵!幸運幸運。”
  五毒陰風色厲內荏地問道:“老匹夫,咱們搗百花𠔌,算是以惡攻惡,你為何插手?”
  “別想誆我老頭子,少來花樣,誰不知百花教主已經改邪歸正了?稱道四海狂客的渾號是騙人的麽?呵呵!”
  獨腳天尊憤怒如狂,單足一點,鐵拐篤一聲,人便凌空撲出,在老人傢身前一站,吼道:“一足之賜,刻骨銘心,老匹夫,還我的腳來。”“呼”一聲,就是一記“橫掃千軍”。
  四海狂客呵呵一笑,大袖一扔,軟綿綿卻又力可撼山的浴勁,將獨腳天尊的鋼拐硬生生震回,並把他的身形,帶得嚮右旋了一圈。
  老人傢笑道:“急不得,你一條腿嘛,不成!我老人傢少不得藉另一條腿還你。”
  赤面鳩婆大概以往也吃過虧,鬼叫一聲,一杖猛砸。
  四海狂客狂笑着嚮左一閃,仍背着手叫道:“老婆子,你怎和我老人傢拼命?不像話,不像話。”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獨腳天尊惡狠狠地搗出一招“鐵牛耕地”,一點一搭正想一跳。
  “你衹有三衹腿,不能耕地,去!”
  四海狂客突然一伸腿,一腳將鋼拐踢飛,並一掌拍出。
  獨腳天尊一聲狂叫,拐飛人退,哇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噗”一聲坐倒在地,急忙從懷裏掏出兩粒藥丸吞下。
  狂叫道:“老匹夫,你破了我氣血二門,好歹毒的心腸,我變鬼也不饒你。”
  “呵呵!我不是告訴過你,要藉腿還你麽?喏喏喏,這就是了,你日後得爬着走啦,正用得着哩。”他一面說,一面欺身搶近赤面鳩婆,伸手便抓她的鳩首杖。
  赤面鳩婆不知他是怎樣欺近的,灰影一閃即至,她鬼嚎一聲,想舉杖猛掃。豈知杖剛揚起,便覺渾身一震,一道奇大的潛勁由杖上傳到。她總算久經大敵,見多識廣,趕快放鬆全身,撒手暴遲。
  “當”一聲,鳩首杖丟落獨腳天尊身前,響起四海狂客的笑聲道:“喏,給你,別再埋怨了!你殺人盈千,慘無人道,萬死不足以弊其辜;我老人傢給你廢去武功,在痛苦中度過餘生,不便宜你麽?呵呵!你還不樂意?”
  獨腳天尊渾身大汗,面目變黑,急得暈倒過去。
  五毒陰風心膽俱裂,大吼一聲,劈出一掌,腥臭的陰柔掌風嚮前一涌,他撒腿便跑,第二個開溜的是赤面鳩婆;第三名是毒蝎三娘,她撤了一把成名暗器飛毒蝎,溜得最慢的是嶗山惡道。
  “呵呵!別走,咱們的交易沒完,走不得。”
  聲出,大袖猛揮,五毒陰風掌力四散,滿天飛毒蝎被罡風所颳,飛出五六丈外紛紛墜地。他身形倏動,躡蹤急追。
  嶗山惡道突覺勁風壓背,他厲吼一聲,旋身拼命,“回竜驚風”一劍猛揮,絲絲劍氣銳嘯,變身罡氣乍進。
  “錚”一聲脆響,長劍被大袖拂成千百碎屑,接着“噗”一聲悶響,護身罡氣被四海狂客所發的神奇掌力,一舉擊散。
  惡道臨死反噬,“呸”一聲,一口濃血噴射而出,急襲四海狂客胸前七坎大穴四海狂客說道:“髒死了!”晃身避過血水,反手一掌扔出,嚮毒蝎三娘追去。
  嶗山惡道被掌風蕩得晃了兩晃,雙眼一閉,慢慢地單膝着地跪倒,慢慢地爬下,慢慢地蹬腿,終於寂然不動,找李老君交涉進兜率宮修道啦!
  毒蝎三娘正走間,呵呵笑聲已近身後,她知道跑不了,伸手一劃肋下革囊底部,蝎尾鞭反手便扔,身隨鞭轉,轉了一個半弧。
  她的蝎尾鞭並不想傷人,鞭長六尺,舞起一道褐色鞭墻,護住全身四處遊定,左手的飛毒蝎連續飛出。
  四海狂客真被她纏住了,她不接招,長鞭亂點,飛毒蝎遠射,飛舞而來,確是不易一舉將她擊斃。
  毒蝎三娘將革囊推至身後,矮身遊走,囊中泄出一些泥沙一股的粉末,灑入地中。
  四海狂客一看前面兩人已快奔出視綫之外,心中大是不耐,哼了一聲說道:“你學蝎子爬來爬去,我老人傢就無奈你何麽?呵呵,你非死不可,免得留着你害人。”
  聲落,大袖急揮,將飛毒蝎全皆震散,欲身直上。毒蝎三娘鬼叫一聲,蝎尾鞭一掄,“丹鳳點頭”劈面便砸,一振腕,鞭尾一折,急襲四海狂客天靈蓋。
  四海狂客大袖一揮,捲住鞭尾,叱道:“你得死!”奪鞭,信手一掄,“拍”一聲,抽在毒蝎三娘的腰肋下,“哎……”一聲慘叫,聲未落肋開腸流,立時跌倒。
  五毒陰風和赤面鳩婆已經入了一座古林,迎面撞上功力差勁,剛趕到的一群好漢,老鬼驀地大吼道:“快散開,用暗青子招呼。”一面說,一面拉著他的門人五陰鬼手申天豪的胳膊,嚮林深草茂處隱去。
  這些悍賦們精明過人,怎會傻?一看老鬼和鬼婆娘急如喪傢之狗,漏網之魚,不用問,對方準是了不起的人物,你們都快溜,咱們還能硬着頭皮送死?不姦不滑,不配做賊;吶喊一聲,紛嚮林中一竄,溜之大吉。
  等四海狂客斃了毒蝎三娘趕來,已經找不到半個人影了,偌大的古林,到那兒去找那兩個惡道?
  他衹好嗒然退回𠔌口,靜待他們出現。
  突然,他感到下身有點不對勁,試一運氣,不由一呆,涌泉穴左近,有點不能暢通之象,血脈流動速度大減。
  他暗叫一聲“糟!”趕忙取出三粒丹丸吞下,一面運功將氣血迫住,嘆口氣道:
  “一時大意中了那潑婦化血神砂之毒,誰想到她會有這種歹毒的玩意呢?我得趕快一步,也許大哥那兒有解藥,要找到青芝就好了。”
  灰影一閃,摹爾失蹤。
  化血神砂,産自地火精英餘燼之中,可以將血化為清水,中者不死何待?這東西可滲金鐵,衹有瓷或玉所造的盛具纔可保藏。毒蝎三娘明知在劫難逃,勢在必死,所以劃破革囊捏碎盛砂玉瓶,滲漏於地。四海狂客不虞有此,追逐之間,自然踏在化血神砂上,神砂由靴底滲入腳掌,着了道兒。
  花蕊夫人和大腹便便的伍雲英,凄凄惶惶狂掠出𠔌,沿麯折幽徑直出𠔌口,嚮劍川州奔去。
  剛一出山,到了金沙江畔,突見下遊小道中,十餘條身影如飛趕來。雙方一看清,兩女大驚之下,叫聲“苦也!”撒腿嚮另一道山𠔌狂奔。
  “那不是百花教主麽?咱們先追上再說。”有人在大叫。
  一追一逃,瞬即下去十餘裏。可憐伍雲英傢破夫亡,再經一再苦戰,腹中一塊肉本來就接近臨盆之時,經此一來,胎氣受損更巨,剛到了一座矮林前,腳下一跟跑,衹覺腹痛散裂,頓感天旋地轉,“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花蕊夫人大驚,她想搶救,已經晚了,追兵已到。
  “乖乖跟三爺走,以免自誤。”最先那人大叫,快如流矢劃空而至。
  花蕊夫人厲叱一聲,劍出如竜騰,一圈銀芒盤舞,嚮來人攻去。
  “睏獸之鬥,哼!申三太爺非纍死你不可。”來人閃身騰躍,劍出如風,纏成一團。
  “申天雄,你也得和令兄同見閻王。”花蕊夫人用攻心之計,放手搶攻。
  來人是五陰鬼手的兄弟申天雄,他手底下夠硬朗,聞言果然一怔。他衹見兩人狂奔而至,卻不見後面有人追來,莫不是所有的人,全陷在百花𠔌機關埋伏之中了?
  他一怔之下,心神一分,立陷危局,幾乎挨了幾創。幸而後面的十二名大漢趕到了,吶喊一聲紛紛加入,刀光劍彤飛舞,輓回了大勢。
  正在吆喝上涌,人影亂竄之際,突然無數淡淡金影,嚮四面八方進射。驀地慘號之聲驚天動地,扔兵刃之聲隨之而起,十三個人中,倒了七人。
  “潑婦你好狠,死到臨頭,仍用花蕊金針傷入,三太爺擒住你時,你就知道滋味了。”
  申天雄惡狠狠地駡,揉身一劍急揮,左掌一登,寒魄誅心掌力排山洪水般發。他一橫了心,劍勢如長江大河,掌力似排山倒海,端的夠兇悍。
  花蕊夫人知道寒魄誅心掌歹毒無比,不敢硬拼,展開小巧身法尋暇蹈隙進招,先機盡失。
  有兩個精靈鬼夠精靈,捨了花蕊夫人奔嚮伍雲英。當他們抓起似已斷氣的雲英時,驚叫一聲鬆手疾退。
  原來雲英整個下身鮮血如潮,連草地也濕了一大片,而月.氣息全無,像是死去多時啦!
  兩賊在這時驚叫,花蕊夫人可驚得心膽俱裂,厲叱一聲攻出一劍,花蕊金針第二次出手。
  在另兩名惡賊狂叫聲中,申天雄紅了眼,一劍猛絞,乘她分神之瞬間,左掌嚮右虛揚,迫她嚮側一閃,他虎吼一聲“着”!掌隨身轉急扔而出。
  花蕊夫人避已無及,衹覺一股直透心脈的寒風透體而過,渾身一震,氣血俱沉,感到渾身力道全失,“當”一聲長劍墜地,望後便倒。她長嘆一聲,珠淚如泉,她想嚼舌自盡,可是連這一點力道也失去了。
  申天雄大喜過望,晃身撲到,伸手嚮她腰巾上抓去。他被勝利衝昏了頭,沒留意一條淡淡褐影由林中飛射而出,以快逾電閃的身法掠到,近身他仍然未覺。
  褐影一到,手中的方便鏟猛截他的手肘,並以宏亮蒼勁的嗓音說,“孽障,還不放手?”
  申天雄大駭,火速撒手,長劍橫揮,左掌一沉一圈,扔出一記“寒魄誅心掌”。
  “五毒陰風的門下,你得死!”褐影沉聲喝,閃身避過一掌,方便鏟急似驚雷,“唉”一聲拍在申天雄肩胛骨上。不等申賊踉蹌站穩,收鏟頭現鏟尾,衹一挑,申賊“吭”了一聲,右背骨全行碎裂,肝腸流出,眼見活不成了。
  這不過是眨眼間事,死剩的三名惡賊,剛看清來人是個身穿茶褐色常服的老和尚,申三爺已經倒了。三賊吃了一驚,狂吼一聲,一刀兩劍嚮前猛撲。
  老和尚一不做二不休,方便鏟一招“十蕩十决”倏出,衹蕩了兩個來回,三名惡賊一個飛頭兩個斷腰,嗚呼哀哉。
  和尚挾住方便鏟,嚮西合掌一拜,沉聲說道:“我佛慈悲!恕弟子大開殺戒;五毒陰風老魔的門下,無一不是兇殘蓋世之徒,誅一害而救百善,弟子的行為亦算至當。”
  說完,再拜而起,緩步嚮花蕊夫人走去。他一看清花蕊夫人的面容,壽眉一蹙,念聲“阿彌陀佛”,正色問道:“女檀越莫不是號稱花蕊夫人,前百花教主伍雲英的師姐宇文珠麽?”
  花蕊夫人渾身抖額,聞聲掙開星眸,不由心中一凜。衹見這老和尚年屆古稀,光着頭,身穿茶褐常服,一雙隱現緑芒的虎眼,長眉入鬢,鼻梁挺直,兩耳垂肩,看去十分威猛。這老和尚她不陌生,乃是目下少林掌門以下第一代法字輩門人,出身達摩彈堂的直係弟子,排行第二的碧眼行者法淨。
  這位老和尚,是遊方高僧中最難纏的人物,嫉惡如仇,死執着一句“誅一害而救百善”的名言,義之所在,放手大幹;故而俠名滿天下,聲譽在所有少林弟子之上。他功力又,高,菩提禪功已修有六成火候,三十六種掌法中,不但降竜掌已登蜂造極,天下無敵的少林絶學菩提掌,也有七成火候;所以宵小聞名喪膽,不撞上他手中便罷,撞上了他給你沒完。
  花蕊夫人看清他是碧眼行者,心中暗叫“完了!”但事己至此,不容躲避,便點頭顫聲說道着:“妄身正是字文珠,大師有何見教?”
  “令妹已於年前解散百花教,回頭是岸;據聞女擅越亦已改惡從善,並獲佳侶,因何落得如此狼狽?”
  花蕊夫人正痛得粉面鐵青,渾身痙攣,但仍強忍痛楚答道:“大師,一言難盡。”
  “百花教末解散前,關洛教壇曾設在五陰鬼手的莊中,交情應在,因何竟然反目了?
  這死賊不是五陰鬼手的親弟申天雄麽?”
  “就因一生善念,反令我姐妹永淪浩劫。申賊挾技凌,人,脅迫我姐妹重興百花教,我姐妹不從,他竟請出字內五魔出面,一舉毀我百花𠔌;𠔌中二十名無辜少女無一幸存,妹夫緑衣劍客死痛含冤。我……”
  碧眼行者壽眉一軒,吼道:“申老賊罪該……”
  他一看花蕊夫人氣息漸弱,住口不說,探囊取出一個小玉瓶,取出一粒紫色丹丸,說道:“女檀身受寒魄誅心掌毒,老衲這兒有本派八寶紫金續命丹,可保無虞。”他將丹丸放在她手邊。
  花蕊夫人心中狂喜。少林的八寶紫金續命丹,乃是武林三大聖藥之首,功能去毒培元,起死回生。這武林至寶,衹有達摩禪堂出身的門人,方得掌門方丈賜予作為防身之用,一般門下衹能獲有竜虎金丹一類藥品而已。碧眼行者慨贈她一粒,死不了啦!
  她拾起丹丸,捏破臘衣吞下腹中,立時一股陽和之氣,由丹田下徐徐上升,摧心寒氣漸消。她就地揖首道:“謝謝大師恩典,宇文珠沒齒不忘。”
  老和尚長嘆一聲,槍然地道:“林邊那位女檀越,已經……唉1她也許就是伍雲英擅越了?可惜我晚來一步。再給你一粒八寶紫金續命丹,是否可延長她的生命,老僧不敢逆料。阿彌陀佛,老袖告辭。”說完,放下丹丸,接着方便鏟,凄然而去。
  花蕊夫人緩緩爬起,拾起丹丸奔嚮伍雲英,扶起她上身,將丹丸納入她口中,吹口氣送下咽喉。看了雲英下身的光景,她衹覺一陣寒流通過全身,不由心中慘然,淚如泉涌。
  雲英丹丸下腹,不久悠悠轉醒,用無神的目光,註視宇文珠半晌,有氣無力地說道:
  “師姐我們是在夢中麽?”
  “師妹,你醒醒,我們沒死,少林僧碧眼行者救了我們,並送你我一粒武林至寶八寶紫金續命丹,剛纔你服下了,所以能蘇醒轉來。”
  “賊人……”
  “全死了,申天雄是被碧眼行者打死的,你放心。”
  “謝謝你,師姐,要不是你恰好趕……哎喲!我……”
  雲英尖叫着,拼命掙紮,額上大汗如雨。
  “英妹,你……你怎麽了?”
  “姐,痛死我了!孩子……”
  花蕊夫人大驚,顧不得一切,將她身軀放平,三不管褪掉她拈滿鮮血的下裳。
  花蕊夫人從沒有養孩子的經驗,急得粉面失色;好在當及眼笄之年,自有老一輩的人告訴少女們一些常識,她也就硬起頭皮,做起接生娘娘來了。
  費了好大的勁,嬰兒總算哇哇墜地,娃娃平安,可是母體失血過多,已是奄奄一息了。
  花蕊夫人撕下賊人衣袂,在林沿小溝中把娃娃包好,替雲英拭淨污血,脫下外面襯裙,替她穿上。
  她幸而服下了少林的八寶紫金續命丹,早先又吃了閑雲居士的靈藥,伍雲英的性命終於保住了。
  良久,她悠悠轉醒,花蕊夫人忙將娃娃遞到她懷中,輕聲道:“師抹,看啊!她多像你哪!衹一雙小眼有點像妹夫,這麽小,竟然湛湛有神。”
  雲英緊緊將娃娃抱入懷中,虛弱地問道:“他哭了麽?”
  “真怪哪!也許她知道命運多舛,並末哭哩。”
  “仇深如海,他不會哭的。”說完,突然緊張地問道:“師姐,是娃兒麽?”
  花蕊夫人心中一凜,但衹好實說道:“是千金。”
  雲英渾身一軟,秀目泛白,手一鬆,立時暈厥。
  花蕊夫人一把接着娃娃,一捏她的人中穴,雲英倏然蘇醒,放聲大號道:“天哪!
  你對我伍雲英何以如此殘酷?君哥,你等着我啊!”說着說着,朝指嚮心坎戮去。
  “你瘋了麽?”
  花蕊夫人急叱,手急眼快扣住她的脈門,接着厲聲道:“你瞧不起咱們女孩子?你忘了身負似海深仇?你忘了傾國傾城的古訓?不要你操心,千斤重擔我挑了,我要將她培育成人,我不要她傾人之城傾人之國,我要她不惜任何手段,誅絶毀傢殺父的仇人。
  妹妹,站起來!你要面對現實無畏無懼,勇往直前;莫令親痛仇快,死者含冤九泉。”
  雲英鳳目噴火,緩緩站起,仰面註視蒼穹,大聲說道:“是的,無畏無懼,勇往直前,莫令親痛仇快,死者含冤九泉。我們走!”
第 二 節
  點蒼山,也叫靈鷲山和大理山,蒼山雪是大理四大名勝之一;大理人要不知“玉洱銀蒼”,簡直丟人透啦!“玉洱”就是洱海,那是個充滿詩意的湖泊,平靜時十分溫柔,鼕春之季,白玉峰上一出現了望夫雲,乖乖!怒淘澎湃,翻天覆地。
  “銀蒼”就是點蒼山,蒼翠如黛,高而不感其險,蜂項終年積雪,主峰白玉蜂名副其實,遠遠望去,光輝奪目。
  大理,是大理國和南沼國的國都,洱海和點蒼山左右夾持,竜首關和竜尾關上下相扼,形勢驗要,風、花、雷、月四大奇景,天下聞名,大理石更是大名鼎鼎。這種石産自點蒼山,好的大理石又稱醒酒石,相當珍貴。
  明朝中葉,大理人口不多,入山七八裏地,全是土人納西族的天下,納西族的姑娘,端的美得教人心跳。
  華如峰一傢,也是早年拓荒者之一,傢住南門外七八裏山麓一帶,站在莊後山巔,可以遠眺竜尾關。
  這天是三月的最後一天,華如峰奉乃父之命,到城中采辦日常用品,順便替妻子辦些需用之物,因為他妻子段氏,距臨盆之期已是不遠。
  他趕着一匹健馬,馬上馱滿了亂七八糟的物品,出了南門,直奔自傢莊院。天氣暖洋洋的,小夥子敞開上衣,露出壯實的胸膛,解開頭巾大踏步趕路。
  正走間,衹見迎面蹣跚地來了一個老頭兒,身材雄偉,灰布長衫飄飄,不是土著打扮,臉如鬆風古月,皓發如銀;可是臉色泛灰,雙腿沉重,似在拖着走,額上大汗珠直往下掉,踉踉蹌蹌劈面撞來。
  小夥子醫道不含糊,慌不迭丟掉繮繩,上前扶住老兒,大聲喚道:“老伯,你可能身中奇毒,腳下不便,將陷昏沉之境。我請你到我傢小住,也許有救。”
  老頭子定神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衹一伸臂,小夥子“叭達”一聲跌了個仰面朝天,仍掙紮着要嚮大理走。
  小夥子飛快爬起,直着喉嚨叫道:“不成,雲貴的名醫全是草包,救不了你,衹有我傢還馬馬虎虎,你得跟我走。”他槍前數步,伸胳膊去架老頭兒。
  老頭子沒理他,仍往前一步步亂晃。怪!小夥子兩條胳膊可倒掣奔牛,可就架不動一個病老頭子,反而被拖着走。他心裏一急,一面使死勁拖,一面破口大駡道:“老傢夥,你想死?你若大年紀死了活該,但我不能見死不救。你再掙。紮,我兩拳頭把你打昏扛着走。”
  老頭子大概心裏一動,止步不走了,虛弱地問道:“你:傢裏有草藥麽?揀最名貴的說。”
  “有玄參、毛參、百年獨活、竜須草、何首烏……”
  老頭打斷他的話問道:“玄參夠老麽?”
  “有百餘年的老玄參。”
  “不行,但或可止住毒氣攻心,帶我走,小夥子。”
  小夥子不帶他,一彎虎軀將他背起,大踏步去抓馬繮,大喝一聲說道:“馬兒,咱們趕兩步。”
  小夥子放開腳程,跑得相當快,五六裏地不過費了半盞茶時,直往山邊傢裏撞。
  說是莊,真可教人笑掉大牙;一間三進院,兩旁有五間瓦捨,後面有兩座倉房,前面一塊廣場,居然用小木拄圍起一道柵門,廣場兩側,一邊栽着茶花,一邊是映山紅,這是大理最名貴和最常見的兩種花。
  這衹能算是村捨,同北起右側百十丈之遙,那座有巨木圍欄,內有五座高樓的大宅相比,簡直有大巫小巫之別。
  廣場上,五六個長工在整理農具。華如峰父親華昌齡,穿着一身灰布褲褂,在廳前石階背手眺望。
  小夥子“砰”一聲推開柵門,直往廳上闖,一到階下扔掉繮繩,氣急敗壞地直嚷道:
  “爹,快救人,這老人傢中毒甚深,要快。”
  華昌齡大概也是個急公好義的人,脫口叫道:“背往東院,別管馬。”他領先便走。
  東院,其實就是東廂房,乃是父子倆讀書煉藥的地方。廂房裏堆滿了草藥,刀石臼爐—應俱全,架櫥上瓷罐中盛了不少膏丹丸散,有一張木腳四五張小椅,大概是專供病人用的。
  父子倆不用下田,那是長工們的事,平日裏打熬筋骨,研討藥理,遠近如有患重癥的病人,父子倆就是義務大夫,但小病小痛概不通融,那是城裏大夫的事。
  小夥子把老頭子往榻上放平,華昌齡飛快地一面把脈,一面去揭眼瞼,驚道:“這種毒,糟了!有化血之能,難難難!峰兒,先去取玄參來一試,可能已無能為力了。”
  “爹,老人傢也說玄參無效,衹能保住心脈……”
  “廢話!快找來。”
  小夥子忙打開一側的小木櫃,取出一個膽瓶,倒出數片其色淡黑,清香撲鼻的玄參片,遞到乃父手中。
  老頭子這時知覺仍在,衹是渾身發軟而已,張口吞了玄參片,幹了遞來的水杯,便閉目養神,其實在行功迫毒。
  老頭子就是四海狂客薑濤,他用鎖脈閉穴奇功,將下肢封死。但化血神砂乃天下奇毒,歹毒絶倫,沾血就化,人身各處豈能沒有血?也絶對無法閉住,萬一閉住,那地方一定是廢了。所以在這一個時辰之中,必須刺破外踩下的金門穴,放出餘血,再輸入新血,以免雙足告廢。
  從百花𠔌到大理,將近四百裏之遙,他又不能運足神功飛趕,所以足足花去一夜功夫,纔趕到大理,共放了六次血,他怎吃得消?要不是他神功蓋世,早就完啦!
  想由大理進入白玉蜂,去找大哥閑雲居士,但這希望不大;因為他在末至百花𠔌之前,已經踏遍了點蒼十九峰,不見大哥的蹤影。可是衹有這裏或可僥幸,沒有人可以救他啊!
  將近大理,他身上的血液,已經失去了三分之二以上,仍然末倒下。
  百年玄參一下腹,保住了心脈。華昌齡檢驗全身後,嘆口氣道:“血液將罄,下肢肉死筋骨,大羅金仙也無能為力了,這種毒真夠歹毒無倫啊!”
  “老弟臺,依你看,我還能支持多久?”四海狂客問。他已清醒很多了。
  “玄參確是無能為力,衹能止住一時,假使有千年玄參,也許還有救,可是……可是……”
  四海狂客一聲長吁,閉上雙目,暗然地說道:“想不到我英雄一世,一時大意,抱恨雪山,真是天亡我也!”頓了一頓,睜開雙眸,註視着父子倆片刻,又道:“賢父子古道熱腸,在世風日下人心鬼蜮之今日,誠屬難能可貴,請聽我臨終重托,務必請賢父子代為轉達敝師兄……”
  突然,他目中神光倏現,住口不說,目光落在櫥頂上。櫥頂,有一排花盆,種着許多似草非草似花非花的藥草。最左那花盆中,有一株怪草,莖粗如雞卵,對生着八張闊約二指長有一尺的草葉,莖頂攤開一朵大如手掌的雲狀物,整株奇草,翠緑而似乎透明,像是玻璃所雕鑄,翠緑的光芒隱隱。
  四海狂客目放異彩,用手一指,興奮地問道:“老弟臺,那盆緑草何名?”
  父子倆順手看去,華昌齡笑道:“真慚愧!我父子自命精通百草,可是就不知此物何名。犬子從湖廣省塋歸來,第三天就跑遍十九峰惹事生非,逐禽射獸,在白玉峰朝陽一處幽𠔌奇崖下,發現此物,險些兒丟掉性命。”
  華如峰也嘻嘻一笑,接口道:“那兒盤踞着一條奇大的紅色巨蛇,幸而我先嗅到腥風,便拖來許多枯枝,四面放火,把那孽畜活活燒死。怪的是這株怪草並未被燒枯,一時好奇,我把它連根挖起帶了回來,老先生難道知道此物麽?”
  四海狂客面展笑容,興奮地說道:“不但知道,而且正用得着它。此物名叫青芝,乃是人間至寶,可以排出體內異物,固本培元。假使再過兩百年,緑雲下再生出一張緑葉,葉上生有雲紋即是九葉青芝,乃是方外至寶,與九天玉芝同是無價之寶。可惜!要是早三個時辰,我這一雙腿還不至於死。能將那八瓣葉片給我服用麽?”
  “豈有不給之理?峰兒,把青芝拿來。”
  華如峰將花盆捧來,伸手去拔芝葉,掙得臉紅脖子粗,幾乎將青芝連根拔起葉仍不斷。
  四海狂客坐起笑道:“讓我來,別損了芝莖。”他兩指捏住葉柄,默運神功,“得”
  一聲脆響,青芝葉到手。折斷處,涌出一層緑液,清香四溢直透戶外,瞬即凝住了。
  四海狂客將八張葉片吞下腹中後,說道:“芝莖有大用,乃是無價至寶,要小心保存纔好。”
  如峰說道:“老先生何不全吞下呢?”
  “那是暴珍天物,連莖服下也不能令我雙腿復原。我得養回兒神,一個時辰內,請勿打擾;對不起,出室時,請將門鎖住。”
  父子倆忙起身告退,果然將門落鎖。
  四海狂客行功已畢,餘毒盡清,可是他經一夜閉穴鎖脈復長途奔馳,兩腿所有經脈全行毀壞了,肌肉無血液流通,亦已壞死,自腿根以下,成了廢物。一連半月,在如蜂父子協助下,以靈藥相助保全了兩腿,但已無法行走。如峰替他做了一雙撐拐,以雙手撐持代步,一代之雄,落了個殘廢。
  從此,四海狂客成了華傢的一員,他功力仍在,醫道比昌齡父子還要高明,父子倆認為他是孤零零的一個老人,不放他走,留在傢中日以藥物詩書相盤桓。
  所有內眷,也把這孤老頭當做長輩,以大伯相稱。
  華如峰已看出孤老頭是個非常人,他栽筋鬥之事記得甚清楚。在左近,能以一條胳膊將他弄倒之人,少之又少,何況是個半死老頭?所以他不時纏住四海狂客請益,老人傢也不報辭,指點他練氣之術,但一再警告他,練氣僅為強身,萬不得已方可用為自衛,而且絶不可在外張揚。
  四海狂客衹說自己姓姜,嚴禁華氏父子將他隱居於華宅之事說出。華傢平常以大伯呼之,外人皆沒註意這老兒的來歷,山居之民,嚮不過問外事,也懶得過問。
  當段氏拜見大伯之時,老人傢心中一動,和昌齡商量了一夜;第二天,段氏在東廂由如峰相陪,由老人傢以內力溶化青芝,讓段氏服下。
  在爾後半月間,老人傢囊中的奇藥,大半讓段氏服食了;除了做公公的昌齡之外,誰也弄不清內情。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四月初一日,段氏瓜熟蒂落,生下一個白胖胖,啼聲清越的娃兒。
  轉眼三年,昌齡在後園另建一座精捨,讓四海狂客在內清養,每天他抱着小孫孫到精捨中盤桓。
  晃眼十年,段氏先後生下兩男一女。大娃兒取名華芝,段氏打破慣例,徵得公公和乃夫的同意,給娃娃取字逸雲;是為了紀念麯靖途中,方逸君、伍雲英夫婦仗義拔劍,救了他們的大思,采用兩人名中一字作為娃娃的小字。小小娃兒就有了小字,豈不可笑?
  並不可笑,一傢子感恩戴德,平時還以雲兒呼之,連本名都給省了,“芝”字衹有在傢譜中纔可見到。
  逸雲年已十一,長得一表非俗,父是美男,母是美女娃兒那還會錯得了?十一歲的小娃娃壯得像條小牛犢,怪!他竟然十分文靜,衹是俏皮得緊。
  他也真怪,從四歲起,便緊纏在大伯身邊,一老一小感情好得出奇,最後幹脆搬到精捨中去住,與大伯做伴,他說在隨大伯讀書。四歲的娃兒讀書?奇聞!但他確是知道不少大字,小嘴兒能說會道,大不簡單。
  華如蜂也是將近四十的人了,絲毫末老態,衹是已沒有早年的狂野了。每年,他都奉命入山去找一個臉如鬆風古月,白發銀髯的老人,可是十六年來,沒有絲毫音訊,每次都失望而歸。
  逸雲年滿十六,這小子一不去學捨就讀,顯然他無意於功名;二不和鄰村子弟舞刀弄槍,好勇鬥狠沒有他的份。在春耕秋收期間,他興致勃勃和長工們下田,自承是個農傢子弟,鄰村的人都說他沒出息,那麽雄偉俊秀的小夥子,糟塌在田裏多可惜?無不責難昌齡兩老,如峰更是衆矢之的,可是昌齡父子並不在乎這些。
  每年鼕季來臨,鄰近子弟都結伴入山,獵獸射禽,各顯威風,凡是年過十五的少年,非參加不可,不然絶擡不起頭做人,到處受人鄙視。
  逸雲去年第一次參加,他挾了一把小標槍,挂着一張小弓,隨着大夥兒入山,受盡奚落和嘲笑;可是他運氣好,竟然找到一條病山豬,大有三百斤,氣息奄奄被他拖下山來。山豬渾身無傷衹是渾身無力,光着火紅的豬眼哼哈,不是病豬是啥?他自己也說是撿來的,運氣好嘛!但百十年來,“撿”到病山豬的人從沒聽說過。
  今年隆鼕又屆,又是出獵的日子來臨。
  這一帶財勢兩絶,傲氣凌人的一傢,得算右側百十丈那座大柵院,那是所謂“點蒼甘傢”,整個山窩子直抵洱海邊,近千頃良田全是甘傢所有,而令人敬畏的倒不是甘傢是個大地主,而是甘傢的江湖名望。
  雲貴川三省,有一傢聲譽極隆,極有信譽的鏢局,那就是設於昆明府的“鴻安鏢局”,鏢局的東主,就是點蒼甘傢的老太爺,金刀無敵甘棠。三省以及長江流域,提起甘傢兄弟,莫不挑起大拇指說聲“要得”!
  甘老爺兄弟倆,乃弟叫一劍雙絶甘棣。甘棠一把紫金刀重有三十斤,舞動時風雷俱發。甘棣使用長劍,囊中連珠金鏢和歹毒的青磷彈,沾着邊也活不成了,故稱雙絶。
  甘老太爺這些年來,已少在江湖走動,鏢局交由乃弟經營,自己在傢納福。在大理,甘老太爺一句話,比大理知府大人的皇令還更權威。
  他有兩子一女,經常到昆明幫乃叔照料,有風險的紅貨,就由他們親自出馬,故而漸漸聲名鵲起。但三兄妹以居傢為多,鏢局的名頭極孚衆望,和緑林朋友也有交情,用不着小夥子經常押鏢嘛。
  大兒子年已二十四,叫飛刀甘竜,一手九口飛刀,百發百中,傢傳刀法也己爐火純青。老二叫神槍甘虎,他也用刀,但是背上三枝標槍可飛擲三百步,中鵠貫石,易同反掌;也有二十二歲了。兄弟倆都成了傢,可是仍是娃兒頭。
  老三是個大閨女,叫美紅綫甘鳳。武林朋友大多晚婚,以便紮好根基,十八歲的大姑娘嫁不嫁沒人笑話。姑娘不時奔走江湖,人生得美,她跟乃叔學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故而眼高於頂。女孩子人生得美,更有越人造詣,那真叫危險,也許她揀一輩子也揀不到一個順眼的好夫婿了。
  甘華兩傢,相距不到一裏地,平時娃兒們玩在一塊兒,甘竜兄弟倆儼然成為娃娃們的首領。成傢以後,兩人不但是年青人的首領,也是小娃娃們心目中的英雄,自然而然地也是小娃娃們的首領。
  點蒼山住着納西族,納西族的姑娘不但美,而且野得很,比男子漢還能幹;她們不像漢人,躲在閨房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弄得弱不禁風,成了一朵花,而是矯健婀娜的可人兒。所以這一帶漢人的子女,久而久之也變了,女姓兒也經常出來見天日。
  甘鳳自小就是個野丫頭,拳腳了得,身手勝似男兒;她又長在武林世傢,所以她不在乎,經常和兩位哥哥領着這一帶的子弟們搗蛋。
  逸雲甚少在外撒野,玩是玩,玩得十分文靜,人長得雄壯,舉動卻像大姑娘,從容不迫,談吐不俗,沒有其他孩子們粗野,人又俊美,末語先笑,凡事不逞強,所以在孩子們當中,顯得像一群烏鴉中,站着一頭鳳凰。
  甘氏兄弟對逸雲極有好感,就是討厭他沒有男兒氣概,所以不時和他開個小玩笑,丟他下水或者擱在高校上,讓他鍛煉魄力,但這都是出於善意的。
  甘鳳這丫頭,自小就對逸雲好感,但也經常駡他沒出息,有時使起小性兒,逸雲準吃苦頭。
  逸雲從小到大,整整受四海狂客十六年薫陶,大智若愚,深藏不露,不但將老人傢的曠世絶學融合貫通,也將老人傢那玩世不恭的天性承受下來,任何事一笑了之,逆來顧受極有分寸。所以甘氏兄弟毫無奈何,甘鳳小姐兒更是對他又愛又惱。
  日前大傢都漸漸成年,外人對甘傢認為他們高傲,但逸雲卻不作此想,仍和三兄妹保持着良好感情。甘鳳對他,仍是愛和惱,並不是恨,有時溫柔,有時疾言厲色。可是她無法改造逸雲,逸雲仍是那麽沒出息,姑娘真是愛之不願,捨之不能。她比逸雲長兩歲,對小弟弟她又能怎樣?
  這天,風和日麗,但寒氣襲人,點蒼山各峰之巔,積雪閃着耀目銀光,遠望大理城南的千尋塔,三塔巍峨,令人生出超然物我之慨。
  兩傢莊院之間,是一段平坦的山坡,矮樹蔓草叢生,乃是附近子弟們拋刀弄槍之處。
  這時,附近十五歲以上的青年人,全往這兒集中,約有工十人之譜。在一棵大樹下,甘竜兄弟在指手劃腳指示如何進山,如何圍獵,將各處路綫一一指示,原則上决定五人為一組,自東嚮西沿溪直趨白玉降下會師。整個點蒼山,自南至北不過六十裏,反正不往北面窮山惡水裏走,以白玉蜂為地頭絶不會迷失,衹消帶一天幹糧,用獸肉佐食,足可安度三天,第四天便可返傢。
  甘鳳拖住逸雲在一旁靜聽。她一身紅,外面披着狐裘,臉蛋晶瑩如玉,一頂狐皮風帽直掩至頸旁,衹露出一雙秋水大眼,和瑤鼻櫻唇。大紅褲管下,是一雙紅色小蠻靴。
  可惜,天氣冷,一襲狐裘掩住了她那一身玲戲麯綫,不然準夠瞧的,那是一盆火嘛!
  逸雲是一身天藍色棉褲褂,同色頭巾包住一頭黑漆發絲,眉長入鬢,大眼睛像午夜朗星,通鼻朱唇,臉蛋兒白裏透紅,要不是生得雄壯,簡直就不像男人。
  他雖僅十六歲,但身高六尺,比姑娘還高出半個頭;正嘴角含笑,定神聽甘竜分派。
  甘竜兄弟同樣生得英俊魁偉,英姿勃勃。衹聽甘竜說:“明兒一早入山,不帶羅網,帶硬傢夥,強弓硬弩都成,聽說由西面跑來了三條大貓,咱們點蒼山容不下這種孽畜,非弄到它們不可,雲弟。”他扭頭嚮逸雲說道:“你那小槍小弓可不能帶上,這次可沒病山貓給你撿啦!”
  衆人一陣嘩笑,逸雲卻笑嘻嘻地說道:“我帶上雙股叉……”
  “管燒火麽?”有個少年輕狂地問,接着衆人轟然大笑。
  “不許笑他!”鳳姑娘杏眼一瞪。
  衆少年一伸舌頭,不敢笑了。甘竜又說道:“這次咱們得小心,等會兒由老二分組。
  記着,該帶油筒火把,蘸毒疾矢,防身腰刀……”
  鳳姑娘讓他說,她一拉逸雲衣角,遲出一旁,低聲說道:“雲弟,千萬別帶小刀小槍,你被人訕笑,我多難受嘛。”
  她貼身並立,幽香直沁逸雲鼻端,真像大姐姐教訓小弟弟。逸雲仍在笑,他說:
  “我使不動嘛,重傢夥帶去何用?”
  “不管,拖你也得拖着走。我已經告訴二哥,把你分在我們這一組,我好照顧你。”
  “不,三姐,我這次要另走一路。”
  “哼!你瘋啦!”她那春筍似的玉指兒,直點着他的額角,又說道:“尤其是山上來了大貓,你要另走?哼!哪怕把你背……拴上,也得教你和我走一路。”語中失言,她粉臉酡紅。大姑娘要背大男人,那還像話?
  “大雪天,點蒼山那來的大貓?三姐,別聽人鬍扯,危言聳聽。”
  “難以置信的事多着呢。不管,明天你帶你爹的托天叉,在我們這一組,食物不要你費心。”
  第二天一早,逸雲仍是那一身裝扮,他扛着乃父那把沉重的托天叉。他一到,有人大叫道:“嗨!!瞧!華老弟扛着托天叉來了,正是鬥大貓的傢夥,他要替大貓剔牙哩!
  哈哈!”
  逸雲笑嘻嘻毫不着惱地,答道:“這不好麽?等你們將大貓擒住,別忘了招呼我替大貓剔牙就是。”
  他們這組衹有四人,甘傢三兄妹加入逸雲。甘竜兄妹天不怕地不怕,沒把大貓當回事,興高采烈沿溪流嚮上走。衹有逸雲扛着托天叉,大搖大擺跟着。鳳姑娘腰懸長劍,肋挂百寶囊,仍是昨天的裝束,衹是背上多了個小包裹。她陪着逸雲在後走,不時牽他一兩把。
  上行不到十來裏,大傢在密林裏盤旋窮搜,漸漸地甘竜兄弟不耐煩啦,他們嫌逸雲走得太慢礙手礙腳,終於甘虎暴躁地說道:“這樣搜大貓豈不是白費勁?咱們要快。三妹,你堅持要他來你就照顧他,我和大哥先走一步,別讓他們槍了頭籌,枉費心力。”
  甘竜也說:“我們在紅花坳相等,三妹,你慢慢來。”說完,兄弟倆吆喝一聲,如飛而去。
  正當他們在山坳裏搜尋野獸時,白玉峰頭出現一朵孤雲,漸積漸濃漸大,逐漸嚮洱海飄去。
  望夫雲起了!這朵有着凄迷傳說的孤雲,逐漸飄嚮洱海。南詔國的公主,要看一看她已化成巨石的情人;也就是說,暴風雨要來了。(LuoHuiJun註:望夫雲:白族古老的民間傳說。相傳南詔公主與獵人相戀,遭到南詔王的反對,逃到蒼山玉局峰,過着恩愛的日子。南詔王派法師將獵人打入洱海,變成石騾。公主望夫不歸,鬱憤而死。每年八九月間,雲浮峰頂,掀起風暴,吹開海水,現出石騾。)
  三男一女在山𠔌溪流古林間,看不到白玉峰,也不知外界的事物,並不知望夫雲已起。
  等到他們發覺頭上的彤雲,已經來不及啦!甘竜兄弟已經不知搜到哪兒去了,風姑娘衹好以保護者自居,一手輓着逸雲嚮前狂奔。
  這條𠔌間溪流,土名兒叫玉棠溪,在溪的上源,以往有十餘戶納西族人居住。姑娘的意思,是找到納西族的茅屋暫避風雨,可是狂風暴雨比他們快得多,奔不到五六裏,豆大的雨點已經追到了。
  “三姐,先避雨,不然要成落湯雞,你怎受得了?”
  鳳姑娘衹覺心中一甜,這傻小子體貼起來啦,她沒做聲,纖手一緊叫道:“輓住我的脖子,帶你走!”
  逸雲怎能輓她的脖子?她大方,索性輓住他的虎腰,喝聲“快走”,展開輕功冒雨急走,委實是快。
  逸雲心中過意不去,他略一提氣,全身輕如鴻毛,衹是姑娘芳心焦急,沒留意腕中有異。
  衹片刻間,兩人成了落湯雞,風雨越來越大,再不躲,身上可沒有一片幹布啦。
  前面是一處突出的懸崖,崖壁深有丈餘,姑娘心中大定,晃身奔入壁下,喘過一口氣,方放下逸雲說道:“真糟!看來今晚得在這兒過夜,睡袋讓他們帶上了,怎生是好?”
  “不打緊,三姐,不看這兒枯草甚多麽?你先睡,我守夜。衹是,你這一身濕衣……”
  鳳姑娘正除下風帽,脫掉弧裘,裏面濕透啦,水將她一身大紅夾衫滲透,貼在身上麯綫畢露雙峰怒突,小腰衹勝一握。她自己看了,也覺臉上一熱,連寒冷也忘了。
  她猛擡頭,逸雲那亮晶晶的陣子,不正嚮她上下瞧麽?衹覺芳心怦然,似嗔非嗔地一撅紅豔豔的小嘴,說道:“不勞你挂心;都是你,慢騰騰地拖纍人,不然早該在茅屋裏歇了。”
  “山上更糟,我敢打賭,大哥他們躲在岩下受罪,那幾傢土人早就遷到後山去了。”
  姑娘驚奇地問道:“咦!你像是知道山上的情形呢!”
  逸雲心中一震,知道失言,衹好撒謊道:“不,去年我問過他們,所以知道。”
  其實他常常在點蒼山十九峰間練輕功,所練的是四海狂客的曠世絶學“流光遁影”。
  前兩夜他發現這一帶有條灰影出現,等他一追到,灰影已杏,身法之快,駭人聽聞。這也是他跟甘竜兄妹走玉棠溪的.主要原因,認為不露驚世絶學,灰影定然無所顧忌,必定前來觀探的。
  四海狂客一再叮嚀,說大師伯閑雲居土可能仍在點蒼隱居,要他留心察訪,也好將目下的情形通知大師伯。由於四海狂客在江湖仇傢太多,如今雙腿不便,不能萬裏迢迢前往掃雲山莊與三弟會合,假使有閑雲居士在,一切當可無虞。
  逸雲疑心灰影是閑雲居士,他想追上一看究竟,可是灰影有意避他,他徒呼荷荷。
  天氣奇寒,外面大雨傾盆,狂風怒號,天色漸黑。逸雲倒不打緊,姑娘一身濕衣,冷得直打哆嗦。小娃娃還對女孩子不瞭解,對男女間的神秘一無所知,書本上那些聖上之學,衹說禮防,為何需防,卻是大不韙之事,聖學裏沒提。平日相處親呢慣了,他也就毫無雜念和機心;說起來他還是個大孩子,懂得啥?便對在一旁打抖的姑娘說道:
  “三姐,我替你生火,脫下衣烤幹就暖和了。”說着,便到崖根下抱枯枝和亂草。
  姑娘羞得青臉上突然泛紅,崖底無遮無攔,要她脫衣豈不荒唐?等小傢夥抱來枯枝,她沒好氣地說道:“不用了,怎麽個烤法?你……你……”
  逸雲一怔,突然明白過來,淡淡一笑道:“別急,我到左側崖下回避,火一熄我纔回來。”說完,往外一竄,竟自走了。
  姑娘實在熬不過寒冷,衹好生火將衣衫逐件烤幹。
  逸雲往左側石崖中急竄,他目力奇佳,突見崖前蹲着一個小灰影,心中大喜,閃電似的嚮灰影撲去。
  他快,灰影似乎更快,突嚮風雨中疾射。他似乎已看清灰影不像是人,但夜黑如墨,灰影又疾如電閃,他又不由得懷疑自己的眼睛,雙足一點,提氣運功,盯緊灰影銜尾急追,緊隨不捨。
  灰影今夜似乎不再避他,踏枝越峰保持一二十丈距離,嚮後山飛射。
  逸雲的流光遁影輕功,火候雖未臻於化境,但足可與一流高手爭短長,可是卻無法迫近灰影了。
  一追一逃,片刻間便越了幾座山峰,由風雨的方向推測,已經到了後山了。逸雲心中一急,脫口高叫道:“前面那位前輩請留步。”風雨雖急,但他的語音凝實清越,可裂金石,與千裏傳音相較,遜色並不太多。
  灰影不理他,似乎更快了。他火啦!
  “喂,你再不停,我小四海可要駡你啦!”他師父叫四誨狂客,他竟自稱小四海。
  灰影恍如未聞,仍如須星飛墜,嚮山下直落。他又叫道:“灰孫子,你跑啥?你上天,小四海追你到靈霄殿,非看你不可。”
  後山最下面,是源出劍川州的漾濞河,風狂、雨暴、天黑,下望不見任何事物,逸雲追得火起,破口大駡道:“龜孫子,小太爺追上你,要你爬下叫祖宗纔放你……”
  “吱”一聲尖啼,灰影終於出聲了,似在譏笑他自己損自己。
  “呸!你這鬼猴子缺德。”發現是猴子,他不追了。
  他不追,灰猴兒也停止不走了,蹲在枝頭上吱吱尖叫。他本想轉回,驀地心中一動;這猴子夜間看是灰影,定然是個白猿。怎麽?一個白猿竟然能比自己的“流光遁影”快?
  飛鳥也不見得跑得了哩!莫不是哪位高人傢養的靈獸麽?他不走啦,叫道:“猿老兄,你是要引我來麽?”
  白猿吱一聲尖叫,嚮他招手。
  “你這傢夥真壞,何不早說?那就走。”
  猿類哪能說?廢話!他一動,白猴吱一聲尖叫,嚮山下如飛而去。
  距山下不遠,一處飛崖下,古木參天而起,白猿一溜入林,嚮崖下奔去。逸雲跟着沉下,直奔壁根。
  壁根全是枯藤,他一到,白猿已經不見蹤影。他正惑然不解,枯藤中已傳出蒼勁的喉音道:“小施主請進來來,老衲已久候多時了。”
  逸雲大吃一驚,趕忙誠意正心,嚮枯藤躬身一禮,說道:“晚輩打攪前輩仙居,多有冒瀆。”說畢,掀藤直入。裏面是一個古洞,黑黝黝地伸手不見五指。他略一遲疑,突然前面露出一道微光,片刻突然大放光明。原來是那高有五尺的大白猿,前爪擎着一顆夜光珠,由右側一條暗道中轉出,嚮他招手。
  逸雲膽子一壯,點頭笑道:“謝謝你,猿老兄。”
  急行數步,隨着白猿嚮偏洞轉入。走約十來丈,又嚮左一折,他怔住了。
  這是一個石洞,四面全是雲紋雄奇的大理石,乃是經過精工鑿成的石洞,約有三丈見方。在珠光照耀下,看清洞中石座上,坐着一個白發垂地,銀髯掩胸的奇人,臉上幹瘦,衹一雙神光四射的眼睛,證明他是活人而已,渾身衹勝一具骨架,並無寸縷,下身沒有雙腿,齊腿根斷掉了。他一雙枯骨似的雙手,手指甲長有尺餘。看了這情景,逸雲並不害伯,衹覺悲從中來。他想起了師父四海狂客,也是斷掉雙腿,而至一代英雄,含恨蟄居以度餘年,還得時時擔心仇傢找來,恐怕有損昔日英風,豈不可悲?
  他目現淚光,不由自主嚮前拜伏在地。老怪物說話了。
  “孩子,你是為我難過麽?”
  “晚輩由你老人傢,想及晚輩的恩師,同樣是斷去雙足,英雄末路,觸景生情,因而悲痛。”
  老怪物發出一陣怪笑,聲調十分蒼涼,笑罷,徐徐道,“臭皮囊終須入土,有何可悲?娃兒你可知老衲命白猿引你前來的用意麽?坐下罷。”
  逸雲再拜,就地盤膝坐下,恭謹地說道:“晚輩愚魯,乞老前輩明示。”
  “近些年來,據白猿告我,此山有人在練絶世輕功,而且功力精進之快,實足驚人,因此觸動老袖五十年前的前情往事,想乘此良機一了心願。孩子,你可知老衲是誰?”
  逸雲還是個毛孩子,足跡末出大理,四海狂客雖不時將些武林典故,和江湖見聞告訴了他,未親身歷練,畢竟還算是門外漢。他搖搖頭,說道:“晚輩自小足跡末離大理百裏之地,實不知老前輩仙諱。”
  “六十餘年前,佛道中五大門派,因同源與否之爭,在山西太嶽山大會群雄,互相攻訐,最後口頭上無法解决,終於以武功印證是非。正在不可收拾之際,突然來了兩僧一道,衹費了一番口舌,露了兩手神功,便使僧道雙方言歸於好,盡歡而散。那兩僧一道,你可知道是誰?”
  “這是晚輩曾經聽思師言及,兩僧是天心大師和竜吟尊者老前輩,一道是太白山太白矮仙老前輩。”他心中一動,剛纔聽怪物一再自稱“老衲”,難道他就是兩僧之一麽?
  便道:“老前輩如不是天心大師,即是竜……”
  “老衲正是竜吟尊者。坐下,不用多禮。”他衹一招手,一股柔和而潛勁奇大的暗勁,將正欲起身行禮的逸雲,禁住動彈不得。他繼續往下說:“那時,佛道兩傢五大門派公議,送我三人各一尊雙座金像;右為如來佛祖,左為老君,這表示佛道同源之意。
  憑這座金雕的佛道同源像,可以隨意獲得五派弟子的全力支持。”他在身後一探,取出一具掌大的佛道同源像,金光耀目,兩像栩栩如生,繼續往下說道:“這三個佛道同源像,我三人誰也沒用過。五年之後,第一個還像的是天心大師,他親自送上武林尊為北斗的高山少林;第二個還像的是太白矮仙。本來我早就想北上少林交還此像,可是因追蹤南荒八魔逗留怒山和野人山六年,無暇北上壁還此寶。也為了此寶,令我含恨五十年。”
  逸雲駭然叫道:“五十年!多漫長的歲月哪!”
  “我有一位師弟,名叫朗月和尚,佛名恆非,小我三十歲。恩師圓寂飛升之後,我將他帶在身邊,豈知他在恩師末逝之前,已和江湖魔頭祁連陰魔攀上了交情,早已沾上了淫盜殺妄,五戒中竟犯了四戒。後來在我身邊,他不敢妄為。我不該明知養虎貽害,帶他前來追擒南荒八魔。我身懷佛道同源金像他早已風聞,這東西可以指使五大門派門人弟子,他野心勃勃,早打主意盜取我這武林至寶了。”
  老和尚長吁一聲,頓了一頓,繼續往下說道:“終於,要來的果然來了,在劍川州南面劍湖之畔,我和南荒八魔展開生死拼搏,力斃八魔屍沉濞河,我也力竭倒地昏迷不醒。我那師弟並未動手,在一旁替我壓陣;唉!這畜生!他乘我昏倒之時,取下我手中千古神刃竜淵劍,咬牙舉劍要置我於死地。天不絶人,恰好這已修有半仙之體的白猿道兄經過,拼死搶撲救我。那畜生一驚之下,劍勢略偏,將我雙足砍斷。我一痛之下,遽然蘇醒,給了他一掌,猿道兄也在旁夾攻。那畜生被我一掌震飛,竜淵劍也飛落劍湖,但終被他逃去。猿道兄剛替我止血上藥,八魔的徒子徒孫已聞風趕到,衆寡懸殊,猿道兄即負我遠走,到了這座古洞;一猿一僧,就在此一待五十年。我已無法再離點蒼,同時也不忍與猿道兄分手,誰知何時我佛對我慈悲呢?衹是有一件心事未了,就是這座佛道同源金像,它必須物歸原主,以免五派弟子懸心,和恐防引起武林大劫。猿道兄追隨你身畔多年,對你甚是推崇,認為你足可護送此物攜返嵩山,故引你來此。須知猿道兄苦修千年,俗骨將化,對你的心性和慧根,明察及微,老衲大為放心,你能成全我這個心願麽?”
  “晚輩足末出大理,江湖險惡,實……”
  “你大可放心,老袖雙目不盲,以你的天資和後天的造詣,定可達成老衲心願。你的恩師貴姓大名?”
  “薑濤,江湖叫他老人傢為四海狂客。”
  “薑濤?唔!老衲一甲子未履中原,對武林英傑陌生了。你回去嚮他稟明,就說竜吟尊者嚮他致意,讓我贈你一些防身功夫,功成之後,可到劍川州劍湖之中,撈回我昔年行道的竜淵劍,一並贈稱。你過來。”
  逸雲匍匐而前。竜吟尊者伸手將他拖近身邊,用那尺餘長的指甲,摸遍他全身筋骨,微笑領首道:“好一副難得的練武筋骨,你師父沒偷賴。猿道兄,那白玉蜂的九天玉芝明晚就可脫化了麽?”
  白猿吱吱數聲,不住點頭。
  “孩子,從明晚起,我以一年時間,將這一身零碎贈你。今晚,我先替你打通奇經百脈。以便明晚吞服九天玉芝。”
  逸雲衹覺渾身一軟,躺在地上,那十根鳥爪似的指甲,在他全身三百六十五穴中飛點,急如驟雨;他衹感到全身氣血翻騰,如被火炙,痛苦難當。但他咬緊牙關,哼也末哼一聲,雖全身筋骨血肉似在崩散,他也強忍不吭。
  終於他昏了過去,不久,百脈回春,他又悠悠蘇醒,一隻大手按在他背心之上,探身氣血在玄關衝擊。
  竜吟尊者須發無風自搖,涌起陣陣薄霧。逸雲則渾身發軟,大汗淋漓。
  驀地裏,逸雲感到耳中“嗡”一聲響,似乎覺到宇內萬籟俱寂,靈臺空明,似乎連自身也不存在了。
  接着,一隻瘦掌徐徐按下他的天靈蓋,耳聽老和尚念:“拴意馬、鎖心猿、六賊無蹤;心正意誠,我佛佑之;雖非我道中人,仍賜汝醍醐灌頂。咄!好自為之。”
  逸雲衹覺一道暖流自天靈直下丹田,迅抵涌泉,復又嚮上徐升,全身奇經百脈已豁然而貫,任督交流,目中異采倏隱倏現,耳中但問氣血輕嘯,片刻重又萬籟俱寂。
  良久,氣血復歸平靜,渾身舒泰。老和尚神色甚為萎頓,虛弱地說:“回去吧!明晚二更見了。”
  逸雲大拜三拜,朗聲說道:“晚輩叩謝大師成全之德,明日稟明恩師,當依時前來,叩請大師慈安,大師珍重。”叩了三個響頭,躬身倒退出洞。
  白猿擎明珠送他出洞,裂着大嘴直笑。一出洞口掀開藤蘿,逸雲嚮白猿一揖到地說道:“多謝大仙成全,晚輩告辭。”
  白猿嚮他吱了一聲,毛手一擺,轉身而去。
  逸雲掩好枯藤,冒着狂風大雨,嚮來路展開輕功急掠。他吃了一驚。衹覺身如輕絮,一核八九丈,去勢快逾電閃,功力似乎平空增了一倍有奇。隨之心中一喜,傾力飛躍,“流光遁影”輕功,真正名副其實,速度端的駭人聽聞。
  遠遠地,他聽到了甘姑娘凄切抖額的呼喚:“雲弟……”
  他腳下一加緊,由側方射到。甘鳳正在左側崖旁四周,身上衹穿着緊身內衣,冒着大雨狂風逐石搜尋,一面高聲呼喚。
  原來她生火烤衣,好不容易逐件烤完,起初她還怕小鬼,人小鬼大,撞將出來豈不糟糕?直持她穿好緊身小農,膽子一壯,一面將外衣放在火上烤,一面鬍思亂想。下裳一幹,她大放寬心故意將火放小,用炭烘着外農。火光熄了許久,不見逸雲返回,她心中一凜,脫口大叫“雲弟!”
  風狂雨暴,那有逸雲的身影?她心中大急,拋了外衣,奔入雨中到左棚崖下去找,哪能找得到呢?
  她驚得魂飛天外,奔回抽出長劍,冒雨在附近巨石古林中搜尋,一面狂叫雲弟。
  她這一叫,可把大貓叫出來了。
  大貓是土名兒,它不是貓,而是百獸之王,食人的猛虎。在雲貴邊荒之地,老虎簡直和貓一樣多,不過點蒼山卻是甚少見,不想一來就是三條,尤其是狂風暴雨之夜,猛虎出現確是異事。
  三條長有八尺的斑瀾猛虎,無聲無息地貼地而來。山𠔌中風嚮時變,盤旋飛舞本無定嚮;驀地,姑娘嗅到令人欲嘔的腥風,由身後捲到。她駭然大呼道:“孽畜!我給你拼了!”聲出,側躍三丈,突以“飛雁投林”身法嚮後飛撲而下。
  兩聲震天巨吼,三頭猛虎撲了個空,倏然回身,嚮姑娘縱下處撲去。
  “三姐,退回崖洞,我用火燒它。”
  逸雲恰好趕到,出聲提醒她往崖洞退。他火速抓起鋼叉,脫手擲出。
  姑娘似乎吃了一顆定心丸,纖足一落,猛虎已到,她叱喝一聲,回身就揮出一劍。
  豈知猛虎共有三頭,兩頭同時撲到,長劍砍入一頭猛虎的頭側,另一頭已臨,巨爪疾撲姑娘腰肋。
  甘鳳叫聲“我命休矣!”拼命嚮下一伏,火速暴遲。在虎爪驟落的瞬間,黑彤一閃即至,三股叉端端正正插入猛虎的心窩。猛虎“唉”一聲跌在姑娘身側,立時氣絶。
  姑娘驚得冷汗直流,爬起一看,衹見逸雲手忙腳亂,在地下亂抓石頭,一面大喝道:
  “死貓快滾!快滾!想咬人麽?還了得?”一面喝,一面用石子嚮最後一頭猛虎亂扔。
  怪的是那頭猛虎不但不嚮他撲上,反而咆哮着一步步後退。石子打在猛虎身上,猛虎深如末覺,根本沒有力道嘛!但猛虎竟然退了。
  逸雲象個天真的娃兒,一面扔石一面叫道:“怎麽?不快滾?要小爺撿你回去麽?”
  他一步步欺近,又說:“驚了三姐,得扔你一石頭。”
  說扔就扔,“噗”一聲扔中猛虎腦袋。猛虎吼了一聲,仍徐徐後退。
  姑娘大奇,這小夥子膽子不小哩!不是懦夫嘛!要是別人,嚇得跑也跑不及呢。她剛欲舉步縱出,纖足觸到身邊一根硬物,她伸手一摸,天!這不是逸雲的托天叉柄麽?
  這頭猛虎不是中劍的哪!要不是這一叉,她焉有命在?
  那邊逸雲走得比猛虎稍快,相距衹有一兩丈,她心中一急,想拔叉擲出,豈知托天叉沒入一尺以上,沒拔出來。她雙足一點,挺劍嚮猛虎撲去。
  猛虎大概先已被逸雲嚇破了虎膽,不敢撲他,這時見另一人撲到,神威大發,大吼一聲,騰身猛撲。
  “孽畜該死!打!”逸雲吼叫,一顆拳大石子,恰好扔入猛虎咽喉。同時,姑娘嚮上一升,長劍“流星墮地”刺入猛虎背心,人也落在虎背上,小蠻靴一蹬,猛虎頽然伏倒,喉中有石,它叫不出來了。
  姑娘倉卒間不及拔劍,看逸雲抓着兩顆石子跑到猛虎之前,傻裏傻氣說道:“三姐,沒傷吧?這頭大貓病啦!我撿它回去。”
  姑娘怕猛虎未死,要一舉爪,還了得?劍也不要了,飛掠而出,一把抱着逸雲,縱出三丈外口不擇言地說道:“你這冤傢,膽大包天,不怕急死了人,到崖下去。”輓住他嚮崖下走。
  “三姐,把大貓拖走嘛。”逸雲不願走,仍轉頭看着大貓。
  “明早再說。”她手一用勁,將他連拖帶輓弄回崖下,猛地將他撲倒草中,輕聲問道:“你你……你躲到哪兒去了?好教人焦急。”
  逸雲上身被她壓住,女兒傢身上的幽香往鼻中猛鑽,軟縮編的軀體,令他有異樣的感覺。他說道:“我正在打盹,忽然發覺林中有異聲,在林中搜了許久,聽你呼喚就趕來了。”
  “你那一叉不壞哩。”
  “大貓嚮你猛撲,我心中一急,拼命扔出,中了麽?”
  “要不中,姐姐早就完了。從前,我……我錯看了你。”
  “三姐,我本來就是個沒用的人,你沒看錯……”
  “不許說!”姑娘用手掩住他的嘴,突然輕聲低問道:“雲弟,你喜歡姐姐麽?”
  “要不喜歡,怎麽會和你同來?”
  姑娘猛地將他抱住,埋首在他懷中。
  逸雲衹感到一陣迷惘,這丫頭呼吸不正常,心跳如同擂鼓,莫不是病了?再一想,他心中一驚,暗說:“不好!孤身男女,相處無人之地,定生是非,我得想法找些事分她的心。”便輕輕推她說道:“三姐,你得烤幹衣衫,我去把猛虎拖來,免得被人拖走了。”
  姑娘沒做聲,抱得他更緊,上身漸嚮上移,櫻唇已到了他的頷下。
  猛地𠔌之上源,響起兩聲長嘯,那是甘竜兄弟趕來了。
  逸雲和姑娘同時一驚,趕忙爬起,炭火通紅,照着姑娘加醉的粉頰。逸雲不敢嚮她正視,她外衣末穿,內衫濕淋淋地,那一身玲瓏透凸的麯綫,令他心中一跳,便搶出崖外,仰天清嘯一聲。
  不久,甘竜兄弟冒雨如飛而至。姑娘已披上外衣,拾上狐裘,衝狂奔而來的黑影嬌叱道:“你們好!英雄!還用顧我們麽?怎不死在山上?你們搜到大貓麽?”
  兄弟倆渾身濕透,狼狽已極,甘竜搶入崖裏,說道:“三妹,別生氣,我兩人也不好過,躲在一顆枯樹下躲雨,糟得不可再糟。聽到這兒虎嘯震天,恐怕你們遇險,所以拼命趕來,你們看見大貓麽?”
  兩人將包裹卸下,冷得直抖。姑娘冷哼一聲說道:“看見大貓?哼!要是沒有雲弟,你們明天該替我收撿殘骨了。你們還來做什麽?”
  逸雲怕他們鬧僵,忙道:“大哥,咱們把大貓拖來擱在崖旁。讓三姐換衣;等會兒找些枯枝生火,幹脆烤火待旦。”說完,首先奔出。
  兄弟倆意似不信,但仍然跟出。逸雲首先將叉拔出,他自己也呆了,遠隔十餘丈,竟然沒入尺餘,連叉尖共是兩尺有半,想不到自己的神力竟然如此驚人。
  甘竜兄弟並末在意,因為他們搬動的雙虎,一傷額一傷脊,分明是被劍所傷,不足為奇。三人費了半天功夫,分別擡到左側崖下。姑娘已打開包裹換上幹衣,三個男人各集枯枝,生起火來圍坐在火邊烤幹衣褲,一面談論打虎的經過。
  逸雲讓姑娘說,他在計算明晚之約,應怎樣才能將他們擺脫。寒風一吹,他心中一動,手按着額,哎喲哎喲直嚷頭疼、腰疼、肚子疼,反正這些病都不易看出。
  他一叫嚷,可把姑娘急壞了。由甘竜作主,將他擱在一邊,脫掉衣履裝入睡囊,塞兩粒止痛藥入口,再擡放在火邊,他纔安靜下來。
  第二天,風雨略小,姑娘先陪逸雲下山,甘竜兄弟一人留在看住死虎,一人到白玉峰招回衆人。
  晚間,一條淡淡青影飛射而來,他背上背着斷了腿的四海狂客,嚮後山如飛疾射。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逸雲已經十七歲了。這一年以來,他身材超出七尺以上,齒白唇紅猿臂鳶肩,人確是恍若金童降世,俊逸超人,但人雖雄偉,玉面上稚容仍末遲盡,仍是個大孩子。
  這天晚間,他在石洞中以樹枝作劍,在竜吟尊者指導之下,練完一套神奇的劍法,含笑坐在尊者身旁,靜聽尊者指示得失。最後,他老人傢說道:“孩子,你已經深得‘伏魔慧劍’的神髓。明天,你可以到劍湖一走,把竜淵劍找到後,便足以遨遊天下了。
  近數百年來,武林神劍時現,但真正稱得上神劍的,並不太多。竜淵劍乃歐冶子與幹將兩人合鎔之劍,掬定山之溪,取鋼鐵精英,成劍三把,即竜淵、太阿、工布,三劍同獻楚王,歷劫數千年。竜淵也叫竜泉,乃唐朝人避高祖之諱,故改淵為泉。這劍曾數度化竜逸去,如非福澤深厚之人,决不能保有此劍,就看你的福緣了。此外,天心大師也有一把神劍,名叫伽藍,乃萬載菩提木所造,堅逾金鋼,可避百邪,任何神刃亦無法損傷分毫。天心大師一生不曾使用此物,衹佩在身邊避邪而已。可惜,這一甲子歲月中,不知他仍否健在?這劍也不知淪落何方了。”
  “晚輩明日即行動身,不知那朗月和尚是否將劍取走了呢,但晚輩將盡力下湖一探。”
  “此去非一日之事,別忘了苦練‘伽藍禪功’。至於那孽障,恐怕永不敢再臨南荒了;日後你見了他,如他仍然作惡不改,可代我執法,他絶不能抗拒‘梵音掌’全力一擊。你去吧!取劍歸來後,你該將佛道同源金保送返少林,到江湖歷練,行俠仗義,去暴除姦啦!”
  逸雲跪下行禮說道:“晚輩暫別,大師珍重。”仍由白猿領他出洞去了。
  劍湖,在劍川州南約五六裏,近雪山之旁;那時,湖相當大,約有二三百畝大小,十餘座高峰的水,全彙聚在湖內,湖之南,水由那兒溢出,就是漾濞江。劍川州以下,形成一處寬大的河𠔌;劍川州群山的北面,金沙江嚮東北一折,經麗江反流入西康。
  逸雲出竜尾關,沿漾濞江河𠔌北上,他心急似箭,但小道上不時有三五行人,並有土著出沒不能將腳程加快,三百多裏地足足花去一天時間。
  天色已屆黃昏,他沒有江湖經驗,徑自到劍川州投宿,準備明晨到湖中撈劍。這一夜耽擱,衹落得空手而回。
  這一年來,寶劍合該出世,午夜一到,一道劍氣宛若匹練,直衝霄漢,尤其月明之夜,更是燦爛奪目,遠在劍川州亦可清晰地看到。但為時甚暫,這一帶的土著們皆不知其然。風聲一傳出,久而久之,聞風而來的武林人物陸續趕來。但神劍有靈,自會擇主,許多一流高手搜通湖底,也一無所獲失意而去。漸漸地,來尋劍的人少了,可是不來便罷,來的全是了不起的武林名宿。
  這天晚間,月華如水,湖畔有四批高手環伺,彼此小心翼翼,凝神等候神劍現跡。
  逸雲一落店,膳罷梳洗畢,關上房門坐在床上行功,並不嚮店中人打聽劍湖的情況。
  他認為撈劍是輕而易舉之事,劍湖的方位,竜吟尊者已經告訴他了,沒有什麽可問的。
  三更正,他猶在行功。窗外是寬大的天井,這時,店中夥計三三兩兩端着凳子在擡頭仰望,一面在高聲聊天,他耳目之靈,可說世無倫比,窗外的人聲嘈雜,但每一字皆令他心中狂跳。衹聽其中一個嘶啞的嗓音說道:“三更正了,月亮已到中天,寶氣該起啦!”
  “別慌哪!今天是十五,寶氣定會升入蟾宮,有得瞧的。”
  “小陸,這寶光既出在劍湖,咱們劍川人真笨,何不將水放幹,不就將寶挖出來了麽?”
  “哈哈!你說話輕鬆之至,人傢隋煬帝信口開河,你卻信口開湖,要辦得到,還要你老兄費心?想寶的人多着哩。”
  另一個蒼老的口音說道:“咱們劍湖出過一次劍,這寶氣可能也是劍呢。”
  “也說不定,據說寶劍有靈,豫章雷煥曾見紫電直衝鬥牛,張華告訴他這是寶劍之氣,上徹於天,應在豐城;雷煥即補豐城縣令,掘獄基果得竜淵太阿二劍。後來他將太阿送給張華,自留竜淵,他自己曾說過,靈異之物,終當化去。果然不錯,雷煥一死,他的兒子佩劍行經延平津,劍從腰間躍入水中,他派人入水去撈,即見兩竜盤踞水底。
  依我看,這寶氣恐怕就是劍氣……啊寶氣升上了。”
  逸雲推開房門,奔至天井,果見一道五色光華,長約百十丈,嚮皓月夭矯而上。突然,五色光華突漲,粗逾十丈,以更急的奇速,一閃即嚮下急墜,剎時不見。
  “咦!今晚不對,怎麽不往上升?反而沉入不見了呢?”
  “唔!恐怕有人在取寶了。”
  逸雲心中一動,不再往下聽,徑出客店直趨南門,一出城便展開“流光遁影”絶世輕功,嚮劍湖掠去。
  他來晚了,寶劍已投明主。
  初更一起,劍湖東南西北四方,隱伏了四批人,等待創氣由何處上升,以便入水撈取。
  正南近濞水源頭旁巨石左側,枯草中隱伏着三名窈窕的身影,兩個稍高的一身淡青勁裝,背紮長劍,以同色羅帕掩住面容,衹留一雙寒星似的雙眸在外。那稍矮的嬌小身影是水衣水靠,油綢包頭,衹露出口眼鼻耳,手中握住一把峨嵋分水刺。
  月華剛升,傳出聲如蚊蚋的低語:“蕓兒,記住,如果得手,速嚮西面入山,你師祖己佈置停當,定可接應你脫身,絶不可留連,這些人交給我和珠姨。但願天可見憐,念我母女身懷深仇大銀,含羞忍辱志切復仇,讓你能獲此神物,一雪方傢十七年毀傢死父之恨。願天佑你,孩子。”
  “媽,女兒定遵所囑,你和姨媽要小心啊。惡賊們功力深厚,如無寶劍勢難如願,女兒將傾力以赴,相信上天定會見憐女兒的苦心孤詣,賜我神劍。”
  另一人說道:“英妹,我們非萬不得已,不可使用花蕊金針,用子午問心釘退敵,銀桃花最好也少用,免露形跡。”
  “我理會得。珠姐,愁兒那邊還是讓我接應吧。”
  “不必了,能逃得過銷魂香的人,並不多見,這可怪不得我們心狠手辣。”
  月華行將中天,萬籟俱寂,劍湖四側,高手們屏息以待。
  鬥轉星移,三更正。
  驀地裏,湖面泛起了微波,升起一層薄霧。湖中心,突然冉冉升起一道紉小如絲的彩虹,衝霄而起,每升一分便漲大一分,矢矯如竜,破空飛射。
  水花倏濺,幾聲輕微水響,十數條人影悄然入水,嚮彩虹升起處泅去。身穿水靠的嬌小身影也悄然滑入水中。
  片刻,湖中心浪飛濺,人影浮沉,劍還未找到,已經動手啦!
  水面上突然傳出幾聲慘號,顯然有人斃命了。
  劍氣一經人血一衝,突然嚮下飛射。同時,湖水鼎沸,巨浪壁立,恍如一座巨大的噴泉。在轟隆降的水聲中,一條如水桶長約八丈的青竜,張牙舞爪飛騰在水面上,張鬣噴水。聲勢唬人。
  “糟!這是怪物,蕓兒完了!”被稱英妹的女人號叫起來,站起要往水裏跳。
  “不可妄動!你去也是死。”珠姐一把抓住她叫,接着說:“瞧!那不是蕓兒麽?”
  巨竜騰躍之間,隱約可以看出背上有一個嬌小身影,抓住背鰭死命不放。
  四周陸上隱伏的人,吶喊一聲,紛紛退離湖畔,避開嚮岸上狂捲的如山巨浪,有些人被巨竜嚇得拼命逃掉了。
  巨竜騰舞益急,百十畝大的湖面,被它擾得濁浪排空,聲如雷鳴,連劍川州也清晰可聞。
  突然,竜背上的嬌小身影,竟被扔飛五六丈之高,巨竜一昂巨首,雙爪齊揚,張開血盆大口嚮小身影迎去。
  小身影就是蕓兒,她百忙中臨危自救,五朵銀花射入巨竜口中,雙爪一到,她突然一提真氣將下墜之勢緩了一緩,沉肩扔腿,突變頭下腳上,嚮巨口疾落,右手分水刺拼命紮入巨竜口腔,左手猛地扣住竜角,纖足嚮竜首一蹬,正待鬆手躍開逃命。
  半空裏突然響起一聲炸雷,剎時波浪倏斂,衹有陣陣竜吟聲,巨竜已經不見。
  蕓兒手中多了一把緑柄緑鍔,銀芒如電的脫鞘寶劍,“撲通”一聲,連人帶劍沒入湖中。
  蕓兒一登岸,珠姐和英妹緊緊擁住她,同時嚮天大拜三拜,淚下如雨。
  珠姐突然躍起叫道:“蕓兒,快走!”
  “留下寶劍!”左方有人大吼。
  “留下寶劍!”右面有人叱喝。
  後面也有人大喝道:“劍乃無主之物,見者有份。”
  人影急閃,喝聲雷動,紛嚮三人身畔掠到。
  珠姐玉手一揚,駡道“不要臉!”烏光四射,子午問心釘脫手而飛,銀劍一閃,她撲截左方撲到之人。
  英妹也打出一把子午問心釘,揮劍嚮右攔截。蕓兒劍隱肘後,嚮西急射。
  在蕓兒將獲劍之際,逸雲恰好趕到,他還想入水誅竜,卻不知竜就是劍所化。他為人忠厚,心地純潔,一看寶劍己被小黑影得去,衹有嘆息一聲,怔怔地看黑影上岸,叩謝天地。待其他尋劍的英雄們吶喊着趕到,要奪寶劍,他勃然震怒,繞湖東嚮動手處趕去。
  他來得正是時候,三十餘名大漢中倒了四五名,其餘的蜂擁而上,刀光霍霍,劍影森森,暗青子亂飛,圍任珠姐英妹瘋狂撲上。
  另一邊,蕓兒也陷入重圍,銀芒似電,八面威風,二十餘名賊人近身不得,但她也走不了。所有的奪劍賊,無一是兇悍絶倫,功力深厚的高手,三個女人都告吃緊。
  珠姐一看脫身不易,突然叫道:“用歹毒暗器打發他們上路。”
  圈外一個旁觀的人叫道:“看誰的毒,五毒莊的人,全是毒的祖宗,看本莊主的百毒飛霧可否治得了你們?你再用暗器試試?丟下劍,跪倒,本莊主從輕發落。”
  兩女心中一懍,五毒莊三字嚇了她們一跳,果然不敢妄動,心裏暗暗叫苦。
  剛趕到的逸雲,不由火起,猛地舌綻春雷,喝道:“都給我住手!”
  這一聲怒吼,震得湖面也泛起漣漪,恍若晴空霹雷,衆人衹覺耳中嗡嗡展響,氣血一沉,不由呆住了。
  逸雲徐徐舉步進入鬥場,嚮那自稱五毒莊主冷笑道:“莊主爺,你老人傢是想奪竜淵寶劍麽?”
  莊主爺先是一怔,目光下,對面的人盡入目中,竟然是個滿面稚氣的大孩子,不由火起。
  蕓兒手中的竜淵劍,突然發出一陣劍嘯,光華閃縮,宛似脫手飛騰。她雙手緊緊握住劍把,脫口驚呼道:“竜淵!是竜吟尊者老前輩之物麽?啊!你可別再化竜逸走哪!
  我多需要你助我啊!爹佑女兒……”
  “姑娘,寶劍有靈,它要歸鞘了,喏!接着!”逸雲在農下取出竜吟尊者給他的劍鞘,輕輕嚮姑娘拋去。
  姑娘不無懷疑,她趕忙嚮側躍開;豈知劍發鏗鏘竜吟,似有奇異的吸力發出,劍鞘“刷”一聲折嚮射到,光華一斂。姑娘衹覺手中一輕,神劍安靜地連鞘聳舉在她眼前,她:驚喜欲絶,脫口叫道:“前輩,你……你是竜吟尊者?”
  “姑娘,你走吧!休問來竜去脈,得劍是你的福緣,希望你毋負天心。”
  五毒莊主一聽劍是竜淵,先是一驚,再一看小夥子根本不是竜吟尊者,雄心勃發,突然大吼道:“小子,你敢叫她走?快給我跪下,念你送鞘之功,饒你一死。”他惡狠狠逐步欺近。
  逸雲嘻笑着說道:“莊主爺,你要是跪下嘛,倒還有個商量。嘻嘻!”
  “小狗找死!”他嚮前猛撲,“金豹露爪”兜胸便抓。
  珠姐英妹嬌叱一聲,挺劍急點。蕓兒也怒叱一聲,神劍出稍,嚮前縱來。
  “慢來慢來!說是商量,用不着拼老命,呵呵!”逸雲雙手亂搖,不住呵呵大笑。
  怪!三女一男身不由主,被一陣軟綿綿而無可抗拒的暗勁,緩緩送出三丈外。
  三女倒抽了一口涼氣,驚得怔住了。五毒莊莊主張口結舌。額上驚出冷汗,渾身汗毛直竪,做聲不得。
  “莊主爺,咱們還是商量的好,是要我跪呢,抑或是你跪?”他又嚮三女問道:
  “請問姑娘們,這位五毒莊莊主品行如何,能從實見告麽?”
  月光明朗,武林朋友目力極佳,三女已將逸雲的臉目看清,原來是個英俊的大孩子,不由失驚,誰相信這個有女人臉孔的大孩子,剛纔信手輕搖,竟能將四個功力奇高的人,在毫無知覺間迫退三丈外?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珠姐忙說道:“小哥難道不知這五毒莊的底細麽?”
  “在下確是不知。莊主爺,還是你自己說好些,這也是商量,你最好實說。”
  莊主不能說,他舉手一招。突然,他身後八名兇悍大漢猛一伸手,八管銀色圓筒,噴出八條黃色煙柱,嚮逸雲和三女激射而來。
  三女大驚,同聲叫道:“百毒飛霧,小哥快退。”
  “月白風清,用不着霧,煞風景之至,不要!”逸雲一面說,大袖一扔,黃色毒霧如被罡風所掃,嚮後急飛。
  衆賊齊聲嘩叫,四散逃命,但地下倒了十餘名倒黴鬼,滿地亂滾,不住哀號。五毒莊莊主大概已先服下瞭解藥,他大吼一聲,雙掌齊推。
  他不用劈空掌倒還罷了,這一使用全力,立被一股奇猛的反震力,震得飛退兩丈,慘叫一聲,“咕咚”跌了個仰面朝天,一雙胳膊骨裂肉綻,成了個沒臂的英雄。
  逸雲仰天長嘆,慘然地說道:“莊主,我不想傷你,你卻一再行兇,自食其果,何苦來哉?貪字之害,如同洪水猛獸,豈不可怕?”又對驚得臉無人色的數十名悍賊道:
  “把你的噴毒銀管留下,扶着同伴走吧!下次再發現你們用歹毒玩意害人,我不會饒你們的,快!”
  衆賊乖乖地將銀管扔下,扶起受傷同伴,一個個垂頭喪氣背着人走了。
  逸雲將銀管一一踏扁,踩入土中用土掩了,對三女說道:“好自為之,莫負神劍。”
  說完,灑開大步走了。
  “恩公,留下大名。”三女大叫。
  她們剛叫出聲,衹見青影從容舉步。冉冉隱沒,看似不快,但逐漸變小,瞬即隱沒不見。
  珠姐駭然地說道:“這不是人,英妹。舉步而行,冉冉而沒,不是鬼就是仙,總之他不是人呀!”
  蕓兒目註逸雲隱逝之處,幽幽地說道:“姨媽,分明是人,他使用的神奇反震奇功,有點象少林的菩提禪功。”
  英妹黯然地說道:“幾千年來,少林也不見一個如許年輕的弟子,具有如許深厚的功力。唉!但願今後他不與我們為敵,不然報仇之望將成畫餅。”
  “媽,這可以放心,他如與我們為敵,還贈我們劍鞘麽?據女兒所知,當女兒握住竜角的瞬間,眼角瞥見他穿着長衫的身影,拔出一根黑棍正欲步入水中;黑棍一出,竜即化劍,那黑棍準是這劍鞘。要是沒有他,女兒恐難逃一死,我……”
  “蕓兒,別鬍思亂想了,你血仇在身,不許想及其他。英妹,你和蕓兒回百花𠔌罷,我和愁兒還得在江湖佈置一切。這十餘年來,總算不負所望,各地暗校皆部署停當,明年,我們當大舉發動,報仇雪恨了。”
  “珠姐,珍重啊!明年,再回來接我們。”
  “姨媽,那哭書生的下落可曾探出?”
  “奇怪!他象神竜見首不見尾,自從鬧了兩次少林大雄寶殿後,不知藏身何處。據目睹哭書生的人所述,極象我那冤傢;十年來,我走遍江湖,總無緣相遇,唉!不用提了,走吧!”
  劍湖重新歸於沉寂,月華如水,星移鬥轉,一切如昔。
  逸雲空手而返,將事實嚮竜吟尊着一一稟明。尊者不但沒責備他,反而對他的磊落行為大加贊賞。由於神劍未獲,尊者仍不放心,所以又留他苦練一年,並徵得四海狂客的同意,收他做寄名弟子,將他造就成一朵武林奇葩,似逸雲的蓋世才華,加上兩位絶代高手的加意培育,難怪他能衝破練武的成規,小小年紀已達到登峰造極之境。
  這天是四月初一日,也是逸雲苦學兩年藝成的一天。石洞中,白猿侍立一旁,竜吟尊者手擎佛道同源金像,對俯伏在地的逸雲慎重地說道:“雲兒,這一千鈞重任為師親交與你,務必歸還少林,以免引起江湖大劫,慎之慎之。你這次歷練江湖,以兩年為期,即返傢以安我心,令尊亦可為你行加冠之禮,也該成傢慰尊堂之念。此去切記不可妄殺,以你目下的功力,江湖能與你一爭短長之人,恐亦無幾,舉手投足之間,即可殺人於無形,多造殺孽,即增為師罪愆,好自為之了。如找到你師叔朗月和尚,須亟力勸他回頭,萬不得己,可代為師清理門戶。那持有竜淵劍之人,如非正道之士,可收回自用。今將金像付與你手,一切謹慎,切記切記。”
  逸雲三拜謝師,跪接金像納入懷中,稟道:“雲兒謹遵師父金諛,以金像親交少林掌門入,弟子將全力以赴,俾不負恩師所望。至於行道江湖,雲兒絶不濫殺,免傷天和;對師叔雲兒將以至誠懇請,但願師叔能回頭是岸。師父珍重,雲兒去了,兩年後,雲兒將返傢永依師父座下,以盡弟子之禮。”
  說罷,再拜而起,躬身退出洞外。在外洞門後,嚮白猿行禮,叮昨道:“雲兒去了。
  師父日常起居,還請大仙多為費心,如有要事,請移駕到捨下找傢師相商。大仙珍重。”
  白猿裂着嘴笑,親熱地和他擁抱片刻,互相行禮,依依—而別。
  第二天,他拾掇一切,嚮四海狂客道別。四海狂客一再叮嚀他一切小心,最後將掃雲山莊的位置告訴了他。要他通知忘我山人周三叔,或者閑雲居士辛大伯,將十八年來的變故通知他倆,順便致意問好。
  他辭別恩師,華如峰夫婦已在內廳相候。如峰正色問道:“雲兒,十八年來,你可知道你逸雲兩字的由來麽?”
  逸雲一怔,紅着臉答道:“雲兒不知,請爹爹明告。”
  “你媽會將內情告訴你,你好好記住了。”
  段氏便將麯靖途中遇賊,方逸君伍雲英飛騎解圍,得全性命的事一一詳說了。如峰接着道:“華傢一門老小能有今日,皆是方傢恩人夫婦倆所賜,十八年來,大恩未酬,耿耿於心。方恩公一傢,皆是武林人物,這次你歷練江湖,為父將此事道出,就是要你務必找到方恩公一傢,力所能及,盡可能替華傢酬恩。說嚴重些,即使不惜一死,辦義無反顧,絶不可負我之望。”
  逸雲唯唯應諾,並將方傢夫婦的概略問明,這纔返回內室。為免佛道同源金像生出意外,他取出一碗水銀將金像浸入,金像立時成了銀像,揣在懷中準備明晨上道。
  午後,甘竜造府拜訪。年輕人自有他們的天地,兩人在逸雲的書房中深談。客套一番,甘竜豪邁地笑道:“雲弟,所峰叔說,你將遠走湖廣省祖塋,恰好我有事亦往湖廣一走,你可願隨我一同走一趟麽?”
  “大哥好意,小弟心領,不知大哥到湖廣有何貴幹?”
  “還不是押鏢?重慶府分局昨日傳信前來,說有一批紅貨需運武昌府,這批紅貨十分貴重,要傢父慎重派人押運。重慶到武昌,走的是水路,水路朋友與敝屬甚有交情,不必擔心。傢父不願前往,但為了安全,命我和二弟三妹走一趟。我想起你也要往湖廣,何不同行也有個伴兒呢?”
  逸雲笑道:“大哥是管我的飯呢?抑或要我撐船?哈哈!”
  “就算是管飯罷。有你這打虎英雄在,小毛賊怎敢上門找油水?哈哈!”
  “大哥取笑了!水上沒老虎,沒機會給我僥幸,我還是走貴州算了,免得拖纍你們。”
  “不成!反正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大哥,其理安在?我是手無縛雞之力,膽小如鼠的人,萬一強盜劫鏢,嚇死了纔冤呢!”
  “鬼話,三妹說,那晚親見你扔石子趕大貓,誰說你膽小如鼠?好啦!別推托,要你同行,其實是三妹的意思。你要不同行,衹有勞駕你嚮她說去。”
  “三姐就會作弄人,我能幹啥?”
  甘竜嘆口氣說:“也怪三妹不得。她對你是一往情深,可是你卻睜着眼裝傻,而且你也確是提不起,要你跟我們練拳腳你不肯,她衹能徒呼荷荷。二十歲的丫頭,再不出嫁就太晚啦!這次武昌府有一房遠親,也是武林有名的人物,托人傳信到昆明,嚮傢叔致意,要結這門親。三妹是三心二意,把持不定,她要和你同往,給她拿主意,你要不去,她會恨你一輩子。”
  “大哥,我去又有何用?說不定反而壞事哪!”
  “那也是無法之事,你真傻麽?她並不是要你出主意,而是要將你和那人比較哪!”
  “我更不能去,大哥,這……這……”
  “別這了,我和二弟都不怪你。老實說,我們還真希望你是我們的妹夫。唉!這是緣,不能強求。你寫得一手好字,勞駕,替我們照管文牘瑣事,到了武昌事畢,我親送你到泊羅一走。”
  “要有強盜劫鏢……”
  “放心,雲弟,三妹會照顧你。再說,要劫鴻安鏢局的紅貸,不會那麽輕易的,哈哈!好啦明兒見。”
  “就這麽辦,明早一準前往尊府會合。”
  由大理入川,惟有出貴州北上比較好走,遠是遠了些,但較為方便,這是鴻安鏢局雲貴川的走鏢路綫。
  三男一女四匹健馬先到昆明,護送一批紅貨到貴陽,然後悄然北上,由鬆坎河入川,曉行夜宿,一路無事。
  逸雲是一身青褂,腰上纏着褡褳,一頭黑亮長發輓在項端,既不象生意人,更不象農傢子弟,但那絶世的風姿,卻至為掄眼。
  甘竜兄弟一身青色勁裝,挎刀背槍威風凜凜,甘鳳仍是一身紅,勁裝將她一身襯得惹火之至,紅巾係發,粉面桃腮,亮晶晶的美眉,令人心動的櫻桃小口,胸前雙峰競秀,小蠻腰衹勝一握,鞍旁插長劍,顯得嫵媚而又英氣勝過須眉,她是一朵盛開的花,一朵帶刺的紅玫瑰。
  甘竜兄弟走在前面,逸雲在中,甘姑娘後面緊跟。這一帶山高路險,馬兒也心驚膽顫,逸雲竟然不太害怕,甘姑娘卻芳心忐忑,替逸雲擔心。
  堯竜山一過,山勢往北選題而下,進入了綦江河𠔌,險峻便少了。
  正通過堯竜山,越過兩座山路,猛聽一聲凄厲的長嘯破空頂來,接着桀桀大笑如期而至,聲如梟鳥夜啼,令人毛骨悚然。四匹馬同時止步,逸雲掩住雙耳,說道:“難聽啦!這是什麽畜類的聲音?”
  “雲弟,別鬍說。”甘姑娘趕忙製止他往下說。
  甘竜翻身下馬,亮聲兒叫道:“鴻安德局甘氏三兄妹,驚擾瞿老前輩仙居,藉道赴川,老前輩休怪。”
  “你們來得正好,過來,別呆在那兒。”聲如裂帛,十分刺耳,發自對面山麓。
  “晚輩聽候吩咐。”甘竜說完,躍上馬背,四人同嚮下走。
  逸雲微笑着回頭問道:“三姐,這人真是個人麽?”
  甘鳳面色緊張,聞言不由一笑,隨又一正色說道:“別大聲讓人聽見,咱們就可見到那人了呢!”
  “三姐,你面現驚容,難道說這人會對我們不利麽?”
  “很難說,這人乃是川南一霸,名叫狂魔瞿非,踞居這一山林左近,凡是經過此地的人,要偶然碰上了他,準有麻煩,假使剛遇上他發狂,那就……”
  “就有天大麻煩,是麽?”
  “是的,不死者幾稀。”
  “大哥與他有交情麽?”
  “交情談不上,反而被他毀了我們兩次買賣,有苦難說。”
  “大哥英雄蓋世,怎不誅了他?”
  “他功力奇高,我們惹他不起,衹有低聲下氣,但求平安無事就成。別說了,到啦!
  瞧唉!造孽!”
  百十丈山口轉角處,一株大樹下,坐着一個怪人,一頭蓬發,其色青灰,身披一襲血跡斑斑灰色齊膝直裰,下身破夾褲,一雙大赤腳,身材高大,坐在地下也有五尺高。
  他臉上夠唬人,赤眼塌鼻,短眉闊嘴,獠牙森森,臉無四兩肉。一雙瘦骨嶙峋的大手,正將身前一具赤身露體的男屍,一條條筋肉慢慢撕下放在一旁,鮮血流了一地,屍體顯然剛死不久。
  逸雲衹覺頭皮發炸,也暗中氣涌如山。
  相距十來丈,甘竜招手要大夥兒下馬,大踏步嚮前,距狂魔文外躬身一禮說道:
  “老前輩寵召,晚輩恭聆教益。”
  狂魔連眼也末擡,正將屍體的肚中髒腑緩緩摘出。
  姑娘側轉螓首,不敢正視。
  逸雲卻以手蒙臉,突然驚叫道:“嚇死我了!這像是野獸食人,天哪!這人是獸麽?”
  他這一叫,甘氏兄妹嚇了個魂飛天外。
  甘鳳趕忙把他輓住,用玉手掩住他的嘴,急聲輕喝道:“雲弟,你胡闹,糟!”
  狂魔緩緩擡頭,掃了衆人一眼,甘竜兄弟嚇得倒退兩步。倒拍一口涼氣。狂魔目光落在姑娘和逸雲身上,打量好半響,突用那不像人類的聲音說道:“甘大師父,這人是誰?是紅貨麽?”
  甘竜答道:“那是晚輩鄰居,欲往湖廣省親,順道同行。”
  “叫他不用去了,留在這兒。”狂魔若無其事地說。
  逸雲突拉開嘴上玉手,尖聲叫道。“留在這兒替你煎人肉麽?呸!不幹!嚇死人。”
  “小東西,煎你自己的肉,知道麽?不幹也得幹。”
  “前輩……”甘竜結舌地說,但狂魔已打斷他的話道:“你們也不必到重慶去了,乖乖回頭,那一批紅貨保不得,管叫你出不了三峽,老夫這是好意。”
  甘虎突然問道:“為什麽?”
  “為了老夫也有一份。為保鴻安鏢局今後的命運,你們還是聽話的好。”
  逸雲又插口道:“三姐,你不是說這怪物叫狂魔麽?他並不狂,那是故作神秘欺世盜名。老怪物,我說對了麽?”
  “你說對了,可是你沒有再說的機會啦!”狂魔說完,發出一陣獰笑,緩緩站起。
  甘竜大吼一聲,掣下金刀,嚮後喝道:“你們快走!”
  “哈哈!甘大鏢師要嚮老夫動刀,奇聞!奇聞!”狂魔將一雙血手在衣裳上連擦,又說:“讓你砍三刀,誰也走不了。”說完,嚮前徐徐舉步。
  “怪物要行兇,哪位相公請出來勸勸他啊!”逸雲尖聲大叫,並嚮山嘴處招手。
  衆人全都一怔,那兒根本沒人。
  突然,一陣動人心弦的哭聲在那兒傳出,轉出一個一襲青衫,頭戴儒巾,卻骯髒落魄的高大人影,踉踉蹌蹌嚮這兒走來,清秀而蒼白的俊面,挂滿了淚珠,他一面哭,一面念道:“天地茫茫人何去?世間處處有青山,紅顔白骨成灰土,生痛含哀我自殘。九華一別天人隔;可嘆人間盡畜生,呵……”
  狂魔怒叫道:“窮酸,你要哭,等會兒再哭,給老夫快滾!”
  窮酸拭淨淚痕,睥睨了狂魔一眼,突又大哭道:“呵呵1你也是畜生!呵呵!我替你哭哭罷!”
  逸雲笑說道:“相公,這妖怪不值得你哭哪!你哭的是紅顔知己,哭的是世態可悲;這妖怪已無人性,值得你哭麽?”
  狂魔鬼嚎一聲,伸手便抓。
  甘竜正欲揮刀,形勢已變。
  窮酸大袖猛扔,“嘭”一聲是風四射,和狂魔換了一招。窮酸退後一步,狂魔馬步虛浮,連退三步,赤服似在冒出火來,臉顯驚容。
  窮酸嚮逸雲凝視半晌,突然說道:“小友,你知道什麽?”
  逸雲道:“言為心聲,顛狂因為世人所笑,但其中不乏痛苦真情。相公,小可多言了。”
  “你高姓大名。”
  “小可華逸雲,相公上姓?”
  “十八年來,姓名早死,不說也罷。”突然一袖扔出,叱道:“滾!你早該死了!”
  狂魔乘隙撲上,豈知被窮酸發覺。
  “拍”一聲響,掌袖發暗勁接實,同時飛退五步。剛纔狂魔驟不及防接了一招,幾乎出乖露醜,這次以全力進搏,所以功力悉敵。
  兩人全都臉上變色,各自默運神功,徐徐欺近,將作生死一搏。在兩人將出招的瞬間,逸雲突然手舞足蹈,嚮狂魔尖聲大叫道:“相公,揍他!這怪物人性全失,打出他的心肝來。”
  兩人就在叫嚷聲中撲上,狂魔雙爪“上下交徵”,上抓胸肩,下兜陰腹。窮酸左袖“罡風掃雲”,右袖“驚濤裂岸”兜心猛扔。
  “叭”一聲響,狂魔胸前挨了一袖,胸骨盡裂,腹腔粉碎,心肝五髒流了一地,屍身飛躍五丈外,“噗”一聲摜倒。
  窮酸呆住了,狂魔竟然毫無內勁發出,自已這一袖哪有如許深厚的功力?他怔怔地看着狂魔的屍體,難以相信這是事實,兩人的功力本就相等嘛!寧有此事?
  “謝謝你,相公,我們走啦!”逸雲說。
  窮酸突然猛省,轉身死盯着逸雲,不對!這娃娃還是個大孩子,除了俊美二字外,並無一絲練傢子的氣味。他再打量甘傢兄妹三人,也不對!剛纔隱身在旁,已看清這三兄妹恐懼的神色,絶不是他們暗中下手。
首頁>> 文學>> 武侠>> 雲中嶽 Yun Zhongyue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0年2010年十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