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司馬翎 Sima L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3年1989年七月)
玉鈎斜
  作者:司馬翎
  第一章 死裏逃生
  第二章 身落敵手
  第三章 舟中較量
  第四章 寺內鬥智
  第五章 酒肆波折
  第六章 追蹤覓影
  第七章 陷入睏境
  第八章 履險如夷
  第九章 絶處逢生
  第十章 衝出重圍
  第十一章 小巷遇險
  第十二章 中計被擒
  第十三章 化敵為友
  第十四章 巧計脫險
  第十五章 陷身鏢局
  第十六章 玉鈎斜之秘
  第十七章 男扮女裝
  第十八章 再落敵手
  第十九章 奇遇拜師
  第二十章 定計扭危
  第二十一章 荒漠激戰
  第二十二章 鐵騎覆沒
  第二十三章 修煉神功
  第二十四章 力敗魔頭
  第二十五章 鏢局訪舊
  第二十六章 殊死拼鬥
  第二十七章 任重道遠
第一章 死裏逃生
  街河上的防舶,這刻都點上燈,沿河望去,但見繁星密佈,弦管均符歌在夜風中沸騰能耳,顯現出一片繁華熱鬧。靠近竜王廟繁盛街道的幾條鬍同,是著名的玩樂去處,案按楚館邵張燈結彩.迎賓接客,是以不但走馬王孫、紈絝子弟喜次流連,即使是普通的遊人,也大都要來看一看。在這些銷金絶窟之中,有些班子來自揚州,有些來自蘇、抗,有些則是京、津成本地的北地胭脂,各自高張豔幟,惹得那些達官貴人和富商巨賈都紛效蜂蝶輕狂,呼朋引類,夜夜盛筵,真個說不盡的博麗風光、冶豔景象。公孫元波在席上所有的人之中看來最是年輕,不過他也和席上其餘八九個人一般,雖是穿着便服,卻看得出是食俸當差的吏人。
  這一傢“迎春館”的姑娘們川流不息地進出,伺候這些都有點惡勢力的大爺們,因此當簾子挑起,進來一個女子時,那些已唱了不少酒、正在喧鬧調笑的客人們,都沒有加以註意。
  公孫元波看起來也有酣然酒意,他身邊的姑娘小菊剛好走開了,所以他有餘暇斜眼瞧看門口的女子。
  他衹看見這個女子的側面,但見她面頓和頸子的皮膚都雪白奪目,甚是嬌嫩可愛,然而那衹高挺微鈎的鼻子卻將這一切都破壞了,使人不能想象她會是個美貌女子,也就是說,雖然她的輪廓眉目都長得很好,但這衹鷹鼻,卻足以把所有的美感都破壞無遺。席邊那個彈琵琶的歌女,在浮瓊佳音中,剛好唱到“我想着香睏少女,但生的嫩色嬌顔,都衹愛朝雲暮雨,哪個育風雙騖單?”席上便有三四個人大聲喝采叫好。公孫元波忽然瞥見簾邊的鈎鼻女子擡起玉手,他大吃一驚,煥然嚮右方數去的第三個火撲去,把他推跌地上。他這麽一撲,不但碗盤跌了一地,發出大片瓷碎的脆響,並且還有幾個人被他一齊撞翻,滾跌地上,一時叫聲和駡聲大作。
  但這時候在公孫元波和那個被他推落地上之人所坐高椅的靠背正中,卻各多了一支袖箭,深深嵌入板內。
  假如他們不是及時倒下,這兩支勁道十足的袖箭,無疑都已經釘在他們身上了。
  公孫元波身子纔碰到地面,已經藉力一滾,雙腿微微縮起,恰從人縫和桌椅間滾過,到了墻根。他迅即躍起來,在一片喧聲中嚮門口望去,打算過去對付她。
  可是目光到處,這個鈎鼻女子已經不見蹤影,而門口的簾子亦被扯掉。
  公孫元波心中方自一動,感到不妥時,便見一支長箭勁射入屋,來勢之快,宛如閃電。
  他已來不及用任何方法擊落那箭,幸而他乃是在門口右方的墻下,外面之人根本看不見他,是以此箭並非嚮他射到。
  這支勁箭一閃即隱,隨之而起的是一聲慘叫。
  公孫元波轉自一瞥,但見剛纔被他推倒的那個中年人當胸中箭,一望而知心髒已被貫穿,死狀甚慘。
  他捨去正門,衝入內問,迅即從後窗躍出去。此時他不但沒有絲毫醉意,反而矯健得如生竜活虎一般。
  出得後窗,趕快轉到前面,但見大門外有人影晃閃,似是剛剛奔了出去。
  他技步追出,外面巷中有不少行人。公孫元波這時實在沒法子辨認剛剛奔逃出來之人。
  纔走出七八步,猛然感到刀風襲頭。他叫聲“不好”,已知道這是一個行人從後面揮刀劈來,當即一側身避過刀勢,左腳順勢嚮後撐蹬,“啪”的一聲,已踢嚮那人小腹。
  那個偷襲他的人,小腹衹中了一腳,身子立時嚮後飛拋,口中慘叫一聲,大概已活不成了。
  公孫元波一腳得利,卻是頭也不回,身形仍嚮前奔,但纔衝出大半丈,對面兩個行人一下子掀去外衣,齊齊亮出兵刃,一個使刀,一個使劍。
  他們衹擺開門戶,就逼得公孫元波不能不煞住腳步。
  此時迎春館內一片喧嚷駭呼,真有驚天動地之勢。
  照這種張揚鼎沸的情況看,馬上就會有巡邏的官兵和捕快趕到現場。
  公孫元波發現這兩個截住去路的人,刀劍擺出的招式都十分奇奧,氣勢堅凝,顯然皆是功力深厚的武林高手。
  在這一剎那間,公孫元波已將整個形勢想了一遍。他估計這兩個攔路截殺之人,都必定練有某種絶藝,並且無疑是專門用以攔路襲擊的武功,所以與這兩人萬萬不可硬拼。
  由於他們沒有戴上面罩,本來的面目已經暴露,雖說巷中光綫暗淡得很,但在練過武功之人來說,已經是夠看得清楚了。
  他們既是暴露了面目,顯然已有充分準備佈置.認為定然可以取他性命。
  但這一點正也是他們的弱點,因為公孫元波衹要能夠拖延一點時間,等到駐城官軍和捕快們大量涌到時,他們非躲開不可。
  總而言之,公孫元波衹要設法拖延時間.就可以逃出對方的天羅地網。
  他雙手在靴邊抄出兩把匕首,一個虎撲,衝嚮右方便刀的大漢,惡狠狠地揮動匕首,欺身刺戳。
  那個大漢眼中精光一閃,似是奇怪他何以這般剽悍,竟敢搶攻!
  大漢同時略一提對,迅急劈出。
  公孫元波的一對匕首,較之人傢的長刀短了一截,是以對方如迅雷般的一刀,登時把他進撲之勢逼住,還不得不交叉匕首,硬架這一記。
  兵刃相觸時,發出一陣震耳的叮哨聲。公孫元波被敵人這一刀震退兩步,不禁心頭一凜。斜刺裏一道劍光迅即捲到,原來是使劍的大漢已經出手從側面攻到。此人的動作迅速利落,一點時間也不浪費,顯然是增長襲擊暗殺的高手。
  公孫元波拼命嚮前一俯身,滾過敵人這一劍,反手還了一匕首,敵人果然“涮”地躍開。
  但這麽一來,他已陷於腹背受敵的險境中。
  使刀的大漢揮刀斜劈,取他頸側動脈要害。公孫元波雖然用匕首架開,可是已經手忙腳亂,手腕也震得有點麻木酸痛。
  他迅即以背靠貼巷墻,以便減少被攻擊的面積。此法對付一般的人有用,但目下這兩人皆是武功精強之上,效用就大打折扣了,而且這麽一來,他便註定不能突圍逃走,衹有挨受攻擊的命運了。
  那兩個大漢都泛起獰笑,嚮他一步步逼近。
  公孫元波明知險象環生,兇多吉少,可是他仍然感到一絲安慰,那就是他現在至少已逃過了亂箭穿身之危了。
  原來當他看清情勢,曉得自己唯一的機會便是拖延時間之際,他腦海中突然泛起那支勁疾異常的長箭把那個人射死之事。
  他頓時恍然大悟,得知對方敢於公開截殺,也不掩起面孔,敢情是仗着高處尚有這一個箭手在監視之故。
  當然此箭大有來歷,不比凡弓俗翎,所以公孫元波纔如此戒懼,不敢讓那箭手有機會對付自己。
  就是因為那支勁箭不同凡響,所以公孫元波纔冒險奮身撲攻那兩個武林高手。搏鬥之勢一成,這兩人便反而成了他的掩護,使高處那名箭手受到妨礙而不能發箭。
  不過現在他的情勢也沒有改善多少,衹不過陷入另一種危機中而已。
  公孫元波心知今日若想逃出大劫,衹有智取,無法力敵。當下顯示出他那過人的冷靜特性,在這千鈞一發之時,心中仍不慌亂,迅快地動腦筋,找尋脫身之法。
  巷外的街道上,已隱隱傳來唁喝和雜沓的蹄聲,一聽而知是維持治安的官兵和捕快們的聲響。
  使劍的大漢首先發難,“剛剛剛”劈刺了三劍。
  公孫元波單用左手匕首,“鉻骼骼”連續封架了三招。
  右方的大漢趁隙出手,刀劈如大鵬展翅,斜抹他腰腿之間。
  公孫元波右手的匕首已有點夠不上,就算可以挑中敵刀,但决計難逃左方長劍夾攻的毒手。
  在此等情況之下,他衹好拋棄了所有修習很久的把式,自己另創卻敵之法。
  他背脊微微一弓,藉那巷墻的阻力,猛可跳起兩三尺,雙腳縮起,接着嚮使刀大漢胸口蹬去。至於他手中的兩把匕首,已經决定完全用來對付左邊的攻擊。
  他這一跳和一縮,敵刀便落了空,而他藉巷墻抵住後背之力,迅急蹬出的反擊,來得怪誕之極。對方做夢也想不到他的反擊能夠攻出這麽遠,是以雖然迅即躍退,卻已遲了一點,被他雙腳蹬中胸口,發出“砰”的一聲。
  與此同時,使劍的敵人施展精妙的劍法,一招“玉女投梭”,創光惡毒地攻來,直取頸上要害。
  公孫元波雖然來不及查看對方使的什麽招數,但他卻感覺得到自己致命的弱點是在頸子的部位。
  恰好他一腳險中另一個敵人,所以能藉那反彈的力量拼命扭開上半身,左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口鋒快的匕首使勁扔擊敵人。
  敵人那口長劍從他頸邊擦過,衹差那麽一點就被刺中。公孫元波在百忙中,仍然感到劍鋒上傳來一陣徹骨的寒冷,令人魂飛膽落。
  他的匕首亦沒有擊中敵人,這個使劍的大漢一看同伴中腳受傷,怒喝一聲,左手劍訣化作掌式疾劈。
  這一掌劈中公孫元波的小腹,公孫元波的身子被震得贓墻飛開五六尺之遠纔掉在地上,發出巨大的響聲。
  使劍的大漢定睛裏去,衹見公孫元波俯扒在地上,動也不動,於是他那張兇悍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提劍行去,要嚮公孫元波補上一劍,卻聽到使刀的同伴大聲呻吟,同時巷子兩邊都出現了很多人影。
  靠近街道那邊的巷口,不但人喧馬嘶,同時還有許多盞燈籠正要人巷。
  使劍的大漢馬上改變主意,迅即奔上前拉起同伴,挾着他躍過了巷墻,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這時在鬍同內幾傢妓院出來的人以及打巷口那邊進來的官兵,都看見有人拿着刀劍躍出巷墻。
  許多人都鼓噪起來。七八名軍士衝到公孫元波倒僕之處,燈籠光照耀下,但見他手中還握着一把匕首。
  領隊的校尉是個壯健的中年人,微微皺起的濃眉顯示出他的機智。
  他吃驚地親自動手,把地上的人翻過身子,道:‘攸!怎麽是公孫元波?”
  一個軍土道:“他活不成啦!”
  那校尉面色一沉,抱起公孫元波!
  另一名軍上碰了先說話的夥伴一下,低聲道:“別多嘴,那人是官長的朋友。”
  那梭尉抱着公孫元波,大踏步行去,來到肇事生端的迎春館,一徑進去。
  一個漢子滿面堆着驚煌的笑容,道:“趙老爺你來得好,若是換了別位老爺,那就慘啦!”
  趙老爺面色沉寒.冷冷道:“我來你們也好不了。”
  他發覺口袋中多.一件沉甸甸的物事,不問而知乃是一封銀子,最少也有二十兩重,當然是這個漢子巧妙地塞入他貸中的。地也知道這些人手法利落得很,一定不會被別人看見。
  那漢子低言道;“趙老爺.屋子裏有一個死人.小的已經受不了啦!”
  那梭尉眼睛一瞪,想道:”‘這一.是俺的朋友!”
  漢子忙道:“啊!啊!那又不同啦……’”他看了一眼義道:“公孫老爺也是熟人,他出了什麽事呢‘!把他放在這邊的一刊和好不好?”
  姓趙的校尉不作聲,跟他行去,到了屋內一個房間裏,便將公孫元波的身體放在簡陋的木板床上。
  他們迅即離房,趕去查看和勘驗那邊的命案.出房之時還把房門帶上掩好。
  床上的公孫元波突然睜開眼睛,把憋了很久的那口氣吐f出來.但卻又皺皺眉頭.好像什麽地方有點疼痛的樣子。
  他雙手探入衣服裏面摸索了一陣,解下一副肚兜似的物事,拿到眼前翻看一下,但見那個肚兜表面上仍然完好,可是拆開面上那層夾布,便看到裏面還有一層厚約一寸的黑色皮革。
  裏面這層厚厚的皮革已經有一部分裂開,露出一排整齊的薄鋼片。
  這個特製的肚兜,碎裂之處乃是被那個使劍之人掌勢劈中,纔變成這等模樣。如果沒有此物抵消了那一記掌力,公孫元波自然已經活不成了。
  他迅即將肚兜丟在床底下,整理好衣服,又從懷中掏出一些藥物,很快吞咽了。
  過了一陣,他臉上忍着的疼痛神情漸漸消失。
  外面人聲噪亂,似乎除了原先的官兵之外,又來了不少公門捕快。
  這個房間內,桌上總算還有一盞殘燈,發出暗淡的光綫照耀着。雖然可以看見房中的景象,但這個破敗簡陋的宙間.加上這一盞欲滅的殘燈,卻使人不禁泛起了凄涼孤寂之感。
  這等景象,正好像公孫元被目前的處境,竟也是如此慘淡灰暗,前途茫茫,似乎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不但是他個人如此,連同他所效忠的主人,也同樣處於可悲的灰暗境地中,整個大環境都對他們十分不利。
  剛纔席上中箭死去的,是潛伏在對方內部的得力人員.今日的宴會,乃是迫切中的安排,以便迅即從他那兒接取一些關係重大的案件。可是這一次木但失敗了.而且由於他急切中出手掩護搶救那個人,連他的身份也暴露出來,因此纔有後來攔路襲殺之舉。
  照早先的情形分析,對方分明亦得到正確的情報,洞悉這個宴會的隱秘。而對方不但徹底摧毀了他們的計劃,並且將計就計,利用“同舟共濟”的心理,故意在衆目瞪陵之下,嚮那人施以暗算。果然馬上就把他的身份揭穿,隨即加以襲殺。
  公孫元波沮喪了一陣,纔努力振作起精神,自己安慰自己道:“他們終究沒有把我殺死,所以還算不得大獲全勝。我知道自己被殺死的老鬍是極富心計機謀的人,也許他亦曾預防到有失而暗中留了一手亦未可知……”
  他迅即跳下床,奔到窗邊,從縫隙嚮外面望去,目光一轉,已看見對面的後屋頂似乎有人蹲在那兒,遙遙察看這邊的動靜。公孫元波馬上就聯想到射死老鬍的那支勁箭,心下大加凜惕。
  公孫元波略一計算距離,發覺那人所蹲之處,距剛纔飲酒作樂的房間,至少有十丈以上,在形勢而言,倒是十分吻合,恰可居高臨下,望見房中飲宴請人的動靜。
  、在這等黑夜之中,相距遠達百步以上,竟能夠一箭中的,而且勁遭強絶,貫穿了胸膛,這等箭術,即使是字內第一流的武林名傢高手,也不能不驚駭汗下。尤其可異的是如此強勁的長箭,發出時居然不聞弓弦響聲,而破空之聲亦完全不聞,可見得此箭速度之快,簡直已是超過聲音,是以箭到之時,尚未聞屍。公孫元波忖道:“這名箭手,無疑用的是‘三寶天王’的嘴金灣’。聽說在這張寶𠔌之下,已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送了性命。”
  他看了一陣,忽見對面屋頂上的人影隱沒不見,似是已經離去,當下心中稍感寬慰。
  窗外稍遠處的院落,燈炬高舉,照得明如白晝,有不少荷戈佩刀的軍士正在走動。
  其時正當明憲宗成化末期,恰當太監何直弄權之後,天下人心洶洶不安,中外為之騷然。
  這大名府與京師相距三四百裏,城臨漳、衛二水之北,是通往魯、豫兩省的重鎮。依照明代兵製,各郡府皆設衛所。由於近年盜賊蜂起,道路不靖,所以較大的郡府,治安都漸漸依賴各衛所的官兵。因此這迎春館發生血案時,在巡邏中的總旗趙武纔會聞風馳來,處理此案。
  這時有些捕快和軍士,走出大門外仰首四望。
  公孫元波曉得他們正在踏勘發射長箭的地點,心想那名兇手已經走了,哪裏還查得出眉目?他忽然看見一張熟面孔在院落內的人影中晃來晃去。這張面孔他死也不會忘記,因為此人正是早先持劍襲擊他、最後劈了他一掌的人。
  所有的人,包括總旗趙武和本府捕快頭領,都不敢嚮他問話,更不敢妨礙他的行動。
  公孫元波自然曉得個中原因,敢情這個相貌剽悍之人,穿着的是款式質料都特別的衣服。那是一襲青色的竣緞長衫,腰身處略略收緊,與一般直腰身的長衫不同,佩着寶劍,舉止間流露出飛揚跋扈的神氣。
  這種衣服,正是直屬無子的東廠和錦衣衛的外出便服。這東廠和錦衣衛,前者是皇帝特設的一個機構,由寵信的太監主持,專門偵察朝臣行動,權力極大,任何官吏,都可以羅織罪名,陷於刑獄中。
  東廠最初創自明成祖,當他尚是親王之時,便設立這個機構,偵伺在南京的建文帝以及宮廷內的動靜。
  到他即帝位之後,便用這個機構專門偵察臣屬,以防有謀反逆叛之事。
  到憲宗成化十三年春正月,命設西廠,由太監何直主持,偵察外事。廠址設於靈濟宮前,選錦衣官校百餘人任職,不論是大政、小事、方言、巷語,都在刺探之列,如有所疑,即可擅捕用刑迫供。
  但是西廠到了五月時,由於羅織了幾件大案,使得朝臣人人都既自危,而又憤激。大學上商格上疏力諫,憲宗終於撤去西廠。不過纔過了一個月,又恢復了西廠。
  這一回,直到五年後,何直之寵稍衰,纔於成化十八年三月罷撤西廠,中外為之歡欣鼓舞。
  此後,直到正德武宗即位,纔又復置西廠,後來太監劉道優誅,西廠纔永遠裁撤。但東廠卻仍然如故,一直到明代鼎革為止。
  由於東、西廠在有明一代不知冤殺了多少忠臣義土,所有朝臣無不畏之如虎。因此後世史傢認為,明代中葉以後政治敗壞的原因,都是因東、西廠之權。有人說,明代的政治,在制度上,權力分執於六部尚書手中。在習慣上權力是操於內閣,但事實上,天下權柄都總攬子東、西廣的太監手中,可見得東、西廠為害之大了。但明代的君主,除了東、西廠是他們的耳目之外,最早的還是“錦衣衛”。該衛是明太祖所設,京師共有二十衛,其中十二衛是天子的親軍,用以保護宮禁。
  錦衣衛執掌巡察緝捕和辦理詔獄之責,衛中的刑具十分殘酷。死於毒刑下的,不知有多少人!
  上面說到的東、西廠和錦衣衛,事實上就是君主的耳目,不論換什麽人主持,免不了潛求暗訪奇才異能之上做他們的爪牙。
  公孫元波見到的那個佩劍長衫大漢,一望就知道是東廠的旗校。他們除了武功超群之外,還有天大的勢力作後盾。衹要是在官傢任職之人,無不知道他們的權勢和厲害,所以誰也不敢惹他們。
  這時公孫元波暗暗捏了一把汗,如果這廝要察看一下自己的死活,趙武當然不敢拒絶。
  一旦見面,他見自己未死,必定動手,而這刻自己內傷未愈,决計不是他的敵手,結果必死無疑。
  但見這個剽悍大漢東看看,西看看,卻沒有詢問什麽,忽然走出大門,揚長而去。
  公孫元波鬆一口氣,又等了一會,總旗官趙武推門進來。
  他見公孫元波沒有死,又是驚訝,又是喜歡,道:“元波,你們到底搞什麽鬼?”
  公孫元波聳聳肩道:“一場無妄之災,連我自己也搞糊塗啦!”
  趙武道:“依我看來,今夜之事可大可小。鬧大了的話,我老趙衹好等着人頭搬傢。”
  公孫元波故作不懂,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趙武愁眉不展地道:“什麽意思?哼!廠裏的人也出現了,我處置得稍有不當,腦袋非搬傢不可。”
  公孫元波心知這回當真可能連累了老朋友,頗感歉疚,但自己的秘密身份决計不能泄露,當下衹好說道:“你別發愁。我連夜逃到別處,永遠躲起來就是。衹要我不露面,他們就不會查究了。”
  趙武道:“你有把握躲得過他們的耳目麽?”
  公孫元波道:“當然啦!我衹不過是大名府的一個小吏,認得我的人有限得很。我隨便往哪兒一躲,衹要不碰見那個傢夥,就沒事啦!”
  他說到這裏,胸中充滿了殺機。敢請他已聯想到如果能殺死那個使劍的人,危險就去了大半。餘下還有一個可慮的人,就是那個鈎鼻女子,但好在她鈎鼻的特徵十分顯著,不難迅即查出,亦殺以滅口。
  趙武可沒有察覺公孫元波眼中射出的可怕光芒,沉思地道:“不錯,你躲起來,我也把這個隱瞞起來……”
  他微微揚手,可是握着拳頭,所以不知道他捏着什麽。
  公孫元波敏感地猜想他拳頭中一定藏着老鬍想傳遞的情報,登時大為焦急渴望,恨不得馬上搶過來瞧瞧。,他表面上卻裝出一點也不在意,好像完全沒有註意到趙武的話,說道:
  “老趙,我往哪兒藏起來好呢?”
  趙武想了一下道:“當然是遠走高飛,到南方去,越遠越好。”
  公孫元波心生一計道:“對,就是這樣决定。我這一去,今生今世,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和你重聚。咱們就在這裏握別……”他伸出手去,聲音和態度都非常誠懇熱情。
  趙武也伸出手來,但卻先將手中之物換到左手,纔與他相握。
  在這一瞬間,公孫元波已看見那是一張紙條。
  趙武已感慨地道:“唉!你說的不錯,咱們當真是後會無期了。我的老友又少了一個。”
  公孫元波覺得自己老是想看那張紙條之舉,實在太過卑鄙,於是决心暫時忘了此事,懇切地握住友人的手。
  誠摯的友情,暫時溫暖了他的心,使他在這驚濤駭浪和波詭雲活的生涯中,感到無限平安與寬慰。
  可是那張紙條,公孫元波到底還是忘不了。
  他本來想坦白地把看一看那紙條的渴想心情告訴趙武,請求他給自己瞧瞧,然而他在宦海官場中打滾了這些日子之後,深知人性的奇妙。例如拿目前這件事來說,趙武的冒險庇護,已經足以說明他為人的尚情重義,可是公孫元波若是鄭重和坦白地求他交出紙條,趙武的反應不是不肯,而是會很鄭重地探詢原委,方始决定要不要交出。這是因為公孫元波的這種態度會引起趙武的疑慮,所以加以重視之故。
  .1回.公孫元波决定玩一點手段,他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問道:“你手中的紙條是幹什麽用的?”
  趙武道:“是撿到的……”
  公孫元波淡淡地“哦”一聲,道;“你還有閑情逸緻檢廢紙玩麽?”
  趙武道:“這是在死者手裏撿到的呀?”
  公孫元波道:“給我瞧瞧。”
  他說這句話時,仍然是不大感興趣的聲調和態度,可是他內心卻非常緊張。他故意淡漠含糊地索取這張紙條,完全是避免引起對方重視的一種手法。
  趙武道:“沒有什麽看頭……”
  公孫元波聽了這一句話,那顆心頓時嚮下一沉。
  幸而趙武已經伸手攤掌,現出那張已皺成一團的紙條,接着說道:“你要瞧就拿去吧/公孫元波心頭一陣狂喜,面上可不敢有絲毫泄露,同時伸手去取的動作也不敢太快。
  那張紙團終於至IJ了他手中,他暗暗舒了一口氣,同時以感激的心情念了一聲佛號。
  他展開紙條一瞧,但見上面寫着八個字,寫得甚是端正工整,那是:“滅燭留奚,樂在其中。”
  公孫元波皺眉道:“他這話無聊得很……”
  趙武問道:“那是什麽意思?”
  公孫元彼道:“上一句是說姐兒讓他留宿之意,下一句‘樂在其中’可不必解釋啦!”
  趙武叵而仰天一笑道;“若是如此,哪一個男人不曾得過快活的,他說的倒是不錯。”
  公孫元波隨手丟掉那張紙條,以表示他完全不把這張紙條當作一回事,但他腦筋卻轉得飛快。
  他迅速村道:“這張紙條,大概是老鬍準備在沒有機會與我當面說話時,便交給我。何以見得呢?因為一則這張紙條的字跡十分端正工整,可見得是慎重考慮過之後纔小心寫下的,如果不是有作用在內,何須寫得如此鄭重?二則他臨死時還捏在手中,可見得本有傳遞之意……”
  既然要他留宿妓院,他今晚就不能離開此城了。因此他頂得設法說服趙武,使他也認為有改變計劃之必要才能。
  他故意沉吟一下,纔道:“趙兄,你看我現下離去,會不會碰見那些人?”
  趙武點頭道:“這倒是很可慮之事。”
  公孫元波道:“不如這樣:我索性躲在此地,過個一兩天才乘夜逃去。你看可使得麽?”
  趙武道:“此地人多眼雜,而且人人都來的,衹怕不甚穩妥。”
  公孫元波道:“對方也必定會這麽想,認為我若是沒死,必定想法子逃得遠遠,豈敢躲在人人來的窯子中?所以我若是躲在一個靠得住的姐兒的房間裏,他們一輩子也找不到。”
  趙武道:“你瞧哪一個姐幾靠得住呢?”
  公孫元波道:“你去辦你的事,我有辦法。”
  他把趙武支走之後,自己從後窗翻了出去,他離去以前可沒有忘記拾起那張紙條。
  房間後面這一邊,也有不少人走動。公孫元波仗着熟悉地形,行止都得到最佳掩護,兼以動作迅速,是以不久就溜到一座院落中。
  他繞到一扇窗子後面,定一定神,側耳傾聽了一陣,四下沒有可疑的徵兆,這纔鬆了一D氣,設法窺視屋內。
  這一扇窗戶,不管有沒有關上,都難不住公孫元波,而他所以如此小心,卻是因為他剛纔提氣走動之時,小腹似乎隱隱作疼。
  此是內傷的徵象,雖然不嚴重,但若是碰上強敵,就大受影響了。
  是以他現下决計不可發生任何意外,尤其是他好不容易又獲得了老鬍的情報綫索,勝券在握,更不可失敗。
  屋內燈火明亮,他的目光從窗縫透入去,衹見銀燈之下,一個妙齡少女正在更衣。
  她這刻不但把外衣脫了,連內衣也解了一半,露出骨肉停勻的身段。在燈光下,肌膚如雪,甚是使人遇想。
  公孫元波心中叫聲“不妙”,眉尖為之大皺,但他的目光卻不捨得移開。
  那個女子不知為何掉轉身子,竟變成嚮着窗子。因此,公孫元彼此時把這個紀年玉貌的美女一覽無遺。
  冷風踢颶,吹得公孫元被的脖子一片冰冷。但窗內由於生着爐火,是以那個美女雖然裸露着整個身體,也沒有寒意。她以優美的動作,把目一套寬鬆的便服穿上。
  公孫元液透一口氣,心中暗道:“老天爺千萬保佑,別叫人發現我扒在窗戶上偷看纔好。”
  他恨不得趕快進去,為的就是伯被人看見蹤跡。偏偏這個身材健美、眉目嫵媚的女子正在更衣,如果他一闖入去,她準會驚得尖聲大叫,以致驚動了別人。這便是他不敢貿然入屬之故了。現在她雖是穿上衣服,但外間不知有人沒有,所以公孫元波仍然不能冒失,還須咬牙熬下去。
  那個女子終於走出內間,接着傳來林壺輕碰和傾茶的聲音。
  公孫元波不再客氣,輕輕揭開窗戶,溜入房中。
  窗戶開會之際,雖然有寒風灌入,幸而為時甚短,所以大概外房之久不會發覺。
  他迅即藏身床尾的帝慢裏面,但見帝後有一個光緻精美的木馬桶,還有一個男人用的便壺。雖然這些物事尚未使用,所以不會發出異味,但心理上總是大受影響,他不由得聳肩苦笑一下。
  過了一陣,低微的步聲傳了入來,接着聽到一聲呵欠。
  公孫元波從簾縫望出去,但見入房之人衹有那美女一個,此時大為放心。
  他知道這個美女上床以前一定會進來一下,假如她一撥開帝幄,赫然發現一個男人之時,定會驗得魂飛魄散。因此他連忙低聲道:“小桃,別害怕,我是公孫元波……”
  那個名叫小桃的美女,仍然免不了嚇一跳,接着看見公孫元波走出來,這纔透口大氣,浮起了笑容。
  公孫元波嚮裏面指一下,低低問道:“有人麽?”
  小桃搖搖頭,長長的秀發嚮兩邊飛揚,風姿甚美。
  她道:“你怎麽偷偷躲在這兒?小菊可知道?”
  公孫元波道:“她不知道。”
  小批咬住嘴唇,面靨上的表情似瞑似笑,道:“不行,她知道了,我定要被別人駡死……”
  公孫元波搖搖頭,表示不是偷歡之意。但小桃接着道:“況且鬍二爺剛剛遭遇慘禍。你們是朋友,我更不可以跟你……”
  公孫元波焉能不知道這個道理?在當時的窯子裏,講究很多規矩。這些姐兒雖是賣笑的神女,談不到貞操和感情,但現邊是她們不許與老相好的朋友押呢,正和“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相同。
  他苦笑一下,在整得厚厚的椅子上坐下,道:‘叫。桃,我此來並不是要偷香竊玉。雖然我很喜歡你,但你說得不錯,現在絶對不行……”
  小桃訝道:“那麽你來幹什麽/她的自尊心沒有受到損害,因為公孫元波的話說得很有技巧。
  公孫元波嘆一口氣,道;“你先給我喝幾口熱茶,好不好?”
  小桃本來拿着一壺熱茶,雖然她已喝過,但這等小事倒不必計較。她輕輕“啊”了一聲,走到他跟前,微微俯身,一手按住他的大腿,一手把茶壺送到他唇邊。
  她們受過訓練,對於服侍男人,已經是出衆了。因此公孫元波盡可以放心,不伯地會把整壺熱茶都準入他嘴巴裏,而且他這樣喝法既舒服又香豔,實在是一種享受。
  公孫元波鼻中嗅到她的香息,口中喝着又香又熱的茶,舒服之餘,便不禁記起早先所看見的豐滿玉體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端詳這個青春煥發的俏麗女子,目光迎大到她高聳的乳脯,恰好從她寬鬆的衣領,窺見挺起的白皙肌膚以及一道深深的乳溝。他趕快移開目光,免得自己想入非非。
  小桃當然看出來了,衹微微笑一下,道:“別怕,我不會吃了你的。”
  公孫元波道:“鬍說,男人也怕女人麽?”
  小桃道:“你如果是個無賴,當然不怕。”
  公孫元波道;“這樣說來,我竟應該遺憾自己不是無賴了,是麽?”
  小桃道:“是的。”她很自然地一擺柳腰,便坐在他的膝上了。
  他們的表現已經十分親呢,這個健美的女郎已經自動投懷送抱,衹等公孫元波决定是“大嚼”抑是“放棄”。
  小桃的行為當然不是沒有把握。要知公孫元波風度翩翩,相貌英俊,為人一嚮溫文有禮,加上他們時時見面,笑濾不禁,是以小桃報早就喜歡這個年輕人。若不是礙於當中有一個小菊公孫元波的相好的話,她早就嚮地勾引了。
  現在她口中雖然說“不可以”,但她的行動,卻顯然地表示“可以”
  公孫元波心知如若處理得不好,她一氣之下,可能使他此行目的完全失敗。
  他腦筋一轉,登時有了計較,當下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裝出滿面憂愁煩惱之色。
  小桃驚訝地道:“你怎麽啦?”
  公孫元波道:“我在本地站不住腳啦!”
  小批道:“為什麽廣公孫元波道:“因為有人要殺死我!”
  這話若在平時,她抵死也不信。但剛剛老鬍中箭慘死,她親眼所見,印象猶深,影響之下,馬上深信不疑。
  她道:“這怎麽辦?你快逃走吧!”
  公孫元波道:“要逃走也得想個穩妥辦法,現在人傢一定在外面守着。”
  小桃道:“這話正是,你有什麽打算呢?”
  公孫元波道:“我想躲到明天半夜纔溜出去n當然我不能躲在小菊那兒,免得被人猜到,把我搜出……”
  小桃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大有虎落平陽的凄涼況味,當下不禁激起無限的同情,衝口說道:“那麽你就躲在我這兒吧,好不好?”
  公孫元波感激地道:“我此來正是希望你肯收留我……”
  小桃苦心中充滿了高貴的行善情操,態度更為溫柔地道:“你在這兒一定沒事,誰也想不到的,不要說什麽收留不收留這種話。”
  公孫元波點點頭。他雖然裝出可憐的樣子,但舉止間仍然十分康灑。
  小桃更覺得義不容辭要幫助這個本路的英雄,而且還不能勾引他,否則就變成意義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了。
  她起身走到床邊,展開裝被,一面道;“你睡在這兒,我到外間和碧兒睡…------‘”
  公孫元波擺手道:“萬萬不可1我在這兒躲着之事,連那丫置也不可得知,怕衹怕她不知高低輕重,泄露了口風。”
  小桃苦心一陣蕩漾,道:“那怎麽辦呢?”
  公孫元波道:“我隨便打個腦兒就行啦I但一定要吹熄燈火纔行。”
  小桃道:“你不好好睡一覺,如何有精神氣力逃走?幹脆到床上睡,反正我又不怕你……”
  公孫元波不禁笑道:“好傢夥,總有一天,我定要叫你害怕.‘tit.ff小批毫不示弱,道;“你得有本事纔行,光是吹牛唬得了誰呀!”
  公孫元被一直惦念着老鬍的“情報”,他雖然判斷東西一定是藏在“滅燭留完”的地方,所以下一句纔暗示說“樂在其中”,但那是什麽物事,如何才能取得?而且假如他沒有猜錯的話,要怎樣才能使她放心地交出來?因為老鬍事前一定精心佈置過,巧妙地使這個豔妓為他保守秘密,而又不讓她知道內情。以是之故,公孫元波曉得如果弄得不好,反而會壞了大事,適足以使這個豔妓不肯交出東西。
  他起身走到床邊,忽然靈機一動,裝出脫衣之狀,但旋即又中止了,卻深手入袋,取出那張紙條。
  房中燈光甚是明亮,因此小批看得明白。
  公孫元波發覺她露出註意瞧看的樣子,心想這張紙條可能是一張提貨單,便緩緩展開。
  他一面打開紙條,一面註意她的神情。衹見她神色變得輕鬆安恬,微微堆上笑容,於是迅即將紙條交給她。
  小桃輕輕道:“燒掉它吧。”
  公孫元波不作聲,卻依她之言,在燈上點燃。
  小批接着說道:“把燈吹滅,然後上床來。”
  公孫元波依言吹熄燈火,摸上床去,滑入被窩中,觸手竟是她那溫暖潤滑的肌膚,頓時心施搖蕩。
  小桃伸手攬着他。公孫元波微微一震,感到她似是又展開攻勢,而最苦的是自己好像沒有什麽防禦力量。
  他暗自付道:“她終究是一個人盡可夫的妓女,雖然身價甚高,不似一般娼館,可以隨時召薦枕席,但到底仍然是出賣色相的女子,與真正的‘朋友妻’不同,我們是貪歡尋樂,也不算是敗法之事。”
  他的心中一方是生理人欲的交戰,另一方面智慧又告訴他,小桃的異常動作,可能是看見紙條上的兩句話,誤以為他要求她“滅燭留類”。當下不禁浮起了上當之感。
  小桃把他攪得緊緊,面孔埋在肩胸上,他可以感覺得到她那高聳的、富於彈性的胸部壓在他臂膀上。
  四下靜寂無聲,房中一片黑暗。當此之時,床上的兩人雖然沒有動彈,可是公孫元波的欲火卻漸有燎原之勢。
  他忽然間發覺她的嬌軀開始微微地抽搐,顯然她正在作無聲的哭泣。
  公孫元波的滿腔欲火,此時消退了大半,雖然他覺得十分奇怪,但他既不動彈,也不開口問她。
  過了好些工夫,公孫元波感到他頸子等處被涼賄賂的淚水泊濕,這纔柔聲說道:“你為什麽要哭呢?”
  小桃哭泣了這一陣,情緒已經平復了下來,抹抹眼淚答道;“我怎能相信這件事是真的呢!可是他這樣的一個好人,卻被人用箭射死…---‘,”
  公孫元波揣摩她話中之意,迅即曉得她的哭泣乃是悲喜交集,並不完全是悲傷。而這件事,自然是被箭射死的老鬍安排下的。
  他暗暗不滿地在肚子裏嘟吹道:“不知老鬍作了怎麽樣的安排,雖然不是圈套,但已是能教我傷腦筋請個老半天了,這人真是有點莫名其妙。”
  但他旋即感到不可怨忽一個已經亡故的朋友,是以心中又泛起歉然之情。
  衹聽小桃問道:“鬍大爺托你之事,可是當真的?”
  公孫元波一點也不知道是什麽事,但事至如今,就算是必須娶她為妻,他也衹好認命了。他硬着頭皮道:“自然是當真的。”
  小批拾起頭來,迅速地在他臉上吻了一下。她這個動作沒有絲毫色情的成分,衹表示出她內心的興奮。
  公孫元波一點也不曾誤會,當下笑道:“你有什麽打算呢?”
  他的問話,意義十分含糊,可以作各種解釋,衹要對方回答,他便可以從答話中尋出頭緒綫索。
  小桃道:“唉!我現在真不知道是高興好呢,還是應該為老大爺傷心?”
  公孫元波道:“你先高興一下吧!”
  小桃道:“鬍大爺可會怪我?”
  公孫元波道:“不會,因為這是我叫你這樣做的。”
  小桃把豐滿的上身壓伏在公孫元波健壯堅實的胸膛上,她道:“鬍大爺一定不會怪我,你想想看,我已渴望了這麽久的事,今日當真實現了……”
  公孫元波心中一震,忖道:“難道老鬍這傢夥,竟弄個圈套給我鑽麽?”
  他吃驚的是小桃話中之意,極似是獲得了她這個男人,以托終身,是以為之狂喜不禁。
  若是如此,則不是圈套又是什麽?這個嫵媚健美的女郎,那富有彈性的肌肉、撲鼻的香氣等等,都使公孫元被感到一種壓力。
  他心思轉來轉去,突然靈機一動,道:“老鬍可曾交給你一件什麽物事沒有?”
  小機道:“有,有,是給你的一封信。”
  公孫元波訝道:“他寫的是給我的麽?”
  小桃道:“當然不是,這封信沒有寫明給哪一個,但他曾經將那張紙條給我看過,作為記認。所以我看見了這張紙條,纔知道是你。”
  她起身下床拿信,公孫元波纔鬆了一口氣。
  在黑暗中,她翻動櫃子,最後點上燈,還把燈拿到床邊來。
  燈光灑在她那白皙的手臂上,還可以從寬鬆的領口,瞥見一部分隆起的胸前雙丸。
  公孫元波的目光卻落在她手中的一個信封上。他迅速坐起身,接到手中,但見此信沒有封口,因此,此信的內容必定被她看過。
  他抽出信筆一照,擡頭稱呼,寫着“次山老弟如晤”,信中大意說小桃知書識字,氣質淡泊,不類風塵中人,並且與他十分融洽相知,故此决意為她贖身,讓她有機會擇人而事。
  請“次山老弟”將前托人款項轉交與她便可,如有不敷,還請代為墊滿此事。
  信求是老鬍的簽署,一點不假。
  老鬍這封信內,沒有一句提到有關情報之事,可是公孫元波看了,已降然於胸,曉得情報的藏放地點了。
  他將信還給小桃,道:“老鬍的囑托,我一定辦到。你最好把此信燒毀,因為他身遭慘死,如若你被人查出你有這麽一封信,定必受纍。”
  小批道:“哼!我纔不怕呢!如果我知道是什麽人害死他的,我一定替他報仇。”
  公孫元波道:“你是一個弱質女流,不必想這種事。我不會放過這兩個兇手的。”
  小桃抓住他的肩頭,急急問道:“你知道兇手是誰麽?快告訴我。”
  公孫元被道:“別亂來!那些人個個兇惡無比,殺人如麻,你碰一碰他,就不得了。”
  小桃沉聲道:“我碰他纔沒事呢!你幾時聽過女人會把男人碰得生氣的?”
  公孫元波道:一我說的當然不是這種碰法呀/小桃道:“對呀!難道我報仇之法,竟是拿刀子去殺他麽?”
  公孫元波見她說得認真,當下變得十分鄭重,道:“你用什麽方法?”
  小桃道:“我不知道、但我將用殺人不見血的辦法送他去見閻王爺。”
  公孫元波道:“你等我當真替你贖身之時,再替老鬍報仇不遲。假如我不拿錢給你,你何苦為老鬍冒險?”
  小批道:“不對,衹要鬍大爺真有此心,就夠了。現在你已證明確有此事,可見得鬍大爺不是哄我。你縱然昧着良心,吞沒了錢財,但鬍大爺的恩情,我還是要領的。”
  她對人情事理分析得十分透徹,即使是公孫元波這等人物,也不禁大為折服。
  他暗自忖道:“老鬍的不幸遇害,不論在私情在公事,都是一大打擊。但如果得到此女相助,定然大有稗益。”
  因此,他必須要更徹底地瞭解這個女孩的思想為人才行。
  他道:“恕我冒昧說你一句,其實以你的姿色,加上你在青樓中頗有纔名,要為你贖身脫籍的人一定不在少數。老鬍也不過是其中的一個而已,你何以好像特別感激,甚至願意為他冒險報仇?”
  小桃把燈放在桌上,然後裊娜地回到床邊,坐在床沿上,這纔嚴肅地道:“你問得好。
  我對鬍大爺乃是感恩知己之意。不錯,以前,有過好些人要為我贖身,迎娶回傢……”她補充解釋了一句,道:“當然衹是小妾,不是發妻。這些人的情意,我並非不感激,但鬍大爺又不同了,”
  公孫元波大感興趣,道:“你似是頗不簡單,怪不得老鬍很看重你,衹不知他與旁人有何不同?”
  小批道;“我和他之間,並非男女相呷之情,衹不過十分談得來,情感融洽,有如兄妹一般……”
  公孫元波“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小批又道:“他在任何時間,都沒有把我當作墮落煙花的低賤女子看待。”
  公孫元波道;“這一點很重要麽?”
  小桃道:“當然啦!從前有一位秀纔老師,給我講解過豫讓的故事。你可知道這個故事麽?”
  公孫元波道:“你說來聽聽。”
  小桃道:“那是戰國的時候。像讓是晉國人,起初在範中行氏那兒做事,不為所用,無所知名。幹是,他轉到智怕那兒做事,智怕很寵信他。後來,智伯為趙襄子所滅,豫讓非常悲憤,漆身為職,吞炭為啞,使形貌完全改變,不再被人認得出來,然後圖謀刺殺趙襄子,為智伯報仇。你猜他成功了沒有?”
  公孫元波聳聳肩,道:“如果不成功,有什麽意思呢?”
  小批道:“正因為不成功,纔有意思呀!”
  公孫元波道:“這話怎說?”
  小桃道:“因為他行刺不成功,反而被趙禁子抽獲。趙襄子就責備他說:‘你不是曾經在範中行氏手下做過事嗎?後來背叛範中行氏,到智怕那邊。你既然不是什麽忠臣烈士,為何卻為了智伯,來行刺我?’豫讓說:‘範中行氏以常人(即普通人)看待我,我放以常人報之。智伯以國土遇我,我故以國土報之。’”
  她停歇了一下,又遭:“豫讓雖然優劍而死,但史册上永遠垂名,就因為他的見解高超,行為壯烈。我倒不想在史册國名,可是鬍大爺既以知己遇我,我便以知己報之,你說對也不對?”
  公孫元波道:“老實說,我實在感動得很……”
  他已下了决心,縱然因為判斷錯誤,為泄露秘密而遭到慘敗,他也必冒險把這個有見地有血性的美女,招攬為巴方的一分子。
  他道:“小桃,你既是願意為老鬍報仇,我不妨把兇手告訴你。”
  小批嬌豔的面靨上,現出沉毅的神情,點頭道:“好!你告訴我。”
  公孫元波道:“加害老鬍之人,顯然事實上有一個箭手,發出那支長箭,但如果你深究一下,這個箭手卻不是真正的兇手,因為他衹是奉命行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小桃道:“我有點明白了。”
  公孫元被道:“老鬍是為了一個理想,以致犧牲了生命。反對他這個‘理想’、企圖撲滅這個理想的人,纔是真正的兇手。”
  小桃點頭道:“這一點我也聽得懂。”
  公孫元波道:“你必須知道,與老鬍攜手並肩為這個理想奮鬥而遭到殺身之禍的志士,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了。若是元四不除,繼老鬍之後,還有許多人要被殺害,而且大明江山一半將落入異族之手,一半將分裂為許多王國,爭伐徵戰,更不知有多少生靈要被某毒呢I老鬍和我的理想,就是要阻止這種可怕的淪亡於異族的大劫發生。?小桃驚道:“這麽大的事情,我哪裏能插手呢?”
  公孫元波道:“你插不插手還是其次,我衹要你知道老鬍是怎樣一個人,而殺害他的人,並不是那個奉命行事的箭手,而是另外一些亂臣賊子。”
  他這幾句話凜然道來,使小機感覺得到他一股忠烈英勇氣概,不禁肅然起敬。
  地道:“你也是願意為這個理想獻身的人麽?”
  公孫元波道;“是的,而且我們都相約發誓,若是我們獲得成功,我們絶不趁機挾功求爵。我們為了國傢,為了天下蒼生,可以拋頭顱,灑熱血,卻不要一點報酬。”
  小桃道:“唉!唉!為何你早不告訴我呢?不然的話,我也可以跟隨你們做點事了。”
  公孫元波道:“現下大明朝發室可危,西北有助朝各部劫掠窺伺,寇占河套;荊、襄流民百萬,自從劉千斤聚衆作亂七八年之久,雖被討滅,但已種下禍根;荊、唐、鄧之間遍地盜賊,隨時隨地會割據叛亂;廣西桂、柳之間,大藤峽瑤人蠢合歐動;沿海則是倭寇伺機作亂。此外,各地落王心懷貳志的更是不在少數。總而言之,假如當今大明憲宗皇帝昏庸荒唐如故,而皇太子被害死的話,不出三年之內,大明江山就將大半落在異族之手了。”小桃聽得目瞪口呆道:“真有這麽可怕的麽?”
  公孫元波道;“是的,而且東宮太子的性命危如纍卵,時時有被人陰謀殺害之險。”
  小桃難以置信地道:“那怎麽會呢?太子深居東宮之中,誰能加害於他?”
  公孫元波道:“萬歲爺自從十六歲即位,至今已有二十年,最寵信的是萬貴妃,這事你一定聽人說過……”
  小批道:“我聽說過,當今宰相萬安,便是萬貴妃的侄子,對不對?”
  公孫元波嘆口氣,道:“這是卑鄙的好臣,哪裏是萬貴婦的侄子!我告訴你吧!萬貴妃常常自恨門閥卑微,萬安知道了,便自稱是萬貴妃的侄子,博得貴妃的歡心。唉!這個老好臣,衹曉得結納內廷宦官,鞏固自己的權位,哪管天下疾苦和朝廷安危!”
  小桃道:“是不是萬安想加害太子葉公孫元波道;“他倒不是主謀,那萬貴妃纔最可惡。這個老扶婦不知有何狐媚之術,把皇帝迷得死死的。當初憲宗皇帝登基之時纔十六歲,萬貴妃已經三十六歲了,可是這個昏君一直迷戀她,直到現在,還是一樣……”
  小桃笑一笑,道:“她一定長得很漂亮,而且有過人的本事吧?”
  公孫元波道:“她果然長得很漂亮,直到現在,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但瞧起來還像是二十歲左右的少婦。”
  他也輕鬆地笑一下,接着道:“至於她有沒有特別的本事,那就衹有萬歲爺曉得啦!”
  小桃道:“聽你的D氣,似乎是萬貴妃想加害太子,是也不是?”
  公孫元波道:“不錯,她天性妒忌無比,曾經生過一個孩子,未滿一歲就死了,以後就不再懷孕。可是她一得知任何妃子、貴人或是宮女有了身孕之後,一定設法通人傢飲藥墮胎,所以十幾年來,皇帝還沒有後嗣。”
  小桃訝道:“那麽這位太子千歲殿下呢?他可是已經有十六七歲了麽?”
  公孫元波道:“這是宮廷中的一件大秘密。千歲殿下直到七歲,纔見到他的親生之父。”
  小校道:“真有這等事麽?”
  公孫元波道:“當然是真的。當年萬歲爺梳頭之時,對鏡嘆氣說,已經快要衰老了,還沒有兒子。這時替他梳頭髮的太監張敏,立刻跪優地上啓奏說:萬歲已經有兒子了。皇上大為驚愕,加以追問。張敏便說,官人紀氏已生了一子,潛養在西宮內,不敢給萬貴妃知道,現在已經七歲了。是上大為歡欣,馬上到西它去看皇子,於是命名枯崩,封紀氏為淑妃。”
  小批聽得十分入神,這時纔鬆一口氣,道:“紀淑妃和太子見過是上之後,現在一定很快樂啦!”
  公孫元波道;“快樂什麽2自從皇上見到千歲殿下之後,不久.紀淑好就無故暴斃宮中,太監張敏也駭得吞金自殺了。”
  小桃驚道:“那麽幹歲呢?”
  公孫元波道:“幸而皇太後聽到這回事,馬上把千歲接到仁壽宮,親自撫養,纔活得到現在。”
  他停歇一下,又道:“因朝中大臣、宮中太監都是萬貴妃的人,朝廷上沒有人敢說話,而東廠和錦衣衛都在萬貴妃控製之下,千歲的性命,簡直危險得朝不保夕。我們這一群,都是為了保護千歲而與東廠苦鬥。假如千歲能夠安然活着,直到登基之時,大明江山就可以保存了。”
  小桃道:“啊!原來是這樣。”
  公孫元波道:“假如你見過千歲殿下,你就明白我們何以都肯拋頭顱,灑熱血,為他效忠了。他當真是個英明而又仁厚之人,若能登基,必定是大明歷朝最仁厚而又有作為的皇帝。”
  小批懇切問道:“你肯讓我參加你們這一切麽?”
  公孫元波銳利的目光,在她秀麗的面上以及充滿了迷人麯綫的胭體上,由上而下仔細地瞧過,便露出遲疑的神色,歇了一下,纔道:“我們當然歡迎你參加、”
  小桃見他曾經遲疑考慮,當下問道:“你可是有為難之處?”
  公孫元波搖頭道:“沒有呀2”
  小桃道:“那麽你何以有點難以作答的樣子?”
  公孫元波道;“我是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與你參加我們陣之舉無關。”
  他分明是支吾搪塞,小桃心中明明曉得,卻不便追問下去。
  她放下帳子,上床鑽入被裝中。此刻她的身份已變成公孫元波的同路夥伴,是以好像已不須任何顧忌,豐滿的身體緊緊暖着公孫元波。
  公孫元波沒有任何反應,自個地苦笑一下。
  小桃道:“可是有兩件事,你一定要依我。”
  公孫元波道:“若不依你,你就不加入我這一邊了,是也不是?”
  小機坦白地道;“是的。假如你們連這兩件事也不肯依我,我犯得着跟你們跑麽?”
  公孫元波大感興趣,頓時極希望知道她的條件到底是什麽,於是說道:“你且說來聽聽。”
  小桃道:“第一件,你必須給我親手殺死那個兇手的機會。”
  公孫元波道;“使得。第二件呢?”
  小桃道:“第二件是讓我親見皇太子一次。”
  公孫元波鬆一口氣,道:“這也使得,但可不能限定時間。”
  小桃道:“當然啦!我衹是指有機會的時候。”
  公孫元波道:“好,你的心願一定都可以達到。”
  小桃大為欣喜,伸手輓着他道:“你可不能騙我。”
  公孫元波感到她身體上傳來陣陣熱力,使他呼吸緊迫,體內升起一股欲念。
  可是他外表上好像全然無動於衷,像一塊木頭似的躺着,動也不動。
  他突然發覺小桃的一隻手已經伸到衣服下面,撫摸他的胸膛。接着,她竟然替他解開衣服扣子。
  公孫元波大吃一驚,道;“你幹什麽?”
  小批吃吃笑道:“你可是伯羞麽?”
  公孫元波道:“當然不是。”小桃的手沒有停止,所以公孫元波很快就敞胸露肚,而她自己在被窩中一陣扭動,馬上就變成一個光滑赤裸的靦體,碰觸到公孫元波的身子。
  他感覺得到她那嫩滑的肌膚與自己身子磨擦碰觸,形成一股強烈的誘惑。
  但他仍然像木頭一般,動都不動。
  小桃忽然聽到這個年輕男人發出嘆息,聲音中似是包含着很大的煩惱。
  她悄聲問道:“你怎麽啦?可是身子不舒服/公孫元波道;“不是。”
  小桃道:“那你為什麽嘆氣?”
  公孫元波道:“你一定要知道麽?”
  小批道:“是的,快告訴我。”
  公孫元波道:‘啊u纔你曾問我,為何對你參加我方之舉態度遲疑,好像有點顧慮,現下一並把答案告訴你。”
  小桃憶道:“快說,我在聽呢/’公孫元波道:“這是因為我們有一條規矩,凡是參加我們陣營,變成了一傢人,就嚴禁有非禮越軌之行,也就是說,我們已不能發生男女關係了。”
  小桃聽了這話,大感詫愕地“哦”了一聲,過了半晌纔道:“但這件事你請我願,有什麽關係呢?況且也不會有人曉得。”
  公孫元坡道:“如果我們對自己的規矩也是陽奉陰違的話,我們還談什麽理想?還談什麽犧牲個人?”
  小桃道:“你的想法很令我欽佩,但是我和別的女子不同。我衹是個勾欄中的娼妓,人盡可夫,多你一個;也沒有什麽打緊。”
  公孫元波沉重地道:“不,你雖然生不逢辰,淪落於風塵中,可是你既然參加我們這一邊,則在我們眼中,你已經不是娼妓,而是我們的傢人骨肉。在我眼中,你比別的女子高貴得多了。”
  小桃沒有作聲,可是她的表情顯示出她已大受感動。那對動人的眸子中,已浮現迷蒙的淚光。
  她這數年來,沒有一分一秒忘記自己是“娼妓”這件事。在她感覺中,也從來沒有人不拿她作妓女看待,可是這個英俊的年輕男子,顯然是真心實意地把她當做一個“人”看待,甚至還當作他的傢人骨肉。
  她起初衹不過是受到感動而且,但很快就體會到這是一件真真實實的事,絶對不是幻想,因此她一則為以前的苦日子而悲從中來,滿腔苦酸都涌上了心頭;另一方面,她卻為了自己命運的劇烈扭轉更改而極為快樂,快樂得可以痛哭一場。
  兩行清淚,無聲地流過她的面頰。這些淚水中,有着無限的悲情,也含着訴說不盡的歡欣快樂。
  這時,兩人的欲情都完全消退,心中一片聖潔坦然,默默地擁抱在一起。
  公孫元波改變話題,道:“小批,你想親手為老鬍報憂之事。含有很大的危險性,你知不知道?”
  小批道:“我知道,但我不怕。”
  公孫元波道:“這兇手是東廠高手無疑,因此,你衹能先以色相迷池,然後加以毒殺。
  我唯一可以幫助你的,是事後替你移屍滅跡。如果中途發生變故,例如被他發覺你下毒,他當然不放過你,這時我卻沒有法子趕到相救。”
  小桃道:“你躲在一旁不行麽?”
  公孫元波道:“不行。東廠的高手自知多行不義,所以時刻提防,警覺無比。他如果留宿此地,定必先行查看過全房內外,始肯放心住下;同時在附近可能還有他的黨羽手下搜索巡邏,因此,我連附近也不能藏身,以免被他們發現,因而妨礙了你的計劃。我定須躲在別處,等到四五更時纔潛來此處。你可利用燈光作信號,告訴我下手的情形。如果順颳,我就依照計劃,進來替你作善後安排。如果不順利,我便回去,等下一次有機會纔動手。”
第二章 身落敵手
  小批道:“那麽我得先弄些毒藥來。”公孫元波道:“這些東西.你不必煩心。要知你下手的對象,乃是內外兼修的武林高手.一般的毒藥可對付不了他……”他停歇一上.又道:“你先想想看,你獨個兒能不能應付這等場面?如若下能,那就放棄這個行動,好在你在別的方面,還是可以出力立功的。”小桃想了想,道:“幹別的也得冒險呀!我决定還是要親手為鬍大爺報仇。”
  公孫元波道:“好,明天你替我傳出消息,午後就可以得到回音,曉得這個人是誰,並且會有人暗中監視他的行動。你再找機會接近他,誘他入教。”這一夜,公孫元波睡得很熟。小桃卻心事如潮,起伏不定,直到天已快亮,纔感到睏倦,不知不覺中睡着了。
  翌日小桃一覺醒來,已經是紅日滿窗,可是在這重重的院字樓閣中,到處還是靜悄悄的,不聞人聲。這可不是居住的人太少,房子太小,而是在這等秦樓楚館的地方,過的都是銀燭珠簾的夜生活,習慣於晏起。小桃在被窩中伸展一下身體,發覺自己還是赤裸的,這使她陡然記起了宵來情事,急急伸手一摸,暖暖的被窩裏,已失去那個壯健而俊逸的青年的蹤影了。她大吃一驚,連忙坐起身四瞧。
  房內閱然無人,衹有她獨個兒在床上,本來丟置在椅子和地上的衣物,也都不見了。
  任她如何小心地查看,仍然沒有任何曾有男人留宿過的痕跡。
  小桃頓時悵然若失,知道這個胸中懷着匡扶皇室以拯救國傢的大志的青年,一定是在她酣睡之時悄然離去。
  她起初很擔心公孫元波還會不會回來,但旋即曉得此慮實是多餘,因為她已經成為他們的一分子,還識得好幾種在聯絡時表明身份的暗號。因此,她的憂慮轉個方向,落在公孫元波本身安危的問題上面。
  照他自己的說法,廠、衛(東廠及錦衣衛)方面,一定派”得有人在附近監視,故此公孫元波這一去,說不定被敵方之人發現,加以逮捕。
  一直到下午,還沒有任何特別的情況發生。
  華燈方上之時,這傢迎春館已來了不少客人。
  小桃在這迎春館中頗有豔色,是以差不多每日都相當的忙,而往日她周旋於這些尋芳客人之中,都很輕鬆自然,腦子裏根本沒有想到什麽。
  今日的心情卻完全兩樣了,她以另一種眼光觀察形形色色的客人,不但發現其中有一些似是很不簡單,同時還不時會懷疑自己受到監視。
  任何客人瞧看她之時,她都不由得警惕地註意對方,試圖發掘出這個客人的眼光中有沒有陰謀惡計。
  東跨院的一座花廳裏有一席客人,共有五個,雖然大都是熟客,可是她在陪酒談笑之時,仍然很小心地查看其中兩個客人。
  這兩個客人都年逾四旬,一個姓馮名興,是總督河道府衙中的知事;另一個叫黃新,是東明縣的經歷。
  他們的官職雖然卑微,屬於未入流的空員,但時時到府城飲酒作樂,似乎很有辦法。
  以前小桃哪裏會管他們的私事,但現在情況兩樣。
  她忽然想到,這馮、黃兩人衹不過是小吏,薪俸有限,在這等風月場中耗費甚大,以他們的收入,如何能夠應付?要知小桃年紀雖輕,但閱歷之豐富,一般的中年人可萬萬比不上。
  因此她不是不知這等猾吏豪餚可以藉端斂財索賄,以供揮霍,但她又知道,以馮、黃二人的地位,縱是不顧一切地濫索暴斂,仍然有限得很,如何能變成這等銷金窟中的常客呢?
  這麽一想,她禁不住便想到這兩人可能與廠、衛方面有關,是以吏職雖然卑微,但卻有惡勢力,得以聚斂多企。她隱隱感到馮興和黃新兩人今天特別註意她,心想:“莫非對方已對這裏的姑娘有了懷疑,所以派他們來暗查?”她把全副心思都用在馮、黃兩人身上,對於身邊那個選中她、招她陪酒的客人,反而不加註意。一味敷衍而已。
  這些客人猜拳行今,喝了不少酒之後,場面可就顯得熱鬧和狂亂起來。
  小桃突然被身邊的客人抱將起來,放在膝上。她驚叫一聲,合座之人都轟然大笑,笑聲中含有邪褻意味。
  這個客人一面在她頰上嗅吻,一面輕狂地道:“好香啊!你可是從京師來的?”
  小桃身子一震,芳心險險從喉嚨中跳出來。
  原來在公孫元波告訴她的暗號中,第一句正是詢問是不是從京師來的。
  她吃驚的是此人如果是自己人的話,萬一沒有註意到馮、黃他們的可疑,以致大意泄機密,豈不可怕?幸而這時別的客人也紛紛效尤,把身邊的姑娘都擁在懷中,種種親熱。小桃趁這個場面混亂之時,輕輕道:“不是,但我去過京師。”
  那人道:“那麽你是本地人氏了?”
  “也不是……”這時她已驗明這人當真是自己人,當下道:“瞧!你有點醉啦!要不要到外面透透氣?”
  她說話之時,一面打量這個客人,發覺他雖然面貌平凡,引不起人註意,可是年紀尚輕,最多衹有甘五六歲,身體強壯,兩臂甚是有力。
  這個壯健的青年欣然道:“好主意,咱們出去吹吹風。”
  當下一同攜手行去,僕婦挑起門簾,馬上感到寒風侵體。
  他們仍然走出去,順着長廊緩緩而行。那人在她耳邊低低道:“我姓張名一侯,是公孫兄差我來的。”
  小桃連忙問道:“他在哪裏?”
  張一侯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他查問的人,乃是東廠的校尉,姓孫名汾,地位雖然不高,卻是頗有名氣的武林高手,為人險毒而好色,暫居於城隍廟右邊的一傢宅院。雖然我們知道這一次到大名府來的東廠高手不少,可是剛纔說的地址,衹有他獨個地居住。”小批點點頭,道:“我認得他。”
  “‘那就再好不過。”張一侯道,“我已經把帶來的兩份藥物,放在你枕下。”
  他說到這裏,重要之事已講完,當下馬上改變話題,談起風月來,內容都不出調笑戲德的範圍。
  接着他們就回到廳內。所有的人都在飲酒喧鬧,完全沒有註意他們。小批待別註意查看馮興和黃新這兩人,發現他們仍是毫無所覺,這纔放心。
  到酒興已罷、夜色漸深之時,馮興和黃新因是熟客,各自擁着相好的姑娘,决定留宿一宵。他們都慫恿張一候留下,而且小桃已有願意的表示,所以他們輓留得更加起勁。
  小桃心中實在極渴望這個同道的志士留下。雖然她明知規矩是不可以有非禮越軌的行為,但她仍然渴望萬分。這是因為她剛剛加入這個秘密的集團,在興奮之外,不免十分好奇,故此想從張一侯口中,多聽一點有關此一集團的事情。
  張一候起先堅持不肯,但後來拗不過衆人,便衹好留下了。
  這個晚上,他代替了公孫元波昨夜的位置。兩人並頭同眠,在紗帳錦被中唱唱細語。
  小桃首先拿出枕下那一包物事,拆開一瞧,一共衹有三件小小的東西。其一是一枚鑲了三粒翡翠的指環;其二是一粒蠟丸,內中藏着一顆丹藥;另一是一包藥散,份量極少。
  她先拿起指環,小心地瞧看了一會,然後在當中那粒翡翠上揪了一下,再看之時,但見環上突出一根針芒,又細又短,雖是小心瞧着,仍然不易看見。她追:“這就是公孫元波說過的忠烈環麽?”
  張一侯點點頭,道:“正是此物。”
  小批在另外兩粒翡翠上各批一下,再細看時,突出環外的針芒已經不見,但在環內卻出現同樣的針芒。這也就是說,剛纔的針芒乃是嚮外突出,戴此環之人,得以利用針芒刺入別人肌膚。
  但現在卻完全相反,戴環之人若是用後一個方法批那翡翠,便有針芒刺入自己的手指皮膚內。如果這針芒上附有劇毒,則戴環之人,自是頓時中毒而死。
  小批情不自禁地贊嘆道:“這枚括環太精緻了,我從未見過這麽巧妙的手工……”
  張一侯的目光轉到帳頂,並且凝定在那上面,聲調有點奇異地說道:“你千萬多加小心纔好。”
  小桃輕輕道:“我一定會很小。乙。”
  “這一枚忠烈環,等閑不會動用”,張一侯道,“所以我知道你必定是負起一樁相當危險的任務。”
  小桃這時纔發現這個男人竟是為自己憂心忡忡,那種程度,好像已超過同道的關心了。
  她可不想增加張一侯的憂慮,於是輕鬆地道:“其實也談不上什麽危險。我衹要覺得有點不對,就暫不下手。”
  張一侯道:“你雖是掌握着主動之勢,可是這些敵人實在太厲害了,所以還須事事小心,看清了情況纔可下手。”
  小桃嫣然一笑;道:“我知道啦!你別老是望着帳頂好不好?”
  張一候道:“我實在不敢瞧你。”
  小桃心中已猜到原因,但仍然訝問道:“為什麽呢?”
  “因為你年輕、漂亮,正如盛開的花朵一般。我真不明白為何像你這樣的人,居然會參加我們的工作?”
  小桃一聽,敢情張一候不知道自己參加的經過,既是如此,似乎就不便告訴他了。她故意岔開話題,道:“這兒的兩種藥物,性質相同,為何一作藥丸、一作藥散包裝?”
  張一侯忙道:“不一樣,你切不可弄錯。藥散是給敵人服用的;假如你必須取用,衹能服食蠟丸內的丹藥。”
  小桃訝道:“為什麽不一樣?不是說都是在眼下之後,再用指環上的藥針刺破皮膚,便馬上斃命麽?”
  張一侯道:“話雖如此,但眼藥之後、未遭針刺以前,反應卻完全不同。那包藥散含有烈性春藥,眼下之人會激起了獸欲,但蠟丸內的丹藥,服用之後神清氣爽,靈臺澄湖,若在危急之中,至少可助你能作冷靜思考,說不定還有逃生的機會。”
  “啊,原來如此!”小桃驚嘆道:“這兩種藥物的性質,真是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這等細密的思慮和設想,實在使她十分敬佩不止。試想這包藥散如是讓仇人孫汾眼下,當他昏欲大熾之時,當然要找她發泄,於是她便得到最佳的下手機會了。這是指在飲宴之時,如果能給他眼下的話。假使已經是在她房間內,則此藥更是百分之百奏效無疑。
  張一侯道:“你一定覺得奇怪,為何這枚指環的針芒,不幹脆淬上毒物?一刺之下就可取了性命,豈不更為穩妥?”
  “是呀!這卻是為何緣故?”
  張一侯道:“這樣做法,有兩個理由。第一點,在技術上來,說,要配製一種毒藥,能使人馬上就死的,雖不睏難,可是對付身懷絶藝、具有強大抗力的武林人物,則藥物的毒性必須加強幾倍纔行。但這還不是問題。”
  他停歇一下,纔又適:“問題是大凡毒藥殺人,總不外循三條途徑發揮藥力。一是侵入血液中,例如以淬毒的刀劍嫖箭殺傷敵人,讓毒力直接侵入人體;二是服食毒藥,這種毒藥最多,亦最普通,你一定也曉得,不必解釋了;三是從呼吸侵入人體,例如窮山大壑中的瘴毒,或是其他的毒氣等,都可致人於死。”他說得條理清晰,小桃一聽就明,連連點頭。張一侯繼續道:“這三種中毒情況,有時相通,有時並不相通。例如在野外行走,忽遭毒蛇所噬,應急之法,可迅速吮吸傷口,將中毒的血液吸出。這時雖是誤咽腹中,亦無妨礙。這是因為這等毒力侵入血液中,雖可致人於死,但吞咽腹中卻無作用之故。”
  小桃道:“你說的我都明白了,可是與我們這些藥物有何相幹?”
  張一侯道:“先說指環上的針芒,你剛纔也看過,既細又短,最多能刺破油皮,連肌肉也傷不了。換言之,環上的針芒根本不能令對方出血。而此環針芒的毒力,用的正是侵入血液的方法,所以莫說是抗力頑強的武林高手,即使是普通人,亦很難奏效。”
  小桃這時已略略明白,道:“原來如此,怪不得要用別的藥物輔助了。
  張一侯道:“這話衹對了一半,因為精通藥物之人,仍然可以配製出足以殺人的毒力,附於針芒上。但為了另一個原因,故此不嚮這條途徑致力。”
  “啊!我又有點糊塗啦!”小桃說:“單用指環的毒針,豈不方便?”
  張一候適:“一來采用此法,毒藥難配,又不一定能毒死對手;二來對持用指環之人危險太大,衹要不小心碰着,或在惶急中掀錯,便送了性命。”
  小桃坐然遭:“這話果真有理。”
  張一侯道:“你得知道,咱們這一邊的人數本來就不多,必須珍惜愛護,不可浪費。二來製造一個毒殺敵人的機會,談何容易?也不知得費多少心血精力,所以這等機會亦不可浪費。三來這等暗殺手段,務須在事前盡力防止一切失敗的可能,所謂盡其在我。至於成不成功,那是命運,人力已不能幹預了。”
  小桃思尋一下,問道:“這樣說來,假如能依照指示,先將藥散給對方服下,然後使用指環毒針,便一定可以殺死那人麽?”
  張一侯用力地點頭,道:“不錯,一定可以成功。哪怕他是絶代高手,也不能逃過劫難。”
  小桃輕輕道:“那麽假如我們眼下藥丸,再用此針,也是死定的了?”
  張一侯嚴肅地道:“是的,所以這枚指環名叫忠烈環,是預備給我們自殺用的。我們一旦發現情況不對,酷刑難當,為了不泄漏秘密,便用此法解脫。衹要指頭輕輕一批,眨眼之間便已氣絶,快得連痛苦也來不及降臨。”
  小桃聽了這話,不但不害怕,反而膽氣大壯起來。
  這時,小桃又發現張一侯居然不再望嚮帳頂,而嚮她凝視。
  她忽然泛起與他開開玩笑的想法,當即嚮他報以甜甜的一笑,接着把豐滿的嬌軀嚮他緊貼。
  張一侯頓時面色潮紅,似是因為碰觸到她的肉體而很不好意思。
  小桃雖然沒有講出口,但她的動作和表情,完全透露出請君大嚼之意”,這是任何男人都領會得到的。
  張一侯定一定神,身子嚮後挪退一點,道:“我們還有些話未說完呢!”
  小桃抿嘴媚笑,道:“說完了便怎樣?”
  張一侯怔了一怔,纔道:“咱們講完了再說。”
  她吃吃笑道:“你又講又說的,若教別人聽了去,一定大感茫然。”
  張一侯不搭這個碴,一徑說道:“你使用藥散之時,可以任意放置在茶酒或菜餚中,無色無味,並且馬上化開,不留絲毫痕跡。然後,你等他有了反應,便可使用指環毒針,萬無一失。”
  小桃卻不肯放過他。等他話聲一歇,馬上問道:“講完了沒有?”
  張一侯油油道:“講完啦!”
  小桃伸手攬住他的脖子,道:“那麽現在我們做什麽呢?”
  她那年輕美麗的面靨上,接着現出調皮的笑容。
  張一侯突然眼睛發直地望着她,過了一會,纔長長地透一口氣,寬慰地道:“原來你衹是捉弄我的,是這樣纔好。”
  小桃訝道:“為什麽這樣纔好?”
  “因為我們是一傢人,萬萬不能有非禮越軌的行為。但如果你不是跟我開玩笑,那麽我就大大的為難了。”張一侯輕鬆道來,言詞已恢復流暢,“我不拒絶你的話,便違傢規;如果拒絶你,又怕你心中難過。”
  他的誠懇和體貼之心,使小桃大為感動起來,輕輕道:“啊!你對我太好了……”她鼻子一酸,話聲中已含有濃重的鼻音,“別人對我好,都是虛情假意,衹有你,還有公孫元波,都是真心對我好。”
  張一侯沉默地望着她,眼中流露出憐愛的神色。
  小桃馬上發覺他眼中的情意,陡然之間,但覺這個男人就像山嶽一般令人起敬,而且可以依靠。
  這個毫不起眼的男人,這刻不但不平凡,甚至變得英俊可親。她所見過的答美衆生之中,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了。她自傢也覺得這種極端的轉變似乎有點奇怪,但這種感覺,卻的的確確出自內心,並無絲毫勉強或作偽。
  她頓時大為欣然,舉手抹抹潮濕了的眼睛,道:“你賜給我的溫暖,我這一輩子决不會忘記。”
  張一侯略感迷惑,問道:“我給了你溫暖麽?”
  小桃點點頭,面上綻開愉快的笑容,坦白地道:“是的,因為我感到可以愛上你,這還是我平生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張一侯愣住了,歇了一下,纔用難以置信的口氣道:“若是如此,我也萬分感激你。”
  小桃訝道:“你感激我?為什麽廣張一侯道:“我從來不敢夢想有一個像你這麽漂亮可愛的女孩子,能夠真心愛我,唉!‘我雖是不敢作此夢想,可是平凡的女孩子,我又看不上眼,所以你不知道我的內心意是多麽的寂寞。”
  他眼中憐愛之意更濃,無限感激地註視着小桃。
  雖然小桃衹是一個淪落在平康中的妓女,但由於她已參加了東宮太子的組織,情形已經完全改觀。並不是這個組織使她實質的身份地位提高,而是在精神上,由於她的抱負和努力,已使她從一個卑賤的妓女,變為有靈魂的人。
  要知在世俗之中,個人的身份高低固然是决定於他的職位或財富,但能不能受到出自衷心的尊敬,卻决定於這個人的德行。
  因此,行為貪鄙之人縱是傢財萬貫,但對於富貴不能淫的高人仍然有敬重之心。粗暴恣橫之人,對於威武不能屈的志土,亦會生出無限欽佩之心。
  小桃雖然身在娼門,可是她自下心在國傢,便是有靈魂有志氣的女子,比之那些出身名門、衹幕奢華享受的女性,可一點也不低賤。
  張一候的深心中,根本不因她的出身而有所介意,何況她青春煥發,面貌豔麗,卻投入這種動輒有殺身之禍的事業中,使他在敬佩之餘,又有無限愛慕。
  可是這一“以天下為己任”的偉大事業,卻像高山深淵一般橫亙在他們之間,把他們分隔開。
  他們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這個憾恨,並且也知道他們實是無能為力,因此,他們誰也不敢觸及這一點。
  小桃道:“你當真覺得寂寞麽?”
  “自然是當真的。”張一侯說道,“我願意為國傢犧牲一切,但在性命還未犧牲之時,我仍然像平常人一樣,有悲有喜,有愛有恨。”
  小桃萬分同情地道:“你應該把心中的鬱悶嚮知心好友傾訴,便可以不覺得寂寞了。”
  張一侯苦笑一下,道:“我的好友都變成同路人,我們的心情彼此皆同,還有什麽可以傾訴的?若然不是同路人,不管是多麽要好的朋友,也不敢泄露秘密。”
  小桃道:“你說得不錯,可是你為什麽肯告訴我呢?我也是同路人啊!”
  張一侯沉吟一下,纔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大概你是女孩子之故吧?”
  小桃溫柔地握着他的手,道:“如果我可以稍解你的寂寞,你以後常常來找我吧!”
  張一侯沒有立刻回答,因此小桃已感到事情不妥。
  果然衹聽他說道:“我明天早晨離開之後,恐怕永遠也不會上這兒來了。”
  小桃大驚失色,問道:“為什麽?你是不是出門遠行?”
  張一侯道:“我嚮來時時出門,所以這不是我不來的理由。”
  小桃突然恍悟,付道:“原來他是生怕與我見面多了,情根深種,以致不能自拔,所以幹脆不來看我。反正我與他終必沒有什麽結果,倒不如早早分開,永不見面,免得將來更加痛苦。”
  她憎恨這個辦法,但卻不能反對,因此她陷入苦澀的迷惆中,默默無言。
  張一候無限憐愛地瞧着她,眉宇間透出抑鬱的意味,但覺她的鐘情和自己的祈求,正賄賂地從他掌中溜走。他努力振作一下,掩藏起心中的創傷,略略支起上半身,接着在她額上親了一下,溫和地說道:“我們談點別的,好不好?”
  小桃也極力回答他一個微笑,道:“好呀!我們談談別的。你傢裏還有什麽人?”
  “一個也沒有。”地聳聳肩道,“衹有我自己。”
  小桃一怔,道:“啊!跟我一樣,沒有一個親人。”
  張一侯同情地道:“原來你也是孤兒。我深知這滋味真不好受,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時時奇怪從前小的時候,為何沒有餓死。”
  “我倒沒有如你挨餓,因為我自懂事以來,就是奴婢……”小桃說到這裏,壓低了聲音,似是怕別人聽見,接下去說:“我八九歲的時候,還記得那時候傢中好像還很好,可是有一天,突然有許多官差來到,把我父親抓了去。從此之後,我就再沒有見過父親了,聽說他是死在監牢中的。”
  張一侯恍然道:“敢情你是被投入官中,攀賣為奴婢的?”
  “大概是這樣吧?”小桃嘆一口氣,道:“反正我轉了兩處地方,最後纔到這兒來的。
  現在我十八歲,在這等鬼地方,已混了八九年啦!”
  張一侯屈指一算,道:“現在是成化二十二年。九年前,也就是成化十三年,初設西廠,那時候權閹汪直權勢重幹天,短短五個月內,不知多少官吏被捕入獄,同時更有許多老百姓遭受冤獄橫死。官吏的罪名,多是受賄或貪污;老百姓的罪名,則完全是妖言惑衆或是傳布謠言這種叛逆之罪。”
  他註視着小桃,又遭:“你父親若不是做官當差的,那就一定是妖言罪,不但人死傢破,連妻女也弱為奴婢。”
  小桃點頭道:“那一定是妖言罪了。”她聲音中流露出悲憤的意味。繼續說道:“宮裏的成代皇帝什麽都不管,還相信汪直的話麽?”
  “若果皇帝不是聽信汪直的話,便不會有千萬冤獄了,唉!這樣的一個昏君,拿他有什麽辦法呢?”
  小桃道:“這妖言罪究竟是怎麽回事?難道汪直胡亂抓人,刑部大臣都不知道?”
  張一侯道:“刑部怎會不知道?但誰也不敢干涉。例如楊柳一案,朝廷曾派刑部主事王應奎和錦衣百戶高崇兩人,勘查楊精是不是曾經殺人。但後來西廠接辦了此案,王應奎和高崇尚未把勘查結果報上,汪直便以受賄罪,遣西廠校尉捕下,鑄鎖起來解送京師。最後高崇死放獄中,王應奎則遣戍邊地。你聽聽看,堂堂一個正六品的刑部主事,以及也是正六品的錦衣百戶,要抓就抓,死在獄中,也沒有人敢吭氣。”小桃憤怒得直喘氣,看她樣子,假如汪直在她面前,非被她打殺不可。她恨聲道:“皇帝相信妖言罪?”
  張一侯痛心地道:“汪直的專擅威福,正是因為破獲妖言謀叛而得到大權。這件案子發生在成化十二年,即是西廠成立的前一年,京師因為發現黑青,民間傳說有一種金眼睛、長尾巴的犬狀怪獸,帶着一股黑氣,晚上飛入人傢,所到之處,人都昏迷。成化皇帝在奉天門,侍衛見到黑氣和怪管,莫不大驚嘩叫,於是京師傳說紛紛,皇帝也自責而禱祝天地。”
  他停歇一下。小桃一直聽得很入神,這時插口問道:“這黑氣和怪岩都是真事麽?”
  張一侯道:“大概不假吧!這是不吉的兆頭,所以皇帝要自己責備自己,而民間則傳說紛紛,其中便有妖言傳播說,大明朝氣數已盡。當時,恰有妖人侯得權,冒名為生異徵的李子竜,在京師得到太監鮑石、韋寒等人的敬信,潛入禁宮大內,圖謀不軌,但被偵破,這幾個人都被誅。所以成化皇帝深痛惡絶,命汪直喬裝易服,帶着一兩個校尉,秘密到外面伺察,這便是汪直檀權的開始。而其後凡是犯了妖言罪的,簡直沒有一個能逃得一死的。”小批聽得傻了,半晌纔道:“這萬惡的汪直現在怎樣了?”
  張一侯道:“這個該死的太監,在成化十九年,即三年前,已經被貶。他不但冤殺了無數忠臣良將以及萬千人民,而且還把持朝政,使得邊警四起,寇敵蜂生。到他被貶之後,他的好黨一齊斥逐丟官的有很多,人為之大快。”
  小桃也好像舒了一口鬱悶之氣,輕鬆地道:“幸而皇帝終於知道他不是好人。”
  張一侯聳聳肩,道:“有什麽用呢?去了一個汪直,調換一個尚銘。前年尚銘垮了,梁芳現下獨握大權,還有妖人李孜省等擾亂朝政,迷惑聖聽。”
  小桃想了一下,突然興奮地道:“我們想辦法暗殺這幾個人,不就行啦?像公孫元波這種人,懂得武功,一定可以刺殺這些好人”
  張一侯噓了一聲,道:“聲音放輕一點。我們這一邊,比公孫元波武功高強的人也有。
  但人傢權高勢大,每一個好黨都聘有許多高手作護衛,行刺之舉,談何容易!當然也有些熱血志士試過,可惜都不成功,白白送了性命。”
  小桃失望地道:“這些好黨也有武林高手幫助他們麽?”
  張一侯點點頭,道:“他們有財有勢,並且可以公然招聘人馬,所以每個人都有一批護衛,而東廠之中更是高手如雲。若是要行刺的話,咱們還未得手,他們就可以先殺死皇太子。幸而他們都不會這樣做……”
  “這卻是因何緣故?”小桃訝問,“好黨他們也害怕皇太子麽?”
  張一候也感到這話難以回答,想了一下纔道:“我也不容易說得清楚,相信是一來太子身邊也有武林高手護衛;二來行刺太子之舉,無異是謀叛作反,一旦事泄,株連九族;三來東廠到底是為皇帝效力,而且專司偵刺大逆作反之事,即使是權傾一代的梁芳,也不敢命東廠之人作此謀叛之事,但我們卻須得全力防範他們私人營養的刺客商手……”
  他停歇了一下,又遭:“我們這位千歲殿下為人仁厚,所以表面上與那些好黨仍然相處得來,恐怕這也是不曾逼得梁芳等人挺而走險的原因之一。”
  小桃聽了他所說的話,總算大致上瞭解了朝廷的情形,而且也發現,太子這一邊的人,目前實是居於劣勢,隨時隨地都有殺身之禍,正如對方所蓄養的爪牙,亦時時有被消滅的可能。
  因此,雙方暗下鬥爭之激烈,實在極為可怕。
  公孫元波的身份已經敗露,更是危險不過,因為他已經成為許多高手追逐的對象了。
  這些朝廷大事以及切身的危險,使他們暫時忘了個人的孤獨寂寞,也暫時忘了他們定須分離的悲哀。
  但當他們不再談論這些;司題時,這一對互相愛慕的男女,迅即又回到冷酷可怕的現實中。最奇怪的是他們明知沒有結合之望,但感情卻更迅速地增加。自然,他們的身世孤傳,就是原因之一。
  他們雖然並肩而臥,體溫相傳,可是他們的心中竟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欲。張一侯甚至感覺得到,縱然他把小桃緊緊摟在懷中,也不會觸發起邪念。因為他們所嚮往而得到的,並不是肉體的短暫快感,而是心靈的結合,這是無比純真的渴求和嚮往,遠遠超過了情欲。
  張一侯輕輕道:“你可知道,我們的情形雖然可悲,但並不是完全沒有快樂……”
  小批大為歡喜,道:“啊呀!我正是一半兒喜一半兒愁。但我不敢說出來,怕你誤以為我對這番別離,竟不感到悲哀。”
  一我不會發生誤會,你大可放心。”
  “為什麽我們還有歡喜快樂的感覺呢?”
  “大概是因為我們並不是完全失去之故。我們在表面上誠然是心願難償,勞燕分飛,但事實上我們已大有所獲。從今以後,在茫茫人海渺渺天壤之中,你心中知道有我想你,我也知道你挂念着我……”
  小桃聽到這裏,鼻子一酸,清淚涌出。
  張一侯瞧着她的面靨,自傢竭力忍住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嚮她勸解道:“你別為了我們獲得的少、失去的多而悲傷。請想想看,假如我們一直都沒獲得任何東西,便又如何呢?”
  話雖這樣說,但他顯然連自己也說服不了,所以聲音中除了蒼涼悲痛之情,還含有猶疑之意。
  他們竟不能像常人一般相愛,亦無力改變環境,達到結合的目的。剛剛開始發現愛情的蹤影,同時就看見了離別,甚至連一個熱吻也沒有,實在可悲不過,但奇怪的是他們居然覺得彼此之間更為瞭解,更為接近。
  因為有此想法和感覺,他們已開始用眼波傳遞心聲,而不須使用言語了。
  靜悄悄的黑夜,使人間種種活動漸趨停息。
  但張一侯和小桃之間的真情愛戀,卻是一出剛剛揭起序幕的悲劇,不分日夜上演着。
  距小桃的房間大約十七八大遠的屋頂上,公孫元波把蒙面黑巾係好,然後悄悄嚮前趟去,直到離那窗口衹有七八丈,他纔停住身形,定睛觀看。
  他曾與小批約好,以燈光為信號,雖然他明知今晚能看見求助信號的希望極為渺茫,但他還是要走一趟。
  因為這是他對小桃的允諾,每晚過了三更都來瞧上一瞧。
  小桃的房間衹有淡弱的燈光,而竈臺也不是放在指定的位置上,所以公孫元波一望而知沒有事情。
  他並不停留,迅即偏嚮左方,繼續躥躍。
  那也是另一傢著名的妓院“芸香院”。
  這兒倒是有一座小樓,燈燭明亮,並且傳出笑語聲。幢幢人影,映在窗上,敢情裏面人數還不少。
  公孫元波繞樓一匝,故意停下腳步,在數文外的黑影中,嚮那座小樓註視。他既木知這個小樓內有些什麽人,亦不想知道。此舉衹不過是“安全規條”之一,當他受嚴格訓練之時便已熟習。這一條,那就是不論自己行動多麽隱秘可靠,但仍須作預防萬一的措施。
  例如他剛剛明明探看的是小桃的房間,可是他對這個目的地,衹不過是迅快一瞥而已。
  反而轉到這邊,在這座燈光明亮的小樓四周查看,又停下來觀察。假如這刻有人一直尾隨着他,必定以為他的目標是這座小樓,决不會懷疑到小桃那邊。
  寒冷眨骨的夜風,吹得公孫元波縮起脖子。他很懷念剛纔睡得暖暖的被窩,現下在凜冽寒風中,不由得泛起趕快回去、鑽入被窩補睡一覺的強烈欲望。
  他雖說是望着樓中的閃映人影,但心思根本沒用上,簡直是視而不見。
  但突然間他全身汗毛倒竪起來,一陣奇異的感覺,使他馬上集中精神。
  樓上仍然傳來笑語之聲,公孫元波知道這陣奇異的感覺是來自背後而不是前面。
  他的眼珠一轉,計上心頭,忖道:‘”我若是嚮後瞧,則這個逼到身後之人,定必出1阿曉得我已發現他通近。若是不動,在這等劣勢之下,縱不被殺,也被擄下。因此我須得裝出找尋一件秘密藏匿起來的物事,他一定等着我到底找出什麽東西而暫緩廠手。”
  原來在公孫元波靈敏的感覺中,發覺有人竟已潛到他身後兩三巴之處。此人能在全無聲息中到了他背後,可見得此人的武功,比他衹高不低。
  公孫元波又知道一件事,那便是這個人對他頗有敵意,甚至有殺他之心,因此他纔會突然汗毛直竪,發現有敵人潛到背後。假如背後這個人不是有着強烈的殺機,則他决計不能發現。
  他目下還不確知這個神秘的敵人高明到什麽地步,因為他剛纔心神散漫,淨在想着溫暖的被窩。
  假如他是在全神警戒的情況下,讓人傢這樣撲到背後,合時可知來人武功比他高明十倍,現在就根本不必抵抗,幹脆舉手投降,任憑處置就是了。
  話說回來,雖然這個敵人是趁他心神散漫之際掩到他身後,但這個神秘敵人的武功,仍然可以測知比他衹高不低。不過若是相差不多,他就可以設法逃走,若是已確知相差太遠,那就什麽都不必談了。
  這時公孫元波低聲念道:“十四,十五……這就是了……”
  他蹲低身子,摸索着屋瓦。不問而知,他所念的數目,正是欲據屋瓦排列下手之數。
  任何人都可以猜得出,他將在這方屋瓦的位置,尋取一些物事。
  至於那是什麽東西?是他自己藏放的,抑是別人放在那兒而教他來取的?便不得而知了。
  公孫元波發覺背後的神秘敵人果然沒有動靜,心中暗喜,知道第一道最險惡的關口已經渡過了。
  他橫移數尺,又順着屋往前數去,同時還嚮左右的瓦面查看。
  此舉是希望逼近背後之人略略退開。
  公孫元波衹要這個神秘敵人稍為距開幾尺,別再盯得太近,他就可以作逃去的打算了。
  這個方法竟然失敗了,他仍然察覺那人眼躡在他背後,好像影子一般,附身不去。
  他一直嚮上數,人也往前移動,很快就到了當中的屋脊。
  公孫元波心中一動,又生一計,但見自己已經處身在屋脊右端的邊緣,當即優低身子,作出伸手到脊端底下摸索的姿勢。
  他摸了一下,接着就彎低頭詐作去瞧。墓地一個筋鬥翻下來,身子貼着墻壁,飛瀉墜地。此是藉屋頂的角脊,作最迅快的閃避。那個神秘敵人縱是作迅雷掣電般的截擊,亦將被翹起的屋脊所阻,無法得逞。
  公孫元波身子飛墜地上,剛剛站穩,但見一道黑影也從空而降,快逾閃電,落在他面前數尺之處。
  這個就是方纔緊緊盯住他的神秘敵人了。公孫元波定睛一看,這人身披淡青色蹩裘,頭戴皮帽,帽沿壓到眉毛,看不清面貌。但從身材衣着看來,對方是個女性,卻是可以肯定之事。
  公孫元波腦海中馬上泛起一個影像,那便是當他與老鬍正在飲酒時,一個女子挑簾而入,在門口處嚮老鬍施放暗箭。
  那個女子有一個鷹嘴似的鈎鼻,公孫元波記得非常清楚,是以這封首先看的便是對方的鼻子。面前這個女子的鼻子鈎是不鈎,他還未看清時,已被她那對銳利強烈的目光逼得不暇旁顧。
  敢情這對目光中彌漫着森厲的殺機,一望而知她隨時隨地會出手攻擊。以是之故,公孫元波不得不趕快提聚功力,嚴密戒備防範。
  兩人在這寂靜黑暗的邊院中對峙了片刻。那女子手起一掌,嚮他胸前拍到。公孫元波一招“雙撞掌”,硬接下來。掌勢相交,“蓬”的一響,公孫元波的背脊在墻上劇烈碰了一下。
  那神秘女子身形震得退了一步,但旋即又跨步上前,玉掌起處,再嚮公孫元波面前劈到。她掌勢一發,挾着一陣強勁的風聲,攻勢凌厲異常。
  公孫元彼此時血氣浮涌,渾身無力,心中大驚,忖道:“這番我命休矣!”
  他剛纔與對方硬拼了一掌,已發覺內力不如人傢,衹是有墻壁抵住後背,是以不曾被震退。
  但正因如此不能卸去對方的力道,而全部承受下來,因而血氣上涌,胸口作痛,有沒有內傷還是其次,目前身體內部已難受得要死。
  現下敵人發掌攻到,公孫元波真想就此一閉眼,任得敵掌劈中,馬上死掉,以了結這場痛苦。但事實上他仍然翻掌疾推,並沒有放棄最後的掙紮。他的掌勢總算是及時發出,抵住了堪堪擊到面門的敵掌。
  雖是在黯淡的光綫下,而且是匆匆的一瞥,但公孫元波仍然看清楚了敵掌生得非常纖美白皙,一點也不似藴含內傢真力、能夠殺人取命的手掌。
  他衹覺這衹玉掌上傳來一股陰柔強韌的內勁,頓時胸口感到加倍惡悶,險險張口吐出鮮血。在敵人強大難當的壓力以及肉體上遭受無限痛苦的情形下,公孫元波的鬥志宛如殘雪嚮火,極迅快地消融。
  衹那麽一彈指之間,他的鬥志幾乎全部消失無存了。
  現在他衹是靠着久經鍛煉、像鋼鐵一般的筋骨肌肉,以及背後那堵墻壁之力,抵住敵掌前進之勢,身子纔沒有倒下。儘管他氣血浮涌,難過得要命,但他的神志仍然清明如平時。
  故此他深深瞭解,自己這樣勉強支撐下去,衹不過是徒然多受點痛苦而已,遲早還是免不了殺身之劫。
  那神秘女子發出的掌力,這時穩定地維持着目前的份量,既不增加,亦不減少。
  因此公孫元波那對修眉,由於痛苦難受而緊緊皺起,眼睛也因而微微眯縫。他的表情一定是逃不過對方的覺察,故此她發出得意的冷笑聲。
  她接着用嚴厲的聲音道:“紫雲、丹楓何在?”
  立刻有兩道人影飛墜落地,齊齊應道:“牌子在。”兩人都是嬌脆的女子口音。
  神秘女子道:“點上火把!”
  轉眼間一支火炬大放光明,熊熊的火焰移近兩人拼鬥之處。在火光之下,雙方都互相看得更清楚了。
  公孫元波但見這個厲害可怕的敵人,衹露出大半截面孔。不過這已經夠了,因為在她面上,竟長着一隻特別高挺而又彎麯加鈎的鼻子。
  當然他也同時發現這個鼻鈎如鷹嘴的女郎,其他的五官和面孔的輪廓都很好看,如果不是被這衹鷹鈎鼻子破壞,則她必是個美女。
  不過公孫元波又知道,那時候她雖是豔芳桃李,氣質上仍然是冷若冰霜,依然使人不敢親近她。
  拿着火炬的婢子名叫紫雲,丹楓則站在一旁。她們都是十八九歲的俏麗少女,穿着緊身衣裳,箭袖束腰,腳登小皮靴,腰間都佩着劍,整個人看起來既利落又漂亮。正因如此,可就更把她們的主人襯托得更難看了。
  她們亦將這個年輕男子的表情全部攝入眼中。由於他長得英俊籍灑,所以他痛苦的神情,似平較易感動人。
  紫雲“啊”了一聲,將火炬靠近一點,以便把公孫元波照得更清楚一點,她道:“大小姐呀,他快受不了啦!”
  被稱為“大小姐”的鷹鈎鼻女子冷冷道:“這個傢夥不是好入,那天晚上就是他將姓鬍的推倒。後來我們這邊一死一傷,都是他幹的,奇怪的是為何居然還沒有死!”
  另一名美婢丹楓接口道:“既然他那一次沒死,現下大小姐何不弄死他?”
  公孫元波忖道:“這個婢子的心腸,實在冷酷得很。”
  方想之時,紫雲冷笑道:“哎喲!丹楓一定是看中了這個小子,所以替他求情起來。大小姐你千萬別弄死他,因為他肚子裏一定知道很多事情……”
  丹楓馬上接口道:“大姐小別聽她的話,她使的是以退為進之計,其實她當真想留下這小子的性命,卻拿審問為理由大小姐低斥道:“別吵,我自有分教!”她說完之後,卻沒有其他動作,衹定睛註視着公孫元波。
  公孫元波皺着眉頭喘氣,他已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管對方的閑帳了。現在他正拼命地嚮自己說:萬萬不可將手垂下,雖然很痛苦難受,而且毫無反擊之力和逃走的機會,但仍須堅持挺下去纔行。
  他僅僅是在對付那“放棄抵抗”的念頭上,已消耗了他所有的心力了,故此他連面上那種痛苦可憐的表情,也無暇加以掩飾。
  以他的為人性格,實是寧可粉身碎骨,也不願流露出痛苦可憐的神情,以致引起對方誤會,以為他有乞求饒命的意思。大小姐瞧了一陣,玉掌上的內勁漸漸減輕。這一來公孫元波呼吸得以暢通,反而顯得喘氣更為劇烈。
  他一面喘息,一面流下熱汗,使他的樣子看來更加可憐。
  大小姐淡淡道:“這等滋味一定很不好受,是也不是?”
  可憐公孫元波連喘氣也來不及,如何能夠回答?紫雲卻代他應道:“當然不好受啦!瞧他的樣子,簡直是想跪下求饒了。”
  大小姐尋思了一下,纔道:“我正在考慮紫雲的建議。他不是我的敵手,隨時隨地都可以取他性命,倒不如從他口中探聽一些消息。”
  丹楓道:“紫雲一定樂死啦!”
  紫雲反唇相譏道:“我瞧你比我樂多啦!你不是想幫他忙的麽?”
  大小姐雙眉一皺,面現木悅之色,道:“難道你們一定要我殺死此人,纔不吵嘴麽?”
  紫雲、丹楓都閉上嘴巴,沒有作聲。
  但如若有旁人在此,一定仍然不明白這兩個俏婢的閉口然聲,是為了伯大小姐不悅呢,抑是怕大小姐當真殺死公孫元波呢?大小姐左手疾出,驕指如前,戳中公孫元波胸口.的“炙護”穴,這纔撤掌後退。公孫元波失去支持的力量,身體嚮前直僕。大小姐一伸手將他托住,沒讓他摔嚮地面,口中冷冷道:“丹楓,把他帶走!”
  丹楓這纔敢伸手揪住公孫元波。別看她個兒小,氣力卻真不小,攔腰一把,就把這個壯健的男子挾起了。
  大小姐當先行去,方向直奔那座燈火明亮的小樓。丹楓隨後跟着,紫雲墜在最後,她衹把火炬弄熄,沒有丟掉。
  這也是她們須得嚴格遵守的安全規則之一:但凡是有事情發生過的現場,必須盡量消滅一切痕跡。
  大小姐已走近那座小樓,忽然嚮右方折轉,迅快奔去。小樓中隨風隱隱傳來的笑語聲,很快就因遠離而消失了。
  公孫元波全身僵硬如木,被丹楓挾着縱高竄低地走,顛簸得十分難受,可是比起剛纔在掌力之下的處境,現在還算是很舒服的了。
  走了一程,公孫元波被放在木板上。他不必瞧看,已知道自己乃是處身於衛河上一艘巨肪的船艙內。
  還好的是悄婢丹楓沒有作踐他,不僅把他放下時先輕輕地放,而且還讓他面孔朝上,兩眼尚可以轉動瞧看艙內情形。
  三女俱在隔壁的另一個艙房內,她們的聲音透過板壁,相當清楚。公孫元波從這一點,推測這一個光綫暗淡的小艙,可能是鄰室附設的秘密暗艙,用以藏匿人或物事,所以壁板纔會那麽單薄。隔鄰的艙房中燈光明亮,照出華麗的陳設、貴重精美的傢具,看來十分悅目,還有一種舒適之感。
  大小姐站在桌邊,所以紫雲、丹楓兩婢亦侍立兩邊,沒敢坐下。
  丹楓一面捶着右臂,一面咕味道:“那小子重得像條驢子一般,纍死我啦!”
  紫雲似乎絶不放過任何可以整她的機會,馬上發出格格笑聲,道:“啊呀!你幾時抱過驢子的?驢子是不是比八強呢?”
  丹楓瞪她一眼,忽道:“見你的鬼!你纔抱驢子睡覺呢!”
  紫雲完全占了上風,得意洋洋地道:“話是你自己說的,你如果沒有抱過驢子.怎知道它有多重?你自己憑良心說,是我憑空捏造這話來侮辱你,抑是你自己失口供認的?”
  丹楓氣得嘟起嘴巴,不理睬她。
  這時大小姐突然說道:“你們聽着,丹楓穿上我的衣服,假裝是我,到剛纔擒獲那廝之處,瞧瞧有沒有任何遺跡?”
  公孫元波衹聽得心頭大震,付道:這個醜八怪真是太厲害啦!莫非她就是東廠緝禁司三大高手之一的‘無情仙子’冷於秋麽?不對!聽說冷於秋傾國傾城之貌,連成化皇帝也差一點要納她為好。那麽這個大小姐一定是冷於秋手下女將之一無疑了。
  他雖然從武功和才智這兩項,認為那大小姐應當就是無情仙女冷幹秋纔對,可是在容貌上,卻又推翻了此想。
  丹楓銜命去了,大小姐纔又說道:“剛纔我們回來時,岸邊有暗樁窺伺。紫雲你去查看一下,如果是敵人,你自然曉得應該怎樣做。如果是我們自己人,你沒法把他弄上船來,不拘用計麽手段。丹楓這一去,他必定誤以為我不在船上。”
  紫雲應了一聲,正要舉步。
  大小姐又道:“我暫時躲在暗艙,你可帶他到此房中。”
  紫雲迅即出去,不慌不忙地走上碼頭。她一直行去,並不左顧右盼、原來她亦受過嚴格高深的i);練,不是一般僅僅修習過武功之人可比。這艘巨肪所停泊之處,附近的地形,她早已燒然於胸,是以大小姐衹需提醒地有暗樁,她就曉得這個暗樁業、定是設在什麽地方。
  當經過那一排簡陋的屋子時,她發現那都是店鋪和倉找,錯落不齊地形成了許多足供隱蔽身形的地方。
  這時她突然踉蹌了一下,然後急忙停步,一手扶着墻壁,一手捏摸提起來的右腳踝,似是不小心扭了這一下,十分疼痛。
  紫雲口中還發出呻吟之聲,兩眼卻嚮左右的黑暗角落瞟望。她特地製造停步觀察的理由,好使對方不疑。而她衹要有這麽一點點時間,就足夠查看出這個暗樁,究竟是敵是友了。
  果然她的計策沒有落空,纔呻吟了數聲,右方兩三丈外便閃出一條人影,大步嚮她行來,口中還打招呼道:“是哪一位扭了腳啦?”
  紫雲故作驚奇地擡頭註視,旋即看清楚來人,便撒嬌地哼卿得大聲一點,等到那個男人走近了,纔道:“是我,梁沛你怎會在這兒呢?”
  梁沛是個三十多歲壯年人,身披窄腰長衫,腰是長刀。這一身裝扮,正是廠、衛之人外出便服。
  梁沛呵呵笑道:“原來是紫雲姑娘。你不叫我一聲老爺,也須稱我為大人呀!怎可叫起我的名字呢?”話雖這樣說,但口氣中根本沒有斥責的意思,反而像是藉這個題目說笑。’他逼近紫雲身邊,幾乎要碰到她纔停下來,又道:“你扭得可厲害麽?讓我替你揉揉……”
  紫雲把扶着墻的那衹玉手,改為揪住他的臂膀,嬌聲嬌氣地道:“誰要你揉!你準沒安着好心眼兒……”
  梁沛道:“人傢好意幫忙,你還反栽一記,這是從何說起;真是天大的冤屈!你可知道,我曾在少林寺學藝,油跌打刀傷最是拿手。像這種扭了筋的小小事情,包你着手回春,馬上見效。”
  他笑了一下,又追;“反正我又不收你診金藥費,你有什麽損失麽?”
  紫雲吃吃地笑起來,道:“你呀就想占便宜……好啦!有活待會兒再說,先扶我回到船上好不好?”
  梁沛立刻伸手環抱她的纖腰,道:“好!好!我老人傢幹脆抱你上船吧!”
  紫雲忙道:“這兒不行,萬一給分人看見,多不好意思。”
  她言下之意,竟是暗示梁沛,在沒人看見之處便可以了。
  梁沛哈哈一笑,摟扶着她嚮船上走去,直到腳踏甲板,纔想起來問道:“你傢大小姐幾時回來?”
  紫雲“嘎”一聲,道:“你看見她上岸的麽?怪不得膽敢找上我……”
  梁沛用力把她抱緊一點,笑道:“我為什麽要怕她?我們既是同僚,而她還不敢像你一樣的放肆直呼我的名字呢……”
  紫雲道:“得啦!你們哪一個不是背底裏嘴硬,等見到她的時光,個個都恭恭敬敬,規規矩矩,像孫子似的。”
  梁沛聳聳肩,道:“那是大傢互相尊重呀!你沒聽她當面稱呼我口口聲聲都是梁大人麽?雖說她的地位比我高一點,但你也知道,她可管不着我呀!”
  這時他們已進入艙房,梁沛四下打量一眼,噴噴道:“好漂亮的地方,一定是你住的吧?”
  紫雲訝道:“為什麽猜是我住的呢?”
  “這不簡單?”梁沛道:“一來你沒有理由到別人臥室;二來你傢主人對什麽都是冷冰冰的,全身上下從來沒有戴過一件首飾,這種人怎會把臥室佈置得漂漂亮亮?衹有你這種嬌媚可愛的女人才會這樣收拾呀!”
  紫雲衹笑一下,轉過話題,道:“你老人傢讓我坐下來行不行?我的腰快要斷啦?”
  梁沛輕狂地把她整個人抱起來,走嚮榻邊,道:“坐下不如躺下。你可知道,我實在捨不得放手,並不是我迷糊……”
  他瞅着對方,查看她的反應,以便决定下一步驟。如果她嬌媚作態,便是含有挑逗之意,他馬上即可采取更進一步的動作。如果她有斥責他輕狂的表示,便須趕快自打圓場下臺,以免失去以後的機會。
  紫雲不但沒有不肯的表示,還嬌媚地笑着,說道:“萬一被大小姐看見,你吃不了兜着走……”
  在暗艙中的公孫元波,目光斜溜溜落在那個站在他旁邊的女子身上。她面嚮着那道暗門,腳跟幾乎踩到他的耳朵。
  這時但聽紫雲“曖”了半聲,便像被人堵住了嘴巴。公孫元波不用瞧看,已知道紫雲的兩片嘴唇,一定被那梁沛用嘴巴封住了。
  公孫元波正轉念間,忽然又發覺那鈎鼻女子一跺腳,以致船身微微震動。他忖道:“她生氣啦,但千萬別踩破我的耳朵纔好啊!”
  要知鈎鼻女子就站在他頭顱旁邊,當時差點就踐踏着公孫元波的耳朵了。現下這一跺腳,對公孫元波耳朵的威脅甚大,是以他直在心裏頭嚼咕。此外,她纖足起落之時,公孫元波可就感覺得輕風拂面,這股風帶着很淡的香味,又提醒他記着這個人是個女性。
  當然在這種情形之下,公孫元波不會發生任何還想,而且這個女子那衹鈎鈎的鼻子,也是令他不涉邏想的重要原因。他衹想由於這一下跺腳而發生的震動雖然十分輕微,但外面艙房中的梁沛一乃是廠衙中的高手,定然能夠警覺。故此他認為這約鼻少於此舉霎在很差勁,一點不似是領袖人物,巨而像是一般善妒易怒的女人。
  他突然又發覺這個女子已經悄無聲息地消失廠,就好際是幽靈一般,忽然消失在黑暗中。艙房內的梁沛,這刻已把壓在紫雲身上的軀體擡起上半截,目光炯炯,嚮門窗之處查看。敢請他雖然吻着紫雲的香唇,但剛纔大小姐那一下跺腳的輕微震動,顯然已驚動了他,是以擡頭嚮;*口和窗子望去。
  梁沛萬萬想不到榻旁的胞壁有人出來,是以直至他感到不妥之時,背上已被一把長劍抵住,那鋒利的劍刀透過衣服,略略刺入皮膚,雖然不算痛,卻有一種冰冷徹骨的可怕感覺。
  他扭轉頭一望.登時面色大變,啪啪道:“大……大小姐……卑職…------啤職正要…------滬見……”
  大小姐兩道冰冷的目光凝註在梁沛面上,道:“你來見我有什麽事?”
  梁沛本來就沒有事,而且亦極難製造任何言之成理的藉ti.是以急得滿面通紅。
  不過這並不是羞愧認錯就可U“罷手”的事,對方手中的長劍已抵住後背要害。她决計不是開玩笑,而是當真會刺殺他的。
  在這生死關頭中,梁沛根本沒法可想,一急之下,衹好將他所負的任務作為口實,急忙說道:’‘卑職嚮來萬分敬佩大小姐,所以這回奉命暗中監視大小姐,覺得很不對,特地裏找到大小姐,嚮你報告……”
  大小姐淡淡道:”‘哦!原來如此。那麽派你來此之八:一定是鬼見愁董衝了,是也不是‘!”
  梁沛點頭道:“是!是!正是董大人。”
  他仍然騎在紫雲身上,僅僅上半身翹起,扭頭說話,是以這情狀看起來滑稽可笑。
  大小姐道:“董衝的命令中,要你監視我的什麽事情?”
  梁沛急忙回答.那樣子真是恨不得把心中所知全掏出來一般。換言之,他的態度,正是那些不惜出賣朋友以求保存自己那種卑鄙的人的味道。
  “董大人親口吩咐卑職,不論日夜皆須監視這一艘座駕船舶,將你離開後回來的時間、以後出入此舶所有的人,都詳細記錄下來。除卑職外,尚有兩人幫忙,但董大人限定晚間必須由卑職親自出馬監視。”
  “你可知道董衝此舉,有何用意?”
  “這個卑職就不知道啦……”
  紫雲突然格格笑道:‘”梁沛,你方纔不是說過,你與大小姐乃是同僚,並不怕她麽?
  為何現在口口聲聲自稱卑職呢?”
  梁沛回頭瞪她一眼,但卻無話可駁她。即使有話,可是在劍關威脅之下。地亦不敢說出來。
  暗艙中的公孫元波想道:“這個大小姐到底是誰?難道無情仙子冷於秋的手下,也有這麽高的地位土?鬼見愁董衝乃是緝禁司三大高手之一,連他也對此女如此重視,則此文的身份地位,自是不可等閑視之……”
  他忽又想起自己目下已成為人傢的俘虜,命運不測.就算探悉此女的身份來歷,又有何用?當廠他轉變思路,付道:“她語聲之中含有無窮殺機,衹不知她問完了之後一是放了梁沛,抑是取他性命?”
  梁沛想必、也有此感,回頭望着大小姐,道:“卑職縱有欠妥不該之處,但總是廠裏的人。大小姐如見有諒,卑職日後一定有所報答。”
  大小姐哼了一聲,道:“像你這等輕輕易易就賣主乞命之人,我纔不要呢!”
  紫雲遲疑地接口道:“但是此人也算得是機警之土,剛纔船身小小一點震動,他就發覺了。以他的武功造詣,或有可用之處。”
  大小姐道:“那一下震動,是我故意跺腳弄出來的。一來測驗他的感覺靈敏到何等程度;二來這也是我的計策,因為他如果不能發覺,則本事太差,縱然出手頑抗,亦不須放在心上。如果能發覺船身的輕微震動,則一方面可考察出他的功力程度,另一方面可使他把註意力集中於門窗,因為他必定誤以為有人登船。這時我從旁邊出現,即可不費吹灰之力把他製服……”
  紫雲道:“敢情這裏面有許多學問,不過大小姐先把梁沛弄開,讓婢子起來好不好?”
  一大小姐道:“你放心,我縱然極猛急地刺穿此人身體,亦不會傷及你一點油皮……”
  梁沛鬢角間冷汗直冒,道:“大小姐打算不放過卑職麽?”
  大小姐淡淡道:“你我雖是同屬廠裏的人,但我的行動卻不願被任何人得知,尤其是鬼見愁董衝這個傢夥。因此,你告訴他,以後別做這種事情。”
  “卑職一定把這話轉告董大人。”
  梁沛泛起喜色,說道:“相信量大人以後不會再派人打擾大小姐。”
  “衹要他敢再派人監視,我就繼續用這個方法告訴他,等到他悔悟為止。”大小姐冷冷地說,劍尖上忽然迸涌出森寒之氣,使梁沛連打幾個冷顫。
  他感到事情不妙,憶道:“大小姐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當真想知道麽?”
  梁沛連連點頭,面上泛起怖懼之色。
  “好,我告訴你,你的屍體馬上就送到董衝面前,上面留着我下手的記認。所以他一定不會弄錯,不但曉得是我出手殺你,同時亦知道我的不高興。假如他還不停止派人來監視我,則這些人的命運亦將如你一般。剛纔我所謂的送信與他,就是用你的屍體,而不是你的口信。”
  梁沛大驚失色,忙道:“大小姐且慢下手……”
  大小姐道:“還有什麽事?”
  梁沛道:“請你給我一個機會,卑職能混到今天的地位,决非普通之人可比,是以對你定必有許多利用價值。衹要你肯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為你達成任務。”
  大小姐還未回答,紫雲已遭:“梁沛的話甚有道理。他能掙到今日的地位,當然有他的一套。因此,這個人對我們或者真有點利用價值呢!”
  大小姐道:“此人貪生怕死,不惜賣身求榮,全無骨氣可言,我要他來何用!”她的口氣甚是斬截堅决,一聽而知全無輓回餘地。
  梁沛出道以來,經過無數風浪,見識了不知多少人物,是以經驗豐富之極。他一聽之下,已曉得這個女子必下毒手,任是如何求情亦不中用。當下兇性勃發,决意撈點本錢。衹見他猛一提掌,疾嚮紫雲秀麗的面門擊落。
  這一掌迅疾威猛,“砰”的一聲,已擊中紫雲的頭頂。原來他掌勢劈落之際,紫雲一急之下,用力擡起頭,因而本是擊嚮她面門的鐵掌,卻落在她的頭頂。
  大小姐的長劍,沉脫之際已貫穿了梁沛的心髒.劍尖幾乎從他前胸透出。她這一劍刺的是人身中第一要害,是以梁沛馬上就死了,連慘叫之聲也來不及發出、大小姐劍勢一挑,梁沛的屍體應劍而起,墜嚮地上_但見紫雲雙目半閉, 面色蒼白。她中了梁沛垂死前所擊的一掌,居然不曾腦漿進裂,已屬奇跡。
  大小姐看了她的情形,不但不着急,反而微微一笑,收起長劍,迅急把地*的屍體揪起,嚮艙外走去。
  片刻間她已從岸上回至艙裏,順便已查看過四下.並沒女其他的密探。她將燈火剔亮一點,再走到榻邊,衹見雲已睜開眼睛,茫然地瞧着艙頂。大小姐伸手在她領L摸卜一】:.道:“你沒事吧?”
  ‘阿!我沒有事……”紫雲眼光轉動.移到主人的面上,答道,“衹不過頭腦昏眩了一陣,我還以為我練的“金頂’功夫.擋不住梁沛這一擊呢!”
  大小姐道:“哪有擋不往之理?要知他出手更快,問我早已有各,內力平一步從劍關透出一攻入他經脈中.是以他那一掌,威力為之銳減……”
  紫雲聽了這話.馬上就恢復過來, 十起身於,自覺果華並無異狀,心中大為欣慰.離榻下地。
  原來她以為所統的“金頂”功夫,一定抵押下註梁沛的鐵掌,所以頭腦一陣昏眩之時---便以為受傷甚重---於是便爬不起床。等到大小姐解釋之後她曉得一定沒事,頓時連那一點點昏眩之感也不放在心肝,恢復廠生屹活虎的常態。此法心彈作用影響,世卜往往方很多人門以為生病.結來自體果然出現這種病癥的徵象。相巨的有些人堅决自信不會生病,往往有些小病亦自動消失。
  紫雲打了一盆水,很快就將地板上的血跡洗去。
  大小姐坐在鋪着錦墊的扶手椅上,陷入沉思之中。直到丹楓回來,她纔轉動眼睛註視這個俏婢,問道:“怎麽樣?有什麽痕跡沒有?”
  “有!”丹楓迅快答道,“在他被擒時背脊所靠的墻上,有一個暗記。”
  公孫元波聽得清清楚楚,那顆心頓時一況,忖道:“這些女子,厲害得叫人不能不害怕,這回糟啦!”
  衹聽大小姐道:“是個怎麽樣的暗記?”
  “是一個缺了一點的‘上’字。”
  換言之,這便是一橫上面,加上一竪就是。
  大小姐“晤”了一聲,道:“這個暗記,已可以證明那小子是東宮集團中人。紫雲,把他搬出來,我有話問他。”
  紫雲走入暗艙,揪住公孫元波一隻胳臂,拉到外面。好在地板光滑得很,所以不致擦損衣服皮肉。
  這些女子的手段,從梁沛事件上,可以看出她們的毒辣。因此公孫元波已作了决定,為了避免不必要的侮辱,他將在態度上表現與她們合作。但又為了保持秘密,他决定盡可能迅即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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