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líng Sima Ling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33nián1989niánqīyuè)
迷霧
  作者:司馬翎
  第一章 小小秘密
  第二章 欲中殺機
  第三章 風雨襄陽
  第四章 寒意初起
  第五章 霜風凄緊
  第六章 雲雨巫山
  第七章 撲朔迷離
  第八章 步步皆色
  第九章 濃濃悵惘
  第十章 無盡遺憾
  第十一章 人為財死
  第十二章 寒霜遍地
  第十三章 迷霧迷霧
第一章 小小秘密
  李十八坐在馬背居然顯得十分蕭索落寞。
  但他絶對不屬於“蕭索”、“落寞”年華。因為他衹有廿五歲,額上一條橫刀疤和鬍須仍然擋不住天生英銳挺秀氣質。如果漂亮女孩子可以驅去寂寞,使他感到充實的話,他一定不必發愁煩心,至少已有七個美女可以陪伴他,並且順從他一切想法和做法。
  然而李十八從來不找她們,甚至躲避她們。是不是李十八身有殘疾?例如少生一手缺一條腿?
  答案也不是。李十八不但身體全無殘疾,而且身材頎長結實,手掌和十衹手指像用白玉雕琢而成,極為美觀。此外衹要他美觀好看的十指(意即左右手一樣)碰到劍柄,一定有人濺血倒斃。即使是聲名極盛的武林高手亦無例外。
  古道兩邊都有樹林以及遠遠伸延高聳的山巒。這一段路很奇怪竟然是連綿的楓林。正是秋風送爽時節,所以楓葉把天邊都染紅了。
  ——看那楓紅層層,楓紅裏有我的夢……霜葉紅於二月花。廿五歲衹應是織夢年華,至少亦“希望在明年此時;編織幅美麗的夢”。
  但他何以蕭索落寞?劍在腰畔,巨萬銀子在囊中。青春之火炬剛剛點燃。有誰知道他的心事麽?
  他忽然敞開衣襟,迎着含有寒意的秋風。但秋風卻吹不散心中之熾熱,當然更吹不散心中的人影——還有那小小的秘密。
  小小秘密?對,每個人都有很多小秘密,上至王侯將相下至販夫走卒都一樣。你衹不過忘記失落而已,絶對不會“沒有”!
  他看見卅餘丈外路邊係着一匹馬。由馬鞍以至這匹馬全都熟悉之至。
  李十八不禁嘆口氣,何以永遠都躲不開這一類的人和事情?
  他索性閉目不看仰天而唱:“……縱然不能長相聚,也要長相憶。天涯海角不能忘記,我們的小秘密。”
  因為人生中有無數“偶然”,其中當然有很值得回味留戀甚至終身難忘的。
  例如“偶然”碰到災難(登山迷路),一對青年男女躲在山洞裏互相安慰勉勵,漫漫長夜中傾訴平生心事。他們都是那麽純潔可愛無邪。“這一夜”的偶然遭遇彼此在心靈刻下不能磨滅之痕跡,所以“這一夜”變成他們的小秘密。(據說“偶然”此首歌詞便是如此做成,雖然未悉其詳。但寒夜悲風無盡深山,一對顫慄的靈魂執手相看。自有震撼人心的純情凄迷之美殆無疑義。)
  那匹馬何以係在寂寂無人的路邊?此馬主人年紀輕得叫人不易忘記,衹有二十歲左右,一表斯文卻佩着長刀。
  但兩天來至少碰見他十二次之多。在路上在飯館在旅捨等等。李十八雖不想註意他,卻也看得出他那年輕高傲未經風霜的臉上,不時流露出驚懼懷疑神色。
  這種人一定替人帶來煩惱,所以李十八連多一眼都不願看。
  但此馬何故係於此處?路靜人稀滿眼霜紅,正是攔途劫殺的最好所在。莫非那小夥子遇上麻煩?
  他絶對不想知道那小夥子任何事。但卻已知道他姓名是袁初,又知道袁初和他一樣前赴距此數百裏遠的襄陽。而袁初故鄉卻是河北鉅鹿,離襄陽好幾千裏路。他為什麽要離鄉別井前赴襄陽?當然有很可怕很不得已的原因。
  繼而林內簌簌而響,跟着袁初走出來。
  他見了李十八怔一下,按着拱手為禮。因為他們終究路上常常相見,彼此眼熟得很。
  袁初拉拉衣服的小動作,就使李十八明白他到樹林裏做什麽。李十八不覺釋然一笑,任得坐騎不快不慢掠過袁初。不過片刻間袁初已追上來。
  李十八回想起第一次見到袁初,他那對眼睛宛如驚兔,骨碌碌不斷瞧過來。李十八曾經牢牢記住三百個面譜,任何喜怒哀樂疑懼等最細微的表情都有。所以任何表情他已經一望而知根本不必經過大腦。
  袁初無疑自知處身極大危險中,尤其肚餓吃飯時仍然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袁初固然很可憐,但李十八任務在身,實在不便多管閑事。所以後來瞧也不瞧袁初一眼。
  袁初已超前一段路,轉個彎身影被一片楓林遮住。李十八這時卻跳下馬,搖搖頭把坐騎係在路邊一棵樹上。
  樹叢後閃出五條人影攔在路中,袁初因此不得不勒住馬。
  五條人影四個是蒙面黑衣大漢,還有一個卻是個美貌窈窕女孩子。雖是很年輕卻看來十分成熟豐滿。她眼中含着淚水,拼命搖扭身子。
  袁初一下子躍落路上,大叫道:“哎喲!妹子。唉!天啊!你沒事吧?”
  最右邊也是身量最高的黑衣人冷冷道:“袁初,你敢嚮前走一步,你妹子肋骨最少要斷兩根,你信不信?”
  袁初急忙退後兩步,眼中也涌出淚水,道:“放了我妹子,你們要怎樣我無不服從。”
  最高的黑衣人聲音很冷酷,從面罩後透出來,這:“很好。咱們一句話。我們送她回傢,秋毫無損。但你跟我們走。”
  袁初道:“君子一言。”
  黑衣人道:“快馬一鞭。”
  袁初雙手交疊背後轉過身子,長嘆一聲。
  但這時他卻看見了李十八從楓林轉角處走出來。他竟然棄馬徒步,怪不得沒有蹄聲。
  李十八走路姿勢雖是懶散,可是速度卻有意想不到的快。忽然間已到了袁初面前,淡淡地道:“他們很厲害?一定贏得你身邊的刀?”
  袁初用奇異難以解釋的眼光瞧他,道:“如果他們一定贏得我,就不必擄去我妹子。”
  李十八道:“好,你妹子包在我身上。但你自己的事自己料理。”
  袁初不必回答,因為李十八根本不須要他回答。事實上李十八已像燕子急速轉彎繞過袁初,同時又像電光打閃那麽快就站在那堆蒙面黑衣人中間。
  抓住少女頭髮那名黑衣人,但見李十八指尖如劍對準他脅下要害,他甚至想象到指尖刺戮入肉那種骨裂血濺可怕劇痛感覺。
  這個黑衣人平時絶對不是想象力特別豐富的人。如果有時間給他思考,他一定覺得詫異萬分。為什麽他不但能夠極清楚“看見”李十八像劍一樣的手指?而且同時泛起那麽鮮明被“刺中”的可怕景象感覺?
  他一個筋鬥翻開尋丈(當然已鬆開少女頭髮),駭出一身大汗。但目光一轉,不覺又傻了。
  李十八仍然站在原處,全身姿勢和“手指”,一望而知未曾移動過一分一寸。
  最高的黑衣人怒聲道:“老葉你這是幹嗎?”他責駡的居然是同伴而不是李十八。在別人眼中老葉的確該駡,李十八當時衹不過那樣子一站,相距尚有四尺,亦沒有動手,而老葉卻像見到鬼一樣翻筋鬥逃開,連用兩條腿開步走也來不及的樣子。
  李十八神色冷淡得讓人一望而知他連嘴巴也懶得動。他伸手拉住少女走開一邊。一切動作包括腳步邁動時都散發出“懶散”味道。
  那少女頭髮蓬鬆衣服既皺又亂,看得出穿着之時不是太匆忙就是不會穿。她已不是兩三歲小孩,自己衣服當然會穿。可見得如果不是“太匆忙”又不是“不會”穿的情況,必定是別人替她穿。如此則問題嚴重了。
  她眼眶中猶有淚水閃出晶瑩光芒,瓜子型臉龐輪廓極鮮明而泛出逼人魅力。
  李十八從這張臉龐彷佛看見另一張臉龐,心中嘆口氣,想道:我是不是因此纔出手呢?
  袁初拔刀迫近四黑衣人。手和步伐都極堅穩有力。那麽年輕斯文的小夥子一刀在手馬上就完全變一個人似的。
  不過四黑衣人顯出都屬硬手並且擅長聯手群攻。又由於他們根本不再望李十八一眼,顯示他們慣於講究達成“目的”,用最有效率方法。
  李十八又牽着少女懶懶走開。她腳步有點蹣跚,似乎不能跨開大步走路。
  他帶她走入林內一株大樹後。雖是離大路不過兩三丈,卻幽靜得彷佛遠離塵俗人世。李十八用他自己都覺得刺耳聲音問道:“你腳上起泡?很痛?”
  少女搖搖頭,幾點晶光隨着這動作濺落,其中一點落在李十八手背。李十八不動也不看,但卻知道是她的淚珠。
  幾聲兇悍叱喝傳入來,少女身子一震,道:“唉,天啊!哥哥一個人,他們卻有四個。”
  李十八道:“希望你哥哥贏得他們。”
  少女滿面哀求神色,道:“恩公,你……你幫幫他好不好?”
  李十八好像看到那張面龐,好像聽見她久違的聲音。所以他想答應。並且答應為她做一切事情。
  但他默然冷淡地瞧她。
  他搖搖頭,道:“我跟你哥哥講好,我管你安全,他管那些人。”
  少女驚道:“如果他管不了怎麽辦?你既然是他的朋友,求你就幫幫他……”
  李十八道:“你哥哥不是我的朋友。”
  少女道:“但你們相識,你又救了我,而你們卻不是朋友?”
  李十八道:“不是。我沒有朋友,也不要有。”
  少女跪下去,就像一般女人抱住男人大腿哀求。但她沒有抱到李十八的腿。
  李十八已經在大路上。看見袁初肩腿都有傷痕,血跡斑斑。也看見最高黑衣人躍出戰圈企圖逃走。因為他已是唯一活着的人。
  他動作很快,尤其捨棄兵刃以求取一綫機會時,果敢的决斷和迅快動作一樣重要。他把長劍當作暗器脫手勁射袁初,自己就趁這一絲空隙一掠兩丈之遠。
  誰知袁初刀光展布得更快,刀圈仍然圍困住黑衣人。第一刀攻去被黑衣人閃開。黑衣人口中發出怒吼大概要駡什麽話,但第二刀使他話聲仍然變成怒吼。而第三刀使他根本發不出聲音,因為這一刀已砍中他喉嚨。
  袁初自己也跌坐地上連連喘氣。剛纔那剽悍閃厲刀法跟他現在的樣子完全不像。他左臂兀自有一把長劍透穿臂肉搖搖未墜。此劍便是黑衣人最後擲出想擋他一下之劍。袁初居然硬挨一記,所以刀勢速度不曾受阻遲滯,終於殺死敵人。
  他用力過多流血過多,全身虛脫,頭暈眼花。但馬蹄聲經過他身邊時,他仍然驚醒並且集中註意力。
  馬上的人是李十八。
  XXX
  黑夜中秋意更濃更冷。房間內雖然黑暗卻很溫暖。
  他們說話聲音細得幾乎像蚊子,不過還算清晰。
  男子“哎!”一聲,道:“碰到我傷口,好疼。”
  女子道:“你有九條命,死不了。”
  男子道:“你怎麽啦?你嚮來對我很好很溫柔。”
  女子道:“那是因為你武功很好,好得能夠在三十招內把我剁成三截。我不想被利刀剁成三截。你呢?”
  男子嘆口氣,道:“我當然也不想。”
  女子道:“你傷勢不算嚴重,但你知不知道現在我三十招之內可以把你剎成三截?你相不相信?”
  男子又嘆口氣道:“相信。”
  女子道:“你現在還可以一掌重傷我。但你最好記住。第一,此地不是客棧而是我兩天前預早租下佈置的秘窟,你永遠猜不出我已安排些怎樣的埋伏?第二,有一把小小毒劍貼近你脖子,你若是不小心割破一點油皮,就不必等我剁成三截了。”
  男子苦笑道:“我一定很小心。”
  女子道:“哼!你還有一隻手沒受傷,我身上又沒有衣服磨痛你嬌嫩的手,但為什麽沒有男人的手摸我?”
  男子道:“那是衹顧講話之故。你知道我最喜歡摸你……”
  片刻後男子又道:“我傷得不輕,動作不利便,而且這件事對傷勢也有很大影響,不如等……”
  女子聲音提高很多,含着怒氣,道:“等?等甚麽?”
  男子忙道:“別生氣,其實我自己也忍不住。”
  XXX
  袁初面色不好,一隻手包紮吊在胸前。
  桌上的菜不少而且香氣四溢,但他似乎沒有胃口。他對面的少女亦是眉宇籠愁不大吃東西。
  李十八走進飯館的動作,還是有股懶懶樣子。但當目光落在那少女面上並且看那股愁鬱神色,不覺一愣。輪廓和五官相像猶自可,但神情相似卻很少發生。縱然明知如夢如幻虛假不實。
  但誰能不為之心跳?誰能不愴然神傷?
  他終於移動腳步走到袁初兄妹桌子邊。他們見到他時很熱情。於是李十八坐下來喝酒,一壺喝完又一壺……
  “醒醉已非今世事,悲歡不似舊時狂”。若問李十八醉了沒有?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那少女(袁初的妹子)扶他回房之時問他,他也回答不出。
  不過他卻神迷於她身上的香氣,以及她富有彈性充滿誘惑的肌肉。可惜路程很短,轉眼就到了房間。而李十八眼睛一閉,和衣倒在床上,發出鼾聲。
  少女沉默地望住他,良久良久,忽然嘆口氣裊裊走出房間。
  XXX
  黑暗中女子咿咿唔晤呻吟喘氣,最後爆發幾聲尖叫(其實聲音仍然很小)。之後沉寂好一會。
  男子聲音道:“你知不知道?你忽然很狂很放縱。顯然有某種原因令你如此,為什麽?他是誰?”
  女子道:“你的意思難道說‘他’使我變成這樣子?”
  男子道:“我不知道。‘他’能使你發生這種變化?當我在你身上之時,你是不是想象就是他?”
  女子道:“沒有,誰也不想。衹有馬,急奔疾馳的駿馬。我看見它們昂首長嘶長鬃在勁風中飄飛的樣子,還有濕淋淋的汗水,墳突肌肉的綫條……”
  男子大概想了一陣纔道:“我一直看錯了你。我以為你的野性無人能夠馴服。誰知你的野性衹是表面看來如此。因為你不敢想到‘人’。你心中知道如果是‘人’,一定會引起其他許多想法許多情緒。”
  女子道:“我的確小看了你。我嚮來以為你衹有‘刀’,衹有‘情欲’。卻不料你也有感情思想。”
  男子道:“現在知道還不遲。咱們談談正經事。第一,我找機會近身刺殺他的機會不大。一擊失敗就永無機會。第二,用迷藥亦十分睏難。你看見沒有?他雖然醉醺醺樣子,但同一壺的酒你我不喝他絶對不先喝。第三,他對你很有意思,他眼睛已告訴別人了。但他仍然不碰你一下。”
  女子道:“這種人誰能暗算他?唉,‘冷血’李十八!”
  男子道:“他是殺手中的殺手,頂尖的角色,當然極難暗算他。但衹要他肯喝酒,你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女子道:“如果酒中用藥,豈不是你我都跟他一樣?有何機會?”
  男子發出奇怪的笑聲,沒有回答。不久,女子又發出呻吟喘氣聲代替一切回答。
  XXX
  袁初談到他的身世以及屢被追殺的往事,不禁淚承於睫。當然他妹子袁小華更是早就宛如梨花一枝春帶雨了。
  李十八如此冷漠剛強的人,竟也禁不住頻頻長嘆。
  蘇北“洋河”大麯烈得如刀割喉,但也香得連鼻子也能歪掉。
  袁小華雖然是女孩子,卻很能喝。三斤大麯非同小可,卻都倒入他們肚子裏。
  袁小華玉面加一層嫣紅,眼睛變得水汪汪,櫻唇又紅豔又柔軟。僅僅看她的面龐猶自可。若是看見她身體,高高挺起的雙峰·柔軟靈活的腰肢和修長的大腿(縱是隔着衣服),任何男人都不會容納存在“純潔”念頭。
  李十八是下折不扣的男子。而袁小華就坐在他旁邊,不但可以看見她整個身材,同時膝腿相接又暖熱又軟滑。
  他顯然很費力纔控製住自己,使自己不在這對兄妹面前失態。
  但袁小華的手忽然搭在他腿上,還搖搖他說道:“大哥,你說嘛,你究竟姓什麽?叫什麽名字?”
  李十八忍不住揑住她軟綿綿的玉手,道:“我叫李十八。”
  兩兄妹都驚啊一聲。袁初訝道:“你是‘冷血’李十八?但你肯仗義救人,何以被人視為‘冷血’之人?”
  袁小華道:“你真是個殺手中之殺手‘冷血’李十八?你一點不像。”
  李十八道:“因為我殺人必有代價。而且不得限定我衹殺某一個。衹要與‘目標’有關的人,殺一個就多收五千兩。我多殺十個就多五萬兩。所以他們說我‘冷血’。”
  袁小華不禁打個寒噤,道:“那麽你殺了很多人?”
  李十八道:“當然,我不是告訴你了?多殺一個多得五千兩銀子。天下還有此殺人賺錢更便當更舒服的工作麽?”
  袁傢兄妹面面相覷不會回答。
  李十八嘆口氣道:“你們出身豪門望族。雖然練成一身武功,經歷過大變,也知道江湖上不少事。但終究缺乏真正經驗。我的事說了你們也不懂。”
  這幾句話聽來他似乎未醉。但他接着竟自放開喉嚨唱歌,又顯得醉態可掬。
  ——縱然不能長相聚,也要長相憶。天涯海角不能忘記,我們的小秘密。
  是什麽小秘密?世上除她以外還有誰能會得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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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掃校,鄭隱、weige250、私傢偵探、qyxbbb 再校,
第二章 欲中殺機
  門窗全都緊緊關閉,但銀燈未熄。
  燈光照見床上兩個赤裸人體。雖然躺着,仍然看得出那女子雙肩瘦窄,但胸前雙峰高挺豐盈。腰很纖細靈活。而最突出的不是她如畫的面貌,亦不是白皙肌膚,是渾圓修長的雙腿。任何女孩子有這麽一雙性感的長腿,絶對可以顛倒無數男人了。
  男子亦很年輕,全身衹有左臂有布包紮着。身體其餘部份就跟女子一樣赤裸。
  女子的躺姿很誘惑,尤其雙腿相並微麯,那是一種令男人“爆炸”的姿勢。
  不過那男子已“爆炸”過,所以似乎無動於衷,微喘着氣道:“我左手還得疼,你記得小心點別亂抓亂碰。”
  女子咿晤一聲,道:“得啦,水仙不開花,少來這一套。我知道你左臂之傷已經好了。當然仍有點不靈便,所以三十招之內你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你。”
  男子道:“你越來越像狐狸。不但精,床上這一套也是……”
  女子抓住他摸到胸前的手,道:“先告訴我,‘冷血’李十八呢?”
  男子道:“剛纔告訴你的你都不相信?”停歇一下,纔又道:“好吧,他到妓院去,現在可能還在女人身上。”
  女子放開手,而她的手也開始從男子肚子往下摸去,說道:“原來酒裏放的是這種藥。怪不得我怎麽都忍不住。可惜他不上當,否則現在很可能已變成死屍。”
  男子輕輕道:“你真下得了手?”
  女子道:“為什麽不?”
  男子道:“你心腸真的這麽硬?”
  女子道:“因為那種人永遠不會跟一個女人過一輩子。唉,恐怕連一個月也不會。你想我為何下不了手?至少他永遠不能再找別的女人。”
  男子道:“你現在明白那種藥咱們陪他喝了亦沒有問題了吧,衹不過應該他躺在此處而我在妓院纔對。”
  女子道:“如果我們任務失敗。回去老大會不會也對我們動用傢法?”
  男子道:“一定會,任何人都不能例外,雖然我們算是最佳搭檔立功屢屢,但也不能例外。”
  女子道:“我本來已有點興頭,現在好像忽然掉在冰窖裏……”
  男子道:“你放心,咱們永遠不許失敗。明天李十八一定變成死屍,我擔保。”
  女子道:“真的?”
  男子道:“我幾時騙過你?現在你覺得怎樣了?”
  女子道:“好像從冰窖一下子又到了火焰山。”
  XXX
  在一片樹林內李十八以幹枯樹枝樹葉生起火堆。火舌熊熊噴躍,發出“劈啪”聲。
  大白天而天氣亦不冷,烤火取暖麽?天氣不對。烤東西吃?又沒有任何可以燒烤材料。
  李十八手中有兩頁紙,紙上寫得麻麻密密。他看都不看,把其中一張紙緩緩投入火堆。火光閃亮一下,那張紙已消失無跡。
  第二張紙跟着飄落火舌中,紙張作最後掙紮發出一些光亮,然後又歸於虛無。
  但紙上的字,也就是一些代表冷酷現實的資料並未化為灰燼消失,而是藏在李十八腦中。
  凡是很少人知道之事都是秘密。如果牽涉越多人,並且有關生死大事,這秘密就稱為“大秘密”。
  可是,“命運”站在宇宙立場來看,永遠變幻的人世有沒有“大秘密”呢?哪一類哪一種事情纔算“大”?哪一類算是“小”呢?
  沒有定論,你永遠找不到答案。
  李十八用火撓掉的紀錄,目前還不知會死多少人,但仍然衹算是“小小秘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命在“命運”的無邊際無久暫之軌跡中,算得什麽?
  ——遠在襄陽城一個富有又有勢力的曾老員外,一定不知道李十八這個人,更不會知道李十八正在想他(利用資料供給的多種情事細節),正設法找出一個殺死他的妥當辦法。
  普通人當然不必費腦筋,更輪不到“殺手中的殺手”李十八出馬。曾老員外單名熙。但真正的二十年前的姓名是“五更雞”錢通。這衹“雞”可怕得你難以想象難以形容。不但是第一流頂尖的職業兇手。而且是極陰險淫邪人物,尤其是“淫”的方面,簡直可以形容“衹要是女人都行”。
  總之,李十八這次要去殺的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出錢的人已連續八年付出巨額金錢,務求找到“五更雞”錢通。除了取他性命之外,錢通的傢小每多殺一個便另付五千兩白銀。
  此所以非“冷血”李十八出馬不可。
  衹有李十八肯為銀子殺死“目標”之外的人。當然這些資料都很詳盡。例如曾熙(五更雞錢通)衹有一個兒子叫曾希,已娶媳婦,媳婦也是襄陽人,姓王芳名淑嫻。
  此處何以特別提出王淑嫻的名字呢?原來八年來出錢無數不會間斷的顧客正是王淑嫻的父親王仁。仇恨原因不詳。但由於王仁半年前已經病死,卻又恰恰查出“五更雞”錢通居然是王淑嫻傢翁。所以破例把顧客名字告訴李十八,反正王仁已死已無顧忌,同時好教李十八劍下留情別殺死王淑嫻。
  恩怨愛恨往往就是如此糾纏不清。如果王仁不死而得知自己的獨生女居然嫁給仇人之子,他怎麽辦?仇還報不報?
  資料中提及王仁嫁出這個女兒,收到聘金之豐厚駭人聽聞。當然他女兒王淑嫻貌美如花那是不在話下。王仁因此而恢復富有,並且能繼續付錢雇請當今天下最好的殺手。
  但曾熙本身已經極難對付,何況深居簡出,而又聘請了不少高手做護院武師?這個人確實很難殺死。李十八越想越感到險阻睏難重重無數,禁不住嘆口氣。起身迅即用泥土把火堆弄滅。同時把一枚圓形鋼筒扔入樹林深處。這枚鋼筒裏面已空空如也,因為兩頁資料已取出燒掉。這枚鋼筒藏在此地等候李十八取閱,此種傳遞消息命令方法,的確周密得無懈可擊。
  李十八孤獨清淨地騎馬走了一程,忽然聽到聲音。因為袁氏兄妹在涼亭茶攤喝茶。
  袁小華的瓜子臉溢散青春嬌豔,宛如雨露充足的初夏莢蓉盛開,既美麗而又充滿誘惑魅力。
  李十八本來已收繮勒馬,但看了袁小華一陣,輕嘆一聲催馬行去。
  袁初奔出來攔住馬頭,道:“李兄,喝杯茶再走,反正路很長,遲一點早一點都沒有分別。”
  李十八道:“是麽?你確知前面的路很長?但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人生之路,任何人遲早都會走完。”
  袁初道:“正因如此,有些忘不了丟不下的會面不可錯過。”
  李十八想一下,面上慢慢露出淡淡的笑容。但眼睛卻顯得更冷酷更明亮。他道:“好,喝杯茶聊一聊也好。”
  茶亭內衹有一對可憐兮兮賣茶的老夫婦,此外就衹有袁小華,用春花般嬌靨迎接李十八。她親手倒一碗茶給他,道:“茶葉是我們自己的,最好的茉莉香片。大哥你嘗嘗看。”
  李十八接過茶碗,道:“碗也洗得很幹淨,謝啦!”
  他托住茶碗往嘴邊送,但動作很慢,好像怕碗內滾茶濺出。
  忽聽一聲馬嘶,李十八把沾到唇邊茶碗移開,訝道:“我的馬,奇怪!”
  連“冷血”李十八也認為奇怪之事,一定不可思議難以解釋。
  袁初袁少華一齊轉眼望去,李十八中茶碗穩穩飛起幾乎碰到亭子頂蓋。但轉眼間茶碗落下又穩穩托在他手中。
  袁傢兄妹衹不過望了那麽一眼就回頭瞧他,袁初道:“馬叫是很平常的事,李兄何以認為奇怪?”
  李十八道:“不是馬匹奇怪,而是你們轉眼看它之時,有沒有奇怪感覺?”
  時袁小華搖頭道:“沒有呀,我衹不過轉一下眼睛而已。”
  袁初卻突然露出深思神態,緩緩道:“有,我感到一陣寒冷,似乎是殺氣彌漫。”
  李十八道:“因為這碗茶有問題。我想殺人。”
  袁初笑道:“你想殺誰?不,李十八,你錯了,簡直大錯特錯。是有人想殺你,絶對不是你殺人。”
  袁小華起身退後四五步,面色十分沉重。因此使她看起來像一塊木頭而不再是一朵花。
  李十八道:“難道是你想殺我?別忘記我幫過你忙救了你妹子。”
  袁初右手已按住刀抦,冷冷道:“我不會忘記,因為是我給你機會救她的。”
  李十八道:“原來那四個蒙面黑衣人本是你們的人。你為了引我入彀不惜身受劍傷,亦不惜犧牲四名好手性命。但我卻仍不明白為何這樣做法?”
  袁初道:“衹有你‘冷血’李十八值得我這樣做。天下要殺你之人何止千萬,但誰做得到?”
  李十八道:“多謝你誇奬。不過當時我有兩件事想不通,現在正好嚮你請教。”
  袁初道:“那兩件事?”
  李十八道:“第一、你殺死四個蒙面黑衣人之後,雖是受傷很重也很纍,但何以竟不查看他們真面目,亦不檢查遺物追查他們身份?我一離開你就把屍體丟到樹林裏。難道你早已知道他們身份?當然這問題現在不必問你了,對麽?”
  袁初又訝又怒道:“小華,你不是一直聽着他馬蹄聲麽?”
  袁小華道:“有呀,我明明以‘地聽’功夫聽得他馬蹄遠去,步伐均勻顯然他一直在馬背。”
  李十八道:“可惜你們不知道我的坐騎受過特別訓練。我剛纔要它叫,它也很聽話。”
  袁小華眼中露出恐懼,道:“你為何要它叫?”
  李十八這:“我第二個疑問是:如果袁初你不用手臂硬挨那一劍,顯然仍能取勝,衹不過時間長久一些而已。但你卻不惜負傷流血,是真正流血,不是開始時的假傷。我也看出最後那黑衣人想說話或者想怒駡。請問在生死一發之時,誰還要說話?同時他有甚麽資格發怒?”
  袁初一定是忽然想起某種念頭或者是忽然明白一些事,所以本來充滿自信的臉上,開始泛出不安神色,額上亦似乎有汗珠沁出。
  李十八道:“幸而我還不算太笨,雖然要費力的想,卻也很快想出道理。其實這道理很簡單,別人可能不必像我那麽費力就想出答案。但總之我想到答案,知道你絶對不容許黑衣人講任何一句話。所以你寧可拿胳臂擋他飛劍,你非得立刻殺死他不可!”
  袁初聲音有點嘶啞,道:“你從那時已起疑心麽?”
  李十八道:“既然你問起,我不妨從實答覆。其實我的老闆早已通知我,要我小心。因為你們的歐老大很不滿意我,最近必會對付我。尤其是我有公幹非得出門露面不可,正是下手機會。”
  袁初道:“你的老闆是不是姓包?他怎知歐老大要對付你?”
  李十八道:“歐老大决定對付我連我都知道,何況包老闆?你必須記住像歐老大包老闆都是主持秘密龐大機構的巨頭,都不擇手段亦肯花數不盡的銀子刺探對方任何機密。所以包老闆許多事情歐老大知道,但反過來亦一樣。”
  袁初問道:“但你說你也知道,為什麽?”
  李十八道:“因為歐老大一定要我到他那邊。本來我衹是受雇辦事,誰找我都一樣。但自從三年前歐老大包老闆交惡而又表面化之後,我也就衹能選擇一個老闆。”
  袁初道:“就算如此,歐老大也不必傾全力對付你。”
  李十八淡淡道:“我認識歐老大,這就是原因。”
  重重殺機和永無休止追逐獵殺,永遠活在黑暗孤寂中,睡覺時永不準打鼾……
  任何人若是身兼獵者和獵物雙重身份,活着根本就像在地獄全無分別。
  現在袁初兄妹也好,李十八也好,仍然是兼具雙重身份。倒底誰是“獵物”誰又成為“獵者”?等到最後塵埃落定纔知道。
  李十八仍然托住茶碗全身姿勢很懶散,正如獵取其他動物維生的肉食猛獸如虎豹等,面對獵物時往往裝出不註意不感興趣神態,但眼睛卻銳利如鷹隼。
  袁小華驚懼發自衷心,顫聲道:“李大哥,我們除了拼出勝敗生死之路,還有沒有其他的路可走?”
  她現在看來一點也不似心坎中的人影。李十八嘆口氣。黃杏秀,何以有很多女孩子起初很像你,但後來忽又全然不相似?杏秀,你能否解釋?而且你現在在何處?
  李十八終於說道:“你前天問我,便有其他路可走。但今天沒有了,因為你已不能三十招內把他剁成三截。”
  袁初袁小華一齊失色,是真正出自內心的震驚。這些話本是在夜半無人私語時說的,李十八怎生得知?既然他知道第一晚對話,第二、第三晚當也不例外。而且除對話外其他的事他會不知道麽?
  袁小華突然尖叫一聲,道:“你偷看偷聽我們。你不是人……”
  袁初立刻恢復冷靜,沉聲道:“小華,到了生死存亡關頭,還說什麽?”
  袁小華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明明從他眼中看見那種神采……”她突然變回嬌豔花朵,而不是一橛木頭。
  李十八心中嘆口氣,想對她說:你走吧,衹要你的手永遠不碰到刀劍,很多男人眼中都會有這種神采。
  這樣勸告對或不對誰能知道?凡是屬於主觀的事情,永遠沒有正確的“對錯”答案。
  但袁小華玉手一分已多出兩把尺許短刀。刀身閃耀眩目精光。她馬上由一朵嬌豔鮮花變回一撅木頭。
  李十八再也不瞧她一眼,道:“袁初,你何以敢保證今天一定能取我性命?”
  袁初道:“現在告訴你也不妨,你昨夜為何要到妓院?”
  李十八道:“你在酒裏放了春藥,我早知道,但你卻想不到我會放棄袁小華而到妓院,對不對?”
  袁初道:“你到妓院與否都是小事末節。最重要的是你已喝了那些酒。因此你現在衹剩下六七成功力,你信不信?”
  李十八冷冷道:“六七成功力已經夠了。我反問一句,你信不信?”
  袁初道:“很可能。因為迄今為止當世尚無人知道你劍術好到何等程度,功力深厚到何等程度。但如果我有強力後援,你六七成功力就不足對付我和小華兩人了,你說是麽?”
  李十八道:“強力後援例如是誰?”
  袁初道:“四川唐傢毒藥暗器及手法天下第一,你大概不會反對。唐天翔這個名字你當然亦聽過。還有一位,卻是近身肉搏的專傢巴洛。想來你亦聽過這個名字。”
  李十八道:“真是他們兩個?我幾乎不敢相信。他們都是當今第一流好手,我不但聽過名字,而且還跟他們合作殺過一些幾乎殺不死的人。”
  袁初訝道:“你認識他們?”
  李十八道:“何止認識。我們根本是仇人,因為他們都認為如果我活着,他們就很難成為‘暗殺道’數一數二的人物。所以他們拿我做目標,煉成幾種專門對付我的手法。你想我何止認識他們那麽簡單?”
  袁初忽然面色不對,道:“你究竟想說甚麽?”
  李十八道:“如果你知道有這種一流好手把你當作目標,你怎麽辦?除了像烏龜一樣躲起來,就衹有想法子找出消滅他們之道,對麽?”
  袁初道:“對,當然這樣做。”
  李十八道:“所以你很不幸,因為我有一招劍法足足練了一年,衹有一招而已,對別人全無用處,但卻是專門對付他們兩人的。直到現在我纔證明這一招劍法果然有效。你剛纔感到殺氣那一陣,正是我用那招劍法收拾下他們之時。不信就看清楚或者過去檢查一下。”
  袁初幾乎要昏倒。為何如此不幸竟然碰上這種對手?現在還何須檢查?那唐天翔巴洛扮作賣茶的老翁老嫗。扮相肯定百分之百無懈可擊,但這衹是對外行人而言,以“冷血”李十八這等頂尖行傢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可恨的人還有“歐老大”,他居然不知道李十八與兩人合作過。這纔是真真正正致命之傷!
  袁初用呻吟似的聲音道:“李十八,你為何不出手?為何要說這麽多話?”
  李十八道:“因為我要你明白。我李十八雖然不算很聰明的人,但你袁初卻還未有騙過我的本事。”
  袁初道:“就算騙不到你便又如何?”
  李十八道:“你立刻作一個决定。跟我决一死戰?抑是選擇另一條路?”
  袁初訝道:“我還有別的路走?”
  李十八道:“有。你幫我一齊去殺一個人,當然很棘手很睏難,我們可能都活不了。”
  袁初連想也不想,道:“好,我選這條路。”
  李十八聲音冷如冰雪,道:“你若不後悔,首先立刻殺死袁小華。然後是唐天翔巴洛(他們衹受傷昏迷而已)。你應該知道我平生殺人一定有銀子纔肯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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