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líng Sima Ling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33nián1989niánqīyuè)
驚濤
  作者:司馬翎
  “公門強人”瀋神通退隱兩年後,他徒弟龐照在一個溪潭邊找到正在垂釣的他。
  命運有如畫筆,在每個人一生中,有時塗抹上陰沉灰黯痕跡,有時揮灑幾筆絢爛絝麗的色彩。
  衹不過龐照這回帶來的這一筆,在壯闊綿延的人生畫布上,究竟是灰黯亦或是絝麗?還是平平淡淡毫無奇處的一筆?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一章
  綿綿細雨落在屋瓦上,發出低微持續卻並不吵耳的淅瀝聲。
  由於瓦片好像有一條裂痕,所以夏少庭的兩衹眼睛一味地瞪着那條裂痕,看看到底會不會漏水。
  在床邊地上有個木盆,大概是準備用以承接漏水的。
  但事實上這種“梅雨”一旦開始,就好像永遠不會停止,故此屋瓦若是漏水,應該早在幾天以前就漏了。
  除非雨水也會論交情講義氣,但世上哪有這麽可愛的雨水呢?
  有人推門進來了。
  夏少庭連眼睛都不轉,還是直瞪着那裂痕處。
  那人是個壯健漢子,有一對空洞冷漠的眼睛,聲音口氣相當粗暴:“我是陳光宇,我回來啦!”
  夏少庭皺一下眉頭,年輕清秀的面龐擠出幾條皺紋。
  他冷冷應道:“我知道你是誰,而且老早就知道。難道你每次進來都不能不報姓名?你是不是覺得你的姓名很神氣很威風?”
  陳光宇吶吶道:“不,我沒有這個意思的。衹不過你沒有瞧我,我是怕你不知道我是誰罷了!”
  夏少庭道:“你以為還有誰?這兒除了我們就沒有第三個人進來。我既然在這兒,那麽進來的人不是你是誰呢?”
  陳光宇裂開嘴笑一下。
  他一定是被夏少庭指責慣了,所以一點也不在乎。
  他擡頭看看屋瓦,問道:“這些瓦是不是很值錢?”
  磚瓦自古至今都是粗殘之物,人人皆知。
  陳光宇自是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他跟着又問:“如果不是很值錢的東西,你為何天天瞧個不停?我倒是希望你能瞧出一個嬌滴滴美人來。免得我東奔西跑到處去找。”
  “少廢話!”夏少庭現在纔把目光落嚮陳光宇的面上去,道:“你大概已經找到,纔顯得這麽輕鬆,也變得油腔滑調。”
  他跟着又註意到陳光宇的雨傘,使地上積了一大灘水,若以後果看來,人為的漏水比之屋漏嚴重百倍還不止。
  幸而陳光宇的回答使他們煩惱頓消,簡直為之忘記漏水那回事。
  陳光宇說:“我找到了,所有條件都合適,她長得漂亮極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
  夏少庭居然不出聲斥責。
  那是因為這種形容詞本身自有簡樸力量,的確能使人泛起美感。
  “她大概衹有廿二三歲,有丈夫但沒有孩子,傢道還算過得去。”
  夏少庭道:“你好像漏了最重要一件事。”
  “沒有,沒有!絶對沒有漏。我一看到她眼睛瞟來瞟去,聽到她講話的嗲聲嗲氣。還有那搖搖擺擺的走路樣子,不必問就知道她從前幹過甚麽,知道她是甚麽出身了。”
  “她究竟是甚麽出身?”
  “兩年前地在蘇州做妓女。”
  “好極了,她叫甚麽名字?”
  陳光宇雙手攤開來。
  “我問過,可是卻給忘記了。”
  夏少庭反而安慰他道:“不要緊,叫甚麽名字其實都一樣,最要緊的是別弄錯她的男人留宿的時間,因為當我和她身上都沒有穿衣服的時候,我絶對不希望她的丈夫忽然回來闖入房間,還掀開帳子來。”
  陳光宇吃吃笑道:“我也不希望,不過我可以替你把風,然後你替我把風,那樣在床上的人就不會嚇一大跳了。”
  夏少庭道:“就算不在床上,而在房外,但吃一驚總是不大好,你再去把那男人的時間查清楚一點。”
  陳光宇說道:“如果那男人夜夜都住在她那兒,那我們該怎麽辦呢?是不是要另外再找過?”
  “你放心,凡是替妓女贖身帶回傢裏,很少是做發妻正室,所以一定不會天天在她那兒過夜,你去查清楚,我們馬上動手。”
  踐踏泥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終於消失。
  口口口口口口
  眼光透過木槿和七裏香等灌木籬笆,可以清楚看見幹爽走廊上,那個年輕少婦美麗的面龐,以及全身豐滿的麯綫。
  那少婦忽然驚訝顧視,同時裊裊娜娜行到走廊末端。
  這樣便大大縮短走廊與籬笆的距離。
  也因此,就可以把她看得更清楚些。
  她衹略略驚訝一下,仍然很大膽地嚮籬笆那邊張望。
  說她很大膽並不是沒有根據。
  假如是一般年輕女性,聽到和感到籬笆外有異動異響,一定嚇得趕快躲入房間。就算還敢留在走廊,卻也必定不敢一面張望一面妖冶微笑。
  現在雖然還是光天化日的午後時分。可是一來由於淫淫梅雨使得天色昏黯,二來這間屋子的確稍嫌偏僻了些。
  無錫是全國知名亦相當繁華的地方沒有錯。可是任何都市也仍然有偏僻地方。
  所以這個冶豔少婦實在大膽的使人驚異。
  尤其是籬笆上忽然出現一個人,她居然還能夠眨眨眼睛,又笑得花枝亂顫,這種膽識大概連男人也很少有。
  那人仍在籬笆外,衹不過半截身軀高過籬笆,所以彼此能夠看得見。如果這個人站在地上也有這麽高的話,他至少有八尺高的身材纔行。
  一把油紙雨傘很快就替那人擋住了雨水。
  他把傘柄靠在肩上,然後用持傘的手轉動雨傘。
  傘面像車輪一樣旋轉着,不少水花嚮四面飛濺,相當好看,而顯示出這個人悠閑的心情來。
  那少婦首先開口,聲音果然很嬌嗲。“你很年輕也很好看,可是我記得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你?”
  “你說得對,我們從來沒有見過。”
  他的表情聲音都使人覺得他是個斯文的讀過書的人,故此,就算有點驚慌過,也很容易消失。
  何況那少婦根本沒有驚慌過,她那面龐嘴角更是一直保持着使人垂涎心動的笑容。
  “那麽你到底來找我?還是不是找我呢?”
  “我討厭潮濕泥濘。假如我站在乾燥潔淨的地板上,頭頂又沒雨水淋下來。不論你問甚麽我都一定能夠回答得很快。”
  乾燥的地板又不遭雨淋,目前除了走廊或是房間之外,似乎就沒有其他什麽更好的地方了。
  籬笆靠屋墻那邊有一道後門。
  那少婦答允之後,持傘年輕男子就打那兒進來。
  那少婦忍不住吃吃掩嘴而笑,原來那個年輕男子能夠那麽高,敢情是“蹲”在另一個壯漢的肩膊上。
  那壯漢為了不使上面的人摔跌下來,便用雙手托住了他的屁股,所以看起來樣子甚是滑稽。
  三個人在走廊上碰面,兩傘和木屐都放在外面,所以走廊地板仍保持清潔乾燥。
  這年輕人衣履雖不算光鮮,但既然是讀書人,又是忠心僕從,顯然必是出身富有或是官宦之傢的。
  這是那少婦的觀察所得。
  她平生已看見過不知多少形形色色的男人,所以很有自信大概不會看走眼。
  但她第一個錯誤正是看走眼,第二個錯誤是邀他們入房喝茶談話。
  這房間是一明一暗。暗間即是套房,通常一般人傢明間可以當作起居室用,暗間則是寢室。
  在暗間鬍天鬍地,不論幹什麽事都可以,但明間卻是很容易被男主人或婢僕進來撞見,所以暗間應該相當安全。
  衹不過那個壯漢站在門邊,如果不讓他進來的話,明間和暗間都沒有什麽分別,更不怕別人看見了。
  “你膽子很大,我很佩服。”那年輕人說。
  豔麗少婦親自去斟一壺熱茶送給他。
  兩人的手掌手指相碰到,誰也沒有避開。
  “你們男人能把我怎樣呢?”
  她笑了笑,道:“大傢無怨無仇,那麽除了劫財劫色之外,還有甚麽呢?最了不起也不過碰到很下流的,劫了財還要劫色……”
  她的話極合常理。
  如果她沒有很多財物放在傢裏,何須害怕劫財這回事?如果她的色身已曾布施過無數男人,自然更不怕劫色這種事情了。
  年輕好看的男人嘆口氣,說道:“幸而我沒有娶妻,更幸而沒有娶到你這種女人,否則我一定一步也不敢離開你,連睡夢中也非得緊緊抓住你不可。你叫甚麽名字?”
  “我姓鄭,從前人傢都叫我牡丹。”
  她媚笑兩聲,又道:“如果你睡着了還緊緊抓住我,那你根本甚麽都不必怕了!你呢?你貴姓?”
  “我姓夏……”
  他衹說了三個字,話聲就被牡丹笑聲打斷。
  她邊笑邊說:“我知道你叫甚麽名字,你不必說了。”
  年輕人驚愕得睜大眼睛。
  “你知道?真的知道?我叫甚麽名字?”
  “你姓下,單名流。所以我叫你一聲下流少爺就可以了,對不對?”
  “對!對!……”
  年輕男人喃喃道:“我真姓名雖然是夏少庭,但他們都叫我夏流(與下流二字同音)。你怎麽會知道的?”
  牡丹又笑得像花枝亂顫,不過就算千百朵豔花一齊搖顫,卻也遠遠比不上地胸前雙峰跳蕩顫動的強烈魅力。
  “我問得很愚蠢很可笑嗎?”夏流問她。
  牡丹好一陣纔停止笑聲,不過內心裏卻沒有停止。男人個個都愚蠢的可笑,你又怎能例外?
  她還有一樣本領,那就是不必轉眼瞧看,也能夠知道門邊的壯漢面上必有垂涎欲滴的表情。
  這一點她清楚得比親眼看見還清楚。
  關於夏流的疑問,其實在秦樓楚館在風月場中根本是最普通的玩笑,許多客人不願意說出真姓名,而用假名字。
  其中有些人喜歡開玩笑,所以古靈精怪的姓名紛紛出籠。像“夏流”這種姓名已經是最普通的了。
  夏流雖然沒有得到答案,卻也不再追問。
  他興趣忽然轉到房間的氣味上。
  “你喜歡用甚麽香料的?”
  他用力去嗅了兩下之後,問她:“味道很不好,你的男人忍受得了這種可怕的氣味?”
  牡丹訝道:“從來沒有人認為我的房間氣味不好,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的鼻子分不出香味的好壞,因為你從來未嗅過真正好的香味。”
  牡丹聳聳雙肩沒有回答。
  她雖然認為自己是沒有嗅過上佳香味的人,但既然這男人作此評論,可能有點道理。所以她何必多嘴反駁?聽聽他的意見,豈不是更上算?
  夏流拿出一個金色的扁盒,牡丹就知道是純金打造的。她心中立刻少了一樣顧慮——劫財。
  因為這個純金盒子雖然扁薄,而又衹有手掌那麽大小,但最少也須十兩黃金纔行。一個有十兩黃金在身邊的人,大概很少會是貧窮到不得不偷盜搶劫的可能。
  黃金扁盒打開,盒內上下都有雪白絲棉襯墊,牡丹看見有四枝碧緑色像現在火柴枝一樣長短大小的東西。
  她已經嗅到一陣陣沁人心脾的甜香,使她無端端想到美得不可形容的仙女,也使她全身懶洋洋,舒服得連眼皮也不想眨動。
  夏流拿出一枝,把金盒關好,隨手就把那枝碧緑細梗插在盒蓋一個小孔上。
  他好像甚麽東西都準備妥當。
  衹聽拍的一聲,一枝火折在他手中發出一朵小小火焰。
  火焰點燃那支碧緑細梗,輕煙裊裊升起。
  整個房間剎時已經彌漫着說不出的醉人香味,使人不由得不貪婪地用力嗅吸。
  牡丹低低輕輕地發出“噯噯”聲音,她的面色忽然紅豔得連脂粉都掩蓋不住,眼睛也變成水汪汪的。
  但她仍然能發現夏流的神色表情很奇怪,也可以形容為非常可怕!
  其實夏流的面孔並沒有變成青面獠牙,也沒有七竅流血,在他面上五官唯一有變化的,衹是那時眼睛的神氣而已。
  別人會不會從夏流眼睛窺見他靈魂深處的風景。
  牡丹不得而知,但她卻知道自己看見可怕的景象——冷漠如虎豹碧眼,激烈如山崩海嘯。
  人類可能有這種眼睛麽?
  即使有,那又代表甚麽意義?
  牡丹本不是擅長思索深奧問題的人,故此縱然有很多時間給她,她大概也想不出甚麽名堂。
  何況她根本沒有時間,因為一來另一張面孔代替了夏流的位置,二來她心中一陣迷惑腦子就好像不會工作了。
  另一張面孔,是跟隨夏流的壯漢陳光宇。
  他的樣子簡直好像一頭野獸。
  他的眼中布滿紅絲,口鼻微微扭麯。
  牡丹身上的衣服一轉眼間就扯成無數的碎片了,白皙豐滿的身子,精赤暴露於空氣中。
  但牡丹並沒有躲避也沒有驚慌,她還幫助對方扯爛自己的衣服,一面發出興奮笑聲,使得幽靜的院落忽然熱鬧起來。
  滿房氤氳異香,加強了神秘狂野的氣氛。
  夏流反而站在一邊,變成觀衆。
  時間被那女人滑嫩肥白的大腿不斷勾踢而趕緊溜走,自然還有嘶叫,喘氣和呻吟等聲音伴奏。
  天色漸漸昏暮了。
  夏流仍然站在床邊凝視。
  口口口口口口
  天氣很意外地轉為晴朗溫暖,同時又是在近午時分,所以不論是戶外室內,到處都十分光亮明朗。
  牡丹的房間內擠着八個人,除了男主人和兩個僕婦之外,其餘的五個人都是公差。
  床單掀開之後,五個男性公差都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
  因為床單下面是個赤裸美女。
  老實說這些公差們對於女人的裸體,不論是死是活,都已經看過了不少。
  故此,他們奮異的反應絶不是由於土包子末見過世面,而是床上這個動也不動的裸女,竟然比平日嬌瞠媚笑擺腰扭臀時更誘惑更迷人。
  無錫地方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的。
  總之,這些公差們,人人都曾見過牡丹就對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公差定定神之後,用不悅聲音道:“張發,你是仵作頭兒,又是老手,但我好像還沒有看見你們動手相驗。”
  講話的人是無錫總捕快龐照,此人精明幹練,在公門中當真是響當當人物。
  當張發率同一名助手檢驗屍體時,沒有一個男人能夠不兩眼發直,同時在心中也猛叫可惜。
  尤其是男主人感受更強烈的,也衹有他比較得出來牡丹生前的魅力居然還遠遠比不上死後。
  初步檢驗結果是,死者生前與男人有過性行為,死亡時間不能確定,因為她全身肌肉皮膚甚至把骨節彎麯之時,好像是剛剛纔斷氣一樣。
  但眼珠以及下陰肛門等隱蔽部份,都又顯示已經死亡一段時間,大約的估計應該是昨天傍晚便失去生命。
  最重要的報告是死因,在牡丹雙乳下各有一點黃豆大小的紅印。
  由於她乳房相當豐滿巨大,紅印恰巧是在雙乳稍稍垂下時的肌肉折縫內,所以一不小心就很容易忽略過去。
  衹有龐照心中知道自己决計不會忽略這個部位。
  因為他最近纔接到江浙兩省總捕頭的密令,所以他知道近兩個月間兩省境內已經有七個漂亮女人離奇死亡。
  離奇的意思是她們死狀死因都一樣,還有一些相同的情況,例如在出事現場周圍五裏左右,必定也有一個男人暴斃。
  這些男性死者都查明死前曾經有過性行為,各種證據顯示與女死者有關。
  此外,所有女性死者都是曾在風塵打滾過的娼妓,而男性死者都是有過強姦非禮等前科的人。
  女性死者都在雙乳下各有一個紅印,而男性死者也都有兩點紅印,不過他們都是在左右太陽穴而不是乳下。
  龐照以近乎吼叫聲音把所有人趕出房外,連男主人也不例外。
  房間內霎時衹剩下他自己和仵作頭兒張發,當然還有一具漂亮的赤裸女屍,空氣異常的沉悶。
  兩個男人的眼光一直盯在那具漂亮的裸女屍體,從未離開過,彼此都不交談。
  張發有時還拉開那裸女手臂或者大腿,東瞧瞧西揑揑的總算有點行動,但龐照卻連動也不動,像木人一樣站在床邊。
  張發忽然打破緘默了。
  “她死因雖然很神秘,但從表面上看,仍可猜到她是被某種奇異武功手法點穴致死。”
  “我也這樣想,但你他*的‘表面’是甚麽意思?”
  “表面就是衹從外表視察之意,任何東西都會有表面和裏面,連小孩子都懂,難道鼎鼎大名的龐總座居然不懂麽?”
  “你的話好像常常都很幽默!”
  張發得意地笑了兩聲,臉孔因笑容而出現很多皺紋。
  龐照忽然一把掀住他胸口衣服,幾乎把他整個人揪離地面。
  龐照另一隻手握住拳頭,惡狠狠在他面前搖幌,道:“如果我打破你的鼻子,你還笑得出笑不出?”
  “我當然笑不出!”
  張發吃驚哀鳴:“你為甚麽要打破我的鼻,我的鼻子又沒有得罪你老人傢!”
  “你的鼻子的確沒有得罪我,但你的嘴巴卻有,所以我可以公平一點,衹打掉你的牙齒而不打破鼻子好了。”
  張發眼中忽然閃動狡猞得意的笑意。“打不得,打不得。”他聲音仍然保持哀求害怕調子,其實眼睛已泄露相反意思。“假如我嘴巴被打壞,它便不能把一些有用的話告訴你了。我猜想你老人傢絶對不容許有這種事情發生吧?嗯?”
  龐照果然放手,又很耐心等他扯扯拍拍弄好衣服,纔道:“我討厭你的聲音,不過若果有點意義的話,或者就變得不討厭了。”
  張發大概也不敢再鬍扯下去。
  他便立刻道:“我記得我還年輕的時候,聽一位前輩談論過,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姓夏的武林高手,外號是醉鄉甚麽的,我已記不清楚了,這傢夥可不是好人,雖然老早已經傢財萬貫有兒有女,但仍然殺人越貨,偶然還采采花,這些都不去說他,最重要的是他獨門秘藝‘落紅指’,被殺死的人都有兩點紅印。”
  龐照道:“唔,這些話有點意義,所以你的聲音似乎不討厭了。”
  張發又道:“據說女人屍體上現出的紅印正是在雙乳下面,但男人卻又不同,不過我已記不清男人出現紅印的部位。”
  龐照道:“你不應該衹記得女人的事,如果你不是已經五十多歲,我一定不準你再幹下去!”
  張發苦笑道:“幹我這一行其實有甚麽好處,整天驗屍衹跟死人打交道,像現在這個女人活着的時候肯脫掉衣服任我擺布麽?”
  “我就是怕你衹對死人有興趣。”
  “有些人的確對死人有興趣,我卻不是那種人,而且我不妨老實告訴你,所有的屍體都骯髒惡心極了,衹有這一具是我平生所見到的最美麗漂亮女屍,但這一具屍體大概很難看得到,所以你替我放一百個心。”
  “你已經五十多歲,早已不是小孩子,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會替你擔心。”
  張發皺起雙眉,不耐的道:“你也已經是第二次提到我的年歲,你平時好像不是這麽嚕嗦的人。”
  “那是因為你的年歲使我想起了一些人。”
  “但願不是女人。”張發說。
  “為甚麽?”
  “總是不好。”
  龐照訝問道:“女人跟男人有甚麽不同?”
  “這是我的經驗之談。”張發回答:“女人四十幾五十歲就不會生孩子,也就是說已經過了‘生育年齡’。這時候她們就很不幸失去激起男人情欲的魅力了。”
  龐照道:“原來如此。不過人總是會老去的,不管男人女人都是一樣,所以這衹算是自然的規律,不能稱為不幸。”
  “但男人到了八十歲,衹要身體夠硬朗,衹要還有精力,仍然可以跟二十來歲的女性生孩子。”
  “唔!這倒是真的。”
  張發得意地道:“所以,男人到了五六十歲,有些仍然是很有魅力,能夠吸引女孩子,你可曾想過這個問題?”
  龐照道:“我纔卅一歲,暫時不必研究這類問題,你已經五十多歲,所以你拚命找些理論安慰自己,對不對?”
  張發嘆了口氣道:“你已經第三次提到我的年歲,究竟為了甚麽?”
  龐照道:“因為我沒法子不想起‘中流砥柱’孟知秋,他老人傢今年大概不會超過六十歲。”
  “可是孟老總已經失蹤了三年之久。”
  “我知道。”
  “那你想起他有甚麽用?”
  “你錯了!”龐照沉吟道:“我其實不是想起孟老總,而是想起了瀋老總瀋神通,我一直置身處地的想,如果是瀋老總在此,他會怎樣做怎樣着手?”
  張發搖搖頭道:“瀋老總也已經退休了兩年之久,你倒不如想想別人,例如現在任職江北總捕頭李鷹大人。”
  “我當然會想到他。”
  龐照說:“但我從眼睛裏看出你好像有點問題。”
  張發大驚失色,急急的問道:“問題?甚麽問題?我嚮你保證,這些命案絶對不會是我做的。”
  龐照道:“我知道,你先別緊張。我也相信你不會做,但你為何好像隱藏了一些甚麽事不告訴我。”
  房間內沉默了好一會。
  張發纔緩緩道:“你的眼睛似乎比貓還厲害。”
  “我記得瀋老總曾經誇贊過我這一點的。”
  “你剛纔老是提到年歲,現在卻老提到瀋老總,為甚麽?”
  “因為這是瀋老總教我的,他說過,如果你覺察某人心裏藏起一些話,你若是想知道,最好兜個小小圈子。否則你往往會駭得那個人一個字都不敢講出來。”
  “照我看你這個圈子兜得不算小了。”
  “那你就老老實實說吧!”
  張發道:“其實,我心裏也沒有甚麽秘密,衹不過我隱隱覺得死者的死因,似乎不是‘武功’二字就可以了事。”
  “除了武功還有甚麽可能?”
  “還有藥物、邪術等等。”
  “你的意見很寶貴,我一定註意這些方面。但老實說,我寧願問題出在藥物方面,而不是邪術。”
  他隨手把床單拉上遮住了女屍。
  房間內兩個男人忽然都有鬆了一口氣之感,好像心理的威脅一時之間已經消失。
  外面傳來了匆促的腳步聲。龐照苦笑着說道:“老張,咱們的生意又來啦!這回一定是個男屍。”
  張發訝異道:“你怎麽知道?”
  寵照道:“你管你自己的事。記住小心點相驗,更要記住我要的不是官式驗屍報告,而是你心中的懷疑。”
  張發道:“好的。”
  口口口口口口
  距離牡丹裸屍兇案現場,大約是三裏左右的一條小河邊,有人發現了一具裸露着下體的男屍。
  公人們很快就查出死者姓陳名光宇。
  陳光宇剛從杭州監獄釋放不久,服刑罪名是強姦。
  他兩邊太陽穴各有一點紅印,其餘全身上下別無傷痕。但就普通人也看得出,他死前不久曾經與女人發生過性行為。
  雖然那時候還沒有檢驗血型精液以及剖驗體毛的精密方法,但用粗略的比較方式,仍然能夠弄清楚他性行為的對象——牡丹。
  因此,這兩件命案,其實等於一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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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掃校,qyxbbb 再校,
第二章
  名著江浙地區的驗屍高手張發,本來就很迷惑。他迷惑之故是想不通龐照怎會知道還有這麽一具男屍?
  其次他也不滿意,因為他與龐照搭擋了六年之久,龐照實在不應該把一些事情瞞住他,不讓他知道。
  在公事上說,他獲得的資料越多,驗屍之時便更有把握不會出錯。
  在私人交情而言,龐照為甚麽不告訴他呢?
  這就是張發嘴巴裏嘀嘀咕咕,表示非常不滿意的兩大原因。
  不過,不久之後,張發從另外一些消息來源,得知江浙地區(其實衹是蘇杭一帶)已經發生過七件同類型命案,連現下無錫這一宗,一共已是八件。他就知道龐照守口如瓶保持秘密,實在是極之有理由的。
  相類似的案件一連串發生了八宗之多,如果傳揚出去,請問上至朝廷下至庶民,將會發生怎樣的反應以及帶來怎樣的風暴呢?
  所以,張發心裏便不再怪龐照隱瞞他了。
  口口口口口口
  龐照粗壯的身軀通過濃密花樹幽徑時,不止是“分花拂柳”,簡直碰斷了很多橫生岔長的樹枝,所以弄出相當吵雜聲音來。
  他終於在一道清澈溪流邊停了一下,然後溯溪嚮西北行去。
  衹轉了兩個彎,就看見陡然寬闊宛如湖潭的溪岸邊,遠遠看去,有一個戴着鬥笠的人正在垂釣。
  垂釣的人左前方處,溪水中,有個竹編的魚簍。
  龐照走過去,先拿起垂釣人的魚簍瞧了瞧,又放回原處,然後一言不發在垂釣的人背後一方石頭落座。
  南風輕輕吹拂,偶然有幾朵落花在風中飄搖,然後掉在水面上,但卻幾乎連一絲漣漪也沒激起。
  時間悄悄流逝。
  至少過了大半個時辰之久。
  那個垂釣的人扔掉了釣竿,他的聲音很清朗,咬字尤其清楚,就算喝醉了酒的人,也絶對不會聽錯任何一個字。
  “人跟魚好像沒有太大的分別。”垂釣人說:“你釣他的時候他不來,你不理他時,他偏偏就來了!”
  “但我仍然是人而不是魚。”龐照回答垂釣者說:“無論如何人跟魚總是有個區別。”
  垂釣人擡手拿下鬥笠,露出一張俊秀面龐,雖然看來至少是四十歲左右的人,但卻仍然有年輕人一樣的眼睛以及吸引力。
  他又用清清楚楚的聲音道:“你被名利被欲望被感情釣住,你沒有一刻空閑。你跟魚有什麽分別?”
  “我絶不跟你爭論這類問題。”龐照笑了一笑,緩緩說道:“你休想將我扯落這種陷阱裏。”
  “彼此彼此!”
  垂釣人說:“我也不想跌入你的陷阱裏。你最拿手擅長的絶技,就是用‘難題’作魚餌,用‘好奇心’作魚鈎。在這種情況之下,我不得不承認你剛纔的見解有點道理。你剛纔說過無論如何人跟魚總是有區別的。我不想像魚一樣上鈎,我看我還是做人比較安全一點,免得上鈎。”
  “你的確不像是被人釣起的魚。”龐照仍然笑着道:“天下公門第一強人瀋神通,怎麽會像一條魚呢?”
  那垂釣人原來就是瀋神通。
  就是被譽為天下無雙的公門強人瀋神通,他當然不像一條魚,以他的仇敵看來,他甚至比最兇惡的鯊魚還不像魚。
  瀋神通略略皺起了眉頭。
  “那麽我像什麽?總不成連人也不像?”
  “你像我師父。”龐照跪下去恭敬叩頭行禮。起身之後又道:“無論怎麽樣,你是我師父,你想不承認也不行。”
  瀋神通倒是沒有否認這一點;。
  但是,他忽然墜入無邊無際遐思遙憶中。
  在以往的歲月裏,有過多少悲哀各少愛戀?
  還有過多少痛苦和多少歡樂?……
  命運有如畫筆,在每個人的一生中,有時塗抹上陰沉灰黯痕跡,有時揮灑幾筆絢爛綺麗的色彩。
  衹不知龐照這回帶來的這一筆,在壯闊綿延的人生畫布上,究竟是灰黯抑或是綺麗?抑是平平淡淡毫無奇處的一筆?
  這就要看他的功夫火候了……
  口口口口口口
  凡是算得上是富裕的人傢,屋子總是盡量寬敞深邃,予人以庭院深深深幾許之感。
  這大概是中國人自古以來羨慕希冀的“五代同堂”思想作祟,所以屋子决不嫌大也不嫌多,能夠六代七代一齊聚集一堂最好。
  在鄉下這種大房子跟茅草矮屋的對比更為強烈突出,所以任誰一眼望去,必定能夠知道貧窮與富裕的區別。
  衹不過中國式的大房子,往往有空氣不夠流通以及採光不足的毛病。
  後一種缺點,正是蕪湖方傢集一幢大房子內,何以正當大白天中午時分,還點上許多燈燭之故。
  由於房間內出了奇怪的命案,所以不得不盡量弄得亮一點,同時七八名捕快也用各種方式盡快趕到。
  這些捕快們平時都在城裏極少下鄉,現在一來就是七八個之多,倒教這些鄉下人大大開了一次眼界。
  本來還算寬大陰涼的房間,由於人多燈多,所以既悶熱而又擁擠。
  所有的光綫以及眼光,全都集中在床上。
  不出所料,床上正是有一具赤裸的女屍。
  這具裸體女屍的吸引人誘惑人的程度,决計不在無錫那件牡丹豔屍命案之下。
  換句話說,牡丹的豔屍,當時能多麽的震動一衆捕快們的心靈,現在這一具女屍亦是一樣。
  雙手叉腰站在床口正當中的人是許義,纔二十四五歲的一個小夥子,氣派卻蠻大,因為他昨天才剛剛榮任副班頭之職。
  而現在,房間裏連他在內,七名捕快兩名仵作,看來好像以他官階最高,所以他也就當仁不讓,大刺刺地站在最當眼最重要的位置了。
  許義也和其他的男人一樣,好一會才能夠把眼光從女人(不稱為女屍,是因為她實在不像是沒有生命的屍體)裸體上收回,而落到床鋪房間各處巡視了一番,最後目光又回到了女人身上來。
  他忽然大聲吼問:“這女人當真不是本宅的人?”
  房間內除了公差之外,還有兩個本宅的人。
  一個是中年婦人,乃是掌當傢大權的方李氏。
  另一個,則是老管傢方忠。
  方忠忙道:“不是,不是,她絶對不是我們傢的人。”
  許義瞪了他一眼,道:“既然她不是你們方傢的人,為何會在你們傢?而且脫得光光的躺在床上?”
  像這類問題,表面上好像提得很合理,其實是狗屁不通之至。
  方忠口裏不說,心裏卻連連大駡。
  假如知道這女屍是誰,又知道她為何會一絲不挂的死在這張床上?當然老早就說出來。正因為通通都不知道,纔希望拿俸祿的衙門捕快趕快偵破呀!
  許義大概也知道自己過火了一點,立刻又道:“至少這個房間是誰的你總該知道吧?他的人呢?有沒有把他找來?”
  方忠道:“這兒是敝宅二少爺的房間……”
  許義道:“哦!”
  方忠接着道:“二少爺時時喜歡獨寢,所以特意佈置了這麽一個房間。喏!這位就是敝宅二少奶奶。本宅上上下下一共一百二十一人,全由二少奶奶當傢。”
  那中年婦人道:“我是方李氏,見過捕頭。”
  “唔!”
  許義眼睛一瞟,又嚮床上豔麗女屍一瞟,嘆了口氣,道:“好啦!你不必講甚麽,我有不明白的事我會問老管傢。”
  中年婦人道:“是!”
  世上有些事情是雖然明明知道,而最好卻是不提起不談論,以免有傷感情,尤其是男女之間的事。
  所以許義已經算是很通達人情也很有同情心了。
  不論換了任何人傢中發生這種怪事,有個赤裸美豔的女人,死在丈夫的獨宿房間床上,做妻子的不管怎麽說,心裏也一定極之不是味道。
  既然不想她難堪痛苦,而暫時又不必立刻去盤問她事情,許義就很想這個女人快點走開的好。
  原因是這方李氏雖然已經三十多歲(從前三十多歲的女人已經算是中年了),可是她胸部鼓挺,面頰膚色白嫩,樣子也很端正。
  因此,她算得上是還能夠吸引男人註意的女人,而絶對不是屬於不必顧忌——太老或太小那一類女性。
  所以當驗屍的件作們做第二次相驗,而這一次必定驗得比上次詳細得多,這時候,有個女人在場,當然是有點尷尬的。
  但是,方李氏顯然絶對不會乖乖自動回避。
  她甚至有一種趕也趕不走的堅决態度。
  許義心裏很煩悶,覺得這個女人很不懂事。
  她跟這麽多男人在這房間擠個甚麽勁呢?
  現在要驗的屍體既不是男性,又不是她丈夫,何況這具豔屍外表種種跡象,已顯示死前有過性行為。
  那麽驗屍之時,自然有許多不雅觀的景象無疑。
  她為何竟不識趣,還不趕快回避呢?
  假如許義年紀大一點,經驗豐富一點,他一定沉得住氣容忍了她。
  但他的年紀既不大,經驗也不豐富,再加上一點好心熱腸,所以他嚮方李氏說:“這兒沒你的事,你且出去。”
  方李氏聽他這麽說,眼中盡是驚奇詫異之色,同時又好像看見怪物一樣似的,上上下下打量着許義。
  連許義自己也認為面上或是身上一定有甚麽不妥,否則方李氏怎會這樣瞧他?他不由伸手到處摸了摸。
  方李氏道:“你叫我出去?”
  許義道:“是呀?你好不好快點出去?”
  方李氏聲音透着憤怒:“當然不好。”
  許義不解地道:“為什麽?”
  方李氏道:“這張床是我丈夫的床,你知不知道?”
  她提起這層關係,許義立刻醒悟,不禁暗暗吃一驚,知道自己實在是錯了。
  正因為床是她丈夫的,而床上的屍體是個豔麗無比的女性,而不是男性,她纔更加不肯走,更要瞧個明白。
  她的話再度表明堅定不移的决心,她說道:“就算那死女人忽然變成僵屍會走會跳,我也一定不走,一定瞧個明白。”
  碰上這種“視死如歸”的女人,許義衹好聳聳肩頭,自認吃了一次小小敗仗。
  不過他也有一手,可以小小反擊一下。
  他盡量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淡:“你既然是當傢的人,我提議你找個水泥工修一修瓦頂,你看,那面粉墻已經漏濕了一大片,而這間房間卻是你丈夫睡的。”
  口口口口口口
  許義腦海中仍然不斷出現那個美麗裸女屍體的景象,他不但記得豔屍每一寸肌膚,甚至連她有多少根頭髮,也幾乎數得出來。
  現在已經是深夜了!
  許義和手下們都暫時歇在方傢特別撥出的一座跨院內。
  他們住在這兒,並不是貪便宜混吃混;更不是偷懶,而是一直忙得人仰馬翻,根本沒有返回府城的機會。
  中午,忙的是那具豔屍。
  不久,終於查出她姓曾,今年纔廿一歲,不過她十六歲時已經是杭州麗春院最紅的妓女之一,脫籍從良也已是三年前的事,在妓院中名字是緑珠。
  稍後不久,失蹤了的方傢二爺終於有了下落。而且把他找了回來。
  但回來的不是活人而是屍體,是在五裏左右一條河邊發現,蓬首赤足,身上雖有一件長衫,裏面卻沒有內衣褲。
  就是方二爺屍首,使許義等人一直忙到晚上。
  話說回來,許義縱是曾經再三驗過緑珠,故此對她身體特別記得清楚,但既然其後又反覆驗過方二爺屍首,何以還不能衝淡緑珠的印象?何以腦海中老是浮現那麯綫美好,皮膚白嫩的女屍?
  許義自問,雖然也“知好色而慕少艾”,但决計不至於色情狂到念念不忘那具豔屍的程度的。
  所以,他心中隱隱覺得有問題,不是他心理有問題,而是有關命案“綫索”問題。
  有人輕輕敲着房門。
  接着推開了門進來,原來是方李氏,手上有個銀盤,盤裏有一碗不知甚麽東西。
  許義現出吃驚神色,望着銀盤裏的瓷碗。
  方李氏聲音平靜卻有點嘶啞,自然這是由於她的丈夫突然暴斃,她曾經呼天搶地大哭過之故。
  “盤子裏是可以吃的東西,不是血淋淋的人頭,我還沒有斬下仇人首級的本領,你是知道的。”
  許義苦笑了一下道:“我有眼睛,我看得見不是人頭,而且你就算能夠斬下仇人腦袋,你根本不必送來給我。我猜你衹須把人頭往亂葬崗一扔就可以了。”
  “你有時候很聰明。”
  “本來是如此。”
  “我傍晚時忍住心中悲痛,特地為你小心燉了一盅官燕。這是珍貴貢品,普通人很難嘗到。但如果我們再提人頭的事,我怕你會沒有胃口。”
  官燕即是進貢官傢的燕窩,方李氏可沒有吹牛,在那時候的確是珍品,不像現在那麽普通,至少許義就是連見也沒見過。
  許義面上仍然挂着苦笑。
  他說道:“你不必擔心我的胃口,我隨時隨地可以吃得下十斤牛肉,但我卻擔心這小小一盅珍貴官燕,會使我永遠消化不良。”
  但不管他怎麽說,這個仍然相當具有吸引男人的女人,她堅持地使他喝光燕窩。
  燙熱清甜的燕窩使許義眼睛裏的疲纍消失,他也不能不承認道:“的確是好東西,但我記得這種東西好像對肺最有益,也能使女人漂亮,如果我沒有記錯,我現在似乎不急需補肺也不急需養顔。”
  “那麽你急需什麽東西?”
  “這我……”
  “你雖然忙了一天,但不致於體力不支吧?”
  答案是那就得要看是那一種以及那一方面的體力了,這是許義心中的想法,他卻不便說出來。
  他的經驗告訴他,通常來說年輕女人容易應付得多,像方李氏這種三十來歲的美婦,大概是最難滿足最難擺平的。
  而且,像她這種女人,雖然有吸引男人的風姿魅力,但也有端正秀麗的韻味,以這種大傢閨秀味道的女人,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在丈夫屍體剛找回來就……
  當然還有一個可能,是她想達到某一個目的,,有些人往往為了達到目的,而可以不擇手段的。
  方李氏的話初步證實了他的猜疑,也使得他的胃部有點不舒服。
  她註視着許義,說道:“我希望你能夠偵破我丈夫的命案,為了這個原因,你要我怎麽樣都可以。”
  許義開始認為這個女人講的話有時有點道理。
  像她說過他“有時候很聰明”,這話背面意思就是“有時候不聰明”。
  如今他最不聰明的是住宿時接受她的安排,別人都是兩三個人共用一個房間,但他身為副班頭,是領隊長官,故此他獨自用一個房間。
  一個房間衹住一個男人,再闖入一個女人來。
  而且是個仍然有相當吸引力的女人……
  許義好希望這個房間忽然漏雨,所以他的眼睛趕快嚮屋頂以及四邊墻壁巡視,但結果令他非常失望。
  因為墻壁四周上下光潔乾燥之至,决不至漏雨。
  看來,不但完全沒有漏雨,恐怕最近的將來也絶不會。
  他纔深深的嘆息一聲,卻忽然已陷入沉思中……
  口口口口口口
  清冷澄澈的湖水,以及同樣清冷澄澈的面龐眼睛,使得心緒大見急燥的無錫總班頭龐照忽然間平和舒坦,忽然發現並非到了世界末日。
  龐照親自棹舟以最快速度在太湖某一角幽靜港灣找到瀋神通,當他出發之時,心中既着急而又憤怒。
  因為第八宗命案雖然發生於蕪湖而不是無錫,但他敢打賭如果還不能趕緊偵破,還不趕緊抓到兇手的話,這類命案將繼續發生下去。
  “為甚麽你認為兇手還要繼續做下去呢?”
  問的人是瀋神通,但這正是令人迷惑之處。
  因為如果是普通人感到奇怪而詢問,還說得過去,但他是瀋神通!有甚麽理由連我龐照都瞧得出的情勢,你瀋神通反會不明白?
  但龐照卻不得不回答他。
  龐照道:“因為到現在為止,一共已有八宗相類似的命案,行兇者顯然是心態失常的瘋子,你難道認為他會忽然痊愈而停止這種可怕邪惡的罪行。”
  “當然不會,我可以跟你打賭。”
  瀋神通心裏輕輕的嘆氣,他想起了目下長江下遊勢力仍然最大的幫會“大江堂”,那個幫主嚴溫正是這種人。
  自然還有一些別的人,也讓他想起來。
  例如遠在北方天津的富豪,也是一代的武林狂人金算盤(但是此人已死去多時,不必太費腦筋)。
  然而前面提到的兩個人,加起來卻衹怕也比不上那“人面獸心”的陶正直一根指頭。
  瀋神通沉重的道:“我衹希望幕後的真正兇手,不是陶正直,假如是他的話,我給你一個忠告。”
  “師父請說,弟子洗耳恭聆。”
  “我的忠告是你立刻辭掉公職,那些兇殺案便跟你完全不發生關係了。”
  龐照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嘴巴張得比離水之魚還大些。
  這怎麽可能?
  天下無雙的公門第一高手瀋神通,居然也有不能和不敢偵捕的罪犯?是不是耳朵出毛病聽錯了呢?
  瀋神通等了一陣,好讓對方恢復冷靜。
  半晌,他纔又道:“你不但覺得我的話難以相信,而且進一步考慮到我有沒有發高燒?我是不是還正常?”
  龐照道:“我正是這麽想。”
  瀋神通道:“結果呢?”
  龐照道:“既然你能夠一口道破,可見得絶對沒有發高燒,也沒有不正常,我也知道‘人面獸心’陶正直不是容易對付的傢夥,可是連你也舉手投降的話,我就覺得無法接受,也不肯相信了!”
  “陶正直不是‘傢夥’,他是一流一的高手,各方面都是,例如武功、智計、古怪本領等等。甚至瘋狂也比任何人都高明。”
  “我聽你提過這個人的事跡。”
  “你沒忘記就好。”
  “我最記得有關武功方面,你說他的劍法掌力輕功都是第一流的,曾經有一次武當派特級鷹係高手司馬無影,再加上‘猛將’朱慎的悲魔之刀,他們聯手圍攻仍然收拾不下他這個人。”
  “武功是玩命的學問,生存或是死亡,勝利或是失敗,衹係於一綫之間,一絲一毫也勉強不得。”
  “但是你又說過,‘機智計謀’可以補武功之不足,難道這一方面你也失去信心?”
  瀋神通沉思了起來。
  片刻,纔微笑道:“你擊中了我的要害,我在這一方面還不肯認輸。假如這一連串香豔兇殺命案,幕後兇手是陶正直的話,顯然他想做漁人,想把我這條魚從茫茫江水裏釣起來,我不想讓他成功,你也不想對不對?”
  “我當然一萬個不想。”龐照大聲說道:“但你已經第二次提到幕後兩個字,莫非還有幕前幕後的分別?”
  “這一點我們等着瞧。”
  “等到什麽時候?”
  瀋神通又微微笑道:“喜歡獵射水鴨的人都知道,他必須藏匿起身形,還要吹哨子發出水鴨叫聲,纔可以把天空飛過的水鴨群引下來。獵人既可以偽裝水鴨子,我當然也可以偽裝成一條大魚。”
  龐照怔了一會,纔爆發出響亮爽朗大笑聲。
  好不容易纔止住了笑,道:“誰要是把你當作大魚,想法子把你釣起來。我保證這個人遲早會忽然發覺自己纔是大魚,纔是被釣離了水的大魚,哈哈……”
  但究竟誰是大魚,誰是釣者,還待事實揭曉。
  目前,龐照好像笑得太早了一點……
  口口口口口口
  夏流(原名夏少庭)從惡夢中驚醒,已是一身冷汗。
  那場惡夢內容很簡單。
  他衹不過一直被人追殺,而自己卻永遠跑不快。
  世上大概很少人沒有嘗過這種可怕滋味,不論夢中是由於甚麽原因逃跑,反正總是跑不快,總是瀕臨被抓到的邊緣。
  這一類的惡夢不但令人筋疲力竭,甚至可以使不強壯的心髒停止跳動。
  夏流心髒還算強壯,所以他清醒之後,體能很快就復原如常,不過他卻老是忘不了夢中那一張英俊漂亮男人面孔,就是這個人追他抓他要殺死他。
  然而現在清醒之後一想,實在好像沒有道理?
  這個人衹應該像一尊守護神一樣,衹施用“保護”的神力,而絶對不會是追殺,不是毀滅的。
  但為何在夢中會懷疑“他”?
  難道“他”,竟然會是靠不住不可信賴的人?
  他到底是誰?
  他叫什麽名字?
  夏流也知道有些事情例如身份姓名等,並不是躺在床上就可以憑空想得出來的,所以他很快就放棄無聊的空想。
  夏流轉眼打量着這個房間。
  在他看來,這間房雖然是在蕪湖城內一傢客棧中,但比起方傢集方二爺的房間,好像沒有甚麽差別。
  所以嚴格的說,他並非看這個房間,而是看自己腦子裏的思想。
  他看見那個英俊漂亮的男人,交給他一張字條,紙上寫着方二爺名字身份地址等等,又寫着緑珠的資料。
  雖然一切情形都進行的很順利,但夏流卻雙眉深鎖。
  他暗暗想着;“以往七件案子,都是由我找到從前在監獄裏的同伴做拍檔,跟着再查訪適合的女人才嚮她下手。但這一回完全是‘他’給我資料。而且怎樣做法怎樣講法,可以順利帶那女人見到方二爺,也都是‘他’指示的。顯然他的指示完全正確,但問題是他為何改變了作風?將來又會變成什麽樣子?我現在到蘇州去,一切還會像這一次一樣,如此的圓滿順利麽?”
  他呆呆的想着,計劃着……
  口口口口口口
  蘇州,也像江南其他地區一樣,梅雨綿綿不停的,好像天空已經破了一角,而永遠漏水似的。
  此時,已是中午時分。
  飯館裏仍然很熱鬧,外面的梅雨似乎毫不影響人們的食欲。
  他走入館子裏,馬上至少有七八桌的人都忙站起了身,恭恭敬敬的嚮他行禮打招呼。
  這一個“他”,就是當今蘇州府總班頭韓濟傑。衹有三十歲不到,樣貌很兇,雙眉很濃還有一股精明驃悍之氣。
  他居然很和氣地嚮所有的人抱拳笑笑。
  然後,他叫夥計包了幾式著名的點心,以及幾式精美菜餚——自然不外乎雞鴨魚肉等帶走。
  以前他很少給這些衹會吃喝嫖賭的有錢人好臉色,通常他衹是裝作看不見他們行禮或者打招呼。
  但任何人每當知道大禍臨頭,情況不妙時,反而往往會改變平時習慣作風。韓濟傑也是不會例外的。
  韓濟傑把美酒佳餚輕輕放在一張木桌上。
  桌邊的老頭子擡頭用昏花老眼望望他,搖頭嘆道:“現在日子艱難,你何必亂花銀子?你平日對我這個老伯父已經很孝順,為什麽今天買了這麽多酒菜來?你是不是想要娶媳婦兒了?”
  韓濟傑擡目打量一下這間屋子道:“咱們這間祖屋好像也應該叫人修飾翻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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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掃校,qyxbbb、rainydayrain 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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