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司马翎 Sima L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3年1989年7月)
剑神传
  作者:司马翎
  第一章 俏公子碧水戏丽人
  第二章 忆往事情有千千结
  第三章 奇又奇小夫妻是雌
  第四章 淫燕亮供桌阵玉体
  第五章 史思温携美走天下
  第六章 刀头血血铺英雄路
  第七章 得异珍巧治沉沉疾
  第八章 窄石槽强卧双双对
  第九章 弄玉箫冷公子施技
  第十章 机关重重毒雾漫漫
  第十一章 惊回首羞述千年愿
  第十二章 乌木禅院腥风血雨
  第十三章 弥留时悲吐因缘果
  第十四章 老仙长排灯话前缘
  第十五章 小道士亲嘴救弱女
  第十六章 右道长恰有丽人行
  第十七章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第十八章 碧鸡山拔剑战鬼母
  第十九章 逐名花合为闯黑穴
  第二十章 红颜去旧情复何存
  第二十一章 宵小者贪财埋黑首
  第二十二章 诺千金一唱即得之
  第二十三章 石轩中独闯黄泉阵
  第二十四章 老成精谈古又论今
  第二十五章 撒娇娇还是嗔怒好
  第二十六章 铁笼里烈火炼凤凰
  第二十七章 赤条条遮羞芭蕉叶
  第二十八章 寻秘籍山深侠客迷
  第二十九章 寒星冷出手助弱女
  第三十章 退无门何处求永生
  第三十一章 战恶徒逃难武夷岭
  第三十二章 碧海天神凤渺芳踪
  第三十三章 石轩中重会美朱玲
第一章 俏公子碧水戏丽人
  晨曦才露,东面的天边刚刚染上一片鱼肚白色,可是那屏障似地矗立在东方的高山峻岭,却显得更黑暗,平添一种神秘的色彩。
  一骑得得,从大道转过来,在一座小丘旁停住。此时虽值秋深之际,但江南地方并未太冷,丘上青草丰茂。马上人并不下马,却松辔缓缓,任那匹白马低头吃草。
  曙光迷朦中,却可照得清楚马上之人一身雪白衣裳,如云秀发软垂及肩;眼如秋水之明,眉如新月之弯。纤巧柔软的红唇上面,衬着一个挺直适度的鼻子。组成一种出尘超俗的美,令人不敢仰视,却又舍不得不看她。
  她侧坐在雕鞍上,鞍边挂着一柄宝剑,形式古雅,镶嵌着好些贵重珍珠宝玉。剑穗也是白色,在清冷的晨风中不住地微微摇晃。她的双眉微微颦蹙,生像在一抹远山上笼罩着淡淡云雾。
  山丘后面传来奇异的声响,这位白衣美人并不惊慌,只诧异地投以一瞥。咬着红唇微忖一下,便抖缰转将过去。在那边一块平坦的草地上,两个乡下姑娘正在向天跪拜。她注意到那两个姑娘身上衣服陈旧粗劣。于是暗自想道:“莫非她们家中贫穷,或有什么人得了重病,没有钱请大夫诊治,故此大清早跑到这里来祷告上苍么?”
  乡村的人,事实上往往来这一套,她瞅着她们的背影,忽然泛起一个寂寞的微笑。周围的树木青草,都像是为了她这个笑容而悲怜得在风中簌簌摇抖。
  她微咳一声,那两个姑娘刚好磕完头站起身,回头一看,登时因她这种绝世容光而愣住。马是白的,衣裳是白的,人的肌肤也嫩白如玉。宛如在飘渺的梦境中,忽然出现了一位仙子,乘着天马,从云间冉冉降落在她们面前。
  那两位姑娘长得并不相像,眉目间都露出敦厚之色。站在左面年纪较大的姑娘轻轻问道:“你可是天上的仙子?”语声之轻,生像害怕稍一大声,便会把这幅景象震散消逝。
  “她一定是位仙子,芸姊,她就住在那座山顶。”另一个用较为肯定的语气说。
  白马上的白衣仙子嫣然一笑,轻轻道:“你们有什么灾难么?”声音清脆得有如刚出谷的黄莺。她们一听人家没有否认,扑通两声过处,都跪倒在地上,先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
  那个被叫做芸姊的答道:“启禀仙子,我们的灾难太大了,求求你大施法力,把兰妹妹救回来…”
  白衣仙子庄容道:“兰妹妹么?她怎么啦?”说着话时,已探手入囊中,捏住一块银子,准备掏出来赠给她们。
  芸姊恭敬地垂下眼皮道:“兰妹妹到那仙山去了三日三夜,那仙山不知是不是仙子住的?我们都很担心,仙子你可见到兰妹妹?”
  白衣仙子为之一愣,付道:这桩事可不是银子能解决的。口中轻哦一声,道:“原来你们是为兰妹妹的平安祷告神明?”眼见两个姑娘齐齐点头,便又道:“你们把情形详细说来我听,我不是住在这座山上的。”
  芸姊吃惊抬眼瞧她,那意思仿佛像她这样温柔的仙子,如是住在此山,那就大可以放心。可是偏偏不是,这就使她们担忧起来。
  “我不是什么仙子,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不过和凡人又有点不同。我姓朱名玲,你们叫我朱姑娘就成了。”
  这回两个姑娘都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直瞧她,另外那个姑娘道:“仙……不,朱姑娘,世上有你这么美丽的人?”
  朱玲微笑一下,笑容中不觉流露出幽怨之色。她飘身下马,就像风中的落花飞叶般轻灵。三个人都在草地上坐着,朱玲道:“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芸姊服从地道:“我和她还有兰妹妹,都是那边一个名叫上村村庄的人,同村的女伴中,我们三人最要好,结为姊妹。我们家里都很穷,可是穷并不要紧,只有兰妹妹最悲惨,因为她家里有个后娘……”
  朱玲轻啊一声,蓦然对那兰妹妹异常同情起来。没有亲娘的苦楚滋味,她此生已经尝够,因此对于同病者更觉相怜。
  “兰妹妹五岁的时候死了亲娘,十年来熬尽诸般苦楚。我们这两个姊姊只有可怜她的份儿,一点儿别的办法也没有。三日之前,兰妹妹忽然含泪跑来找我们,说是有只野狗打碎了一只粗碗,可是那可恶的后娘一定不会饶她。尤其是中午时她父亲要出门,那时候非被她后娘打死不可。故此她告诉我们说,要到那座云雾掩住的山顶去寻找仙人,纵然会被毒蛇猛兽咬死,但总比被后娘打死好得多。”
  “那是括苍山哪!”朱玲轻轻说,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便没有做声。
  “我们想尽法子,凑了一包干粮给兰妹妹,就在这里分手。她走得很快,一直向山上走去。兰妹妹一向都是这样,做什么事我们都得听她的话。但她总是对的,永远不会出错。她现在已去了三日三夜之久,我们越想越怕……”
  “怕?怕什么呢?”
  “怕山上的毒蛇猛兽呀!”
  “括苍山虽是天下有名的灵山之一,但没有什么猛兽,蛇当然有的。你们既害怕,为什么又让她去呢?”
  另一个姑娘忽然大声地说,生像抗议她的斥责:“兰妹妹一向是这样的呀,我们又没有别的办法。”
  姜姊白她一眼道:“等我来说,朱……朱姑娘你不知道,这是因为十年来,那座常年被云雾遮掩住的山峰,每逢风清月白之时,便有仙乐飘送下来。据那些听过的人说,仙乐真是好听得了不得,能把人都给迷住。直到仙乐奏完,那些人才像从梦中醒来……”
  “哦,你们只是听人说的?自己没有听过?”
  她们一齐惶惑的摇头,芸姊立刻补充道:“我们上村里的男人,有时到山上打猎,总要去个三两天。夜晚宿在山上,差不多都曾经听过仙乐。朱姑娘你别不信,那是真有这回事。
  他们都肯赌咒说亲耳听到……”
  朱玲芳心一动,便收起不信的态度,道:“既然男人们肯赌咒,大概不会假了。还有什么稀奇的事没有?”
  “有,有!”芸姊抢着说:“所以兰妹妹才会坚决要去那座仙山呀,这里的人管那座山峰叫做‘仙音峰’,这十年当中,前后总有十七、八个人曾经上仙音峰去求仙学道。开头几个人一去不回,跟着有两个到了仙音峰,便胆怯回来。半路上有只猿仙给他们一人一封银子,差不多有五十两之多。于是附近百余里地的人们,都相信山上有仙人居住。不过后来去求仙学道的十几个人却永远没有回来,故此现在已没有人敢去。”
  朱玲道:“肯说得真好,有条有理。我见过许多男人,说起话来都比你差得远。”
  芸姊忸怩地笑一下,道:“兰妹妹还常常说我罗嗦。当然是嘛,她十二岁时便偷偷学认字。塾里的三叔祖后来准她上学,直夸奖她聪明。可惜被那万恶的后娘阻止,否则兰妹妹说她自己会变成女秀才哩!”
  朱玲从她们的话中,已渐渐可以勾划出那兰妹妹的性格,那是倔强、坚定、聪慧而又大胆的一个小姑娘,只不知长得美还是丑。
  芸姊又道:“据那两个从仙音峰下来的人说,峰脚下泥沼荆棘,遍地都是。虫豸毒蛇之多,简直教人难以相信。他们还说远远望见仙音峰腰处,有十几只大老虎排队站在那里,望着山脚。他们一见毒蛇又多,老虎更是吓人,神仙也不敢做了,慌忙走回来。刚刚爬过一座山,呼咱一声,跳出一只比人高上一个头的仙猿,浑身长着白毛,眼睛却红得像火。那仙猿将一封银子塞在他手中,呼噜一声便不见了。这两个人并不同时去,但回来后所说的经过都一样,朱姑娘没瞧见他们说这件事时那种惊骇的样子,要是瞧见了便一定相信……”
  朱玲点头道:“我没有不信呀!”抬头看看天色,早已大亮了,当下伸个懒腰,道:
  “我赶了一夜路,现在有点儿困倦。你们随便哪一位替我看守住这匹马儿好么?我到那边树林困一觉。”她轻灵地起来,把鞍边的宝剑解下,系在背上。身形微动,眨眼间已出去十丈外。忽然停步回头,大声道:“你们要是在林子里找不到我,便牵我的马回家去,我会到上村找你们。”她甜甜笑一下,便隐没在树林中。
  朱玲的身法好快,白衣飘飘,有如一头白色的风鸟,在树林中飞翔。到达了树林尽头,站立在树林边,遥望屏障东方的群山。
  她也愿意相信世上果真有陆地神仙,居住在白云缭绕的山巅,用云絮做被褥,用清河的山泉解渴,以鲜美的果子疗饥。长啸于林表之上,鸣琴在流水之滨。无忧无虑,不论是难得的青春岁月,抑或是荣华富贵,都视如浮云,弃如敝履。
  在神仙生活之中,她钦羡的是神仙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人间的佛道两门,虽然也是抛弃俗念,但却不能像山中仙人般那么自然,一切都像不曾发生似的,她美眸中忽露出惘然之色,因为她又仿佛看见那张俊美淳朴的脸容。神采奕奕的虎目中,说不尽有多少情意。于是她拭泪低低呼唤道:“石哥哥……石哥哥……”
  霎时,最后的一幕景象又回到她心中,那多情英俊的石哥哥,石轩中抱着另一个美丽的姑娘,狠狠地瞪她一眼之后,忽然远飘,自后便像白云返回旧时青山,绿水流归昔年碧海似的,从人间绝去踪迹。当时,她的心碎得像海滩上的细沙。
  现在她要探究一下那座白云缭绕的插天高峰上面,可是住有仙人?她要请问那仙人,如何才能抛撒掉这颗碎尽的心,免得日日夜夜熬受痛苦。
  从如今直到最后见到狠心的石轩中足足有四年,但她的痛苦,似乎与时日俱增。妒忌像地狱里的火焰般煎焚着她,同时相思之情更像千万支利锥钻刺着她的心。没有一刻停止,不管白天或是梦中。
  她含泪清啸一声,清音袅袅,散入长空,同时也施展开脚程。宛如一朵白云般掠过水田,掠过原野,追赶着那悲哀的啸声,直飞到群峦丛岭间。
  仙音峰巍然矗立在群峰之上,近项处云雾集聚。旁边一轮旭日,从峰巅跳升起来,却没有把云雾驱散。两个时辰之后,朱玲已不知越过多少峰岭。有些山头尽是枫树,在阳光下染得遍山皆红。
  飞着跃着,但觉地势渐低,到处都是野树荆棘。朱玲放慢脚步,略一打量,仙音峰就在前面。原来她已达峰脚。忽觉脸上凉飕飕的,她举袖轻拭,把未干的泪痕拭掉。几只不知名的山鸟,忽然啁啾而鸣,并且低飞下来,在她立处盘旋数周。宛如因她的悲伤哀愁太动人,因此连它们也禁不住飞下来安慰她。
  她再往前走去,不久便见到处都是泥沼,霉湿的气味直冲入鼻中。还有遍地荆棘,拦阻去路。朱玲提一口真气,宛如驭风飞行般从荆棘上面飞越,偶尔借力轻轻一踏,又复飘飞而起。
  “这儿就是那个姑娘叙述的毒蛇虫豸最多的地方了。”她自个儿忖想道:“可是奇怪的是走了这一段路,却连半条蛇影都见不到,虫豸倒是有的。难道那仙音峰上真有仙人居住?
  因知我遭遇凄凉可怜,故此特意施展法力,把毒蛇都驱遣开?”又走了一程,忽见泥沼中一堆白骨,都残断不全,微吃一惊。于是边走边看,不久又发现一堆白骨,也是残肢断体。
  要知这位白凤朱玲,乃是当今天下武林共推的第一位高手,玄阴教主鬼母冷婀的座下高弟,当年学艺时曾受严格训练,眼力不比寻常。此时匆匆一瞥,已能断定那些白骨定是人骨,因此苦心中又是一惊。她脚下不停,电掣云飞似的向前疾驰,心中却在付想道:如果仙音峰上确有仙人,哪有坐视人死不救之理?如此看来,我却须得多加小心。想到这里,心中反而镇定下来。不久这泥沼荆棘地带走完,前路又是普通山野无异。可是她数过的那些白森森的人骨,共有十六堆之多。
  这一赶到仙音峰下,朱玲这才发现,那高插入云的高峰,却是被四五座峰岭环拥着。当下毫不迟疑,越过第一座峻岭,再攀越过一座山峰,忽觉景物渐渐不同。来时到处一片深秋萧瑟光景,但如今却树绿草青,秋意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走入山谷之中,眼前豁然出现另外一个世界。只见这座谷甚是宽大,谷中绿草如茵,百花盛开,气候也变得温暖异常。蜂蝶忙碌地飞来飞去,还有流泉淙淙,敢情春天隐藏在这个山谷中。
  四下一片温柔的恬静,使人异常舒畅。她顺着山谷转过小坳,那边又是一座山谷,却有一番景象惊人。原来那边山谷极为广阔,地势也较低。中间约莫有五六亩大的地方,水光荡漾,敢情是块上佳水田。在这块田的四周,一道山溪有如玉带般围绕住,溪深水清,齐整美观,颇见经营这块水田之人,化了不少心血。
  在这穷山深谷,忽然会有这么一处好地方,四时长春。本就叫人称奇不已,何况还出现一块上佳水田。但奇事尚不止此,原来在水田中还有辛勤犁田的人。但说是人未免太侮辱人了。原来那持犁吆喝的,却是一只硕大的人猿。大概要比普通人的身量高出一个头。还有拉犁的却是一头巨大的猛虎。这一猿一虎显然力大绝伦,甚是快速。五、六亩的水田,一到工夫便犁到对面,又重新掉头犁回来。所过之处,泥飞水溅。
  朱玲早在一猿一虎掉转头时,隐起身形。暗中眨眨星眸,想道:我的老天,这才叫做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枉自阅历甚丰,但如今才算是开了眼界。怎的以往没有听过,有什么驱役猛兽的能人?那么莫不真是住有神仙?想到这里,恨不得那仙音峰上立刻飘下一阵仙乐,好证实这个想法。
  她又想道:“那边也有一座山谷相连,我且到那边去瞧瞧,也许又能开开眼界……”再不迟疑,翻身一溜烟疾扑过去,转眼已到达那边遮断目光的山坳。这次她有了经验,故此小心翼翼地隐住身形,缓缓转过去。眼光到处,猛地又倒抽一口冷气,不由得庆幸自己没有露出身形。
  原来那座山谷,也甚广阔,但四面全是石岩围绕。谷中地面也全是碎石,只稀稀落落地缀着十来棵树。树叶凋零,枝丫孤独地在风中颤抖,一派穷山恶谷的景象。使她倒抽冷气的事,敢情是一群毒蛇。
  本来以朱玲的身手,岂有怕一群毒蛇之理?但这群蛇数目之多,实足惊人。那十亩大小的广场中,起码已被蛇群布满了三、四亩地。这还不打紧,在那蛇阵外面还有十余只猛虎。
  且都是硕大无朋的大老虎,分布在蛇群四周,数十只凶睛齐齐向蛇群中心耽眈虎视。
  那蛇群中心刚好有棵树,枝干光秃秃的。离地约摸丈高的树杈上,伏着一个小姑娘。
  朱玲眼力不比寻常,老远已瞧见那小姑娘面色惨白,全身发抖,颤个不停,看情形应是被围树上已久。那么多的毒蛇在地上蠕蠕游行,不时昂首向着树上;红红的蛇信霍霍吞吐,形相可怖之极,有些大蛇简直就有大腿那么粗,不时张大嘴巴,大得足以把小姑娘囫囵吞下肚中。
  朱玲登时义愤填膺,她知道这小姑娘便是那“兰妹妹”。要知朱玲身世也是飘零孤独,自幼被鬼母带上鸡山授艺。鬼母冷婀虽然一向疼爱她,可是鬼母那副天生冷肠,却又叫朱玲暗中害怕。只怕自己一不小心,鬼母翻脸无情,便会将她残忍地弄死。一个人如果在童年时,经历过这种惶惶不能平安地生活,以后的日子里,总会老是觉得自己欠缺了什么。于是在梦中撞憬,醒来时追求。纵然幸而追到手中,却也多半不能满足,仍然老是要追求些什么。若果实现不了所憧憬的梦想,那就更加可悲了。
  自古道同病相怜,又说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当时朱玲正是这种心情。她终于偷偷从鬼母魔爪之下溜走,为的是她爱上了崆峒派的石轩中,一位淳厚正直而又英俊多情的剑客。
  可是鬼母却偏偏把她许配与“厉魄”西门渐,一个丑陋无比而又生性残忍的人。那厉魄西门渐乃是鬼母座下“一凤三鬼”中的大师兄,朱玲便是其中的“一凤”。自从她离开鬼母,便有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四年来苦心怔忡,老是怕势力满布天下的玄阴教中人会发现她。
  如今一见这个孤弱可怜的女孩子,正处在极深的恐怖中煎熬,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看到这群数目不计其数的蛇阵,和那十余只大老虎的情形,她已能够断定这些蛇虎必有人操纵。只别说那些毒蛇随时可以爬上树去,便是那些大老虎也极容易地扑倒树,把兰妹妹摔下地来。那个操纵蛇虎的人,不消说定是个混世大魔王,否则怎忍心叫这些恐怖的蛇虎来惊吓这个小姑娘。
  她异常留心地四面视察,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兆。不过她也无法立刻下手施救,因为那蛇虎布满地上,她只要脚一沾地,非被毒蛇咬死不可。于是她考虑到落脚时以千斤脚法,一下子把靠近脚尖一尺方圆内的毒蛇都踩扁踏烂。等到旁边的蛇涌过来,她已腾空飞起。可是数亩之地,起码要换十来次脚,这样如须提防蛇群中有特别厉害的毒蛇,能够喷毒气伤人的话,便难以成功了。因为她纵有一身功夫,也挡不住毒气啊!
  至于旁边的猛虎,她倒不大考虑。因为一则她身法自知够快,老虎虽然凶猛,却无法拦截她。二则她背上的古剑,乃是新近才得到的极好宝剑,称为太白剑,能把精炼钢刀砍个大缺口。用来杀虎,只要劲达剑尖,那真是有如砍瓜切菜般方便。
  如今可不能耽搁半刻儿工夫,因为她看出那兰妹妹,三番四次要晕厥过去。那是因为惊恐过度,而又饿了好久所致。猛听半空中飘落数声琴音,登时蛇嘶虎啸,满谷腥风,像得到命令而跃跃欲动的光景。有好些花纹扎眼的毒蛇,竟然弹射起来,总有丈把高下。
  白凤朱玲为之大骇,付道:不好了,这琴音听着十分邪恶,再看这些蛇虎活跃的神情,分明有加害兰妹妹之心,抬头去找琴音来处,但见青峰直入云霄,哪有一丝人影?她恨得银牙紧咬却又无可奈何。
  那边也传来猿啸虎吼之声,朱玲星眸一转,紧张地想道:“这些个老虎不难对付,但那人猿手长脚快,神力惊人。若果赶将过来,把我绊住,那时兰妹妹非死不可,正在想时,那些骚动的声音渐渐平息,她更觉紧张地密切注视着谷中情势。一阵出奇的岑寂,把众山统治着,压迫得朱玲红唇微张,暗自喘气。
  琴声又起,疏落地随风飘散在山巅谷底,有如巨人冷笑,十分阴森而蕴含杀机。猛虎蛇群又复骚动起来,这一次似乎骚动得更厉害些。朱玲何等冰雪聪明,猜到琴音若然再起,变杀伐之调,树上那小姑娘立时不能幸免。
  她脑筋一转,急忙转身飞奔,跑到一丛翠竹处,掣出太白宝剑。但见白光一闪,已有一枝碗口大的翠竹折断倒下。这刻四处又复一片死寂,只听到她削掉枝叶的沙沙声。幸而剑利手快,转眼间已削好两枝丈半高光溜溜的竹竿。但两根竹竿都在近根处三尺左右的地方,留下一处粗丫节。
  这时朱玲心中紧张之极,因为那琴音立刻便要再响。她咬咬银牙,持住两根长竹竿,飞奔而去。猛听琴音“叮”一声,从空际飘落。朱玲以训练多年的听觉,推度出那弹琴之人,一定高在云中。是以她知道那张古琴定是稀世奇珍。至于弹琴之人,也是个内家高手,她虽经数年虔修,只怕功力还在那弹琴的魔头之下。
  蛇群蠕蠕而动,阳光之下,闪耀出彩光万点。那十几只大老虎都蓄势欲吼,腥风劲利,声势惊人。朱玲悄没无声,突然跃起半空,双手各持一根竹竿,往地上一点。双足踏在故意留下的丫节上,就这样双脚平空长了丈许。她去势如风,那些大老虎发觉而吼啸欲扑下来之时,她已踏入蛇群之中。那两支长竹光溜溜的,又是一沾即起,故此地上空自密密布满了毒蛇,但竹梢点处,总有好多条折皮断骨,却没一条能威胁到朱玲。
  眨眼间她已到了树边,那小姑娘已闭目欲晕。朱玲这时忽又心中微骇,不知如何救人才好。那小姑娘虽然长得怯弱,身体不重,但她却腾不出手可以把她抱起。然而时机危迫,远处猿啸之声隐隐传来。那些猛虎都扑到蛇阵边缘,准备拦截她。
  朱玲想道:原来老虎也怕那些毒蛇,故此不敢踩入蛇群中。想到这里,尚未想出利用蛇群之法,只见蛇群随着叮咚琴韵,大大骚动起来。有一条特别粗大五彩斑斓的毒蛇,已率先爬上树来。毒蛇被她一竹击扁了一节掉落地去,但转眼又有一、两条抢着爬上来。
  朱玲略略借着树身之力,靠一下身躯,腾出一手把那小姑娘悬空提起,放在肩上。然后用下颔侧压着她的背脊,跟着离开那树,径自飞渡过蛇群。但快到蛇群边缘,便踌躇不前,原来那边一只猛虎正拦住去路。
  须知朱玲聪慧无比,早已相度好形势。明知这一现身救人,退路必定被老虎和那只巨大人猿拦住。跟着蛇群如潮涌至,即神仙也难躲开此厄运。因为一有猿虎拦路,她势必要抛下两支长竹而用宝剑。那时节如有蛇群涌至,教她如何落脚?因此她已看中对面石壁的一个洞穴,大约有三丈来高。那洞穴深深凹进去,对面洞口是条宽不及尺半的斜凹仄径,直通壁下。两边却都突出去,平滑陡峭,蛇虎难上。假如她能到达那洞穴,至少可以喘息一会,徐图别计。那些蛇虎仅能从这条极反的斜凹石径上来,老虎最多一只,蛇毒也不过十来条。她的太白剑轻轻一挥,便可挡住。
  但现在有老虎拦路,情形便大不相同。她可是用下颔夹住那半昏迷状态的小姑娘,故此不但须斜眼前望,同时也不利便。然而形势逼人,不走也不成。因为守在别处的猛虎已抄近扑过来,再迟一步,便要对付两只或三只。
  朱玲试着硬向前一冲,那头猛虎突然大吼一声,托地跃扑上来,竟达一丈之高。虽是够她不着;但那老虎四爪张开,只要被它任何一只利爪抓着一根竹竿,她非跌倒不可。当下鼻孔哼一声,真力流贯竹上,运力一挥。
  那老虎甚是硕大,最少也有四、五百斤重。加上扑来的劲力,总在一千五百斤以上。
  朱玲硬击出去,忽觉不妙。改用巧妙手法,斜斜一挥。那只老虎痛吼一声,飞开两丈。
  这时蛇群潮涌追来,又复把朱玲脚下充满。朱玲击虎时下颔一松,那小姑娘从她前面滑跌下来。朱玲为之一惊。别说脚下尽是毒蛇,纵然只是石地,那小姑娘长得恁般单薄,摔下去准死无疑。可是她一手持竹,单足踏在桠节上,支住身形。另一手持竹挥击老虎,尚未放在地上。若是她弃掉那支竹,诚然可将小姑娘抓住,但那时节只怕两人性命都难以保全。
  蛇群嘶嘶发威,有几条试图缘竹而上。朱玲身形忽然往前飞去,两竹连连点地,一忽儿已到了那石壁之前。那个小姑娘打横悬在她胸前,并没有掉跃地上。原来在那千钧一发之时,朱玲急中生智,银牙一咬,竟咬住小姑娘背上的衣服。
  朱玲本来已有丈半高,这时两臂一振,飞上那个洞穴,两根竹竿就靠在两边石壁上。她大大喘息一下,向那小姑娘微笑道:“我们总算暂时脱离险境……”话犹未曾说完,腥风大作,跟着震天动地一声虎吼,一头大老虎已从斜凹处冲上来。
  朱玲轻叱一声,白光一掣,把那老虎一双前爪齐齐削断。那只老虎滑下去,负痛怪吼连声。眨眼间又一只大老虎飞撞上米,朱玲一剑斩去,把老虎头斩下半边。抬腿一踢,刚刚沾到虎肩,忽见一条粗大毒蛇已游上来,赶紧一沉剑,把那条毒蛇斩死。上面虎血四溅,她为了先斩毒蛇要紧,冷不防溅了一脸。玉面血迹点点,登时把绝世容颜掩住。
  毒蛇源源游上来,神速异常。朱玲剑不停挥,一面还得运内家真力把蛇尸扫下去。好在这时因毒蛇布满那一道狭仄的凹坑,老虎已不敢上来,她便不觉得艰困。
  蓦地猿啸一声,响振山林,跟着一团黄影直飞上来。朱玲不敢大意,白虹剑微颤处,洒出朵朵剑花,登时把那团黄影劈坠。她在这瞬息之间,已瞧出那是头大老虎,并非那只大人猿。
  原来那只大人猿臂力惊人,而且十分通灵。赶将过来时,一看形势,便不躁急轻进。猛地抓起一头大虎,扔将上洞穴去袭敌。不过朱玲功力之高,也出乎人猿意料之外。空自牺牲一头大虎,却仍没奈敌何。
  琴音消歇已久,这次忽然清脆地响起来。在那么嘈吵的猿啸虎吼声中,依然清晰之极。
  琴音响起之后,众籁俱歇,只听那琴声清冷飘来,眨眼间那琴声已到了中间那座谷中。
  朱玲见蛇虎俱退开老远,松一口气,星目凝望着谷口,看看那奏琴的大魔头长得什么模样。同时也暗中行功运气,凝集真力,准备开始一幕生死大决战。
  琴音来得迅速,谷口先是露出一颗庞大的老虎头,跟着露出全身,疾驰而至。朱玲惊讶得失声微嗟,原来虎背上坐着一个人,前面横捆着一面古琴,来势又稳又快。
  人骑在虎背上奏琴,这种役兽本领,已足以叫人惊讶不已。但朱玲惊异的还不是这个。
  原来那人一身儒服,面色如玉,一双眼睛朗若寒星,悬胆似的鼻子下面,唇红齿白。优美得使人恍疑是世外仙人。可惜那双太幼细了一点的长眉,流露出过度聪慧的轻佻味道。
  这个文文弱弱的书生,敢情不但能够役虎如奴,还能够驱蛇。他刚一现身,蛇群便退。
  美书生也没看清楚石壁上洞穴口的人影,琴音叮咚数响。倏然两头猛虎大吼一声,一只沿着凹陷的斜径箭射扑上,一只却跃起寻丈。那只硕大的人猿倏然一伸长臂,托住那虎的后爪,向前一送。两虎差不多同时扑上。
  朱玲宝剑斜举,白光闪烁映眼,那书生手腕一挥,琴音忽响。朱玲蓦然芳心砰然大跳,直至腥风扑鼻,这才忽然清醒。娇叱一声,使出鬼母游魂遁法,身形一闪,宝剑划起一道经天白虹。咔嚓两声,两虎同时头颅和身躯分家。
  那只自行冲扑上来的老虎因在下面,被她玉腿一踢,连头带身都飞下石壁。被人猿托上来的那只老虎,只见她剑光过处,内力涌出,迫落壁下。但那颗老虎头去势尤急,砰地撞在洞穴侧边的石上。小姑娘兰妹妹刚刚回醒,一眼瞧见虎头撞在石壁上,吓得尖叫一声。
  朱玲不知何故,回头一瞥。那虎头喷出满天血雨,反泼过来。她正要躲避,耳中已听到脚下沙沙之声,还夹着嘶嘶喷气的异响,心知乃是毒蛇听琴音之命冲游上来,于是来不及躲避虎血,身形骤然斜闪四尺,左手一扬,五丝金光电射而出。
  这次上来竟一共有五条碗口粗的毒蛇,朱玲玉手扬处,五丝金针都刺在每一条毒蛇的七寸上,差点儿没钉入石。五条毒蛇痛得翻腾滚绞,转眼已绞作一团。朱玲回身宝剑挥处,白光砉然划过,五条纠结在一起的毒蛇不知断为多少截。她冷哼一声,剑风一扫,把蛇尸都扫落壁下。
  现在她已认定那美书生不会是个好人,否则焉会这么残酷地赶兽驱蛇来加害两个女人?
  琴声清冷地响起来,竟然变为悲怆凄凉之调。石壁下的蛇虎都远远退开。朱玲的情绪竟被琴音挑得波荡之甚。低头一看,那个余惊未歇的兰妹妹,面上流露出怆然之色,片刻间两行清泪沿颊流下。
  她发现这个年纪尚稚的小姑娘长得竟是这么秀美,使她无端生出相怜之感。人生是这么匆促,丽质艳骨,也将化为香泥。纵使乃是武林中超绝一世的高手,到头来也不过三尺黄土,埋葬枯骨。争雄斗胜,固然毫无意义,烟视媚行,也不过风靡一时,何曾得到什么?
  胸中万念俱及,使她真愿意葬身在虎吻蛇牙之下。抬目一望,忽然在彩鳞闪闪光芒中,出现了一张俊美的面容。她在心中深沉地叹口气,幽幽自语道:“石哥哥,当我把生命也捐弃了的话,你还能像毒蛇般永远啮咬我的心么?但愿我一死之后,你能在我坟墓前凭吊一次,为我的不幸而叹息。”
  琴音逐渐移近,那美书生仰首望着她,琴曲依旧是那么凄凉哀怨。朱玲徐徐俯首望他,那清澈明亮的眼光,却直射在他心中。叮的一响,琴音为之一变,美书生吃惊地停住手,凝目思索。
  空山寂寂,秋风激起阵阵树涛声,还有邻谷潺潺水声,组成和平的天籁。
  朱玲波荡的心潮,忽然平静下来,耳中也听不到兰妹妹的咽泣声。仿佛在一场风暴之后,野外无比的平静。她的眼光更为澄澈明亮,一直投入虎背上美书生的心底。他变得温怒地哼一声,倏然一飘身,高达三丈,姿势美妙地站定在朱玲面前。
  朱玲微笑道:“尊驾琴音妙绝人寰,俗人疑为仙乐,殊非无因。”
  那美书生细细的长眉一挑,面上现出嫌恶之色。要知朱玲天香国色,一颦一笑,莫不使人怦然心动,但这美书生却半点儿也不为所动,反而露出嫌恶之色。
  朱玲不知是为了对方嫌恶自己的神色而生气,抑是为了别的缘故,忽然嗔怒起来,冷冷道:“即使你有一百样好处,也弥补不了你这种残暴冷酷的行为。”她稍为停顿一下,果然发现对方泛起怒容。便又道:“今日你能把我杀死,我只怨自家学艺不精,并不怪你。虽然追究起来,还是你的罪孽,但我绝不怨你……”她加重语气再声明一句,然后严厉地道:
  “可是你却命令那些毒蛇猛兽,加害于一个弱质的女子,你这种人生在世上,简直是上天没眼,纵祸人间。”
  “住口!”那美书生叱一声,嗓音金声玉振,朗润之极。听到他嗓音的人,无论如何也难相信这说话的人竟能驱蛇役虎,而且还是个心肠冷硬的人。
  “臭丫头,竟敢到我仙音峰三环谷撒野,今日若叫你出得此谷,我宫天抚立刻自刎。”
  话说得斩钉截铁,眉宇间也露出乖戾之气,登时那一面俊美,变成狠毒。
  朱玲一生岂曾被人如此轻视过?须知她刚才露的一手夺命金针,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明眼人一望而知。乃是碧鸡山玄阴教主鬼母嫡传。起初她不用金针,完全是为了不泄露家数起见,不过后来的确来不及。自家倒是不怕,怕的是毒蛇数目众多,只要有一条窜过兰妹妹那边去,那时节再欲施救,便来不及,故此把夺命针的绝技都使出来。
  可是这美书生不知是有眼无珠,不识电母嫡传绝技?抑是连鬼母也不瞧在眼内?放而口气如此骄狂托大。要知朱玲自从和石轩中在宁都州翠微山一别之后,四年以来,功力已大有精进。此刻纵然碰上直阴教外三堂香主,如陇外双魔之流的大魔头,真也得让她三分。
  她冷笑一声,瞅着那书生道:“你说的可是当真?”
  宫天抚傲然一笑,道:“臭丫头,哪有这么多罗嗦的?来,我空手让你三招。”
  朱玲被他声声臭丫头,叫得心头冒火。这时听他还空手让三招,火气更大了。怒极反笑,掂一掂手中太白剑,露出丝丝剑气寒光。慢慢道:“你若在三招以内丧命,死了可不能怪我。”
  宫天抚刚一点头,忽见白光暴涨,圈射而来。一时之间,竟看不出这一招如何变化。饶他傲气可冲斗牛,这时也为之一凛,双脚一蹬,身形破空而起。
  朱玲也觉得敌人动作如电,仰头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宫天抚居然一飞冲天,竟然拔起四丈以上。第一招虽然狠毒,但毕竟已经落空。当下继续使出玄阴十三剑中的第六招“天狼中矢”,剑尖斜举,指着敌人。
  宫天抚俯首鹰视,但觉方圆两丈之内,都被敌人剑招威力笼罩,心中又是一凛。清啸一声,双臂一振,身形斜斜飞去。朱玲料不到敌人轻功如此高妙,真个可以和师父鬼母比划一下,更加打起十二分精神。再不迟疑,抢占机先,疾然直扑下去。打算抢先到达地上,仍以原式对付敌人。
  宫天抚身在半空,猛然翻掌向天一击,暴响一声,身形加速斜坠,竟和她差不多同时沾地。朱玲看出人家乃用上乘掌力劈向空中,借空气反震之力而增加下降速度。这种身手功力,的确乎生罕睹,真想不出此人来历。这刻时机急迫,太白剑挥处,化为玄阴十三剑第十一式“长虹吐焰”剑蜂划破空气,发出咝咝之声,疾卷过去。这一招本须将敌人困在剑虹圈中,可是宫天抚身形太快。她刚刚使了半招,人家已退了三丈。朱玲放尽脚程,手上剑原式不动,拼命追赶,几个起落,便出了此谷。
  距离一拉远了,剑招威力已不能达到。朱玲倏然收剑冷笑一声,道:“这种让招法,倒不如不让。不过是在比脚程而已。”
  宫天抚为之一愣,心中想道:“难道要站着等死?”但他傲气凌霄,口中不肯反驳,朗声问道:“依你说要怎样才算数?”
  朱玲明知自己的理由有点儿歪,却十分自然地道:“当然要我的剑够得着呀,否则我也可以让你十招,你信不信?”
  宫天抚大怒道:“你试试看!”
  “那太简单了,你到那边山头去,我站在这边,只怕你使一百招还没奈我何。”
  “放屁,我即使在那边山头,你还是跑不了。”
  这回轮到朱玲嗔怒起来,认真地道:“那么我让你一百招。”
  宫大抚断然道:“好,叫你知道我手段……”倏然一鼓掌,那头充作坐骑的大老虎忽然奔到。宫天抚冷笑着骑上去,喝声:“走!”一阵狂风过处,那头大老虎已越谷而去,转眼间已到达对面的山头。
  白凤朱玲真是气破了肚子。纵目遥望,那宫天抚骑虎立在山头,只剩下拇指那么大。她回心一想,这人幽居山中,本领的确高强。但外间江湖上从未听过有这么一号驱蛇役虎的能人。料他必定幽居多年,未曾入过江湖,故而好胜得有点儿疯狂。自个儿耸耸肩,转身望望那边乱石谷中,只见那只大人猿已坐在洞穴口,毛茸茸的巨臂中,抱着小姑娘。
  她嗳了一声,心头冷了半截,但这时纵然奔过去,也将无济于事。耳中忽闻清冷琴音,随风飘来。在这种失败的局面下,听到如此悲哀的曲调,忽地万感交集,怆然神伤。眼前一片水光迷蒙,原来已珠泪盈眶。
  要知朱玲自幼练武,定力本甚坚强。无奈五年前碰上那冤家石轩中,情海中波澜迭起。
  到头来只剩下一腔幽怨,和那千古难灭的刻骨相思。她清晰地记起昔年奉师命下山投帖,邀约关洛一带有名的高人魔头,如有不服鬼母者,限期到碧鸡山较艺。自从这一下山,便遇着那前世情孽,今生抛撇不开的冤家石轩中。
  那时她要回山复命,石轩中却是崆峒山上清宫霞虚道长秘传弟子。这番下山,便是往碧鸡山找鬼母,赴师父二十年前许下之约。于是同路而行。恰好陇外双魔中的九指神魔褚莫邪追上朱玲,以独门白骨掌力把朱玲震伤内腑。石轩中那才发现朱玲竟是女扮男装,倾心相爱,特地去找名满天下的公孙先生讨取灵丹。
  那公孙先生擅长布置消息埋伏,以及各种阵图。石轩中中计被陷南连江泉眼,朱玲便被大师兄厉魄西门渐和铁臂熊罗历带返碧鸡山。鬼母冷婀心知朱玲定和石轩中有什么瓜葛,便立刻做主命她嫁与厉鬼西门渐。
  择好吉期之后,那天正在行礼,石轩中忽然闯到。居然在群魔之前,孤剑力敌天下第一的鬼母黑鸠杖。直至第二十招时,因为当年约定是假如鬼母二十招还不能把崆峒派传人打倒,直险教立时得解散,鬼母无奈施展出类乎道家无坚不摧的罡气功夫期门幽风,把石轩中迫坠万丈悬崖。
  假如石轩中从此死掉,朱玲倒也容易解决。她纵使不随石轩中于地下,日后也要走上这条路,那就一了百了。但朱玲却因鬼母妄用无上阴功,伤了真元,必须闭关苦练三年。她遂乘机逃去,飘荡于江湖。四年前那天她还亲眼见到石轩中,抱着公孙先生的侄女易静,余恨未释地凝瞥她一眼,飘然而逝。这一来她死也不成,活着却痛苦无穷。
  如今在这哀怨绝伦的琴音中,她忽然瞧见石轩中那双俊眼,说不尽有多少怨毒冰冷地瞪着她。这对眼睛她永世也忘不掉。因为那时她正好是凤帔霞冠地和西门渐要交拜天地。
  那么深巨的往事和创痛,使得她极容易感伤,而一旦掉在记忆之海中,她便偶然终日,无法自拔。凄怆哀怨的琴音尽在她耳际索回。这动人的琴声,尽足令一个饱历沧桑的人为之下泪。但朱玲早已伤心泪尽,只能迷惘木立,魂销神黯。
  琴音蓦地咚的一响,高亢入云。朱玲猛然一震,神智回复。忽见宫天抚已站在面前,手中捏住一支尺八长的玉箫,满面奚落的神情,向她瞪眼,道:“我至今一招未发,但你却未曾移动过半步,现在你可服了?”
  朱玲这才知道他所奏的琴曲,竟有如此妙用。敢情能够引得自己心神怅惘,因而忘怀一切地站着等死。心中倒是服气了,但可不能在清醒之时等死呀!便不假思索地冷哼一声,美眸中射出澄澈明亮的眼光,一直落在宫天抚心弦上。
  “你懂什么?你可曾尝试过悲哀的苦味?你可曾知道什么叫做命运多舛?我要是没有这段难忘的心事,哼,你的琴曲不过是耳边风而已。”
  她说得理直气壮,宫天抚一想大概也有道理,细长的眉毛一皱。赶紧避开她的眼光,厉声道:“不管怎样,你擅自踏入三环谷,便须处死。”
  朱玲明知他武功甚高,尤其轻功特妙。眼球一转,已有计较。也尖声叫道:“我的宝剑削铁如泥,你且换一样兵器来。”
  “笑话!”宫天抚扬扬手中尺八青玉箫,仰天傲笑数声,道:“凭你臭丫头,丑八怪也配叫我换兵器?要是呢……”他拖长声直说,流露出轻佻味道:“要是你长得标致一点,也许我看在你那张脸庞上,用这支青玉箫和你过招。现在你连这资格都没有,我只好用一双肉掌成全你,为我那些被害的灵蛇神虎祭奠一番。”
  朱玲气得差点儿哭出来。她生气的原故,并非因为对方瞧不起她。因为那宫天抚之骄狂自大,只须第一眼看见他,已完全从面上看得出来。但他嗤笑她长得不美,说她是丑八怪,这一点令她气愤得直要流眼泪。自从她长成之后,没有一个人不为了她的绝世容光而惊愕。
  即使是老得不能有什么野心的老头子,也无不翘大拇指赞声漂亮。
  那么这可恶的少年书生,究竟要求什么样子的女人,才算是漂亮美丽呢?她不否认对方俊美如玉树临风,可是她不喜欢他的样子,轻佻自大,以及缺乏一种轩昂气概。那正是石轩中在英俊以外最动人的地方。
  她讨厌宫天抚,讨厌得要死。不由尖声骂道:“你有什么了不起,庸俗、愚蠢、骄狂自大。除非你认为这是美德,所以拿来向人炫耀。像你这样子的人,江湖上遍地都是,但都比你好些。因为人家不像你那么自大。”
  她狠狠地骂着,尽情发泄胸中愤怒,每骂一句,就走前一步。官天抚这时大可以一掌打死她,可是他却愕然地逐步后退,玉脸上颜色迭连更变。事实上他的确常常自负容貌才华都举世不凡,因此形成一种轻视天下名士的眼光,遂与世相遗。朱玲这一骂他,可把他弄惨了。
  其中还有一个非常微妙的原因,使得宫天抚没法子出手的,便是她那双澄澈如一讯秋水的眼光,是那么有力地击在他心弦上。使得他硬生生地吞咽下这口怒气,无法猝然动手。
  朱玲话声稍住,他怒叱一声:“臭丫头。”蓦地飘身飞起,一掌当头劈下。掌风如山,压得朱玲云发低垂,衣服贴体。她宝剑一举,白虹电射,竟是一式“虾蟆吞月”,剑光直取敌人中盘。这一招原是鬼母嫡传玄阴十三式中第三招,奥妙无比。
  宫天抚虽然武功微妙,但这时也自发觉对方这一剑,无论在招式上抑是功力上,都无懈可击。猛吸一口真气,身形蓦然复又飘起,退飞寻丈。
  朱玲身剑合一,疾追痛击,一身绝学已完全施展出来。剑光有如经天白虹,电射追去,声威骇人。要知朱玲当年在鬼母座下,只学得玄阴十三式中的十式。后来因为天性聪明,才自家悟出第十一式长虹吐焰,能由剑上发出磁力专门吸住敌人兵器,乘隙伤敌。如今隐迹四年,又大有进步。这到气恼之甚,施展出全身功力,真个剑出处石破天惊。饶那宫天抚自负举世无双,但一双空手仍无法撄敌人锐气。迫得一沉气,身形坠地,脚尖一沾地,腾身复退。转眼间已退到谷中,但一溜剑光,依然衔尾急追。
  宫天抚轻功高强,这时已把距离多拉开半丈,因此腾出地方时间。蓦地大叱一声,硬劈三掌。那掌力一下比一下重,居然把朱玲攻势稳住。只见他立刻施展出一路奇怪手法。掌指并用,脚下所踏方位之奇,不在鬼母所传的游魂遁法之下。特别是当他使出指上功夫,往往相隔一尺,指风坚实异常,似乎能够闭穴,因此朱玲不得不封闭或闪避。宫天抚跟着便用出擒拿手法,拿腕夺剑。这一来恰恰扯个平手,此进被退,打得十分激烈。
  远远望去,但见白虹如雪花飘舞,中间困住一个俊朗的少年书生,纵横旋复地攻拒不休。两个人出手之狠辣准毒,以及那种迅快,简直无法形容。
  一百招之后,朱玲已发现对方的一双铁掌,本有攫强拿利刃的功夫。但凑巧碰上她手中的剑不是凡物,故此凭着身形巧快以弥补这种缺憾。不过捉襟见肘,刚好碰上朱玲擅长游魂遁法,身形特快。结果工夫一大,便分出强弱高下。
  两人一路打,一路移动。宫天抚有力难施,连连长啸。朱玲处此情形之下,反而回复平静,手中太白剑丝毫不松,口中却讥嘲道:“喂,你怪叫干吗,难道命那些兽类来帮忙么?
  对了,这叫做兔死孤悲,物伤其类。它们应该来帮帮忙才对呀!”
  她的话不啻暗中骂他是个畜生,宫天抚聪明绝顶,焉有不明白之理。气得憋住气,闷声不响。朱玲又嘲道:“喂,小心,那边有块石头,别绊倒了赖帐,不肯认输。”
  原来两人一番苦战,已移到那边有水田的山谷谷口。她又激他道:“这块水田做你理骨之所,倒也满好的。日后那人猿和老虎也不必犁田,光蹲在田边哀悼你就成啦,嘻,真有趣。”
  宫天抚被她越激越气,但越气就越失利。迭遇险招,额上已沁出惊险之余的冷汗。
  朱玲又嘲道:“你的本领本来可以吓吓人,偏偏又要逞强,用一双空手。我劝你若要苟存性命,最好撤出兵器来,若果缓不出手,不妨哀求我一下。”
  宫天抚大叫一声:“气死我也!”掌指并用,忽然拼命反攻,居然把朱玲迫退数步。要知朱玲这一身武功,因底子极佳,早已算得上是武林名手,其后屡遇后起高手,更有进步。
  自从四年遁迹,功力又增。以她这时的功力环视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寥寥数人,敢用空手和她过招。
  这少年书生名不见经传,年事又轻,居然能支持一百个回合之后,方走下风。如今更超过两百个回合,尚未真败。他的一身功夫,若是传出江湖,保管哄传一时,甚至令人难以置信。如今败军逞勇,仍能将朱玲迫退数步。朱玲虽在口中不住奚落嘲讽,其实惊心动魄,丝毫不敢大意。今日之战,若不翦除此人,那就等于自己必死。但若要杀他,看来还得苦战一番。假如不再三僵住他别撤出兵器,那就等于死定。
  朱玲挖空心思来激怒对方,这方法神验无比。宫天抚沿着围绕水田的小溪堤岸直退,朱玲着着进迫。三番四次他都有机会抽手撤出兵器,但结果没有这么办。
  原来他的掌力在威猛之中,又有阴柔之力。有时刚硬无比,一似九指神魔褚莫邪或西凉派宗主移山手铁夏辰那种阳刚掌力,但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阴柔之处,却似星宿海天残地缺两老怪的太阴掌力。是以兼具两种掌力之长而无其短,厉害可想而知。否则以朱玲的太白剑,白虹过处,早就尸首倒地了。
  宫天抚还有一样奇处,便是招数繁多复杂,完全不是整套的手法,其中包括了天下各家派有名招数。而他使出来时,俱得神髓,叫人一望而知不是剽窃得来的绝艺。可是各家派的独得之秘,又怎会完全尽心传给这个古怪残忍的书生。
  朱玲越打越发心惊,蓦地剑光四射,使出一招玄阴教主鬼母所传腿法,暗藏在剑光中踢出来。这一腿朱玲足足练了两年。当日在碧鸡山上,鬼母曾经当着座下四弟子一凤三鬼面前,独将此招传与大师兄厉魄西门渐。原因是这一腿威力固然大,但内家功不到某一地步而能借兵器掩护的话,这一腿根本毫无用处,同时还得苦练两年,才能应用。
  当时四人中除了西门渐之外,白凤朱玲的二师兄白无常,三师兄姜黄,暗中都不服气,偷偷苦练了三四个月。果然练来练去,总不是那么一回事,只好罢休。鬼母又曾说过,这一脚原是从公孙先生的公孙脚法中撷取变化而来。普天之下,除了技艺特强之士能够躲避之外,只有公孙先生能破。
  朱玲在遁迹的四年中,功力已增不少,故此花了两年时间,居然把这一腿练成。如今踢将出来,妙到毫巅地踢到敌人下盘要穴。只见宫天抚毫不在意地全神应付她四射的剑光,身形略一摇摆,便将这一脚破解,跟着腾飞一脚,反袭她足踝上的昆仑穴。朱玲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旋身连发数剑,才弥补住这空档。心中直叫怪事,难道说此人曾习过公孙腿法?否则如何能破她这一脚。
  当下又移了两丈,水声潺潺,不绝于耳。原来侧面不远,一块两丈高的岩石上,挂下一条白龙似的水瀑,激起亿万泡沫,水花蒙蒙。
  朱玲暗运功力,先是稍懈数合,然后蓦地一式长虹吐焰,剑光如匹练卷去,剑上更发出丝丝异声。这一剑是她毕生功力所在,宫天抚挡不住,厉啸一声,身形疾飘开去。可是裂帛一声,长衫前面已被割开一道直直的裂口,露出里面的贴身内衣。
  朱玲毫不放松,身剑合一,疾射而去。宫天抚身形刚飘过那道白龙似的泉水,瞥见敌人剥光极强,不可正视。明知她一追上来,再也难以招架。危机瞬息间,宫天抚猛一横心,做了再说。真气沉处,身形斜坠。只见他一掌扇去,漫天晶光四射,有如元宵时放的烟花,满空俱是彩晶光影。
  朱玲刚刚冲到,但觉那漫天笼罩的五彩晶光风声劲锐,不敢大意,只好硬生生劈出左掌。一股劈风过处,迎面未开身前晶光彩影,一方面帮助身形稍挫。跟着剑光涌起一团光幕,把身前封得严密无比。
  这时她刚悬空在那道流泉之上,下面便是一大片白石为底的浅滩,泉水急冲猛瑞地流到外面深得多的溪中。虽然只有半尺深的水,但因奔流得急的关系,竟看不大清楚溪底那大块白石。尽是泡沫水气,遮住了现线。她断不能在此飘坠,赶快提一口真气,身形往前飘飞而去。刚刚飞了一丈左右,还未坠下地来,只听宫天抚大喝一声:“丑八怪把性命留下……”
  喝声中一掌轻飘飘击出。
  这一掌非同小可。原来宫天抚趁朱玲身形顿挫之时,已退开两丈,运功聚力。白玉似的脸庞,有如喝醉了酒似的完全通红。掌风离手寻丈,哗啦啦一声暴响,宛如天崩地坍。声势之惊人,难以言表。
  这刻朱玲刚刚前飞了寻丈,忽觉敌人掌力十分猛恶,这种掌上功夫,倒像是一种听师父讲究过的峨嵋派失传心法三阳功。当年峨嵋三老均擅此功,因威力之大,近似道家罡气,也即是和玄阴教主鬼母冷婀虔心苦练的欺门幽风有异曲同工之妙,故此当日鬼母曾经特地提过。
  这种三阳功练者必须是纯阳之体,正好和期门幽风必须是纯阴之体各走极端。功夫若果只有三、四成,则掌力出去寻丈之后,响声有如迅雷乎地轰起。练到八成火侯以上,则柔和无比,仅如一堵无形墙壁。可以阻止任何人经过,亦可伤人。真是随心所欲,奥妙一时说之不尽。但凡未练到家,仅有五、六成火候,不能轻易使用。否则自家受伤之重,视施为时用上多少力量而定。
  昔年石轩中孤身单剑,豪气冲霄地上碧鸡山寻鬼母挑战。约定是二十招内,鬼母如不能赢,便作败论。石轩中那时尚未曾追回崆峒本派失传百年的秘录,却因缘凑巧,得到少林遗失已久的达摩心法,连坐功一共是四式。他凭了五十手大周天神剑和达摩三式,把鬼母打得不亦乐乎。在第十九招之后,鬼母为维持在武林中无敌的威信,全力施展出期门幽风,硬把石轩中打下万丈悬崖。鬼母妄用未曾练成的奇功,为此闭关三年。可想而知这种奇功,不到火候精纯之际,绝不能轻易使用。
  目下宫天抚分明只有六成火候,却施展出来。虽然不是施展全力,不必像鬼母那般要苦练三年才能复原,但到底耗损真元,受创不轻。可是宫天抚只因天生轻傲,这时被朱玲僵住,宁死也不肯使用兵器。那么他只好趁跃过山泉小瀑之时,先击出满天水点,拦阻一下敌人追来身形。这一缓开手,立刻使出三阳功来。
  朱玲使出鬼母绝艺玄阴十三式中第十一式“长虹吐焰”,剑光如虹,破解敌人这阳刚无比的奇功。轰的一声,朱玲仗着绝顶剑术和深湛功力,把那三阳功力量破解了大部份。
  但余力过处,胸口如被万斤大铁锤击个正着。登时天昏地黑,胸中一间,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她的身形反而向后面上空飞起,然后滚坠下来,巧掉在水瀑下那一片浅水之处。砰嘭大响一声,水花四溅。
  宫天抚身形摇晃几下,差点儿站不住脚,面色苍白无比。但他吸一口真气之后,立刻稳住身形,而且大踏步走向瀑下浅滩中。原来那石滩水浅而急,朱玲仰卧水中,虽然仅仅浸到额头,鼻子和嘴巴还在水外,但因水流湍急,竟然漫身涌过,她的身躯也随水冲移。宫天抚走下滩中,举脚踏在朱玲胸口,以免她随水流下溪中,那边可就太深了。
  宫天抚仰面向天,苦笑一声,随即调元纳息,暗运真气。片刻间已好转过来,满怀杀机涌上心头。这刻不但杀机盈胸,还有极令人不安的妒念,缠绕在他脑际:“……这丑丫头居然如此厉害。年纪又轻,多练十年八年,岂不是我宫大抚一个劲敌?唉……”他叹口气,忽然扬眉轻佻一笑,又想道:“可惜她长得太丑了,满面俱是紫黑斑点。其实她的轮廓长得满好的。若不是长得这么丑,我可把她收服。除了略解山中寂寞之外,练武时又可作为喂招对手,那多美啊……”
第二章 忆往事情有千千结
  要知朱玲在宫天抚出现时,因两虎齐袭,加上毒蛇游上来,迫切之间,竟然没有闪开溅喷的虎血,以致喷了一面,成个极难看的大花面。此所以宫天抚老是骂她做臭丫头、丑八怪。
  宫天抚这时自觉好得多了,仰天长啸一声,试试中气如何,有如风啸九天,破云而去。
  通灵猿虎,闻声而至。一时谷中腥风乱刮,虎吼猿啸之声,组成一阕残忍可怖的乐章。
  那小姑娘兰妹妹在人猿毛茸茸的手臂中,简直就是个囡囡似的。这刻已骇昏过去。倒没有亲眼目睹那丰神翩翩的官天抚举掌欲劈死来救她的朱玲。
  宫天抚徐徐抬手,运力于掌,斜眼一观,那条白龙也似的泉水小瀑,就在六尺以外。他呼的击出一掌,掌风把晶帘似的水瀑击穿个大洞。他傲然一笑,付道:“我虽勉力使上三阳功,但本身并没有受到什么大害,仅仅真元稍觉虚耗而已。”当下运力于掌,抬起来猛可地劈下。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力量。这一掌下去,莫说朱玲是血肉之躯,即使是铁铸石刻的身体,也得被他劈裂。咚的一声,水花飞溅,水底白石现出一个淡淡的掌痕。正好印在朱玲面庞侧边不及一寸之处。
  朱玲仰天昏卧,清澈而带有泡沫的山泉,从她的面上汹涌流去。因此把她面上的死虎血渍冲刷掉,露出白玉似的脸庞。她那双细而长的眉毛,斜挑入鬓。一种平静得出奇的美丽,慑人魂魄。丰润的嘴唇少了点血色,但显得更庄严一些。
  宫天抚为之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人不可能变化得这么快的。”他困扰地想,眉毛苦恼地蹙皱在一起:“她竟由丑陋而变为极美,嗳,我即使在梦中,也未曾见过这么美丽的女郎……”
  他的遐思从心底萌生。多少年来,他寂寞地独居山中,假如他是愚昧和寡闻的孩子,那倒没有什么难过的。可是他一肚子学问和一身武功,使他一切都和常人有点儿不同。甚至幻想中的伴侣,也非得艳绝人寰,还须文武双全才可以。
  现在躺在他脚下,正是这么一个女孩子。她的绝世容光,一身绝艺,都足以叫天下任何一个男人倾心拜倒在她的裙下。当然他没有清晰地想到这些,仅是在心底模糊地浮起一种感情。这种情绪来得快逾浮光掠影,因此他一掌劈下时,略略一挪,掌力完全印在旁边。
  大人猿吼啸一声,倏然举起手中的小姑娘,便要向地上摔去。宫天抚叱一声,大人猿立刻中止这动作,瞪圆一双猿眼,疑惑地望着官天抚。他没有理会人猿,弯腰把朱玲抱起来,泉水把他的衣服都弄湿了。
  他走上岸去,在大人猿身边略略停一下脚步,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一定十分诧异,但这事我自己也无法解释呢。”大人猿不知懂不懂,例开嘴龇牙一笑。
  一人一虎一猿带着大小两位姑娘,直到仙音峰上。在白云缭绕的近巅处,凹进去一个山坳,里面有数亩之大。入口处一片湖泊,水色碧绿,岸边长满翠叶朱花,极是好看。一条溪流在场中蜒蜿曲折,假山叠翠,老树耸碧。其中风亭月榭,不知其数。真个好一处高雅清幽的地方。
  山坳入口最初是两道峭直的石壁,夹峙如双臂微曲合拢。走过这条石壁夹道,方始进入山坳。故此只须一个人守住通道,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坳内碧绿丛中,一座古朴的石屋,倒也相当高大,石壁以至屋顶都爬满了古藤。绿色的叶子盖布住整座石屋,远远乍眼看见,若不误为绿荫,便浮起清凉之感。
  朱玲悠悠醒来,日影满窗,举目浏览一下四周。只见此房甚是宽大,陈设简朴而饶有古趣。近窗处的楠木方桌上,燃着一炉好香,白烟袅袅,幻化作龙蛇鸟兽,千变百态。她定睛看了好一会儿,忽地想起昏迷前的经过,心中已百分之百断定身在仙音峰上。因为隐隐听到滚啸虎吼之声,除了在仙音峰,这种声音如何听得到。
  袅袅升起来的白烟,忽然幻化成一个人的面影。她伤感地轻轻叹口气,想道:“石哥哥呀,我如今又遭厄难了,但若使你知道了,可肯来救助我?我陷在这魔窟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呀,你也那么残忍竟离我而去?”她那对澄澈如秋水般的美眸,忽然流出两颗晶莹泪珠,原来窗外一阵微风吹进来,把那团烟吹散。
  “我无亲无故,连个朋友也没有,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陷身此地,但谁会关心呢?石哥哥你会关心吗……”朱玲想到这里,苦心绝望地绞痛起来。她已被人间遗弃了许久,但她毫不在乎。假如有一个人肯关心她的话,她敢向全世界挑战。然而最惨的是,石轩中却是第一个不肯理睬她的人。
  她觉得十分口渴,便挣扎着起来。刚刚支起半身,一阵头昏眼花,又捧回床上。
  有人轻轻走进来,在床边木立不动。朱玲明明知道,但不肯睁开眼睛。歇了片刻,忽然一个奇异的念头冲入她的脑海中:“假如正在我生死一发之际,石哥哥突然出现,因而把我救到他住的地方来,那么……那么现在他站在床前,凝视着我,我当然原谅他的绝清。可怜他还不知道我并没有真的和大师兄拜天地。”想到这里,热血沸腾,忍不住睁开眼睛一看,只见一个潇洒的身形,已走出房门。
  她登时如同掉在万丈玄冰之中,心头直冒冷气。因为她认得背影正是那轻佻俊美而又残酷奇怪的少年书生宫天抚。
  “唉,我已陷身魔窟中了,最惨的是我连咬断舌头自尽的力气也没有……”她颓然地想,思想倒是十分灵活无碍,念头潮涌而至。一个接一个,没有片刻安宁。“……石哥哥,他会救我吗?假如他在场的话,哼,也许他还记恨我当日和大师兄行礼之事,反而是愧于见我……”
  昔日在翠微山麓,石轩中正抱着公孙先生的侄女易静。这个恬静温柔的姑娘,朱玲曾经一度视为情敌。那是她被九指神魔褚莫邪震伤之后,石轩中携她赴南连江畔,寻到公孙先生,求取石螭丹不世灵药。那时石轩中在公孙先生的天香幻境中,认识了易静。这桩事不但后来引起朱玲醋意,而且当时还使公孙先生也会错意,误解了石轩中和易静那种纯洁得一如姊弟之情。
  那次翠微山无意相逢,正好是石轩抱着身受重伤的易静,仗着独步天下的轻功,急赴南方海滨找公孙先生急救。当时时机紧迫,石轩中一则没有时间跟朱玲说话,二则满心妒恨仍炽。若非没有时间,别说跟她说话,只怕还会出手打她哩。可是朱玲却不明其故。现在回想起来,倒像石轩中又和易静搭上,因此羞见旧人。想到这里,女人天性中最为强烈的炉火,熊熊直烧起来。
  窗外不远忽然传来琴韵,曲调安详柔和,一如流水般平滑地经过山谷,流到平原。然后汇合在大江中,滚滚归赶茫茫大海。朱玲胸襟为之一畅,但石轩中的俊逸不群的面影,仍然浮现在心头。只不过已换上多情的微笑,温煦地凝望着她。她紧紧闭住眼睛,努力去捕捉那个面影,世上的一切算得什么呢?假如拿来和真挚的感情相比的话。
  柔和的琴韵不住鸣奏,她又沉沉坠入梦乡,歇了一会,宫天抚走进房来,朱玲恬畅的睡态,使得他如被强力的磁石所吸引住。那对乌黑而有神采的眼光,直勾勾地落在她的面上。
  他觉得自己找不出任何字眼,足以形容她的美丽。
  出尘超俗的美,使人敬仰而不敢正视。俗世妖艳的美,却又令人烦腻。只有像朱玲这种美,才令人觉得渴欲亲近,而又不敢亵读。
  宫天抚自怜他轻喟一声,因为他已深深思索过,若要获得这位玉人的心,恐怕比一种名叫精卫的小鸟,终本衔方企图填塞满东海还要难些。只因他已窥知她深怀心事,是以所奏的琴曲悲沧,她便情不自禁地沉缅在昔日旧事之中。
  宫天抚手中还捧着一个白玉盒,盒盖上刻着紫河丹三个朱字。他把盒盖打开,取出一粒像石榴核那么大的金黄色丹丸。先把玉盒盖好,放在她枕旁,然后伸指轻轻点在她睡穴上。
  朱玲睡得更甜更美,他凝视片刻,把那粒紫河丹放在她口中。回转身走到桌前,铺笺磨墨,提起笔来,写道:“区区失手,误伤玉体,罪无可遁,谨以灵丹奉赠。日服三粒,一百日后,方能痊愈……”
  他写到这里,心中觉得不大舒服。隐隐感到自己写得太谦卑,定会被朱玲识穿心事,因而加以嗤笑。便把笺纸撕掉,另取一张,简单地写下灵丹日服的数量和时间。并且说明她是被三阳功所伤,除了此丹,便无可救之方。写罢傲然一笑,把这张笺纸放在玉盒上。起身欲走时,只见朱玲细眉微皱,露出幽怨之色,竟是美绝人寰,叫人看罢心都软了。不由发一会怔,然后走出房去。
  他在石屋前那道小溪边,找块大青石坐下,抽出青玉箫,吹奏起来。满怀心事,都从策上抒发出来,悲枪自怜之极。
  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朱玲蓦地醒来,忽觉枕上冰凉一片,原来是梦中抛泪,染湿了枕头。箫声袅袅随风送来,她倾耳细听,心中说不出万种凄凉,不知不觉接着拍子唱道:“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平攘,记前生。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梅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怨曲唱罢,果真珠泪零零。
  箫声蓦然收歇,使人疑真疑幻,几只小鸟掠窗飞走,一似惊见这位绝世佳人的哀容。
  往事如烟,就像前生所发生般,离现在是那么遥远和难以追挽。朱玲慢慢支起上半身,挪到床头,靠着床头的栏杆,她看见床头壁上挂着自己的太白剑。她惨淡地微笑一下,凝望着那支宝剑。
  不祥的乌云掠过她心头,投下一道暗影,太白剑上仿佛缓缓地滴出鲜血,不是仇敌的血,而是自杀者的鲜血。
  大半个月之前,当她经过山东沂州府。这时她正好乔装少年书生,往客栈投宿。虽然经过长途跋涉,风尘仆仆,但直到二更时分,她仍然睡不着。挑灯独坐,百无聊赖之际,找出本白香山诗集,低声吟哦。
  忽听窗外有脚尖点地之声。虽然极为低微,显见这夜行人功夫不错,但以朱玲这种特等高手,自然听得清晰。她发觉那夜行人竟然点破她房间的窗纸,偷偷窥看。便仍然正襟危坐,执卷吟哦。
  片刻之后,她一口气吹息了油灯,身形微晃。已迅速绝伦地从房门拔关而出,反倒从屋背上翻到后面来。她已判断出这夜行人志不在她,但她既然发觉了,好歹总得要知道那夜行人此来探店,为的何事?黑夜迷茫中,只见一个身躯伟岸,留着三绺长领的人,身上仍然穿着长衣,这时已站在另一个窗门外,却回首瞻顾,似因朱玲房间灯光倏灭而诧讶。
  朱玲直觉地感到那人不似歹恶之辈,暗忖道:“也许这位仁兄乃武林有名的人,闻知有哪一路的绿林人落脚于此,故而夤夜候伺。以免那绿林人做下案子,于面子上不好看。这原是江湖上常见之事,她暗笑一下,又想道:若是从前,我一定故意留下一案,好叫你哭笑不得。不过现在的确没有这种心情,便悄悄回到房中。还未曾解衣就寝,忽听一个雄壮的嗓音低低哎一声,正是负痛受伤之声。但其中惊讶之意,却多于负伤疼痛。
  朱玲细眉一皱,侧耳而听。那雄壮的嗓子压低声音骂道:“老王八不要脸,暗算大爷,算什么好汉。”跟着锵的一声,清越异常。朱玲一听,便知是两人兵刃相融。从这声音上判断,那两人的武功和腕力都很可观。不禁疑惑忖思道:凭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功力,都是名家身手,怎会使用暗算手段?这个雄壮嗓子的人是不是我见到的那个?听起来有点儿不像,莫非就是他暗中出手暗算房中之人?念头尚未转完,又是锵的一声传来,却已不在邻屋的屋顶。
  朱玲解答不出心中疑问,好奇之心大起,更不迟疑,复又飘身出房。只见两条人影,越屋踏瓦地向城东而走。夜色中,仍然看得见两人兵器上的闪闪光华。她的眼力何等厉害,已瞧清那前面逃走的人,正是刚才所见那个留着三绺长须的夜行人。后面那汉子身躯更见雄伟。朱玲心中一动,觉得这人背影和大师兄厉魄西门渐十分相像。于是蓦然泛起一阵恋旧的情绪,怔住不动。
  要知那厉魄西门渐对她极好,人虽长得丑陋不堪,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对待朱玲却十分细心,挚爱之情,自然流露。那回石轩中孤剑闯到碧鸡山主坛,正好是朱玲迫于鬼母之命,在大厅上和西门渐行礼。石轩中一闯入厅中,礼节当然立刻中止。朱玲虽然其时有凤冠霞被遮掩住面庞,但西门渐已经发觉不对。其后五轩中和鬼母作那惊天动地之争。酣斗至十九招之外,第二十招被鬼母以“期门幽风”的奇功推下万丈悬崖,朱玲就在此时昏倒地上。
  厉魄西门渐趁着所有的人都惊诧地到悬崖边俯瞰之时,迅速地把朱玲抱入宅内,以免被残忍冷心的鬼母发现,定必将之处死。朱玲明知他妒恨之火,可以烧破苍穹长天,但他到底还是把自己救了。这种挚情热爱,的确使人感动。当然她不是为了感动而委身下嫁。但在睽别四年之后的今天,蓦然见到这雄伟的背影,芳心也不无怅惘。忆旧之情,油然而生。
  她施展身法直追上去,但那两人早已走得没影。一直出了城外,处县在乱岗之中,忽地哑然失笑,付道:那人的嗓子,分明不是大师兄。况且以大师兄的身手,也不可能被人暗算。我真是傻气得太莫名其妙了,回去吧……
  她掉转身躯,忽听夜风中送来兵刃相击之声,回去之心立刻又改变了。循声越过两座小岗,只见一片林子之前,有块平坦的旷地。两个人正在舍死忘生地拼斗不已。那个长着三绺长须的人,此时已经利落地掖起衫角。手中一支宝剑,白光耀眼,远远就感觉到森森寒气。
  朱玲吃一惊,付道:那不是魔剑郑敖的白虹宝剑么?怎会落在那人手中?须知武林中人,对于合手兵刃,照例是永不离身。何况这等宝剑更加爱惜,除非死了,绝不会转换主人。
  那魔剑郑敖乃是七、八年前崛起江湖的一位年轻高手,只因他有两个师父,全是黑道高人,故此他也干的黑道生涯。此人明面的师父是鬼影子洪都,以轻功擅名一时。但他最厉害的两手三剑绝技和两心魔功,却是黑道中一位前辈高人万里飞虹尉迟跋所传。
  在武林中,碧鸡山玄阴教主电母冷婀固然是天下第一位高手。但在剑术方面,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却称为剑术大家,天下无出其右。那位万里飞虹尉迟跋便曾经和碧螺岛主于叔初斗剑三昼夜,虽然终以半招落败,但已可想而知那万里飞虹尉迟跋确是名不虚传,属于宇内有数的剑术大家之一。魔剑郑敖得传他的绝技,是以一出道便名噪武林,当日朱玲偷偷溜走之时,曾和魔剑郑敖结伴同行,历经患难。
  如今朱玲一看那支白光森森的宝剑,想起了魔剑郑敖,不由得芳心大嗔,忖道:若是你这厮害死郑敖,我今晚便要把你碎尸万段,这一来对那留着三络长须之人恨意更增。
  那个大汉手持一柄利斧,威猛之甚。朱玲一望而知此人臂力特强,使的尽是战阵上的砍山斧法,但其中更夹有几手奇妙的巧小招数,是以斧光纵横挥霍,竟把对方削铁如泥的宝剑挡住。朱玲又认出那个使剑的人,家数竟是武当正宗九宫剑法。招式严谨正确,但变化间失诸呆滞,故此未能完全发挥这趟剑法的威力。饶是这样,此人也算得上是使剑的名手。
  三十招过处,那大汉左腿鲜血汩汩而流,大大影响他威猛的斧法。尤其步法迟滞,情形不妙,只听他破口骂道:“无耻的老王八,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但使剑的人毫不理会,剑法加紧。一时白气蒙蒙,笼罩住那大汉。
  朱玲暗忖道:这人的确太卑鄙一点,常言道好汉不赶乏兔儿,何况还用暗箭手段。不过我还要等那人再露一手绝招,看出他的家数,才出手助他不迟。
  那人陡然大喝一声,剑光暴盛,当的一声,硬撩开敌人利斧,左手捏剑快疾点将去。使斧的大汉因腿伤影响,闪避不灵,要圈斧回斩,却不够人家点穴快。只好身躯一仰,翻跌地上,一腿已乘势踢出。使剑的长衫客身形稍挫,那大汉已骨碌碌直滚开去,可是他也明知这样滚法,绝不及人家扑来的快,故此疾滚之时,猛可撒手把利斧扔将出来。
  长衫客挥剑一架,左手已极快地摸出一支钢缥,悄没声息地打将出去。跟着人随缥走,一溜剑光直射大汉。这样子那大汉躲得铜镖可躲不了宝剑。眼看大汉两样都躲不了时,朱玲心中一急,玉手场处,一丝金光疾射而出。原来她一时疏忽,只摸了一支金针在手中。想不到那长衫客如此手辣,竟有双管齐下的绝着。因此金针一出手,人也飞了出去。
  长衫客猛觉手中大震,白光森森的宝剑竟然直荡开去。眼光一闪,已瞥见荡开自己宝剑的,仅是一支细如牛毛的金针,骇得面上变色。这时风声飒然,发针之人已经扑到。他头也不回,左手一扬,又发出一支钢缥。那大汉已被他第一支镖打个正着,痛吼一声,负伤疾窜而走。
  朱玲跃到那人背后,一拳打出去,哪知长衫客毫不理会,发出第二镖击敌。心中一怔,收回玉掌,却使出游魂遁法,忽然拦在长衫客前面。长衫客大吼一声,奋剑攻到。他的九宫剑法乃是武当真传,威力非同小可。尤其是那柄宝剑的白气寒芒,侵入肌肤,使得朱玲不敢大意,左闪右转,伺隙寻瑕地牵制住长衫客。
  那大汉负伤疾走,眨眼隐没在黑夜中。朱玲心中不悦,因为那大汉竟连救命之人是谁也没瞧一眼,那么她凭空架的梁子,为的什么?但片刻间她已被长衫客激怒。只因对方左一剑,右一剑奋身不顾地拼命,使得她遇上两次险招,差点儿没伤在对方宝剑之下。当下玉面含嗔,倏然撤出自己的佩剑,划出一道剑虹,登时把长衫客迫退数步。她正想说出不管这件闲事的话,忽见那长衫客又退开数步,仰天凄厉大笑。朱玲细长的眉毛不觉皱在一块儿,忖道:这人莫非是个疯子?左手已自囊取出一支金针。
  长衫客凄厉长笑之后,倏然回手一剑,向脖子抹去。这一着大出朱玲意料之外,她迅疾无比地一抬玉手,金针电射而出。长衫客呃一声,登时木立不动,原来已被朱玲用极上乘的手法,打住穴道。
  可是那柄宝剑太锋利了,连石头也能不费力地劈开,何况血肉之躯?只见那剑一半嵌在那人脖子上,鲜血直喷。朱玲一阵惶乱,跃过去伸指点住他几处穴道,血流之势为之稍缓。
  她一手扶住长衫客,一手起下那支金针。穴道一解,长衫客瘫软跌向地上。朱玲一手已取过那支宝剑,一面扶他卧倒地上。以她看来,那长衫客喉管割开一半,绝难活命,因此心中又悔又愧。
  长衫客闭目喘息,但喉管已开了口,任他努力呼吸,也是徒然。朱玲怕有血流入气管,使他立刻死掉,忙掏出汗巾揩试。长衫客艰困地道:“……火……火……”朱玲愕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便掏出火折子,打亮照映周围。
  她这时才看清楚那长衫客,年纪虽有四旬以上,还长着三绺长须。但眉清目秀,轮廓悦目,可以想像到昔年也是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长衫客也瞧清楚了她的容貌,虽在垂死之际,也为之眼中一亮:“……你……是……谁……”
  朱玲道:“我和你们完全没有关系,一点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在黑夜仇杀于荒郊。不过我不喜欢你的手段,所以到底出了手……”
  长衫客起先光是看见她的面庞,因此为她绝世容光而惊讶。但随即已看清楚这个美女却是早先在客店张望过的书生。他眼中闪出疑惑之光,现在他忽然完全清醒,这正是每个人濒死之时,回光返照的一刹那。
  可是这刹那间,对于他,武当派不肖弟子霍长青,却不啻等于一生。
  飘渺模糊的过去,他极力要自己遗忘的过去,如今都浮上心头。他痛苦的重温一遍,对于一个垂死的,再没有机会改过的人,这一刻重温海疚的旧事,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
  他记得二十年前,从武当回到家中,因为他唯一的母亲死了。奔丧之后,便在家中耽下来。仪容俊秀的霍长青,的确被许多有女儿待字闺中的大户人家争取不已。但他为了练武,便没有理会这事。三年之后,他因一心练武,不事生产,已变得一贫如洗。
  他的一个幼年好友徐柏出外多年,这时忽然衣锦荣归,并且携回一个娇美如花妻子王氏。他们相见后便往来得甚为密切。除了因徐柏也是练武的人而谈得来的原故,徐柏的娇妻王氏对霍长青有情,也是原因之一。霍长青后来搬到徐家居住,徐柏常常出外数月不归,于是霍长青受不住诱惑而干出对不起好友的恨事。
  那王氏本是秦淮河上一位名校书,对于这种关系似乎不大在乎。但霍长青却为之悔疚非常,觉得无以见好友。那时真想自尽,但始终苟活下来。原来徐柏乃是黑道中人,他之所以常常外出,乃是出去做案。有一次失手被捕,囚禁了两年之久。回到家中,王氏已生下一个女婴;这一怒非同小可,尤其是审知奸夫竟是推心置腹的好友霍长青。于是他把王氏立刻处死,然后飘然远走,他知道自己绝不是霍长青的敌手。是以忍住仇恨,没有立即找他,也没有杀死那个女婴。因为他留下一点使霍长青缠手缠脚的东西,同时将来报仇时,能够在他面前杀他的女儿,可以使他更悲痛些。
  霍长青携了女婴,改名换姓,迁到鲁东的莱阳住下,设馆授徒,居然以舞文弄墨为生。
  但他极为留心打听徐柏的消息,因为他知道徐柏为人深沉多智,练武的资质极佳。这一去定然访求名师,练绝艺以手刃仇人。当年他曾传徐柏武当正宗内家功夫入门,想来在狱中这两年,一定把根基练得极好,再访求到名师的话,可就不易抵敌。况且一旦面面相对之时,他这个负疚的人能否和徐柏以死相拼,也是难题。
  他到底在莱阳生了根,娶了一个非常贤淑的妻子,生了两个男孩子,至今已有十余岁。
  他也打听到徐柏西走回疆,投入当地第一大派白驼派旗下。两年之前,白驼派曾经露面中原,闹出极大的武林风波,到底被玄阴教内三堂和外三堂六名香主赶走。白驼派其中好手,便有一个叫徐柏的人。
  自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霍长青整日不安,如芒在背。那个女婴已长得亭亭玉立,霍长青疼爱无比。每一想到白驼派对手云集周围,徐柏面露狞笑,当面把他女儿凌辱处死的惨状,便不由胆战心寒,茶饭无心。
  一直过了两年,霍长青已替女儿择好夫婿,打算把女儿嫁出之后,另外觅地安身。哪知三天之后,祸事发生。他从学塾归家,忽见一个大汉好像刚从他家中出来。于是他冲入家门一看,登时便要晕倒地上。女儿昏倒在一旁,当中摆着三具尸首,正是他妻子和两个儿子、都是全尸,但面目青紫。霍长青一向留心白驼派消息,一望而知乃是被白驼派看家本领阴风掌击毙。
  他立刻把新近得到的太白宝剑摘下来,救醒女儿之后,对她说明当年结仇之事,并告诉她说,倘若他出门追踪顺利,杀死那白驼派的凶手为妻儿报仇的话,五日之内,一定归来。
  如逾期不归,她便自行打算。她女儿决然回答说,若果第五天正午他还不归来,她便自尽而死,绝不受仇人凌辱。
  霍长青一看手中太白剑,一阵不祥的阴云掠过心头。记得一个月前,一个学生的家长拿了这柄剑到馆中,请他解释剑鞘上的古篆。他细心阅看,原来此剑名为“太白”,乃西方精金练铸,吹毛断发,锋利无匹。可是有一宗,此剑自从战国时候铸成至今,凡得剑之主,俱都以自尽收场。连换十主之后,第十一个得主特请名手把这剑的不祥刻在鞘上。好教日后得主小心提防。这个得主结果如何不得而知,但霍长青在剑鞘另一面发现两个隶字,赫然是李广两字。
  拔剑一看,这个一代名剑派出身的人眼睛都红了。要知他这个一生练剑的人,看到了好剑,那就等于极贪婪的人见了雪白的银子。他把鞘上刻的古篆照实说了,甚至夸大一些。可是那位家长终于取剑回去,并没有给他什么机会。霍长青回家盘算了一夜,觉得自己有此宝剑,真不惧白驼派之人寻仇。要知他这时已有妻儿,岂能甘心就死。数日之后,那柄太白剑血淋淋的故事,传遍了莱阳。随后一个晚上,那得剑的主人居然悬梁自尽,宝剑也不翼而飞,此事一时轰动了莱阳。
  当时霍长青极力排除心头阴影,匆匆出门。三日之后,追蹑到沂州府,于是立下毒手。
  此刻霍长青自知不起,但他又死不瞑目。起初他以为来人定是徐柏,再不然也该是白驼派的好手。哪知却是个毫不相干的人,然而他已横剑自杀。自己的生命虽不能保,但女儿一命,却悬在后天中午能否赶回家去,他一想起女儿,心如刀绞,不由得流下泪来。
  朱玲十分歉疚,轻轻问道:“你可是疼痛?”
  霍长青艰困地道:“我……这次追赶……仇敌,已和女儿……约好,后天正午……如不返家,她……就自尽……”
  朱玲骇一跳,敢情又一条人命,忙问道:“你姓什么?住在哪里?”
  “……我姓……霍,名长青……啊,不是……我姓郭……我住在莱阳东大……”
  说到这里,喉头咯咯直响,却说不出话来。朱玲急得嚷道:“喂,喂,你住在哪儿?你到底姓什么?”霍长青抬手指指太白剑,想做个什么手势。喉咙间一阵响声,鲜血从破口处直冒出来。
  夜风呼呼,凄厉地掠过乱岗,树林发出萧萧之声,益增荒凉可怖的气氛。
  朱玲叹了一口气,清澈的眼光凝结在手中的太白剑上。白气森森耀眼,却没有半丝血迹,的确是神物利器,可是太不祥了。她痴痴想道:“后天中午又是一条人命。唉,我得赶紧挽救这件惨事。虽然我不知道这位姓霍或姓郭的人和那大汉有什么怨仇,但我却做错了一件事,大错特错。”
  她立刻动手挖个泥坑,把尸身埋在里面。一面做一面想道:“他说住在莱阳什么东大地方,这就惨了,莱阳地方不小,我上哪儿去找他的家?”
  当她理尸之前,除了把剑鞘解下之外,她只是准备用这柄剑作业信物,并无吞剑之心。
  也曾搜过他的囊中,但只有几锭银两,以及一张纸条。她在火下阅读那纸条,敢情便是霍长青译那宝剑鞘上古篆又留下的。她看完了之后,不禁毛骨惊然。最低限度她已亲眼见到这个得主自刎而死。而且还牵连到他的后代。
  李广是汉代名将,景帝时擢为将军,历守陇西、上谷、雁门、云中、北地、代郡等地,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俱大有斩获。匈奴人畏之,号称为飞将军。然而这位一代赫赫有名的将军,最后还是自杀而死。假如这柄太白剑曾经是他的剑,那就令人不能不信了。
  忽然一个念头掠过她的脑海,使她立刻飘然起来,疾如奔雷逐电般赶回客栈去。她一定要找那个大汉踪迹,然后便可以查出霍长青的地址。只因她推想到霍长青的女儿既要自尽,当然是怕父亲杀不死仇人,反被仇人杀死,然后到他家里凌辱她。故此订下时间限期自尽。
  那么找到他的仇人,岂不是等于找到居址?
  回到客栈,天已将近五更,她急急忙忙搜寻邻房,果然发现房间的后窗,已经毁破。然而室中空空无人,桌上却仍旧摆着一个包袱,显然那大汉并没有回来。她回到自己房中苦等,直到辰时过后,店中客人全都走光,但那房门依然紧闭,那大汉仍没有回来。她这时便焦急得很,直在房中打转。
  她已经计算过,以她白马的速度,若在此刻开始起行,最快也得在明日已时方能到达。
  离正午只有一个时辰剩余,因此她现在非立刻动身不可。假如路上有阻碍的话,不能及时赶到莱阳,一个姑娘的生命便算是葬送在她手中。不过困难的并不在于赶路,却在于她到达莱阳之后,只剩下一个时辰的工夫。偌大的地方,即使肯挨户叫唤,也不中用。何况连人家姓什么干什么也不知道,如何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访查出来。但她纵然面对着难以解决的问题,却也必须立刻动身,好歹试一下。尽了人事之后,一切唯有付诸天命。
  朱玲终于起程,腰间悬着自己的佩剑,却把那柄太白剑包在一条青布中。蹄声踏踏,在大道上疾驰不已。大道上人来车往,大家都挤在这块土地上,可是每一个人的命运,却毫不相同。没有人知道这个美貌的少年书生,为了何事而急驰,纵然他们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人们的力量和智慧,在命运之前显得那么渺小。虽然是一桩小事,可是在事情未曾来到之前,没有人能够确切知道将会怎样。直到过后,回想起未,这才惊觉自己有时是多么愚蠢。竟然连这点小道理也看不透。有时却庆幸自己的运气,事情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完成。
  朱玲自知这去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她在悬想那个在家中彷徨等待父亲归来的姑娘,该是多么惊惧地盼望着亲人出现。等待已是极大的苦楚,何况有关生死的等待。她想:“那使换了我,要挨过五日时光,恐怕得苍老二十年。咳,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自怨自艾终归没用,她唯有拼命赶路,一面苦思到达以后如何访寻法?
  中午她没有打尖,策马飞驰。她知道这匹神骏的坐骑,大概刚好能够支持这一段长途,再远一些,可就要倒毙了。
  霍长青在莱阳定居时,已改了姓名为郭善,他临死时告诉朱玲真姓名。后来赶快改正,但自知已说不出话来。故此连名字也来不及说,便说出住在莱阳的话。他本来要说明住在东大街最末一间屋子。可是只说到东大两个字,便光是从喉头咯咯连声,已说不出话来。那时光人口迁徙者极少,差不多整条街的人都相识,要是霍长青把改了的姓名郭善说出来,他是个教学夫子,知道他的人很多。以朱玲这种老江湖,不消一个时辰便可以找到,但如今便难料了。
  霍长青的女儿霍明慧自从父亲出去之后,独自守住三具尸首。可怜她一生未见过死人,何况是对她极好的母亲和两个弟弟。因此她又悲伤又害怕,找幅白布把尸体盖住。自家呆坐了三天,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她忽然走到父亲的卧房中,翻找出一支锋利的长剑,这口剑本是霍长青往昔在武当学艺时自用的好剑。如今因有了太白剑,故此没带出门。她又找了两把镇纸的铜尺,把它缚在剑身上,然后回到自己房中。
  原来她想到自尽的方法。家中没有毒药,不能服毒自杀,悬梁吧,又不十分懂得如何打结,也太费事。用利剑自刎,又怕手腕无力,杀不死自己。于是她想出这方法。她缚一条细绳在屋顶垂下来,下面系住这条已增加重量的利剑。锋快无比的剑尖向下,对正在她的床上面,她有充分的时间任她慢慢校准。到了第五天早晨,她已能准确倒在床上,胸口对正三尺高的剑,只要这条细绳一断,利剑便穿透了她的心房。
  现在离正午只有一柱香的时间,她用瓜果香烛拜祭过母亲弟弟的尸首之后,便回房点燃一支线香,缚在细绵中间,只要点完这支香,父亲尚未回来,那香上的火头恰好把细绳烧断。利剑便掉下来。她已闭上眼睛,因为线香上的火头已烧到细绳处,开始把绳子烧焦了一边。
  朱玲恰当这时,在她的屋门外勒马跳下来。她举头望望天色,已是正午时分,因此细眉一皱,连脸上汗珠也来不及揩拭,便举手推门,霍明慧原先已把门栓紧,但在最后一住香的时候,仅仅把门虚掩着,这样父亲赶回来的话,可以一直冲进来。
  朱玲推门入屋,猛然吓了一跳,因为厅中一幅白在盖着三具尸首。
  她已经撞错了不少人家,挨了很多骂。直到后来,她问到本城有条东大街,于是便来此街一问。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留着三绺长领的郭夫子,且指示说最末一家屋子,便是郭夫子的家。她刚刚赶到,但已是正午时分。
  卧房中的霍明慧已嗅到细绳的焦味,这时已烧毁了三分之二。只剩下那么一点,还吊住那支寒光闪闪的长剑。她似乎听到门声,但她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移动,因为她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她只叹了一口气,等死的滋味敢情真不容易。不论是好是坏的一生,要在刹那间了结,的确令人恋恋不舍。
  外面的朱玲停步在白布之前,在那个尸首的脚后,蜡烛已灭,但几住香仍然冒起烟。她弯腰伸手揭起白布,以为自己已来迟了,那霍长青的女儿已经死掉,被白布盖着。眼光到处,三具尸首面目赫然出现,一个是中年妇人,两个是年方十多岁的孩子。她知道霍长青的女儿不可能这么小年纪,因此她又立即以为自己又走错了门户。但无论如何,闯入一间放着三具尸首的屋子里,到底是令人非常骇异之事。
  尸体浑身乌黑,朱玲一望而知乃是白驼派的阴风掌。忽然她醒悟了那使斧的大汉,有些招式是白驼派的拿手本领。不过当时始终没有想到远处回疆的宗派,居然驻足中原。另一个念头电光石火似的掠过心头,便是这三具尸首如何会盖着白布?又如何会有瓜果香烛之类的东西拜祭,不消说定是霍长青未死的女儿所为。
  她旋风似地飞到刚才听到声息的房门,眼光到处,只见一个姑娘闭目躺在床上。她的面庞表现得如此恬静,生像已经睡着或是已经死掉,不过朱玲已见她呼吸时身体的微动,故此知她未死。可是另外一个景象使这位身手卓绝一代的高手也为之呼吸窒息,寸步难移。
  原来就在她露身门口的一刹那,寒光一闪,一支锋利无比的长剑向床上那姑娘的心房直插下去。朱玲乃是受过高度严格训练的人,这刻已非常清楚地判断出自己距离太远,已无法抢救。她掉转脸,不敢观看。
  那姑娘哎地惨叫一声,朱玲像被谁一刀截在心上,全身大大震动一下。她随即听到那姑娘喘息呻吟之声,心中一阵狂喜,忖道:也许那一剑未曾刺入心房,故此没死,这样可能有救。但当她到了床前,不觉摇头叹口气,急忙叫声姑娘,霍明慧眼睛微启,微弱地道:
  “爹……您回来啦……我……”
  朱玲掩面而走,饶她一生杀死过无数人,但这种场面,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白驼派居然把这一家完全弄死,手段之毒辣,使她极为愤怒。而为霍长青一家报仇的责任,也就移到她身上。可是她怎样报仇法呢?她苦笑了,虽然笑貌还是那么美,却非常令人怜悯。
  此刻她的眼光从壁上的太白剑移回来,回望一眼,窗门和房门外依然无人。她坚决地想道:趁这无人之时,还是赶快寻个自尽吧。我把太白剑带在身上,唉,终于得到这个结局。
  假如石哥哥知道我身陷此地,他会不会来救我呢?让我被这个狂傲的家伙凌辱死呢?如今虽然决定一死,心中反而恬然,那柄太白剑只消轻轻一抹,再美丽的玉颈也得中断为二。
  她缓缓抬手摸摸雪白的粉颈,黯然一叹,道:“石哥哥,我虽然化为鬼魂,也会思念你,在暗中保护你。此生此也,我们不会再见了。”
  朱玲下了决心要自杀之后,心中反觉坦然,恩仇爱恨,在撒手尘寰之后,一切归都于消失。她用力支起上半身,然后想挪动双腿。哪知一阵晕眩,竟然不能成功。要知她乃是被当今武林中最厉害的数种奇功之一,峨嵋失传心法三阳功所伤,伤势非同小可。
  不知何时,她已昏昏沉睡。宫天抚又溜入房来,站立在床前良久。朱玲那绝世容貌,有如一块大石掷在平镜也似的湖上,泛起波纹,然后涟漪无数。他觉得很为难,因为他不想爱任何人,为的是他太自负了,以为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可以与他匹敌。现在朱玲令他心湖荡漾,这使他觉得太伤自尊心。
  呆立了许久,眼光移到壁上的宝剑,下意识地过去取下来,拔剑观赏。于是发现剑鞘上的古篆。宫天抚文武全才,这些篆字还难不倒他。细读之后,不觉为之失色,付道:“她怎会配带着这么一把不祥的宝剑?哎,她两番昏醒,难道是要支撑起来取剑自刎?这把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沉思了一会,便把宝剑带出房去,觅地藏起来。
  朱玲翌日醒来,已不见太白剑踪迹,觅死之念,只好抑制住。过了七、八天,她都没有见过宫天抚。倒是那兰妹妹恢复自由,整日在她房中陪伴服侍她。
  这兰妹妹复姓上官,单名兰,倒也好听得很。她并没有丝毫忧虑不安。据她说也瞧不见那宫天抚,但那全身雪白的人猿通灵得很,凡有所需,只要找那人猿便可。她既没有生命之虞,还有什么可怕?这小姑娘聪明之极,直是兰心惠质,这七、八日光景,也把朱玲服侍得简直离不开她。
  每日的早晨和黄昏,总听到琴音箫声,随着山风送来。每当琴韵或是箫声传来,连上官兰也为之侧耳倾听,面上表情,随着曲调变化。只因多半十分凄惨,因此她们常常相对垂泪。若叫外人瞧见,准会觉得她们既可笑又可悯。
  朱玲虽然绝口不问上官兰关于外面的情形与那神秘莫测的宫天抚,可是她已渐渐忍不住。不时在心中忖想他在干什么?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据傲遗世,寂寞孤独地隐居在深山中。
  每日晨昏的曲调,她都听处十分神往。在那一刹那间,她满腔悲绪,都随着乐声抒发出来,灵魂化得像位仙子。因此,一个月过去之后,她每逢早晨黄昏的时候,便不自觉等待乐声从天上飘送下来。
  有—天她忽然惊想道:“我现在常常想到宫天抚,这样对待石哥哥已经属于不贞了。从今以后,我要永远不再想那可恶的家伙。”
  要知朱玲的容颜绝世无双,但当日被宫大抚口口声声骂作丑八怪,是以衔恨甚深。
  又是半个月过去,已经是仲冬时分。朱玲虽然不能用力行动,但已能起床,走到窗边眺望一下。上官兰忙得很,因为朱玲见她对自己一片至诚依恋,便传授她内家心法,着她日夕苦练。
  这天彤云满天,风势甚大,也特别寒冷。朱玲凭窗而望,从那永不凋谢的松柏望出去,只见群峰都戴上白帽子。看见了雪,不由得想起关洛那一带,多少旧事都泛上心头。
  恰在这时,一缕箫声自天而降,朱玲那对美眸中露出悄然之色,轻轻唱道:“……到处流浪,命运叫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她的声音渐渐随着箫声高亢起来:“到处流浪,我没有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
  箫声忽然中止,一个坚韧的男高音高唱起来,却是续着她方才的歌词唱下去:“……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都没来往,活在世间举目无亲,任何人都没来往。好比星辰迷悄在那黑暗天空……”
  朱玲一阵震凛,心中但觉异常同情这个俊美高傲的青年。直到如今,他们才算是第一次接触,虽然仅仅用歌声,可是这样却更容易感动,更为深刻和美丽。她掩面而泣,在外面的一丛树影后面一有一对眼睛,正热切地注视着她。这对眼睛现在射出希望的光辉,他明白坚冷如冰山的朱玲,已开始溶解。
  树后那对眼睛悄然离开,回到仙音峰顶上。
  硕大的白猿忧愁地望着他,只因这个把月来,这位小主人老是那么忧愁和暴躁。它懂得琴韵箫声中的意思,因此它十分不安。
  宫大抚安详地坐在石几前,头上恰被一株突兀而生的老松覆往。脚下那块大石,更加惊险,乃是在峰顶一大片石崖斜伸出去的一块,因此脚下云雾弥漫飘浮。偶尔劲风过处,吹穿一条云巷,便可以十分清楚地把峰下景物完全收入眼底。
  他坐了良久,还没有奏琴,人猿在后面低沉地叹息一声。宫天抚蓦然惊觉,但头也不回,伸手扫过古琴。仙音数声,破空而起,万籁登时为之静息。琴韵峥琮,如流泉小瀑般鸣奏下去,巨大的白人猿立即喜心翻倒。敢情在琴声之中,它已听到勃勃的生机,宛如在严冬之中,忽然发现一丝春意。
  在屋子里凭窗听琴的朱玲也十分诧异,她问上官兰道:“兰儿,你可觉得这曲调有点儿不同?”
  上官兰睁大眼睛,道:“如果天天听这种曲调,我听上一生也不烦厌。”
  “真的?这曲调有什么好处?”
  “我……我也说不出来,可是心里觉得很舒服,好像什么事情都有希望。”
  “是的。”朱玲忽然凝眸寻思,然后沉重地道:“他已改变了想法,但那是为什么呢?
  难道他要履踏尘世,与别人一样争名夺利?”
  “玲姑姑你说什么?”
  “啊,没有什么,我们别再谈论他。”说到这里,琴音消歇已久,因此窗外萧萧风声及黄昏归鸟的叫声,都清晰地送入屋中。她仿佛听到一点儿声息,但没有注意:“让我告诉你,我的心常常被悲哀的往事占据着,因此我喜欢听到悲哀沉郁的曲调。那样我可以从这些哀伤的旋律中,重温昔年旧梦。但现在我不喜欢再听了,而我们也不要谈及他。我想假如石轩中哥哥知道我老在谈论别的男人,而那男人又是那么英俊潇洒,他一定十分不高兴。你可懂得我的意思?”
  “玲姑姑,我明白……但我不喜欢那石叔叔。你长得那么美丽,那一个忍心要你悲伤的,一定十分残忍,所以我不喜欢他。”
  朱玲道:“啊,不,他为人十分善良,只是对我误会了……”说到这里,凄幽哀绝的箫声忽然随风送来。朱玲秀眉一皱,喃喃道:“兰儿你说得也有道理,他对我太狠心了。”
  须知那宫天抚的琴音箫声,神妙得能够使人感情随之而转移波动。起先朱玲并不认为上官兰的无心之言是对的,但悲哀刻骨的箫声一起,她马上为之不能理智判断此事的是非。她自怜地想道:“石哥哥对我太残忍了。他纵然恨我,但他尽可以打我骂我,却不能连一点儿解释的余地也不给我啊……”
  宫天抚本来在秦琴之后,便下了峰顶。瞧见朱玲和上官兰站在窗边,便闪过去。心中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现身相见,抑是仍然保持据傲。忽听朱玲说出石轩中的名字及对他的深情,在寥寥数语中,已流露无遗。当下有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冷得背脊骨也直冒寒气。
  他狂奔上山顶,就在那块危石上,抽出青玉箫吹奏起来。
  在他的心中,情感波涛冲激排荡着风暴中的海面。他除了失望悲伤之外,还异常痛恨自己为何爱上这个女人。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果曾对朱玲起过不寻常的感情,否则他焉会如此悲伤?这一点令他十分难堪,损伤了他的骄傲和自尊。是以那策声在悲哀之中,又含有自责自恨的味道。
  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眨眼已是残冬。朱玲在山中已住了两个多月。老实说如果不是有宫天抚天天扰乱她的灵性,她真宁愿老死此山。目前却是因为伤势未愈,难以行动,故此无法抉择。上官兰冰雪聪明,资质之高,使人叫绝。朱玲传她所有的内功诀要,她完全领略,而且进步神速。
  朱玲可急于知道自己天天服那紫河丹,究竟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够完全复原?然而两个月来,她仍未曾见过宫天抚一面。虽然从琴箫吹奏声中,她已知道宫天抚又恢复了平静的心境,但她自己反而坠入困扰苦恼之中。
  第一点是她老要想起宫天抚,这使她惭愧得很,姑勿论石轩中对她如何残忍,她都不该老是想起那个男人。
  第二点是她觉得自己真个恨起石轩中来。每当琴箫之声一响,她沉浸在往事中,思前想后,越发觉得石轩中太过绝情,甚至疑惑他已移情别恋。故此在最后那回相见,他抱着易静,不顾而去。
  但在清醒之时,她觉得自己这样恨石轩中十分可怕,她明白自己不过是替自己找个借口,以便忘了他,而另外去爱别人,因此她每次理智地思索此事,便想赶快离开。但因自从她回醒之后,总没见过宫天抚,是以不知几时才能复原。
  她对上官兰道:“兰儿,你去找那姓宫的,问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够痊愈?但别说是我叫你问的。”上官兰领命出房,但到处找宫天抚不着。虽然她知道宫天抚是住在北院中,但她去了好多趟,总没找到他的人影。故此若不是每日晨昏总听到从云霄飘下来的仙乐的话,她几乎认为宫天抚已离开了仙音峰。
  上官兰幼遭苦难,因此懂的东西很多,已经变得十分成熟。这两个多月来,她得到玄明教嫡传内功心法,身体强健一倍。同时因食物甚好,显得两颊红喷喷的,和刚上仙音峰时真有天壤之别。
  每次她走向北院找寻宫天抚时,便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十分幼稚和无知,因为她想来想去,总想不通朱玲何以命她找宫天抚问这件事,却不说明白是她的主意。玲姑姑是害怕他么?她知道不是。那么是讨厌他?这个兰儿也心知不对。因为一则宫天抚的确长得十分俊美,二则他奏的飘渺仙乐,已足令人忘掉昔日他的残酷而变得喜爱他。这从朱玲最近提起宫天抚时的口气,也可感觉出她并不讨厌他。于是上官兰变得迷惑和混乱,她不懂朱玲何以这样。
  转眼间又过了好几天,这天黄昏,琴声飘散在丛峰上,然后浮动在树林草木间。
  上官兰怯怯问道:“玲姑姑,你为什么嘱咐我别对他说是你想问那件事呢?”她的确憋得太久了,故此话一出口,虽是有点海意,却觉得心头登时轻松无比,有如挪开一块千斤大石。
  朱玲深深看她一眼,锐利澄澈的眼光,似乎想着穿她的内心。
  “那是因为我不愿意他知道我会想起他。”
  上官兰更觉迷惑地眨眨眼睛,悄悄道:“玲姑姑,我不懂。人家一向说我懂事,我也以为自己懂事,但现在我才知道我真蠢。”
  “蠢?不是,你应该不明白才对。当你明白我这种感情的话,那就等于你已历遍酸辛了。我想……”她把声音拖长,意味深长地转眼望出窗外,目光投向云雾迷茫的峰顶,继续道:“我想他一定对我改变了观感,故此一味躲避我。”上官兰似懂不懂啊了一声。“当然,我躲避他并非为了改变我的观感,却是为了石哥哥,我不想石哥哥再对我有所误会,纵然他这样对待我……”
  琴声宛转,动人心弦,朱玲自怜地流下泪珠。过了好一会,琴声乍歇,上官兰道:“玲姑姑,我老是找不到他,不如爬上峰顶找他可好?”
  朱玲幽幽道:“不必了,我只好耐心些,等我能用上气力走动的话,我便带你下山,流浪到天涯海角。”
  上官兰拿起银脸盆,走出外面的一口井去舀水。忽见并栏边坐着一人,头颅斜斜望着天边彩霞,姿势十分优美潇洒。这人正是老是闻声不见人的宫天抚。上官兰为之大喜,急忙走过去。
  宫天抚没有回头,但上官兰可以从他的微侧的面上,看到一种惆怅遐思的表情。这使得她的少女之心,为之震栗不已。呆呆立在那里,不能动弹。他蓦然侧转头,面上一片冰冷倨傲。上官兰的心为之一沉,这种极端的变化,的确叫人看了难受。
  “宫……宫大叔,我玲姑姑的伤势几时才能痊愈呢?”
  他在鼻孔中哼一声,道:“这是你问的还是她叫你问的?”
  “是……是我问的……”上官兰嗫嚅地回答。
  宫天抚俊眼中射出冷冷的寒光,峻声道:“真是你么?”
  上官兰一阵慌乱,低下头答不出话。心想这宫大叔和玲姑姑一般奇怪,一个叮咛嘱咐不可说是她的主意,一个却钉着追问是谁发问。难道这里面有莫大玄虚,值得如此重视?
  宫天抚一看她的神色,已知她问是假,朱玲问才是真的。心中恚懑地想道:“她这么急着下山,分明视我如尘土。我偏要她不能早下山,等着瞧吧,总有一天她会觉得离开我十分痛苦,但那时候我却要她离开我。”
  上官兰终于没得到他的答复,回报与朱玲。
  第二早晨,琴声在群峦叠中回荡飘扬,朱玲听了,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一霎时心神飘荡,一会儿却甚不自在。听罢琴曲,但觉浑身懒懒慵慵。一问兰儿,她也说是这阕琴曲毫不悦耳,乱糟糟一团,听了直要打瞌睡。
  到了晚上,换作箫声,也是这样一会儿令人心神飘荡,一会儿不大自在。
  一连过了七天,朱玲忽然发觉不对。原来她的身体虽然内部伤势复原许多,但全身关节显得松弛,肌肉也柔软许多,直是功夫散去不少模样。
  她定神思想良久,却因不知那三阳功的妙用,是以终无答案。她决定从今天起,改变作风,再也不将自己困在斗室中,要常常出去散散步。一来可以活动筋骨。二来她觉得宫天抚这个人的身世来历,实在过于神秘。记得当日与他动手,他居然完全懂得武林各大派的精奥招数,并能极纯熟地使用出来。
  这真是件不可思议之事。假定他是偷学的技艺,不会威力这么大,一如各派高手施展一般。但若都是各派传授,武林中不可能发生这等事。故此她出去散步,可以借机观察一下,查查他的身世来历。
  起初几天,她仅仅在她居住的西院附近随便走走。这时她已大概看出虽然柳径榆荫中,风亭水榭,点缀得十分雅致。但可居住的屋子,只有这边东西北三个院落和当中一座大厅。
  全是被绿藤爬满了的石屋,古朴中饶有天趣。东院大概没人居住,北院是宫天抚的居所,西院是朱玲和上官兰所住。现在她又开始疑惑,这一处园林房屋如何能建起来,而又这么幽雅。
  她渐渐被优美雅静的景色吸引住,因此这天独个儿出了西院,出来散步,便向屋后走去。
  经过一个莲池,跨越一道拱形的白石桥。石桥两边是朱红色的栏杆,桥下溪水清澈见底。朱玲扶着栏杆,俯身凝视着水面上的倒影。抬起玉手轻轻掠鬓,暗喟一声。想道:流水带走了时光,也带走了生命,像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朱颜冷落,孤芳自赏,唉!不消多久,我便满头白发,青春永逝……想到这里,不禁低吟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万种幽怨,无限苍凉,都袭上心头。这一刹那,她多么希望有个人陪她谈谈话,哪怕是宫天抚,她也欢迎。蓦地一阵晕眩,原来她俯视溪水太久,此时觉得自己好像要掉下溪中似的。她苦笑一下,明知自己赶紧直起腰,便可以没事,但她却偏偏不动,心道:“掉下去淹死了更痛快,我活着干什么呢?”腰肢一软,果真头重脚轻,直栽下水去。蓦地人影一闪,一只手臂拦腰抱住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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