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líng Sima Ling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33nián1989niánqīyuè)
劍海鷹揚
  作者:司馬翎
  第一章 血洗孤城
  第二章 妙計巧連環
  第三章 刀君劍後
  第四章 劍氣揚威
  第五章 超人魅力
  第六章 護法之戰
  第七章 品花監古
  第八章 爐邊清談
  第九章 豈忍卿死
  第十章 大敵當前
  第十一章 開棺救美
  第十二章 助敵蕩寇
  第十三章 俠士風範
  第十四章 君後爭勝
  第十五章 嘯傲江湖
  第十六章 聯袂暢遊
  第十七章 群雄畢集
  第十八章 指揮若定
  第十九章 出奇製勝
  第二十章 威震天下
  第二十一章 能戰始能言和
  第二十二章 魅劍魔刀
  第二十三章 廣聞大師
  第二十四章 智勇權謀
  第二十五章 不戰而勝
  第二十六章 鼎足叁分
  第二十七章 刀氣如
  第二十八章 無頭公案
  第二十九章 天羅地網
  第三十章 同仇敵愾
  第三十一章 罪在一人
  第三十二章 虛虛實實
  第三十三章 言必有中
  第三十四章 患得患失
  第三十五章 父子之間
  第三十六章 尾 聲
第一章 血洗孤城
  數股烈焰先後從幾座屋頂竄冒起老高,霎時間蔓延開去,火光燭天。半空中一輪冰盤也似的秋月,此刻也黯然無光。起火之處,乃是一座倚山臨湖的城堡,城堡內街道寬闊,傢傢戶戶的門前幾乎都植有巨大的翠竹。而這偌大的城堡四周,便是以厚密的巨竹形成一道天然壁壘。
  大凡在江湖上走動的人,無有不聞“翠華城”之名,也無有不知翠華城主羅希羽乃是當世高手,傢資富厚。此城乃是建自羅希羽的父親羅年之手,羅年二十歲起在江湖中嶄露頭角,不久創設鏢行,千餘年後他旗下的鏢店已遍布全國,一時無兩。這羅年不但武功過人,而且練達人情,長於謀略。又賦性豪爽,喜愛結交天下豪俊,直是當世之孟嘗。
  他其後選擇了這跨越蘇、皖叁省的,洪澤湖北面之地,蓋建這天下知名的“翠華城”。
  城中數千人口,都是羅年的親朋部屬,到羅年七十餘歲歿世時,此城又已擴展不少。城中凡是男口,大都習武,派赴各地鏢店任職,是以傢傢富足安樂。羅希羽繼承先人遺緒餘烈,多年來並無過失。但他性情輕暴,又不似羅年喜愛結納天下之士,因此上他的人緣遠比不上乃父。
  翠華城失火之夜,正屬中秋節過後的第二日。這刻城內幾座最主要的高樓。火焰衝霄,秋風正緊,很容易就殃及全城。可是這刻衹有很少的幾十個老弱之人灌救火勢,寬闊的街道中卻殺聲震耳,到處都可見到體。
  侵擊此城的數百慄悍大漢,一律身穿白色勁裝,火光月色之下,但見城內到處都有白色人影奔躍追逐,衹要碰上不是穿白色勁裝的人,他們便揮刀截殺。羅希羽和另外四個人退到一座院落內,那燭天的火光和殺聲依然可見可聞。這五個人全身浴血,都負了傷,但大部份還是敵人濺到身上的鮮血。
  羅希羽雙目射出凌厲的光芒,沉聲道:“秦紹,今晚的大劫大難,正好證明你多日訪查的結果正確無訛,幸而你今晨趕回,不然的話,咱們全城戰死之後,還不明白敵人如何能洞悉本城的幾處要害,嘿!嘿!”
  他猙獰地冷笑數聲,又道:“假如敵人突襲之時,不是先全力攻擊此處重地,又舉火焚燒,使全城百餘名精壯之士頃刻間傷亡了大半的話,他們人數雖多,也未必就能覆滅本城。
  ”
  那四人都緊閉嘴唇瞪大雙眼,滿面遍布殺氣的靜聽城主說話。羅希羽聲音突然變得更為冷酷,道:“你拿老夫此刀,即速到內宅把那丫頭殺死。”
  他把手中精光閃閃的長刀交給那個名叫秦紹的中年大漠,那四個滿面殺氣的人,都不禁身軀一震,顯然城主這道命令使他們十分震駭。
  秦紹遲疑了一下,纔接過羅希羽手中長刀,把自己的佩刀換給他,道:“在下甚望城主再加考慮。”
  羅希羽面色一沉,其寒如水,厲聲道:“即速前往,不許多言。”秦紹低頭應了一聲“是”,轉身欲行。
  羅希羽又道:“事後可擰開刀把,裏面有一枚紙捲,展視便知。”秦紹回頭躬身應了一聲,便迅即奔去。
  他穿過七八重院庭屋宇,驀地在一間上房簾外停步,朗聲道:“黛青姑娘,秦紹求見。
  ”
  門簾一掀,一個青衣少女衝出來,她雖是滿面驚疑之色,但仍然十分美貌動人。她道:
  “啊!是秦叔叔,外面到底發生什麽事?”
  秦紹佯裝遙望半空的火光,避開她的視綫,道:“是七殺杖嚴無畏率領數省黑道高手侵襲本城,今晚他若是得手,便躍登天下黑道盟主之位,同時全國鏢行也得嚮他稱臣進貢。因此,他今晚的舉事,實是他平生第一要緊關頭,若然成功,從此名利兼得,權傾天下。”
  那個名叫黛青的美貌少女很註意的聽着,但卻沒有其他可疑的表情,待得秦紹話聲一歇,她便急急問道:“我伯父想必已跟這七殺杖嚴無畏交過手,衹不知他們誰強誰弱?”
  秦紹這時目光落在她面上,但見滿面流露十分關切的神情,不禁心頭一震,忖道:“我親眼瞧着她長大成人的,雖然她脾氣倔強,凡事任性大膽,但這等叛逆通敵之事,决計做不出來。”
  他定一定神,設法從她神情中仔細查看端倪,當下道:“城主跟嚴無畏激鬥了四十餘招,彼此功力悉敵,各擅勝場,可是本城一片紛亂,敵人橫行屠殺,城主其後大受影響,終於負傷落敗。”
  黛青驚得哎一聲,道:“我伯父傷得可重?他在那裏?我要去瞧瞧他……”
  但她忽然沉吟忖想,過了片刻,纔道:“我還是別去瞧他的好,他有廷玉在身邊也就夠了,我一嚮惹他討厭,去了的話或者反而使他不歡。”說時,眉宇間透出之色。
  秦紹瞧瞧她,又瞧瞧手中的刀,心頭甚是痛苦,他乃是翠華城主羅希羽的得力心腹,多年以來隨侍左右,出入內宅,是以,當黛青尚是孩提之時,便常常跟她戲耍攜抱。其後黛青漸長,因性情倔強大膽,所以它的伯父不大喜歡她,衹因胞弟夫婦皆已物故,所以仍然留養傢中。而秦紹見她漸漸長大,每當出門回來,總記得替她買一點禮物,因此,黛青跟他最是親近。
  然而命運卻如此的殘酷,城主偏偏命他下手殺死這個美貌少女。他心中長嘆一聲,想道:“黛青呀!黛青,你衹可怪自己命苦,闖下了殺身之禍,我這個叔叔今晚也救不得。”
  他手中的長刀閃耀出眩目的寒芒,但須輕輕一揮,那光采照人的青春便即消逝,一條生命從此化作塵土。
  黛青猛然發現他手中之刀乃是伯父隨身兵又,訝道:“叔叔你怎換了伯父的寶刀?”
  秦紹咬咬牙,從囊中取出紫金雙鳳釵,道:“這釵可是的?”
  黛青伸手接過,訝道:“是呀!去年托你在金陵買的,叔叔竟忘了不成?”
  秦紹淡淡的道:“我正是認得此釵,纔會再買回來,我是昨日在淮陰市肆上發現的,這對貴重之物,怎會不小心弄丟的?”
  她楞一下,沒有回答,過了一會,纔道:“我也不知道怎生丟失的。”
  秦紹心中暗道:“我卻知道如何丟失的,邂逅七殺杖嚴無畏的門徒彭典,一見鍾情,此釵便是送他之物。但可恨的是那彭典根木不把放在心上,他在金陵冶遊之時,隨手把此釵送給一個相好妓女,兩個月前一個鏢頭髮現此釵,認得曾經戴過,便高價購回,交給城主。我經過兩個多月來的訪查,得悉彭典曾經在本城附近逗留數月之久,又曾在江湖上與相識,此後時時約晤……”
  這些事情在他心中一掠而過,突然間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城主必須殺死黛青之故,便因恐怕黛青落在敵人手中,收為妾滕,這一來翠華城雖在冰消瓦解之後,仍然在江湖上留下莫大的恥辱。
  他當即下了决心,冷冷道:“黛青,咱們翠華城已被攻破,無力抗拒,是以城主命我前來把殺死。”
  黛青大吃一驚,搖頭道:“不,秦叔叔,我不願死!”
  秦紹已橫下心腸,面寒如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身為羅傢之人,自應玉石俱焚,同罹浩劫!”他舉起長刀,刀上的冷光寒氣,侵逼着黛青的肌膚。
  她深知秦紹的武功,比她高強十倍,决計無法抗拒或是逃走,因此衹能哀聲苦叫道:“秦叔叔呀!可憐可憐我衹有十九歲,還未領略過人生的滋味,教我怎生甘心受死?”
  秦紹咬咬牙,沉聲道:“恕我救不得!”
  話聲中一刀劈落,微嚮一聲,但見血光飛濺,黛青嚮後便倒。這美貌少女左臂已齊肘斷去,鮮血濺涌出來,把青色的衣裳染成一片鮮紅。那是當秦紹刀勢劈落之時,她本能的舉臂去格,立時砍斷了一節。但其時秦紹心中一軟,煞住了刀勢,所以她未曾送命,這刻衹不過昏死過去。
  秦紹心想道:“罷了!罷了!我平生末做過一件違背城主命令之事,今晚卻要對不起他一次。”
  他迅即蹲低,出指如風,點住與她斷臂有關的穴道,止住流血,又取出一瓶刀圭靈藥,灑了不少在傷口上。
  接着旋開刀柄,取出一枚紙捲,衹見紙上寫着:“從秘道出城,疾赴千藥島,善為照顧廷玉,必報此仇!”紙上墨跡剛剛乾透,一望而知乃是取刀應敵之時倉卒寫成。
  秦紹猶疑一下,這纔放棄了復出殺敵之心,一把抱起黛青,迅快奔入秘密地道之內。他將黛青放置地上,留下一點銀子,便自去了。當秦紹還在跟黛青說話之時,外面的羅希羽正嚴厲的訓叱其中一個壯健的少年人。
  這個少年長得跟他很相肖,方面大耳,長眉帶煞,舉止甚是沉穩老練。
  羅希羽怨聲道:“你是我們羅傢獨子,這承先繼後之責,何等重大,豈能效愚孝之行,跟為父出去拚命?快走,再過片刻,那火勢就將封住地道入口了。”他此處所說的地道,又是另外一條。
  羅廷玉既不肯答應獨自逃生,又不敢反駁,滿面俱是痛苦之容。羅希羽本是十分氣惱,但突然間悲愴填膺,心想:好傻的孩子,你捨不得拋棄為父,為父難道就捨得離開你不成?
  他仰天長嘆一聲,道:“孩子快走吧,為父英雄一世,豈能含羞忍辱的苟延殘喘,望你叁年之後,捲土而來,重建翠華城,擊潰強敵,伸張人間正義,重振羅傢威名……”話聲未歇,突然出指一戳,羅廷玉登時軟身如泥,也不能言語。
  但他的神智仍然清醒,羅希羽嚮他道:“今晨為父接到秦紹報告之後,忽然心動,預先作了不少安排。你此去須得謹慎纔是,萬萬不可遺下綫索,以致咱們那唯一的基地千藥鳥,再被敵人毀去。”
  他揮揮手,另外的兩個中年大漢一齊躬身行禮辭別,他們雖是出生入死慣了的豪勇之士,但這刻也不禁熱淚盈眸。他們迅即把羅廷玉帶走,羅希羽怔了片刻,突然一振手中長刀,發出嗡的一聲勁響,仰天長嘯一聲,迅快奔出院外。
  片刻問他已落在街上,但見白衣勁裝大漢往來奔走搜索,瞧來全城能夠執刀抵抗之人都已喪身。他怨恨迸涌,大喝一聲,疾撲上去,見人就殺。衹見他刀勢凌厲無匹,內力又極為深厚,往往一刀劈去,敵人連人帶劍都被劈為兩截。
  眨眼之間,已連殺了七八個敵人,此時那些白衣大漢都聚集起來,叁五成群的聯手抵抗這位當代高手。這些白衣大漢,俱是黑道中精選之士,又經過了一番秘密訓練,個個身手高強悍猛。
  可是羅希羽已存下拚命之心,又沒有後顧之憂,此時威勇難當,轉眼之間又被他劈了五名敵人。突然間一根粗大的鋼杖挾着勁厲風聲掃到,羅希羽揮刀一格,當的大響一聲,鋼杖被長刀震彈開兩尺。
  羅希羽面含殺機,轉眼一望,但見那持杖之人是個白衣少年,長得十分俊美。卻微露輕佻之態。羅希羽怒恨之中升起一股狂喜,但表面上絲毫不露諸形色,淡淡道:“好強的臂力,報上名來。”
  那白衣少年傲然笑道:“少爺乃七殺門弟子彭典便是,今晚正要鬥一鬥翠華城羅傢血戰刀法,嘿!嘿!可惜我尚有要事,不暇久戰。”
  羅希羽心想: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老夫今日如若不把你這小子立毀刀下,就枉我在武林中稱雄數十年了。當下提刀迫去,面罩嚴霜,雙目像鷹隼一般緊緊盯住對方。
  還未出手,先有一股氣勢,迫涌過去,若是普通之人,那怕不膽戰股慄,棄械而逃。彭典卻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眼睛亦睜得滾圓,跟羅希羽對瞪,兩人霎時間已迫到極近,彭典大喝一聲,揮杖猛掃。鋼杖上帶起的勁烈風聲,亦足以使人膽寒。
  羅希羽健腕一抖,長刀閃電劈出,竟然施展出硬架手法,用長刀去碰敵人的鋼杖。“當”的一聲大響,震耳欲聾。
  但見彭典的鋼杖倒退兩尺,而羅希羽就在這一剎那的空隙揮刀劈入,長刀有如奔雷掣電一般迅急,快得沒有人能瞧清楚。彭典悶哼一聲,鋼杖撤手掉在塵埃,胸前斜斜一道血痕,敢情已挨了一刀。他身軀搖搖,欲僕末僕,這時四下有十餘名白衣壯漢都像是呆住了,鴉雀無聲地瞧看彭典的結局。但見彭典胸前白衣霎時已變成一片鮮血,可是身形終於穩住,沒有倒下。
  羅希羽不由得皺一皺眉頭,忖道:“我敢情是用慣了那柄寶刀,所以少用了叁分力道,竟不曾立斃這小子於刀下。”
  普通的長刀份量雖是與他慣用寶刀相同,但鋒快的程度大有差別,是以他不使用寶刀之時,其間便有二成力道之差。
  彭典深深吸一口氣,厲聲道:“羅傢血戰刀法果然名不虛傳,我輸得不冤。但我衹要有口氣在,總有一日洗雪此恨!”話纔說完,便已噴出一大口鮮血。
  原來他不但外傷甚重,連腑髒也被對方內力所侵,傷勢不輕。他猶自恨恨地長嘆一聲,突然間嚮後便倒,咕咚一聲摔在塵埃。一名白衣大漢躍到他身邊,迅即把他抱走。
  羅希羽雖是不知他是死是活,但這刻無論如何亦不能出手截擊。他頓時把滿腔怨氣傾嚮四下的白衣大漢身上,揮刀迅擊,展眼間便劈翻了四人之多。
  但這些白衣壯漢們無一不是黑道健者,又經過七殺杖嚴無畏的嚴格訓練,雖然沒有一個在羅希羽刀下走得上叁招的,但卻不曾潰退,反而越殺越多,彈指間已增到二十餘人,重重疊疊地包圍住羅希羽。羅希羽還有什麽好顧忌的,刀出如風,快逾掣電,每一刀過處,總有一個敵人慘叫倒下,任何人衹要踏到周圍五尺之內,定必濺血跌倒。
  不一會功夫,他又連殺了十二人之多,滿地骸狼籍,到處都是一灘灘的鮮血。這等慘烈拚鬥方興未艾,白衣大漢的人數,有增無減,使人泛起了殺之不盡的感覺。
  羅希羽雙眼已露紅筋,咬牙砍劈,他到底是當代一流高手,一直刀無虛發,精芒掃處,定有一人喪命跌倒。饒他如何忿恨填膺,但這樣子殺人法也使得他有點心軟手倦。不過形勢可迫得他不殺也不成,除非是這些敵人們自動放鬆包圍圈,不衝入五尺之內。
  要知高手臨場搏鬥,許多地方根本不必用眼睛去瞧,同時他經過高度訓練的感覺中,决不許任何敵人衝到身邊,如若不立時殺掉,其結局便有如陷身蟻陣之中一般,縱是勇猛蓋世,也無法施展手腳。因此他雖是不想如此屠殺下去,可是衹要踏入警戒圈中,他卻是不得不出手立刻劈死。不多時,又有七八個人跌翻,那層層包圍圈跟着羅希羽的腳步移動,忽而東移,忽而西走。假如羅希羽一直不動的話,定必被那許多體圍住,絆手礙腳的施展不開。
  這一場慘烈的浴血鑒戰好像永難休止,羅希羽已顧不得留存實力對付那七殺杖嚴無畏,衹能盡力應付眼前的危局。這時前前後後死在他白刃之下的敵人,少說也有四十名以上,這些死者不管是傷在何處,俱是一刀致命,决沒有第二刀,可見得這羅希羽功力之高,以及刀法之辣,實是當世無雙。
  要知道“殺人”這兩字可不是鬧着玩的,也不是一刀在手就可以辦得到的,而是必須內外兼修,手、眼、步都配合到好處,力貫刀梢,這才能得一刀劃過,便要了敵人的性命。這中間又必須久經訓練,深知這一刀劃去,應該偏高或是偏低纔中要害、方可以一刀了帳。的的確確是說來容易行起來卻難,而身在重圍之中,殺聲四起,更須是膽色過人的高手,才能保持冷靜。
  羅希羽雖是當代高手名傢,但若不是胸中的一股仇恨支持他的鬥志,連殺了這許多人之後,定必銳氣全消,身心皆疲。事實上他的鬥志已大為減弱,恨不得立刻衝出重圍,落荒而逃。
  這便是“正邪”之間的區別了,羅希羽因是正派之人,是以深感濫施殺戳乃是不對事,雖然血仇如海,仍有不忍之心,這纔會鬥志減弱,換了邪派高手,其說是指上這英等血海深仇,即是為了微不足道之事,這刻也不致於皺眉,自然更不會感到不忍。
  突然間雙方的動作都停止了,羅希羽像石像一般屹立包圍之中,渾身皆是敵人濺上身的鮮血。四周的白衣壯漢個個瞪目如鈴,卻都不敢邁步進迫。
  羅希羽心知敵人方面業已氣沮膽寒,換言之,雙方比鬥氣勢膽力的一仗,是羅希羽打贏了。但羅希羽卻曉得自己幾乎熬不住而敗陣,他極力提聚功力,振奮起全身精力,準備再打一場更激烈的仗。雙方僵持不動,好像都鬥得疲乏不堪,各自喘息一會纔繼續動手一般。
  羅希羽一則已豁出去性命,二則深知决計沒有調元運息,以迄恢復原狀的機會。當下衹略一調息提聚精力,便振吭喝道:“嚴無畏何在?可是不敢現身决一死戰?”
  聲音遠遠傳出去,全城皆聞。許多已倒在血泊中的衛城健兒聽到城主的聲音,都奮然躍起,繼續迎戰。這正是振臂一呼,創病皆起,場面之悲慘壯烈,古今罕見!羅希羽氣勢越雄,四周的敵人更不敢進犯。
  忽聽數丈外傳出一陣冷森森的笑聲,笑聲來路那一面的白衣大漢頓時裂開一條通路,通路外站着一個青袍老者,須發如銀,鼻鈎如鷹,雙目深陷,形成一張冷酷無比的面龐,他手中扶看一根高達胸口的漆黑鋼杖,杖上有七個疙瘩,這便是舉世聞名色變的“七殺杖”了。
  羅希羽面寒如水,眼中閃耀着仇恨的光芒,冷冷道:“嚴無畏,你枉為黑道梟雄,又是稱霸多年的人物,今晚卻驅使手下多人送死,以消耗本人氣力,這等行徑心術,即使僥幸當上天下黑道總瓢把子之位,亦不能使天下英雄心服。”
  嚴無畏也冷冷道:“你翠華城死的人何止兩百之衆,兄弟縱然犧牲叁五十條人命,也划算得很。瞧你如此拚命的打法,想是已存下殉城之心,兄弟今晚定必教你稱心如意。”
  羅希羽怒哼一盤,道:“話少說,羅某定要再見識見識七殺杖的威力,過來吧!”
  七殺杖嚴無畏舉步迫近,兩廂的手下退得更開,這時四面八方仍然有殺和慘叫之聲,不過羅希羽這刻已完全付諸不聞不問,全身的註意都集中在面前的強敵上,心想衹要能拚掉此人,則今晚死亦無憾了!
  兩條人影在火光照耀之下屹立如山,都是年逾六旬的老者,身材一般高大挺直。一個是白道中聲名最盛的翠華城主羅希羽,江湖上任何角落中,衹要提起翠華城羅傢,無人不知。
  另一個也是名滿天下,能夜止兒啼的七殺杖嚴無畏,平生行蹤隱秘無比,多少年來已隱隱然是南七九六一十叁省緑林黑道的領袖。
  這正邪兩雄終於拚上了,此是千百年來江湖中必然的現象,黑白兩道到了某一階段,總有一天,一方把另一方吃掉,成為獨霸天下的局面。但不論是那一方得勝,獨霸局面總不會維持太久,盈虛消長,原是大自然不可更變的法則。
  這兩位當代頂尖的人物相峙不動,氣氛特別緊張,氣勢也特別凌厲。任何人都感到假如這刻插身在他們當中,定必被他們的凌厲氣勢活活擠壓死。
  羅希羽雖是早先已略略負傷,其後受到一連串精神上打擊,又經過一番浴血惡鬥,一口氣殺了四十名以上的黑道好手。但這刻他橫刀作勢,勇態依然,鋒芒四射,大有橫掃叁軍之慨。
  七殺杖嚴無畏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心想我單單為了毀滅翠華城這一件事,就籌備了二十年之久,看來這二十年苦心並沒有白費,因為這羅希羽的確值得下二十年苦功心血上對付的人,他當真是當世之間強頑難破的敵手,念頭方自掠過心頭,突然間有人喝道:“殺雞焉用牛刀,總瓢把子且作壁上觀如何?”口音重濁而響亮,震得四下之人耳鼓隱隱生疼,人隨聲現,一個身材圓胖的蒼髯老者踏入圈中,一對跨虎籃分持手中,籃上的刃牙閃耀出耀眼的寒芒。
  羅希羽霜眉一挑,迅急地掃瞥來人一眼,卻不言語,冷硬如故,生似是這人的出現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然而緊接着又有兩個勁裝老者踏入圈中,他們舉手投足之際,都潛具名傢氣象,全然不同。
  羅希羽掠瞥一眼,這回不由得心頭一震,雙眉盡軒。心想那七殺杖嚴無畏果然有過人之處,怎的這等黑道中割據一方的高手魔星,竟被他羅緻了叁個之多?
  原來第一個出現的是索陽,外號追魂太歲,乃是雄霸冀魯數千裏的“玉武幫”幫主。第二個面黃睛突的老者姓柴名駿聲,乃是盤踞甘的白冥教教主,勢力所及之地亦數千裏之廣。
  第叁個老者身量較為瘦削,可是兩鬢太陽穴高鼓,雙眼神光特別充足,左手提鈎,右手提劍,氣派非凡。此人姓何名旭,二十餘年前崛起於中原,自組一個幫派稱為“武勝堂”,勢力遍布川黔兩者。這叁人無不是成名二十年以上的高手魔星,衹要曾經涉足江湖之人,無不聽聞過他們的威名。
  多年以來,等之人想見他們一面也不可得,如今卻已都投入七殺杖嚴無畏麾下,這就不由得羅希羽不驚心動魄,想到翠華城這一個天下白道的重鎮如若被毀,武林各傢派都將因此心寒膽裂,誰也不敢挺身出來與嚴無畏正面為敵,這一來嚴無畏便真真正正當上天下黑道總瓢把子了。黑道勢力亦將因此而大盛,全國鏢行衹好低頭忍氣任他們宰割,天下武林各傢派亦衹好任得他們橫行欺凌了。
  在這極為緊張的關頭,羅希羽忽然泛起後悔之感。他直到如今,方始深知自己過去幾十年,不大理會江湖俗務的作法,實是大錯特錯。假如他不是自負自傲,不愛與別人來往的話,天下武林各門派都將如上一代那樣,以“翠華城”當作中心,力量何等強大,嚴無畏縱然能羅緻這等一流高手於麾下,亦未必敢輕舉妄動。
  況且事實上,倘若翠華城一直與武林江湖密切聯合的話,嚴無畏的陰謀也許早就偵破,從而預先防,或是先發製人。總而言之,他羅希羽錯在自恃過甚,逐漸孤立於武林各門派之外,方今慘罹這等浩劫大難。衹頃刻工夫,四下的殺聲漸漸消失,衹有處處衝霄火焰,發出刺耳驚心的焚燒之聲。
  羅希羽深深吸一口真氣,冷冷道:“通通一齊上來吧,本城主今晚定要叫你們一羅傢血戰刀法的滋味。”
  嚴無畏以及索陽等人尚未回答,另有一個含氣斂勁的口音接着說道:“兄弟幸而趕早一步,還可以參加盛會,血戰刀法的滋味。”
  人隨聲現,一個面貌兇悍的勁裝老者奔到,他手提一對鐵間,份且甚沉,從這對鐵間上一望而知,來人正是雄踞豫鄂的竹山寨首領黑瘟神閻充。
  羅希羽豪情勃涌,仰天長笑道:“還有些什麽魑魅魍魅,都趁早滾出來!”
  一個清越的口音應道:“羅城主何須口舌傷人,愚夫婦少不了要領教一趟的。”
  但見兩人連袂跨入圈中,卻是一對中年夫婦,各自提看一柄長劍,均是勁裝疾服。男的長得斯文韶秀,女的風韻猶存,頗有姿。他們最顯着的特徵是頭髮雪白,但面貌的輪廓和膚色瞧來衹是中年之人。
  羅希羽大感震驚,不過鬥志依然旺盛如故。他震驚之故,是因為這一對最後出現的白發中年夫婦來頭甚大,二十餘年以來一直在蘇、皖、浙、贛等各地秘密活動,創設“雙修教”
  ,乃是介乎黑道與邪教之間的秘密幫會。
  這一對夫婦,世稱詹先生詹夫人而不知其名,但衹要這麽一叫,沒有人不知道便是雙修教主。據說他們的武功路數另闢蹊徑,對外宣稱是合籍雙修,其實乃是參用道傢南宗一部份鑄劍基爐鼎採藥的秘法,修習內功而別具威力。換句話說,此數乃是以采補之法駐容顔修內功,但手段與目的全然與道傢中這一派不同,是以縱然是見聞有限之人,亦能感覺出他們好像有點邪氣。
  那七殺杖嚴無畏察言鑒色,心知自己麾下這五大幫派的首領,出現得正合時機,竟在不知不覺之中迫住對方有增無減的氣勢。須得如此自己方較易取勝,當下陰森森一笑,道:“翠華城領袖宇內武林幾達百載,羅傢血戰刀法亦是貨真價實的武林絶學,今晚之會,衹是本人與羅兄之事,諸位且在一邊觀戰。”
  羅希羽冷冷一哂,道:“嚴無畏你竟然故示大方,不讓他們出手,衹怕後悔莫及。”
  嚴無畏雙目光芒暴射,厲聲道:“羅希羽你小心聽着,本人乃是認定你是當世唯一敵手,這纔决意親手剪除。若然你衹是盜名欺世之士,本人何須親自出戰?”
  這幾句話,完全表露出他豪雄好勝的性格,這方是天下黑道第一人的雄風氣慨。羅希羽雖是他的敵人,卻也不由得又佩服,又感激。佩服的是他慧眼獨具,一點也不敢輕覷自己而又豪氣蓋世。感激的是碰上這等知音之人,不但當衆贊揚,而且還給予他公平拚鬥的機會。
  他肅然抱刀道:“嚴兄好說了,不瞞你說,今晚之事,雖是仇深似海,但撇開這一點,兄弟倒是恨不得與嚴兄酒訂交,許為知己。”
  他話聲微頓,面色轉寒,又道:“但日下多言無益,便請出手賜教。”
  嚴無畏還了一禮,道:“好,請羅兄不吝指點。”
  他舉杖微揮,那六個一流高手都退開一邊。這時圈中衹下他們兩人,又對峙了一會,羅希羽氣勢已足,沉聲一喝,揮刀疾劈。
  這一刀看上去沒有出奇之處,可是旁觀之人無不感到刀勢凌厲無匹,任誰身當其鋒,决不敢動硬架之念。由此可知羅希羽的“血戰刀法”實在有驚世駭俗的奧妙,並非徒以招數見長。嚴無畏一杖掃出,當地一響,竟被刀震退半步。四周旁觀的人都不禁為之失色,即使是詹氏夫婦及索、柴、何、閻等六位一等一的黑道高手,亦大為動容凜駭。
  他們無不暗暗測度自己的功力,能不能接得住羅希羽凌厲的一刀,而結論都是接不住。
  要知他們並非功力不夠深,卻是觀察出羅希羽方纔這一刀殺氣太強,如若是次一等的武師碰上這一刀,根本不必等到刀鋒及體,就得心膽盡裂而死。
  此所以功力一點也不遜於羅希羽的“七殺杖”嚴無畏,使的又是沉重兵器,也被羅希羽鋒銳摧堅的氣勢衝退了半步。若是換了他麾下這六位高手,恐怕更有傷敗之虞。
  羅希羽一刀得手,更不遲疑,唰唰唰一連叁刀接續劈出,衹見寒芒電掣,刀光打閃,籠罩住兩丈方圓的地面,威勢十足。他單是使了這幾刀,已經使得四下的黑道好手人人心寒膽落,便連詹先生夫婦等六名大將,也潛生怯意,對這一路武林中負有威名的血戰刀法大為震恐。但聽“當當”之聲不絶於耳,原來嚴無畏招招硬封硬架,仗着特強的內功外力,抵消敵人的凌厲氣勢。
  他的確不愧是當今之世黑道第一高手,雖是在這等驚濤駭浪般的形勢之下,依然冷靜如故,心志絲毫不被敵人威猛氣勢所動。不過他還是略略失去一點機先,是以,此後羅希羽一直主攻,嚴無畏衹能以守代攻,須得極力固守捱下去等候反擊的機會。因此羅希羽威風凜凜地搶攻不休,一時刀光四射,精芒耀目,人人都不禁為之驚心動魄。反觀嚴無畏的七殺杖全然施展不開,緊緊固守着一個極狹小的地盤,毫無辦法的被刀光從四面八方進擊。
  他們的兵刃每一相觸,總是發出極為響亮震耳的金鐵交鳴之聲,更增添這一場激戰的風雲險惡之勢。看看已鏖戰了一百招以上,局勢依然未有改變,七殺杖嚴無畏如此狠辣高明的腳色,居然還找不到一點空隙足以反擊,不但如此,更可怕的是羅希羽似是潛力無窮,如此猛烈的攻勢仍然可以無限期地繼續維持下去,這一來,在嚴無畏的心志上便受到難以抗拒的壓力了。
  四周的人,都被羅希羽開始之時那幾刀的威勢鎮住,竟沒有一個人敢動念上前助戰的。
  眼看嚴無畏漸呈不支之象,這位橫行天下多年的黑道領袖,大有被毀當場的危險,正當此時,兩條人影先後躍入圈中。這兩人一個是匹旬上下的勁裝大漢,另一個則是黑巾面之人,那中年大漢手中提看一根鋼拐,長度與形狀都和嚴無畏的七殺杖相似,面人則手提長劍,背脊微駝。
  他們瞧見這一場激鬥的形勢,竟然對七殺杖嚴無畏大為不利,都為之大大震動。那蒙面人急急嚮中年大漢說道:“你上前幫助令師之時,須得先找一面盾牌。”
  羅希羽是何等人物,這兩人的出現他不但瞧見,連這幾句話也聽到了,衹氣得他幾乎要昏倒地上。原來他從這人口音中,已聽出他正是十餘年以來,在翠華城地位極高,寄以心腹的重要人物,性桑名君山,本是使一對銅,功力極是深厚。此人足智多謀,因此羅希羽遠在十五年前,把他從鏢局中一名鏢師的地位加以提拔,先當一個鏢局的總鏢師,繼而當起管轄兩省的鏢局的要員。現在已長住翠華城,總管翠華城分佈全國一百餘傢鏢局,權勢既重,收入亦極豐富。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這桑君山為何要背叛他,使翠華城遭遇到這等浩劫?難道說七殺杖嚴無畏能夠使他得到更大的利益?羅希羽還想到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那就是他已命令百餘精悍部屬撤到千藥島,還有四個本城的得力大將,擁着兒子羅廷玉也退到千藥島去,以圖日後捲土重來,重建翠華城。
  那千藥島本是羅傢最初發源的基地,其後纔建立翠華城,而這個秘密基地的存在,天下無人得知。衹有本城的有限幾個重要人物纔知道,而那桑君山正是知道者之一,這纔是最可怕之事。他當初以為衹要殺死了通敵的侄女羅黛青,再命曉得此秘的幾個心腹大將都撤退到千藥島去,便可以保住秘密,萬無一失。
  但如今纔知道大錯特錯,敢情侄女實在不是通敵之人,而她卻已遭自己下令殺死。羅廷玉雖然是已從秘道撤走,但說不定已遭桑君山率同敵方高手截劫,通通殺死。
  不過敵方的一流高手盡在此地,衹有他和嚴無畏的大弟子雷世雄後來出現,或者還沒有劫殺羅廷玉。這是因為警訊一起之時,桑君山已不知去嚮,其後他命羅廷玉撤走之舉,桑君山並不在場。
  總之,這刻尚有萬一的機會,假如他還能殺死桑君山,則千藥島之秘密方可以保存。退一步說,即使羅廷玉已被他們殺害,則這桑君山便無疑是罪首禍魁,更非殺死他以報仇恨不可。
  羅希羽正在轉念之際,那雷世雄一抖鋼杖,但見杖身前半截大約叁尺長度掉在地上,露出一口鋒利的劍刃,原來他這根鋼杖之內套着劍刃,可以當杖用,亦可當劍使。不過他這柄劍與常見之劍不一樣,因為劍枘極長,足足有兩尺,那本來就是鋼杖,所以他必要時可以倒轉掃擊,或者用來封架敵刀。總之,他這一口兵刃已變成一種奇形兵器,手法路數自與普通的長劍全然不同。
  雷世雄左手撿起叁尺長的鋼杖,嚮蒙着面的桑君山道:“這便是一面絶好的盾牌了。”
  說罷,舉步撲近戰圈,要知他和桑君山來遲一步,都不曾被羅希羽的血戰刀法鎮住心神,是以鬥志猶在,膽敢插手助戰。他方自撲進戰圈,忽然滿場刀光皆斂,那羅希羽身隨刀走,化作一道長,直嚮兩丈外的桑君山射去。
  這一刀去勢凌厲無匹,决不容桑君山逃得掉。果然桑君山眼見對方刀勢籠罩的圍甚廣,已不能閃避,一咬牙運劍封架,瞬息間已連劈第叁劍之多。刀光過處,“嗆”的一響,桑君山整個人跌倒地上,滑出半丈方始停下,可見羅希羽這一刀的力道何等勁厲?同時桑君山手中之劍也被長刀斬斷,分為兩截,都拋在地上。
  羅希羽仰天長嘯一聲,威風凜凜,嘯聲中嚴無畏、雷世雄師徒兩人已落在他身側,卻不曾立刻動手。
  羅希羽大喝道:“桑君山,原來你是黑心劍手的門下,雖說劍手死於老夫刀下,與你有殺師之仇,但你這等心機手段,仍然太卑鄙可恨了!”桑君山頭臉上的黑市已落在地上,衹見他長得方面大耳,相貌堂堂,大約衹有四十餘歲,他仰臥地上,勉力擡起頭來,但纔一張口,已噴鮮血。嚴無畏一揮手,便有人過去為桑君山推經脈以及他服藥。
  嚴無畏這時纔對羅希羽道:“羅兄雖然怒不可遏,但須知桑君山乃是奉兄弟之命到貴城臥底,十五載以來,他主持翠華城轄下的鏢局,如若不是兄弟暗中幫忙,焉能如此順利賺錢?羅兄衹可怪到兄弟頭上,不必過責於他。”
  羅希羽心中長嘆一聲,暗想嚴無畏沒有當衆嘲笑我的愚蠢已經很客氣了,不錯,這衹能怪嚴無畏以及自己的粗率無能,一直不曾發覺桑君山的真正面目。現下桑君山雖受重傷,卻不一定會死,但已失去殺他滅口的機會了。剛纔的一擊未能置他死命,乃是因為他使出黑心劍法的救命絶招,以致大出羅希羽意料之外。
  羅希羽的目光落在塵埃中的兩截斷劍上,心中復又暗暗長嘆,忖道:“我平生罕得有全力出手而不能斃敵之事,但今晚先是彭典、後是桑君山,卻未能一刀殺卻,當真是平生之憾。”
  他自然曉得這又是因為手中用的乃是普通的長刀之故,假如使用的是隨身數十載的傢傳寶刀,决不會有這等現象。他的目光轉到嚴無畏身側的勁裝大漢面上,冷冷道:“這一位就是嚴兄門下高手雷世雄兄麽?久聞盛名,今晚一見果然不同凡俗。”
  雷世雄衹抱抱拳,並不開口,嚴無畏道:“今宵之戰不比尋常,兄弟甚願得以與羅兄决一生死,其他的人都不許出手,羅兄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人人都感訝異,連羅希羽亦莫不如是,衹因他分明有過不利的局面,而且日下他勢力強大,實在無須硬拚,何以反而說出不許旁人插手而决一生死之言?
  羅希羽頷首道:“嚴兄的氣慨,不是凡俗之士所能夢想,兄弟深感佩服,而且極樂意奉陪。”
  嚴無畏七殺杖一頓地面,塵沙四濺,但聽他厲聲道:“老夫已與羅城主約定决一生死,不許任何人插手,你們都聽見了沒有?”
  四周數十人齊齊應道:“聽見了!”聲音響亮強勁,威勢懾人。
  嚴無畏舉杖擺出門戶,道:“羅兄請!”
  羅希羽也抱刀道:“嚴兄請!”
  話方出口,突然恍悟對方“决一死戰”,竟是一個迫使自己不能作突圍逃亡的打算的圈套,試想以羅希羽的聲名,既然已訂明拚出生死,焉能突圍逃生?
  要知以羅希羽的絶世功力,雖然在嚴無畏率衆圍攻之下,衹要真想逃生,仍然大有這等可能。假使他忍辱逃走的話,嚴無畏今後的日子將是寢食不安,任何事也不能做,必須用上全力追查他行蹤下落。這後患嚴無畏自然不肯留下,所以非想法子套住他不可。
  兩人開始邁步盤旋,窺伺敵手的空隙,這兩位當代高手的武功路子,都是擅長硬功的,故此轉瞬間各攻了兩招,刀杖相觸,發出震耳巨響。
  嚴無畏發覺對方果然如自己所料,鋒銳之氣已減弱得多。換言之,他的氣勢已不能幫助長刀的功力,心中暗暗竊喜,但當然他還是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大意,仍然以全力與敵周旋。
  火炬照耀之下,衹見戰圈中的兩人面色寒冷之極,他們每一個動作都是整體的,不可分割的。例如羅希羽刀勢嚮前推出時,一望而知他是以整個身體推出這一刀,並不僅僅是手臂的移動,這正如着名的歌唱傢不論演唱任何歌麯,總是貫註所有的感情,以整個心竅來唱一般。
  場面一時火爆眩目,杖來刀去,響聲不絶。一時又靜寂無聲,互相對峙,不論是何種情景,都使得整個氣氛極為肅殺沉重,壓得每一個旁觀者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如此持續了一會,雙方節奏漸緊,刀杖越出越快,宛如繁弦急鼓,排空而至。不多時,刀杖使到急處,裹住兩條人影兔起鶻落的閃動,已很難分辨得出真面目了。
  這一場激烈無比的近身搏鬥,俱是以快攻快,雙方都施展出全身功夫,誰也不能稍緩一下。因此鬥到後來變成見招破招,同時隨手反擊,無不兇險凌厲之極,衹瞧得四周之人呼吸急促,有一部份人甚且響亮的喘息起來。
  看看鬥了二百招以上,兩人刀杖齊出,當的大響一聲,各自震退一步,整個節奏頓時緩下來,可是形勢顯然比早先還加倍的兇險,隨時隨地都將出現血濺橫的景象。羅希羽心中有數,曉得自己鏖戰多場,消耗了不少氣力,而細察之下,對方內力有增無減,功力之強竟出人意料之外,可見得他在最初放對失利之時,不曾出全力,因而又可知他設下圈套定要拚出生死之故,敢懵他自知勝望較多。
  他平生還是第一次碰上如此武功高強的對手,亦是首度遇見如此深沉多智之人,可以說從尚未大舉進犯翠華城以前,他就已步步落敗了。
  在嚴無畏的心中,卻不以為自己已穩握勝算,因為敵手武功之高強,氣脈之悠長亦出乎他意料之外,因此到了這時,他反而變得沒有把握,不知道會在那一招一式之中被對方一刀斬下自己的頭顱,不過,日下已成騎虎之勢,欲罷不能,他自己選擇了這個“背水為陣”的途徑,已是無法後退了。
  他們幾乎每一招拚鬥內力,其中又加上機智應變,四下之人均覺眼花撩亂,全然捉摸不出他們每一招一式的奧妙變化,那六位名震武林的黑道高手,至此不能不五體投地的佩服這兩人的武功,許為當世別無抗手的大匠。
  突然間衆人都發覺曙色已露,這纔知道嚴、羅二人這一戰竟費了一夜時間,驀的“砰”
  的一聲,人影倏分,羅希羽橫刀挺立,穩如山嶽,嚴無畏在六尺之外,身體搖搖擺擺,卻不見有刀傷血跡,他用七殺杖嚮地面一頓,這纔支持住不曾跌倒。
  四周人數雖多,卻鴉雀無聲,過了片刻,晨雞啼聲隨風傳來,天色漸明。
  雷世雄勁厲的語聲打破了岑寂,他道:“師父,你覺得怎樣了?”
  七殺杖嚴無畏深深吸一口氣,道:“我還好,下令退出此城。”他的聲音威嚴如故,卻頗覺虛弱。
  雷世雄不敢多言,發出號令,四下的白衣人迅速散去,而七殺杖嚴無畏也在雷世雄、詹先生夫婦等衆人簇擁之下迅即離開。這一幹人霎時走得不見蹤影,然後紛沓的蹄聲和四周犬吠之聲次第而生,直到這時,羅希羽纔長嘆一聲,砰地跌倒地上。
  他靜靜的僕倒地上,全身四肢沒有動彈一下,六七丈外的屋角有一對眼睛凝視着地上的羅希羽,沒有片刻離開過,良久,羅希羽還是沒有動彈,墻後這封眼睛移出來,卻是一個白衣壯漢,他轉身大步奔出城外,從樹叢中牽出一匹駿馬,縱身上鞍,催馬疾馳。
  這一騎不久就追上一個小隊伍,那是七八騎圍着一輛馬車的隊伍,這白衣壯漢催馬馳到車邊,緩下速度與馬車並排而馳,一面大聲說道:“屬下奉命窺伺羅希羽的最後動靜,果然正如主人所料,他直到蹄聲已遠纔倒在地上,之後就一直不曾動彈過。”
  馬車中傳出一陣得意的笑聲,那白衣壯漢已退開一邊,另有兩騎移到車邊,馬上一個是雷世雄,一個是柴駿聲。
  雷世雄響亮的道:“師父當真確信那羅希羽已氣絶斃命了麽?”
  車內的嚴無畏一手掩住胸口,面上現出痛苦之色,呼吸了幾下,纔道:“當然已經氣絶斃命啦!”
  雷世雄用手臂碰一碰柴駿聲,又用下頷嚮馬車那邊挑了一下,示意他開口詢問。柴駿聲遲疑未决的轉眼四瞧,但見詹氏夫婦、索陽、何旭、閻充等人無不嚮他點頭示意。
  當下衹好痰咳一聲,道:“請問總瓢把子,這事極關重要,何不派人切實驗看一下?”
  嚴無畏哈哈一笑,道:“老夫若是連敵人會不會喪命都不曉得的話,豈配當得這總瓢把子之位。各位即管放心,羅希羽决不能再現身於陽世。”話纔說完,便吐了一大口鮮血,但車外之人卻全然不知。
  要知像七殺杖嚴無畏武功如此精深高強的人物,除非是受到極嚴重的內傷方會吐血,一旦傷到這等地步,可就是大大的麻煩,極不容易恢復如常。
  這一隊人馬走了個把時辰,到了一條寬大的河邊,但見兩艘雙桅大船泊在河中,嚴無畏傳出命令,教所有的人都登上一舟,先行離開,到高郵聽令行事。所有的人都如令跨上小艇,劃登大船,馬車旁邊衹剩下七殺門下第一位人物雷世雄,他眼望看大船放碇駛走,這纔嚮馬車內的師父報告。
  嚴無畏道:“那很好,你可背為師上船。”
  雷世雄駭了一跳,道:“你老怎麽啦?”
  嚴無畏道:“不必多言,快點上船。”
  雷世雄探身入車,發現師父情形甚是狼狽,連忙如命背起師父,登上大船。他順手點了車把式的死穴,教小船上手下把趕車的體一並帶上大船,這是滅口手法,將來大船上所賣力的水手都難免殺身之禍,以免走了風聲。
  嚴無畏命他派小船在岸邊等候,大約到了下午時分,小船纔劃回,帶了兩名親信手下,這兩個勁裝大漢都顯示趕路甚急的疲乏之容,嚮嚴無畏匆匆行禮,嚴無畏道:“找不到他的體是不是?”
  雷世雄一楞,忖道:“原來師父另外還派了人隨後找尋羅希羽的體,事先竟連我也不知。”
  那兩名手下應道:“是!”
  正要往下說,嚴無畏已道:“不必說了,你們趕返翠華城找不到他的體,所以四下搜索,纔花費了許多時間,也耗盡了氣力。”
  他們齊聲應道:“正是如此。”
  嚴無畏又道:“世雄,你通知全船十名兄弟一聲,叫大傢打醒精神,監視這大船上十多個船傢水手,到了地頭,方行處死,須得不留下痕跡纔好。”
  雷世雄躬身道:“師尊放心,弟子這就傳令下去。”。他退了出去,點計過船上做活的人數共是十人,又傳過命令,纔回到艙中侍候師父。嚴無畏已服過丹藥,準備運功療傷,他嚮雷世雄道:“明天中午時分可抵高郵,這段時間之內,不可驚動為師,抵達高郵之後的計劃,你全都知道,可照舊進行。”
  雷世雄泛起愁色,道:“你老傷勢不輕,高郵之令暫時取消如何?”
  嚴無畏面色一沉,道:“這怎麽行?咱們辛辛苦苦進行了二十餘年的計劃,明天便真正實現,焉能放棄?要知為師這個野心夢想,已付出多少代價,怎能讓它功敗於垂成?”
  雷世雄道:“弟子衹怕師父受到內傷影響,明天之會,也說不定須要出手立威。”
  嚴無畏搖搖頭,道:“為師自有把握,衹須你配合得巧妙一點,敢說萬無一失,我有這一段時間療養,定可暫時支持,决不會出受傷的秘密,不過以後最少也得苦修叁載,方能復原。”
  雷世雄深知乃師機智無比,平生料事如神,這一回也不得不信,卻聽師父沉吟自語道:
  “羅希羽的體竟已失去蹤跡,難道他還活看不成?抑是有別人搶先一步把他的體帶走?
  ”
  這幾句話勾起雷世雄的好奇心,問道:“師父你不是已確知羅希羽已經斃命,纔不查驗他的體麽?
  其實當時下令查驗一下,何等容易,亦可放心……”
  嚴無畏道:“當時為師確實堅信羅希羽非死不可,加以我已估計好時間,若有些耽誤,便很難掩飾得住身上的傷勢,這纔决然下令撤退,然而現下細細一想,我那一杖換他刀柄一撞,確是同時互相擊中,但於我出杖的力道上不無影響。”
  雷世雄面上透出凜駭之色,卻聽嚴無畏又道:“他的一擊,雖然對我出杖力道有所影響,但還是其次,最怕的是他煉過‘火雲罩’的護身氣功的話,為師那一杖使的是‘黑水戳魂’的惡毒功夫,便很有可能沒殺得死他。”
  這番話藴含不少武功中的秘奧,雷世雄雖是當代可享盛名之士,但仍有些地方不懂,當下問道:“你老說那羅希羽反擊的一招雖有影響,仍不要緊,弟子會得此意,但你老分明用的‘黑水戳魏’奇功,對方卻是‘火雲罩’氣功,在五行上來說,水能勝火,應該更有把握纔是,何以師父反而因此覺得沒有把握?
  嚴無畏道:“問得好,但經上說過:“水之勢勝火,然一杓之水,不能救一車之薪”,意思說水之性雖然先天上可以剋火,但設若有一車之薪都着了火,則區區一杓之水,便不能勝過火勢了。”
  雷世雄頓時明白,默不作聲,嚴無畏又道:“不過羅希羽活着的機會微乎其微,為師衹是想到有這等可能而已,事實上暫時不須多慮,他即使能活着,但傷勢更甚於我,五七年內决計全無作為。”
  他們談到此處便不再說了,雙桅大船順看江水東移,有時碰到順風便挂上帆,即使不張帆行駛,速度仍然不慢,船上水手輪班做活,到了半夜時分,船行大江之中,忽聞噗通一聲,似是有人跌落大江。
  雷世雄立即查究,發現果然有一個水手失蹤。據船主說,這個水手年紀很輕,衹有十八九歲,大傢都叫他小周,不知名字,到此船幫工不過是個把月之事,這小周做活賣力之極,工資不論,為人沉默寡言,絶不鬧事,所以誰也沒有查問他的根底來歷。
  他查明果是事實,到船上縱目四望,但見江面上一片黑沉沉,任是水上功夫如何高明之人,也無法找到落水之人,假如他是失足落水,便沒有找尋的必要,假使有心逃走,也無法找到。雷世雄心念一轉,便令兩名精明幹練的手下離船,負責查究小周下落。
  翌日中午時分,人船已駛過大半個高郵湖,離高郵不過數裏之遙。雷世雄下令轉嚮,駛到一處湖濱,大船從一條隱藏在蘆葦中的河道駛入,不久,河岸出現一個碼頭。碼頭上已有十餘人肅立迎接,帶頭的赫然就是詹氏夫婦、柴駿聲等黑道六大巨頭。
  嚴無畏屹立船首,神態一如往昔,絲毫瞧不出受過傷的樣子,他提杖步上碼頭,那黑道六大巨頭上前行禮,神態甚是恭敬,之後,他們簇擁着這位黑道第一人物沿看一條寬坦大道走去,穿過一排樹木,忽見一座莊院出現在眼前。這座莊院四方八面都有翠竹緑樹圍繞,如非到了切近,决計瞧不出來。
  莊門上一塊橫匾題着“獨尊山莊”四字,此莊乃是由雙修教教主詹氏夫婦兩年前秘密建,專供七殺杖嚴無畏使用,從這山莊取的名字一事上,可知嚴無畏早有“唯我獨尊”之意。
  莊門之內先是一大片曠場,對正大門之處乃是一座寬敞廳堂,兩側以及後面屋宇連綿,大約可供一二千人居住。近廳門處的曠地上,排列着百餘名青衣勁裝大漢,個個刀劍出鞘,容色嚴肅。嚴無畏一行人檢閱過這一隊人馬之後,步入大廳,但見當中一把着虎皮的太師椅,兩側卻各有一排高背交椅,每一張交椅之間都有一張茶几。
  嚴無畏在太師椅落座之後,左側是詹氏夫婦和柴駿聲,右側是雷世雄和索陽、何旭、閻充等四人,千餘名俏婢步履輕盈地獻上香茗和細點。就在此時,雷世雄嚮師父低低道:“船上之人盡皆依令處决,孩兒們手腳都很俐落。”
  七殺杖嚴無畏滿意地點點頭,那十餘名船傢水手的性命在他眼中簡直比螞蟻還要輕賤。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在座諸人,森冷的面上泛起了躊躇滿志的笑容,開口說道:“翠華城已毀,咱們總算是大功告成,這一次承蒙諸位戳力相助,嚴某永志於心,絶不忘懷。”
  衆人一齊起立,表示不敢當得總瓢把子這等客氣,嚴無畏用手勢請他們落座,這纔又道:“翠華城乃是天下武林延頸寄望之地,既已毀去,武林中反對咱們獨尊山莊的力量無異星分沙散,難以聚合,此後咱們還須註意羅傢孽子羅廷玉,若然被他重建翠華城的話,那是獨尊山莊覆滅之日,因此我提醒諸位一聲,萬萬不可小覷了他,須得時時記住此事,不斷搜尋他的去嚮下落,此是第一件要諸位記着的事。”
  衆人都欠身而應,嚴無畏又道:“第二件就是眼前本莊正要應付之事。”
  他的目光落在詹先生身上,又道:“人都到齊了沒有?”
  詹先生起身應道:“還有青城派的青霞羽士未到,但據報已知他距此不遠,最多一柱香工夫即可到達。”此地乃是雙修教的勢力圍,是以一切事宜皆由詹先生負責。
  詹先生話聲略停,從袖中取出一張名單,道:“屬下趁此機會嚮總瓢把子報告一下已經到達的人數,這一次依照計劃邀召的人數多達叁十五名,雖然都是全國各地的名傢高手,但買受本莊重視的衹有十一位,這十一位之中除了青霞羽士未到之外,餘下的十位是少林推山手關彤、武當劍客尚固、五臺山癩僧晏明、華山派喬一芝真人、洞庭湖李橫行、黃山飛鞭孔翔、百奧多異仙子王蘋、泰山烈火旗常彬、黔中雲霧雙雄老大孟觸……”
  他一口氣說出九人之名,突然停頓一下,目光掃過衆人,生似是瞧瞧有沒有人提出異議,要知這叁十五位名傢高手,幾乎已網羅了當今武林各傢派行業中的人物,分別由嚴無畏手下這五大幫派設法邀集,因此,詹先生曾說這十一位乃是叁十五人之中的高手代表,別人未必一定同意。
  果然有人不甚滿意,首先是西蜀武勝堂堂主何旭起立,道:“詹兄雖是還未說完,但兄弟卻以為雲霧山孟觸恐怕遠比不上巫山八臂神猿崔毅呢!”
  座中又有一人起立,道:“洞庭李橫行怕也強不過衡山金銀鈎商湯。”發話之人乃是竹山寨寨主閻充。
  詹先生頷首道:“待兄弟把最後一位說出,然後請總座裁奪。這最後的一位乃是二十歲不到的小姑娘,姓秦名霜波,本來不在叁十五人黑名單之內,但她湊巧在錢塘單大娘府中,所以也跟看來了。”
  此言一出,人人都默默尋思,連老練深沉之極的七殺杖嚴無畏也濃眉微皺,感到眼前這件“黑名單血案”恐怕會生出波折。事實上沒有人聽過秦霜波這個名字,不過她既被詹先生列為十一高手之一,當然大有文章,因而人人都猜出其中之故。
  詹先生輕咳一聲,道:“諸位猜得不錯,這位小姑娘正是普陀山聽潮閣的傳人。”
  他轉眼嚮嚴無畏說道:“屬下在未曾請示總座以前,不敢妄自試探這位小姑娘的劍術,是以至今深淺未知。”
  嚴無畏瞑目尋思了一陣,道:“如此甚好,此事非同小可,本座自有主張。”
  他歇了一下,又道:“但你不妨把她剔出黑名單之外,另行補上八臂神猿崔毅及金銀鈎商陽,湊足十二之數。”
  他話聲停頓之後,全廳寂然,氣氛肅穆異常,敢情這突然發生的變化,使得衆人無不感到心情沉重起來。
  嚴無畏算計已定,纔宣佈道:“黑名單血案有煩諸位全力承擔,普陀山聽潮閣的來人,待本座親自處理。”
  這話一出,衆人頓時鬆一口氣,他們無不深知這位總瓢把子智勇雙全,既然這樣說法,定有必勝的把握無異,並决計不會留下大禍,嚴無畏眼見手下五大幫派之首都對自己如此信服崇敬,心中也大感驕傲。他開始吩咐詹先生,應該如何做法,說的事情不少,但言詞簡潔清楚,毫不拖泥帶水,吩咐完之後,便暫時散會等待詹先生依令進行。
  他回到靜室,先調息靜坐了半個時辰,這纔睜眼。雷世雄一直侍候在室中,這時便進言道:“師父,你當真打算出手對付那姓秦的女孩子麽?”
  嚴無畏道:“為師若不包攬在身上,尚有什麽別的法子不成?”
  雷世雄道:“但師父玉體不適,焉能動手?”
  嚴無畏微微一笑,心想這個忠心耿耿的大徒弟雖然武功強絶一時,已深得自己真傳,但心念太直,全無機詐,當下道:“為師即使未曾受傷,亦不能出手對付那個女孩子,你說是也不是?”
  雷世雄連連點頭,道:“不錯,這正是弟子最感到迷惑的,弟子還記得你老常常說,普陀山聽潮閣如若有傳人踏入中原,便是武林形勢大變之時。你老又說翠華城雖是第一勁敵,倘不足慮,黑名單血案亦是水到渠成之事,衹有普陀山聽潮閣巍然長存,不可搖撼……”
  嚴無畏道:“為師出道至今,越是所嚮無敵,就越是感到武林相傳了二叁年的那幾句話很有道理,是以殫精竭智,設法解决,現在正是面臨考驗之時,且看看為師的手段能不能改變天下的大局氣數,假如成功的話,咱們獨尊山莊的霸局便可奠定。”
  他話中暗藏不少奧妙玄機,雷世雄心知自己一輩子也弄不懂師父腦中的思想,所以也不十分驚訝。
  嚴無畏道:“叫宗旋來見我。”
  雷世雄應道:“是!”
  轉身出去,心想師父的神機妙算誠然難以測知,但難道那宗旋也有什麽用處不成?
  轉念之際,已奔到鄰院,衹見一個赤裸看上半身的精壯小夥子,蹲在草地旁邊,低頭瞧看什麽事物,他走到他背後,問道:“你找什麽?”
  那小夥子擡頭一望,連忙叫一聲“雷大爺”,又道:“小的正在瞧一群螞蟻操練打仗的陣法。”
  雷世雄望着他那焦黃而又滿是疙瘩的面孔,皺眉道:“別鬍說,跟我來,師父找你。”
  宗旋跳起身,把外衣披上,便跟看雷世雄走去,轉眼踏入靜室之內,嚴無畏道:“世雄,先把室門關好。”
  雷世雄遵命關上房門,嚴無畏纔道:“阿旋可換過衣服,露出本來面目,參見你大師兄。”
  雷世雄驚訝地望看宗旋,衹見他取出一個包袱,拿出衣物換上,頓時已大有英挺瀟灑之致,又見他剝下一層人皮面具,露出一張豐神俊逸的面龐,不覺瞧得目瞪口呆。
  宗旋嚮他行過參見之禮,雷世雄搖搖頭,道:“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宗旋竟是如此英俊的男兒。”
  七殺杖嚴無畏道:“他便是為師的關門徒弟,排行第四,以前一直不讓你們曉得的緣故,便因為他將負起一宗大任務,若然成功,永遠不返師門。故此絶對不許有別人認得他,衹有你忠心熱心,纔讓你知道。”
  雷世雄聽了大感不解,心想自古以來,任何事總是失敗纔不能回來,焉有成功了反而永遠不返師門的?
  嚴無畏冷冷的聲言又升起來,道:“他就是為師苦心安排的對付普陀山聽潮閣傳人的唯一辦法,世雄你隨侍多年,然必記得為師每隔叁日總要獨自煉一晝夜功夫,其實那衹是為師避開你們的藉口,以便暗暗把本門心法傳授與宗旋。”
  靜室之中暫時寂然無聲,嚴無畏目光凝視在對面墻上一幅山水長軸之上,大有悠然神往之意。過了一會,他纔從遐思中回醒,緩緩道:“阿旋是為師平生所見過的兩個資質最佳的人之一,還有一個,世雄你猜一猜是誰?”
  雷世雄沉吟良久,纔道:“弟子印象最深刻的,竟是羅希羽的兒子羅廷玉。”
  嚴無畏大喜道:“你的眼力真不錯,將來本門有你支撐,定可無慮。不錯,另外的一人正是那羅廷玉。為師還不知他已學得了羅傢血戰刀法幾成功夫?但總之,將來他一定是世雄你的最大敵手無疑。”
  雷世雄道:“既是如此,師父為何不及早誅滅羅廷玉,免留後患?”
  嚴無畏笑道:“若然你們全無對手,有何趣味,何況為師也有這一手伏兵妙着,便是阿旋了。他日下又盡得本門心法真傳,再加上聽潮閣的劍學絶藝,定然大有裨益。得他之助,何懼羅傢血戰刀法?”
  他開口便說出“若無敵手,有何趣味”之言,果然是一代梟雄的氣度,要知若是為了穩據霸主之座,當然以早除後患為是,但真真正正的英雄或梟雄之士,卻愁沒有對手而不肯輕易加害天才傑出之士。所謂“英雄相惜”也正是這等道理。因為如此英雄,便無這等胸襟眼力得以相惜,由此推論,可知若無對手,世人焉知自己手段之高。
  雷世雄雖是不甚明白此理,卻不敢再說,嚴無畏目光落在宗旋身上,道:“你繞室走一圈給你大師兄瞧瞧。”
  雷世雄一點也不明白何以叫四弟走一圈給自己瞧看,但也衹好瞪大雙眼望去。宗旋躬身應了,挺起腰時,深深吸一口氣,然後開步繞室而行,霎時走了一區,便屹立不動。
  嚴無畏道:“你可曾瞧出了一些什麽沒有?”
  雷世雄吶吶道:“弟子但覺四弟步伐瀟灑飄逸,一派斯文恂雅的氣象,別的就瞧不出了。”
  嚴無畏喜道:“好極了,阿旋,再走一圈給你大師兄瞧瞧。”
  宗旋應道:“是!”聲音雄壯響亮,接看邁開大步,又繞室走了一匝。
  嚴無畏又問雷世雄的意見,雷世雄道:“四弟這一趟步伐剛健威武,大有一往無前之慨,氣勢極雄,人寰罕見。”
  他總覺得師父决不會光是教他瞧四弟的步伐,是以心中甚是不安,然而除了這些之外,又別無所見。
  七殺杖嚴無畏微笑道:“好極了,但這衹是為師命他修習的許多儀態中的一種而已,這文武兩種步伐他已深得個中叁味,極有成就。”
  雷世雄忍不住道:“聽師父的口氣,這兩種步伐似乎不含武功,若然如此,四弟如何對付聽潮閣的傳人?”
  嚴無畏仰天笑道:“普陀山聽潮閣門中之人,已有二百年不曾踏入江湖,武林傳說是聽潮閣之人不入世則已,如若踏入塵世,便是劍後出現之時。這個傳說人人皆知,你難道也給忘了不成?”
  雷世推疑惑道:“弟子正因相信此一傳說,纔會擔心四弟如何應付那秦霜波?”
  嚴無畏面色突然變得十分嚴肅,緩緩道:“為師在解答你的疑問之前,先說一件連你也不知道的秘聞軼辛。這件事的主角就是為師,時間在二十年前,為師其時五旬未到,正是壯盛之年,一身所學,自問天下間衹有羅希羽可以相抗,餘子碌碌,都不須放在眼內。”
  他停頓了一下,面上流露出追憶的神情,又道:“為師當時因羽翼未成,勢力有限,所以不願去碰羅希羽,免得打草驚蛇,反而於大局有損,有一天,為師獨自悄悄前赴鎮海,乘船直上普陀。”
  雷世雄和宗旋聽到此處,都不由感到十分的緊張,各自在心中揣測師父此行的結局。
  嚴無畏道:“普陀觀山上寺觀廟甚多,但為師已查得明明白白,所以一直走到座落後山瀕海的危崖上的聽潮閣,這聽潮閣公産甚多,極為富饒,是以這聽潮閣占地甚大,房屋連綿,蓋建得甚是堂皇。我踏入大門,略略一瞧,便知這聽潮閣並非廟,又如時時有人到訪,因為有兩個下人服色的中年婦人過來問我找誰,假使不是時有客人到訪,她們見我是陌生之人,定有驚訝之色,其後我方知道這聽潮閣內住得有百餘婦女,大部份是貧睏孤苦的婦女被收容於此,另外有四五十個乃是聽潮閣的正式傳人,大致上總是保持有叁代輩份,每一代的人數約在二十人左右,但每一代總有幾個出閣嫁入,所以留在閣中的常常保持四五十人左右。
  ”
  他略一停頓,喝一口熱茶,這纔又道:“當時為師便坦直說出要求見李閣主李萼,此是武林中一大秘密,誰也不知聽潮閣主的姓名。是以我一說出,她們纔頓時露出驚詫之容,匆匆入內通報。不久,便有一個美貌女子出現,她便是當時輩份最低的第叁代門人,由她引導我到一幢高樓,這座高樓便是聽潮閣最重要的地方,稱為“供書樓”,不但是閣主潛修之所,亦是那一部“劍後書”藏放之處。普陀山聽潮閣所以能超絶於天下武林之士,便完全由於這一部曠古絶今的奇書了。”
  他又喝一口茶,目光凝註窗外,恰好見到對面院墻邊茂盛的秋海棠。雷、宗二人可不敢出言打岔,耐心的等候師父說下去。
  嚴無畏若有所思的道:“李閣主當時已是六旬以上的人,但她容色不衰,看來有如明豔少婦,衹不知過了二十年的今天,她是否還能輓駐紅顔?”
  雷、宗二人當然沒有資格回答,宗旋卻記着這句話,準備將來嚮師父報告。
  嚴無畏又道:“我且說一說她接見我的地方,那是在供書樓下的大廳,這個大廳是為師平生所見最大的一個,寬敞得可容一百軍士在裏面操練,我們在東首之處見面,皆是紫檀木的幾椅:氣派甚大,在李閣主的高背椅後,有四名美女背劍侍立,我寒喧了幾句之後,便發巧妙的言詞嘲諷她,說她待客時不該如臨大敵,李閣主既不分辯,亦不解釋,衹問我的來意。我便道此來想藉劍後書拜讀一遍,你們猜她怎麽回答?”
  雷、宗二人還末開口,嚴無畏已接下去道:“她居然一口答應了,她椅後一個美女走上前來,手中捧着一個徑尺的玉盒,送到我手上,我可不管是真是偽,先瞧過再說,便打開盒蓋,但見盒中黃緩襯底,有一軸小捲,打開一瞧,全捲一共是七七四十九句七言歌訣,由首至尾,沒有一個字是多餘的,果然全是劍道無上秘訣,我讀了一遍,記得大半,便趕緊再默讀數遍,誰知這一來反而忘去一半,到如今衹記得四五句。”
  宗旋道:“師父特別提及此事,必有深意,還望能明白賜示,何以多看幾遍反而給忘了呢?”
  嚴無畏道:“說穿了也不奇怪,那是因為這一捲劍後書,果真是舉世無匹的劍道絶學,句句深奧無比,若是不求意義來個死記,便易記住。如若參究其中意義,反而把腦筋弄亂了而忘記了別的句子。”
  雷世雄透一口大氣,道:“原來如此,幸得師父點破這個道理,不然的話,弟子此生此世休想打得破這個悶葫蘆啦!”
  嚴無畏道:“我也算得上是聰明過人之士,當時很快就醒悟了這個道理,亦因而曉得對方何以全不拒絶我藉書一讀的原因。但你們別以為人人無法記住,她們就讓人隨便取閱,事實上還有叁個原因我未說出,而這些原因我當時卻想到了。”
  宗旋插口道:“弟子大膽猜上一猜,但弟子衹想到其中一個原因。”
  嚴無畏道:“這就行啦!你該說來聽聽。”
  宗旋道:“取閱劍後書並無不可,但閱過之後,她們突然出些難題,例如四女出劍結陣要師父通過等等,如若過不得這一關,恐怕不易活看離開聽潮閣。”
  嚴無畏贊許地點點頭,道:“一點都不錯,這是聽潮閣不拒絶外人藉閱劍後書的四大原因之一,第二個原因便是剛纔說過誰也記不住七七四十九句歌訣。第叁個原因是若然不是知機識相之人,决不能迅即歸還該書,那時衹要繼續探究下去,定必沉迷於精奧微妙的劍道之中,此時對方便可毫不費力地任意生擒或擊殺了。第四個原因是為師武功精深,一望而知這部劍道絶學衹合純陰之質修煉,於咱們男人功效大遜。咱們撰取叁招兩式則可,若然全力去煉,縱然是絶代奇才,也不能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這話一出,雷、宗二人總算是恍然大悟之後再來一個恍然大悟。試想這部奇書既然真是劍道絶學,超絶天下各傢派的武功,但凡是煉武之士無不垂涎,可是至今依然存在聽潮閣中,當然是第四個原因最關重要。這是因為聽潮閣之人不是不懂武功之輩,除非是像嚴無畏這等頂尖高手纔有能力奪取那書,但武功強到他這等地步之時,卻又瞧得出對男人的陽剛之質不合,奪之無用。
  嚴無畏又道:“我把劍後書還給她們之後,不容李閣主開口,便先說出請劃下道路,以便離開之語。李閣主頓時對為師另眼相看,她道:“本閣世代相傳的規矩,不能為君破例。
  但嚴君是當代頂尖高手,諒小徒們亦無力攔阻,本閣擺個架式,請嚴君指出如何闖過之法也就是了。”她這麽一說,也就表示她已從我的反應中窺測出我的實力。聽潮閣既然由這等高人主持,為師便不敢輕視,暗暗收攝心神,衹見那四名美女掣出長劍,擺出一個陣式,果然精嚴奧妙之極,假如為師必須出手的話,雖是闖得過去,亦須大費手腳氣力,同時也很難不殺死她們其中一兩個,假使事情鬧到那等地步,為師樹下這等強敵,今日决登不上這獨尊山莊霸主寶座了。”
  這一番微妙變化的分析,衹聽得雷、宗二人如癡如醉,恨不得當年已隨侍在師父身側,親身經歷一番。
  嚴無畏呷一口茶,潤一潤喉嚨,纔接着道:“為師在口頭破去她們劍陣之後,李閣主便邀我到樓上另一處地方坐談,擺下精美的素筵款待為師,談談許多武功上的奧秘難題,極為融洽。到為師告辭之時,她還帶領我到‘藏經房’參觀,經房中捲帖浩繁,據她說都是歷代閣主註釋那劍後書的着作,由此可見得這部劍道絶學何等深奧了。李閣主又說,聽潮閣近百年來,我還是第一個踏入藏經房的男人……”
  他突然停口不說,面上泛起悠然神往的神情,他眼前彷佛浮現那位李萼閣主的明豔芳姿。他能夠受到這位美麗女子的敬慕,實在是夢想不到的殊榮。因此,即使在悠長的二十年後,重提這宗公案,也不由得泛起興奮和慨嘆之情。
  過了片刻,嚴無畏這纔把目光轉投到雷世雄面上,沉聲道:“據為師瀏覽劍後書所知,還有許多奇奧惡毒的劍招陣式,假如當時全閣高手齊出,布下劍陣,為師自問决無闖出之力。甚至說不定單是李閣主出手就能夠贏得為師,因為她內功之深厚不在為師之下,若論手法招數,為師的七殺杖能抵擋得住她的長劍。從此,為師若要對付聽潮閣傳人,尤其是這一位可能是天下無雙的‘劍後’决計不能從武功上着手。”
  雷世雄恍然哦了一聲,道:“師父敢情要四弟把那位劍後娶為妻子?”嚴無畏點點頭,凝眸尋思,半晌沒有說話。
第二章 妙計巧連環
  七殺杖嚴無畏纔沉聲道:“阿旋,須知情場有如戰場,千變萬化,相機行事,全在一心之間,以為師而言,可就覺得情場比戰場更為兇險可怕,稍一不慎,便有挫敗沒頂之虞,你可明白為師之意?”
  宗旋躬身道:“弟子省得,自當盡心盡力而為,庶幾不負師恩。”
  雷世雄從這位四師弟口中,發覺他出口成章,敢情乃是文武全纔之士,心中更加驚服師父的手段。
  嚴無畏道:“多年以來,為師已準備下兩處地方,都可以成為你的出身成長之地,任憑你自擇其一,你或許在形勢所迫之下,下能不與獨尊山莊作對,亦不妨事。但有個原則,你須緊記於心,那就是為師手下五大幫派之主,最多衹可殺兩個,他們派下之人,多殺無妨,此是你取信於人的必要條件,為師不得不作此犧牲。”
  宗旋道:“弟子記住了。”
  嚴無畏又道:“咱們獨尊山莊布設於全國各地五百處秘密通訊站,你都記住了沒有?”
  宗旋道:“弟子記得極熟,甚且可以倒背出來。”
  嚴無畏點點頭,道:“你這一去之後,咱們師徒今生今世不知還有沒有歡敘一堂的機會了?世雄,你親自去取些酒菜來,替你四弟餞行。”
  雷世雄應聲出去,嚴無畏嚮宗旋使個眼色,宗旋迅如閃電般縱到門邊,輕巧地拉開一綫,嚮外窺看,隨即掩上,嚮師父搖搖頭。
  嚴無畏嘆一口氣,道:“你大師兄忠心耿耿.為師自信眼力無差,纔會讓他與聞這件重大之事。”他取出兩封柬帖,上面都寫了蠅頭細字,交給宗旋,又道:“這是為師為你安排的兩種出身,你瞧過之後,任擇其一,便須牢牢記住一切細節,免得到時露出了馬腳。”
  宗旋取到手中,嚴無畏又道:“說到昭信天下一事,你在必要之時,連你叁師兄洪方亦可殺死!但這話不必讓世雄知道。”
  宗旋恭謹應了,便低頭閱看那兩封柬帖,他雖是心亂如麻,但幸而自幼受過師父的嚴格訓練,擅長作偽,所以神情上不露半點聲色。他本來有如一張白紙,織塵不染,毫無垢瑕。
  但多年以來在嚴無畏嚴格訓練之下,變成了詭計多端手段惡毒之人。他所受到的訓練,使他天生過人的機智、聰明完全得以發揮,心胸之深沉,料事之準,手段之辣,無不是已達到了一流境地。
  他近兩年來已深知自己實是在極危險的環境中,這是因為他的智力已達到測破嚴無畏真正為人的地步。他已知道嚴無畏性情冷酷殘忍,是個澈底的功利主義者,但求成功,不擇手段。若是必要的話,他會毫不顧惜地犧牲他一切親人,包括父母妻子兒女在內。幸而嚴無畏一生不娶妻成傢,亦不近女色,所以沒有子女,不然的話,做了他的子女,可真夠受的了。
  宗旋既是洞悉嚴無畏的為人,便曉得自己處境危險萬分,任何時刻衹要有絲毫不忠的跡象,那怕是極小的事而又是出自無意,也會被嚴無畏處死。所以他當真是打醒了十二分精神,連做夢之時也極為警惕。正因他體察出自身處境之險,反而使他思想分裂,時時研究與嚴無畏完全敵對的觀念。他覽閱淵博,讀書甚多,是以研究起來毫無睏難。
  他直到現在還想不通的是嚴無畏有什麽方法可以防止自己背叛他?以嚴無畏的為人,若無製他之法,焉敢如此信任委托?要知嚴無畏的計劃中,宗旋乃是個文武全纔,而又正氣凜然之士。因此,宗旋必須熟讀各傢道德文章,俾可出言成章,使人崇敬,但這一來當然會有感染之力,嚴無畏焉得不防?
  宗旋好不容易熬到今日,眼看就是出籠之鳥,脫鎖之竜,所以更加小心翼翼。雖是聽師父吩咐可以殺死叁師兄洪方,也不敢露出一點點神色。試想嚴無畏剛纔命他窺看雷世雄之舉,以至命他可殺洪方之言,那一宗不使宗旋心寒?因為富世雄出了名的忠心,仍然被師父懷疑,洪方是嚴無畏一嚮寵愛之人,卻隨口下命說可殺,則他宗旋焉能例外?焉能得到師父無條件的信任?他衹略為心動一下,便鎮攝心神,閱看柬帖,不久,便把兩者都細細看過。
  他很喜歡其中一個出身,那便是他本係孤兒,六年前十四歲之時,被金陵二位武林名傢收留,認作義子。這位武林名傢性佟名安國,夫人黃氏,亦是武林世傢之女,夫婦膝下全無兒女承歡,所以收養了宗旋。過了兩年,佟氏夫婦都病歿了,宗旋又無所依,幸而得到義父佟安國的方外之交大癡和尚收容,並傳以武功,因而宗旋身兼兩傢之長,劍術超卓,內功精深。直到叁年後他二十一歲時,大癡和尚圓寂,他便遊俠江湖,在東南數省小有名氣。
  下面還詳細註明他遊俠所經路綫以及做過些什麽俠義之事,此外,關於佟傢的一切戚友以及他們的生平事跡,武功源流等等都極詳盡,大癡和尚的事亦是一樣。
  當然這一切都有根有據,昔年嚴無畏已着手安排,果然有這麽一個宗旋為佟氏夫婦所收養,少後又轉入大癡和尚門下,去年這個宗旋便在東南數省行俠仗義,創下一點聲名。
  宗旋心知那個曾經遊俠過一年左右的年輕人,定必已被師父殺死,讓他頂替。那佟氏夫婦及大癡和尚已死,天下誰也指認不出他是假的宗旋。自然佟傢的戚友和大癡和尚的同門僧侶乃是例外,不過這些人很難有機會碰到他,例如佟傢的戚友人數既少,又不是武林人物。
  大癡和尚的同門偕侶個個都是真真正正修行的僧人,全然不懂武功。大癡和尚本來乃是出身少林,其後纔在金陵駐,不返嵩山。
  他决定之後,便嚮師父說明此意,嚴無畏道:“使得,你回頭再細閱幾遍,方始焚毀。
  ”
  宗旋把柬帖放回封袋中,擺在桌上,這時雷世雄尚未回來,他眼中閃動看不安的光芒,嚴無畏道:“阿旋,你心中有什麽事呀?”
  他的話聲甚是柔和,其實滿腔殺機。要知他雖然受了傷,但宗旋决不敢有反抗之心,這是因為嚴無畏平生作事虛虛實實,從來無人窺測得透,也許他正是詐作受傷而試驗宗旋敢不敢反抗。因此,假如嚴無畏下令教雷世雄製住宗旋穴道,宗旋為了表示忠心,一定不敢抗拒,等到雷世雄得手了,還愁宗旋活得成麽?
  這是嚴無畏自己的把握,全然不須考慮對方會不會反抗之事,他衹須用心考察出這個徒弟是不是不滿自己所為,起了貳異之心?如若不錯,便須先發製人,取他性命了。
  宗旋忽被師父瞧出心中不安,不禁駭然道:“弟子該死,果是有點心事,卻不知該不該說?”
  嚴無畏道:“傻孩子,為師早就視你如子,情如骨肉,還有什麽事不可以商量的?”
  宗旋透一口大氣,道:“既是如此,弟子就大膽上陳下情了。弟子乃是為叁師兄感到不安,衹因弟子平常觀測所得,叁師兄亦是忠心不過的人。”
  嚴無畏心中暗喜,心想:“我其實是用洪方試一試你的為人,假如你一直不提此事,當以為真,我等你前腳一走,後腳就傳召阿方,授以護身保命之法,並且命世雄、阿方他們即日起嚴密監視你一切行動,以免遭你反噬,連我也有不測之禍。”
  宗旋到底曉得不曉得嚴無畏深心中藏有這許多秘密呢?他可知道以剛纔的情勢而言,他已經一隻腳踏入鬼門關之內?局外之人可無從揣測宗旋的心思,他俯首站着,等候師父作最後的裁决。
  嚴無畏緩緩道:“你求為師撤銷可以加害你叁師兄洪方之舉,足見同門之間情深義重,為師心中甚喜,便依你之言就是。”
  宗旋這纔敢擡頭道謝,他極希望師父此言乃是出自真心,而這刻他亦已迫自己相信這是師父的真心話,是以眼中閃着感動的光芒,嚮師父謝過恩。
  此時,雷世雄步聲傳來,推門而入,手中提着食盒,他迅快擺開尊罄,斟滿美酒。
  嚴無畏舉道:“阿旋,你此次出馬,一則所負的使命極為重大,二則為守秘起見,你可能終身不復回返本門,可乾了這一,聊以餞別。”
  宗旋想起師恩深重,竟使自己從一個孤兒身份變成當代高手,不由得感激涕零,熱淚盈眸。他乾了一,旋又斟滿,單膝下跪,同師父道:“弟子藉這一美酒,敬祝師尊貴躬康泰。
  ”
  平生從不觸動真情的嚴無畏,這時也忍不住嘆息一聲,舉飲乾。他腦海中忽然泛起那普陀山聽潮閣閣主李萼的倩影,頓時升起一縷遐思。
  二十年時光宛如電抹一般迅快,如今這些華年已逝去得無影無蹤,每一年都是如常地春往秋來,草凋花謝。假如他沒有輕輕放過這些似水年華的話………假如他不斬斷深心中那一絲愛慕之情的話。他輕輕轉動手中的酒,依然沉迷在那漂渺遐思之中。
  毫無疑問的,那位豐神豔照的李萼閣主對我很有點意思,倘若我像世間一般的人那樣追求她,想必可以締結良緣,嚴無畏自個兒在想。但我卻放棄了這個唯一的機會,現在回想起來,方知此生雖是閱人千萬,卻衹有李萼能使我怦然心動,我何故放棄了她?對了,就是為了今日已經到手的武林霸座。但如今想一想,好像不太值得呢!
  他的唇邊泛起一絲飄忽的苦笑,他已領略到成功之後的空虛滋味了。那武林霸座以往是如此的光芒四射,令人無法迫視,寧可犧牲一切去求得,誰知一旦在手,卻發覺那不過是一團幻影而已。雷、宗二人都十分仔細地瞧看師父這等罕見的表情,各自心中揣測。
  嚴無畏竟一時排遣不掉心頭這股淡淡的哀愁,因此一個念頭忽然泛起,便是金盆洗手,從此隱退的意念,他自己也吃了一驚,想道:“我好不容易登上這獨霸天下的寶座,如何就萌生退志?”
  他反覆地尋思着這個意念之時,一響鐘聲傳入室中,把嚴無畏從沉思中驚醒,也把嚴無畏正在考慮着的退隱之念驚散了。
  雷世雄奉令出去,旋即回報道:“本莊轄下五大幫派之主已經出動,據報是翠華城被毀的消息已傳到此間。因此不少與翠華城有關之人都紛紛作前往查看之計,已有幾撥入離開了高郵城,是以曾經奉令對付這一幹武林高手約五個幫派首腦,不能不當機立斷,迅即追去。
  ”
  嚴無畏點點頭,道:“他們做得很對,現在阿旋也可以動身了。”
  宗旋一直站在一邊再次細閱那兩封柬帖,聽得吩咐,便取出火摺,把柬帖燒成灰燼,當下拜別師父、師兄,從莊中秘道離開了。
  城南的大道上,一輛馬車在烈日之下緩緩駛行,離城六七裏處,有座涼亭,這輛馬車停歇在涼亭左側的濃蔭下,車把式放下鞭子,走入亭中休息。車簾時時掀開縫隙,有人在車內嚮外瞧看。過了一柱香工夫,有四五批路人經過,其中有些在馬車所據的樹蔭下歇涼,那是因為涼亭已擠滿了人之故。
  不久歇涼的過客都走光了,這輛馬車仍然停歇在樹蔭下。又過了一會,車簾掀得更開,可以瞧見車內共有叁人,都是女性,一個是四五十歲的婦人,相貌端秀,另外的兩個皆是十八九歲的妙齡女郎,都長得很美貌。這兩個美貌少女之間有一點極為不同之處,便是衣飾方面,一個穿戴得十分華麗,另一個則極為素淡。
  這時那個華麗少女道:“媽,約定的時間已過了許久啦,大概有人跟開玩笑。”
  她的母親默然搖搖頭,兩眼不停地嚮大道上搜索。那少女又道:“媽,怎知那封信一定是千面人莫信所寫的呢?”
  那婦人眉頭皺了一下,道:“傻丫頭,不怕你秦姊姊笑你,我就說出來。”
  那素淡少女微微笑道:“單大娘言重了,我那會取笑如玉姊姊?”
  單大娘道:“那我就說罷,人傢的信中有暗記,一看而知决無虛假,任何人都想得出這個道理,衹有這個傻丫頭沒想出來。”
  單如玉撅嘴道:“這話真沒道理,別人怎知信裏面還有暗號?假如我知道識得千面人莫信,當然猜得出來,但我以前並不曉得你們相識的呀!”
  單大娘笑道:“少說幾句,人傢就不會發覺竟是個這麽笨的姑娘了。我幾時識得千面人莫信?衹不過他在信內留下一點痕跡,讓我一瞧而知當真是數年前所失之物,纔會深信不疑。”
  單如玉還是不服氣道:“他怎生留得下痕跡?我們失去的是一柄短劍,難道他弄下一塊封在信內不成?”
  單大娘道:“我告訴之後,便服氣為何不夠資格到聽潮閣學藝了,那千面人莫信衹須用劍柄染黑,印上一塊在信紙上,那塊墨痕的花紋,我一瞧而知,現在明白了沒有?”單如玉便沒話可說,皺起鼻子,表示一點也不佩服,她的人長得挺美,所以這個動作仍然很好看。
  單大娘沉吟自語道:“奇怪,他信內明明約我在這處見面,他將在頭上插一朵紅花以作識別,但現下逾時甚久,他究竟是何緣故爽約不來?”
  單如玉立刻接口道:“那偷了我們的傢傳之寶,那裏還敢露面?難道不怕我們把他打個半死?”
  單大娘問那姓秦的少女道:“寒傢的那一口水仙劍,實在是一宗異寶,價值連城,是以失去數年以來,我們錢塘單傢之人,不知費了多少心血錢財,明查暗訪,終無所得。假使我們不是在藏劍鋼盒之中發現千面人莫信的暗記,這一件事恐怕會害死一些自己人呢?所以我這次前來,真有動手一拚以此忿的决心。”
  秦姓少女道:“既然如此,單大娘為何不多帶幾個人來?不是說過那千面人莫信的武功極是了得的麽?”
  單大娘笑道:“當日我本已計劃好帶不少人同來赴約,但其後有意跟來瞧瞧,我可就不必多帶別人了,現在我卻懷疑那千面人莫信是不是已探知是聽潮閣的秦霜波姑娘,被駭住,不敢赴約?”
  秦霜波忙道:“我還是第一次離開普陀山,從來沒有人曉得我的名字,即使有人曉得,但我衹練過幾年武功,怎能駭得住像莫信這種異人高手?”
  單大娘道:“的名字雖然陌生,但大凡是武林高手,無有不久仰聽潮閣的威名,誰敢以一世英名去試劍後的鋒芒?”
  秦霜波搖搖頭道:“聽潮閣同門甚多,若說劍後的話,怎樣也輪不到我頭上,再者江湖中也不會有人這麽想。”
  單大娘道:“這一點大概還不曉得,在江湖中有個傳說是:聽潮閣若然派弟子到江湖行道,便是劍後出現之時。可是數甲子以來第一位入江湖行道的聽潮閣門人,人傢自然要那樣想了。”
  秦霜波很感興趣地含笑聆聽,最後笑道:“但我卻不是劍後,劍法比我高強的同門多的是,若有機會,還望單大娘代為澄清一下這個傳說纔好。”她的神情語氣都十分恬淡優雅,使人覺得十分舒服。單大娘出身於武林世傢,也曾行走江湖,閱歷甚深,眼力過人,早已發覺她這種高雅恬淡的氣度大異常人,是以對她評價極高,堅信她必有過人的成就。
  單如玉笑道:“我可真希望就是劍後,那樣我就可以驕傲地嚮別人誇誇口了……”她的話一聽而知出自真心,沒有絲毫妒忌,可見得她乃是個性格朗爽直坦率的女孩子。
  她們又談起千面人莫信,單大娘道:“此人成名至今已有二十年左右,但從來無人說得出他的面貌長相,風聞此人武功既高、又擅神偷之術,所以二十年來可真偷了不少寶物。但他下手的對象都是武林中頗有聲望之人,這二十年下來,也不知有多少寶物已落在他手中,而至今卻還沒有人能逮得住他。”
  秦霜波淡淡道:“他的行蹤既然如此隱秘,這一次來函邀約之舉,太不合情理,其中定必有詐。”
  單大娘點點頭,道:“我也這麽想過,但還是非來不可。”她的面色突然陰沉下來,想了一會,纔道:“不錯,這其中真的有詐,竟然牽涉一件極大的血案。”
  秦霜波訝道:“什麽血案?”
  單大娘道:“我也是剛剛纔得到消息,那就是翠華城全城被屠,羅希羽已被嚴無畏殺死。這件驚天動地的大血案發生於前天晚上。”
  秦霜波面色微變,道:“翠華城居然被毀,這真是使人料想不到之事,既是發生於前天晚上,則其時我們已在赴此途中,很難聞得訊息趕去翠華城了。”
  單大娘道:“不錯,假如我一直在傢中,或者會接到羅城主的消息而趕去助陣,但這次出門,去嚮秘而不宣,傳訊决計無法追上我。”
  秦霜波道:“你不是說在城內碰見了好幾位居於遠方的名傢高手麽?他們如若也是千面人莫信約來,則此舉的用心顯然是使羅城主無法邀人助陣了,這個陰謀真是厲害不過。”
  她們自然夢想不到這個陰謀之中還有陰謀,而江湖中的仇殺正是方興未艾。
  馬車內靜寂無聲,遠處大路上一條人影疾奔而來,到了切近,原來是個俊美少年,背插長劍,一身衣服剪裁精美,質料貴重,舉止之間自具威儀,大有竜行虎步之姿。他一直走到車前,纔停下腳步。車簾唰地自行掀起,露出車內的叁人。那美少年虎目含威地嚮車上之人掃瞥一眼,目光旋即落在她們座位上,面上頓時泛起忿怒之色。
  他的眼光轉回單大娘面上,沉聲道:“你下來,我今日非教訓教訓不可。”
  單大娘的目光凝定在他英雄巾上的紅花,本也泛起怒容,聞言更加忿恨,一手抓了雙刀,便竄落地上。鏘鏘兩聲過處,雙刀出鞘。在太陽之下泛射出一片森森光輝。
  這單大娘本是名噪江南的武林名傢,日下但看她縱落拔刀這一份迅快,便可知盛名無虛,果然極是了得。
  那美少年衹瞧得眉頭一皺,但右手卻不着,迅即掣劍出鞘,冷冷道:“報上名來。”
  單大娘雙眉一聳,怒聲道:“錢塘單大娘也不識得,便敢張牙舞爪,看刀!”她竟不反問對方姓名,雙刀先後劈出,光華電閃。
  她一出手就是凌厲迫攻手法,衹要被她攫抓着絲毫空隙,搶製了機先的話,底下一百零八招肉搏迫攻的刀法,便將如長江大河般源源攻去。敵人休想有喘息的機會。這一路肉搏迫攻的“雙鋒奪魄刀法”,已是錢塘單大娘的壓箱底擎手本領,如若這一路刀法還無法擊敗敵人,便休想有取勝的希望了。
  但見她雙刀一時如鷙鳥展翅,一時如毒蛇出洞,兇毒無比,着着進迫。那美少年揮劍封架,卻也招熟力強,騰踔刺擊之際,顯示出內力特別深厚,以及一股堅強無懼的鬥志。不過那美少年開始之時失去先機,因此儘管他的劍法精奇,內功深厚,但仍然無法擋得住對方凌厲兇毒的刀勢,步步後退。
  馬車內的兩位妙齡女郎都訝異地註視着那個美少年,不過她們的心意並不相同,那單如玉一雙妙目一直盤旋在對方俊美的面龐上,但覺這個美少年竟是她平生所見最具有吸引力的男人。
  素淡幽雅的秦霜波卻驚異地細看對方的劍法,她本身也是煉劍的人,所以對此特別有興趣。她已瞧出對方的劍法竟能柔合少林和武當之長,別創一格,表面上似是比不上少林寺的威猛氣象,亦比不上武當派的飄逸跳脫。但其實已把這兩種優點完全融化在一起,忽而陽剛,忽而陰柔,並非一貫下去,所以非是精於劍道之人,便很難窺出其中之妙。
  正因如此,那美少年表面上雖是抵擋不住單大娘的凌厲刀勢,但其實他藴蓄得有一股極強大的潛力,衹要一旦有機可乘,這一股潛力如火山爆發,突施反擊,定必威猛難當,叁招兩式間就可以置敵死命。這一來秦霜波不禁暗暗替單大娘擔憂起來,她反手摸一摸背上的長劍,便飄然下車,緩步迫近戰圈。
  單如玉自然不肯讓秦霜波獨自占先,連忙也下車上前。秦霜波見她毫無戒備地迫近戰圈,心想交戰中的人各出全力相爭,無暇旁顧,很容易就波及到她身上,這位單如玉姊姊實在不該如此大意,當下輕移蓮步,悄悄挨近單如玉。
  單大娘雙刀泛涌出驚濤駭浪般的光芒,迅急砍劈,疾如風雨,看看已施展了六七十招,忽然發覺敵人反而穩住了陣腳,不再後退。而在六七十招之中,雙方刀劍相觸約有五次,單大娘可就感覺出對方腕力特強,自己的長刀雖是極為急猛地砍中敵劍,竟無法震撼對方劍式,使他露出絲毫空隙。
  至此她更加深信對方必是“千面人莫信”無疑,因為錯非是具有數十年內功修為之士,决計不能如此堅穩,連經猛劈也不能稍稍影響他的劍式。假使這個敵人果真像他外表上的年紀那麽年輕的話,怎能煉成如此深厚的內力?是以可見得這就是那個有千副面孔的莫信無疑了。她發覺敵人已穩住陣腳之後,不由得心膽微寒,衹因她自知已使盡一身本事,既然不能取勝,再鬥上十次八次也是一樣。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她心膽微寒之際,敵人長劍驀地迅急跳彈,“當”地一響,竟把她左手的刀震開少許。這一絲空隙正是單大娘心膽微寒的後果,如若不是她鬥志挫弱,敵人這一劍莫說震不開她左手之刀,甚至根本無法使得出這一劍。
  那美少年抓住這一絲空隙,頓時展開反攻。但見他人如鷹隼,劍似遊竜,從四方八面嚮單大娘迫攻。當他猛可展開反攻之時,戰況變得激烈無比,刀光劍氣此起彼落。但這等爭持局面衹維持了十叁四招,那單大娘支撐不住,驟然被迫後退。
  此時劍氣刀光突然把單如玉籠罩在內,但見她衣袖襟袂間,陡然出現好幾道裂痕,幾塊碎了的綢緞掉落地上,那森森的寒氣侵膚蝕骨,單如玉打個寒噤,駭得花容失色,有如灰土。距她不遠的秦霜波也被劍氣刀光籠罩住,但她全身上下的衣服全不飄擺,更別說碎裂了。
  她舉手掣出長劍,嚮單如玉身前輕輕一劃,單如玉登時如釋重負,急忙後退,直退到兩丈之遠纔敢停步。
  秦霜波手提長劍,道:“好俊的劍法,衹不知你是偶然用劍抑是全力精研此道?”
  她說話之時,那兩人鬥得極為激烈,按理說這刻雙方都以全副心神交兵鏖戰,聽不見她的說話。但事實上那美少年字字聽得清楚,因為秦霜波這幾句話說時忽快忽慢,每一個字都是從他劍式交替之間傳入他耳中,使他泛起無從擺脫之感,迫不得已留神去聽。大凡高手相爭,若然心意浮逸,霎時間就將橫就地,血濺當場,何況秦霜波說的話,那美少年不但得用心去聽,還須思忖,更應該是必定敗亡之局。
  那知戰況全然不受影響,單大娘衹覺對方之劍隨着話聲忽攻忽守,精妙之至,竟然無懈可擊,心中一陣駭然,暗想普陀山聽潮閣的絶學果然並世無雙,大有神鬼莫測之妙,似這等情況之下她仍能兼顧到雙方情勢。不使一方因聆聽言語而喪生,這等神通當真已達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那美少年收劍躍出圈外,單大娘自知很難拚得過對方,唯有靠秦霜波之力收拾下這千面人莫信,最是上算,是以也凝身不動,任得對方撤出圈外。
  秦霜波平靜地迎接對方炯炯目光,她那恬嫻溫雅之態,使人感受到一種深邃雋永的內在美。
  她問:“閣下還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呢?”
  那美少年道:“我平生精研的是劍道,但不瞞你說,我在刀杖上也有幾分成就。”
  他停口繼續凝視看對方,過了一會,纔道:“姑娘纔慧過人,武功絶世,在下甚感敬佩,不敢請教姑娘尊姓芳名?”
  秦霜波毫不遲疑地道出姓名,並且隨口反問,那美少年緩緩道:“在下宗旋,剛剛因事從東南趕到此地,不緣拜識姑娘,實在平生之幸。”
  他們好像談得很融洽,一旁的單如玉沒由來的感到一陣氣惱,衝了上來,道:“喂!你的真姓名到底叫什麽?”
  宗旋轉眼瞧她,訝異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纔道:“姑娘這話使在下大感迷惑,難道在下有那一點使懷疑我的姓名有假不成?”
  單如玉道:“當然有啦!”舉起玉手嚮他頭上指一指,道:“你英雄巾上插着的紅花,就是證據。”
  宗旋趕快伸手一摸,取下那朵絨製的紅花。端詳了一下,道:“姑娘不妨說說看,我的真姓名叫什麽?”
  單如玉道:“你是千面人莫信。”
  宗旋一怔,摸摸面龐,道:“我是千面人莫信?哈!哈!我還以為那位單大娘纔是千面人莫信呢?”
  單大娘道:“這話怎說?”她已聽出話中有因,趕快接口詢問。
  宗旋道:“在下的理由就在尊車之內,單大娘過去瞧一瞧就曉得了。”
  單大娘轉身奔丟,片刻就回轉來,手中多了一個青布包袱,她皺起眉頭,道:“你可是說這個包袱?”
  宗旋道:“不錯,這個包袱之內有兩套替換衣服,又有一個玉盒,此外,便是一些巾襪之類零星物件。”
  單大娘解開一瞧,果然不錯,但見那衹玉盒長約一尺,寬衹四寸,沉甸甸的好生墮手,當下道:“這玉盒之內盛放着什麽物事?”
  宗旋面色微沉,道:“是一支五百年以上的長白山野人參,我得自什麽地方俱有憑證可查。”
  單大娘打開一瞧,面色也沉了下來,道:“如玉過來。”單如玉奔過去,單大娘把玉盒交給她,道:“小心看,別給他瞧見。”
  宗旋眼中閃出疑惑之光,但他卻沉住氣不做聲,等到秦霜波也瞧過那盒中之物,纔朗聲道:“諸位可是看上了這支人參,不捨得交還與我麽?”
  秦霜波默然走過來,她手中長劍一直沒有歸鞘。當她走到宗旋身前六七尺之遠時,長劍提起,劍尖斜嚮外吐,頓時陣陣寒煞之氣籠罩住對方全身。
  她平靜地說道:“那玉匣之內沒有野人參。”
  宗旋泛起怒色,道:“什麽?沒有人參?那麽匣中是什麽東西?”
  秦霜波道:“這正是最奇怪的事,匣中之物你如若猜測不出,我們自然不能璧還,因為那裏面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
  他的威儀和口吻都有一種力量教人相信,但秦霜波卻不肯感情用事,寧可相信證據宗旋道:“如若不是人參,我怎知你們已掉換了什麽物事?反正我的野山參已落在你們身上,若不取出還我,勢難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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