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líng Sima Ling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33nián1989niánqīyuè)
焚香論劍篇
  作者:司馬翎
  第一章 蛟竜美風千古冤
  第二章 淵深智海一少年
  第三章 邪魔鎩羽鱗甲殘
  第四章 錦囊至寶何斑斕
  第五章 千金一諾為紅顔
  第六章 騰躍竜門得真傳
  第七章 赤身蕩魂競妖妍
  第八章 易容戲魔談笑間
  第九章 羅漢大陣列少林
  第十章 姥女攝心術迷魂
  第十一章 孤星俠膽淫窟尋
  第十二章 竹馬青梅舊夢真
  第十三章 駐顔天卉施紅粉
  第十四章 火陣騰飛見真金
  第十五章 三三魔功通心髓
  第十六章 毒丐媚女舊路人
  第十七章 四魔五關賴計工
  第十八章 冷豔美女玉冰清
  第十九章 忍辱謝罪潛芳蹤
  第二十章 烈藥催情情欲濃
  第二十一章 當頭捧喝春夢醒
  第二十二章 白虎青竜琴瑟鳴
  第二十三章 傳音入密神女聽
  第二十四章 入骨風騷展媚功
  第二十五章 秋風落葉花蕊凋
  第二十六章 毒手如來棄屠刀
  第二十七章 欲海沉迷魂骨銷
  第二十八章 辣手摧花心意焦
  第二十九章 天魔閻王競兇狡
  第三十章 焚香論劍看今朝
第一章 蛟竜美風千古冤
  名震大江南北的鏢客雙槍許一山去世十幾天之後,坐落金陵的故宅中,車水馬竜吊條者盈門充戶,盡是各地武林人物。
  許一山的喪事所以如此哄動武林之故有三:
  一是許一山本身武功高強,交遊廣阔。
  二是這次喪事由當代武林共欽的天是手柯公亮大俠夫妻主持,具名發帖。
  三是許一山雖是喪偶多年,但遺有一女,芳名靈珠,近兩年來,時時伴父遨遊江湖,這許靈珠武功固是得到傢傳之學,還能作畫吟詩,更兼姿色絶麗,有國色天香之貌,博得武林第一美人的雅號。
  武林人物一來顧念到許一山生前情誼。二來莫不想見見當代祟欽的柯大俠伉儷和武林第一美人許靈珠,因此,這場喪事倍形哄動熱鬧。
  天是手柯公亮偕同夫人𠔌影,親自接待上門吊唁賓客,數日來.不少人名傢老宿親自前來,其中有兩位最惹衆人註意的是鷹杖莫大風和君山玄妙觀石一鶴道人。
  這兩人都是當代名傢,近年來已極少在江湖上露面,因此他們忽然莅臨吊祭,人人都感到驚訝。
  這一日中午,靈堂內外都擠滿了人。原來大傢聽說十年來名撼武林的獨角竜王應真,也上門吊祭。
  由於此人心狠手辣,極是氣盛,是以被他折辱的名手,不知凡幾?
  又因此人雖是出身於嵩山少林,行事卻大出常軌,有時僧服,有時俗裝,少林寺競不干涉他,使人對此頗感神秘莫測。
  是以他今日出現,人人都想瞧瞧這個怪傑奇人的真面目。
  靈堂中哀樂悠揚,一個身披袈裟頭戴僧帽的高大和尚,在靈前致祭之後。轉過身子,兩道閃電似的眼神,環掃過四周人群。
  但見他長得濃眉大口:額側有個肉瘤,雖是和尚裝束,卻隱隱有股威煞之氣。
  他濃眉一皺,瞧着身穿重孝的許一山的義子楊晉,問道:“你妹妹呢?”
  衆人聽他一開口就問起許靈珠,都想:這廝當真是狂放不羈。
  楊晉答道:“小弟已派人通知妹子,說是應大哥來了。”
  獨角竜王應真點頭道:“她估恃盡失,固然是怪可拎的,但也可以見得,這世上的一切,原來都非真實,生老病死,萬物皆同。”
  衆人方想他這話未免不合眼前氣氛,衹聽他宏亮的聲音又說道:“聽說柯大哥、𠔌大姊出面主持喪事,怎的不見他們?”
  楊晉低頭道:“柯大俠伉佰剛剛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應大哥請隨便坐。”
  這時,靈堂內外的人,都感到形勢有點奇怪,原來一則在靈柩旁側答叩的婦孺,都退入後堂。二則有幾個許府的人,有意無意把擠入靈堂內的人,挨挨碰碰地迫散,使得靈前空出一大塊地方。
  楊晉突然大聲喝道:“應大哥,我義父是如何死的?你知不知道?”
  喝聲中兩個人走出來,站在楊晉左右兩側,衆人瞧時,原來是當代名傢鷹杖莫大風和君山石一鶴道人。
  那莫大風手中的鷹杖,嚮來不離左右,也還不奇。但君山石一鶴背上插着長劍,教人看了都泛起緊張之感。
  要知道獨角竜王應真,十年以來,身經大小百餘戰,每戰必勝,據說武功之高,少林寺中已推第一。
  是以如若今日鬧出動手拼鬥之事,鷹杖莫大風和石一鶴兩人,雖是名重一時,但單打獨鬥,卻未必就是應真對手。
  應真環眼眯起來,衹剽下兩條長綫,濃眉緊緊皺住,說道:“你這一問是什麽意思?”
  楊晉大喝道:“目下當着天下英雄面前,楊晉宣佈一件武林醜毒之事。我義父許一山乃是死在這惡僧獨角竜王應真手下,起因是由於他愛慕我義抹許靈珠,因不遂所謀,被我義父發覺,斥責之時,被他殺死,此事有憑有證,不容惡徒抵賴。”
  獨角竜王應真額上的肉瘤,已變成血紅色,兩道濃眉上也泛射出騰騰殺氣。
  應真怒極反笑,仰天道:“妄人,妄人……”但誰都不明白妄人之意,因此,他說了等如不說。
  楊晉接着道:“我義妹乃是活活人證,有她指證,別的話都不用多說。我衹要當衆問一問你,這件惡事你做過之後,心中是否慚愧?又何故還敢前來吊祭?難道你以為我義抹不敢指證你的惡行?”
  應真叱道:“廢話少說,叫靈珠出來。”
  楊晉陰險地哼一聲,說道:“她經此大變,已痛不欲生,我忝為兄長,豈能教她當着這許多人,說出令她難堪之言?反正她指證已有別人聽到。”
  他話聲一頓,靈堂內外鴉雀無聲,便接着說道:“眼下莫老前輩和石真人就是親耳聽聞捨抹證言之人。”
  鷹杖莫大風和石一鶴面色沉肅如故,衹微微額首,表示楊晉的話沒錯。
  應真這時不覺驚訝起來,瞧瞧那兩個武林名宿,心想:“這兩人武功雖高,灑傢仍然不放在心上。但他們卻不是鬍為亂來之輩,可知許靈珠當真有過這等證言。”
  他心中毫無驚懼,但深覺此事撲朔迷離,奇怪萬分,一時實在尋想不出頭緒。
  衆人見他默默不語,都道他已經詞窮內愧,不由得鼓噪起來。
  楊晉厲喝道:“應真,你還有什麽話說?”
  他厲聲斥道:“鬍說八道,我應真豈是這等姦惡之輩,你今日若不把真相弄個水落石出,灑傢把你碎屍萬段。”
  他一嚮對這楊晉沒有好感,覺得此人心胸狹隘,性情反復,是以這刻口氣極是嚴酷,這一來,卻使人覺得他極是兇野惡毒。
  楊晉駭得退開幾步,這時對方若是嚮他出手,須得從鷹杖莫大風和石一鶴二人之間穿過。
  他膽氣復壯,大聲道:“應真,你十年前已與先義父相識,何以前年見到我妹子,便堅持以兄妹相稱?”
  應真冷冷一曬,並不置答。
  原來他一嚮灑脫狂放,不拘俗禮,衹因與許靈珠十分投緣,是以改變稱謂,在他想來,此等事乃是末節、不足爭論。
  但四下武林豪客,卻覺得這話大有深意,又見應真無話可說,這時對楊晉之言,已信了許多。
  楊晉又大聲說道:“應真去年曾寄一詩給我妹子,內中有兩句說:有女十三郎十五,朝朝相見衹低頭。又有兩句是:琴書別後遙相憶,雪月牘前寄所思。諸位朋友請想,這話豈是尋常一般唱和之詩?”
  這時內外擠塞之人雖是不少,但都是江湖豪客,對詩詞之道,大都不識。不過見楊晉當衆提出,料必有理,頓時嘩聲四起。
  應真忽然微曬說道:“灑傢也大感迷惑,這件事定必大有明謀。目下衹須等侯柯大哥和𠔌大姊回來,待他們說話便了。”
  楊晉接聲道:“諸位朋友都聽見他的話啦,咱們這就靜候柯大俠伉佰駕到。”
  靈堂中寂然無聲,應真心中雖是十分煩躁,但外表上沉鷙之極,屹立不動。鷹杖莫大風和石一鶴都不言語,凝神伺守住應真。
  過了片刻,靈堂外面起了一陣輕微騷動,接着人堆裂開,一對中年男女並肩走進來。
  那中年男人身穿白布大褂,甚是樸實,面目端方,自具一種懾人威儀。
  女的長得柳眉杏眼,皮膚白淨,雖是中年之人,但風韻猶存。
  這兩人正是大俠天是手柯公亮和夫人𠔌影,他們不但武功高強,更具仁心俠骨,排難解紛。是以名聲赫赫,天下無人不知。
  兩人一同走到應真跟前,應真眼中一亮,面上煞氣消減大半。
  他合十打個問訊,說道:“柯大哥、𠔌大姊來得正好。”
  𠔌影輕嘆一聲,沒有開口。
  柯公亮緩緩說道:“我們其實一直在外面,你和楊晉的對答都聽見了。”
  應真一怔,先是凝神瞧着他,接着目光移到𠔌影面上。
  𠔌影低下頭,避開他的註視。
  這一剎那間,應真心頭幻想出許多往事,這些景象之中,都有這對夫妻在內,或是花前月下,飲酒縱談。
  或是名山勝水、緔徉遨嘯。他記得自從出道以來,論到武功人品,唯一折服的,便是這一對夫婦。
  那柯公亮天性磊落俠義,但還有一點稍嫌方正。𠔌影卻是文武全纔,時時跟他兩人同處一室。談詩論劍,通宵達旦。
  在他想來,柯氏夫婦一旦得知此事,應當不問情由,便可為他作保,力釋群疑。
  誰知他們不但早就得知此事、居然還站在外面聽那楊晉還辱於他。
  這時他氣憤填膺,特別是得見𠔌影垂頭避開他目光,也認為他曾經做下這等醜惡之事一般。心中激動更是難以抑製。
  柯公亮緩緩道:“我們兄弟論交有年,交情不比等閑,若非如此,我這次便不會具名主持喪事,你該當明白我的意思。”
  應真越研越是光火,鼻子中嗤了一聲。
  衆人聽那柯公亮之言,都覺得他這話大仁大義,那意思不啻是說。越是親近之人,他越是得主持正義公道。
  這時見應真冷嗤之態,都十分忿怒,噓聲頓起。
  柯公亮舉手壓下衆聲,又道:“應真,你當衆回答我一言。”
  應真不待他說出,狂笑一聲,揮手道:“走開,別在灑傢耳邊聒絮。”
  柯公亮面色微變,心中痛苦,現諸形色,腳下不覺踉蹌了數步。要知他一生正直無私,從來未曾受過這等侮辱之言。
  再者他視應真如同手足,在他想來。應真此刻必須規規矩矩,問一句答一句。衹等他當衆言誓,說此事不是他幹,那時他也以人頭人格作保,泯釋衆疑。
  但應真這一來,已堵塞此路,他退開幾步之後,心痛如絞。
  原來他一方面不信應真會做下這等惡事,但另一方面親耳聽聞許靈珠指證。
  同時以情理推斷,當今之世,固然還有不少高手,可是能夠在數招之內擊斃許一山的人,實在不可多見。
  以應真的狂放任性,這其中便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石一鶴掣出長劍,左手拂髯,說道:“應兄武功高強,不把天下之人放在眼中,貧道為了武林正義公道,不自量力,要嚮應兄請教幾手。”
  應真縱聲大笑道:“你們這是自取其辱。”
  笑喝聲中,突然伸出右手食中二指,極是迅快,夾住石一鶴長劍劍尖。
  石一鶴暗運真力嚮後一掙,長劍分毫不動,心頭方自大驚,應真己鬆指縮手,仰天大笑。
  他雖是忽然出手偷襲,但以石一鶴的修為,仍然中了道兒,以及掙不動長劍,這等武功身手,顯然已高出石一鶴不少。
  鷹杖莫大風久闖江湖,閱歷豐富,一看應真露了這一手,便知今日之戰,實是平生以來第一險惡之局,非得和石一鶴長劍聯手不可。
  當即大喝道:“對付這等邪惡之徒,不要計較規矩過節,石真人上叼!”
  他那根鷹杖長達胸口,頂端鑲着一隻比真鷹賂小的鋼鷹,雙翼微張。鷹口固是鋒利無比雙翅展現的羽鑰,也等如許多刀子。此時倒轉過來,手握杖尾,呼地一聲,揮杖掃去。
  應真左手一拂,一股力道托住鷹杖,橫移尺許,恰好從他身側掃過。但見他右手一伸,又去奪石一鶴手中長劍。
  石一鶴長劍一抖,灑出數點寒星,罩住應真碗臂數處穴道。
  應真奪劍不成,右手一縮一伸,握拳劈去,力道如山,石一鶴劍勢被這股拳力衝得散亂呆滯,無法續施變化。
  應真但憑一雙空手,拳劈掌拍,轉眼之間,迫得石一鶴、莫大風二人招數散亂,團團直轉。
  衆人雖是鄙棄應真所為,但見他如此威勇,不禁大為驚服。
  柯公亮深知應真武功高強,內力深厚無比,石、莫二人雖是名重一時,但仍然不是他的對手。
  心想:“此事麯直未分之前,豈能教兩位名傢身敗名裂。”
  當即大聲喝道:“應真住手。”
  應真左手一掌,右手一拳,把石、莫二人迫開,縱退數尺,冷冷道:“你若是顧全咱們交情,那就離開此地。”
  柯公亮面色一沉道:“你到底有沒有做下這等姦惡之事?”
  應真斜睨𠔌影一眼,但見她垂低頭,心中一陣激動,厲聲道:“用不着你們多管。”
  群聲嘩然叫囂,柯公亮踏前兩步,朗聲道:“咱們打現在起,情斷義絶,我深知你武功高強,更在樹某之上,因此要莫、石兩位出手相助,將你擒下。”
  此言一出,所有的武林豪雄,無不訝駭交集。
  石一鶴、莫大風齊聲道:“好!咱們擒下此人再說。”
  人影一閃,𠔌影已縱落應真身前。
  應真冷冷道:“好啊,你也一齊出手纔是。”
  𠔌影搖搖頭說道:“我是堅决不信你會做下這種邪惡之事,但悠悠之口,可以爍金。
  ”
  應真道:“走開,別污了灑傢耳朵。”
  𠔌影柔聲說道:“不管你回答說有或者沒有,我都不嚮你出手。”
  應真怔一下,但覺她這話情深義重,比之千言萬語,還要令人感動。
  要知她不但身負一時之望,而且武功高強。若是多她一人,今日之戰,勝敗已分。但她不插手的話,可就難說得很。
  她丈夫柯公亮可能有送命之虞,她居然當衆說出不參與此戰之言,可見得她實是進退兩難之下的唯一道路。
  𠔌影又柔聲道:“告訴我,有還是沒有?”
  應真熱血沸騰,情感激動,大聲道:“沒有!”
  𠔌影凄然一笑,說道:“好極了。”
  隨即曼聲吟道:“天涯一旦成知己,滄海他年見此心。”
  吟聲中緩緩退開。
  他們這一番對答,衆人大都不甚明白,不過卻感覺得出這兩人之間一片光明,衷心互信。並非有什麽男女之私,是以暗暗又對那應真另生想法。
  石一鶴、莫大風待得𠔌影退下,便即上前出手夾攻。
  柯公亮也大喝一聲,出掌劈去。
  他的外號稱為天是手,掌力極是沉雄。應真出手封架之際,已不復見早先那等揮灑自如的景象。
  四名高手亡命相搏之下,靈堂中勁風激蕩,聲勢驚人。不久已激戰了數十招之多。
  應真突然左手勾住莫大風鷹杖一摟,鷹杖斜蕩開去,恰好架住石一鶴長劍。這一瞬間,應真右手已封住柯公亮掌勢,抽回左手,疾劈過去。
  這一招宛如雷霆迅發,柯公亮避無可避,當即運足真氣,聚集在將被劈中之處,雙手招數齊發。
  𠔌影深知應真內力深厚,這一掌劈中了的話,柯公亮定須立斃當場,不禁駭得暖的一聲。
  獨角竜王應真武功之強,世所罕見,這時戰局雖是激烈無比,但他耳目之聰,仍能兼顧全場。
  𠔌影這一聲暖,他聽得清楚明白,這一瞬間,他心中轉過四五個念頭。
  第一個念頭是:她明知必有這等結局,但仍然不肯出手助戰,足見她堅信我不曾做下這等卑恥之事。
  第二個念頭是:可是柯大哥死了,她也不能獨生。
  第三個念頭是:我這—掌若不全力劈去,勢必反而被柯大哥天罡手所傷。
  第四個念頭是:我縱是受傷,也不至於立斃當場,柯大哥、𠔌大姊與我一段交情,難道就全不顧念?
  最後的一個念頭過處,登時已作决定,掌力一收,掌心輕輕拍中柯公亮胸口要害。
  同時之間,柯公亮左掌擊中他肩膀,砰的一聲,應真身軀震得側旋開去,正當柯公亮右手掌勢去路,頓時又發出砰的一聲。
  應真跟路直退,第五步上煞住後退之勢,但身形搖搖,似是難以站穩。
  柯公亮自然曉得應真收回掌力之舉,此時雙手一分,攔住待要嚮前撲攻的莫大風、石一鶴兩人。
  全場寂然無聲,所有目光都聚集在應真身上,瞧他到底站得住抑是站不住。
  內堂中奔出一人,迅快奔到應真身邊,伸手相扶。衆人衹見這人重孝在身,但眉目如畫,風姿絶世,自有一種美態,能令人心弦震動。
  當即曉得她正是雙槍許一山的獨生愛女許靈珠,武林中公認的第一美人。
  此事大出衆人意表,連柯公亮夫婦在內,無不驚愕得目瞪口呆。
  應真側眼望見許靈珠,豪氣頓生,左臂一振,把許靈珠震開,同時之間,腰肢一挺,頓時站得穩穩。
  楊晉此時纔如夢初醒,厲聲喝道:“靈珠,你敢是瘋了?快快回後面去。”
  許靈珠卻在楊晉喝叫之時,幽幽道:“應大哥真是英雄了得,若不是爹爹……唉……”
  轉回身子,迅快奔了入去。她的話聲甚低,衹有應真聽得見。
  柯公亮上前兩步,說道:“柯公亮出道以來,凡是被我天罡手擊中的,沒有不在第十步上跌倒。於此可見你功力之深厚,實是遠在我柯公亮之上。”
  應真心中反復回味許靈珠的兩句話,對柯公亮不理不睬。
  楊晉大喝道:“即速擒下此賊。”
  靈堂四隅各有一人應聲而出,奔到應真身邊,卻沒有一個敢動手的。
  柯公亮大是不悅,喝道:“退下!”
  那四名壯漢哪敢多言,紛紛退開。
  柯公亮接着又嚮應真說道:“今日之事,你是自傢了斷,抑是由我們公决?”
  應真在此時,陡然間悟出許靈珠話中深意,那就是說:若不是她爹爹許一山被害,她縱是深夜受襲,决計不會張揚出來。換句話說,她正是愛上了他。
  悟出此意,不覺如癡如醉,柯公亮說的話,根本沒有聽見。
  沉寂片刻,鷹杖莫大風怒道:“這等倔做無恥之徒,何用多言。”
  舉起鷹杖,跨前兩步。
  石一鶴朗聲說道:“莫兄說得是,多說無益。”
  也挺劍上前。
  柯公亮心中長嘆一聲,不再攔阻。
  正在此時,遠遠忽然傳來一聲阿彌陀佛,這聲佛號雖不響亮,但全場之人聽了,都微感耳鳴心跳。
  莫大風、石一鶴二人停手退了兩步,面色甚是凝重。
  石一鶴說道:“少林寺的道兄們趕到了,衹不知哪一位高僧宣此佛號?”
  柯公亮沉吟一下,說道:“少林寺中具有這等功力的高僧,恐怕衹有三位,這一聲佛號不是藏經閣光慈大師,就是達摩院首座光悲大師所發。”
  全場之人聽了此言,不禁極度緊張,人叢中起了一陣騷動。
  鷹杖莫大風、君山石一鶴兩人雖是當代名手,但想到可能就要跟少林一流高手作戰,背脊上不覺沁出冷汗。
  轉眼工夫,一個身披黃色袈裟的大和尚,從人叢自動裂開的通路大步走入靈堂,衹見這僧人身材高大,寶相莊嚴,眼中神光極足。
  他筆直走到柯公亮面前,合十打個問訊,說道:“少林寺弘法僧遏見柯大俠。”
  柯公亮不動聲色,欠身還禮,說道:“大和尚好說了。”
  弘法僧接着道:“敝寺方丈接得大俠諭帖,立即率同敝寺光慈、光悲兩位及四弟子趕來,特命弘法先行。”
  衆人一聽少林寺方丈光德大師親身趕到,今日之事,衹怕風浪滔天,不易解决,群情盡皆惶惶。
  柯公亮神色一肅,說道:“柯某萬萬料不到貴寺方丈大師法駕親臨,這就出去歡迎。”
  卻見靈堂門外人群一陣騷動,道路裂分得更寬,幾個和尚緩緩走人來。
  當先的一個老僧,面如滿月,慈眉善目,令人一見,即生和藹可親之心。
  稍後左右兩例,又是兩名老僧,左邊的瘦削矮小,右邊的高大黝黑,眉毛都是灰白色。
  這三個老憎都披着灰色憎袍,與世上一般老和尚,並無差異,但舉手投足之間,威儀自具。
  再後面便是三個身披黃色袈裟的大和尚,一望而知,與最先進來的弘法僧同等身份。
  柯公亮欠身行札,說道:“少林寺方丈及藏經、達摩三位大師尊駕莅臨,在下有失遠迎,罪甚!罪甚!”
  弘法僧此時已退回三老憎身後,應真緩緩跪倒,人人都瞧得出他用盡全身之力,才能夠不在跪下時跌倒。
  少林寺方丈光德大師合十答道:“柯大俠好說了,今日之事,幸得大俠挺身主持,老衲感激不盡。”
  三老僧對應真跪下之舉,視若無睹,但後面的四名大和尚,眼中都露出不忍之色。
  衆人見少林寺諳僧這等態度,都暗暗鬆了一口氣,但又微感失望。
  原來少林寺這三位老僧,地位崇高無比,誰不想親限見他們抖露武功?
  柯公亮長嘆一聲,說道:“大師們德高望重,此事自是得蒙秉公處理,柯某心硬情薄,又不自量力,強行出頭,唉……”
  他的目光移到應真身上,接着說道:“應真啊!那一掌你不該撤回內力纔是。”
  這番話,全部懂得之人不多,但卻都知了應真剛纔掌下留情之事。
  光德老方丈心想:“久聞柯公亮乃是大仁大義之士,他這話分明嚮應真表示身處兩難之地,因此立下以身殉友之心,一來無愧正義公理,二來顧全私誼,這等用心,果然當得大仁大義四字,但可藉方正過甚,易於受欺。應真决計不是這等卑劣之徒,因此上你還不是應真的真正知己。
  衹聽應真說道:“三位師兄在上,小弟叩見。”
  低頭叩拜,忽然腰身一軟,顯是脫力,便要癱伏地上。
  光德老方丈左右兩側的光慈、光悲,各各大袖飄擺,兩股柔和勁力涌去,擡起應真上半身。
  光德老方丈說道:“罷了!罷了!”
  衆人直到此時。纔曉得應真竟是少林寺掌門方丈的師弟,連同柯氏夫婦在內,都不覺吃了一驚。
  高大黧黑的光悲大師,轉頭緩緩瞧了四周的人一眼,便即說道:“小師弟,咱們方丈師兄親自下山,可知道是何緣故?”
  應真道:“小弟愚昧,還望師兄指教。”
  光悲大師灰眉一聳,提高聲音說道:“方丈師兄本來諭光慈師兄率弟子數名,下山處理此事,但愚兄堅持同行,方丈師兄知道你光悲師兄最是護短,所以纔親自前來。”
  他說到自己之時,不說我,而說你光悲師兄,口氣之中,一則表示出對兩位師兄不滿之意,二則表示對應真疼愛親近之情。
  衆人聽了,都不禁呆住。
  應真不覺擡頭癡癡望住這位師兄,虎目中陡然浮現淚光。
  光慈大師輕嘆一聲,說道:“光悲,愚兄嗔念雖無,但癡心仍在,心中之痛,與你賂同。”
  光悲大師萬萬料想不到這位佛法高深的師兄,也當衆說出這等至情至性的話來,極是感動,合十低首道:“小弟得罪了。”
  光德老方丈不理會他們對答,衹是低聲念佛。
  形勢陡然緊張,石一鶴、莫大風都暗暗運功戒備。
  衹見光悲大師轉身從一名大和尚手中取過禪杖,杖尾在地上一頓,登時穿透方磚,陷入半尺之深。
  接着舉手按住杖頭,那根禪杖緩緩陷入地下,轉眼之間,衹剩下尺許露出地面。
  這一手功夫,須得內外兼修皆臻絶頂,才能純用柔勁按杖入地。
  要知廳中地基極是堅實,縱是剛猛之力連擊多掌,也未必能辦得到,何況是用柔勁按下。
  柯公亮、石一鶴、莫大風三人見了又驚又佩,都想:“以他這等功力造詣,不但單打獨鬥難以匹敵,便是聯手而上,雖是不比應真的手法那般毒辣威猛,但定然別具威力。
  光德方丈低聲誦經不轅,光慈大師怔了一陣,忽聽光德方丈誦曰:“人壽百歲,多忿不忍,不如一日,含喜不嗔。人壽百歲,怠惰不勤,不如一日,策勵身心。人壽百歲,情欣放逸,不如一日,歸心空寂。人壽百歲,昏暗識心,不如一日,洞悟無明。”
  光德方丈誦的是大法句經偈,經中之意,便是言說:縱是百歲高壽之身,若是隨俗浮沉,不如一日之了悟。
  光慈精通佛典,句句爛熟於胸,但今日處身此境,卻隱隱別有會心,當下攝心沉思。
  光悲大師上前,伸手摩婆應真頭顱,大聲說道:“小師弟,師兄知道,你含冤受屈,你現下當面說一聲沒有幹過這等事,師兄决計出手,替你出氣。”
  此言一出,衆人一陣騷動,極是緊張。石一鶴、莫大風已沉不住氣,一個緩緩掣出長劍,一個舉起鷹杖。
  衹有柯公亮動也不動,神色沉凝如常。
  應真此時又是感動,情緒又極是激蕩。
  心想:“我若是答說沒有二字,馬上就得掀起滔天風波,不知要死傷多少人,若是答說有字,光悲師兄非當場氣死不可。”
  這時他實在為難之極,不知不覺目光一轉,落在𠔌影面上。
  𠔌影飄飄走出去,說道:“大師且慢。”
  光悲大師雙眉一聳,凜凜生威,轉眼望去,便待發作,卻見是個美麗婦人出頭打岔,他到底是有道高僧,當下壓住心頭之火,冷冷道:“女施主不宜置身是非之中。”
  𠔌影平靜如常,說道:“大師雖是疼愛小師弟,卻不是他的知心。”
  光悲大師一怔,𠔌影接着道:“應真胸襟寬廣,輕生死,重仁義。今日縱是冤屈無比他寧可茹吞此恨,不想大師破戒出手,危及別人。。
  光悲大師一面覺這話有理,一面嗔心難息,一時失去主張,轉眼嚮光德方丈望去。
  衹見他垂眉合十,口中喃喃誦經。
  他一直都沒有聽見光德方丈誦念何言,此時忽然聽得清清楚楚。一陣低沉平和的聲音,在他耳邊道:“……生聞梵志,來求佛言:佛弟子與他人,有何差別?又有何功德?佛告生聞梵志:我出傢弟子及在傢弟子,作業若敗,亦無憂惱碲哭,亦不癡狂。我弟子,能被餓渴寒熱風等所逼,以杖捶,以惡聲駡,亦能忍之,是他人所不能為也。我弟子有此功德……”
  這一段出自雜阿含經,其義甚明。
  光悲身為少林達摩首座,自是熟悉經典,聽了開頭幾句,不由自主默念下去,恍惚別有所梧。
  𠔌影見他忽然不言不語,便即退下。
  四周之人,但覺少林三位老僧都甚是古怪,難以測想。
  哪知光德老方丈正藉此因緣,為兩位師弟除迷破執,修證大乘佛果。
  衹見光慈大師笑吟吟上前去,俯身抓住禪杖頂端,毫不費力拔出來。這一手幾乎比插入地去還要睏難。
  柯、石、莫三人又是一驚,心想他的功力,似乎更在光悲大師之上。
  石、莫二人舉杖、挺劍上前幾步,等他出言掐戰。
  光慈大師嚮他們搖一搖頭,雙手分抓住杖頭杖尾,構成頭尾相接的一個大鐵環,緩步走到光悲老僧身邊,說道:“光悲,此環便是一切法。”
  光悲伸手接過,挂在頸上,眉宇間耀出智慧之光,合十道:“多謝師兄。”
  楊晉在旁邊一直額冒冷汗,目下一瞧這場架打不成,便挺身而出,喝道:“靈珠妹子,你說你當晚用過咱們獨門秘傳的烏芒珠,擊中應真的肩頭,可有此事?”
  內堂中歇一會,纔傳出靈珠婉轉動聽的聲音答道:“是的,不過我楊晉接聲大喝道:“這就是了,在下鬥膽求少林寺諸位老前輩准許驗看。”
  原來許傢的烏芒珠是用鋼管彈簧發射,極是威強霸道。
  那烏芒珠打製得別出心裁,射中人身登時散裂為七顆,每一顆通體皆是芒刺,深紮入肉。
  受此傷者,若是不死,終身留下一塊黑色疤痕,永不脫落。
  光德老方丈運足慧眼望去,衹見應真左肩上衣服微微隆起,正是結疤之象、心中大感奇怪。
  別的人自然沒有這等眼力,須得解衣才能見到。
  光慈、光悲全然不信應真會有這等惡行,一聽這話,便待上前解衣,替應真洗雪冤屈。
  卻聽光德老方丈說道:“用不着解衣驗看啦,老衲且說出處置之法,楊檀越如若不滿,再作計較。”
  光慈、光悲大訝停步。
  楊晉卻拱手說道:“既是如此,便請大師示下。”
  光德說道:“老衲當着天下英雄,打折應真雙腿,帶回少林,不得接續醫治。然後在敝寺左側石崖上,蓋搭木棚,供他容身,聊避風雨。日夕在頸上挂着那個鐵環,至死方休。武林同道雖上不得那處石崖,但遙遙可見。”
  衆人聽到此處,都出了一身冷汗。均想這等永無終止的活罪,誰受得住?遠不如眼前飲刃而死。
  柯公亮長嘆一聲,心中凄慘之極,舉袖遮住面孔,跟路退入內堂。
  光德接着說:“敝寺上下,不得與他交談,讓他作個榜樣,昭告世人。”
  楊晉也想不到他居然想得出這等希奇古怪的刑罰,照事論事,這等處罰,自是重於立斃當場,縱是血海之仇,也衹好揭過。
  當下拱手道:“全憑大師吩咐。”
  光德目光緩緩掃過光慈、光悲,衹見他們都呆着不動,目光落在應真面上。
  應真微微苦笑一下,低聲說道:“多謝方丈師兄慈悲庇護。”
  光德老方丈很是感慨,心想這小師弟見識之高,當世無雙,光慈、光悲遠遠不及。
  當即吩咐兩名弟子上前扶起應真,親自上前,伸出右手,嚮應真雙腔各各虛敲一掌。
  應真內傷不輕,加上折骨之痛,頓時面色大變,仰頭暈死過去。
  光德說:“老衲這就奉贈許靈珠姑娘一宗功夫,數日即可成功,若有人膽敢侵犯,定有死無生。”
  他一揮手,光慈、光悲和四名擡着應真的大和尚,先行出門。光德老方丈進入內堂,不久,便在天下武林英雄恭送下,飄然而去。
  物換星移,節序匆匆,距雙槍許一山之喪十年後,因此事已無人提起,武林中許多人都淡忘了。
  豫皖大道煙塵滾滾,行人車馬絡繹往來,其中有兩匹駿馬,嚮西北緊行。
  一騎是個年約十二三的男孩子,長得國字口面,臥蠶眉,丹鳳眼,大有不怒自威之慨。
  另一騎是個中年漢子,雖不是勁裝疾服打扮,但動作矯健有力,一望而知,是個身懷武功之士。
  時近中午,那男孩子已顯得又纍又餓,但領前的漢子,競沒有一點休息打尖之意,盡是嚮前緊趕。
  男孩子咬咬牙,挺直腰肢,催馬追上。心想:“霍大叔想必是有意磨練我,我决計不可開口央求他歇歇。不然的話,日後他回傢見到我爹娘時,定會說我年輕稚弱,挨不得一點辛勞。”
  如此馳行了個把時辰,雙騎尚在緊趕之際,遠遠衹見十餘騎迎面而來。
  男孩子註目遙望,衹見那十餘騎全部有紅白兩色,馬紅人白,騎騎如是。
  故此相隔雖遙,面目模糊難辨,卻已十分惹人註意。
  霍大叔急地勒住馬繮,回頭道:“滄海賢侄,昨夜咱們趕了一宵路,當中衹休息了一次,直到今日,時已下午,還未停歇過。”
  滄海聽了暗想,我自然不會忘記,不知霍大叔為何提起?
  口中應道:“是!”
  霍大叔道:“昨夜咱們休息,我暗暗放了一個錦囊在你鞍袋,你現下可收藏在仔中。”
  滄海滿懷狐疑,又應一聲是。
  霍大叔微微一笑,說道:“連日來,你已疲乏不堪,昨夜迄今這一陣緊趕,虧你支持得住,直不愧是當代大俠之子。”
  滄海道:“大叔別誇贊小侄了,剛纔小侄幾乎已支持不住啦,這錦囊……”
  他打鞍袋中取出一個錦囊,正待詢問。
  大叔沉聲道:“快點收起,切勿告人。”
  當即回過頭去,催馬前行。
  霎時間那十餘騎已經來到切近,領頭的是個瘦削漢子,雙目轉動之時,光芒四射。
  他見到霍大叔,便自一怔,再細看一眼,陡地勒住馬繮。
  霍大叔也勒馬駐步、滄海從他身後嚮前望去,衹見那十餘騎都是兇悍漢子,衹有最末後的一騎之上,是個秀美小童,年歲和他相仿佛,顧盼之間,神采流動。
  滄海不覺瞧得呆了,心想這位小兄弟長得真好看,簡直像畫出來的一般。
  那瘦削漢子說道:“來者莫非是無影刀霍兄?”
  言下大有難以置信之意。
  霍大叔拍拍鞍邊挂着的緑鞘大刀,應道:“不錯,有刀為證,兄弟也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競會碰上夜遊神倪衝你。”
  滄海暗暗好笑,心想這人外號夜遊神,怪道霍大叔說什麽光天化日之下的話。
  那邊的秀美童子咭地笑出聲來,神態嬌憨可愛。
  但其餘十餘個剽悍白衣漢於卻嚴霜罩面,毫無一點表情。
  夜遊神倪衝眉籠殺機,冷冷道:“兄弟素來不許別人取笑,但古語有道是拼死無大害,這話也不必多說了。霍兄這就隨兄弟走呢?抑是須得在這條大路上見了真章,纔肯屈駕?”
  無影刀霍軍平靜如常,說道:“在大路上出手自然不妥,咱們找個僻靜一點的地方也好。”
  這兩人對答之間,倪衝是口氣甚大,似是穩握勝算。霍軍則不露聲色,深淺莫測。
  局外之人,誰也無法從他們對話中推測出勝負之數。
  倪衝左後側一個漢子大聲道:“何用另尋地點,衹須兩頭路上派人截守,不讓聞人通過就是了。”
  倪衝搖搖頭道:“半個時辰之內,有兩起赴任官員,一起鏢車經過此地,還是少生麻煩的好。”
  說罷一揮手,便有兩騎馳人曠野。
  霍軍淡淡一笑,說道:“兄弟這次重入江湖,便聽說豫皖道上已是關傢堡的天下。現下單看倪兄對這條大路上來往之人了如指掌,可知傳言不假。”
  倪衝直到這時,目光纔落在滄海面上,心中不禁贊一聲:“好個英偉男兒。”
  問道:“這孩子是霍兄的?”
  霍軍接口道:“他是我一位朋友的孩子,兄弟這次受友之托,要送這孩子到一處地方去。”
  倪衝那麽陰沉之人,聞言也不覺泛起驚疑之色。心想這孩子必定大有來頭,否則霍軍明知踏入豫皖道上必有殺身之禍,焉能仍肯受托?
  口中問道:“他姓什麽?”
  霍軍答道:“姓𠔌名滄海。”
  倪衝心念一轉,天下姓名都掠過腦海,卻沒有一個姓𠔌的,於是冷笑道:“當真姓𠔌?
  ”
  𠔌滄海大聲應道:“當然姓𠔌啦,難道這姓氏可以胡亂改的麽?”
  他說得神態凜凜,威儀赫赫,教人不得不信。
  那秀美童子訝異地睜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盡是好奇而又傾慕之色。
  不獨是他,連倪衝那等老江湖也瞧得一呆,問道:“然則令尊是哪一位?”
  𠔌滄海說道:“傢慈吩咐不得說出傢嚴名諱,恕難奉告。”
  倪衝點點頭道:“既是如此,我也不便逼你作答,你學過武功沒有?”
  原來他見𠔌滄海騎在馬上姿式及持繮腕指,都不似練過武功之人,所以有此一問。
  𠔌滄海鄭重地道:“沒有,若是練過武功,這一次出門,何須勞霍大叔的駕。”
  那秀美小童見他神情宛如大人一殷,覺得十分好玩,唁的一笑,叫道:“是啊,倪伯伯你問得真笨。”
  霍軍這時纔十分註意地望他一眼,心想:“倪衝乃關傢堡第一高手,握有生殺大權,聽說堡中之人無不對他畏懼。這孩子不知是什麽身份,竟取笑他笨?”
  𠔌滄海聽了他的笑語,便勾起童心,也忍不住笑起來,遙遙抱拳問道:“小兄弟你貴姓大名,可許見示?”
  秀美小童掩嘴道:“瞧你這副樣子,別這麽文縐縐行不行?”
  𠔌滄海道:“你還沒有回答在下的話呢!”
  他咭咭笑着,接着道:“什麽在下不在下的,你今年多大?”
  𠔌滄海道:“十二歲了,屬竜的。”
  他道:“我十三歲,屬兔的,比你大一歲,你該叫我哥哥。”
  𠔌滄海外表雖大有威儀,老成沉實,其實機智異常,聰明無比。
  心念微轉,便知他有意要占便宜。
  但面上不表露出來,鄭而重之的道:“你比我年長,叫聲哥哥也應該,但天下間有不知人傢姓名卻哥哥弟弟的亂叫?你說是不是?”
  他們說個不停,霍軍微微而笑,倪衝則與他大大相反,面色越來越寒冷。
  秀美小童怔一下,道:“你說得是,不過……不過……”
  𠔌滄海接口道:“不過你不便見示姓名,對不對,那就算了,咱們這叫做有緣見面,無緣結交。”
  最後兩句話乃是出自真心,因此詞色懇切,大有不勝遺憾之意。
  秀美小童怔一下,說道:“大人們老是喜歡造堵墻,把人隔開,你可有這等感覺?”
  𠔌滄海嚴肅地道:“你說得真有見地,我常自想,世上許多是非,都是因這堵無形的墻發生的。”
  霍軍訝然地瞧瞧他又瞧瞧那秀美小童,說道:“奇怪,你們年紀輕輕的卻是想得很多。
  ”
  倪衝道:“都是空話。”
  聲音之冷,宛如從冰雪中迸出來的一般。
  這時兩騎迅馳回來,報說此去半裏之遙,便有平曠之地,他們已把附近之人趕走。
  衆人當下嚮那邊馳去,𠔌滄海夾在衆騎中,忽然被人在背後心拍了一掌,差點栽倒馬下。
  回頭一瞧,原來是那秀美小童。
  他眨眨眼睛笑道:“原來你當真未練過武功。”
  𠔌滄海但覺他的樣子頑皮得可愛極了,也不生氣,道:“這我何必騙你們?你到底姓什麽?住在哪兒?日後我有空或者找你玩。”
  秀美小童悠然神往道:“啊!有朋友上門來找我,那多好啊!”
  𠔌滄海兩道烏黑的臥蠶眉一皺,說道:“你仍是沒有回答我的話。”
  他小聲道:“𠔌兄弟千萬別怪我,你瞧他。”
  𠔌滄海轉目望去,衹見倪衝狠毒地盯住自己,當下道:“他是誰?何故這麽兇狠?好像要殺人一般?”
  秀美小童道:“他是關傢堡最兇的人,殺人不眨眼,沒有人不怕他的,我嚮來誰都不伯,就是有點怕他。”
  𠔌滄海微微一笑,心想你伯他還敢笑他笨,若是不怕,那真不知怎樣了。
  衹聽秀美小童又道:“我如把姓名告訴你,他就非殺死你不可,所以我實在不能說。”
  𠔌滄海和他離得近了,這纔瞧出他左頰上有一點淡淡的紅痣,笑時恰好是在酒渦中。
  他諒解地道:“原來如此,那我就不問啦!”
  轉眼間已到了一處平曠草地上,那十餘騎忽然散開,遠遠排成一個大圈,圍住倪、𠔌、霍和秀美小童等四人。
  倪衝翻身落馬,霍軍也躍落地上,神態甚是凝重。
  𠔌滄海催馬插在他們中間,問道:“霍大叔,你為何要跟他打架?”
  霍軍遲疑一下,答道:“我們之間結下私怨,今日狹路相逢,不得不用武力解决。”
  倪衝突然間伸手嚮𠔌滄海抓去,相隔尚有五尺,𠔌滄海已覺一股大力攝住自己,不由得倒栽蔥直跌落地,身子還未碰到地面,不知如何已到了倪衝手中。
  秀美小童一催馬,疾衝過來,伸手撈住他的手臂,但𠔌滄海落勢猛極,因此他揪不牢,仍然讓𠔌滄海摔在地上。
  不過有他揪了一把,勢子消卸大半,而且是雙腳落地,總算沒有摔着。
  𠔌滄海但覺頭昏眼花,躺了一會,纔爬得起身。
  倪衝道:“霍兄這等修養,世上少見,但你莫以為兄弟不敢取他小命。”
  霍軍冷靜如常,道:“你若是取了他一命,霍某雖有負朋友之托,但關傢堡也將冰消瓦解,這話信不信由你!”
  倪衝冷冷道:“那就走着瞧,霍兄的無影刀,近年來練得怎樣了?”
  霍軍掣出大刀,把緑鞘拋在地上,道:“倪兄的輕身功夫,天下無雙,兄弟正想瞧瞧是刀快呢?還是人快?”
  倪衝一舉手,登時奔來兩名漢子,一個抱住鋸齒刀,一個倒持長劍。
  倪衝道:“這是王竜、王虎兄弟,他們在關傢堡中已非等閑之輩,霍兄不能大意。”
  王竜、王虎上前去擺開門戶,無影刀霍軍朗聲道:“兩位允予賜教,兄弟甚感光彩。衹是霍某的無影刀不能輕發,一發就是必死之招,兩位還是退下的好。”
  王氏兄弟冷笑一聲,王虎道:“大哥,咱們闖了數年江湖,好像還未聽過姓霍的這一號人物。”
  王竜道:“雖是如此,咱們也不可大意,免得讓他多走幾招,反而成全了他的聲名。”
  霍軍淡淡一笑,提起大刀,嚮兩人各各虛砍一刀,他出手迅快,這兩刀也衹是別人發出一刀的時間而已。
  王氏兄弟離開他刀鋒遠達五尺,兀自感到刀風銳利,劈面生疼,暗暗一驚,唰的一聲散開,打左右兩側夾攻上去。
  這對兄弟的武功各走一路,王竜的鋸齒刀兇猛剛辣,王虎的長劍陰毒刁詭,加上他們合作已慣,威力倍增。
  霍軍使開大刀招數,忽攻忽守,迫得王氏兄弟團團直轉,無法逼得近身。
  𠔌滄海大叫道:“不要臉,兩個對一個,霍大叔別打啦!”
  霍軍沒有出聲理睬,𠔌滄海正要再叫,卻聽那秀美小童輕輕道:“你若是叫他分了心神,便有性命之憂。𠔌兄弟此舉太外行啦!”
  𠔌滄海不禁一怔,道:“謝謝兄弟指點。”
  他輕輕一笑,道:“我的小名叫阿鶯。”
  倪衝此時全神查看霍軍的刀法功力,但見他無影刀絶技尚未使出,己迫得王竜、王虎無法近身,那柄精光耀眼的大刀,剛猛時還勝王竜鋸齒刀,陰柔時高於王虎之劍。
  因此王氏兄弟如非聯手拒敵,占了許多便宜,而是單打獨鬥的話,衹怕每人都走不上十招。
  他正待命別人替下王氏兄弟,忽又付道:“霍軍數年不見,功力大進,我還是且藉王氏兄弟消耗他的內力。”
  那王氏兄弟突然間使出一路怪異招數,聯手合擊,招招都從想不到的方位進攻。
  霎時之間逼得霍軍刀圈縮小,連刀背刀把都用上了,纔勉強抵住攻勢。
  四周的兇悍漢子都面露喜色,𠔌滄海也瞧得出來。大是憂愁道:“霍大叔不行啦,阿英兄弟,你能叫他們不打麽?”
  他把阿鶯讀為阿英,字音相同,便阿鶯也不知他弄錯,阿鶯搖頭道:“他們不聽我的話,衹聽倪伯伯的。”
  兩人正說時,忽聽霍軍大喝一聲,大刀閃電般連劈兩刀,瞧也瞧不真切。
  王竜、王虎一齊倒退,一個胸口裂開,一個頭上砍開一半,鮮血直冒,頓時倒地。
  兩名大漢奔過去,擡起他們,都簡短地說聲死啦,便退開去。
  倪衝冷冷道:“無影刀果是不同凡響,有請馮愷、金旋二位出手。”
  霍軍眼中殺機已露,說道:“這兩位有點道理,那王氏兄弟固然未聞霍某之名,霍某也從未聽過他們行事出身。”
  這時一高一矮兩個漢子縱落霍軍面前,高的便是馮愷,手持雙鈎,矮的乃是金旋,左手一把匕首,右手一支鐵尺。
  這一次打得遠不如王氏兄弟那等激烈,雙方都招數纔發便收,𠔌滄海看得近似嬉鬧,也不十分擔心。
  倪衝眼見霍軍不但功力精進,這攻拆之間更是精微奧妙,心想他不知得到哪一位高手薫陶指點,真是比往昔高了一級,縱是親自動手,也無必勝把握。
  心思轉到𠔌滄海身上,付道此子無疑大有來歷,霍軍武功的精進必與此子尊長有關,想了一陣,已有計較。
  霍軍攻拆了數十招,但覺耗力不少。心想倪衝尚未出手,便已如此,今日怕劫數難逃,手中大刀一連數招都微露破綻,果然誘得馮、金二人逼近搶攻。
  𠔌滄海驚得啊一聲,阿鶯笑道:“別怕,別怕,你的霍大叔要贏啦!”
  話聲未絶,霍軍不知如何一刀劈去,馮愷慘叫一聲,仰跌開去。霍軍身形一旋,大刀從左肩劈出,又是快得瞧不真切。
  金旋慘哼一聲,左手匕首脫手擲去,插入霍軍左肩後,隨即跌倒。
  兩名白衣大漢上前擡起馮、金二人,又報說已死,迅快退開。
  倪衝冷冷道:“霍兄可還有奮戰之力?”
  霍軍淡淡道:“有便怎樣?沒有又怎樣?”
  倪衝道:“若是無力再戰,可隨兄弟回到堡中,免去慘死之禍.如若不屈,兄弟衹好親自出手。”
  霍軍想不到連殺四人之後,反而形勢大變。他肩上負傷,血流甚多,實是無力再戰。
  但更為擔心的是𠔌滄海如何發落。
  當下問道:“𠔌賢侄呢?”
  倪衝冷笑道:“怨有頭,債有主,我自找你,與他何幹。他走他的大路,若然怕他年幼迷路,兄弟可以派人送他。”
  𠔌滄海應聲道:“我不走。”
  倪衝冷冷道:“你敢是活得不耐煩了?”
  𠔌滄海凜然道:“霍大叔遭危難,我豈能不顧而去?”
  無影刀霍軍道:“賢侄但去無妨,諒他們也不敢把我怎樣。”
  𠔌滄海應道:“霍大叔別看侄兒年紀小,不懂事,這些人如此兇惡,你又殺害了他們幾個人,他們拿住你,焉肯讓你活着?”
  阿鶯接口道:“你就算牢牢跟住他,難道就能保存他的性命?”
  𠔌滄海道:“我雖是無力幫忙霍大叔,但今日若是捨他而去,便是無情無義之人。想我𠔌滄海幼承庭訓,誓作忠孝節義之人,寧可不要性命,也要保存情義二字。”
  他說得理直氣壯,神態凜然。人人一望而知他這些話句句出自真心,實是難以勘轉他的心意。
  夜遊神倪衝朦朧睡眼一睜,寒光四射,大拇指一挑,喝彩道:“小兄弟說得好,咱們就一塊兒走。”
  霍軍大是感動,眼眶微微濕潤,大聲說道:“我霍軍走了一輩子江湖,衹有𠔌賢侄你當得上大仁大義四字。”
  四周的白衣悍漢個個都微微動容。
  霍軍迅速使自己冷靜下來,徐徐道:“但賢侄若是執意陪我的話,一則不該把令雙親牽扯入這件江湖仇殺之事。二則使我有負所托,變成不信不義之人。三則耽誤了你的前程。”
第二章 淵深智海一少年
  𠔌滄海聽了衹是搖頭,倪衝聞得霍軍提及的第一點理由,心中一動,想道:“這話有理,此子來頭不小,若把他的大人們牽扯上極是不智。不如設法哄走了他,暗中派人盯稍,等到查出他的身世來歷,若是决惹不得,那便罷了,若是沒有什麽來歷,取他一條小命。”
  此念一决,便耐心等候讓霍軍勸說。
  霍軍勸了一陣,𠔌滄海仍然不肯,霍軍見倪衝如此耐心,當即明白他的心意,便嚮倪衝說道:“事至如今,兄弟衹好略略透露一點口風,教他不要跟來。”
  倪衝冷冷道:“霍兄自己瞧着辦,兄弟不管這等閑事。”
  阿鶯滿面欽慕之色,望住凜然生威的𠔌滄海。這刻他心中甚矛盾,一方面極想𠔌滄海一同返回堡中,以便多一點盤桓相處的時間。一方面又知道𠔌滄海若是踏入堡中,勢必送了性命。
  無影刀霍軍說道:“𠔌賢侄這一番高義隆情,愚叔沒齒難忘。不過愚叔目下雖是前赴著名兇地關傢堡,但卻穩穩可以保得一命。”
  𠔌滄海訝道:“霍大叔這話怎說?”
  霍軍答道:“關傢堡志不在殺我,衹要從我身上劫奪一件物事,若是此物一日未得,他們一日不敢害我。”
  𠔌滄海本是機智靈警之人,心中恍然若有所悟。
  衹聽霍軍接着說道:“你若是信得過我,那就自此分手,各走各路。”
  𠔌滄海心想:“霍大叔說的那件要物想必就是那個錦囊,此囊若是能夠救他的性命,我自該盡力隱瞞。”
  當下故意道:“小侄不大相信,那是什麽物事這等重要?”
  霍軍沉吟一下道:“是一個錦囊。”
  𠔌滄海裝出驚訝之容,叫道:“一個錦囊所值幾何,哪裏就換得一命?”
  霍軍肅然道:“賢侄你當知我的為人從不打逛,尤其對你更不能講假話。”
  𠔌滄海搖頭道:“就算是真的,但他們搜了出來之後,還不是要害你?”
  霍軍大笑道:“愚叔怎會把這等要緊之物放在身上?”
  𠔌滄海猶猶豫豫,那光景竟是信了八成,忽然間樹林間傳來一聲慘叫,衆人一齊變色。
  那片樹林乃是大道及這邊空曠草地之間的屏障,夜遊神倪衝派有人在林中放哨守護。這一聲慘叫正是把風之人所發。
  四周的白衣騎士得見倪衝手勢,登時分出四騎疾衝樹林。
  無影刀霍軍唰地迅撲上馬,大喝道:“𠔌賢侄你自己保重。”
  喝聲中催馬嚮包圍困缺口處衝去。
  夜遊神倪衝幾乎也在同時催馬急趕,這時雖是變生倉淬,可是𠔌滄海鎮靜逾恆,一躍上馬,便嚮相反方向疾馳。
  衹聽勁箭破空之聲一響,胯下之馬登時倒地。
  蹄聲如鼓般掠到,𠔌滄海跳起身一瞧,發覺迅快衝到的一騎正是那阿駕,心中一定。
  衹見他側身伸手一下子就把他拉上馬背。
  這時候關傢堡之人分作兩路,一路衝嚮樹林,一路由倪衝為首疾趕無影刀霍軍。
  阿鶯匹馬單騎嚮相反方向馳走,衹聽倪衝遙遙喝道:“阿駕小心,林中之人必是屢次夜犯本堡的大敵。”
  樹林中衝出五騎,個個帶有長槍大戟,眨眼之間擊落兩名白衣騎士。
  這五騎忽喇喇分作兩路,三騎疾追倪衝他們,兩騎嚮剩下的白衣紅騎迫面急撞。
  他們的長槍大戟,馬戰時自是占盡便宜,一個照面又擊落兩人,剩下一名白衣戰士撥轉馬頭落荒而逃。
  𠔌滄海緊緊抱住他的纖腰,面龐貼在他鬢邊耳際,鼻子中聞到一陣幽淡香氣,心中暗暗失笑,想道:“他身上怎的有一股香味,像是女孩子一般。”
  阿鶯的紅馬神駿非常,一陣急馳,經過幾處村落,已到了一條大道之上。回頭不見追兵影跡,便減緩速度。
  𠔌滄海舒口大氣,道:“誰射死我的馬匹?你可瞧見?”
  阿鶯道:“是我們的人,若是我不趕快過來,衹怕第二箭就射中你的身子。”
  𠔌滄海皺眉道:“你們的人兇悍之極,居然還有別人敢惹,真是奇怪。”
  阿鶯道:“我們關傢堡在這豫皖道上最有勢力,可是最近幾個月發生過幾次事故,都是有人深夜探堡,大人們不肯告訴我詳情,但我瞧得出來人很不好惹,而且有好幾次並非衹有一幫。”
  他縱目回望,又道:“咱們現下若是回堡的話,使得回頭走,怕會碰上這些敵人。”
  𠔌滄海道:“既是如此,咱們且嚮前走,先避開這一股敵人再說。”
  阿鶯沉吟道:“這話也是,你要到什麽地方去?”
  𠔌滄海道:“我告訴你之後,你可不許說給別人聽。”
  阿鶯點頭道:“若是我說給別人知道,教我日後死在亂刀之下。”
  𠔌滄海道:“你肯發這等重誓,足見真心。我告訴你,傢慈命我到嵩山少林寺投師學藝。”
  阿茸大驚道:“原來要到少林寺,我不讓你去。”
  𠔌滄海訝道:“為什麽?”
  阿鶯道:“你好好的一個人何苦去做和尚?”
  𠔌滄海失笑道:“不是去做和尚,衹是投師學藝。”
  阿鶯道:“你還要哄我,少林寺的規矩是倘若不是入寺出傢,許多絶藝都不許傳授。這是他們百年來的規矩。”
  𠔌滄海道:“那兒有一位高僧,許多年前是傢母的知交好友,我此去便是投拜他座下。
  ”
  這話若是自別人口中說出,阿鶯一定拿來取笑,但𠔌滄海似是與常人不同,說的話教她不敢嚮歪邪方面想。
  當下道:“任憑你是皇帝老子,要學少林寺絶藝的話,須得剃度出傢。他們這條規矩千百年來嚴格遵守,决不會為你一個人破壞。。
  𠔌滄海呆了一陣,問道:“你這話可是當真?”
  阿鶯道:“我常常聽大人們談說,絶不會假。”
  𠔌滄海仰天想了半晌,說道:“若是規矩不能改變,我衹好出傢為僧了。”
  阿鶯轉回身子,秀美如畫的面上盡是驚駭之色,叫道:“這如何使得?”
  𠔌滄海凜然道:“父母之命,豈能違背,別說出傢為僧,就算是入地獄也得去。
  阿鶯想起他重義輕生,對霍軍況且如此,父母之命决不肯違背。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愁鬱。
  𠔌滄海又道:“佛門中許多大智大慧之人,他們尚且甘願出傢,其中必有大理由,决計不是悲苦之事。”
  阿鶯怔了一下,道:“這話很是,我卻從未想到過。”
  兩人正在談說,阿鶯忽然驚道:“不好,敵人追到了。”
  連忙催馬急馳,衹見兩騎離他們衹不過兩箭之遙,𠔌滄海回頭瞧看,隱隱見到這兩人皆是勁裝疾服的大漢,鞍邊挂着長兵器,此外背上都插着刀劍。
  他們的騎術極佳,往往捨下大道,打荒野直綫追截,剎時間已迫近不少。
  𠔌滄海叫道:“不要慌,他們還遠着呢!”
  原來他發覺阿鶯緊張得有點發抖,不知他何故如此膽小害怕,連忙大聲安慰她。
  阿鶯果然鎮定許多,控馭之際大見從容自如,紅馬速度漸增,奔馳了七八裏路,又把敵人遠遠拋下。
  𠔌滄海暗暗尋思脫身之計,眼見前面有好幾個村莊靠近路邊,這些村莊都是相隔不遠,當下有了一計,大聲問道:“這馬還能奔馳多遠?”
  阿鶯答道:“未碰見你們之前已趕了不少路程,衹怕要力竭啦!”
  𠔌滄海道:“既是如此,終究要被敵人趕上,咱們何不學諸葛武侯擺個空城計?”
  阿鶯毫無主意,應道:“你說怎樣便怎樣。”
  𠔌滄海便着他嚮最末後的村莊馳去,入得村中,四下甚是寂靜,原來這刻村中之人大都下田去了。
  他們跳落地上,𠔌滄海喜道:“現下正好無人瞧見,咱們快躲入這間屋中。”
  阿鶯愁道:“馬呢?”
  𠔌滄海道:“這匹馬最要緊,就係在門前的木樁上。”
  阿鶯不知他葫蘆中賣什麽藥,依言係好匹馬,跟他奔入屋內。
  衹見此屋一明一暗,外面的明間左側便是竈,竈前放着一口大水缸。暗間中傳出翻動物件之聲,似是有人剛好人去找物。
  𠔌滄海手指按在唇上,示意阿鶯不可做聲,接着回顧找尋匿藏之處,偏生此屋空空蕩蕩,沒處可躲。
  𠔌滄海似乎也想不到如此倒黴,心中暗吃一驚。
  此時外面已傳來蹄聲,阿鶯駭得面色如土。𠔌滄海按情度勢,已不能出去另覓他屋,又不能到暗問驚動本屋之人,大急之下,睜眼四看。
  此時兩騎已急馳人村,一見紅馬係在屋前,齊齊勒住。
  其中一個訝道:“奇怪了,難道那小丫頭不知厲害,竟敢下馬休息?”
  此人聲音如破鑼,甚是沙啞刺耳。
  另一個沉吟道:“若是別人便可能是誘敵之計,但這小丫頭能有多大氣候。我瞧八成故意係馬此間,人已逃到別處。”
  這一個聲音尖銳,內勁極足。
  他們對望一眼,齊齊縱落馬下,迅快衝人屋中。
  衹見一個村婦正在紮鞋底,見他們兇神惡煞地奔人,駭得跳了起來。
  兩人四面一瞧,屋內一切盡收眼底,沒有可供藏匿之處。竈前的大小水缸隱隱得見木構浮在上面。
  當下分出一人衝入暗間,這一個一手揪住村婦胸口,道:“有兩個娃兒躲在什麽地方?
  ”
  他聲如破鑼,相貌兇惡,衹駭得那村婦直發抖,衹會搖頭,不會答話。
  另一個出來,說道:“後面沒有,她怎麽說?”
  這大漢一鬆手,村婦跌倒地上,答道:“沒有,想必不假。”
  說時一腳踢去,那村婦滾開老遠,哎喲哎喲地直叫。
  聲音尖銳的喝道:“還敢鬼嚷,就殺了你。”
  那村婦趕緊咬住嘴唇不敢哼聲。
  兩人迅速出去,料定阿鶯他們必是躲在毗鄰的村莊中,來不及上馬,徒步奔去搜索。
  此時阿駕臉色發白,身子直抖,伏在𠔌滄海身上。
  𠔌滄海雙手托住木構,原來他們躲在水缸中。
  這原是傳說甚廣的一個竊賊妙計,被他情急時拿來應用,果然奏效。缸底原本也有清水,因此把他們下半身都弄濕了。
  𠔌滄海丟掉木構,跳出缸外,又把阿鶯拉出,那村婦驚得呆了,𠔌滄海施禮道:“真對不住大嬸。”
  拉了阿鶯奔出去。
  衹見敵人兩騎尚在,滄海道:“咱們把馬帶走,他們决計追不上。”
  阿鶯喜道:“好極了。”
  奔過去拉馬,誰知那兩馬都認主,昂首長嘶閃避。阿鶯身手雖快,也衹抓住一騎繮繩。
  滄海叫道:“快走,馬嘶會驚動賊人。”
  說時已經上馬,阿鶯也一躍而上,把敵人馬繮交給他,自己策馬馳出村子。
  滄海緊緊拉住經繩,敵人那匹坐騎便跟在紅馬的後面。
  馳出村外大道,衹見兩大漢從那一頭村中奔出。
  阿鶯開心大笑,催馬馳去老遠,回頭衹見一騎趕來。
  不過此間他二人並坐一騎,速度大打折扣。
  馳出十餘裏路,紅馬遺體大汗,已現疲態。
  滄海、阿鶯正在談論,一不留神繮繩脫手,敵人的馬馳人荒野。
  阿鶯愛惜坐騎,不敢快走。誰知過了不久,後面蹄聲大作,回頭一望,共是兩騎迅急馳來。
  𠔌滄海大吃一驚,叫道:“他們找回坐騎啦,前面不遠有座市鎮,瞧來甚是繁盛,定可躲避一時。”
  阿鶯面色駭得發白,催馬急馳。但這一次雖不管坐騎死活,盡力奔馳,可是追騎越追越近。
  幸好一會二人就馳人市鎮,𠔌滄海教她轉入巷子中,轉得兩轉,前面忽然不通。
  兩人驚得面面相覷,阿鶯急得快要哭了,𠔌滄海咬咬牙道:“咱們轉頭走的話,勢必恰好碰上敵人,衹好再躲一回。”
  阿鶯道:“他們還肯上當麽?”
  𠔌滄海道:“非叫他們上當不可。”
  當下一齊落馬,把馬係在籬笆上,籬內有人叫道:“不行,小心這籬笆被馬撞倒。”
  聲音清脆,兩人往裏走,原來裏面宙內露出一個少婦半身,眼睛大而靈活,顯然十分聰明。
  𠔌滄海說道:“大嫂行個方便,我們實是被惡人追趕到此,沒處可躲。”
  那少婦訝道:“有這等事?惡人呢?”
  𠔌滄海道:“快追人來啦!”
  少婦道:“你們進來躲一會,但這匹紅馬卻沒處可躲。”
  𠔌滄海推開籬笆門,拉了阿鶯進去,道:“馬不要緊,大嫂但說見到我們爬墻過去。”
  那少婦見這兩個孩童一個長得方面大耳,氣派甚是威重。一個眉目如畫,秀美無比,心中大大憐愛,道:“那就快進來吧,但望騙得過那些惡人。”
  這時緊迫他們的兩騎已穿鎮而去,毫不停留,過了老大一會,纔有一騎馳入鎮內,馬上卻有兩人。
  原來早先的兩騎並非追兵。𠔌滄海若是知道,一徑緊緊奔逃,說不定可以拋下追兵。
  這兩人人鎮之後,略一詢問,便找到這條巷子,最後見到那匹紅馬。兩人迅快奔去,躍入籬內。
  窗前的少婦哎一聲,道:“今兒真是見鬼啦!”
  聲如破鑼的怒道:“見你媽的鬼。”
  聲音尖銳的接口道:“小娘子這話怎說?”
  少婦正要開口,聲如破鑼的大漢急奔入屋內,喝道:“用不着多說啦,那兩個小鬼定是躲在此處。”
  那少婦見得聲如破鑼的大漢兇神惡煞般奔進屋內,面色立時變得十分蒼白。
  聲音尖銳的漢子冷冷道:“小娘子,你何故面色大變?”
  他兩道目光宛如利劍一般,那少婦駭得芳心鹿撞,但女人傢到底擅於撒謊,勉強笑一下,說道:“這……這位大哥好兇。”
  那漢子神色頓時弛緩,說道:“他姓雷,脾氣就像雷一樣,你們婦道人傢膽子小,見了他多半害怕。”
  他接着嘻嘻一笑,說道:“我姓刁,你叫我一聲刁大哥讓我聽聽。”
  少婦喘口氣,耳朵註意屋內聲響,臉上裝出怕羞的樣子,扭扭捏捏地不肯叫。
  兩人正在纏扯,姓雷的大漢咚咚咚奔出來,喝道:“兩個小鬼躲在哪兒?快說,要不然老子給你一刀。”
  姓刁的漢子道:“雷兄別這樣,這小娘子知情識趣得很。”
  他接着轉面望住少婦,問道:“你瞧見他們沒有?”
  姓林的少婦怯生生道:“他們打那兒爬墻走的。”
  姓刁的漢子雖是有點色迷迷不捨離開之意,可是仍然流露出緊急的神色,說道:“他們哄騙我們一次,這回翻墻而去正合道理。衹不知這些主意是那小子出的,抑是那丫頭出的?
  ”
  姓雷的大漢暴躁叫道:“管它是哪個出的,咱們抓住那丫頭頭要緊。”
  姓刁漢子頷首道:“咱們若是擒回那丫頭,便是奇功一件,快走。”
  兩人匆匆出門,越墻而去。那林姓少婦趕緊走到後面另一個房間,衹見一個停停玉立,滿頭鮮花的美貌姑娘站在窗邊低頭做針綫。
  少婦怔一下,問一道:“喂,你是誰?”
  美貌姑娘轉過頭來,噗嗤一笑,道:“是我們呀!”
  話聲中忽然矮了半截,另一截從長裙下面鑽出來,正是那𠔌滄海。
  少婦掩嘴笑道:“虧得你們想出這種妙計,怎的插了一頭鮮花?”
  阿鶯道:“他說我的頭太小,人傢遠遠一望便知,所以插了許多花遮掩。”
  少婦想起姓刁的漢子所發的疑問,心中付道:“原來這些主意都是這男孩出的,我瞧他端正穩重,大有威儀,還以為都是那女孩子出的主意。”
  阿鶯正要脫衣,𠔌滄海道:“等一等,那兩個惡人還要回來的。”
  林姓少婦驚道:“他們這次回來,勢必細加搜查,或者眼見衹有兩個女人在傢,便動手動腳的調戲我們。我不怕他們,但碰到你們身子,這戲法便戳穿啦!”
  阿鶯也露出驚惶之色,𠔌滄海尋思一下,道:“大嫂不消憂慮,他回來之時,多半十分匆忙地取馬離開。”
  阿鶯聽了安慰地微笑一下,道:“謝天謝地。”
  少婦訝異的問道:“小兄弟你怎麽知道的?”
  𠔌滄海緩緩道:“他們一路搜查出去,找不到一點綫索,到了街上,定必詢問街人。我記得早先有兩騎緊緊跟着我們迅疾馳過,他們一定問出有這麽兩騎過去,心想可能是我們的接應,所以趕快回來取馬。”
  那少婦見他說的頭頭是道,雖然心中不大明白,也就不再細問。
  當下轉眼望住阿鶯,問道:“你也想出那兩個惡人定會如此麽?”
  阿鶯搖頭道:“我沒有想到。”
  少婦詫道:“你沒想到就叫謝天謝地,又是什麽緣故?”
  阿鶯笑一下道:“他的話錯不了。”
  林姓少婦呆了一呆,然後微笑的出去。過了一陣外面傳來人聲,接着蹄聲得得出巷去了。
  𠔌滄海幫助阿鶯脫掉外面的長大裳,又替拔掉頭上鮮花。
  阿鶯道:“我戴花好看麽?”
  𠔌滄海搖頭道:“胡闹,你怎麽可以戴花?”
  阿鶯努起嘴巴,道:“我日日都戴花?為什麽不可以?”
  𠔌滄海訝道:“你日日戴花,為什麽?”
  林姓少婦笑着奔入來,叫道:“小兄弟真行,他們果然走了,但紅馬也騎走啦!”
  她入房之後,揀了幾朵好花,替阿鶯插戴,又把她摟住,口中咳噴連聲,說道:“好美麗的小姑娘。”
  𠔌滄海搖頭,道:“原來你是女孩子,怪不得天天戴花。”
  他睜大雙眼瞧她一陣,又道:“果真很美。”
  說這話時態度十分鄭重。
  阿鶯喜得眉開眼笑,說道:“人人都說我好看,但衹有你說我纔相信。”
  𠔌滄海凜然道:“當然啦,我平生不講假話的。”
  阿鶯嬉笑不己,問道:“那麽你以後會去找我玩麽?”
  𠔌滄海點點頭,道:“我一定去找你。”
  他們毫無做作的說出心中的話,林姓少婦聽得怔住。
  心想世上之人若是都能像這一對小伴侶般真誠的話,那就更加動人了。
  𠔌滄海牽了她的手出去,再三嚮林姓少婦道謝過,纔離此地。
  到得街上,𠔌滄海道:“我們去買衣服,你幹脆穿回女孩子的衣服,定可遮瞞一時。”
  阿鶯是說什麽便什麽,毫無意見。
  當下買了一套衣服,在屋角隱僻處換上,換下來的衣服打個包袱,仍然帶在身邊。
  兩人又走上街,𠔌滄海左顧右盼,陡然間拉住阿鶯躲人一傢布店之內。
  此時店中買布的人不少,別人見到他們,衹道是大人帶來的孩子,都沒有人註意。
  𠔌滄海自傢躲起,教阿鶯嚮外面張望。
  片刻工夫,街上走過三名勁裝大漢,個個帶着兵器,神情兇悍。
  阿鶯悄悄說了,又道:“若不是你教我嚮外看,我一直衹註意騎馬之人,决計不會瞧見這幾位兇漢。”
  𠔌滄海道:“我推測他們一定會害怕蹄聲驚動了我們,所以棄馬步行,現下證明果是不錯。”
  他沉吟一下,又道:“咱們先找地方藏起來,我有法子送你回傢。”
  阿鶯凝視着他,雙眸流露出無限欽佩。
  𠔌滄海獨自出去瞧看一陣,叫了阿鶯一齊鑽入巷內,繞到屋後面,不遠處有座樹林。
  𠔌滄海四顧無人,便着阿鶯稍後,獨自嚮樹林走去,稍後阿鶯纔循路而至。
  兩人在樹林中會合,躲在一堆樹叢之內。
  𠔌滄海透一口大氣,輕輕道:“現在沒事啦,但說話不可大聲。”
  阿鶯應道:“是。”
  忽然噗嗤一笑,說道:“我在堡中衹怕爹爹和倪大叔兩人,除了他們之外,別的人叫我嚮東我就嚮西,要我坐我就站,想不到這麽聽你的話。”
  𠔌滄海微微一笑,道:“我在傢中乖得很,不過我從來不愛跟女孩子在一起。”
  阿鶯嘴一努道:“哦,你不愛跟我在一起就算了。”
  𠔌滄海笑道:“我的話還未完,下次你記得等我講完再插嘴。”
  阿鶯應了一聲是,態度甚是柔順,而且極其自然。
  𠔌滄海道:“我雖是不愛跟女孩子在一起,可是衹有你是例外,因為你跟別的女孩子都不一樣。”
  阿鶯大喜道:“怎生不一樣?”
  𠔌滄海沉吟一會,一本正經的道:“第一你很好看,第二你不扭扭捏捏,第三你對我很好,第四我非跟你在一起不可。”
  阿鶯含笑聽他說話,心中毫無恐懼,她自是不曉得這是因為她對他極是信賴之故。
  兩人談了一會,𠔌滄海問道:“你可是學過武功?”
  阿鶯點點頭,道:“學是學過,但爹爹很不滿意,他說他的路子不適合我,要送到表姑姑處學武,但我媽不肯。”
  𠔌滄海道:“你表姑姑是誰?”
  阿駕道:“我也不知道她的姓名,衹知道她有個外號是迫魂娘子。”
  𠔌滄海咋舌道:“這外號好駭人。”
  說着,警覺地嚮外面窺看。
  阿鶯訝道:“難道那惡漢還會找到此地?”
  𠔌滄海道:“這可說不定,咱們還是小心些為妙。”
  兩人又談了一些別的,阿鶯時時側耳聆聽,如此過了許久,阿鶯忽然面色發白,說道:
  “有人來啦!”
  𠔌滄海握住她的小手,微笑道:“別怕,大概不是那些惡人。”
  阿鶯果然不怕,側耳細聽,頃刻間便笑道:“果然不是惡人。”
  𠔌滄海道:“若是惡人們來的話,一定走得很輕,來的怕是附近鄉人。”
  過了一會,衹聽一陣腳步聲漸漸走近,一聽而知共有兩人,邊談邊行。
  其中的一個年輕的聲音說道:“那些人騎馬跑來跑去,多麽威風啊!”
  另一人答道:“這年頭越來越不像話了,那麽多的人騎着馬帶着兇器來來去去,競不怕被官府送到牢裏去。”
  此人嗓音蒼老得多。
  年輕的說道:“我瞧八成是強徒歹人,面上的那股神情一看便知。”
  年老的說道:“可是他們都在找兩個孩子,若是強徒歹人,找孩子作甚?”
  年輕的噓一聲,低低道:“別這麽高聲說話,他們衹要聽到強徒歹人這麽一句,就要找咱們麻煩,剛纔兩三個想到樹林這邊來,說不定已經趕到咱們後面。”
  𠔌滄海但覺阿鶯小手一顫,當即用勁捏緊,表示安慰她的意思。
  那兩人已經走過他們,話聲仍然隨風傳來,衹聽年輕的說道:“唉!我這一輩子別想騎馬到處跑,對了,他們的服飾好生奇怪。”
  底下的話已經模糊不清。
  𠔌滄海用心聆聽,仍然不清楚。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他們兩人在樹林中躲了差不多兩個時辰之久。
  阿鶯雖是練過武功,但到底年紀太幼,這刻靠在𠔌滄海身上睡着了。
  𠔌滄海極有耐性,動也不動,免得驚醒了這個小伴侶。
  他默默靜思,反復尋味那兩個鄉人走過時最後的一句話。
  過了一陣,突然大喜道:“是了,是了。”
  當下又尋思一會,纔推醒阿鶯,柔聲道:“你回傢再睡吧。”
  阿鶯很快就恢復清醒,柔聲道:“怎樣回去呢?”
  𠔌滄海道:“當然有辦法啊,我衹須送你到大路上就行了。”
  兩人起身走出樹林,𠔌滄海坐得太久,半邊身子微微發麻,全靠阿鶯扶持着纔不摔跤。
  阿鶯愁道:“你不大會走路,怎生到得少林寺?”
  𠔌滄海道:“我一定要到達少林寺,不然的話,我娘就失信於故人了。”
  阿鶯突然止步,急邃地問道:“假使你當和尚,還來瞧我麽?”
  𠔌滄海沉吟一下,說道:“等我藝成之後,即使做了和尚,也去看你。”
  阿茸化愁為喜,道:“那我就放心了,我一定留起許多好玩的東西等你來,我還等着瞧你是不是和尚?”
  𠔌滄海見她對此事耿耿於心,便安慰她道:“我盡力不做和尚好了。將來我們見面時,我一定有許多事情可以告訴你,或者要談三日三夜之久。”
  阿鶯滿面歡喜的神情,緊緊拉住他的手,癡癡地聽着。
  𠔌滄海又道:“那時我們都長大了,不怕別人欺負干涉,我們可以在風景優美地方隨意談笑。”
  他忽然停頓不說,阿茸吃了一驚,道:“我們要分開了麽?”
  𠔌滄海指一指暮色中的市鎮,回答道:“是的,但我送你到鎮內街上才分手。”
  他從她的小手感覺出她正在顫抖,心中不禁涌起無限悵惘。
  阿鶯沒有抗議,柔順地跟他嚮市鎮走去。但他走得很慢,顯然在拖延時間。
  他們默默地走入鎮內,從巷口出去就是大街。𠔌滄海想自己是男子漢,不可失態。
  於是振起精神,平靜地道:“我不出去,你走到街上,自然會碰上你們關傢堡之人。他們的服飾馬匹都很奇怪惹眼,對不對?”
  他忽地住口,原來阿鶯正在哭泣。
  𠔌滄海驀然想起前路茫茫,說不定半路上被惡人殺死,永遠不能到關傢堡去找她,鼻子一酸,也流下兩行熱淚。
  阿鶯發覺他也流淚,反而停止哭泣,驚訝地望住他,說道:“我以為你决不會掉眼淚的,啊,你到底跟那些大人不一樣,我不喜歡他們。”
  𠔌滄海點頭道:“我也不大喜歡他們。”
  兩人淚眼模糊地微笑對視,久久不動。
  街上忽然傳來一陣蹄聲,把他們驚醒。
  阿鶯喜道:“是我們的人,我聽得出這蹄聲。”
  𠔌滄海道:“那麽快點出去,我不能陪你啦!”
  阿鶯答應一聲,迅快奔去。
  走出十餘步,忽又回來,就像衹小蝴蝶一樣飛來飛去。
  她急急道:“你一定要來找我玩啊!”
  𠔌滄海點點頭道:“我一定去看你。”
  聲音十分堅决。
  阿鶯走後,滄海聽到一陣歡呼聲,接着一陣極響亮的蹄聲,迅快遠去。
  他曉得阿鶯已回到自己人手中,此後定可安全,不禁也欣慰地微笑,走出街上,買面充饑。
  同時又買一大包幹糧,一把鋒利短刀,以及一些需用雜物。揀中一位面相忠厚的老人,詳細請問到南陽的走法。
  得知衹須沿着官道,再一直往西行就是南陽。他這次出門後,無影刀霍軍也曾告訴過他怎生走法,所以很快就記得住其他許多細枝末節。
  當晚就起程,獨自趕路。以他料想自己是關傢堡和關傢堡對頭們所欲擒捉之人,特別霍大叔的錦囊在自己身上,必須妥為保藏,纔不負霍大叔所托。
  因此之故,他决計不能被任何人捉住。
  他已經細細想過,任何人從關傢堡夜遊神倪衝等人處都會得知自己毫無武功,必定認為他不敢夜間獨行,更不敢捨下大道。
  所以他須得出奇製勝,夜間趕路,而且遠離大道,衹要不丟失了官道,遲早都能到達南陽。
  他身上帶着幹糧,不須打尖,休息時爬到樹上,用繩子綁住身子睡覺,走路時捨下大道,翻越田野。
  如此走了數日,雖是安然無事,但人己纍得疲乏不堪,身上甚是骯髒。
  他平生哪曾經歷過許多艱苦;好幾次都感到支持不住,反正懷中帶有足夠的銀兩,便是雇輛大車直放南陽也無不可。
  但他終於咬牙忍住這個念頭,繼續與驚懼艱苦行程奮鬥。
  又走了兩天,雖是大見消瘦黧黑,但筋骨漸漸堅韌強壯,踏上漫漫長路之時,已不覺得那麽艱睏疲乏。
  起初,白天休息之時,他時時情不自禁會掏出錦囊把玩。他真想曉得囊中藏着什麽秘密,尤其是他為了這個錦囊已付出巨大的代價,更加想知道個中秘密,不過他總是忍抑住此念,後來好奇之心漸淡,便不再取出錦囊。
  𠔌滄海連續走了七八天,居然風平浪靜,毫無事故發生。因此他對自己這一番算計頗為驕傲。
  這一天傍晚時分,他睡得很充足,開始趕路。走了數裏,忽然見一道溪水攔住去路,但他不以為意,涉水而過。
  快到對面岸上,無意中低頭一瞧,衹見水中反映出自己的影子,又瘦又髒,與初時離傢之際已判若兩人,不禁怔住。
  轉念付道:“爹爹和媽媽見了我這副樣子,定必認不出我就是滄海。不過當他們曉得我這番經歷的話,無疑會十分激賞我的堅毅機智。”
  想到暢快之時,不禁仰天大笑,忽然間又覺得不對,驀地收住笑聲,但笑聲依然末歇。
  他陡然轉頭望去,衹見身後岸上蹲着一人,笑聲正是從他口中發出,不過此人面上毫無笑意,可見得他决非因心中高興而發笑。
  尤其是他的笑聲與𠔌滄海剛纔的笑聲十分相似,這一來便顯然有意戲謔。
  滄海目力極佳,一瞧那人蹲在岸邊,仍然不比常人站着矮上多少,可知站起身時,最少也比常人高出一個頭。
  此外,那人頭髮漆黑,面皮細膩白哲,但卻蓄着花白的鬍子。對襯之下,極是惹眼,使入猜不出他到底是老是嫩?
  總之,此人全身上下以及神情態度,沒有一處不是詭異古怪。
  𠔌滄海心想這入不好惹,我還是趕路的好。
  於是掉轉頭,繼續前奔。
  又走了兩三裏,頭上一群夜鳥歸巢,掠空飛過,發出鳴聲。
  他身後不遠處也傳來鳥鳴之聲,𠔌滄海甚是聰慧,也知必是那怪人所為,便不回頭瞧看。
  這一陣鳥鳴之後,不久就傳來種種奇異聲音,有狼啤,有虎嘯,也有雞啼犬吠之聲。
  若是不知底藴之人,定會訝駭何處來了千禽百獸跟在後面?
  𠔌滄海一直不回顧,心想那怪人自個兒叫得疲乏沒趣,自會走開。
  緊接着後面傳來小兒啼哭,婦人哄拍等聲音。
  一會變為緊弦急鼓,猜拳鬥酒之聲。
  一會又變為兩軍對陣,衝鋒肉搏之聲。
  真是無奇不有,每一種聲音都惟妙惟肖,極是逼真。
  𠔌滄海雖是性格沉毅堅决過人,但也有好幾次幾乎忍不住要回轉頭,瞧瞧那人到底怎生弄得出這許多奇奇怪怪的聲音。
  天色漸暗,四面俱是荒野,不見燈火行人,𠔌滄海雖一身是膽,腳也不免漸見遲緩。
  原來這時他身後傳來一片啾啾鬼哭之聲,哀鳴厲嘯,此起彼落,不時隱隱聽到有人凄厲大叫還我命來這等駭人的話。
  他盤算了一下,便站定腳步,不過卻不回頭,身後諸般異聲漸漸消斂。
  他仍然沉住氣等了一陣,纔道:“我衹是個十三歲的男孩,那位伯伯你就算把我駭倒,也不足為奇。”
  這話極是尖銳有力,任誰聽了也會大出意料之外。
  𠔌滄海見身後沒有聲響,微微一笑,付道:“他無詞可答,或已走了也說不定。”
  走出七八步,眼前一暗,仿佛有座小山遮擋住他去路,擡頭一望,原來是個極高之人,袍寬袖闊,峨冠博帶,似乎不是陽間世上一般的衣着裝束。
  𠔌滄海竭力抑製住心中震恐,淡淡道:“伯伯請了,我還須趕到前面站頭。”
  那人緩緩蹲低,雙膝屈麯之時,發出響亮的噼啪聲,好像多年沒彎麯過,所以十分僵硬。
  這種聲音使入聯想起野獸咬嚼骨頭的聲響。
  𠔌滄海微覺毛骨驚然,但仍然瞪大雙眼瞧着面前之人。
  他仰起頭細瞧,認得這是剛纔對岸發笑的那個怪人,但見此人眉目五官長得甚是清秀,可惜有一種死板板的可怕味道,瞧了覺得很不舒服。
  這一大一小兩入相對瞪了一會眼睛。
  那怪人緩緩道:“好大膽的娃兒,你不怕老夫吃了你?”
  𠔌滄海道:“不是不怕,衹是想到怕也沒用,衹好挺起脊骨。”
  那怪人點點頭。道:“說得好,你若是不承認有點害怕,老夫反倒瞧不起你。”
  他停一下,接道:“老夫此生第一次見到能夠使我怦然心動的孩子,那就是你𠔌滄海。
  ”
  𠔌滄海這回訝異得說不出話。
  那怪人道:“老夫剛纔施展天魔妙音,一直都不能讓你回轉過來,心中的吃驚比你這刻還甚。”
  𠔌滄海訥訥道:“老……老丈……怎生得知小子姓名?”
  那怪人道:“老夫姓龐名珏,名號天魔,這一點點小事何足道哉。”
  𠔌滄海道:“聽說天魔的神通極大,跟仙佛差不多,老丈外號既是天魔,那就當真不足為奇了。”
  天魔龐珏起身振衣道:“你跟老夫走吧!”
  他振衣之際,激起陣陣勁風,𠔌滄海站不住腳,退了四五步之後,仍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龐珏道:“起來。”
  𠔌滄海跳起身,訝道:“老丈命我到何處去?”
  天魔龐珏俯身瞧住他,眼中露出驚異之色,道:“這且不提、老夫先問你一句,難道你不佩服老夫這一手功夫麽?如果佩服。怎的沒有一點想學之意?”
  𠔌滄海道:“小子不是不知道老丈錯愛垂青之意,但小子衹好辜負老文美意。”
  龐珏默然一會,纔道:“武林中不知多少人得到消息趕來拜遏老夫,希望老夫收列門墻之內,但你這孩子卻甘心放棄福緣,天下之事真是難以測定。”
  𠔌滄海歉然地微笑着,沒有答話。
  他這等表情,一望而知深深瞭解龐珏的話,衹是不能遵命,所以甚是歉疚。
  龐珏輕拂頦下灰白長髯,心中又是氣惱又是愛惜。
  要知自古以來,武林中所有出類拔萃之士,總有傳人難得之痛。
  龐珏已百般試出𠔌滄海的堅毅膽力與其機智,加上他的天生票賦,乃是他生平所見唯一良材美質,是以對他極是愛惜,但因他不肯拜師學藝,而又不禁氣惱。
  他連問數次,𠔌滄海都不肯說出不拜他為師的緣故,僅僅泛起了歉然微笑之容。
  龐珏心想此子堅毅無比,不屈不撓,任是如何恐嚇也不中用。
  當下說道:“你且仔細想想,日後見面再說。”
  話聲未歇,人已消失不見。
  這一回輪到𠔌滄海大惑不解,心想這位老丈竟不強迫自己,實是大出意料之外。
  呆了一會,繼續嚮前走去。
  走出十餘裏路,已是深夜,寒風掠過樹林和荒野,發出高低不同聲響,使人感到甚是荒涼可怕。
  他穿過一片樹林,忽見前面出現幾點燈光,頓時精神一振,不知不覺放步奔去。
  要知他雖是膽大心堅,但長夜漫漫,獨走荒原之上,單單是那種孤獨凄涼就使他覺得難以忍受。
  何況寒風嘯號,另添可怕的氣氛,他忍是忍得住,但見到燈火之時,也不免有空𠔌足音迢然而喜之意。
  不一會奔到切近,衹見燈光懸挂在樹下,每一盞相隔十多丈遠,卻都是如此,並無屋捨。
  黯淡燈光之下,卻有一個人站着不動,遠的瞧不清楚,但最近的燈下那人僵立如死,甚是詭異可怖。
  他還是鼓起勇氣走上前去,衹見那人身上穿着一件白袍,甚是寬大,襟袖袍角在寒風中不住飄擺,瞧來極似喪服。
  這個人恰好是面嚮着他,年紀約是三十左右,眉橫口大,一面兇相,雙手叉掐住自己的喉嚨,瞪大雙眼望住黑暗的曠野。
  𠔌滄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中說不出的難受恐懼,心想這人原來是自己掐死自己,衹不知何故到了快要死之時還不鬆手?
  忽見那人動一動,𠔌滄海駭然一驚,汗毛皆竪,付道:“難道這世上果真有鬼魂麽?”
  不想便沒事,一想到鬼字,儘管他膽大包天,視生死如無物,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頭皮發炸,雙腿不由自主哆嗦起來。
  他很想掉轉身子飛奔逃走,可是他又曉得决計跑不過鬼魂,所以逃奔也是無用。
  於是,他像個木人似的呆立不動。過了一會,那個人還是那樣子瞪眼掐脖子,動也不動。
  𠔌滄海陡然恢復幾分膽氣,想道:“這人若是已變為鬼,卻也是和善的鬼,也許他生前的樣貌不會像現在那麽兇。”
  他鬍思亂想了一會,好幾次都見到那人身軀各處微微動彈,實是測不出是何緣故。
  忽然記起四下還有好些燈火,遠遠也見到燈下有人影,難道他們都是這等模樣?
  他本是武林名傢之後,平日見聞淵博,陡然間想起這人姿勢奇怪,莫非是被人點了穴道而死?
  當下鼓起勇氣,舉步嚮那白衣人走去。
  走到身邊,見他還沒動靜,更覺放心,緩緩伸出手摸他的身軀,觸手處感覺得出那人的體溫,還有肌肉,並非僵硬如死人。
  他喂了一聲,說道:“大哥,你怎麽啦?”
  白衣人動也不動,𠔌滄海轉到他面前,但見他雙眼仍然瞪住黑暗,毫不轉動。
  𠔌滄海自言自語道:“是了,聽說穴道被點之後,可使人僵立如死。”
  當即伸手摸他胸膛,竟覺不出心髒跳動,這一點與穴道被製的現象不相應。
  他呆了一下,好在他長得比平常孩子高大,於是把耳朵貼在白衣人胸口,凝神靜聽。
  那白衣人胸內全無聲息,𠔌滄海拔一根頭髮放在白衣人鼻孔下面,也沒有透氣呼吸。
  如此情狀,分明已死,焉能又時有動彈之象?又怎生會有體溫?他驚訝的張口結舌,退開六七步。
  他接着拔步飛奔,剛纔消失了的恐懼,此刻又回到心中。
  不一會,己奔近另一盞燈光之處,衹見那盞燈吊在樹上,燈下也立着一個白衣人。
  黯淡的光綫照出那白衣人慘白色的面孔,這白衣人左手捏拳,舉到頭上,右手握着一把短刀,刀尖反轉過來,抵住自己胸膛。
  這個姿勢也是十分可怖,𠔌滄海這時已不再懷疑是鬼魂僵屍之類,而是認為必定是有人在練邪法,又想到這個練邪法之人無疑就在他瞧看不到之處,窺伺着他的動靜,候機也把他拿住做邪法的犧牲品。
  他心中雖是恐懼,但仍然奔到那人身邊,衹見此人若不是面色慘白得驚人,倒是個眉清目秀的英俊少年。
  他伸手抓住這白衣少年的右腕,用力拉扳,意欲拉下來弄掉那柄鋒快短刀。
  但一任他用多大力氣,那白衣少年右手紋風不動,身軀也不搖晃一撲。
  𠔌滄海駭然轉身又跑,轉眼間奔到另一盞燈下,衹見那燈下的白衣人長得甚是高大。
  面貌猙獰,雙膝半屈,兩手作出握拳毆擊的姿勢。
  他走到他面前,恰好正當他拳勢來路。
  他道:“大哥,你也不會說話,不會動彈麽?唉,但願有人告訴我這是怎麽一回事?”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推拉這猙獰的白衣人。
  忽見那白衣人眼珠一轉,拳頭微微移動兩寸左右。
  登時一股力道涌到他身上,衝得他立足不牢,翻跌開七八尺遠。
  𠔌滄海心中叫聲我的老天,連疼痛也忘記了,起身怔怔地望着白衣人,暗想他不但沒死,分明還具有一身上乘武功。
  這種人怎肯乖乖地站在荒野燈下,做出這種古怪的姿勢。
  此時,他又記起第一個白衣人,心髒不跳,呼吸停止,必是他武功高強,自行停止。
  第二個白衣人身體和手臂的肌肉都不僵硬,卻扳不動他的手,而且他的身軀連搖晃也不搖晃,可知他下盤紮實,運功穩住身形。
  連同這個白衣人,一共三個都不是死人或被點住穴道,又都是身具武功之土,怎的做出如此詭異古怪的姿勢?
  難道當真有人施展邪法,使他們不由自主?
  衹見那白衣人雙目顯出兇光,殺機外露。
  𠔌滄海本是十分機警之人,趕快奔離此處。
  不久到達第四盞燈光之處,衹見一個女子,年約二十歲左右,身上也披着寬大白袍,頭髮披散,面貌粗野,隱隱流露出兇惡之氣。
  這個白衣女子坐在一根細如食指的竹子上,這根竹子橫架在兩株矮樹之間,雖是離地面不高,可是那白衣少女也衹能側身而坐,一隻腳腳尖點住地面。
  那根竹子那麽幼細,自是承載不起她的體重,但此時卻一點也不彎麯,可見得那白衣女單用一隻足尖之力支撐自己體重。
  白衣女面上隱藏不住痛苦之色,想是這姿式太久了,耗力過多,是以十分疲纍。
  𠔌滄海身上和屁股隱隱作疼,這回可不敢過去,相隔尋丈便停止道:“請問大姊你們何故甘受此苦?”
  她眼珠一轉,落在𠔌淪海面上,初時衹是驚訝之意,但打量了一陣,便漸漸流露出憎惡的神態。
  𠔌滄海察貌觀色已知不妙,忙道:“大姊不要生氣,我趕快走開就是。但若是大姊不嫌的話,我可以搬幾塊石頭墊在竹子下面,那樣你就不會纍啦!”
  白衣女眼中露出歡喜之色,但旋即變為兇光,𠔌滄海不覺退了幾步。
  衹聽她喝道:“站住。”
  聲音之冰冷,任何人一聽而知她滿腔盡是殺人之念。
  𠔌滄海不敢動彈,道:“大姊有何吩咐?”
  白衣女冷冷道:“你身上雖是穿得襤褸,但舉止語氣都不是貧苦人傢出身。”
  𠔌滄海暗想她眼力好利,果然瞧出自己底細。
  白衣女道:“你叫什麽名字?”
  𠔌滄海說了,她道:“天下武林之中沒有哪一個名傢高手姓𠔌的,哼!你可是都陽毒竜的門下弟子?”
  𠔌滄海詫想道:“鄱陽毒竜張鏡乃是成名了數十年的高手,是個邪派著名人物之一。她怎會猜到他身上?”
  一面尋思,一面搖頭。
  白衣女道:“可是金陵陰陽扇的門下?”
  𠔌滄海又詫想道:“朋陽扇符平也是著名兇人之一。”
  便繼續搖頭。
  白衣女冷冷道:“那就是勾漏山門下了。”
  𠔌滄海更是驚訝,忖道:“勾漏山黑手派乃是天下兩大邪派之一。”
  他驚異得忘了搖頭。
  白衣女冷道:“諒你一個人也不敢來此,可把背後之人叫出來。哼,黑手派雖是橫行天下,但碰上我們赤身教衹好自認倒黴。”
  她口氣之中甚是自傲,𠔌滄海衹知赤身教與黑手派正是兩大邪派,倒不曉得赤身教是黑手派的剋星。
  當下搖頭道:“對不起,我不是黑手派的門下。”
  白衣女眼中兇光更盛,冷冷道:“然則你是哪一派的?”
  𠔌滄海道:“我什麽都不是。”
  白衣女道:“難道你是夜深迷途無意到此的?”
  𠔌滄海道:“不是迷途,而是經過此處,大姊若是不信,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
  白衣女身軀也不見怎麽動彈,忽然間已站在他面前,兩手握住他臂膀,𠔌滄海但覺臂骨欲碎,疼得滿頭冷汗直冒出來。
  𠔌滄海劇疼之下,好像聽到臂骨碎裂的聲音,心中大驚,忖道:“我雙臂骨頭若是碎了,便不能到高山去啦!”
  他下意識地用盡全身氣力抵抗,但他從未練過武功,哪裏抗拒得住,衹疼得他冷汗如豆,眼前金星飛舞,看看便要不支暈倒。
  突然間一股熱流從民尾骨衝上來,霎時間穿透督脈,接着穿行於全身經脈之內。
  這道熱流像是自具靈性的小蛇一般,穿透他奇經八脈,都是反逆轉運而不是順穴而行。
  熱流一透入體內,雙臂臂骨疼痛立時減輕許多。等到走完奇經八脈,疼痛之感已經減去一半之多。
  𠔌滄海不知這股熱流從何而來,此時疼痛已減,雖然在普通之人仍然覺得甚是難受,但在他卻能當如無事一般,面上不覺微微露出笑容。
  白衣女子粗眉一皺,鬆開雙手,單單以右手中指抵住𠔌滄海印堂之上。
  𠔌滄海但覺全身一緊,每一根骨頭和筋絡都漸漸收縮,似是因體內的精氣血髓被她指尖吸去,所以四肢百骸都緊縮起來。
  初時沒有什麽痛苦,因此衹是覺得恐懼不安,但頃刻間全身痛癢交集,好似精髓已枯,因此連骨肉都銷溶而被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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