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司马翎 Sima L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3年1989年7月)
飞羽天关
  作者:司马翎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梅庄劫
  第六章 风水斗
  第七章 天铸剑
  第八章 五行遁
  第九章 九阴煞
  第十章 血尸现
  第十一章 雷天眼
  第十二章 神秘乡
  第十三章 七彩蛇
  第十四章 小荷花
  第十五章 保心锁
  第十六章 奈何丹
  第十七章 偷画贼
  第十八章 辛海客
  第十九章 人肉饵
  第二十章 鬼魅影
  第二十一章 搜音法
  第二十二章 护花郎
  第二十三章 买命金
  第二十四章 驮香鱼
  第二十五章 跟踪术
  第二十六章 星月鉴
  第二十七章 鬼画符
  第二十八章 百步赌
  第二十九章 秘音叉
  第三十章 金丝带
  第三十一章 天狐通
  第三十二章 墨鱼精
  第三十三章 九天枣
  第三十四章 半世缘
  第三十五章 再生天
  第三十六章 血尸灭
第一章
  李百灵其实是盘膝端坐在鞍上,但嫩黄色和绿色的绸缎衣裙分垂两边,便使人看不出她竟是用这种古怪姿势骑马的。
  一般来说,骑术再精的人,亦没有在走动中的马背上打坐这一招的。
  她骑的不是骏马,而是一头全身雪白耳朵很长,身躯矮小的驴子。小白驴看来很可爱,行走于崎岖起伏的群山中,脚下极是轻健快稳。
  山风轻轻吹拂着李百灵云鬓的轻纱,却始终窥看不着她的脸庞。
  她头上的淡黄色丝绣宽边笠帽,不但可以抵挡正午酷热阳光,而帽沿下团团垂披的一道轻纱,更是连后脑袋以及颈子都掩蔽起来。
  这儿是离太平县不远的黄山山区,四下荒芜无人。
  却见前面明明是一道数丈阔的山涧,小白驴居然视若无睹一直冲去,大有不怕摔断骨头视死如归的精神。
  李百灵安坐不动如山,似乎跟小白驴上劲了。
  眼前一花,光景忽变,山涧变成错错落落一堆堆树丛以及岩石。
  假如现在能够在半空中鸟瞰的话,就可瞧出这些树丛和岩石像一道围墙拦住去路,两边则各有一条真正不假的深涧,末端便是百丈悬崖。
  在树石围墙到悬崖这一截,则是一大片平坦草地。
  小白驴在树石间左一绕右一转,眨眼间已穿越这道五六丈深的围墙。前面大片绿油油草地使人眼界心胸为之大大豁然开阔。
  草地正中央突兀竖着一块齐齐整整长方形白色石头,大约比单人床阔长一些,高度约是两丈。
  石边靠着一把用树干草草扎成的爿子。
  小白驴动如风火,却无声无息,一下子已到了白石前面的寻丈之处。突然煞住去势,低头垂颈,把嘴鼻埋入碧绿高大肥厚的草叶丛中。
  这整片草地的草都很矮短细茸,唯有这儿井口大小一块,草高叶肥,颜色也碧绿的像嫩葱一般。
  李百灵却在小白驴猛煞时,好象坐不稳离鞍,身子仍然向前飞去。眼看快碰到白石,忽然变前冲为上升,宛如一朵彩云轻轻盈盈飞起两丈有多。
  现在她已经比白石石顶高出七八尺,故此石顶上躺着的那个男人,他的姿势以及其它一切都一览无遗。
  唯一看不见的只是他的面孔,那是因为此人虽然向天仰卧,却用一顶斗笠遮脸,挡住直接晒炙的阳光之故。
  那男人除了一条窄窄的灰布围住胯下之外身体其余部分都裸露在阳光下。
  李百灵一定有反应无疑,可惜面孔藏在轻纱后,所以有什么表情可就不得而知了。
  她身在半空,倏然向后退飞,在空气中滑出三丈有多,去势好象稍稍停顿一下,忽又继续倒退飞去,也是三丈左右身形落地。
  这时她才改变盘膝姿势,双脚伸直沾地,一触之下,绿影乍闪,人影已杳。
  小白驴鼻子在草丛中喷气弄出声音。白石顶那人手一动,拿开斗笠,眼睛在阳光下半眯地,侧耳倾听,露出惊异表情。
  他年纪大约在二十至廿五之间,眉长鼻挺,眼神明朗,算得是俊秀人物。
  可惜嘴角的线条有点邪里邪气,令人一望之下就不禁想起轻薄无行浪子,或者是横行乡里,专门欺压善良那种黑社会流氓之类的人物。
  他稍稍抬头侧面望去。
  小白驴的出现以及喷气啮草的动作,使他惊异中另增迷惑。
  由于驴背上有精致贵重的雕鞍,鞍后有口小皮箱,两侧还有盛物革囊,显然不是野生的驴子。
  那么人呢?还有就是白驴好象不仅只啮草那么简单,它简直是在拔草。
  小白驴果然不是要吃,而是迅速地拔。
  一口就是一把,连拔了十几把。拔了就甩到一边,竟是存心跟这一块特别肥厚高大的青草过不去。
  那男子瞅住鞍后小皮箱,目光凝定了那么一下。忽然泛起贪婪微笑,迅快起身轻手轻脚从梯子爬落。
  他走近小白驴旁边,小白驴刚好又拔起一把草。
  草根离土时根须里有些红色东西。
  那男子也不管它搞什么鬼,一伸手搭落小皮箱上。箱子内铁定有银子或值钱物事,这一点他敢跟任何人打赌。
  他出手虽快,小白驴居然比他更快,忽然已离开四五尺,屁股朝着他。
  他不但一手落空,还直觉知道要吃蹄子。
  驴马惯用后蹄弹踢敌人,这是想都不必想的常识。
  果然小白驴两只后蹄闪电弹撑,双蹄甫动,相距数尺,便已劲道如山,紧压那男子口鼻。
  不过一声娇软轻叱又更早了一线传来。
  小白驴双蹄倏然分开,左蹄间不容发擦颊而过,右蹄却只能尽量往下一沉,同时撤回大半劲道。
  “砰”一声正正踢中那男子肚脐丹田。
  这小白驴反应之快、变化之巧以及收劲卸力之妙,简直有如人类的一流高手了。
  但它这一踢仍然相当劲厉,大概撑断撑破一块木板决计毫无困难。
  那男子大叫一声,身子应蹄飞起,跌出七八尺外。
  李百灵来无踪去无迹,忽然出现在草地上。
  但她一现身便忽然如石像般凝立,原来小白驴踢飞了对方,自己竟也站不住脚往前冲去。
  这现象本已是不可能之事,可是还有下文。只见它冲出十几步之后,身子摇摇摆摆改向左边奔了七八步,跟着又摇摇摆摆地改向右方冲了好几步,这才“砰匐”一声摔倒了。
  一人一驴现在都躺在草地上。
  人是僵卧如死,驴则昂头喷气,两只前腿尚可动弹。
  李百灵过去一瞧,伸手拍拍小白驴额头,柔声道:“小白,忍一忍,你踢人的腿已经断啦。那位仁兄的内功好生古怪,你幸好不是全力踢中他,否则你何止只被反震得断了一条后腿骨?”
  她白皙纤纤五指滑落小白横咬着那束青草,拿过来瞧瞧,根须间有两枚拇指大小红色物事,有点像小型红萝卜,表皮却极厚极滑。
  霎时四周空气弥漫阵阵清甜香气。
  “啊呀,老天爷!”她惊叹一声:“这可是天材地宝,仙家秘典称为龙虎丹,一龙一虎阴阳相配。据说修道人得服此宝,可以白日飞升。这话虽是夸大了些,但紫府药神经内所详列的种种灵效,已足以惊世骇俗的了……”
  她双手并没有闲着,只一会儿功夫,便迅快灵巧地做妥好多事。
  例如找出一个玉瓶装起那对“龙虎丹”、找出布条、伤药,另用短剑削木做一副夹板,替小白断腿接骨敷药绑上夹板等。
  小白似乎听得懂她的话,乖乖躺着。
  李百灵轻移莲步,娜娜走近那男子。
  只见他仰天僵卧,双目呆睁。面孔四肢以及全身都呈青色,乍看宛如僵毙多日的死,但细看时却又不然。
  因为他眼珠虽是呆滞,却仍有色泽生气。
  同时皮肤的青色也很怪,那层青色好象只是表皮如此,底下还有一层颜色,透映出来略呈暗红。
  李百灵泰然对着这个近乎全裸的男子,仔细检视他全身各处皮肤的反应、温度;试验四肢屈伸情况,还有呼吸和脉搏等。
  初步所知的状况是脉搏隐潜细微,却悠长有力。
  呼吸细长到了若有若无程度。
  全身皮肤弹性如活人,但冰冷得刺手。四肢可任意屈伸。知觉全无,大约眼耳鼻舌身意六种感觉都暂时没有了。
  她身为年轻女性,并不是对男人裸体百无禁忌。早先在白石石顶她一眼望见此人情状,的确吃了一惊,觉得很不好意思。
  但现下这男子昏卧如死,她以医师的立场细加观察,心理上便大大不同了。
  她从革囊取来一盒金针,一盒药物。再细察那男子眼睛一会,拈起两支四寸三分金针,刺入两耳侧“翳风穴”。
  接着又取四针,两刺左右唇角“地仓”,两刺左右“颊车”。
  六针刺下,那男子面孔顿时松弛一下。
  但情况似乎不妙,因为他面部肌肉一恢复活动能力,马上紧紧皱缩扭曲,难看之至。同时也发出沉郁泣噎的呻吟声。
  李百灵停手运气,内息流转,腕指间麻之感这才迅即消失。
  她心中大为震撼惊疑,一是此人内功极强有力而又古怪,居然能借金针刺穴时那么细微动作而反震,使她指腕麻。
  二是此人护体内功竟有两层,第一层阴柔冰冷,第二层阳刚炽热。
  这两种不同的内力像两层皮,包里全身,故此运针刺入之时,李百灵也必须连变两种内劲化卸,才刺得入。
  而在盈寸之间,一针之微,要稳如泰山地变化两种刚柔不同的劲道,实在是千难万难而又令人不敢置信之事。
  幸好李百灵不必再向任何人证明,否则这场要人家相信的口舌麻烦可就大了。
  她思忖一下,再取出一支针,金光闪烁,长达六寸四分,当即手起针落,插入腹部“商曲穴”,深逾四寸。
  那男子登时长长透一口大气,脸部肌肉慢慢放松。
  过了片刻,全身青气渐淡,果然透出下一层鲜红颜色,又片刻红气亦由浓而淡,终于消失,恢复正常肤色。
  李百灵伸手一拂,那男子面上和腹部一共七支金针,尽行拔出捏在掌中。动作快得连眼睛都跟不上,却从容舒缓有如分花拂柳。
  那男子缓缓坐起身,李百灵退后两步。
  那男子摇摇头道:“小姑娘别怕,我虽然爱欺负女孩子,却绝不欺负你。”
  李百灵冷嗤一声,回身便走,跨出两步,忽又停下,头也不回,问道:“为什么独独不欺负我?”
  那男子干笑两声道:“因为……因为你只是个小姑娘,而且你对我……那个……很好…
  …总之,你为人很不错就对了。”
  李百灵冷冷道:“我不是小姑娘,保证比你老得多。我也没有对你很好。你简直没话找话说,简直是胡说八道。”
  那男子愣一下,道:“嘻,你怪凶的呀,算我小关看走了眼栽个跟斗。”
  李百灵毫不容情,尖刻进击道:“你根本没有眼睛,何来走眼?而且,是走眼就是走眼,不是就不是,那有算你走眼之理?哼!真是一塌糊涂之至。”
  自称小关的男子听得连连眨眼,同时不觉张大嘴巴。
  这时他不但不像流氓,简直像个傻瓜。
  李百灵又道:“你练的内功也一样的一塌糊涂混帐之至。大概天下间有了你这种傻瓜,才会有这种害人害己的内功。只要有一丁点脑筋的人,那也决计不肯修练的。
  但你呢,哼,哼,嘿,嘿,真是可笑……”
  她话未说完,小关已接口大声道:“真是可笑之至是不是?”
  李百灵道:“何止可笑,还得加上其蠢无比才行。”
  小关大是气结,用个赶苍蝇的手势,道:“好,好,我蠢,我可笑。你请吧。”
  李百灵道:“我爱走不走,没你的事。”
  话声中举步娜行去,直到树石围墙边缘,才又提高声音道:“我不在的时候,不准欺负小白。”
  她隐没于树丛岩石之后。
  小关讶疑喃喃道:“谁是小白?他躲在那儿?”游目四顾,忽然失笑,目光凝落小白驴身上。
  既然小白在此,加上她的语气,这个神秘女子必定回转来无疑。
  小关瞧瞧自己这副天体式装扮,当下只好皱眉咬牙慢慢站起,吃力地蹒跚走向白石,又吃力挣扎爬上石顶。
  且喜衣服尚在,当即慢慢穿上。
  他向来习惯敞开前襟,露出虬突坚实胸肌。可是现在不知怎的,竟把上衣扣扎好,看起来老老实实挺合规矩。
  之后才盘膝而坐闭目暗自熬忍体内兀自鼓憷游走的阚痛。
  以往的三四年以来,他曾经无数次与人发生冲突斗殴,因而闭气跌倒僵卧。
  初时很快就能回气起身,体内疼痛也很轻微。谁知一次比一次厉害严重,体内的阚痛也变得椎心刺骨难以熬忍。
  假如不是有这一块仙人石,它边想边伸手拍拍莹白的石面;我敢打赌早在几年前就活活痛死了。
  不过,整个情况并没有转好,只是能够拖下去而已。
  尤其在每天白昼午时和黑夜子时,照例发作的冷病和热病,以前每当这两个时辰只要躺在这仙人石石顶,很快就十分舒泰。
  换言之,体内那股日间冰寒彻骨以及另一股在夜间炽热欲焚的古怪真气,都很快隐入全身经脉腑脏筋骨内。
  于是又可以鲜跳活蹦回到城里混日子。
  而近年来也没有什人敢跟他打架。
  因为虽则小关他会被人重拳打得僵跌如死,但打他之人也全都因反震之力而骨断内伤,说来无一幸免,所以谁也不愿揍他。
  要动刀子吧,又没那么大的仇恨。
  李百灵并不是太过无聊而满山乱跑。
  她离开那片仙人石草坪,不久就到了十余里外的一座山腰。那儿坡势平远旷朗,坡上只点缀着几块巨大山岩。
  她选中一块最显眼最望得远的岩石径自摄衣而上盘坐岩顶。
  这一来她固然可以尽览前方较矮的旷远峦谷和蜿蜒而来的山路,而别人老远也能够看得见她。
  她的目的正是想让人家容易发现让人家找上来,不必自己费神找人家。
  她静静跌坐,想起那道以树丛岩石做成的围墙,竟是以相当深奥复杂的正反五行遁法,严密封锁仙人石草坪的出入通路,不禁泛起佩服而又得意之情。
  这道封锁线含摄可怕的“障眼”和“迷神”的神秘力量。
  从外面望去,那些错落植布的树丛和岩石,会变成深涧或者郁郁密密的荆棘,使人感到十分荒凉险恶而不愿接近。
  即使闯入封锁线地带,也会转来转去迷迷茫茫又回到外面。
  当世之间能够一眼就瞧得出,而且又能轻易穿越这正反五行遁法禁制圈之人,除了她隐湖秘屋出来的传人,大概很难碰上了。
  “隐湖秘屋”这一派数百年来都保持极端神秘。
  每代传人寥寥可数,全是女性。
  这一派号称渊博隐者举凡世间文事武功以及任何学问,都无所不知无所不精。
  生也有涯知也无涯,此所以秘屋传人,一百年也难得有一个会出现于世俗社会。
  每个有资格有条件被屋收录之人,终不免白首穷经,毕生孜孜钻研以至老死于隐湖的命运。
  所有秘屋派的渊博隐者当然都属天才之列。所以只有天才中的天才,方有出山踏入世俗傲啸江湖的可能。
  李百灵是不是天才中的天才尚未可知。
  她之所以不留在隐湖秘屋,是因为母亲早逝,老父金镖客李来退休后独居乡间,忽然染病垂危,她是独生女,匆匆回来奉仕汤药。
  而李来却在咽气前坚持替她主持婚礼,这才瞑目而逝。
  这是五年前的事,那时她已经十八岁。
  她自从十岁起到隐湖秘屋学艺,八年来都想尽办法希望能解除婚约。
  但夫家玄剑庄朱家,乃是当代威震武林名重天下的名门世家,执意不肯退婚。后来总算稍稍让步,准她迟几年过门,所以才得以拖到十八岁。
  但她过门之后,不及两年,她的丈夫朱大少爷朱麒忽然病殁,并无儿女。
  幸而朱二少爷朱麟比他哥哥还早两年结婚,迎娶了南昌清风堡宋家小姐,至此已有三子,便过继了一子给大房。
  李百灵对这些事全无兴趣,既不赞同亦不反对,与公婆家人亦不如何洽睦,彼此冷冷淡淡。
  她从过门那天开始,自锁于书城,五年便这样悠悠忽忽过去了。
  数里外的山路上,出现三条人影。
  李百灵取出一枚套叠三层的竹管,拉长了大约是一尺三寸,两头镶嵌精工打磨的凹凸水晶透镜,一端凑在眼上,登时把数里外的三人衣饰容貌瞧得一清二楚。
  她悠然默默端坐等待。
  不多时,有人登上岩顶,却只有一个,其余两人没有露面。
  此人身穿长衫,大约四旬左右,国字口面,相貌威重。
  左手提着一口黑鞘黑柄长剑,剑鞘吞口金光灿然,大概是真金镶嵌,衬托得那把通体漆黑的长剑既威煞而又名贵。
  此剑正是开封玄剑庄名动武林的“玄剑”,凡是该庄高手,都是黄金吞口,普通好手则是以烂银镶嵌。
  那长衫中年人两丈外便躬身行礼,洪声道:“大少夫人您好,洪圭给您请安来了。”
  李百灵淡淡嗯一声,道:“洪总管亲自出马,似乎事情有点闹大了。不管怎么样,你有话就说,有事就办,不必兜圈子。”
  洪总管定睛望她一阵,颔首道:“大少夫人不是寻常女流,请恕洪圭直言,倘有冒犯,那也是不得已之事。”
  他言语清晰有力,气度沉凝,显示玄剑庄真有人才。
  洪圭又道:“老爷极不赞同大少夫人的决定,严谕责令洪必须找到大少夫人,立刻一道回庄。”
  李百灵道:“老爷的命令我听见了,你回去告诉他,我今生今世,决不回庄。”
  洪圭听她口气斩截,心知必无转圜余地。
  当下躬身又施一礼,道:“大少夫人,洪圭礼数到此已尽。咱们由现在起,已无尊卑名分约束,亦无相识故旧之情。洪某要得罪了。”
  他的话越说越重,威势渐见凛烈。
  以他“怒龙”洪圭的声名,目下武林中胆敢与他正面相争决战,不为他气势压倒的人,恐怕已不多见。
  李百灵淡淡道:“你何不把其它的人也叫来?我可是好意,对你而言也公平些。”
  洪圭性格虽然威烈,却非鲁莽狂傲,微微一凛,道:“你说公平些是什么意思?”
  李百灵道:“你的为人和武功等等,一切我都知道。但我呢,你可知道我修习的是什么武功?甚至乎我的样子你知不知道呢?”
  洪圭道:“讲到武功这一点,我同意你的说法。但为人或者容貌等等,有何相干?”
  李百灵道:“每个人武功上的成就和弱点,都跟为人性格有关。以你为例,你们玄剑庄的最高无上剑法‘冥王七大式’,每一式你当然都练得极精极熟。但碰到一个也极熟谙这套剑法的人,正如我,你便只能在功力修为上取胜,在每一招无懈可击上求不败,对不对?”
  洪圭肃然道:“大少夫人说得是。”
  他心中一存敬意,称呼也改回“大少夫人”。
  李百灵也不加理会,又道:“现在说到为人性格的关键所在。请先告诉我,你承不承认在冥王七大式中,你弱于冥字三式,精擅于王字四式?”
  洪圭微骇应道:“正是如此。”
  李百灵道:“冥字三式偏重诡诈幽险,王字四式则雄奇开阔有王者霸主之风。你的为人性格显然使你强于此而弱于彼。我既知你得失所在,除非我功力远有未逮,否则你岂能不败?”
  她歇一下,又道:“至于我的性格我的武功,你全无所知。纵然听前两批的人讲过一点点,但你焉知我是不是因为对他们不须出全力,所以故意诈强为弱,以弱充强,使你们判断有误?若是如此,你的胜算岂不更少了?”
  洪圭感到背上冷汗微沁。
  他可不是容易吃惊容易气馁之人。
  然而天下事拗不过一个理字,加上对方既敢坦告一切,更显出她的深不可测。
  虽然事实上决不可能被她一番话就唬回去,事实上无论如何也须放手一拚。
  但若是可以多知道一点,何必白白糟蹋这种机会。
  当下应道:“是的,看情形洪圭好象已经大大失算了。但您当真要叫他们上来吗?”
  李百灵道:“当然是真的。而且我不妨先告诉你,我三招之内就把其中一个摔落岩石,另一个嘛……最多到第七招就要断他一臂。现在叫他们上来吧!”
  李百灵大概微微而笑。
  可惜表情被轻纱遮住,无从得知是与不是。
  她道:“你几时听过湘江二叟莫幻手、胡铁上阵时不是联手齐上的?朱老爷子这次居然动用这着杀棋,就算如愿以偿擒杀了我,只怕将来也是得不偿失呢!”
  洪圭脸色又是一变,仰天一啸,片刻间两人飞跃上岩,一是佩刀黄衣老者,一是穿黑衣持。
  衣服颜色虽然有别,却都是老仆装束。
  洪圭叹口气道:“莫老、胡老,在下也不明白大少夫人怎生查知你们两位真正身分的!
  所以如今一切都已无须隐瞒了。”
  黄衣佩刀的莫幻手哈哈一笑,道:“她知道就知道好了,速速拿下她才最要紧。”
  话声未歇,黑衣的胡铁疾逾闪电扑去,刺如风,尖劲力激透空气,发出“嗤”一声。
  只见尖这一探之际,在短短一尺距离内,业已吞吐三下。因此听那破空声仅只一响,其实有三道锐逾利剑劲气衔接着连珠攻刺。
  莫幻手可也丝毫不慢!那胡铁兵刃才一递出,他亦配合时机发动攻势。
  但见黄影闪动欺近敌人,右手五指宛如龙爪,左手利刀画出两道交叉弧形光芒,自右侧攻上。
  那五指似扣还,笼罩定对方右肩及整条臂膀。而利刀所幻化的两道精芒,则狠毒剪绞李百灵颈脖。
  双方尚未当真接触,胡铁的身形竟已经稍稍倚侧,只要脚尖一落地,连人带立刻斜冲五尺。
  这一来必定恰好拦截住退闪的李百灵。
  换另外一种讲法,也可以说是李百灵自己送上去挨他一。
  放眼当今天下高手,谁能身撄他们这一招联手强攻而不闪不避?莫胡两叟肯定没有,旁观的“怒龙”洪圭也认为没有。
  李百灵却不同意他们的想法,至少眼前就有一个人,仍可以凝坐如山,可以不闪不避。
  而这个人正是她自己。
  她左手长袖飘飘飞起,人人都不觉得如何特别迅快,但衣袖居然已卷住尖。
  与此同时她右手抬起,一丝金光从掌心射出,长约尺半,叮的微响一声,刺中莫幻手的刀光。
  莫幻手但觉自己利刀虽然只被对方挡了一下,可是这一下之中却含有三记强震之力,凌厉反攻。
  莫幻手连念头也来不及转,全身十成功力尽行运集刀上硬挡,人也斜飘数尺,以免吃对方趁虚攻入。
  但这一来他右手龙爪攻势已是不消自解了。
  事实上莫幻手的左刀只是辅佐之兵,右手才是真正克敌主力。
  却想不到对方武功心计都极尽奇峰突出之妙,竟能借伪破真,使他主力根本无可发挥,心中不觉大是扭冤屈。
  胡铁可就不是扭那么简单了。
  那李百灵的衣袖竟然像深不可测的大海,他铁攻出的凌厉劲道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又恰当身形欲变,劲力聚于脚底,一时等如全身空虚毫无设防。李百灵轻轻一拽一送。
  胡铁整个人凌空抛起,全然无法运气换劲。
  洪圭目送他手舞足扎飞坠岩下,心中大骇,直到传来人体坠地“砰匐”之声,才如梦方觉,急急收摄心神。
  莫幻手怔一怔,随即又出手扑攻。
  这回他右手急抓如风,左手刀竖于胸前不发。
  身形飘忽迅快有如鬼魅绕敌急转。一圈下来已连攻四招,每招三式,一共攻了一十二爪。
  爪风劲急之极,声音刺耳惊心。
  李百灵双袖飞舞,前后左右尽皆护住。
  但见她双袖轻柔飘逸如飞花飘雪,在劲厉爪风中却总是逆风缠向敌手指爪,乍看反而似是被敌爪所吸。
  莫幻手万万不敢被她衣袖卷中,故此爪势虽是极之毒辣巧妙,却都属师老无功。
  他以“幻手”为名,手法之奇诡幻变自是不在话下,但转了这一圈,变化了六种手法,仍不得逞,不禁骇然气馁。
  这时已回到这面,莫幻手第五招出手,五指微屈如龙爪疾取对方面门。这一招他使出第七种手法。
  竟是尽舍奇诡变幻,来个简单直接的强攻硬抓。当下已运聚十成真力,每只手指尖都射出尖锐劲道,有如五支利锥。
  李百灵衣袖拂来,莫幻手不再退缩也不闪避,笔直抓去。五爪爪尖劲急,刚一碰到敌袖,左手利刀忽然吐出,竟然后发先至,刺剖敌腹。
  刀光如电划破李百灵衣袖,再进尺许就可以搠入她的肚子了。
第二章
  而这尺许距离以他们这等一流高手而言,简直等如没有。可是如果利刀方向改变,这一点点距离就反过来变成无限远了。
  莫幻手的长刀正是忽然拐了弯,同时亦发现右手五指发出的尖厉劲气刺中衣袖时,竟像掉向无底深渊消失得一点不剩。
  那把锋快长刀拐弯可拐得奇怪之至,竟是兜转来“喳”一声斩中右手,登时齐肘斩断。
  血淋淋的断手“啪”地掉落岩面。
  他咬牙跃退七尺,丢掉利刀,挥指点穴止血,动作甚快。
  李百灵淡淡道:“不必急忙跑,我若要取你老命,你这一刀就应该抹在脖子上而不是斩中手臂了。”
  莫幻手惨笑一声,转身跃落岩下,拖起跌得兀自发昏的胡铁,悄然遁走。
  李百灵默默端坐一阵,才开口道:“洪总管,你既然不走,那就轮到你出手了。”
  洪圭面色灰败,长叹一声,道:“在下万想不到大少夫人武功通神,竟是达到超凡入圣境界。看来大少夫人天下已无敌手,在下自问实在没有动手的资格。”
  李百灵道:“别再叫我大少夫人,我五年前踏入玄剑庄,第一天我还是朱家媳妇,但第二天就已经不是了。所以你可以称呼我一声李姑娘,或者叫我雪羽仙子也行。”
  洪圭道:“那么在下就遵命改称仙子。在下斗胆请问一声,何以您第二天就不是就不是朱家的人呢?”
  李百灵冷笑一声,道:“你何须装傻?我嫁的应该是大少爷。据我所知,大少爷并没有患上痴呆之症。痴呆是二少爷。
  你倒是解释给我听听,为何二少爷会变成大少爷?而真正的大少爷却早在我入门前两年,娶了清风堡宋氏为妻?哼,朱伯驹老庄主的算盘恐怕打错了。
  他以为攀结清风堡这门亲家,力量可以增强一倍,可以不怕那个宿仇大敌了。其实如果我真的变成朱家媳妇,大概比清风堡要管用得多。”
  洪圭发愣无语。
  他亲眼目睹雪羽仙子李百灵出神入化的武功,几招就击败了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前辈高人湘江二叟。
  那湘江二叟实力约莫等如清风堡。
  这笔帐一算,小孩子也推论得出她的话并非狂妄自夸。
  此外,当年朱伯驹用二儿子冒充大儿子之事,庄里很多人都知道,事实就是事实,即使想狡辩否认也不行。
  李百灵又道:“你为人忠心正直,几年来全庄上下,只有你对我一直恭敬执礼,所以我今天回报你。倘若不是你而换了别一个,我担保他一定用自己的玄剑斩断自己的手脚。”
  洪圭不敢不信,赶紧躬身称谢,接着问道:“敢问仙子刚才施展的是什么奇功?您使的是什么兵器?”
  李百灵道:“那是大自在心功,专能挪移颠倒一切外力,随心所欲反击敌人。刚才我用过两次。
  一次是将胡铁的内劲转送给莫幻手,我自己再加上一点力道,便将莫幻手震开。
  第二次则是以莫幻手自己的内力,从我的兵器柔金绛转输到他刀上,那结果你已经瞧见。”
  她停歇一下,又道:“你带个口信给老庄主,叫他最好别再招惹我。”
  洪圭应一声“是”,接着却叹气道:“在下不敢相瞒仙子,以老爷的性格脾气,往后只怕仍然不肯罢手。”
  李百灵微讶道:“这就奇了,今日的情况变成这样,过错在他不在我。我忍了这么久,还替他儿子守丧三年才离开,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洪圭讷讷道:“那是……那是因为你暗助外敌窥探老爷练功,所以……”
  李百灵道:“哦!原来那天我在后园碰见的年轻人竟是外敌?但后园不是一向都有岗哨的吗?那天何以全无动静?其后一个月之久也没有听谁提起过,为什么?”
  洪圭道:“那是因轮值的许平山刚好走开了一下,回转时恰恰见到你与那人离开的背影。
  当时不敢声张。老爷闻报亲自到后园查勘,发现练功场的围墙上留有痕迹。
  另一方面,我们派人跟踪那年轻男子,直待大半个月后终于查明他姓彭名一行,是太原人氏。听老爷口气,似乎那仇家跟太原这个地方渊源颇深。”
  李百灵道:“原来如此。但我如果要对朱家不利,似乎不需要别人帮忙。所以我有没有通敌,让他自己判断好了。”
  一只肥大风鸡,两斤牛肉,七八个馒头以及两斤老酒,已经有一小半到了小关肚子里。
  这些食物是他自己带来的,看来味道不错,也相当清洁。
  他独自坐在仙人石顶,吃得津津有味。偶然向躺在草地的小白驴望一眼,心中一直纳闷那个遮住面孔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这好一会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低头挑了一块牛肉,抬头往嘴巴送去时,陡然愣住。
  原来那个神秘女子已经站在旁边,就像幽灵般突然出现。
  小关很快就发觉自己张大嘴巴的样子很不雅观,连忙垂下筷子以及合起嘴巴。左手作个“请”的手势,道:“来一点吧?嗯?”
  照他估计,这个女子必定会摇头拒绝,甚至出言不逊。她的凶辣他已领教过了,所以殊不敢存有奢望。
  李百灵居然没有他预期中的反应,反而在他对面轻盈坐下,也是盘膝而坐。
  她的动作和姿势有一种说不出的泷淡温柔,以致小关看得呆了,不觉又稍稍张开嘴巴。
  她默默打量那些食物,终于开口,话却有点刻薄,一点不像她动作那么迷人好看。
  她说:“唏,你好大手笔,可真买了不少东西躲到这儿享受。是不是最近讹骗了不少财物?”
  小关气结地瞪她一眼,心中好感全消,嘴巴登时又记得阖起了。
  他道:“你吃不吃都行,但别净说这些损人的话好吗?”
  李百灵轻哟一声,夹手取过他的筷子拈了一块风鸡肉,送入轻纱后的嘴里。
  嚼了几下,才道:“唔,味道还不错。
  我说,你看起来不像是大少爷,也不似干活挣钱的老实人。请问,你的银钱从何而来,嗄?”
  她用“请问”这种字眼,决非尊重,而是含有讥嘲揶揄意味。
  小关傲然一笑,道:“哼,我小关自有办法。李白说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就是有还复来的本事。”
  李百灵道:“瞧不出你一个小流氓,竟也识得太白仙句,真真难得之至。”
  小关感到她轻蔑的眼光在轻纱后闪动,登时气往上冲,冷笑道:“我小关除了没父没母比不上人家之外。
  讲到别的,哼,不是吹牛,不论是文的经史子集,武的刀枪剑戟,我认了第二决没有人敢认第一。你不相信不妨到太平县城里打听打听。”
  他的话纵然属实,但言语谈吐却大有流氓地痞之风。
  李百灵轻笑一声,道:“这可巧啦,我们且不说武的。前天我碰到一个举人,这个人非常狂傲自大。
  像你一样自认很了不起,于是我便出个题目考考他。
  我问他梁朝朱超舟中望月诗有两句是‘入风先晕,排雾急移轮’,又庾信望月诗‘灰飞重晕缺,冥落独轮斜’,又王褒关山月诗‘灰寒光转白,风多晕欲生’,这些诗句中的‘晕’字,所出何典?你猜猜看他答得出答不出?”
  小关有点目瞪口呆,声音干涩,道:“他……他大概答不出吧?”
  李百灵轻笑道:“为什么你认为他答不出?是不是你这位文武全才也敬谢不敏?”
  小关就算是想厚着脸皮否认也不行。何况他的脸皮也不算十分厚,只好不情愿地点点头。
  李百灵道:“诗句是属于集部,我不妨提醒你一声,答案是在子部。你刚才说过精通经史子集四部,这样一提你应该记得了吧?”
  小关胸中憋住一口气,无精打彩地摇摇头。
  李百灵吃吃笑道:“那个举人那时也像你这副德性,我瞧他怪可怜的,才告诉他此典出自淮南子‘月随灰而晕缺’之句。现在你大概记起来了吧?”
  小关闷闷不乐,道:“记不起,老实说我根本没读过淮南子。”
  李百灵道:“唔,你虽爱吹吹牛,但为人很坦白,比那举人好得太多了。他明明答不上,还满口胡言支吾搪塞。我便又问他,有没有读过司马温公的资治通鉴?”
  小关神情登时愉快振作不少,插口道:“资治通鉴我读过,不骗你。不过要我从头到尾都记得住,那我可办不到。”
  李百灵道:“不必全部记住,我只是问他这部资治通鉴,司马温公费了多少年才定稿!
  ”
  她瞧瞧对方样子,知他亦答不出。
  这次不知何故不想太使他没有面子。
  当下又道:“那举人仍然回答不出,我也没有告诉他,司马温公前后费了十五年这个答案。当然,我猜你大概能够回答这问题……”
  小关含含糊糊道:“我也不怎么样记得清楚……”
  其实这种问题似易实难,一般人谁会特地去查考去记住这等节外之枝呢?李百灵转移话题,道:“我叫李百灵,外号雪羽仙子,你的大名呢?”
  小关道:“我自己改名为无畏,从前不是这个名字。”
  李百灵道:“关无畏,唔,听来颇有威风气概。”
  她挟一块牛肉送入轻纱后的口中,边嚼边道:“你几时学会这种害人不利己的古怪内功?”
  小关道:“记不得啦,大概没有十年也有八年……”
  他随口回答,眼睛却瞅住那对筷子,但又不好意思跟她要回来。因为她刚刚用过,而她是个女子,这就不免有些尴尬了。
  李百灵剔透玲珑,一望而知。
  她大大方方把筷子递给他,道:“现在轮到你了。”
  她见小关喜孜孜接筷挟肉,不觉为之轻笑一声,又道:“我想知道你练的内功究竟有何古怪?为何同时有两种相反不同的劲道?我见小白被你反震出去,末后一段路方向相反。
  而里住你身体一曾青气冰冷刺手,一层红气炽热非常,显然是两种阴阳异途互相冲克的内力真气。
  但到底是也不是,要细细诊察脉息,还要你告诉我一点内情才行。”
  小关耸耸肩,既像不怎么放在心上,又含有不太愿意提及之意,道:“管他的,反正死不了。噢,该你啦。”
  他递回筷子,笑容满面,看来居然相当潇洒。
  李百灵微讶道:“咦,你不管?难道你对自己的生命健康全不在乎?”
  小关斟满一碗酒,方要相让,却见对方摇头拒绝,便大口大口灌入肚子。
  李百灵柔声道:“看来你当真不怎么把性命放在心上。你这样喝酒法,不是一般酒徒方式,而是隐隐含有向世间告别的意思,我有没有猜错?”
  小关微有酒意,更见坦率,用力颔首,道:“你真行。你脑袋瓜子这么聪明,只不知你有没有一张配得上脑袋的美丽面孔?”
  李百灵吃吃一笑,伸手把面纱揭起,一端搭在帽沿,这样便暂时不会再掉垂下来。
  她的面孔呈瓜子型,眉毛细细长长几乎入鬓,一双凤眼线条既长且柔,十分美丽。鼻子嘴巴也都无懈可击,配上白嫩透红皮肤,容光滟滟,不可方物。
  这个美丽景象像电光般,明明烈烈烙入小关心版,也使他目为之眩,一时心泺加速几倍。
  凭良心说,李百灵虽然美貌,却又不算得是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
  小关有如此强烈反应,其实大部份原因是由于李百灵给他深刻的又凶又辣印象,心中不知不觉揣想她必是颧高额窄,牙尖嘴利的样子。
  那知她不但不如想象之丑,反而甚为秀丽美貌。
  他舔舔嘴唇,讷讷道:“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真使我想不到。”
  李百灵嫣然笑道:“我长得还可以吧?”
  小关用力点头道:“可以,可以之至。”
  他不觉竟用上李百灵爱用的什么之至这个字眼。
  他又道:“如果你还不可以,天下就再也找不到美女了。”
  李百灵微露洁白贝齿,道:“你为什么不太想活?我知道你的古怪内功,每天一定有一两次会使你极之痛苦。你让我按按你的脉息好不好?”
  小关道:“没有用,任何大夫都瞧不出是怎么回事。”
  李百灵稍稍欠身挥出衣袖,卷住他的右手,拉了过来,纤纤玉指马上搭在脉门寸关部位。
  一面道:“大夫当然不懂,这是武功方面的难题。”
  小关想挣回手,但终于不动,道:“也有武林高人替我看过,都没有用。”
  他暗暗奇怪自己何以经得这个美女摆布?也由于自己心中涌起阵阵温柔明暖之感而觉得很不习惯。
  若在平时,这么一个漂漂亮亮女孩子在眼前,他不拚命大吃豆腐那才怪哩,现在他却规矩得像个处男,这是怎么回事?李百灵美眸轻阖,潜心诊查脉息,过了一会,要小关换只左手。
  小关乖乖伸手过去。
  “什么武林高人?他是谁?”李百灵问。
  小关迟疑一下,才道:“我不能说出他的姓名,总之他武功好得不得了。三年前他便说我会变成这样,果然一点不差。那时他又说过,如果我不是有这块仙人石,老早就没命了。
  ”
  李百灵总算放了手,让他有机会恢复心境的平静。
  她道:“此石是古仙人玉玑子修真用过的遗宝。你可曾发现那边角留下他的仙号?而且此石放置在这坎卦二黑位上,此等必死必绝之地,别说是埋骨于此,就算大活人在这儿站得久一点,也有大灾大殃。”
  小关居然懂得她说的是勘舆风水之学,当下道:“哦,你用的是三元地理而不是三合法,你也会看风水地理?”
  李百灵微笑道:“我的确精通此道,三元三合都懂。但时下有称三元法的九宫飞星之类,比之三合法的洪范五行、双山五行、三合五行等远远不如。
  这仅属三元法十三级之中第五级而已。我则由依卦起星的三元挨星大玄空卦直至大些子法,配合依天体布星的七政四余都精通。”
  小关道:“挨星法些子法玄空卦,还有七政四余这些名词我都听过,却不知内容,大概很难懂吧?”
  李百灵点点头,道:“的确极之复杂深奥,更重要的是灵验如神,简直可以吓死人。例如大些子法,若说寅葬卯发,未免太离奇。
  但快则六个时辰或六日,最迟也不超过六个月,必定见验,这已经够神奇的了。
  说到七政四余,我是集合中国五星术、外国的占星术(即古巴比伦占星术)、密宗东密方面的金刚萨七曜法(此法可以延年续命)、藏密方面的时轮金刚大秘密法,最后还加上蒙古耶律楚材秘传心法等各宗脉之大成。
  所以我的七政四余要用一百多颗天星推算,时下自称精擅七政四余的名师,用来用去只不过九颗星罢了!”
  小关听得目瞪口呆,道:“那么时下那些名师连做你徒弟也不配了?”
  (注:上述关于三元地理及七政四余一节,确凿真实。
  目前中国仅有两人精通,一居台一居港。
  窃意以为,居港这一位造诣已达三元法最高十三级大些子法境界,正是后浪推前浪更胜一筹。
  又除此节之外,则不免因故事情节而有所杜撰,合并声明。
  此外,并将三合法十级和三元法十三级之名称胪列以供读者参考。
  三合法:一、四大水口。二、九星峦头。三、三合五行。四、邱延翰之洪范五行。五、双山五行。六、黄泉八曜煞。
  七、赖布衣之九星拨砂诀。八、连山归藏男之线盘法。九、十二倒杖七十二地煞穿山透地龙。
  十、三吉六秀催官禄马贵人补龙法。
  三元法:一、依命方位起天星。二、依明堂方位起天星。三、八国城门诀。
  四、三元九宫飞星。
  五、总断黄金策。六、劈破荆山。七、先后天八卦四十八局。八、抽爻换象。九、零神正神。
  十、挨星大卦。十一、江东望江西卦。
  十二、七星打劫。此法在时间而言,可劫取未到之下一运之力量为己用;在空间而言,可劫取附近龙穴之力量为己用。
  十三、大些子法。意谓只须些许时间即见效应,绝对灵验,绝对不假。
  三元地理必须造诣达至十级以上,方能与三合法之最高第十级媲美。
  但当今之世,能达三元六、七级者极罕,都已可称大师。故一般是说夸言三元地理者,实多不及三合高手。)
  李百灵微笑道:“很多人靠这一门混日子糊口,我不想评论。”
  小关向她凝视一阵,才摇摇头,道:“看你漂漂亮亮,年纪又轻,你真懂得这些深奥学问?”
  李百灵道:“不像吗?假如有机会我不妨露一手给你看。我只要看看屋子,就算得出主人的凶吉祸福。
  当然是指出已经发生或立将发生的,并连月份或日子都说得准才算数。这种以阳宅风水看大运及流年之法,天下大概只有我敢铁口下断。”
  (注:此节亦属真事,居港这一位就办得到。)
  她的微笑充满了自信,又道:“假如这一块草坪,以那一道暗藏遁法的树丛山石的封锁线为门户,则这方仙人石镇压着‘司怪’凶星方位。
  此星主身名俱裂或撄邪症恶病而死。
  你在此石上坐卧,如果连续六日,必定奇病暴卒。
  但古仙人玉玑子镇石于此位,又以遁法封锁此地,不许常人误入,定然大有深意,待我仔细瞧瞧究竟何故?”
  小关不吭气,等她发表结论。
  李百灵四下看看,又掐指推算一阵,然后恍然道:“原来如此。”
  小关忍不住道:“怎么样?为什么我三、四年天天在这石上躺两次,还没有死?”
  李百灵似乎对他生死没多大兴趣,道:“那是小事,你不死只是这块石头有仙人灵气遗泽而已。
  重要的是此石镇压了‘司怪’方位,挨得紫气天星之力,登时翻天倒地,凶吉激荡,于是在‘天匮’方位孕育出天材地宝,那就是那一副龙虎丹了。”
  小关心中不服,主要还是因为对方漠视他生死的口气使然。当下道:“什么龙虎丹?”
  他几乎冲口加一句“难道比人命还值钱”?却终于忍住。
  李百灵取出玉瓶,把那两枚晶莹如红玉,清香扑鼻的丹倒出来给他看。这么贵重的灵药居然不赶快取回,任得小关拿着。
  李百灵又道:“据我诊断,你根本是练成两种互逆相克的至精无上内功,却没有秘密口诀降龙伏虎调和坎离,以致形成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的绝局。任何人落入如此境地,除死之外没第二条路走。”
  小关又好气又好笑,道:“你除了告诉我非死不可,又猛咒我外快点死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话好讲?你是不是很喜欢看人家死呢?”
  李百灵神色自若,微笑道:“莫非我的样子看来很像残忍冷酷的人?”
  小关摇摇头道:“不,但对我却很像。”
  李百灵道:“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小关讶道:“龙虎丹呀,难道不是?”
  李百灵徐徐道:“对,但你可知道,这宗宝贝可以使你阴阳调和,水火既济,使你的九阳罡和六阴煞两种绝世内家真力相生相成,顿时成就绝响已数百年的无上魔功‘大修罗能力’。
  此时你的功力,放眼当今之世至少是前五名绝顶高手之列。
  现在丹已送给你,亦在你手中拿着,我已经这样做了,还算不算喜欢看你死,算不算喜欢咒你死?”
  小关听了但觉如听神话,发一下愣还不算,简直整个人傻住。
  李百灵笑道:“可别太高兴,便学那猪八戒食人参果般囫囵吞下肚子。服食这龙虎丹可真有些讲究,还要先研究清楚调气运功之法才行。”
  小关又过一阵才恢复清醒,想了一下,慎重地道:“算啦,这宝贝还给你。”
  说时,递瓶子给她,又道:“我没有这福气,你自个儿留着,也许可使你长命百岁青春永驻。”
  他神态口气瞧来不似作伪。
  李百灵为之大奇,一时猜不透他葫芦内卖什么药,也不伸手去接瓶子,问道:“怎么样?怕我骗你不成?”
  小关道:“骗也好不骗也好,与我都不相干。”
  李百灵道:“你不想活下去?不想成为当代高手?甚至成为武林一代宗师?”
  小关口气肯定斩截,道:“通通不想。”
  李百灵眼睛滴溜溜打量他,生似正在打量怪物,喃喃道:“你不是发高烧就一定是发神经,两者必居其一。”
  小关不答这个碴,瓶子递过去一点,强调道:“拿回去,算我发神经就是了。”
  这回轮到李百灵怔完又怔,举手敲敲额角,用心寻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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