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司马翎 Sima L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3年1989年7月)
八表雄風
  作者:司馬翎
  第一章 海上風雷
  第二章 異國異事
  第三章 最難消受
  第四章 人間地獄
  第五章 已出生天
  第六章 初窺秘藝
  第七章 君何薄幸
  第八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第九章 艱難一飯
  第十章 孰能忘情
  第十一章 輪回毒陣
  第十二章 人間清福
  第十三章 其奈我何
  第十四章 峨嵋驚魂
  第十五章 千裏鐘聲
  第十六章 似友似敵
  第十七章 豪氣幹雲
  第十八章 情有獨鐘
  第十九章 斯人憔悴
  第二十章 多情天妒
  第二十一章 互爭雄長
  第二十二章 瓊瑤公主
  第二十三章 一雕三熊
  第二十四章 大俠居處
  第二十五章 有恩必報
  第二十六章 英雄氣短
  第二十七章 深育邂逅
  第二十八章 勾心鬥角
  第二十九章 毒如蛇蝎
  第三十章 嵩山風雲
  第三十一章 劍侶情深
  第三十二章 迷魂路上
  第三十三章 釜底抽薪
  第三十四章 千鈞一發
  第三十五章 慈悲何價
  第三十六章 沙門之劫
  第三十七章 神秘兇手
  第三十八章 黑風白水
  第三十九章 九死一生
  第四十章 禍福之門
  第四十一章 兩雄相爭
  第四十二章 生死搏鬥
  第四十三章 生死約會
  第四十四章 風塵萬裏
  第四十五章 求全責備
  第四十六章 如此深情
  第四十七章 天刑絶癥
  第四十八章 生不如死
  第四十九章 名師高徒
  第五十章 一網成擒
  第五十一章 請君入甕
  第五十二章 唯我獨尊
  第五十三章 智勇雙全
  第五十四章 死生兩難
  第五十五章 永留人間
  第五十六章 冰宮主人
  第五十七章 古庵煉藥
  第五十八章 義釋秦重
  第五十九章 瑤臺大會
  第六十章 劍神萬歲
第一章 海上風雷
  在那一望無際,波濤萬頃的西海中,一艘雙桅大船,正揚帆疾駛,船首直指西方。
  此時碧空如洗,萬裏晴朗,太陽已升到中天。寬大的船艙中,一男一女盤膝對坐,那男的長得玉面朱唇,劍眉斜飛人鬢,果真是好一表人材。女的面龐圓如滿月,體態也微見豐腴,正是玉環之美。
  艙中除了一個包袱以外,別無行李。但這一男一女都帶着一柄長劍,此時仍然斜插背上。
  女的凝視着對方,過了一會,便柔聲道:“重郎,你不可心急,世上的事往往是欲速則不達……”
  那個英俊的男子長長吁口氣,道:“我們已睏在這船艙中足足半個月之久,看來還不知要睏多久呢!”
  “今早那老舵工說,倘若仍然像這半個月那麽順風的話,多則八日,少則五日,定然可以望見那仙人居住的青丘洲”
  艙門微響,之後,有人推門探頭人來,道:“秦爺你們在船面用飯抑是在艙裏?”
  那個探頭人艙來的人十分年輕,面目黧黑,一望而知久經風吹日曬。淳樸中又帶有倔強的表情。
  秦重冷冷道:“我們就在這裏吃!”
  那人一言不發,縮回頭去了。秦重冷冷哼一聲,低低道:“這廝簡直找死!”
  他的女伴柔聲道:“重郎你理他幹嗎?他知道這條水路極為危險,故此不願意去,這是人之常情。若不是他父親貪圖我們五百兩銀子,我們哪能啓程?他的兩個哥哥也和他一樣不願去,我們可算是強人所難呢廣“他們是什麽東西?可惜我立過誓不在擊敗劍神石軒中以後,决不回碧蠃島。哼!否則憑我仙人劍秦重在碧蠃島上說一句話,要十條大船也不是難事……”
  對方似乎知他脾氣,默默一笑,不再做聲。她乃是這仙人劍秦重的妻子袁綺雲,當年崆峒派的石軒中第一次下山,前赴碧雞山找鬼母冷婀,履行他師父以前訂下的約會。在這期間,仙人劍秦重因與石軒中碰上,石軒中以五十手大周天神劍剛好剋住他的碧蠃劍法,是以十招以內,把一嚮自負無比的仙人劍秦重手中長劍挑出手去。仙人劍秦重羞愧難當,便立誓不打敗石軒中的話,决不回返東海碧蠃島。
  誰知數年之後,石軒中劍術功力冠絶天下,得到“劍神”的外號。就在石軒中第二次上碧雞山,因敗於鬼母黑鳩杖下,跳崖自盡,下墜時忽又動了求生之念,仗着練有罡氣功夫,硬生生發出罡氣,緩住下墜之勢,復以絶頂輕功,飄飛到崖邊。
  秦重突然出現,乘人之危,把石軒中逼得吊在枝上,一動便有殺身之危。石軒中正打算和他同歸於盡,秦重卻要石軒中回答一個問題,那便是崆峒派的劍術,一嚮稱尊天下,但是否尚有可以剋製崆峒劍法的門派?
  石軒中據實回答,告以在西海之中,有一座青丘洲,此洲甚大,洲上有山名風山,該處有一派武功,天下無人知悉,稱為浮沙門。創立這一門劍術的祖師浮沙子,二百年前隱居青丘洲風山。石軒中說出這件武林大秘密時,曾坦白告訴秦氏夫婦說,赴那西海中央青丘洲的水路,十分危險,除了有一圈暗礁,色如海水,剛好隱藏於水面之下,因此極難發現而遇險之外,沿途尤令人驚駭的是突然會發生暴風,浪濤捲天,遇之必定難以幸免。
  秦重夫婦來到這西海之濱一打聽,敢情無人知道青丘洲在什麽地方。訪查了好多日,這纔遇上這艘雙桅船的老舵工金老頭。那金老頭年少時曾經被颶風捲到青丘洲旁的小島,後被島上土人送以舟揖,居然得還故鄉。
  這老舵工有五個兒子,早已知道這條水路兇險異常。仙人劍秦重出五百兩銀子的價錢。金老頭一想自己熬了一世,還沒有掙過一百兩銀子,當下决定冒一次大險,早已囑托後事,把最幼的兩個兒子留下,衹帶了三個年紀較大的出海。這老大、老二、老三雖然都反對冒險,但父命難違,衹好出發。
  一路上這三個小夥子都對秦氏夫婦不大禮貌,依秦重的脾氣,早就一劍把他們都殺死。無奈為了要學得絶藝,以期打敗劍神石軒中,衹好忍住這口氣。
  午飯後風勢轉強,船行更速,這一來連仙人劍秦重也覺得開朗起來。和袁綺雲談起往事,心中十分快樂。
  他們這一對夫妻的結合,頗不容易,仙人劍秦重敗在石軒中劍下後,遠走邊睡,在青海地方碰上袁綺雲。秦重為了要偷學星宿海天殘地缺兩老怪的絶藝,便毫不考慮,竟和袁綺雲要好起來。星宿海兩老怪何等人物,不久便覷破秦重甩心,為之大怒,把秦重趕走。但袁綺雲早已深愛上秦重,便跟着秦重逃走。星宿海兩老怪不久便追上他們,因見袁綺雲對秦重有心,當下便給他們一個難題,便是衹要他們能夠殺死隴外雙魔中的冷面魔僧車丕,以後便不干涉他們行動。但不許見面,否則仍要將他們處死。
  其時秦重雖得袁綺雲之助,學到星宿海獨門“太陰真力”秘傳,但未有時間苦練。是以別過星宿海兩老怪以後,衹好趕緊潛赴關外。
  關外長白山明鏡崖天雷宮,本也是武林中一大門派,但因這一派嚮來不與江湖人接觸往來,故此名聲不甚響亮。秦氏夫婦懷有誠心而來,三年下來,竟學了不少長白山獨門秘藝。之後秦氏夫婦便返回關內,要找石軒中算賬,兩人合力把冷面魔僧車丕殺掉,故意留下記號,令人以為是石軒中,他們一方面要玄陰教查不出真兇,二來好逼石軒中出頭。
  這許許多多的前塵往事,回憶起來,不免令人對於目前的平靜感到難得。仙人劍秦重雖然心心念念在報昔年一劍之仇,並且可以揚名天下。但見嬌妻一言一笑,都情深一往,不由得也泛起真情,言笑晏晏起來。
  這一陣好風,一直吹到翌日中午,突然間一點也沒有,海面平靜得像塊無邊無際的鏡面。天氣漸漸變得十分悶熱,船上的人不住地揮汗。
  金老頭三個兒子都開始搖櫓,那艘雙桅船極慢地嚮前駛去。
  一直到了傍晚,空氣仍然是那麽沉悶,半點風也沒有。那動蕩的永遠變幻的大海,此刻像是已經死去,動也不動。
  老舵工面上露出憂色,皺紋似乎更深了。他把舵縛牢之後,自個兒在船上巡來巡去,不住動手捆縛那些能夠移動的物件。
  大傢都被這種沉悶的空氣壓得呼吸艱澀,心情煩躁不安。金傢三個兒子不時輪流跳入海中泡涼,因為天氣的確太熱。這艘桅船十分笨重,光憑搖櫓根本不管用。
  整條船上靜寂無聲,大傢都像在等待什麽。一種令人窒息的兇兆,暗暗堆壓在每個人心上。
  第二天早晨,太陽照舊升起來,整座穹蒼,找不到一絲雲影。
  老舵工變成非常蒼老,迷惘地坐在船尾,動也不動。金老三忍不住,突然大叫一聲,撲到他父親面前,厲聲問道:“阿爹,是不是颶風要來了?”
  船上的人最忌諱提及“風”字,老舵工面色大變,喃喃道:“孩子,你熬不住,終於把風伯召來!”
  仙人劍秦重走出艙外,大聲問道:“金老頭,當真有暴風?”
  金老頭頷首道:“不但有暴風,而且是最厲害的那種,那些風都是旋轉的,什麽東西都可以捲上半天,落下來時,已在千裏以外”
  仙人劍秦重久居東海碧蠃島,聞言面色微變,方自沉吟。金老三已暴聲道:“阿爹,我們立刻趕回頭,或者還可以避過這場颶風。”
  金老頭道:“我看已來不及啦”
  那三兄弟本就不願前往青丘洲,此時發一聲喊,齊齊動手把船掉轉頭,拼命往回程搖去。
  仙人劍秦重厲聲道:“你們已收了我的銀子,放在傢中,這刻竟敢未得我命令,擅自轉回去,你們可是找死?”
  金老三怒道:“難道你要大傢都送命?”
  秦重冷冷道:“不管,立刻給我掉轉船頭!”
  金老頭沉默了好久,這時開口道:“老三,不許和秦爺多言,掉回船頭!”
  金老三氣哼哼地扳舵掉頭,臉上神色十分難看。秦重喝道:“你們剛纔的勁頭哪裏去了,還不使槳?”
  那三個年輕人都不睬他,金老頭道:“秦爺,搖也沒用,依小的看來,這場大風頃刻間便要來臨!”
  秦重一想這些人既不劃槳,那場颶風如果來時,定然無法避過此劫。登時把心一橫,厲聲長笑道:“現在再問你們一句,是劃槳不打?”
  金老三道:“不劃又怎樣?”
  秦重反手亮出長劍,冷笑道:“如敢違命,便試一試我長劍的滋味!”
  金老三眼中射出倔強的光芒,厲聲道:“我偏偏不劃槳。”說罷往船板上一坐,雙目直瞪着秦重。
  秦重大笑道:“秦爺這些日來已忍得不能再忍,這敢情好,索性大大出一次氣……”但見他身形一晃,已到了金老三身邊,疾然伸手抓住他的背領,一下提起來,如拎小雞。金老三那麽精壯的小夥子,居然毫無掙紮之力。
  他的父親和兄弟方自駭然,半空中“轟隆”一聲霹靂,震得所有的人耳朵嗡嗡直響。
  秦重仰頭一望,衹見烈日猶在空中,再往四下註視一眼,衹見霧氣沉沉,已不似適纔晴朗。
  晃眼間在天邊突然出現一絲烏黑雲影,金老頭一眼望見,駭然叫道:“來了,來了!”枯瘦的手直指着天邊那一絲雲影。
  秦重見那烏雲相距尚遙,少說也有千裏之遠,當下冷笑一聲,道:“你們別想移開我的註意力,呔……”喝聲中突然一劍疾揮,跟着左手往外一推。金老三慘叫半聲,身首已分了傢,“叭噠”響處,飛開兩丈外的船板上。
  金老頭見兒子慘死,大叫一聲,昏倒在船板上。
  另外兩個兒子一齊搶到老父身邊,扶起老頭。他們可不敢去惹那仙人劍秦重,故此都撲到老父身邊。
  秦重暢快地厲聲大笑,仰頭一望,突然大吃一驚,敢情適纔僅僅一絲之微的烏雲影,此刻已遮蓋了半邊天。就在這註視的一瞬間,那黑漆漆的濃雲席捲而來,奇快絶倫。尤其是大半邊天空都被這烏雲遮住,這等來勢,宛如天崩地裂,教人一見,心悸膽裂。
  秦重立刻縱回船艙之內,袁綺雲道:“重郎,你可是把那人殺了?”秦重厲聲道:“這些事你別管,颶風已到,我們得想個法子……”
  言猶未畢,一種驚心動魄的嘯聲已傳人耳中,海面也開始震動起來。
  袁綺雲失色叫道:“重郎,怎麽辦呢?”
  秦重從囊中取出飛抓,先把抓頭摘下後,分別用那根長索的兩端係在兩人腰間。
  “這樣我們可以彼此救援。”秦重道,“等會兒我們被風力捲住,在大海中拋蕩,你務必要極力保持清醒,緊緊抓着木板,別讓自己昏迷過去……”
  凄厲的嘯聲從遙空處飛墜下來,艙中已昏暗之極,浪濤怒吼之聲,震耳欲聾。
  袁綺雲傾耳而聽,忽然尖叫道:“重郎,重郎,別離開我……”秦重順手拆了兩塊寬長的艙板,移過去和她並肩而坐,着她抓住一塊木板。她哭泣起來,失聲道:“啊,這些聲音多可怖,我們變得多麽渺小?比螞蟻還不如……”
  船身驀地一側,兩人滾做一團。秦重功行左臂,一下子把妻子挾起,嚮艙外奔去。船身顛簸之甚,秦重一身武功,也站不大穩,衹能順着傾側之勢,一步一步嚮外走。
  四周圍異聲大作,比千軍萬馬奔騰殺到之聲還要凄厲慘烈,滔天巨浪拍在船上。
  他們剛好走到艙門,船身大震一下,然後一股海水,直衝入艙來。
  兩人身上完全濕透,秦重挾着袁綺雲掙出艙外,放目一瞥,衹見天地晦冥,暴風強烈得簡直要把他們身上的衣服吹裂。四方八面異聲刺耳地嘯吼,生似天地在這頃間忽然破裂,回覆了混沌鴻蒙的光景。
  倏然間整條船直升上半空,原來是順着海浪浮起,僅僅在感覺中,這個海浪恐有一座小山之高。
  袁綺雲本已被暴風捲得睜不開眼睛,此時因感覺得萬分可怖,勉強睜開眼,忽見右側一個巨浪,高出船身不知多少倍,宛如從海中突然涌起一座高峻的山嶺,但卻是活動的,排空嘯捲而至。
  她衹順看上一眼,便感到這個如山巨浪,足可以把任何東西毀滅。人的力量,在大自然中原極渺小,何況這個巨浪,生似能夠把整個世界完全吞噬,她和她的丈夫又算得什麽?
  她驚心動魄地尖叫一聲,黯然道:“重郎,我們完啦,永別了……重郎……”
  秦重清晰地聽到妻子的話,不覺一陣心酸,轉眸一瞥,也自瞧見快要捲到船邊的巨浪。那個巨浪來到切近,高得直要碰觸到天頂,眼前衹見到一片橫亙萬裏暗碧色的水波,一切混亂的聲音驀地裏完全消滅。這個無情的大海,在這一剎那間,生似完全回覆平靜。
  他連恐怖也來不及,迅速地嚮艙側船面上俯僕下去,把妻了壓在下面,自傢雙腳蹬住船艙,頭顱頂着船舷,雙手也扣住船舷,兩個人擠在船艙與船舷之間的仄縫中。
  船身繼續嚮天空疾升上去,那個如山巨浪已經托浮起木船,但這個大浪去勢極快,故此木船還未浮升到一半,海水已漫頂而過。
  那艘雙桅船此時絲毫無恙,生似沉在海水中行駛。但秦氏夫婦所感到的壓力奇重,衝激之力也十分兇猛。秦重閉住呼吸,用力嚮兩邊抵住,海水旋急的潛力竟沒有把他們捲出船外。
  他忽然想道:“這個海浪委實是我平生所見第一大的浪頭,身在其中,原來是這等滋味……嘿,我雖有一身功夫.但在這浩瀚無涯的大海中,根本毫無用處……啊,人類竟是這樣渺小麽?我日夕孜孜不懈地鍛煉的武功,畢竟有什麽用處?”
  在他心中轉動着的念頭極多,要趁知覺尚在的彈指間,好好地細想一番。
  他平生從來未曾想到過“武功”有時也全無用處,他出身在碧蠃島門下,在島上或在江湖上,到處受人阿諛奉承。任何人敢對他無禮,他憑着一身武功,可以任意報復,是以一徑以為“武功”便是一切。
  但如今他縱然是天下武功最強的人,在這橫掃天地的大浪之前,竟然渺小得連一個螞蟻還比不上。他毫無還手之力,也沒有慚愧急於逃生的心理。因為他根本不能和大自然的力量相比,故此在這種足可以毀滅他的力量之前,他衹求能夠苟延殘喘……
  “唉!我在暴風駭浪中死了的話,簡直像海水中一個泡沫消滅了似的,完全無聲無息,雖然沒有恥笑,但也沒有光榮,更沒有憐憫和嘆息,衹是默默地,像蕭蕭萬木中的一片落葉,從枝上掉下來,那就是一切的終了完結”
  身上的壓力越來越重,他知道這是木船在水中嚮上浮,而這個淹沒了他們的巨浪本身卻嚮下壓,故此感到特別沉重。
  這個巨浪有如一座高峻的山嶺那麽高大,因此他不知還要經過多少時候才能浮上海面。不過他因在東海碧蠃島上長大,是以深深明白此刻在海水中,比之在海面要舒服得多。
  海面上浪濤山立,天昏地暗,暴風嘯捲不已,四方八面異聲大作,令人聽了心悸膽落。這是因為簡直無法與之對抗之故,是以特別容易心寒驚懼!
  假如可能的話,他寧願長此潛在海水中,等候那場風暴平息之後,纔浮上去。
  他想道:“這場風暴,我已覺得非常忍受不住好像穹蒼完全崩裂,大地沉在滿天浪濤之下,然而……這場風暴所占據的地方,不過天地中的一小角而已,此刻在西海海濱,在中原,或者在東海碧蠃島上,大傢都如常地過日,一點也不知道正在發生一場風暴,啊……人類太渺小了,我更微不足道”
  他試圖睜開眼睛,但因一片漆黑與及海水刺眼生痛,所以又閉上眼睛。
  “這艘船好像一點也不在乎,因為它不知道害怕,而且它本來就是和這天地暴風海浪是同樣的東西。現在要它化合在這一切裏面,就像它以前還是樹木之時,從地面上鑽出來一般。都是自然而然,沒有歡喜,也沒有悲傷……噫,難道沒有知覺,比有知覺更好麽?”
  想到這裏,他感到有點混亂,這個題目對於他來說,的確太復雜、太深奧。
  於是他想到船上另外三條生命,即是金傢父子三人,原本是四個,其中一個已讓他殺死。現在想起那個已經死了的人,好像比他活着而受難更有福氣。
  “金老頭和他兩個兒子此刻必被海水捲走,不知捲到什麽地方。我有木船托着浮上海面,還不知要多少時間纔上得海面,假如被捲出船外,被水力壓得直嚮下沉,任他們拼命嚮上浮起,恐怕未到海面,已經窒息而死……”
  想到這裏,他微覺欣慰,因為如果他不是身負武功,此刻早就吃那海水中極猛急的旋衝力量捲出船外。那樣子他便永遠沒有機會可以生着浮上海面,再呼吸到空氣。
  他知道大海有些地方極深,深得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測度。故此如果被巨浪的水力壓到海底,當真是半天也浮不出海面。
  秦重左思右想,時間又耗去不少,摹覺身上一輕,耳中已聽到風暴吼嘯之聲。
  他喜叫一聲,放鬆了全身,準備起來,誰知一鬆開手腳,登時被暴風捲動,直嚮船頭處滑去。
  仙人劍秦重大吃一驚,連忙睜目,一面四肢運力,準備抓住船上任何東西。
  這一睜目可睜得及時,敢情他去勢極快,轉眼已嚮船桅桅腳撞去。如若出其不意,去勢又猛,這一撞非骨折皮裂不可。
  秦重雙腿一盤,恰恰把桅腳盤住。
  袁綺雲本來在他身體下面,她一直閉着呼吸,秦重鬆手被暴風捲去之後,她也跟着被風力颳嚮船頭。秦重方自瞧見,“唿”一聲已錯身滑過。秦重疾然伸手一抓,抓住她的衣袖。但她去勢又猛又急,裂帛一響,她的衫袖已經裂開。
  袁綺雲直嚮船頭那邊滑去,心慌神亂,根本來不及看四周形勢。
  秦重心中大驚,情知她再衝滑而去,一定從船頭飛出海中。雖然有一條長索係住,但她去勢如此之猛,可能把長索綳斷。
  正在着急,衹見船側一根短短的圓木柱下面,一個人四肢大張,竟把他妻子整個人抱住。
  他又為之一驚,心想誰人有此功力,在這震蕩軟疲的船面上,又有暴風捲颳,竟能定在船板上,四肢齊用地把袁綺雲抱住。
  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金老頭的兩個兒子之一金老二。另外老大也在旁邊,幫忙着把袁綺雲拉住。
  原來這金傢父子僅是海上長大的人,適纔暴風一到,他們已來不及料理老三的屍體,各自取了常備的堅韌粗繩,把自己縛在柱腳。這兩兄弟無意湊在一起,金老頭卻在當中那根粗大的主桅下面。
  金老頭經驗豐富,早已把已捲來而橫縛在桅上的風帆用斧頭斫斷繩索,任得隨風飛走,甚至連桅上的粗繩都完全弄掉,此時整根主桅孤零零地站立風中。但因時間急迫,沒法把秦重盤踞的那根船桅弄幹淨。是以秦重方見妻子得救之時,驀然大響一聲,手中登時空空如也。
  衹見一道黑影,直嚮天空飛去,竟是那根船桅,被暴風一捲,齊根折斷,飛人空中。
  秦重反應好快,想也不想,順着風力嚮前滾去。這一滾可就卸掉大半風力,因此沒有被颶風捲上天空。一眨眼間他已滾到金氏兄弟和袁綺雲那根短短的粗木柱下面。
  金氏兄弟真沒有瞧見他滾來,當自一同出力把袁綺雲抱住。
  秦重倒不須他們幫忙,猿臂一勾,已勾住木柱上面空着的一截。
  這時因去勢甚猛,是以他也無法控製,整個身軀壓在那三人身上。
  金老大頭顱被他撞得生疼,忙忙騰手推開秦重身軀。
  秦重疑心倏起,怒喝一聲:“鼠輩爾敢!”臂上一用力,身軀升起兩尺,盤坐木柱上。
  金老大推他之力甚猛,對方讓開之後,便推個空,急忙收手,無意中變成反勾拳,一下擊在仙人劍秦重的腰上。
  秦重運氣護身。硬挨了一記,雖然感到對方拳力不重,但頗驚對方出手之快,於是暴喝一聲,一掌劈下去。
  金老大根本不懂武功,如何能躲避,被秦重一掌劈在面門上,登時慘叫一聲,七竅流血而死。
  金老二可看得清清楚楚,突然一鬆手,把袁綺雲放開。
  袁綺雲立刻疾滑開去,秦重猿臂伸處,竟及時把妻子的腰帶拉住。
  金老二因身軀縛在柱腳,是以不須用手抱柱,雙手均能活動,這時已悄悄取出短斧,猛然嚮秦重劈去。
  這原是一齊動作的事,秦重剛拉住妻子,對方一斧也就劈到。
  此時風嘯船簸,根本就不可能從風聲中察知那金老二一斧劈到。
  仙人劍秦重一點也不知道利斧臨身,猶自運用巧勁去拉住妻子,免得風力太強,她的腰帶一斷,便無法輓救。
  袁綺雲也是武林中人,一身武學,在江湖上也足以稱雄一方。
  當她被風力捲開之時,忽地定住心神,秦重一拉住她的腰帶時,她乘機勾住丈夫手臂,往木柱那邊掙回去。
  她的動作極快,腰臂一齊用力,身形疾旋回來,正是用雙腳去盤住木柱之意。
  金老二斧頭一斫,無馬不巧竟斫在袁綺雲腿上,深人腿骨。
  袁綺雲慘叫一聲,痛得差點昏迷過去。
  秦重把妻子翻轉過來,但見她右邊下半身一片鮮紅,不由得怒火衝天。但這時雖有斃敵報仇之心,卻一時騰不出手來。
  金老二見自己一斧斫在袁綺雲身上,不由得呆了一下,摹然想起那秦重心黑手辣,忙又一斧劈去。
  若然他不呆一下,秦重縱然不死,也必受傷無疑。但僅僅這一剎那的時間,秦重已能運上力量,雙腿疾縮回來,膝頭奇快地往下一撞,剛好撞在金老二手臂上,那柄短斧脫手飛出老遠。秦重恨火填胸,跟着雙腿順勢盤在柱上,便騰出一隻手來。
  那衹鐵掌往下一沉,“啪”一聲摑了金老二一個大嘴巴。秦重的手勁何等沉重,這一嘴巴把金老二的滿嘴牙齒打鬆了大半。
  袁綺雲定一定神,便道:“重郎,他是無意傷着我的……”
  風聲震耳吼嘯中,她的語聲變得十分微弱,但秦重正在颶尺,仍然聽見。
  他怒駡道:“這個混蛋早就該死,管他有意無意!”伸手便去解開對方腰身上的繩結,他的指力極強,一下子便把繩結解開。
  袁綺雲驚道:“重郎,你要幹什麽?可是想把他活活拋落大海中?與其這樣,倒不如一掌把他打死!”
  秦重一言不發,五指抓住金老二的腰帶,運勁提起來嚮空中一送。
  金老二手舞足蹈,駭叫一聲,身形已隨暴風飛出船外,不知去嚮。
  秦重又把金老大的屍身拋起來,暴風勁厲異常,立即將屍首捲走。他雙腿微鬆,滑墜在船板上,緩一緩氣力,然後把妻子縛在木柱上,正要設法檢視妻子傷勢,忽地一個巨浪從天上落下來,又把木船深深埋在海水中。
  過了好一會,木船又浮上水面,秦重透一口大氣,忖道:“若然是這樣,倒也不須害怕……”
  誰知風勢越來越發勁急,整條雙桅船被吹得不住打圈,有時飛起七八尺高,然後落在浪濤上,震蕩得十分猛烈,不消幾下,這條堅牢的木船也就堪堪要散裂。
  突然間暴風似乎平息下來,那驚心動魄的暴聲摹然消失。
  仙人劍秦重看看妻子,衹見她眼中現出痛苦之色,正好也凝視着自己。
  “綺雲,你覺得後悔麽?”
  袁績雲輕輕搖頭,沒有作聲,一來她腿上的傷口又長又深,一直吃海水浸着,痛苦不堪。二來她覺得丈夫這樣對待兩個毫無武功而又曾經救助她的人,未免太過沒有人性。是以她失望得不願意出聲。
  “我卻曾經覺得後悔。”秦重道,“但現在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你聽風聲已經停止,海浪不久也會平靜下來……”
  袁綺雲澀聲道:“但你叫誰替你駕駛此船?唉!以後劫難尚多哩……”
  一言未畢,遙空中倏然隱隱傳來一種奇異的嘯聲,仿佛天空要崩坍下來,神速無比地嚮海面疾壓下來。那種聲音,教人一聽便感到極度絶望,恨不得先一步死掉,以免活活被破碎了的天空壓死!
  仙人劍秦重臉色泛白,哺哺道:“完了……完了……我們何其渺小啊……”
  袁綺雲腿上的傷口令她痛得直要昏迷過去,是以遙空傳來的異聲,她反而不覺得十分恐怖。此刻摹然見到秦重那副絶望的樣子,在這生死俄頃之間,她忽然完全忘記了他的殘暴,心中不由自主的涌起憐惜之情,她知道丈夫本來是英雄人物,雖然在鋼刀之前,他仍然不會稍露怯意。然而如今面臨絶境,一種人力無可抗拒的厄運,竟使得他流露出與生俱來的恐懼本能。這是多麽可憐的遭遇?對於末路的英雄,任何人都不免會悄悄加以憐憫……
  她伸出雙臂,把丈夫緊緊摟住,在他耳邊大聲叫道:“重郎,我能夠和你在一塊死,已無遺憾”
  秦重卻絲毫不為她的深情感動,一徑絶望地瞧着黑沉沉的天空。
  從遙空中傳來的那一陣異聲,從四方八面飛瀉急墜而來,泛眼間已到了頭頂。
  海上波浪滔天,一個個都像千仞高山般從海面上掀起來,嚮着不可知的地方奔騰呼嘯而去。
  這艘雙桅船在如山巨浪中,就像一張枯葉似的,隨波逐流。那摧山裂嶽的颶風,似乎看不起這小小的一葉,根本不嚮它施展威力。
  秦重耳聽着那陣已壓到頭頂的異聲,忽然斜斜遠去,頃刻便到了天邊。方自不知是禍是福,猛可覺得船身往空中直升上去,然後陣陣烏雲,有如萬馬奔騰地在空中掠過。
  他弄不清楚究是颶風把烏雲吹走?抑是船隨巨浪極快地移動?
  那根主桅“砰”一聲,上半截已經折斷,掉下來擊在船身上,大震一下,這艘雙桅船便散開做四五塊。狂風嘯中,隱隱似乎聽到那老舵工金老頭的驚叫聲。
  巨浪一個接一個地擊壓在秦氏夫婦身上,一時身在海底,一時又浮出水面。
  袁綺雲不久便昏迷過去,完全不醒人事。秦重卻苦苦支持,固執地抱緊那根木柱還盤夾住妻子。這場風暴似乎永不完結,在秦重的感覺中,以為自己註定要永恆地遭受這種苦難折磨。
  他覺得全身的氣力都快用盡,但風聲還是那麽可怖地呼嘯不已,巨浪有如綿亙千裏的山巒,一個接一個,永無休止地奔騰。
  最後,他雙手一鬆,整個人滑人水中……
  風聲漸漸消歇,可是天空仍然一片陰暗,電閃不時照亮了騷動的海面,雷聲極為響亮地在一片黯黑中咆哮。
  傾盆大雨傾註下來,不過比起浩瀚無涯的海水,就算不了什麽!
  這場暴風和雷雨,在大自然中不過是一場小小的遊戲,但在人類看來,卻是一場浩劫,而且沒有人能夠加以抗拒。
  海面山涌壁立的浪濤逐漸平息,最後一個小山似的巨浪,把一角破船直送到百數十裏以外,那兒已脫出了暴風雨的範圍,天空中旭日高懸,白色的海鷗在海面上迴旋飛翔。
第二章 異國異事
  仙人劍秦重如在噩夢中醒來,雖然逝去的時間他仍陷在昏迷中,但他仍然感到自己曾經歷過一段漫長可怕的時間。
  他微啓眼睛,卻被白光照射得不敢睜開。過了好一會,他才能真個睜眼。
  耳邊的海浪有節奏地輕拍着,他身軀一動,立刻便翻沉落海水中。
  但他已不驚懼,雙臂輕振,上半身便從海水中冒出來,回瞥一眼,衹見周圍一片緣波,不遠處有一角破船,袁綺雲仰臥其上。她的身體仍然係在那根木柱上。
  在他們之間有條長索聯繫着,故此經過昨夜的浪濤衝擊漂流,仍然沒有分開。
  秦重先把背上的木板弄掉,那是他昨夜在最危險時,設法縛在背上的腰帶中,故此昨夜他昏過去後,一直能夠浮在水面。
  之後緩緩泅過去,爬上那約有丈許大小一角破船,衹見妻子面色蒼白異常,乍看簡直和死人毫無分別。
  他聽到她心髒尚在跳動,便檢視她腿上的傷勢。但見那傷口因浸水過久,流血太多,四周的皮肉都變了顔色,傷口深可見骨。
  秦重劍眉輕皺,忖道:“完了,她的一條右腿算是殘廢啦!”
  伸手入囊一摸,囊中一片濕漉漉,且喜各物尚在,當下把藥瓶取出來,拔開瓶塞,倒出師門特製延氣強心,又能醫治內傷的靈丹,倒了三粒出來。然後定神運功,聚了一口唾沫,這纔把靈丹塞在她口中,再用自己的口涎度入她腹中。
  過了一盞茶的時分,袁綺雲輕輕呻吟一聲。秦重忙忙伸手點住她腿上穴道,免得她一恢復知覺,便痛得不能忍熬。
  袁絝雲輕叫道:“重郎,重郎……我們還活着麽?”
  仙人劍秦重微覺心傷,衹因此刻遇難,都是因他要學絶藝纔惹出來。
  他柔聲道:“我們都活着,颶風已經過去了……我們不會離岸太遠,我看看海水的顔色和嘗嘗味道,便可知道”
  她道:“我的腰酸得很,也睏得很……”
  秦重把她腰上的繩子解開,溫柔地抱住她。一會兒她便睡着了。
  他卻焦慮地左張右望,但一點陸地的影子也瞧不見。事實上縱然瞧見,他也無法行駛過去,也是等於無用。
  袁綺雲一直睡到下午纔醒來,她本來聰明不過,由丈夫扶起來四面看看,便已明白。因此她不說什麽,默默地倚在丈夫懷中。
  大傢都又餓又渴,秦重設法捉了一條魚,生吃魚肉,袁綺雲嘗了一點,覺得腥得不能下咽,便不敢吃。秦重在海島上長大,卻吃得津津有味。
  晚上比較容易過,因為海上的夜晚十分清涼,尤其是天上一輪明月,清輝灑遍整個大海,水面上千萬縷銀光閃爍,景色清幽已極。
  秦重睡醒一覺,見了此景,不由得十分感觸,嚮袁綺雲道:“我們自從婚後,便一味奔波,真難得有這麽清靜地偎依在一起的日子!”
  袁綺雲輕輕地晤了一聲,悵然道:“同樣的月色,同樣的海景,但在情懷不同的人的眼中,可以有完全相反的感覺……”
  秦重低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吟罷歇了一下,忽然問道:“綺雲,我們如果在海上漂流,終不能登陸,因而餓渴而死,你會怨我麽?”
  袁綺雲凄然一笑,道:“我衹可惜空自歷盡千辛萬苦,但最後你仍然學不到無上劍術,因而含恨以歿,壯志難酬!我一條性命,算得什麽?”
  仙人劍秦重大受感動,頗覺慚愧地想道:“今日我還想到她一腿已廢,對我將是一大纍贅,因而生出拋棄她之心,但她竟是如此深情,我真不該有那種想法……”
  他岔開話題,不覺談到昨日的颶風,兩人談起來猶有餘悸。談了一陣,兩人便相擁而臥。
  翌晨起來一看,前面隱隱現出一抹黑影,似是陸地。
  袁綺雲方自大喜,秦重道:“你且莫歡喜,俗語所謂望山跑死馬,在海上也是一樣。這等距離,縱然是順風扯足了帆,哪怕不要一天工夫纔到得了……”
  到了中午時分,他們似乎漂近許多,仙人劍秦重這時微現喜色,道:“假如我們恰好是在一道海流中,嚮陸地流去,那就太妙了”
  忽見遠處一葉輕舟,在緑波中隱現起落。
  雙方一來一去,故此不消半個時辰,已經相距不遠。那葉輕舟上,衹有兩人,一在船頭,一在船尾,努力地搖槳,加上一面三角帆,行駛得頗為迅速。
  秦重望了一會,道:“這艘輕舟不知是什麽地方來的,我們也許已漂回西海濱,也許快到達青丘洲。但不論怎樣,我們到底得救了!”
  袁綺雲道:“現在我們可不能碰上歹人,否則連還手之力也沒有!啊,我真該死,我身上的‘火鱗衫’應該給你穿上纔對,”
  她的丈夫應一下道:“偏你就有這麽驚人的想頭!不過你提起火鱗衫我也想起來了,若果那金老二一斧砍在你身上,那就沒事了,那廝真真可恨……”
  他歇一下,忽然震驚地道:“咦!怎的那艘小船掉頭而去,莫非沒看見我們……”
  當下立刻振吭大叫,他既然久未進食,疲勞也未恢復,但聲音仍然十分清勁,在這等空曠的海面上,至少可以傳出十餘裏之遠!
  然而那艘小船理都不理,疾駛而去,轉眼間在波濤起伏的大海中,衹剩下一點帆影。
  仙人劍秦重微嘆一聲,道:“奇怪,莫非我們命定死於海上?他們分明聽見,何以理都不理?”
  袁綺雲微弱地道:“也許真個聽不見呢,重郎,你別焦急,如若是天意要我們這樣,也無法子!”
  秦重不肯死心,一直站起身瞭望。過了好一會工夫,忽然驚奇地道:“綺雲,剛纔那艘小船又轉回來了,我認得出正是剛纔的那艘……”
  袁綺雲精神陡振,坐起身來,兩個人四衹眼睛,直嚮西面瞭望。
  又過了片刻,那艘小舟來得較近,但見小舟中間的蓬舵旁邊,多站着一個人。
  秦重凝視有頃,纔道:“綺雲,咱們歷經千辛萬苦之後,總算到達了西海青丘洲啦!”
  他的妻子問道:“你怎生知道?”
  “你看那兩個舟子和中間那人的穿着,都奇奇怪怪的,絶對不是中土之人的服裝,衹不知言語能否相通,如果不通的話,那就慘了!”
  又過了一會,那衹小舟已駛到三丈以內。仙人劍秦重大聲道:“我們在海上遇到颶風,幸而不死,漂流至此……”
  小舟上那個服裝奇特,年約五旬的人笑道:“你不用說,我也知道……”說的竟是一口純正漢語,秦重為之大喜,便問道:“老先生貴姓大名,在下秦重,這個是拙荊”
  “我姓桑名柴,乃是青丘國人氏,你們夫婦定是中國上邦之人,在海中遇到暴風,不過你們既然幸獲生存,但漂流到此地來,仍舊是大大的不幸……”
  秦重詫道:“為什麽呢?莫非此地不許異鄉人停留麽?”
  桑柴道:“不錯,異邦人來到我們青丘國,便是淪為賤奴!”
  秦重微笑一下,問道:“敢問貴國人口有多少?那青丘國地面多大?”
  “青丘國人約有數百萬,國土大約是七百餘方裏。這還不算,另外尚有大小十七個海島,加起來也不算小……”
  仙人劍秦重大吃一驚,忖道:“我本以為這個海外小島至多也不過千數百人,誰知竟有數百萬之衆,縱使這個姓桑的打誑,但最少也會有百萬人以上吧?那真是糟透了,我憑一人之力,哪能敵得過人傢百萬之衆?”
  “若然一定要淪為賤奴,那也沒法!”秦重答道,“但不知貴國的規矩是不是誰先看到我們這些異國人,便收為賤奴?”
  桑柴搖搖頭,道:“不,若是這樣,我也不會跟你們嚕蘇了!我們官府有一個衙門,專管賤奴之事,稱為‘役奴司’,凡是全國一切賤奴買賣事宜,均到役奴司登記,在指定的日子和地點,大批進行交易,或買或賣,悉依賣主或買客之意,役奴司抽總值百分之二十,以歸國庫。敝國這一項收人,十分可觀,故此役奴司權力甚大,足以左右朝廷!你們若被發現,便算國傢賤奴,屆時出賣,得款悉歸國庫,先發現你們的人,每名奬一百金!”
  “那麽我們起碼值二百金了。”秦重自嘲地說。
  “那也不一定,這是國傢的規定國人不得私藏逃奴,有時國傢還要貼本呢廣“難道貴國常常有異國人漂流之事麽?要不然其餘的賤奴哪兒來的?”
  桑柴笑道:“你問得好,這種賤奴制度,三十年前纔開始。原先犯罪重大的人,都判到‘大瘋島’去,但後來大瘋島的人數太多,不免有些逃回。這些人都身染麻瘋惡疾,鬧得一國皆驚。是以國王下令把大瘋島上的人殺了大半之後,便創立了這種賤奴制度。凡是罪不至死的人,有時判為賤奴。不過多半是罪犯的傢屬被判為賤奴,罪犯則處死……”
  袁綺雲聽得一身冷汗,叫道:“重郎,我們快點設法回去吧!這種地方怎能停留?”
  秦重微笑道:“別慌,命中註定時,逃也逃不掉!”心中卻忖道:“那艘船衹有三人,我既然疲乏無力,但相信仍然製服得住他們。搶了這艘小船,便可以掉首逃回。不過船上如沒有淡水糧食,也逃不了多遠。還是問清楚後,如果附近島上有機可乘,一便奪舟到島上去弄些淡水和食物,才能逃返中土……不過最可疑的一點,便是這人為何對我們十分客氣,有問必答?他何以不貪圖那二百奬金?還把內情告訴我?”
  他心中生疑,便細心地視察那桑柴,卻發現不到他面上有什麽詭詐之色。至於那兩個劃槳的水手,此時看來倒像是他的賤奴,眉宇面目間流露出服從的神情。
  秦重轉臉嚮桑柴問道:“承蒙桑先生指點,愚夫婦萬分感激,不知何以為報?”
  桑柴生似早已想好,此時毫不猶疑,道:“你們不必嚮我道謝,衹要不泄露出曾經見過我,那就夠了。否則我可要遭受處罰,或者變為賤奴也說不定,現在你們到我船上來,待我送兩身衣服給你,與及送你們上岸。以後你們自行想法子返回中國……”
  秦重心想這廝如此好心,真不知有什麽詭計,不過目下已無考慮餘地,便道謝了,把妻子抱起來,跨過對方船上。
  桑柴對一個水手道:“把那一角破船拆散”那水手應聲取出一柄長斧,便嚮破船所去。那人沉雄有力,長斧又極為鋒利,不消幾下。那一角破船已散為數十片,隨波逐流而去。
  秦重見那水手似是練過武功,微覺凜惕。桑柴取出兩套衣服給他們夫婦替換。兩人鑽人蓬艙中,正在換時,摹然發覺小舟已經行駛,秦重疑惑地和妻子交換眼色,袁綺雲把火鱗衫遞給他,輕輕道:“快穿上”
  秦重雖想把這件能夠抵禦兵刃水火的寶物給妻子護身,但一來袁綺雲的意思十分堅决,二來實在沒有時間。這等寶物,如若吃人傢覷見,那時節當真惹來殺身大禍。
  這件火鱗衫由一片一片紅色的魚鱗密密綴在一件上好真絲汗衫上,用金綫縫住,穿時魚鱗嚮內貼着身體,故此不會映出火紅奪目的顔色。
  當年袁綺雲曾經仗着這件火鱗衫,硬接了西涼派宗師移山手鐵夏辰一掌,仗着此衫的妙用,把對方的掌力化嚮全身,然後纔卸掉,因此全身衣衫鼓起來,宛如從體中發出的氣體,把個移山手鐵夏辰駭了一跳。那移山手鐵夏辰掌力奇重,為武林中有數人物,她以一個妙齡少女,居然接得住這一掌,本就足夠令人驚駭。何況鐵夏辰壯年之時,因被號稱隴外雙魔的九指神魔褚莫邪,冷面魔僧車丕兩人夾攻,正在不敵之時,一位老道人突然出現,硬接了九指神魔褚莫邪揚名天下白骨掌力的一掌,其時那位老道人也是整件道袍膨脹起來。鐵夏辰憶起往事,以為袁綺雲這一手功夫乃是那位老道人嫡傳絶藝,憶念前思,便不再出手。
  直到如今,移山手鐵夏辰還不知袁綺雲當日乃是仗着這件火鱗衫的妙用。而這件本是崆峒派前代祖師將“千年火鯉”的鱗甲製成的護身寶物,因涵玉祖師被星宿海兩老怪所害,便輾轉到了袁綺雲手中。
  仙人劍秦重穿上衣服之後,看看那件短及膝頭的布袍,自傢也覺得好笑。他自個兒爬至艙外,嚮桑柴拱拱手,道:“桑先生的大恩大德,愚夫婦决不敢忘記!”
  桑柴打量了他一眼,便道:“你把帽子戴上,便沒有人看得出你是異國人了!記住,日後縱然你們蹤跡敗露,也不可供出我啊秦重道:“大丈夫一言駟馬,桑先生放心!不過還請桑先生指點一下,以免上岸後隨便一開口,使露出破綻!”
  桑柴點點頭,道:“現在我送你去一個島上,此島名為飛箝,是本國十七島中七大島之一,人口繁多,尚稱富庶。你們衹須說是從‘權島’或是‘謀島’來的,誰也查不出來……”
  秦重覺得他提及的島名甚怪,自己似乎在什麽書上見過,便先問道:“請問這十七島的名字,可以見示麽?”
  桑柴道:“當然可以,那是‘捭闔’、‘反應’、‘內健’、‘抵峨’‘飛憲’……”
  纔說到這裏,仙人劍秦重已明白就裏,敢情這十七島的名字,乃是按照中國諸子百傢中鬼𠔌子一書的篇名,—一命名各島。那鬼𠔌子本來有十四篇和陰符七篇,但僅以陰符作為一島之名,剩下尚有兩島,卻以“內篇”和“中經”名之。當下便記住了,並且曉得前面所提七島是為大七島,“陰符島”
  即是“大瘋島”。
  “以桑先生的話推想,貴國人口既多,地方又大,則賤奴潛逃至別島,誰能發現?”
  桑柴笑道:“你問得好,現在先請你看看你的衣服……”
  秦重低頭一看,衹覺得形式與中土不同而已,於是問道:“難道區別之處就在於衣服?那麽賤奴們也能換上這種衣服,誰看得出來?”
  “不但看得出來,而且這賤奴是什麽地方的人,轉賣過幾次,均可查出……”
  秦重轉目去瞧那兩名打槳的水手,他們都不穿這等短袍,卻穿上長褲,裝束與中原的人無甚差別。他雖然聰穎過人,但此刻卻找不出絲毫可疑之處。
  “你一定無法看出來,讓我告訴你,我們這種衣服,乃是國傢規定。因本國氣候四季均差不多,不太熱也不太冷,是以舉國之人,從來不須穿着長及腳面的衫袍或褲子。那些賤奴們的記號,便在小腿上,先由役奴司烙下一個記號,表示出是何處人氏。然後主傢買去,又另行烙上一印,轉賣得越多,小腿上烙痕也就更多,是以在我們國中,是不是賤奴,一目瞭然!”
  秦重哦了一聲,這纔恍然大悟。對於青丘國這種別出心裁的設計,甚是佩服。
  桑柴又道:“我教你買賤奴的方法,凡是烙痕記號多的,身價就越高。自然年紀太老的,便不能引用這個辦法!”
  秦重大奇道:“桑先生這一說,真叫在下不解,聽起來倒像是相反纔對呢!”
  他笑一下,道:“你試想想,所有能夠蓄養賤奴的人,都非富則貴,他們挑選賤奴時,都打聽得清清楚楚,不是好的决不肯買。所以凡是好的賤奴,他們都設法轉讓,或者交情深的話,也常有贈送之舉。這些好賤奴轉來轉去,小腿上的記號自然多了……”
  “那麽一些不好的呢?既沒人買,難道官府供養?”
  “不錯,如果真個十分不好,主傢可以售還官府,有個一定的價錢。賤奴們如回到役奴司,經過三次都賣不出的話,可就吃盡苦頭了,官傢許多危險艱苦的工作,都由這些賤奴去做。而官府的伙食甚壞,兼有軍隊監工,縱然想逃,也無可能……至如一般富貴人傢蓄養賤奴,衹要做得好,有時比窮苦的老百姓過得還要舒服!”
  仙人劍秦重道:“但一個人沒有了半點自由,縱然住食都好,也沒意思……對了,女奴也是烙記號在小腿上麽?”
  “也是一樣,不過烙鐵都用特小號的,比較好看些。我告訴你,女奴才真是悲慘不過,衹要略具幾分姿色,那就比娼妓還不如……而且紅顔容易消逝,年紀稍老,生活便慘了……”
  秦重打個寒噤,這時一個水手取來食物和淡水,秦重和妻子飽餐一頓,精神體力都逐漸恢復。
  桑柴又問道:“你在中原以何業為生?等會兒到了飛箝島,也可以重操舊業,慢慢準備,總有一天可以回去中國!”秦重道:“我……我……”我了半天,竟說不上一個行業來。
  桑柴詫道:“莫非你傢中富有,一直不須掙錢?”
  仙人劍秦重頷首道:“差不多是這樣……”
  “那麽你怎樣打發日子?”
  “我整天都練武功”
  桑柴笑道:“我早已料你夫婦都會武藝,果然所想不訛。敝國一嚮是重武輕文,故此舉國上下,都會一點武藝,近數年來比較着重文學,不過一個男人若不會武藝,除了有什麽特長,否則便一點法子也沒有……”
  秦重心中微動,忖道:“敢情這廝看出我武功不弱,是以沒有嚮我們下手,總算他眼力不錯,要不然憑他們三人,非讓我宰了不可……”念頭一轉,想到正好乘這機會,探詢一下青丘國的武功路子究竟和中原的有何區別,同時查詢那風山浮沙門的劍術,是否在這個海國稱雄。
  “桑先生提起武藝,正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敢問桑先生,貴國的武藝以什麽功夫為重,是否也分派別?如分派別的話,哪一派最是高強?”
  桑柴聳聳肩,道:“這個我也不大清楚,因為我從來未涉獵過武功。以我所知,有些人一拳能夠打死一頭大水牛,有些人能夠跳十餘尺高,據說本領好的,一個人能夠打贏百數十人!”
  秦重露出失望之色,道:“原來桑先生不治此道!”
  桑柴見他露出頽然之色,便笑道:“我雖不懂,但可以叫他們來問問……桑杞,你過來一會……”轉面又嚮秦重道:“我們青丘國的規矩,凡是賤奴,俱依主人之姓……”
  秦重心中暗暗疑惑道:“他本來說過青丘國人都練幾手武藝,為何他一點也不懂?不知他是幹哪一行的,竟可以不跟隨習俗桑杞走過來,顯出是個十分精明幹練的人。桑柴把秦重的問話說了一遍,他略略一想,便笑道:“小的因為自幼為奴,所以學武的日子不多。不過聽人傢講究,我們國中有三大派最著名,這三派用衣服的顔色區分,其中最有勢力的一派,便是白衣派,這一派內功高強,擅於水戰。歷代禦師都是這一派,因此他們勢力最大。聽說擇徒極嚴,所以人數不算多,但每一個的武功都十分高強。我們賤奴間相傳除了皇上以外,衹有這白衣派可以恢復我們的自由。他們一旦看上眼,收為門徒,便立刻可以穿上白心袍,那時就不是賤奴了。”
  秦重聽他說出三派中最出名的一派,竟不是浮沙門,不覺微微失望,哪有心情去聽他說什麽賤奴問題,連忙問道:“還有哪兩派呢?”
  “那兩派一是黑衣派,一是紅衣派。黑衣派多半是僧道尼姑等出傢人,講究苦行堅修。出手時雖然平淡無奇,但十分威強。紅衣派人數最多,講究花巧漂亮,輕功特佳。雖然人數甚多,但這三派的組織都十分嚴密,輩數分得極嚴”
  秦重大感失望,隨口問道:“你出口成章,談吐不俗,比起中土的讀書人也不逞多讓。貴主人不是說過貴國重武輕文的麽?”
  桑柴道:“難怪你會奇怪,敝國正因輕視文學,故此凡是賤奴,都要學文。故此我們目不識丁的人極多,但賤奴卻沒有一個不讀過許多書的!”
  秦重笑道:“這一點和我們恰好相反”
  那賤奴桑杞繼續道:“除了上述三派以外,當然還有一些派別,都是各有所長,但都比不過那三派。另外十七海島亦有一些異人奇士,聽說有好些奇怪特別的武功,不過我們從未見過,不敢肯定。但有一點,便是這三大派的人,都不能加入黑道,否則便有被逐出門墻的危險。你老一定不知道,我們這裏如有人被逐出門墻,這個人所有的親戚朋友,都不和他來往……”
  秦重道:“那麽他衹好永遠托身於黑道中了!”
  桑妃點點頭,眼中卻不禁流露出神往之色。
  秦重突然問道:“那麽賤奴們為何不加人黑道中呢?”
  桑杞怔了一下,道:“國法規定,凡是窩藏或隱庇賤奴的人,主首凌遲處死,傢屬判為賤奴,誰敢冒這個大風險?黑道中人,縱然打傢劫捨,殺人放火,但衹要情節不觸犯死刑之條,他的傢屬便不須判作賤奴!”
  秦重坦率評論道:“我不知這些法律是誰訂製的?這個出主意的人可真損呢,設計之妥善,顧慮之周密,簡直是和老百姓過不去……”
  桑杞苦笑一下,道:“先生你說錯了,普通老百姓倒沒有什麽機會會變成賤奴,反而是達官貴人,纔常有這種危險”
  秦重哦了一聲,想了一下,便恍然道:“是了,常言道是伴君如伴虎,你的話可是此意?”
  桑杞點點頭,道:“皇上雷霆之威,誰也不敢逆料什麽時候降臨頭上!”
  桑柴看看他們談得差不多,使命桑杞去劃槳。秦重仍不死心,大聲問道:“等一等,你可曾聽說過有一派叫做什麽浮沙門麽廣那賤奴沉吟一會,纔道:“沒有,也許是十七島的小傢派吧?”
  這時已離海岸不遠,桑柴誠懇地註視着秦重,道:“前面就是飛箝島,你登岸後,隨便碰上什麽人,都不可提起我的姓名,這一點你辦得到麽?”
  秦重頗嫌他的羅唕,趕快答應了。
  “我贈你們夫婦一點金子,你節省些,同時設法找點事做。我這就要回青丘洲去,也許日後還能夠相逢。不過如果我不先嚮你打招呼,你卻千萬不要理我……”
  秦重連連點頭,心中卻想道:“這廝詐說要回青丘洲去,其實哪瞞得過我?衹不知何事需要如此秘密?起初我以為是他怕我事敗而連累他,現在聽他口氣,似乎他身上另有更重大的事……”想到這裏,攀然恍然大悟對方何以對他這麽好的緣故!
  這時船已開始靠岸,兩名水手俱棄槳用篙,不時有細沙磨觸着船底,發出沙沙之聲。
  仙人劍秦重擡目見那位有救命之恩的桑柴,面上仍然露出不安之色。便慨然笑道:“桑先生你大可放心,愚夫婦既受你救命之恩,正無以為報。假如愚夫婦發生什麽事,决不將先生姓名行蹤泄露出來!”桑柴半信半疑,卻勉強堆笑以應。
  小舟忽然停住,桑柴取了數兩黃金給他,然後道:“這裏是飛箝島的西北角,乃是全島最荒僻之地。你們可嚮東南方走,但中途須小心繞過一處禁地……”
  秦重笑道:“桑先生放心,衹要那禁地有標志,我們定然可以避開”
  桑柴道:“我未曾走過這條路,因此沒法說得詳細。但標志總會有的”
  秦重人艙抱起妻子,跨上岸去。衹見桑柴匆匆忙忙,立命開船而去。
  袁綺雲這時纔開口道:“重郎,這個姓桑的話可有詐麽?他為何對我們這麽好?”
  秦重回眸打量四下形勢,衹見除了靠海邊乃是沙灘以外,再上去一片荒涼,野草蓬嵩,樹木岩石,此起彼伏,遮住了視綫。
  他一直走上去,一面道:“我想姓桑的不會打班,你不知道那廝眼力奇佳,頭腦極好。他因本身有事,極怕泄露行蹤,故此最初我們呼救,他雖掉頭而去。但後來想一想,生怕有別人碰上我們,這些‘別人’恐怕就是他的追兵,因而從我們口中,查出了他的去嚮。是以去而復轉。這一轉回來,必定懷有兩種想法,假如我們都奄奄待斃,他就命兩個賤奴把我們盡行處死滅口。假如我們不容易下手,便伺機把我們安置一下,就像現在一樣……”
  袁綺雲道:“重郎這一說果真有理,幸好我們碰上他,若然碰上別人,不淪為青丘國賤奴才怪哩”
  仙人劍秦重劍眉一挑,道:“除非我戰死當場,否則絶對不肯讓你陷人那等悲慘之境。”他頓一下,又道:“這兒的地勢真險惡,敢情一片丘陵,綿延起伏,我根本看不到半裏以外的東西”
  袁綺雲驚疑道:“那廝會不會把我們誆到這個無人的島上?若果這個島上有什麽毒蛇猛獸,或者沒有食物和淡水,我們非死在此島不可……”
  “你可把我提醒了,當真有這種可能呢!”
  這一來秦重便打起精神,小心戒備地嚮前走。他最怕的是有什麽奇毒蛇類,突然襲到,令人無法防備。
  約摸嚮東南方走了五六裏路,四面都是丘陵起伏。秦重並非完全不信桑柴的話,暗忖不知是否已走入本島禁地以內,忽然想起自己忘記問清楚禁地究竟是什麽一回事,若果十分嚴重,則必有重兵屯守,自己武功雖然不錯。但如若和大軍對敵,自無幸理。
  走了丈許,轉過一座小丘,忽見前面樹立着一方木牌。這方木牌漆白底,寫着幾行黑字。
  秦重夫婦連忙看時,衹見木牌上寫首:“軍府禁地,格殺不論。已犯禁者不得闖逃,須靜立牌下,聽候發落。”
  袁績雲驚道:“重郎,那姓桑的話看來不假了,我們如何是好,逃走抑或依照牌上的話,等候發落?”
  秦重小心地耳目並用,細查周圍動靜,片刻以後,纔悄聲道:“糟極了,對面那座小丘後面,已有人在窺伺我們,大概就是屯守此處的軍隊……”
  “那怎麽辦呢?”
  “讓我想想看……”他抱着妻子,力持鎮靜地走到那方木牌下面,低聲道:“這個島上會有什麽軍事秘密?如果慣例上的禁地,則這些守軍不該這麽小心地防守啊……”
  “重郎,你還不快點决定,萬一他們出現,我們可就來不及啦!”
  “別慌,我就是要引他們出來,看看這兒有多少人,假如人數不多,我發個狠把他們通通殺掉。但若是人多,那就要想別的法子了”
  他們在木牌下等了片刻,對面小丘後響起一陣步聲,四條人影突然出現。
  衹見那四人身披鐵甲,肩荷長戈,俱是身強力壯之土,有兩個戴着頭盔,盔上有一束紅色鳥羽。另外兩個卻把頭盔抱在左手中,一齊嚮他們走過來。
  袁綺雲悄聲道:“重郎,他們步伐有力,肩上的戈戟十分沉重,似乎武功都不俗哩……”
  “不錯,這些看來還僅僅是軍士而已,若是軍官,衹怕還要高明些!不得了,像這等軍隊,衹須三五十人,我們便無法突破重圍……”
  袁綺雲嘆口氣,道:“都是我連累了你……”她停了一下,眼中射出奇異的光芒,生似一個奇怪的念頭掠過她心上。
  秦重雙目凝視着那四個走過來的軍士,口中低聲問道:“綺雲,你想起什麽?”
  “我想,萬一和他打起來,你必顧慮到我,若是陷入重圍,你放下我趕緊逃走。我自會處理自己,衹要你日後替我報仇……”
  秦重甚是感動,但已不敢回答。
  那四名軍士雄糾糾地在他們面前停步,其中一個洪聲道:“喂,你們是什麽人?為何擅闖禁地?”
  秦重心中微跳,但此時衹好極力鎮靜應付。當下堆起一面苦笑,道:“我的妻子右腿摔傷……我們原本想繞過禁地,但我太纍了,纍得連方向也迷亂”
  後面的一個軍士大聲道:“老方,把他們帶回去,等隊長發落好了!”
  仙人劍秦重微微一凜,連忙問道:“隊長在哪兒?”他已起了殺心,衹要這兒再沒有別的人,便立下殺手!
  那些軍士們懶得和他嚕蘇,其中一個伸手嚮他的衣領抓到。
  秦重此時已確定附近已無別人伺伏,毒念陡生,任得那軍士抓住衣領,故意身形一歪,左足起處,嚮後一挑,閃電般挑踢在旁邊一個軍士下陰,跟着右肘一撞,“砰”地一響,右邊那個軍士飛開兩丈許,墜地身亡。這軍士雖然身穿鐵甲,但秦重用的是肘錘撞穴重手法,故此那副鐵甲雖然無事,人卻五髒震碎而死。
  這仙人劍秦重心狠手辣,右肘一出便收,疾若電光石火般掣出長劍,迭連疾刺,餘下的兩名軍士也就各各咽喉冒血,栽倒地上。
  秦重收回長劍,傲然一笑,道:“這等膿包,也想捉我……”
  袁絝雲道:“重郎,我們快走吧”
  秦重這時可不着急了,躍到對面的小丘頂,放目一瞥,摹然大驚失色。原來這座小丘過去,地勢較為平坦,但見營帳無數,旌旗蔽空。看來哪怕沒有萬軍之衆。
  “奇怪,這兒為何駐紮重兵?難道有什麽戰事不成?”秦重迷惑自語說,此時他的傲氣盡消,又道:“剛纔我使詐弄詭,纔容易得手,若果真正交戰,怎樣也得費一點手腳。目下這支大軍,就是站着不動,讓我挨排兒殺頭,也得殺個十天八天……”
  袁綺雲左顧右盼,忽然道:“重郎快走,又有幾個軍士巡到這邊來啦”
  秦重眸子一閃,已瞧見右前方不遠處的一座軍營中,走出數名持矛執朝的軍士,嚮這邊走來。
  當下不暇多想,飄身而退,放開腳程,疾嚮東面奔去。約摸走了裏許,也不過是眨眼工夫,衹聽四方八面金鼓之聲大作,間中又有號角悲壯長鳴之聲,登時戰氣森森,遮天蔽地般籠罩住大地。
  仙人劍秦重面色沉凝,其寒如水,恰見前面不遠處便是一片密林,似乎綿延極遠,便疾奔入林。
  兩人在密林中停下來,側耳傾聽四下的鼓角聲,竟發覺已陷在重重包圍網中。
  袁綺雲道:“重郎,我如不是行動不便,憑我們兩柄劍,一定可以衝出重圍”
  秦重嗯了一聲,過了片刻,纔沒精打采地道:“我們的運氣太壞,這回賤奴是當定的了!”
  袁綺雲想了又想,便道:“我忽然想起一個死裏求活的法子!你把我放在這裏,然後自個兒衝出重圍……”
  秦重道:“那怎麽行,你一定逃不了!”
  “你聽我說,剛纔我們來路均是丘陵起伏,他們一定瞧不見我們竟是兩個人,因此你故意在林外現出形跡,引得他們的目標都指嚮你,那麽衹要你逃得掉,我也多半不會被他們搜出”
  仙人劍秦重想了一會,衹搖搖頭,不置可否,袁綺雲突然笑道:“重郎,你放心,我雖不能行走,但我雙手尚在,還能夠攀援在樹上。而且必要時,我會教你無後顧之憂,……我的劍還在。”
  說到後來,聲音凄厲,秦重大大一怔,凝視着妻子,眼中射出深情的光芒。
  袁綺雲確實一心一意要秦重能夠逃生,故此想盡一切理由,並且表示自己不惜一死的决心,假如是被軍士發現的話。
  這時她又道:“他們從足跡上推斷,一定認為衹有一個人,重郎,你聽我的話去做。逃出去之後,兩日後的晚上,方可到這樹林中找我。我縱或不在,也會留下記號,教你知道我生死去嚮!”
  秦重耳聽四面號角之聲,越來越近。當下把心一橫,擡頭揀好一處枝繁葉茂的所在,然後縱身而起,把妻子放在枝椏上,沉聲道:“兩日後的晚上,我再來找你!”
  袁綺雲含笑道:“重郎你好生保重” 眼見秦重飄落樹下,她的淚珠也紛紛滴下來。
  仙人劍秦重直嚮林外奔去,快要出林時,忽然想起自己的面貌不宜被人認去,立刻停下,匆匆脫下身上短袍,撕了一塊,蒙住頭面。突然靈機一動,又撕了兩塊,裹住膝下雙脛,剩下的破衣紮在脖子上,於是變成一個形狀古怪的蒙面人。
  他一撲出林外,故意假藉山石材林,隱蔽住身形,沿林而逃。
  眨眼間數十支勁弩破風射到,秦重滾在石後。安然避過。但聽殺聲大作,數十名精兵持戟撲到。同時號角之聲也高亢異常地嗚嗚大響。
  仙人劍秦重迅速地瞥一眼撲來的這隊精兵,發現前面有三個盔上插着白色鳥羽,行動矯健,似是軍官。他一方面存心要誘敵包圍自己,一方面也想試試這軍官的武功如何,便故意離林而奔,但腳下不甚快,翻過四個小丘,後面這一隊精兵便追了上來。
  為首的三名軍官衝上來,一個用長柄大斧,一個用長戟,另一個用大槍。三般兵器幾乎同時嚮秦重後背招呼到。
  秦重拿捏時候,摹然一轉身,手中長劍施展一式“仙人指路”,劃出一道光芒,竟自以內傢四兩撥千斤的手法,把三樣長大兵器一齊撥開。
  那三名軍官見他劍法精奇,身手矯捷,立刻分開三面包圍,卻不立刻動手。其中一個沉聲喝道:“你這廝擅闖禁地,還殺害官兵,跡同反叛,你有幾個腦袋?”另外一個軍官道:“他頗有兩手哩,大傢要小心!”
  秦重不哼一聲,倏然挺劍想衝出去。那三名軍官一齊揮動手中重兵器,分三面夾攻而來。秦重腳踏九宮,身形連晃,已避開長斧大朝,左手一抓,抓住大槍,右手劍已疾遞人去。劍光到處,“嗆”的一聲,卻被對方左手短刀架開。他心中微惕,暗想這個軍官出手好快,居然來得及用左手拔刀抵禦。心念轉時,右手長劍已疾如旋風,捨去正面之敵,急攻另外兩名軍官。這時那數十個軍士已趕到,團團把這四人一齊圍住。
  秦重在百忙中一面出劍攻擊,一面閃眼四覷,衹見四處旗幟飄揚,鼓聲動地,似乎已有數十重大軍包圍在四面。
  這時他手中長劍使出十足功力,“浪涌千重”竟是一招兩式,分襲兩名軍官。同時目光收回來,疾然掃瞥。忽地恍然大悟,敢情那兩名軍官的左手均已拔出短刀,此刻正慌忙地抵禦他的長劍。秦重恍然悟到的是原來對方久受訓練,一遇上使用短兵刃的人,左手便極快地亮出短刀,無怪剛纔第一劍出手時,居然讓對方及時架住。
  但見劍光有如靈蛇吞吐,虹影亂掣,“當當”兩聲,那兩名軍官的短刀俱被他硬以內力震出手去。但他們內力雖遠不及秦重,身法卻俱有獨到之處,竟能及時閃開。秦重左手一叫勁,大叱一聲,一條人影凌空飛起尋丈,原來正是那持槍的軍官,被秦重以內傢巧妙手法,執住槍尖挑起半空。
  秦重乘這空隙,宛如一溜輕煙般掠出去,衝到軍士們面前,不等對方出手攻擊,人隨劍走,化為一道長虹,暴射過去。三四個軍士慘叫連聲,栽倒地上。秦重便打這個缺口衝出包圍。心想這些軍士們比起那幾個軍官,到底差得多。一想起那三個軍官手底不俗,心中不覺一陣凜然。衹因這三名軍官官階看來不高,居然有此本領,正不知這一支大軍中,還有些什麽好手。
  他奇快地衝上一座小丘,放目四瞥,衹見前面是一片起伏的丘陵地帶,樹林甚多,有些樹林綿延數裏,正是最佳隱蔽藏身的地方。
  他略一打量,見四方八面都有一隊隊的軍士擁來,心想縱然逃入左邊那片最大的樹林內,也無濟於事,這一隊大軍一旦合攏,擠也可以把自己擠死。唯一之計,便是即速遁入林內,然後筆直嚮那邊衝出去。硬是趁他們軍力尚未聚集,出其不意,或可成功。這一舉也可以免得他們搜查袁綺雲藏身的那片樹林。
  心念動時,人已如脫弦弩箭,朝左方疾馳而去。這時相距尚有裏許,一路上衝過兩個隊伍,到了快要入林之時,另一支隊伍截住去路。
  仙人劍秦重目光一瞥,便知這一隊有點不同,雖然人數反而較少,大約衹有二十五六人,但軍士們除了頭盔和其餘的軍士沒有分別外,身上並不穿着鎧甲,手中更不用長兵器,每人左手持着一面盾牌,右手一柄鬼頭刀,因裝束輕便,故此行動迅速得多。
  為先兩個戴着白鳥羽頭盔的軍官,搶先一步捲將上來。秦重俊目一眨,想出一個詭計,刷的一劍疾刺過去,去勢雖快,但卻不曾出力。
  果然敵人舉牌一擋,劍尖刺在盾牌上。另外那個軍官一刀斫到。秦重一身真力暗蓄在右手長劍上,左手使個擒拿,要去奪刀。那軍官跨開一步,撤招換式。秦重趁機真力從劍上突然吐出,口中大喝一聲,那個持盾頂住他的長劍的軍官,冷不妨對方力量陡增,奇重如山,登時連退了七八步之遠,撞在從後面衝上來的軍士身上,竟然撞翻了三四個之多。
  仙人劍秦重提一口真氣,施展八步趕蟬輕功身法,疾如閃電般直衝過去。旁邊那軍官已換了招式,一刀劈到。他理也不理,徑直前衝。去勢雖快,終究比不上人傢揮刀之勢,“啪”地微響,那軍官的鬼魔刀刀尖已掃着他的背脊。但仙人劍秦重毫無損傷,反而去得更快,晃眼已從一衆軍士頭上飛越過去,放步衝人林中。剩下那軍官直在發愣,不明白敵人為何挨了一下,仍然毫無損傷。
  仙人劍秦重入林之後,心知對方乃是軍隊,不比江湖好漢有逢林莫入的戒條,是以腳下毫不停頓,朝前直奔。抽空摸摸後背,發覺衣服已裂,但那件火鱗衫卻絲毫無損。
  這片樹林不闊,不久已奔出林外。衹見前面又是小丘無數,散布着許多樹林。這種地勢,根本不能使用騎兵,心中着實安慰。
  一連衝過兩隊,渾身已染上不少血跡。耳中號角之聲嗚嗚不歇,暗想對方人多,自己路又不熟。人傢衹要以號角指揮,不消多久便可把自己圍困住。是以决不能老嚮一個方向奔逃。立刻掉頭嚮東北角馳去。
  越過兩座山丘,在丘頂匆匆一瞥,發覺偏北方的遠處,林木茂密,地勢陡低,灌木叢林,星羅棋布。
  他暗自想道:“看來衹要逃到東北那片遙林之處,便一定可以脫身。可能那就是大軍邊緣,到了那邊便等如突出重圍。這一點從那邊有一道密合的防綫上,可以推想得到。我如徑行衝去,非活活被那道千人以上的防綫睏死不可。但我一定要到那邊去,唯一辦法,便是指東擊西,誘他們分散兵力……”
  他疾馳下丘,撥頭嚮東方奔去,晃眼間已隱身在灌木之中。
  軍鼓號角之聲,震天動地,不久工夫,四方八面出現數百隊軍士,涌嚮這大片低窪區域。
  秦重坐在一片叢林之內,略略歇息,心中豪情飛揚,衹因憑他單人孤劍,便在萬軍中出人自如,別說武功高強與否,單論這分膽勇,也就不同凡響。
  他側耳細聽四面的鼓角聲,發覺東北方最稀疏。想了一會,微覺好笑。暗忖這青丘國的軍隊雖然調度得不錯,還弄出一着誘敵自投羅網之計。哪知自己眼力不比常人,適纔遙瞥一眼,已知東北有一道堅固的防綫,最不易衝破,如由鼓角聲判斷敵情,貿然嚮東北方鼓角聲較疏之處衝出去,非陷入層層重圍不可!
  想到這裏,立刻起身,徑嚮南面奔去,走了裏許,便碰上一隊披甲軍士,他施展出上乘劍法,劍光如電,霎時刺死了四五個。但這一次對方似乎有點陣勢,居然把他圍得嚴密。長槍大戟遠遠嚮他搠來,招架十分費力。
  仙人劍秦重奮起神威,一劍架開兩支長槍一支大戟,乘機躍起,凌空找到一個軍士頭上,一腳踏下去。
  這一腳踏在那軍士的頭盔上,力量何止千斤。那軍士慘叫一聲,整個頭顱縮了一半入腔。這幕景象慘厲已極,把其他許多軍士都駭得怔住。
  仙人劍秦重錯蜒三點水,晃眼已沒人樹林中,一回到林中,立刻嚮東北急奔疾馳。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適纔在南方一現身,大軍立刻嚮那邊移過去。
  他出了叢林,藉着地形高低,掩蔽身形,往右方橫移數裏,耳聽四方八面鼓角之聲響個不絶,他卻不再理會,徑自在一座又大又密的叢林中坐下休息。
  耗到晚上,鼓角之聲已逐漸消歇。秦重長長透一口氣,心想這一回到底讓他逃脫大難。
  又過了一會,天色全黑,已是初更過後。秦重施展夜行術,直嚮東北方馳去。他經過嚴格訓練,在這沒有月亮的黑夜中,真是占盡便宜。
  大約走了數裏,忽見營帳連綿,燈火處處,儼如一道極長的城墻,攔住去路。
  秦重躲在黑暗中,暗自忖道:“過了這道防綫,那邊樹木鬱蒼,似乎已是島上居氏聚居之處。怪不得在這裏設下重兵,敢情就是要把我攔在這一邊。可是我這一身武功,他們怎會料想得到?我偏偏雞犬不驚地穿過去,他們再圍上一年,也摸不到我的影子……”這時他竟沒有想起妻子袁綺雲的安危,一味盤算如何悄悄越過這道防綫。
  他視察形勢,鷺行鶴伏地撲到一座營帳邊,側耳一聽,周圍甚是寂靜。復嚮前走,穿過兩三座營帳,看看沒有什麽動靜,登時鬆弛不少。忽見右方有座營帳尚有燈光透出來,隱隱還傳來說話之聲。
  秦重忖道:“一點也不明白此地形勢以及佈置重兵之故,何不過去聽聽,也許能聽出一點頭緒……”
  這時他已不甚小心,縱將過去,落在營帳後面。側耳一聽,裏面似乎衹有一個人沉聲自語。他覺得奇怪起來,也沒聽他說什麽,便趕快找一道縫隙,湊上去窺看。
  一看之下,不禁為之一怔,敢情這座營帳內地方不小,擺着一張長桌,一個人坐在桌後,因是在那人左邊,故此看見他的側面。這人身上雖是便服,但體格魁梧,氣度威猛,說話時無論是聲音或姿勢,都十分沉着有力。
  在長桌之前,站着兩排人,一共有十六七人之多。俱是全身甲胄,頭盔捧在手中。這麽多的人肅立不動,連半點聲息也沒有。是以秦重起初還以為帳中衹有一個人在自說自話。
  “這個說話的人,一定是這支大軍的統帥了,看他的樣子,果然有大將風度……”一面嚮長桌前那兩排人細看。這些將領們有老有少,肅立時那種姿勢,一望而知都經過極嚴格的軍事訓練,全都凝神註意那個相貌威猛,身穿便服的人說話。
  秦重多看數眼,忽然發覺那群將領中,有兩個年紀最輕的,胸前的鎧甲上有個拳頭大的紅色心形記號。他摹地記起那個賤奴桑杞曾對他說過,凡是屬於白衣、黑衣、紅衣三派的人,都穿着胸前有個心形的短袍,以顔色區別出是哪一派的。目下這兩個年紀最輕的高級將領,也許正是紅衣派中好手,是以能夠躋身高級將領行列中。一面忖思,一面轉眼去看那個說話的人。
  那人坐在長桌之後,是以如不留心,真看不到這人胸前居然有個白色的心形。
  秦重暗自頷首,心想那桑杞說過,目下白衣派最有勢力,因為歷代禦師都是白衣派的。這位統帥大軍的主將毫無疑問正是白衣派中的人。
  這原是剎那間之事,秦重觀察既畢,方要凝神聽那主帥說什麽話,帳中竟已鴉雀無聲,一片沉寂。
  秦重聳聳肩,正自不明其故;那位主帥已再開口道:“左先鋒馮勝聽令!”聲音較洪,威勢不凡。秦重忖道:“他半夜三更發什麽令?”
  那兩個胸有紅心記號的年輕將軍其中之一抖擻精神地應了一聲,跨前一步,道:“末將候令!”
  主帥沉聲道:“命你立即把箭取來!”
  馮勝右手直挺挺地嚮斜上方一舉,應一聲“得令”,便把頭盔戴上,手按刀柄,轉身出去。
  主帥站起身來,一手按在腰間長刀把手上,威風凜凜地道:“叛國反逆之徒,該判何罪?”
  一個老將響亮地應道:“叛國者五馬分屍,傢屬充發賤奴。”
  秦重方自覺得奇怪,驀地一震,迅疾地回頭瞥視,果然見到一條黑影,疾撲而來。這一剎那間,秦重已極快地想道:“果然給我看破,敢情這個主帥和那個左先鋒馮勝已發現我,故此使個詐語,命他出來擒捕,而這個主帥還故意吸引住我的註意力!哎,這一打起來,那群將領一擁而出,定能把我纏住……”念頭如閃電般在心頭一掠而逝,他的人也疾然嚮那黑影縱迎上去。就在這一縱之際,亮出長劍。
  兩下立刻便撞上,那條黑影果然是左先鋒馮勝。衹見刀光一閃,返面斫來,一面大聲喝道:“叛賊還不束手就縛?”
  仙人劍秦重急圖脫身,竟自壓劍不發,恍如來不及出劍的樣子。
  刀風猛烈拂過,光華一閃,已砍在他左肩上。這一刀砍得又猛又重,仙人劍秦重身形禁不住直嚮下墜,就在他身形下墜之時,劍光一掣,宛如閃電。左先鋒馮勝慘叫一聲,小腹丹田處已中了一劍,全身真氣登時散掉,鮮血直冒。
  仙人劍秦重腳一沾地,竟然絲毫無恙地騰身而起,疾如飄風般嚮旁邊躍去,掠出丈許,方始聽到屍身墜地的響聲。同時也聽到號角之聲,劃空而響。
  秦重一下已躍開兩丈有餘,驀然一驚,停住身形。
  原來他縱走之時,忽然發現不遠處有個刁鬥,高達三丈,上面有個軍士,此時已瞧見他的身形,正以號角召集兵勇嚮他包圍。還有一點令他十分震驚的,便是號角之聲纔起,四下的營帳傳出兵刃鏗鏘之聲,顯示出已經入夢的軍士們聞警立刻起來。這等迅速敏捷,直是一支飽受訓練的精兵。
  他心知此刻生死一發,必須應變及時,否則大軍一旦合圍,火把高挑,縱然有通天本領,也闖不出去。
  但見他有如電掣般衝人就近一座營帳之中,共有六名軍士,此時已起來三個,執戟欲出。帳中一片黑沉沉,若非他這等內傢好手,真是看不見一點東西。
  他以奇快身法,閃過嚮他身上衝到的三名軍士,一下衝到一個剛剛跳起來的軍士身邊,伸指一戳。那軍士連哼聲也沒有,便自了賬。
  仙人劍秦重此時真個把全身本事都用出來,左手一托那軍士腰身,疾然旋開,另外兩名跳起來的軍士,各各執兵器衝了出營。
  這營帳中太過黑暗,是以那五名軍士簡直不知有敵人潛人。
  秦重極快地丟掉蒙面白布和雙足上的白布,脫了那個軍士的盔甲,自己戴上。左手持劍,右手執戟,匆匆出帳,衹見帳門外不及五步之遠,那五人排在一起。
  此時四下都傳來一片甲胄刀戟的鏗鏘聲,但卻不聞半點人聲,而且毫無紊亂之象。刁鬥上號角嗚嗚而鳴,一陣陣急步聲由四方八面嚮這邊邊過來。
  仙人劍秦重俊目一閃,立刻奔到帳前那排軍士的右邊末首,便站定不動。
  一切似乎毫無異狀,這排軍士全都屹立不動。秦重剛剛把心事微放,暗忖刁鬥上的軍士也許沒有看見自己的身形。
  驀地想起情勢不妙,果然左方不及兩丈之處,火光摹起。
  秦重大吼一聲,一手扣住旁邊那軍士的臂膀,往內一揪,跟着嚮外一送,底下右腳同時抵住那軍士的下盤,用足全力嚮外一送。
  那軍士驚叫一聲,身形悠悠破空飛去,去勢之快,宛如流星趕月,一下子撞在左邊那團火光之上,登時把那團火光壓滅。
  秦重出手極快,跟着又打倒一人,便嚮左方火光剛熄之處縱去。
  那邊一陣混亂,黑暗中戟光劃過,一個軍官慘叫一聲,倒斃地上。
  秦重眼明手快,先取軍官,登時這排軍士便成群竜無首的狀態。
  好些軍士四散亂竄,他也疾嚮東北方奔去。他身穿甲胄,頭戴白色鳥羽頭盔,黑暗中誰也看不出是個冒牌貨。是以奔過十餘個營帳,十餘隊排在每個帳前的軍士,卻沒有一人出手攔他。
  奔出營地,心中叫聲僥幸,耳聽後面號角不住嗚嗚而響,回頭一望,衹見火光陸續點起來,不久便出現了百來支火炬,照得營地一片光亮。
  但他已奔了大半裏路,故此不怕火光能夠照到他。當下在一叢灌木旁邊停步,一面側耳細聽四下動靜,一面凝望那片火光。
  火光中忽見四五條人影,往來奔馳,一時躍上帳頂,一時縱下平地。看他們身法之輕巧快捷,但論輕功,竟和自己不相上下。不禁大為凜駭,忖道:“幸虧我應變神速,倉促間扮成軍士,乘亂脫身。如若不然,此刻火光四起,那些軍士全部不動,這幾個將領細細檢查,我如何還能蒙住他們。要被這幾人纏上,大軍四面一合,我真是死無葬身之地……真險,真險……看這情形,他們已發現我是假扮軍士,故此傳令衆軍不許動彈,我這一身裝束必須趕緊棄掉……”
  心念正轉,火光中鼓聲急驟地響起來,跟着有七八騎分頭馳走。
  秦重正不知何故,略一遲疑,耳中便聽到四面傳來號角之聲,雖甚遙遠,全自己分明仍然在大軍包圍圈中。
  他不禁大驚失色,忖道:“原來我是自投羅網,這邊並非島上居民聚居之處。他們這個包圍網衹要不放鬆,等到天亮以後,纔往中心收縮,我插翅難飛……”
  但形勢儘管不利,他仍然不能不作最後掙紮。當下仍然嚮包圍圈的中心走去。走了數丈,摹見前面燈火數點,仔細一看,敢情有座樓臺,正當去路。
  四面儘管鼓角齊響,但這座樓臺卻一片靜悄悄。秦重本來以為樓中無人,但光是看那幾盞燈火,已知必有人住。
  他忖想一下,便展開輕功,嚮樓臺躍去,臨到切近,衹見一道院墻,圍住通座高樓。那道園墻約有一丈之高,他躍上去,手中長劍平搭在墻頭,身形吊在墻外,探頭嚮內一瞥。
  墻內地方甚為寬廣,那座高樓住處中央,四面都有房捨。那座樓形式古怪,沒有正面,竟是四方形,二樓上的走廊四面俱通。廊柱上懸挂着燈火,但並不光亮。
  他估計這座石樓大約有三丈高,若果縱上樓頂,便可以瞭望到四下形勢。再看樓下房捨與這道圍墻之間,衹隔着一道丈半寬的院子,心想衹要過得這個院子,不被人傢發現,便可躍登樓頂。
  可是這樓委實寂靜得出奇,裏面的人似乎全部入夢,對於四下的鼓角聲置之不理。秦重曾在江湖上混過,情知越是這樣深不可測,越發不可輕視。想了又想,先把長戟插在地上,騰出右手抓下一塊碎石,便嚮院中擲去。
  石子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音。但歇了片刻,仍然無人出現。秦重咬咬牙,拔起長朝,先躍上墻頭,然後用力一躍,身形破空而起,徑自越過院子,落在對面的房檐邊,更不停留,疾縱上二樓回廊上,再藉力翻上樓頂。放目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怔在當場!
首頁>> 文學>> 武侠>> 司马翎 Sima L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3年198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