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柳殘陽 Liu Cany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
血刀江湖載酒行
  作者:柳殘陽
  第 一 章 北斗七星高
  第 二 章 殺將齊下刀
  第 三 章 月暗魂蕭起
  第 四 章 飛索渡命來
  第 五 章 砧落生死斷
  第 六 章 水流大江東
  第 七 章 此事古難全
  第 八 章 青楓常笑
  第 九 章 紅葉斷腸
  第 十 章 鐵砧無情
  第十一章 午不過未
第 一 章 北斗七星高
  青楓常帶笑,
  紅葉斷人腸;
  醉似離情淚,
  血若五月花。
  金光燦亮的厚重刀背上嵌綴着七枚拳大的銅環,現在,銅環暴響,發出那等懾人心魄的金鐵撞擊聲,鋒利的刀刃便準確不過的斬人那人後頸中的椎骨間隙,把一顆大好頭顱如此利落的切割下來。
  掉頭的人不是等閑之輩,他叫甘子竜,“一槍落花“甘子竜,“甘傢槍“的第七代傳人,這位“甘傢槍“的七世掌門,如今便身首異處的躺在地下,一桿六尺半長的慄木紅纓槍仍然緊握在手,槍尖浸染着濃稠的鮮血,卻已黯然無光。
  十多名甘傢弟子圍峙大廳四周,個個挺槍作勢,也個個面無人色——恐懼是一種難以用意志控製的情緒反應,當你怕了,你就無法裝做不怕。
  站在大廳中的人,穿着一身紅袍,虎背熊腰,滿臉絡腮鬍子,一雙銅鈴眼裏血絲遍布,像是喝多了酒,但事實上,誰都知道他滴酒末沾,“北斗七星會”的山六爺山大彪,從來就不在殺人之前喝酒。
  喉嚨裏發出隱隱的吼聲,山大彪的模樣活脫一頭兇性已起的野獸,他瞪着周圍那十幾個早已心膽皆裂的甘傢弟子,一步一步的反逼上去。
  於是,一直站在門邊冷眼觀戰,有如融在一團紫霧中的那個嬌媚女人,立時噴起她豐潤的嘴唇,微帶不耐煩的出了聲:
  “六哥,事情辦妥了不是?你還拿這些小角色過什麽幹癮?”山大彪張大鼻孔,重重呼氣,手中,“七環金刀”輓了一個拋花,寒光閃處,“砰“的一聲插回斜背背後的羊皮刀鞘內,二話不說,轉過身來大步離開。
  那渾身上下一片淡紫的女人,吊起一雙丹風眼的眼角,笑盈盈的嚮那十幾個甘傢弟子瞄了一圈,她雖然臉上挂着笑顔,目光動蕩回繞,竟寒凜如冰。
  “叮當“數響,甘傢弟子中,已有數人在一陣顫慄下,不自覺的把手上長槍墜跌於地。
  紫衣女人嫣然倩笑,宛似一陣風般飄忽而上,去得那麽詭異突兀,若非慘狀當煎,就仿佛她根本不曾出現過。
  血色猩赤,遍流於地,那顆面目猙獰、五官扭麯的人頭,便張着大嘴平擱於側,人頭像在凄厲的吶喊呼冤人們耳朵聽不到,但心裏卻在悸顫。
  三圃茅捨,一燈熒然。
  燈下,一個白衣書生證在觀書吟詠,桌面上置有素梅一盆,香案頂端青瓷爐中,正檀霧裊裊,奇香紊繞,看來,這書生極懂得生活情趣。
  有人在輕輕叩門,叩得十分緩慢謹慎,如果由一個人的動作來判斷他的修養,顯然,現在叩門的人應該是個相當溫文爾雅之輩。
  溫文爾雅得或許和這白衣書生一樣。
  白衣書生放下手中的册頁,淡淡的回應:
  “門未下栓,來客自便。”來客果然自便”了,推開門,首先進屋的是那宛如融在一團紫黴中的女人,接着,是山大彪山六爺,這回,還多了一位,多了一位面上橫肉纍纍,身體扁闊如門板似的朋友。
  白衣書生非常鎮靜,他端坐在太師椅上,默默凝視着這三位不請自來的“客人”。
  紫衣女人又是嫣然倩笑,語聲清脆得像是響起一串銀鈴銷:
  “喲,瞧我們的‘雙絶公子’還真是個雅人呢,荒山草堂,寒夜清讀,伴以素梅檀氰,這境界該有多高,項問京,你確然不愧是‘文武雙絶’。”白衣書生項間京一張清靈水秀的面龐上微微起了變化,他緩緩的道:
  “姑娘和這二位是?”紫衣女人笑吟吟的道:“‘北斗七星高’,項公子,還要再問下去嗎?”全身猛的一震,項間京再也坐不住了,他從太師椅中站起。臉色蒼白的道:“姑娘大概就是‘北斗七星會’中的紫凌煙紫姑娘?”
  叫紫凌煙的這位大姐柔柔膩膩的道:
  “你稱呼我‘小媚’也可以,反正紫凌煙和小媚是同一個,但稱呼小媚顯得比較親切,你說是不?”項問京有些吃力的道:
  “各位量夜駕臨,不知有何賜教?”紫凌煙和悅的道:“項公子,‘北斗七星會’與你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可是?”唇角痙攣了一下,項問京道:“不錯……”右手的細細玉指虛空一點,紫凌煙道:“那麽,你說我們是為什麽來的?”身子大大搖晃起來,項問京朝後猛退一步,差點把椅子都碰翻了:“諸葛膽……是諸葛膽!他仍然不肯放過我!”紫凌煙居然嘆了口氣:“自古有情便磨人,唉……”項問京像是在和什麽無形壓力掙紮似的,他呻吟般道:“可是,紫姑娘,可是我已經把秋蘋送了回去,我已經把秋蘋還給他了。我們還說好自此以後各奔東西,永無瓜葛……”
  紫凌煙道:“唇血末幹,皆可背誓,徒托幾句空言,又做得什麽準?項公子,你‘文武雙絶’是不錯,缺的衹是點心機,欠的衹是點世故,這就要命了!”努力控製着自己心中的悸蕩,項問京艱澀的道:“如此說來,三位今晚屈駕革捨,乃是為取我項某性命而至?”
  紫凌煙笑如春花:“正是這麽個意思,而且還非要達成目的不可!”呼吸開始粗濁了,項間京吶吶自語:“你好狠,諸葛膽,你好毒……”這時,一直不曾開過口,那臉生橫肉,體如門板的仁兄,已越過山大彪,嚮前踏迸兩步,悶雷似的比喝着:“項問京,我們不問你那段風花雪月、狗屁倒竈,我們衹管千我們的營生;‘北斗七星會’的規矩想你也知曉,我們全是明火執仗、正面下刀,不做那等暗箭傷人或陰損設計的勾當,你就準備着動手保命吧!”項間京顯得有些虛弱的道:
  “三位……我們能不能……呃,打個商量?”臉上橫肉摹地扯緊,這一位形色狠厲的道:“你要刨我的祖墳都可以商量,若想我們改弦易轍,食諾背信;卻門都沒有!吃這口斷頭飯,豈是隨意反復得的?
  項問京,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紫凌煙笑着接口:“項公子,這一位,是我的四哥沙人貴,脾氣雖然暴躁,卻乃直腸直性,不喜歡繞着彎兒說話,他講得句句是實,我看,你還是張羅着朝高升——”項間京忽然一聲慘笑,聲似泣血:“生死命中事,不爭早與遲;三位既然要置我項某於絶地,項某無能無纔,亦衹好確為周旋,略盡人事了……”沙人貴重重的道:“不用往自己臉上貼金,姓項的,你周旋不了幾個回合!”紫凌煙的風眼如波如絲,拋嚮卓立若碑的山大彪:“六哥,你在等着誰先‘隨喜’呀?”山大佬一聲不響,雙掌合翻並出,狂飈忽起,有若茅屋之中突兀掀揚起一陣旋風,項間京身形暴退,書桌上燈傾梅倒,册頁漫空飛舞,像煞蝴飛翩翩!
  一室的黑暗中,沙人貴斜撲嚮前,那個長逾三尺,粗若兒臂,布滿閃閃尖錐且附有如意伸縮握柄的“狼牙飛棒”,已經奇準無比的搗嚮項問京正待回轉的位置。
  項間京素有“雙絶公子“的美號,當然有關文學武事,不見得都能稱絶,但在這兩方面的造詣上,自有其過人之處,沙人貴的狼牙飛棒搗來,他人己騰空,在一次極快極美的小幅度折翻下,“嘩啦啦“一聲震裂回響裏,業已破窗茅屋之外,風寂草修,衹籠罩着一層清冷凄迷的月光,凝霜反映着月色,偶爾眨閃着晶瑩的芒點,空氣寒瑟,一片肅煞。
  項問京的腳尖剛剛沾地,反映望眼,“小媚“紫凌煙早已笑盈盈的站在五步之外,混身浴在蒼白幽冷的月華中,美豔妖異,宛若女巫。
  不容項問京再有絲毫考量的餘暇,山大彪已如影隨形般掠身而至,人在半空,來勢側旋,“七環金刀”便像飛瀑倒流,剎時組合成那般燦麗奔激的波濤,洶涌漫蓋。
  不錯,“北斗七星會”如果受雇殺人,絶對是“明火執仗“、“正面下刀”,不使詭計,不玩陰謀,但是,所謂“明火執仗、正面下刀”,在方式上居然不講究到這步田地,卻令項問京頗生意外。
  白衣鼓漲,雙臂振舞,項問京人往高處陡升九尺,身形起伏間,手上已多出一柄小巧雪亮的“吳鈎劍“。
  於是,月華朦朦裏,衹聞“叮“聲脆響,沙人貴的“狼牙飛棒“棒頭破空暴襲,棒頭和握柄中間綴連着的銀鏈摺摺生光,仿若一條顫扭於懸虛中的怪蛇。
  項問京似乎不曾防到沙人貴的兵器還藏有這麽一記奧妙,差不多衹在彈響聲入耳的同時,狼牙棒頭已到了腰側,急切下,他猛然弓麯身體,“吳鈎劍“灑出光雨繽紛,力圖截拒。
  站在地下的沙人貴驟而狂笑如嘯,抖手挫腕,人嚮左右支互閃動,凌空的狼牙棒頭便立時化做飛竜,變為騰蚊,開始了幻異莫測又快速無匹的撞擊戳刺,倏忽上下,瞬息掣回,在連串的清脆碰磕聲響裏,項問京有如折翼之鳥,不停打着旋轉落嚮地面。
  好整以暇的山大彪將時間部位拿捏得又巧又準,那邊項問京甫始踉蹌墜落,他已暴掠嚮前,“七環金刀”狂起狂翻,寒氣漫天匝地,項問京雖則喘息未定,力衰氣浮,亦衹好揮起“吳鈎劍“拼命招架,而剛一接觸,即已倉皇后退,劍顫步斜,狼狽不堪。
  就在此時,沙人貴雙手緊握“狼牙飛棒“的把柄,突兀吐氣開聲,奮力拋擲狼牙棒的棒頭倏然自空中飛泄,其疾宛如流星,由於來勢過於快速,棒頭與空氣磨擦,不但上面鑲嵌的尖錐閃亮着火花,空氣被割切攪蕩,亦發出裂帛般的刺耳銳響,而這一切現象僅乃須輿,當火花迸濺,裂帛聲起,棒頭早已達到它的目的,將正在左支右納的項問京搗出三丈,骨骼的碎折聲仿佛鋤斷了一把幹柴!
  當一切歸於死寂,山大彪走上前去,先用腳尖翻過倦伏在地下的項間京,再俯下身子加以審視,然後,以一種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聲調宣告:
  “斷氣了。”沙人貴慢吞吞的在把狼牙棒頭旋接回握柄之上,他不自禁的笑了一聲:
  “要是誰能挨我一記‘大流星’而不斷氣,那就不是人,是神仙了!”紫凌煙輕聲一笑,轉身自去,山大彪與沙人貴隨後跟上,三個人連頭都不回一下,好像冷月青霜下的那具屍體,其生因死果,和他們絲毫沾不上關係…¨
  這是一幢紅磚砌造的小巧樓房,樓房外圍繞着及人高的雕痰青石院墻,小樓前後,有花有樹,有享有地,地方稱得上雅緻清幽。
  小樓座落在“玉煙山“半腰的臺地上,秋末鼕初的時令,漫山遍野的灰樹黃葉,就剩那兒片殘緑,亦顯得蕭索蒼茫,鬱沉晦暗了;這裏,距離最近的城鎮都在五十裏外,因為小樓的主人們不喜歡被人打擾,他們都有與世隔絶——至少保持間距的理由。
  是的,這裏便是“北斗七星會”的垛子窯,江湖黑白兩道視為竜潭虎穴,或頭一輪閻羅殿的超生之處。
  暮色四起的當兒,雲霧浮沉飄渺,在山裏,寒意更濃、更重。
  樓下的廳堂裏,駱孤帆魁偉的身軀深深陷入那張鋪設着厚厚白熊皮的大圈椅中,他青森森的國字臉孔上僵木着沒有丁點表情,一雙如鷹般銳利的眼睛正註視着面前黃銅獸盆中熊熊的爐火,赤紅的焰苗不住跳動,閃炫得他的臉容忽明忽暗,那種沉窒的煞氣,似乎也就越發深凝了。
  在他四周,環坐着“北斗七星會”的全體成員,有那頭如笆鬥,雙臂過膝,一雙手掌又粗又厚的“斷掌“曹又難;也有那瘦似骨髏,高挑得像根竹竿的“封喉“鬍雙月;當然少不了“翼虎“沙人貴,及坐在沙人貴旁邊,兩眼透着青藍異彩,勾鼻薄唇且蓄着山羊鬍子的“鬼孤“公孫玉峰;此外,就是“妖熊“山大彪,和我們妖饒冶豔的“小媚“紫凌煙了。
  先起了一聲沉咳,駱孤帆從圈椅中略微伸直了腰身這是他表示有話要說的老習慣,其他六個人立刻正襟危坐,屏息如寂;別看他們個個狠毒驃悍,玩命如同吃白菜,在頭兒跟前,卻仍憚忌得緊,小樓外的局面和江山,可不是在這裏論的。
  駱孤帆的視綫投嚮公孫玉峰臉上,徐緩的開口道:“老五,你這次接的一票買賣,說是‘買傢’開價有十萬兩銀子?”公孫玉峰未言先笑,他躬着身道:“可不,而且已經先付了一半定洋,‘金悅通錢莊’的銀票,十足兌現。”搖搖頭,駱孤帆道:“我不是指它兌現不兌現,幹我們這行營生,還怕頭傢耍花樣?我衹是在想,殺一個縣衙監房的牢頭,為什麽要出如此高價?”幹咳一聲,公孫玉峰環視過衆傢兄弟姐妹,纔謹慎的道:“有關這一點,我也弄清楚了,老大,現在是不是可以嚮夥計們‘敘案’、‘攤底’啦?”駱孤帆道:
  “你說吧!”公孫玉峰口齒清晰的道:“事情是這樣的,這次托我們辦事的。‘頭傢’是‘群鶴門’的朋友,緣因三個月前,他們門下的‘黃鶴’丁貴劫得了一批官銀,案發之後,不慎失風被捕,人就囚在瑞昌縣的牢房裏,丁貴急着逃獄,就買通了牢頭嚮幫口通風報信,要求接應,在這一傳一返的過程當中,那牢頭不獨知道了丁貴與幫目的聯絡秘密,更且獲悉了二十五萬兩官銀藏匿的所在。於是乎,這牢頭貪念頓起,猛古丁就變了臉,非威脅‘群鶴門’給他十萬銀子做酬勞不可,否則,他不但不幫着姓丁的逃獄,還要嚮上面告發,這一來‘群鶴門’如何不火?是而找到我們的綫人,委托做這票買賣…”駱孤帆沉吟着道:“群鶴門`在道上也算是實力不弱的組合,為什麽他們不自己下手?”公孫玉峰道:“我也問過這句話,而他們不便自行下手的原因很簡單,打劫奪那批官銀子後,着實引發了極大風波,連省衙都大為震動,不但調遣了四府十六縣班房的各役鐵捕協同辦案,連刑部亦派下十餘名好手支援,如今正是滿城風雨,草木皆捕的關頭,‘群鶴門’且早受監視,一行一動都不能稍出岔錯,是以纔拐了這麽個彎……”駱孤帆又道:“那丁貴的人呢?還關在瑞昌縣牢房裏?”公孫玉峰道:“正是,這亦為‘群鶴門’投鼠忌器的因由之一,他們深恐徑行動手,不論成事與否,對丁貴都是貽患無窮,再明白的說,那牢頭早也防着群鶴門玩這一招了。”輕撫着下巴,駱孤帆道:“這樣說來,那牢頭還不知道已經惹禍上身?”公孫玉峰忙道:“自是不知——”
  駱孤帆接着道:“如此,則‘群鶴門’必然佯許了他的條件,以換取時間來緩衝?”一伸大拇指,公孫玉峰脅肩諂笑:“老大高明,正是這麽回事。”駱孤帆不吃這一套,衹沉沉的道:“那麽,我們還有多少餘暇動手?”公孫玉峰低聲道:“三天之內必須結果那廝,要不然,就是我們失信了。”駱孤帆正色道:“丁貴逃獄的事,不在我們的範圍之內吧?”公孫玉峰道:
  我們不管這一段,老大。”忽然,一直聆聽兩人談話,不曾出聲的紫凌煙,神色淡漠的插上嘴道:“五哥,那‘瑞昌縣’的牢頭,在這一行裏可是幹了許多年了?”公孫玉峰嘿嘿笑道:“一點不錯,聽說這老雜碎吃公門飯業已吃了大半輩子,典型的牢房臭蟲、黑獄蝎子,要不,他哪來這麽些發橫財的邪門兒?”紫凌煙似不經意的問:“這牢頭,也該有個名姓吧?”公孫玉峰領首道:“這還用說,凡是個人,能沒有名姓的?老傢夥姓常,叫常遇安,不過,捅出了這樁批漏之後,就怕他安不得暖!”紫凌煙的形色好像有點不自然,但僅是一瞬間事,隨即又恢復了常態,但這瞬息前後,她的陣瞳深處,便已留下一抹鬱結的的陰翳了。
  駱孤帆的濃眉微揚,目光掠過公孫玉峰臉上:“三天的日子,相當倉促,得盡快進行纔是;老五,這趟買賣,你看叫哪幾個去辦比較妥當?”公孫玉蜂似是早就有了腹案,他輕輕鬆鬆的道,“我想,還是用平時的老法子就行,小媚踩路掠陣,沙四哥下手
  “駱孤帆道:“要小心;老五,這次的對象,雖然表面上看來不是什麽棘手的貨色,但瞧在大筆酬金的份上,我們也萬萬疏失不得,‘北斗七星會’的招牌,砸不起。”公孫玉峰陪着笑道:“老大說得是,那,我們就再多增加一位人手,叫山老六陪着去幫襯幫襯。”
  “哼”了一聲,駱孤帆轉嚮山大彪:“這些日子裏,你已連出了好兒趟差,這一趟,就再委屈你一次,怎麽樣?”山大彪木吶的搓着手道:“全憑老大吩咐。”駱孤帆滿意的點點頭,從大圈椅上站起身來,不再多言一句,徑自登嚮二樓。
  於是,公孫玉峰開始調度人手,解說行動步驟,看他那種指手劃腳,口沫橫飛的勁道,不禁令人懷疑他到底為了賺錢高興,還是為了殺人高興?
  謝青楓仍然穿着他慣常所穿的一襲青衫,獨自坐在河邊垂釣,甚至他所使用的這支釣竿,也是青幽幽的翠玉竹,和他身上衣着的顔色相似。
  河是小河,砂是白砂,一塊斑孔石,兩岸衰草,而河面氫起煙籠,一片寒冽,他釣竿在手,卻不註意水面浮標的動靜,衹偶爾將身邊擺置的酒葫蘆湊嚮嘴唇幹抿一口。他的視綫,總投嚮雲天深處,而那兒,除了灰蒼凄迷,實在不見端倪。紫凌煙出現的時候,他剛巧釣起一尾銀魚,魚兒約有巴掌大小,隨着釣絲在半空中跳躍掙紮出略略望了一眼,竿身輕抖,魚兒又“潑喇“一聲掉回水中。湖光微閃,瞬即無蹤。
  披着紫色鬥篷,發罩紫色頭巾的紫凌煙,不由“嗓防“笑出聲來:
  “你這也叫釣魚?”好像早就知道紫凌煙的到來,謝青楓將釣竿插迸座下石縫裏,頭也不回的道:
  “學學太公那種願者上鈎的風華罷了,其實連境界上的皮毛都夠不着;小媚,你怎麽有空來?也似願者上鈎麽?”紫凌煙笑着“碎“了一聲,來到謝青楓身邊,不拘形跡的和他一起擠在這塊斑孔石上,一面側過臉來,細細端詳着謝青楓:“三個多月沒看見你,青楓,你像是瘦了?”謝青楓輪廓強烈鮮明的面龐上涌現出一抹古怪的笑意,笑意又充盈在他風霜滿布的皺痕間,然而回答的詞句卻不近詩情畫意:“你們女人老是愛來這二套,幾天不見,總喜歡說人傢瘦了,除去這一句話,難道就沒有更好的開場白?”紫凌煙笑道:“說說看,還有什麽更好的開場白?”謝青楓輕輕伸臂環摟着紫凌煙,眯上雙眼:“臂如說,多麽想你、多麽愛你,為你攬鏡憔悴、為你難咽金波等等,這豈不比肥瘦問題更來得令人心神陶醉?”不輕不重的在謝青楓腰上捏了一把,紫凌煙的聲綫裏卻流露着無可掩隱、亦不想掩隱的幽怨:“不是不想你,不是不愛你,更不是不願把一切都給你,青楓,是你不要!”謝青楓聳聳肩,摟着紫凌煙的手臂加重了力量:“你明白你的處境,小媚,北斗七墾會的成員絶對不準婚嫁,卻容許大夥任意縱欲風流,如果衹讓我擁有你的身體,不能給你應得的名份,那是害了你,小媚,我不願意糟蹋你,你不該是那種女人?”紫凌煙悵悵的道:“如此一來,你對我的情感也衹得逐日疏離了,不用否認,我感覺得出來!”
  望着眼前悠悠的流水,謝青楓低沉的道“我們都不是聖人,小媚,我們全屬凡夫俗子之類,來往得密切了,愛得深了,耳鬢斯磨之下,難免會做出逾矩的事情來,對我不算什麽,對你卻不好,所以,我們彼此都須自製。”紫凌煙喃喃的道:“要自製到什麽時候纔算個終了?”謝青楓灑脫的一笑:
  “我也不知道,小媚,因此我們雙方都不必有所負擔有所牽挂,我們誰也不虧欠誰,若是有緣,則長續今生;若是緣盡,自然各奔東西,一拍兩散!”猛一咬牙,紫凌煙恨聲道:
  “謝青楓,你真是個絶情絶義的無賴!”哈哈笑了,謝青楓道:
  “這樣的話,我已經嚮你反復說了四年,誰叫你纏着我不放?不錯,我是個無賴,可也不曾瞞着你,你早就鉑道我無賴了呀!”紫凌煙又在謝青楓腰眼上狠捏了一把,這一把捏得好事,痛得謝青楓左邊眉梢角的那條寸長刀疤都在扭麯,他吸着氣道:
  “小媚,你不要怨我,該怨的是你們那個該死的北斗七星會,該怨的是我們相識太晚,緣來的時候,你已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受到那層拘束了!”摔摔頭,紫凌煙像是要摔掉滿懷的憂煩苦悶,她將臉頰輕貼在謝青楓肩頭,輕輕摩擎:
  “先不談這些惱人的事;青楓,我們最近的活動,你聽說過沒有?”謝青楓搖着頭道:
  “就這幾天,你們先是甘子竜、後是項問京,個個血刀奪命,也實在囂張得過了份,小媚;鋒芒太露不是好事,江山代有人才出,遲早會碰上個難纏的給你們抄了窩!”紫凌煙吃吃笑着:“衹要你‘青楓紅葉’高擡貴手,還有誰敢抄我們的窩?甘子竜使一桿鏈子槍活活挑瞎了‘竜虎教場’總教頭的雙眼,人傢買他性命赤屬他咎由自取,至於項問京,他硬搶了諸葛膽的老婆
  “謝青楓冷冷打斷了紫凌煙的話:“這些前因後果不用你說,我都知道,但不論什麽原由,殺生過多决不是好事,小媚,這輩子不修,也該修修來生。”丹鳳眼兒一吊,紫凌煙嗅道:“每次和你見面,三句話不到就訓人,我,我可不是輕易容人教訓的!”謝青楓嘆息着道:“我不是教訓你,小媚,這是勸謙,自古以來,忠言總不免逆耳……”於是,紫凌煙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纔怯生生的道:“青楓,你在生氣了嗎?”謝青楓道:“少給我來這一套繞指柔,你明明知道我沒有生氣,生氣的人衹會憤怒,不會嘆息。”又“吃吃“笑了出來,紫凌煙道:“我就曉得你不會生我的氣,你一嚮都那麽疼我,青楓,是吧?”拿起腳旁的朱紅酒葫蘆來,湊上嘴喝了一口,謝青楓順勢再遞給紫凌煙:“怎麽樣,來上一口?”推開酒葫蘆,紫凌煙道:“你明白我們這一行最忌這玩意,酒喝多了容易誤事,沾不得。”謝青楓笑道:
  “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小媚,喝酒總比殺人好。”紫凌煙突然輕嚙上謝青楓的手腕,卻衹是忽緩忽急的吸吮着,舌尖沾甜間,弄得謝青楓癢麻麻的起了一股說不出的快意,他左手撫摸着紫凌煙後頸上細柔的茸毛,聲音非常非常平靜的道:“有什麽事?小媚,你就直說了吧,這樣弄得我心猿意馬,衹怕聽不到你的話啦。”仰起臉兒來那是多美多俏多豔麗的一張面龐啊!
  紫凌煙的雙瞳申閃漾着瑩瑩的流波,流波動蕩晶澈,宛能醉得死人:“那是我的父親,青楓……”紫凌煙低聲道:“瑞昌縣,縣衙監房的牢頭,他叫常遇安,今年該有五十六七歲了吧?”謝青楓道:
  “說明白,小媚,這個姓常的牢頭,就算是你爹,又怎麽樣?”紫凌煙唏噓了一聲,調門更低了:“他們……他們要殺他。”謝青楓皺起眉心:“他們是誰?‘北斗七星會’?”點點頭,紫凌煙道:“青楓,你嚮來清楚我們組合的規矩,任務第一,六親不認,而事實上,我們七個人也都是一間孤寡,無親無故,因此嚮來行事下刀,都不曾遭遇過這方面的睏惑,直到這一次,他們的目標竟然找上了我爹
  “謝青楓道:“小媚,姓常的真是你爹?”紫凌煙火了:“要不是我爹,我寧肯外頭找個野漢子,豈會白認個爹回來供奉?”謝青楓似笑非笑的道:“那麽,怎的你姓紫,你爹姓常?”紫凌煙的表情復雜,有沉痛、有怨根,也有一股說不出的孺慕情懷:“十六年前,我剛十歲,爹仍在‘瑞昌縣’當牢頭的時候,娘就領着我離開我爹,到距離‘瑞昌縣’兩百多裏外的‘泗水集’討生活去了。娘所以離開爹的原因,除了爹那永難戒除的酗酒惡賭毛病外,尤其他那拈花惹草的習性,娘最不能容忍,求也求過,吵也吵了,一點效用都沒有,到後來,爹更變本加厲,幹脆弄了個窯子裏的姑娘回來姘居。我娘是烈性的人,眼皮子底下成天晃着這麽個騷貨,如何能夠受得?在和爹大鬧一場之後,終於橫下心帶了我讓出了那個破傢,趕到‘泗水集’住下來。娘是越想越恨,越思越怨,索性把我的姓也改了,不姓常,跟着娘姓紫,十多年來,便從未與爹再有來往……”
  “哦“了一聲,謝青楓笑道:“和你認識了這些年,倒還不知道你的身上尚有這麽一殷麯折的傢世,小媚,你也真守得住口,而既然我面前你都不曾提過,你那組合裏的列位兇神當然亦不知曉了?”紫凌煙道:“要被他們知道我還敢出面搭救?更說不定他們早就瞞着我行完事?”謝青楓道:“說了這麽多,小媚,你的目的何在?”瞪大雙眼,紫凌煙氣呼呼的道:“你是明知故問不是?青楓,我要你去救我爹爹,而且不能牽扯上我!”謝青楓道:“這是玩命的事,小媚,你憑什麽要我去替你玩命?”
  紫凌煙不但不惱,居然妖媚的笑了:“因為我愛你,親親。”
  摸了摸下巴,謝青楓故作陶醉之狀:“好吧,就算這是個正當理由,可是,你不是怨恨你爹麽?又何須救他?”紫凌煙緩緩的道:“因為他是我爹,我的生身之父,我娘死了,世上嫡親的人衹剩他一個,縱然我怨他、我恨他,我總不能否定我是他親生骨血的事實;青楓,我可以不認他,卻不能見死不救?”謝青楓靜靜的道:“在行事的手段上,沒有限製、也無須顧慮麽?”略一猶豫,紫凌煙十分沉重的道:“能萬全最好,否則,以救我爹性命為重。”謝青楓托過紫凌煙的下領,細細端詳着這張美麗的面龐,這張面龐,似乎衹是初初相識的模樣交往了這些年,他居然不曾發覺,“北斗七星會”中這唯一的一位女殺手。意仍有着這般厚重的稚子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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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殺將齊下刀
  “瑞昌縣”的縣衙是坐南朝北的格局,方方正正的建築,是有那麽點官府的氣派。縣衙的監房,就設在靠西側的跨院裏,範圍不大,是幢獨立式的灰磚房子,要不是那道鐵柵門擋在前面,看上去更像是座糧倉。現在,門楣上吊着一盞褪了色的紅油紙燈籠正在寒風中搖晃,也仿佛凍得慌。
  沙人貴、山大彪、紫凌煙三個人宛如是隨着風、浴着夜色飄進來的,衹是那麽突兀、那麽不着痕跡,他們就已經出現在牢房之前。不知他們用的是什麽法子,總之牢房的鐵柵門居然沒有落鎖,山大彪就像回到自己傢裏一樣,輕鬆愉快的拉開鐵柵門,鐵柵門後的一扇桶木門也是應指而開,雙重門戶,完全形同虛設。
  門後,是一間十二尺長寬的陰暗號房,號房後面又有一道整塊板的鐵門,照形式看,囚人的所在就在鐵門之內號房裏坐着三個人,三個身着皂役裝束的人,顯然他們都是這一班當值的守衛,另外一位橫躺着,光景是會周公去了。髒兮兮的木桌上燃着一支大蠟燭,青紅的焰苗跳動間還升吐着那等髒今今的黑煙,狹隘的號房中更一片污濁悶氣,難為那四個活人竟能安之若素。
  冷風隨着山大彪他們的進人同時灌進號房裏,幾名守衛猛的打起哆嗦,六衹眼睛望嚮進房來的三位兇神,然後,又似是任什麽都沒看見,齊齊低下頭去。
  躺着的那個仁兄卻不是這樣的反應,約莫人在睡夢當中特別怕冷,門外的寒氣往裏頭一捲,溫度立的下降,木板床上的這一位身子摹地倦麯,人跟着一骨碌坐起來,惺鬆着兩衹三角眼破口便駡:“柴七、何大個兒,你們是他娘的成心跟老子過不去?纔打個盹,就闖進闖出的盡給老子往裏放冷風,還不趕緊去把門關上?”三名守衛似乎全在這一剎裏變聾變啞了,三個人楞鳥一樣垂首端坐,紋絲不動,非但不像看到山大彪他們,甚至連吆喝着的這一位亦同屬子虛烏有。
  駡人的仁兄揉了揉眼睛,”呼”的從木板床上站起,紅通通的酒糟鼻子配着那張蓄有一把雜亂鬍子的毛嘴,頓時憤怒的扭麯起來:
  “你們都是死人呀,沒有聽到我的話?”,語尾驟然縮了回去,這人驚悖的註視着站在門邊的山大彪他們三個。到底算是老公門了,在瞬息的震悸之後,這人迅速恢復了鎮定,揚起一邊疏淡的眉梢,加重語氣叱喝:“大牢重地,何等森嚴?你們三個是什麽人?不帶腰牌,不亮符令,竟敢擅自私闖?莫非通通不想活了?”沙人貴順手把門掩上,暴笑一聲:
  “常頭兒,不想活的不是我們,是你!”不錯,這位剛由夢中回來,就有可能再度永遠安息的朋友,正是“北斗七星會”夜來準備斬除的目標常遇安。
  瞪大一雙三角眼,常遇安驚疑不定的道:
  “你們……你們想幹什麽?”沙人貴大馬金刀的道:“衹是想要你的老命罷了,常頭兒。”常遇安的眼皮子立刻抽搐起來,他猶強充架勢,提高了嗓門吼叫:
  “好一樣張狂匪徒、大膽刁民,縣衙禁地,牢獄之內,居然恐嚇官差、脅迫公人?你們是無視於王法峻厲、朝令嚴明?也罷,今天我包管叫你們一個個來得去不得
  “沙人貴好像沒有聽到常遇安在說些什麽,他在嘴上抹了一把,懶洋洋的道:
  “老六,用你的七環金刀取人頭吧!”山大彪衹一擡手,他那把又沉又利、鋒亮閃炫的七環全刀己到了手中,橫刀跨步,人已到達可以出手奏功的位置。
  常遇安不覺心慌,他趕忙嚮腰後翻抄,總算給他抄出一柄解手尖刀來,揮舞着刀,他氣急敗壞的朝着桌邊的三名屬下叱呼:
  “柴七、何大個兒,還有那個叫什麽風的,你們莫不成全中了邪、失了心啦?倒是快上來幫我一把呀,沒有看見這三個人王衝着我一個人來了?”桌邊的三位朋友依舊不言不動,甚至連眼睛都不擡一下,光景不獨是中了邪失了心,更像是魂兒出竅、六神歸位去了。
  沙人貴有點不耐煩的道:“這老鬼死在臨頭,尚在雞毛子喊叫,老六,你不煩我可煩了!”山大彪難得的開口道:
  “叫不多久了,四哥。”紫凌煙是一臉的肅煞、盈目的冷酷,她默默的端詳眼前的常遇安這十六年不見,當初遺棄了她母女的父親,十六年來,常遇安的外貌改變得實在太多,僅僅輪廓還依稀可辨,卻比十六年前益形老醜,氣質越見低劣粗陋,若非根據可靠情報,今晚專程來到這裏對付他,在其他場合,紫凌煙恐怕决不敢肯定此人就是自己的父親!這時,常遇安強充的氣勢業已消泄,他不由自主的哆嗦起來,舉刀當前,目光絶望的從他三名手下身上收回,現在,他已經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了,因為明白,纔確切瞭解到本身的危險已到達何等程度;他恐怖的瞧着前面魁偉的山大彪,沙着嗓音道:
  “各位……各位好漢不知是來自哪個碼頭?”沙人貴閑閑的道:
  “北斗七星高。”“殺將齊下刀——天啊,竟是‘北斗七星會’的兇神!”沙人貴惡狠狠的道:
  “若是財神,今晚上就不會特來這裏了!”常遇安驚俱得整張面孔都變了形,他不停的在發抖,連舌頭也直了:
  “各位英雄,各位好漢,此中想有誤會……我常遇安吃這碗公門飯,吃了有大半輩子,嚮來善心修行,慈悲為懷,從沒有做過失德失份的事……”沙人貫揚着臉道:
  “衹怕不見得吧?”常遇安抖得更兇了:“一定是有人故意栽我,存心整我冤枉……各位好漢,上有天,下有地,我發誓我絶對清白無辜,不曾違背職守,違背良知,我完全是憑着忠厚寬恕在為人處世……”沙人貴冷冷一哼:
  “我不管你是多麽清白無辜,更不論你是憑什麽玩意為人處世,常頭兒,我們收入錢財,替人消災,這套陳腔濫調,你犯不着嚮我們表,表了亦不管個鳥用!”常遇安睜凸着兩衹眼珠子,大口大口的吸着氣:
  “各位……好……好漢……我,我一樣能夠……能夠出錢……買命!”沙人貴狠毒的笑了:“行有行規,常頭兒,你的錢,花得遲了些!”常遇安伸張雙臂,模樣像要擁抱山大彪,又似乎是想下跪: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放我一馬…你們要多少銀子我都給…各位好漢爺爺,我有房有地,還有幾傢明暗買賣,我全都奉獻出來,衹要你們高擡貨手;饒我一條賤命……沙人貴叱了一聲:
  “去你娘的。”於是,山大彪的七環金刀寒芒暴閃,常遇安狂叫如泣,紫凌煙不覺閉上雙眼事到如今,她竟對謝青楓也失去了信心!一剎突起的寂靜,使得紫凌煙迅速睜開眼睛,面前的景象,竟令她有一種疑真似幻的感覺。常遇安怔楞楞的跌坐床上,山大彪托着執刀的手臂側移出五尺之外,而那三個原來坐在桌邊的守衛,如今衹剩下兩個,其中一個不知什麽時侯己站在山大彪和常遇安的中間。這名守衛,雖然戴着孔雀翎毛,身穿皂衣,臉孔上加塗了顔色,這一正面相對;紫凌煙迅即認出那正是謝肯楓大概剛纔進屋的時侯過於專註緊張。又决未想到謝青楓會使用這一招的緣故,人就坐在那兒,居然硬是不曾發覺!這時,沙人貴猛的踏前丁步,目瞪謝育楓,語聲酷厲的道:“你是什麽人了敢插手管我們北斗七星會的閑事,莫非活膩味了?”謝青楓笑嘻嘻的道:“我不是什麽人,就算是什麽人,也不會告訴你,沙四爺,緣因我與姓常的有點小小的關係,不能見死不救,得罪之處,還望海涵則個。”沙人貴滿臉的橫肉越發橫扯,他雙目如火,殺氣衝頂,形狀像要吃人:
  “好,好極了,‘北斗七星會’打出道混世以來;不知宰落多少大好頭顱,斬絶若幹英雄,尚不曾遇上有哪個吃生米的膽敢上綫開扒,你個邪蓋龜孫算是頭一號,不過,也必然排不上頭一號!”謝青楓笑道:“沙四爺的意思是說,斷然不可開例?”沙人貴大吼道:“死人能開什麽例?你已經是個死人了。”謝青楓雙手互握,吊兒郎當的繼續哄道:
  “我的看法與四爺你稍有不同,沙四爺,你們三位在我眼裏,纔好象兩腳分踏陰陽界,險得很哩!”沙人貴的聲音從齒縫申迸出:
  “要同‘北斗七星會’較高低,你這匹夫還不夠材料!”謝青楓悠然自若的道:
  “北斗七星會不是大羅金仙。銅澆鐵鑄,無非人肉做成的活人罷了,既然都是人肉做成,沙四爺,便沒有利刀切不進去的道理了所以,結論是‘北斗七星會’無可懼處,橫竪一刀剮而已!”紫凌煙覺得若不開口還敬幾句,情況未免不夠逼真,她先冷冷一笑,挑着眉兒道:
  “看你身手,亦似不弱,想不到卻是這麽個縮頭縮尾的東西,你要真把你自己看得那麽高,就應該有膽露個底,否則,衝着我們‘北斗七星會’,你仍然矮了不止一個頭。”謝青楓上下打量了紫湊煙一陣,嘴裏競”嘖”嘖”有聲的贊美起來:
  “小媚,哦,你一定就是小媚了?江湖上盛傳着幾句歌謠:‘小媚俏,小媚妙,小媚能叫神仙跳’;今晚一見,果然不虛,真是國色天香,豔若桃李,別說能叫神仙跳,連我都忍不住要跳啦!”差點又習慣性的輕”碎”一口,紫凌煙隨即警覺的沉下臉來,陰陰冷冷的道,
  “要吃我的豆腐,憑你衹怕道行還不哆,我能叫神仙跳,卻不屑叫你跳,朋友,你等着挺屍就行,不用再蹦了!”謝青楓打着哈哈道,
  “各位是哪一個先上?最好是你,小媚,咱倆可得好生跳上一跳…
  “七環金刀的銳氣過來,環聲始響,謝青楓倏然低旋,人已像原來就在那個位置似的到了山大彪背後,雙掌斜拋,勁力削斬如刃!山大彪身形回帶,七環震蕩中刀若匹練潮飛,謝青楓摹而側偏搶進,右肘試擡,已”砰”的一聲把山大彪拉出三步!沙人員貴叱如雷,”狼牙飛棒”橫掃而來,卻在快要夠上位置的弱息改掃為桃,謝古楓居然就隨着對方棒端的勁風迅升上浮,似棉似絮,又像突兀間失去了重量一般!紫凌煙急掠嚮前,口中輕叱:
  “四哥小心·”衹這四個字的首尾,謝青楓已快逾閃電般繞着棒頭泄落,單掌反拍,正好擊中沙人貴肩頭,一記悶響起處,直把這頭”翼虎”打了個踉蹌。
  於是,紫凌煙的手中撒出一陣黑霧,不,不是黑霧,是一面網,一面黑色的絲網,網的細小孔格間,每一道縱橫結口處,全綴有一枚寒閃閃的倒鈎刺,網一撤開,鈎刺倏張,便像要捕捉謝青楓這條大魚了!謝青楓的攻拒方式十分奇怪,他不但不讓不躲,反而疾若怒矢,衝着黑網射去,紫凌煙本能的收網旋射,右手揚處,一柄又尖又細卻鋒利至極的”朱舌劍”似冷焰一抹,疾刺敵人。
  吸腹收腰於須臾,謝青楓背脊猛弓,”朱舌劍”稍差一分刺空,他的左手掣若石火翻飛,倒扣紫凌煙右腕,紫凌煙趕忙斜撲,俏臉上已被謝青楓不輕不重的摸索了一把!紫凌煙心頭一蕩。甜蜜充盈,口裏卻尖叫一聲,不甘不願的尖聲駡着:“你這個不要臉的死無賴!”沙人貴看得清楚,忍不住怒火上頭,不顧肩頭疼痛,揮着”狼牙飛棒”狠命衝來。”竟敢輕薄我七妹,你這狗娘養的是死定了!”山大彪悶聲不響,也提着”七環金刀”夾攻而上!謝青楓在三個對手圍襲中,依舊能夠遊走自如,進退矯捷,身法上下縱橫間,衹像是一抹有形無質的影子。
  號房的狹隘,給了謝青楓極大的便宜,他的對手雖有三人,且個個武功強悍,手段險惡,但擠在這不足尋大的空間裏,卻是你遮我擋,彼此阻礙了有利出手的角度位置,自己替自己平添了不少麻煩,謝青楓藉勢運轉,並不覺得如何吃力,非但不吃力,尚有餘暇點撥嚇傻在木板床上的常遇安,
  “我說常頭兒,你這會兒還不三十六計,走為上着,猶要待到何時何刻?”真個一言驚醒夢中人;常遇安募地一激靈,從床上蹦起,倉倉皇皇便待奔往門口。
  紫凌煙輕叱一聲,手上的”風羅網”飛快阻攔,常遇安急嚮後躲,謝青楓貼地竄人,三十六掌合為一掌切出,照面下己把紫凌煙逼退。山大彪猛撲上來,七環金刀,帶起無數個馭忽穿織的光圈,圈圈相套,急罩謝青楓,姓山的真是在拼命了,這一招,乃是他擅長的”斷流刀法”中絶式之一:“波盈弧溢”謝青楓的身形也立時跟着光團的飛旋做若同一方向的轉動,像是他隨着光團在繞,更像光團迫着他打轉,刃疾鋒利,卻硬是沾不上他的衣角!吼喝不絶的沙人貴挺着他的”狼牙飛棒”從左邊掩近,紫凌煙亦倒翻回來,看她表面上的模樣,似是一片憤怒,與謝青楓誓不兩立的功架,“風羅網”縱橫罩捲,”朱舌劍“吞吐如虹,而這二番凌厲的攻勢,說巧不巧便正好擋住了沙人貴的前路;使得這位”沙四爺”礙手礙腳,幾次不能出招。
  山大彪己經是氣喘籲籲,刀揮刀落間先是跟不上謝青楓的身法速度,紫凌煙如今這一回撲,網掃劍穿,竟似失了準頭,連他的上步位置都封殺了,逼得他團團打轉,卻不便點明,真個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就在這混亂的當口,謝青楓疾然退到門邊,拿背頂住門板,雙掌撤捏至腰,從容自如的吃吃笑道:
  “不用打了,三位。”沙人貴紅着一雙銅鈴眼,口沫四濺的吼喝,
  “現時你待裝糟扮熊,業已過了那個好時辰,兔崽子,等着拿頭來吧!”極少說話的山大彪,猛的冒出一句話來:
  “四哥,姓常的人呢?”一呆之下,沙人貴連忙遊目四顧,不錯,姓常的人呢?號房裏,除了人們三個,桌邊的兩位,就衹剩謝青楓一號,姓常的,人呢?這一急卻是非同小可,沙人貴馬上覺得體內倏熱,背脊上反倒升起一股寒意,他目瞪瞪的望着頂住門板的謝青楓,一個字、一個字迸自唇畔:“那常遇安,去了何處?”
  謝青楓十分和悅的道:“大概是趁方纔我們拼鬥的空隙,逃之夭夭了,沙四爺,他一定會逃得很快很快。現在、說不準已在兩三裏甚至四五裏之外啦!”深深吸了口氣,沙人貴的胸膛起伏劇烈:“姓常的能夠逃命,全是因為你的掩護與遮攔,你,你的紕漏可捅大了!”
  謝青楓是一副頗為抱歉的神情:“實在對不住三位,竟替三位增加了這許多麻煩;但,我也是身不由主,不得不這麽辦,誰叫我和姓常的有那麽一點小小的淵源呢?既生情份,總不能見死不救呀、各位寬宏,就此揭過了吧?”沙人貴強行按捺住心肺間一股幾欲爆炸的憤怒,”咯””咯”有聲的咬着牙:“就此揭過?你這猛夫做得好夢!破壞了‘北斗七星會’的事,豈有這般輕易了結的道理?很好,跑了一個常遇安,便拿你抵數,裏外都得拿條性命回去交差!“紫凌煙的表情更是一片水寒,她臉罩瑟霜,凜厲的接口清唱:
  “四哥,‘北斗七星會’的招牌不能叫這個三流子貨給砸了,今晚說什麽也要將他收拾下來,要不,往後咱們還待怎麽混?”黑洞似的鼻孔易動着,沙人貴的十邊面頰嚮上吊起,發出一種决無笑意的笑聲:“你放心,七妹,我要不活剝下這王八蛋的一身人皮,就算是他生養的!”
  謝青楓聳聳肩膀,提至腰際的兩手換為互抱胸前,一派閑散的道:
  “正主兒又不是我,正主兒早走了活人;三位何苦非要和我過不去?”沙人貴一緊手上的”狼牙飛棒”,形容獰猛兇惡,光景其嚮能生咽活人:
  “不止和你過不去,王八羔子,更要你抵命!””搖搖頭,謝青楓道:
  “我不抵命,我也不和你們繼續糾纏下去;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再要不饒不休,各位或者覺得有趣,我可不耐這個煩!”沙人貴又惱火又狐疑的道:
  “莫不成你以為你還另有選擇?”謝育楓笑了:“沙四爺,你瞧我人在哪裏?”眼珠子一睜,沙人貴大聲道:
  “你人在哪裏?不就在老子眼前?你還能到了哪裏?”謝青楓嘻開嘴道:
  “現在不錯是在你眼前,而衹要你一眨眼,包管我就不在你眼前了,如今我人站在門口,背後頂着門板,轉個身,我不就到了門外啦?我到了門外,中間隔着這扇門,三位仍在門內,這一裏一外,差別便成天涯,四爺,你信是不信?”紫凌煙努力緊綳謄着張俏臉,其實卻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當然她知道這時候萬萬不能笑,一笑就砸鍋了。沙人貴仔細品味着謝青楓又是門裏又是門外的這一番話,過了片歇,終於想通了人傢的意思,他的”狼牙飛棒””嗅”聲掄起,嘴裏大吼:
  “你他娘想逃!”謝青楓微微躬身:“正是”兩個字的音韻輕輕滑過空氣,冷風便突兀灌人房裏,寒氣衹浸透於剎那,沙人貴的”狼牙飛棒”搗出,沒打着人,卻”嘩啦啦”打散了那一扇橡木門。僅這一轉眼,謝青楓已經鴻飛渺渺,不見蹤影!山大彪甚至連揮刀的時間都沒有,他凸瞪着一雙眼,空瞅着破碎的門廊,喃喃啓語:
  “好輕功,真是一等的身手……”狠狠一跺腳,沙人貴咆哮如雷:“快追人哪,還在發什麽呆?”紫凌煙飛身而上,伸手想推開外面那道鐵柵門,卻推了幾次都推不動,她回頭低呼:
  “四哥、六哥,不好,那死無賴把鐵門從外面反鎖住了。”山大彪插刀回鞘,一揮手:
  “七妹閃開,讓我來!”紫凌煙趕忙站到旁邊,山大彪已十頭怒牛似的橫肩撞嚮鐵柵門,他這一撞之力,何止千斤?別說這扇鐵柵門,看架勢,恐怕一堵城墻也抵不住他這一撞。但聞一聲”哐啷”巨響,果不其然,整扇鐵柵門業已脫框飛鳥,拋出老遠!沙人貫脫口狠叱:“走!”。
  纔迸出一個宇,人已掠至四丈之遙,紫凌煙與山大彪磕後跟上,就像來時一樣,飄於輕風,浴着夜色,三條黑影瞬即消失不見。
  號房裏,衹剩下那兩個守衛,他們目瞪口呆的註視着這一切情況的發生與結束,恍惚間幾若一夢卻是場不折不扣的惡夢!仍是那幢小紅樓,仍是樓下的廳堂裏,時間,仍在黃昏,而黃昏的肅煞氣氛卻凝布於廳堂中,壓迫得人們的呼吸都那般滯重了,駱孤帆這次沒有埋身在他那張鋪設着厚重白熊皮的大圈椅間,衹背負着兩手,不停的在來回踱步,臉色陰沉,一如樓外的晦迷暮靄。
  沙人貴、山大彪、紫凌煙幾個人並排危坐,個個表情僵木,僵木中卻仍流露出那種難以掩隱的惶疚之態;看上去都不怎麽自在。
  曹又難和鬍雙月則各自微闔兩眼,不出一聲,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此時此情,他們知道應該如何自斂,明哲保身。
  衹有公孫玉峰一個人在挖耳搔腮,表現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模樣;事情全由他一手策劃,如今砸了他不擺擺姿態怎麽成。就在一片冷寂中,駱孤帆突然停住腳步,目光轉嚮沙人貴、山大彪、紫凌煙三人的臉上,語調裏充滿了森森寒意:
  “這麽說來,你們三個竟連對方是什麽人都沒有搞清?”幹咳一聲,沙人貫吶吶的道:
  “衹看出那王八蛋約莫三十多四十來歲,身材高挑,五官有棱有角,面部輪廓分明,武功特強;提縱術尤為了得。”駱孤帆緩緩的道:
  “還有,是個男人!?”心腔子猛縮,沙人貴不覺頭上見汗,他苦着臉道:
  “老大明鑒,這也不能全怪我們,計劃是早就由老五定規好的,大夥俱是按部就班的來,誰也沒想到臨時會出岔子,牢房裏的三名牢卒中間,猛古丁殺出這麽一個程咬金來。”公孫玉峰一聽事已扯到自己頭上,不由趕緊接口辯白:
  “四哥,計劃是我定規的沒有錯,我也定規了這好幾許年,幾時又出過紕漏來着?當晚值班的三名獄卒,我事先已經買通,不獨暗裏把門開了,而且保證守口如瓶,一切因果,皆若不聞不見,甚且連常遇安領差的時間、上下值的辰次。必經的路綫等等都查得明明白白,你們挑揀的動手場地亦挺合適,按說種種安排都嚴絲合縫,無懈可擊,卻偏偏出了意外,我不敢斷定責任誰屬,至少怪不得我
  “沙人貴怒道:“難道都是我們三個不對?凡是人,誰不願意光頭淨面,臉上貼金,哪一個喜歡抹一鼻子灰回來?情況有了突變,必是事先的顧慮欠周,安排不夠詳盡,否則,如何會忽然鑽出這麽一號攪局的角兒?”公孫玉峰的面頰抽緊,兩眼瞪起,抗聲道:
  “四哥,你對不該把這口黑鍋扣到我頭上,從首到尾,哪一樁、哪一樣我沒有仔細考慮,逐步策劃了?中間發生問題,一定有個原由,我卻决不相信是我的安排欠缺周密!”這時,駱孤帆猛的臉色一沉,重重的喝道:“事情弄得一團糟,虧你們還有興致在這裏喊叫爭執,笑話還嫌鬧得不夠麽?都是一群獾貉,烏合之衆!”沙人貴與公孫玉峰這纔惺惺的合上嘴巴,沉默下來,駱孤帆又冷肅的道:“照整個的情況來看,這次行動,必然是事先走露風聲下纔會功敗垂成,否則,對方不可能預伏幫手,且是一個力量足以抵製我們的幫手。再說,他們竟能預知我們的行動時間、下手地點,從而以逸待勞,旁侯狙擊;這一切布署,若非預為準備,就不可能如此從容,既然有了事前的準備,就一定得悉了我們的任務內涵,我們接這樁買賣,從决定到下手,一共衹有三天辰光,這三天裏,對方卻是如何獲得消息的?”,沙人貴吸着氣道:
  “想想真是可怕,誰會有這麽大的神通?”駱孤帆陰森的道:
  “若非我們七個人自己泄露了機密,就是無意間對外人說溜了口把事情傳揚出去,否則,對方不會未卜先知,神機覺變,妙算到這種匪夷所思的田地?”公孫玉峰忙道:
  “老大,我們七個人是同一個核心,誰也不是二百五,怎會泄露這等要命的機密,自己給自己過不丟7至於無意間對外人說溜了嘴,亦不大可能,都是老江湖了,哪一個不明白守口如瓶,話留三分的道理?”
  駱孤帆凜烈的道:“然則是人傢神仙先知的了?”
  公孫玉峰陪着笑道:“當然也不會這麽玄虛,老大,我看是另有漏洞不曾發現。”
  駱孤帆雙目中光芒似血,他嚴酷的道:“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把這件事的內情查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一天不查清楚,我們便一天不接生意,一天不能結案,就一天不可罷休,不管幾年,幾十年都要耗下去!”在衆人的悶窒裏,這位北斗七星會的大阿哥拂袖登樓,連頭都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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