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柳残阳 Liu Cany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
鐵血俠情傳
  作者:柳殘陽
  第 一 章
  第 二 章
  第 三 章
  第 四 章
  第 五 章
  第 六 章
  第 七 章
  第 八 章
  第 九 章
  第 十 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 一 章
  現在,他又坐在他常來的這個地方。
  這是一傢小小的酒樓,陳設很簡樸,風味很浮厚。如同任何一傢小鎮集上的酒樓相似,若說這裏有什麽特殊的佳處,便是那份潔淨,尤其是在敖楚戈的感覺中,更有股子親切的慰貼與熟捻的安詳感。
  離着正午尚有段時間,不是酒樓上座的時刻,所以。這—陣子清靜得很。敖楚戈也喜歡這份清靜。他有喝早酒的習慣,他認為這是—種享受。
  天氣有點兒悶燥,春末夏初的季節、往往都是這樣子的。
  敖楚戈仍坐在他的老位子——一付靠窗的座頭,桌上一壺花雕,幾碟小菜,他自斟自飲,頗得其樂,偶爾閑眺樓下街市風光,遠望鎮郊峰巒煙籠,那種韻味,便不出塵也有幾分出塵的蕭逸了。
  一雙臂兒粗細,三尺半長黝黑色的純鋼棒子便斜倚桌邊。
  棒端上大約是把手的位置,中間有着一條極難察覺的縫隙,縫隙兩側的握把分別纏繞着五寸寬的麻索,看不出麻索原來是什麽的顔色,因為這段用以手握的麻索早被汗漬油污浸染成灰黑的了。而另個鬥大的黑布包便放在桌上,布包撐得圓圓的,卻平扁,裏面似乎是裝着圈環一類的東西。
  在敖楚戈坐着的椅背上,搭着一雙齊肘長的黑皮護臂,這雙黑皮護臂不須他套上,光看看他那一身棗紅襯袍外罩着的至漆黑皮襟褂吧!便也可以想象到他—旦套上這付護臂時,該是如何一種野悍的模樣了。
  他的年紀大約是三十二、三,也可能有三十四、五歲,古銅色的肌膚,身體結實,滿頭黑發束起來,用一根黑絲帶齊額勒住,顯得他的額角更寬闊,鼻準也更挺拔了;他的眼睛微呈細長,眼中神韻柔和而善良,尤其是他的嘴,端正適度,總是露着那麽一抹坦誠的,爽朗的親切的笑容來。
  舒舒適適的,他又喝了一口澄黃的酒,輕輕“晤”了一聲,砸舌品味,不覺連連點頭,再舉杯深深地喝了一大口。
  這時,一陣樓梯聲響,—個店夥計滿臉堆笑地走了過來,垂手哈腰、細聲細氣地道:“敖爺,有人找你老哩……”敖楚戈笑吟吟地道:“是哪一位?”店夥計朝梯口一指,笑得有點邪:“嘮,那一位——大姑娘。”
  敖楚戈隨着店夥計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頓時覺得眼前一亮——喝!站在梯口下,衹露出上半身的,果然是位美極了的少女,那女孩子看上去約莫是二十出頭的年紀,真是芙蓉如面,秋水為神的,非但美,更有股子難以言喻的高貴雍容,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她站在那兒,豔光逼人,香色無邊,別說全站起來,僅衹出現那半截身段兒,業已能叫入神授魂與了,好美!
  咽了口唾液,敖楚戈喃喃地道:“真是一朵絶美的鮮花,乖乖,天下竟有這樣標緻姐兒!”
  店夥計巴結着道:“可要請這位姑娘過來?敖爺,她可是一進門就打聽着你老呢!”
  連忙站起,敖楚戈道:“老侯呀!你還等什麽?”叫老侯的店夥計一疊聲地答應着,走嚮梯口,脅肩謅笑地道:“大姑娘,呢,那邊那位就是你要找的敖爺。請,請移玉挪步吧……”微微點頭,少女走了上來,婀娜多姿地行嚮敖楚戈桌前,就這幾步路,已越發令敖楚戈贊賞有加;瞧瞧,人傢那走路的風韻,那樣完全自然的款擺,多麽優美高雅,體態輕盈得就似柳搖荷擺,迷人透了。
  少女的膚色凝白如脂,仿佛吹彈得破。他穿着一襲水緑衣裙,這一襯托,就好似一大團碧翠中間嵌含着一塊玲瓏剔透的白玉,那等的明瑩嬌美法,恨不得教人一口吞下肚去纔受得。
  是誰說的來着?“水是眼波橫”。少女的眸子水盈盈,幽怯怯地凝視着敖楚戈,剎時間,敖楚戈覺得喉嚨乾燥,呼吸急促。
  他奇怪;他自己怎麽會居然變得有些局促了?柔柔地,脆脆地,少女先開了口:“這位,想是敖楚戈壯士了?”咧嘴一笑——敖楚戈又突然驚覺,這樣笑未免帶着幾分憨氣,他盡情做得泰然自若地笑,說道:“不錯,我是敖楚戈。”
  少女盈盈下拜,細着聲道:“李映霞拜見敖壯士……”身子一動,香風隱隱,敖楚戈用力吸了口氣,哦!這種淡雅的芬芳,是挂花味滲合着處子肌膚上原本具有的香味。
  閃開一步,敖楚戈忙笑着虛扶一下:“請快起來,請快起來;你這是幹什麽,要折我的陽壽麽?”李映霞跪在地上,仰起面龐,凄倫地道:“敖壯士,久仰壯士聲威,素欽壯士豪義,不揣冒昧,特來叩見,尚乞壯士有以助我,莫以、陌路初識而見棄……”敖楚戈舔舔唇道:“不管有什麽事,你先站起來說話,行不?在這公衆出入之所,你這麽一擺弄,事態不嚴重的也嚴重了,請快起來,請快起來……”深深一拜,李映霞站起身來,垂首立於一邊,眉鎖目哀,好像有着什麽很深沉的憂慮一樣。
  敖楚戈眼角一梢,知道樓上沒有其他的人,就連店夥計老侯也早知趣地躲開了。於是,他拉了一張椅子,伸伸手道:“來,請坐;什麽話坐下再談。”
  李映霞謝了一聲,輕輕坐下,卻依然含顰帶愁,一副悒鬱之色。
  望着對方,敖楚戈溫柔地道:“剛纔,你說你叫什麽來着?”李映霞低緩地道:“我姓李,叫李映霞。十八子李,映照的映,晚霞的霞。”
  點點頭,敖楚戈在嘴裏念了幾遍,笑道:“不錯,名字取得有詩意,很美,就和你的人一樣的美。”
  李映霞臉色微酡地道:“敖壯士過奬了。”
  輕咳一聲,敖楚戈道:“李姑娘,你來找我,可有什麽事?”李映霞羞怯不安地道:“敖壯士……”擺擺手,敖楚戈道:“不用客氣,你叫我名字也行,稱我姓敖的也沒關係;我可不是什麽‘壯士’!我十足的是江湖混混—個,而且還是混的邪門外道,你這麽正經地擡舉我,反叫我汗顔了。”
  李映霞妮然道:“敖壯士太謙虛,我怎能如此無禮?”
  喝了口酒。敖楚戈道:“好吧:、現在告訴我,你找我有何指教?”猶豫了—下,李映霞猶似是極難啓齒,終於又鼓起勇氣道:“敖壯士,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哦”了—聲,敖楚戈道:“說說看,是什麽事?衹要我能盡得上力,一定會替你效勞就是了。”
  李映霞頓時驚喜過望地道:“真的?敖壯士,你真得肯幫助我?”笑笑,敖楚戈道:“你先別興奮,李姑娘,這也要看是什麽事而定。我衹是個凡夫俗子,不是大羅金仙,如果你要我替你摘天上的星星,舀盡黃河的流水,我可沒有這個本事。”
  李映霞又紅了臉道:“敖壯士放心,我當然不會要求敖壯士你做這種做不到的事。”
  敖楚戈道:“那麽,你說吧!”
  咬着唇兒沉默了片刻,李映霞似在考慮着該如何措詞,她註視着敖楚戈——以她全部的心神透過瞳眸註視着敖楚戈,然後,她幽幽地道:“敖壯士,我想請求你,幫我救出我那陷身虎穴的父親!”
  敖楚戈微微一怔,道:“你的父親叫什麽人擄去了?抑是被關在衙門大牢裏?”李映霞低低地道;“是被人擄去了……”敖楚戈道:“也是江湖中人所為麽?”李映霞頷首道:“是的,也是江湖中人所為。”
  敖楚戈平靜地問:“是哪個碼頭,或是哪個幫派幹的?”又咬咬唇,李映霞聲如蚊納:“‘八莫礁’的‘十—邪’……”立時皺起眉頭,敖楚戈嚴肅地道:“‘十一邪’是道上出了名的十—個兇人,個個武功精奇詭異,人人心性古怪暴慶,平時一嚮獨來獨往,除了衹聽—個人的話以外,連六親也不認。
  你老爹誰不好去招惹,偏偏兜上了這十一個兇神!”
  李映霞憂傷地道:“不是我爹去招惹他們,敖壯士,是他們率先來找我爹……”敖楚戈道:“你爹與他們結過怨麽?”李映霞低下頭去,苦澀地道:“這個……我不太清楚……”敖楚戈微微;笑道:“如此說來,你爹該也是我們道上的人了?”……十分勉強,李映霞點點頭。
  敖楚戈又啜了一口酒,道:“你真不曉得你爹與‘十—邪’結過什麽仇?”吸了口氣,李映霞吶吶地道:“我,我真不曉得……”端詳了李映霞一會,敖楚戈微笑道:“令尊的名號尚請見示。”
  李映霞苦笑道:“敖壯士,我以為你衹要答應幫我的忙就行了,其他的事,是否……是否可以暫緩詢問?”敖楚戈溫和地道:“李姑娘,你可以不知道令尊為什麽會和‘八莫礁’的‘十一邪’結怨,我想,你該不至於連令尊的名號也都遺忘了吧?”李映霞的面龐上涌起一片朱赤,有如白玉上抹染丹霞印痕,她尷尬又囁嚅地道:“敖壯士,對不起,但,但是我可以付給你一筆酬勞。”
  敖楚戈道:“酬勞?”
  急忙點頭,李映霞道:“是的,很大的一筆酬勞,我相信—定會令你滿意……”往椅背上一靠,敖楚戈輕鬆地道:“大概有多少數目?”李映霞悄聲道:“黃金一千兩。”
  敖楚戈眉梢子—揚,道:“李姑娘,你也在江湖上跑過幾天麽?”怔了怔,李映霞疑惑地道:“跟着傢父見識過一段日子,但,這與我們所談的事有什麽關係?”敖楚戈安詳地道:“如果你也在道上混了些時,你就應該知道‘八莫礁十一邪’的難惹難纏,到他們那裏去劫牢救人,等於掃他們的顔面,有心與他們架梁,而非常自然的,他們就會傾全力報復,極可能當堂便有流血奪命的場面發生。哪個去救你爹的人,你已預定了是我,因此去拼命的也就是我。而我,這條命雖說賤,但一千兩金子卻也未免賤得離譜太甚了。”
  李映霞急道:“我可以再增加酬金……”眯着眼,敖楚戈道:“有意思了,你打算增加多少?”遲疑了一下,李映霞道:“敖壯士,再增加五百兩夠不夠?”敖楚戈道:“不夠!”
  李映霞垂下目光,委屈地道:“金錢並不是促成你助人的唯一條件,敖壯士,重要的還是那顆任俠尚義的心。”
  敖楚戈道:“說得不錯,李姑娘,問題是一——你值不值得我有這顆‘任俠尚義’的心?”李映霞迷憫地道:“我不懂你的意思,敖壯士。”
  拿起筷子夾了塊凍牛筋在嘴裏咀嚼着,等口中的東西咽下了,敖楚戈纔似笑非笑地道:“搏命的事;也是最艱難的事,對不?”李映霞承認:“我知道。”
  敖楚戈又道:“我與你。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可是?”點點頭,李映霞道:“是的。”
  啜了口酒,敖楚戈道:“所以,我為了你的事,若是舉手之勞,看在你的—番孝思又加上美豔動人的份上,我可以無條件幫忙。但是。和‘十一邪’結怨,乃是自尋煩惱的開端、一個弄不好,很可能連老命也賠上,這,就不便光憑陌路相逢的一點好感,就冒然允諾了……”李映霞急道:“我出你代價……”搖搖頭,敖楚戈道:“生命是無價的。李姑娘,我對這人間世上仍有留戀,好死,總不如賴活着。並沒有人擄去我的老爹,我無須如此地看不開。”
  李映霞激動地道:“你害怕‘十一邪’?你不敢招惹他們?”露齒一笑,敖楚戈道:“李姑娘,你使用的這種‘激將法’業已相當的古老了。”
  李映霞悲切地道:“求你,敖壯士……”敖楚戈道:“我們並無深交,你的價錢出得又低,老實說,我不划算,而我敖楚戈從來不做不划算的事。”
  一咬牙,李映霞道:“我出你兩幹兩黃金的代價,敖壯士,想想看,兩幹兩黃金!”
  籲了口氣,敖楚戈道:“若是請我去收拾—個市井無賴,或是到縣衙的破牢救出令尊,二幹兩黃金盡夠了,甚至用不了這許多。但叫我到‘八莫礁十一邪’的老窩裏去挖人,這二幹兩金子衹能算是塞牙縫的差不多。”
  李映霞痛苦地道:“敖壯士,請同情我,我,我眼前衹出得起這些代價。”
  敖楚戈淡淡地道:“很抱歉,我不能答應你。”
  李映霞哀傷地道:“敖壯士,你就不可憐一個孤苦無助的弱女?”.敖楚戈一笑道:“那也要看這個所謂的‘弱女’是否值得可憐?”李映霞咽聲道:“敖壯士,我懇求你……”敖楚戈目光遠眺着窗外的景色,道:“我是愛莫能助,李姑娘。”
  站了起來,李映霞楚楚可憐地道:“敖壯士,請看在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子要救回她那相依為命的老父份上,請看在人與人之間的同情心的份上,幫幫我這一次。”
  敖楚戈平和地道:“天下之大,能人異士甚多,我姓敖的算是哪棵蔥?你又何必非來求我不可?李姑娘,請你另找高明,我也可以替你推薦……”李映霞戚然道:“敖壯士,在我來求你之前,我已經奔走過很多次了。不錯,武林中足以與‘十一邪’抗衡的高手不是沒有。但他們卻不肯幫助我。我也求過他們好些人,他們不是推托,敷衍,就是根本不見我。最後,我好不容易纔找到了你:敖壯士,如果你也不幫助我,則我便再無可求可期之人……”聳聳肩,敖楚戈道:“衹怕我也要令你失望了。”
  面頰的肌肉抽掂着,李映霞眩然欲泣地道:“我請求你,敖壯士,我求求你救救我的父親,救救我……”搖搖頭,敖楚戈自行舉壺斟酒:“實在是心餘力拙,抱歉得很。”
  剎那間,李映霞的眼圈泛紅:“我再次嚮你下跪了,敖壯士……”深深喝了一大口酒,敖楚戈平靜地道:“不必。”
  “撲通”一聲,李映霞果真跪倒在敖楚戈面前:“敖壯士,我在這人間世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唯一所有的,就是我的父親;我父女倆相依為命,互為倚恃,我們彼此間寄托着希望,連係生命,共同為着一個不可期的未來而活下去。敖壯士,你不知道,那纔是我父女倆唯一眷戀塵俗的理由,我們都不捨得也不忍棄離對方或改變眼前的環境,我們衹求我們父女倆能夠永遠的這樣過下去……但現在,我爹卻遭受到他們的迫害,我父女倆相依為命的生活也被他們拆散。敖壯士,我父女團圓的指望;便全在你的允諾上了……”敖楚戈皺眉道:“李姑娘,你起來說話,行不?”李映霞嗚咽道:“請幫助我,敖壯士,請……”敖楚戈為難地道:“不要這樣,李姑娘!”
  淚如泉涌,李映霞啜泣着道:“敖壯士,我嚮你乞求……”女人的淚,最能令英雄氣短,敖楚戈忙道:“你先起來,這樣不好看。”
  李映霞泣道:“衹要敖壯士答應幫助我,我嚮你跪拜終生,也是值得的……”一口幹了杯中酒,敖楚戈拖椅起立,來回走了幾趟:“李姑娘,你怎麽知道憑我一人之力,可以應付得了素以兇惡狠辣見稱的‘十一邪’呢?”仍然跪地不起,李映霞淚痕滿臉道、“我早打聽過,敖壯士,我知道你的本領,更瞭解你在武林中的份量,衹有你‘毒尊’敖楚戈才能與‘十一邪’對抗。請你可憐我,不要拒我於千裏之外……”嘆了口氣,敖楚戈喃喃地道:“人怕出名豬怕肥,這話敢情一點也不錯……”李映霞哀聲道:“請你做做好事,敖壯士,請你救救我們這父女倆吧……”敖楚戈道:“其實,我也不過是浪得虛名,並不似江湖傳言那樣的活靈活現……”李映霞淚水漣漣地道:“請你救救我爹,敖壯士,除了你,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助我了。”
  敖楚戈道:“你看我這憨厚老實的樣子,豈是塊能擔當大任的材料?”李映霞悲切地道:“敖壯士,你是江湖上有名的‘毒尊’,又是挂了招牌是‘—笑見煞’,你表面上的形態,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敖壯士,請你勿再推辭。”。
  來回距幾步,敖楚戈頭痛地道:“真叫我傷腦筋,你!”以額碰地,李映霞泣道:“可憐我,敖壯士,除了你之外,我再無可以求救之人了……”敖楚戈驀地站定,神情凜然地道:“你真要請我幫助你救出你爹?”李映霞抽噎着道:“敖壯士,你知道我是在全心全意地求你。”
  敖楚戈定定地註視着她,溫和的眼神突然間轉變得冷銳無比,有如利刃寒芒,在森森的酷厲氣息中,別有一種懾人的寡毒。他的唇角仍然含笑,但是,那種笑卻要比任何猙獰殘暴的形容更為可怖:李映霞整個人都僵窒住了,她在敖楚戈嚴峻的目光之下,不由自主地簌簌而顫,全身泛着冰寒,現在,她深刻地了悟到,敖楚戈的外號,為什麽叫“毒尊”,也曉得敖楚戈為什麽還有另一個稱號——“一笑見煞”。
  緩緩地,敖楚戈開口道:“要我幫你的忙,可以,但是我有兩個條件。”
  李映霞驚然忐忑地道:“請說……敖壯士,衹要是我做得到的,我完全答應你。”
  敖楚戈沒有一點笑意地笑笑,道:“你先不要把話說得太滿,等到我告訴了你那兩個條件之後,你再决定答不答應還不遲。”
  李映霞緊張地道:“我會盡力使你滿意……”敖楚戈平靜得有如古並不波地道:“錢財,我不要,你那二千兩金子自己留着吧!”
  李映霞急切地道:“敖壯土,你的意思是……”敖楚戈擺擺手道:“衹要你能依我兩個條件.我便替你去拼上—趟,我不要錢。”
  李映霞又是迷惑又是驚異地道:“敖壯士,你的兩個條件是……”敖楚戈冷冷地道:“第一,我要你說真話!”
  李映霞吶吶地道:“說真話?”
  敖楚戈道:“不錯,說真話—一一我去替人傢賣命。必須要知道我為了什麽?叫我悶着頭往葫蘆裏鑽,李姑娘。我卻不是這樣的楞呆貨!”李映霞臉色蒼白地道:“我……我已嚮你解釋過其中的因果……”敖楚戈皮笑肉不笑地道:“那不夠,你根本沒講實話。譬如說,你爹為什麽與‘十一邪’結的仇?你爹的真名實姓等,連這些極重要的關鍵,你都隱諱不言,顯見欠缺誠意。既然你欠缺誠意,我憑哪一門子,硬要嚮前湊合?”咬咬牙。李映霞道:“好!我說,我—五一十地全都告訴你……”背着手,敖楚戈又道:“這纔是聰明的做法。要知道,對一個有心幫助你的好人閃爍其詞,乃是最為暖昧的事。”
  李映霞幽幽地道:“你的第二個條件是什麽?”上下打量了李映霞一陣,正在李映霞‘又羞、又窘、又不解的當兒,敖楚戈已閑閑散散地道:“第二個條件,便是在救出你爹之後,把你的身子給我—夜。”
  呆—呆,李映霞驚疑地道:“你.你是說……”敖楚戈安詳地道:“我是說,以你陪我一夜為條件,來做為救出你爹的代價。”
  猛地楞住了!李映霞在剎那間已明白了敖楚戈的意思。她“霍”的站起,一股無比的憤怒與羞辱感衝擊着她,她的臉色是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白,伸手指着敖楚戈,她的聲音是激動而顫抖的:“敖楚戈——你,你競如此的卑鄙、無恥;下流,我想不到……”“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
  李映霞小巧的鼻翅兒急速翕動,淚水在眼眶裏面打液,她抖索索的垂下手;雙頰的肌肉抽搐不停,突然,她切齒泣叫。
  “你這齷齪的畜牲!”
  轉過身,雙手掩着臉,李映霞—陣風似的奔嚮梯口而去。
  敖楚戈表情木然,但卻意態悠閑,他站在那裏,不喚不叫,不追不阻,其至連臉上的肌肉也不抽動一下,仿佛一一他早知道他不必有任何舉止,便可以收到預期的結果一般。
  果然——
  已狂奔至梯口的李映霞,突然又雷擊似地僵立住了,她背對着這邊,雙肩聳動,身子不住顫抖,極力抑壓着的啜泣聲隱約可聞。
  敖楚戈坐回椅中,舉壺斟酒。
  酒水從緊束的彎嘴中流出,曳在杯裏,聲音輕脆而俐落。
  空氣是凝凍的。
  一下子,李映霞轉過身來,淚痕滿面,她像是下定了决心,迅速地衝到敖楚戈身邊——好像她如不這麽快衝過來,她的决心便會消失掉一樣。
  靜靜舉杯啜了口酒,敖楚戈凝視着李映霞。
  雙指扶着桌沿,李映霞的十指關節因為太過用力而泛了白,‘她白哲的額角上凸現出淡青的經絡,淚涌如泉,她哽聲問:“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敖楚戈淡淡地道:“我是逞強鬥狠的武士,你是幹嬌百媚的淑女——自古英雄愛美人,不是麽?這無須什麽理由,僅僅是人之天性罷了,唯一不同的,是我做得比一般人更直率,更露骨而已。”
  李映霞抽噎着道:“我可以再增加你的報酬。”
  敖楚戈望着李映霞按在桌沿上那有如半透明象牙似的、白纖纖的十指,語聲裏帶着深沉的感觸:“你錯了,李姑娘。為人赴死犯難,其所值乃是無價的,我對於男女之間的愛和情,業已感到了厭倦,索然無味,但我卻嚮往於男女情之所鐘——那是美好的,永恆的。我不耐於尋求感情,尋求愛憐,我衹喜悅那瞬息的絢爍與綺麗——你明白嗎?”拭去淚,李映霞有些怔仲,也有些奇異地顫慄感,她喃喃地道:“如果一—我不答應……”點點頭,敖楚戈道:“你可以走,並沒有人攔阻你。我在這一方面,素不勉強於人,否則,就失之粗俗,毫無境界可言了。”
  李映霞痛苦地道:“你能不能再考慮,用別的方式代替?”敖楚戈笑笑道:“這是無以變通的。”
  李映霞氣得全身發抖:“你這個瘋狂、癲悖!”敖楚戈微笑道:“我不強人所難——因為我並非是不勞而獲,我一嚮付出不是以金錢可以衡量的代價來做交換的。”
  沉默下來,李映霞神色變幻不定,時而皺眉,時而咬唇,十指的指甲,幾乎完全陷入掌心之中。
  敖楚戈正在品酒,靜待回答。
  半晌。
  李映霞終於咬着牙,語聲進自齒縫:“你這魔鬼!我答應你!”
  放下酒杯,敖楚戈靜靜地道:“不後悔?‘’李映霞以一種殉道的精神,莊嚴地道:“不。”
  敖楚戈道:“一言為定。”
  伸手拉正椅子,敖楚戈的笑容又恢復了春風一樣的和煦:“來,李姑娘,請坐。”
  重重地坐下去,李映霞冷冷地道:“我和你什麽時候啓程?”敖楚戈有趣地看着她道:“先別緊張,你忘了你還有我提的第一個條件還沒有履行呢?”李映霞深深吸了口氣道:“你是一步也不肯讓?”敖楚戈笑吟吟地道:“我去拔‘十一邪’的虎須,萬一不幸送了命,我總應該明白,是為了,是為了什麽事,纔去送的命吧?做鬼,也不興做個糊塗鬼呀?”李映霞凝重地道:“敖楚戈,你答應過—一—我同意了你的兩個條件之後,你一定要幫我去‘八莫礁’救出我爹。”
  敖楚戈正色地道:“我敖楚戈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雙手扭緊,李映霞以—種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我的父親……名諱是嚴良。”
  眼睛突瞪,敖楚戈怔住了,隨即仰頭狂笑起來:“李嚴良?‘虎頭人屠’李嚴良?哈哈。哈哈,天下‘八大惡棍’之一,聲名狼藉,為非作歹,祖師爺:提起李嚴良。迎風臭出四十裏,難怪你先不敢提你爹的名號,真是幹呼萬喚纔‘逼’出來……”李映霞臉蛋鐵青,顫聲道:“你不要隨口污衊我爹。”
  止住笑,敖楚戈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漬,一仰頭喝盡了杯中酒,大聲道:“久聞李嚴良有個如花似玉煙淑端莊的閨女.人稱‘玉紀’,李姑娘,想必就是你了?”李映霞冰寒地道:“是我,但卻並不嫻淑,更不端莊。”
  拱拱手,敖楚戈道:“好說好說,客氣客氣。”
  李映霞冷着臉道:“不必假惺惺,我不須要你來擡舉。”
  敖楚戈莞爾道:“不怨你的憤感,因為,我多少可以體會出你如今的心情。”
  雙臂環胸,他接着道:“現在,請告訴我令尊與‘十一邪’結仇的經過。但記住,不要有隱瞞,我要知道實際的情形。”
  李映霞輕輕撫理了一下鬃角——不。可否認的,她衹這個小動作,也是相當的優美誘人—於像是豁出去了,她坦率地道:“十一邪’的老三‘獨眼邪’保玉,在兩個月以前,看中了‘白玉溝’一傢妓院的姑娘,那個花名‘春怕’的姑娘,乃是我爹中意的女人,長月包着的;但保玉卻仗着他的勢力大,後臺硬,非要帶回‘八莫礁’做小不可。我爹不答應,動了手,保玉當堂吃了虧,回去邀了幫手,第九天便摸上了我傢。他們一涌而上,打傷了我爹,又將我爹強行擄往‘八莫礁’。臨行之前,聲言衹有—個法子換回我爹性命……”敖楚戈道:“什麽法子?”咬咬牙,李映霞道:“指定由我去交換我爹。保玉說,要我頂替那‘春怡’的名份。他上次的損失,便應該以我做為補償……”笑笑,敖楚戈道:“原來是這麽一碼子混帳事,真叫‘狗咬狗,滿嘴毛’了,簡直是丟人現眼到了姥姥傢。李姑娘,我倒有一個很好的建議。”
  李映霞忙道:“什麽建議?”
  敖楚戈道:“幹脆,你什麽也別管了,巴掌—拍走個無影無蹤,叫他們爭風吃醋去。這些牛鬼蛇神,包括令尊在內,全不是好東西,你可不管,免得沾污了你的清譽,太犯不上。,隨他們為着這檔子窩囊事鬧個天翻地覆,你眼不見也就心不煩了。”
  李映霞氣憤地道:“這就是你為我出的‘主意’?”敖楚戈道:“這不很好麽?”李映霞粉面如霜地道:“放楚戈,如果我會像你說的這樣做,我今天也不會跑到這裏來受你的嘲弄與侮辱了。你知不知道,他們限我三個月之內前去交換我爹,否則。即將我爹的頭送來我傢。”
  敖楚戈笑道:“那麽,你不妨等到三個月,你爹的人頭一朝送來,買付上好棺材落了上,再破費一冥紙熱熱,也就夠了。
  李嚴良的禍害,早死早超生。”
  氣得簌簌發抖,李映霞嘴唇泛白地道:“我是來求你幫助我的,敖楚戈,不是來聽你隨意辱駡我爹的。”
  敖楚戈道:“像李嚴良這樣的人,世上多—個個如少一個。
  你有這樣的老子,也該是一種痛苦,何不睜衹眼閉衹眼,讓你替他送了終算了!”李映霞淚水盈眶,嘶啞地道:“不論我爹是好是壞,也不論我爹是善是惡,他縱然有千般的罪,萬種的非,他卻仍是我父親,生我養我的親爸爸。敖楚戈。我不聽你的鬍說八道.不受你的冷嘲熱諷,我衹問你,你尊不尊諾言?守不守信用?在我答應了你的兩個條件之後!”
  嘆了口氣,敖楚戈道:“你真要救他?”李映霞斬釘截鐵地道:“當然!”
  敖楚戈無可奈何地道:“你也不想想,值得麽?”李映霞堅决地道:“這是我的事!”
  用右手中指伸進酒杯裏沾了一滴酒放在舌尖上舔了舔,敖楚戈點點頭道:“好吧!我去。”
  李映霞急切地道:“就走!”
  敖楚戈籲了口氣道:“八莫礁’遠在渤海北邊十七裏的海面上,你急什麽?就算現在走,也不是一朝一夕到得了的,何況,還得準備點應用物品。”
  李映霞道“不必了,我全準備好了,幹糧、飲水、換洗的衣物等。連船衹也早雇妥了,衹要你移駕就行啦!”
  敖楚戈皺眉道:“船衹也雇妥了?”
  點點頭,李映霞道:“放心,走不了風聲。那船傢是一位以前跟着我爹跑買賣的老手下,非常可靠,絶不會有問題。”
  敖楚戈一笑道:“不要太相信人,哪怕這人是你的兒子。”
  ‘臉上一紅,李映霞道:“你又鬍說了。”
  敖楚戈站了起來,抹着嘴道:“你等一下,我回客棧去收拾衣物。”,李映霞跟着站起,道:“在我來這酒樓之前,已先到客棧去替你將衣物收拾好了,帳也結過了,就是你那匹黑毛白額的坐騎牽不動它,你回客棧牽馬就行了。”
  望着李映霞,敖楚戈的眼睛在笑,他若有所思所觸地說道:“敢情你是早已料準了我敖某人决逃不過你的‘誘惑’啦!”李映霞又羞又怒地道:“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可惡,更貪婪!”敖楚戈將椅背上的黑皮護臂搭上肩頭,順手抄起桌上的布套與斜倚着的鋼棒,他一邊往梯口走去,一邊頭也不回的丟下一句話:“公平交易罷了!”
  -------------
  大唐中文 掃校
第 二 章
  往渤海的海口去,從這“泰和鎮”出發,約摸要三天三夜的時間,這是指普通腳力而言,若是緊趕—程,三天兩夜也就能到了。
  敖楚戈與李映霞各乘一騎,奔行甚速,但內行人—看即知,敖楚戈的馬兒乃是萬中揀一的竜駒之屬,比起李映霞那匹尋常馬兒來,要好上太多,因此這—路上,敖楚戈等於全在湊合着李映霞的坐騎往前趕,他的馬兒根本沒有發力奔馳。
  李映霞騎在馬上,面龐緊綳,雙眼直直註視前路,一句話也沒有說。
  雙騎奔了一程,敖楚戈開腔道:“喂!李姑娘,什麽事惹得你心頭不歡呀?自打鎮上出來,你就不聲不響,似是誰得罪你一樣……”李映霞橫了敖楚戈一眼,沒有出聲。
  手指頭在繮繩上繞了幾繞,敖楚戈笑道:“我在想,世上的事,時常總難免有些不合理的混帳搭配……”忍不註放緩了馬,李映霞悻悻地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敖楚戈—本正經地道:“譬如說吧:你那老子,在江湖上出了名的壞得透爛一一酒、色、財、氣加上姦殺擄掠,可以說沒有壞事他不會幹過,而且黑吃黑,以強凌弱,無信無義,兇惡暴戾到極點,但是,卻偏生有你這麽一個好女兒,這不是匪夷所思麽?也不知是他上輩子修了什麽德,居然憑白揀了個寶回來:“李映霞大聲道:“你不要瞎扯,我是我爹的親生的。”
  哈哈大笑,敖楚戈道:“所以我說這樣的搭配太不合理呀!
  李嚴良這種熊貨,怎麽該有像你這樣天仙似的閨女?”李映霞狠狠瞪了敖楚戈一眼,咬道:“我不和你說了!”一抹去額上的汗漬,敖楚戈道:“別生氣,我說這些話乃是有感而發的,並沒有取笑你的意思。”
  李映霞委屈地道:“除了嘲弄我,你難道沒有別的可談?”撫弄着馬兒飛揚的鬃毛,敖楚戈笑道:“有,當然有——譬喻說,我還不知道你會不會武功呢?據我猜測,你該多少懂得一點。但是,衹怕精不到那兒去,對不?”李映霞老老實實地道:“不錯。至少比起你來,我所知的這點武藝,是不值一談的。”
  說着,李映霞瞟了膘敖楚戈斜斜背在背後的那衹黝黑色的鋼棒。
  敖楚戈笑道:“我和你一樣一——湊合着唬人罷了。”
  李映霞忽道:‘敖楚戈,你後面背的這衹鋼鐵的棒子,可僅是一隻鋼鐵的棒子?”敖楚戈道:“你說呢?”搖搖頭,李映霞道:“我認為不會這麽單純。”
  眉毛一挑,敖楚戈道:“其實,如若你不曾聽人說過。仔細看,也可以發現,這並不衹是一根鋼鐵棒子而已。”
  這時,雙騎並轡,已奔過一片起伏的荒野地面,前頭,靠着幾株合抱的大椿樹下,正有一片茅頂酒鋪,青布酒招,高高挂起,迎風招展。
  李映霞接着方纔的話題道:“棒子中心,可另有兵刃?”敖楚戈一曬道:“你想看?”點點頭。李映霞頗有興趣地道:“想看。”
  朝前—指高桃的灑招,敖楚戈道:“先歇歇馬吧,也跑了一下午了,到前面的酒鋪子我們打尖,也好潤潤喉。”
  李映霞不放鬆地道:“但你可要讓我見識一下,你那衹鐵棒子中間的東西。”
  敖楚戈道:“遲早你總會見得着的。”
  在那片酒鋪子的旁邊,有一道簡陋的栓馬欄,這種專做過路客商生意的酒鋪子,大多有這樣的設備;敖楚戈牽着兩匹馬朝欄前走,李映霞則獨自一個人站在酒鋪子的門前等他。
  酒鋪裏,剛好有兩個牛高馬大的彪形漢子走出來,看光景兩位仁兄全喝了個七八成的醉意了,他們勾肩搭背地朝外走,—路跌跌撞撞,腳步艙跟。
  李映霞聞到了一股子衝鼻而來的酒味,便不禁厭惡地偏過臉去,同時,也往—邊站出了好幾步。
  兩個大塊頭正朝外嘻嘻哈哈地撞了出來,李映霞這一躲讓,反而引起了他倆的註意,於是,兩條大漢齊齊站註先是醉眼迷糊地互覷一眼,兩個人又同時哈哈大笑,那個滿臉疙瘩的大漢,首先拋開了同伴搭肩的手臂,酒氣熏人的走了上來。嘻皮笑臉地,淫聲哼唱:“老酒一喝心開那裏懷……妹呀子……怎的你纔來……鋪上的……呢!那個被褥你先擺好……”李映霞又退最一步,別過臉去,不理不睬。
  摸着臉上大小凸凹的騷疙瘩,一邊用力的擠着褐黑色的小疙瘩頭,這位滿臉疙瘩的漢子,又在那兒口沫四濺的浪哼開了:“我說……那個妹子……呢!你別鱢……說着,他的一隻毛手便伸了過來,想要摸一模李映霞的下領。
  猛一遲,李映霞避了開去,粉臉泛音。
  另一個酒糟紅鼻頭的大漢,不禁哄聲大笑,樂得又跳又叫。
  長着滿臉疙瘩的這一位往前一撲,怪叫道:“你別躲呀!我的心肝妹兒……”閃身到了路邊,李映霞嗔目叱道:“瞎了眼的臭男人,你想幹什麽?”呵呵大笑,疙瘩漢子厥起那張怪嘴,臭氣衝天的往前伸:“來,香一個,香一個……”酒糟鼻子的那位嘿嘿笑道:“騷疙瘩,今天你若能把這娘兒帶回林子那邊睡一覺,我便輸你三兩銀子。”
  長疙瘩的大漢擠眉弄眼地道:“你可當真?你他娘的紅鼻子,你可不能瞎風涼,把說話當屁放?”叫紅鼻子的大漢一拍胸膛:“要賭麽?”長疙瘩的漢子大笑道:“賭!老子這就帶她回去騎給你看,他娘的。”
  一轉身,這位長疙瘩大漢眯着眼,搖搖晃晃地衝着李映霞道:“妹子,聽見啦吧?我業已和我這位夥計賭上了:來吧,跟我到那邊林子頭去。呢!不遠,走路麽?頓飯時光也就到啦!
  去陪我睡上—覺……三兩銀子的賭註,哦,哦,我分你一兩就是了……”李映霞氣得雙目似欲噴火,她尖厲地道:“不要臉的畜牲……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如此的侮辱一個單身女子,你簡直是毫無羞恥,沒有人格的壞東西!”
  大笑着,疙瘩漢子抹了一把口涎道:“鳥的個羞恥……鳥的個人格……我們倆相好一次去,纔是他娘的正經……來吧!”
  紅鼻子又在狂聲怪笑。
  李映霞氣得渾身顫抖,連話也說不出了,她目光急轉,這一看,她更加怒不可遏——原來,那邊,敖楚戈斜倚栓馬欄,笑眯眯地瞅着這邊廂,敖楚戈這模樣,就像在看一出好戲那般興致勃勃呢。
  猛一跺腳,李映霞尖叫:“姓敖的,你還在做什麽壁上觀?你就任這兩個畜牲欺負我,調戲我!”
  微微一笑,敖楚戈道:“你不會教訓他們麽?”疙瘩漢子色迷迷地道:“是呀!那位老哥開了腔啦!妹子,你就不會教訓我們麽?你那又白又嫩的小於,觸在身上哪塊地方,也都是叫入癢到心底,麻進骨髓裏的哪……”李映霞厲聲道:“你下流!”往前一上步,疙瘩漢子雙手摸嚮李映霞的胸部,一邊呵呵笑道:“上流的在這兒。”
  身形微弓,李映霞的左足倏彈,風聲響處,疙瘩漢子險極的一個倒仰躲了開去。
  一側的紅鼻子拍着手大叫道:“好傢夥,看不出這妞兒還會兩下子呢!騷疙瘩,這就更夠勁啦!”
  咆哮一聲,疙瘩漢子怪吼:“你這臭按子.居然敢暗算你傢大爺。”
  李映霞蓄勢以待,極度鄙夷地道:“簡直比狗都齷齪!”
  往右一晃,疙瘩漢子卻極快的閃到左面撲上,雙掌合擊,兩腳連掃,動作倒是俐落爽快。
  李映霞躍起三尺,凌空一個跟鬥翻轉,抖起一掌,“碰”地一聲將那漢子打得往前搶出四、五步。
  就在這時。
  斜刺裏風聲疾勁,那紅鼻子猛襲嚮李映霞的背後。李映霞扭腰移閃,那紅鼻子又往後倒挫,反手掌,暴劈嚮李映霞的面頰。
  蹲身,仰頭,李映霞手腕飛纏,剎時刁住了對方手腕,她奮力扯帶,單足旋伸,那紅鼻頭。已一個狗吃屎的跌出了三尺之外。
  後面,疙瘩漢子瘋狂了一樣衝嚮李映霞。
  冷冷一哼,李映霞跳到一邊。疙瘩漢子撲空之下,倏掀衣襬,寒光閃處.—柄鬼頭刀已到了手中。
  紅鼻.子也掙紮着從地下爬起來,滿臉的灰土染沾着滿臉的血污,連面頰上的皮肉也擦掉丁一大塊,那個模樣,好不狼狽滑稽。
  疙瘩漢子的醉意,此時也醒了一半有多,他惡狠狠地叱叫道:“紅鼻子,今天非宰了這賤人不可,不出這口氣,我一輩子也不得安寧。”
  一探腰際,“嘩啦啦”暴響聲中,紅鼻子腰裏別着的一條三節棍也撤了下來。他咬牙切齒地大吼:“我們先把這臭按子擺平,玩過後便丟到山坑裏去喂野狗。這賤人今天是死定了!”
  李映霞冷冷地道:“你們兩個畜牲上來試試看。”
  怪叫—聲,疙瘩漢子揮刀立即劈來,但見冷電閃眩中,紅鼻子的三節棍,已長蛇也似的由另一個方向暴響着當頭砸下。
  李映霞飛快騰躍,同時立即出手反擊。
  三個人走馬燈一樣團團簏戰,衹見人影翻飛疾掠,此進彼退,忽左忽右,倒也相當熱鬧。
  敖楚戈業已從栓馬欄那邊走進酒鋪子裏,他也沒有理會早已嚇得沒有人色,渾身哆嗦的酒鋪主人,管自取了一筒老酒,搬了張竹椅,坐到門口來,—邊喝酒,一邊翹着二郎腿觀戰。
  逐漸地,李映霞落了下風。
  那兩個漢子功夫不弱,尤其那一股子狠勁更屬銳不可擋,他們又都執着兵器,時間一長,李映霞便有些招架睏難了。
  李映霞的兵刃挂在馬鞍上。
  喝了口酒,敖楚戈笑道:“李姑娘,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在刀光棍影中氣喘籲籲地穿走閃挪着,李映霞惱恨地叫道:“你還在看什麽光景?”搖晃着腿,敖楚戈好整以暇地道:“放心,你輸不了。”
  連連躲過三棍一刀,李映霞翻掌斜劈對方,立即又叫着道:“快來呀!你!”
  又喝了一口酒,敖楚戈抹去唇角的酒滴,輕描淡寫地道:“要我親自來對付這兩個飯捅?他們配麽?”三節棍險險擦着李映霞的鼻尖掃過,驚出了她一身冷汗,側滾中,又險極的讓廠疙瘩漢子的一刀,她不禁氣急尖叫:“你癡了!你還在猶豫什麽?”敖楚戈笑道:“聽着,照我的指示動作。”
  李映霞又旋身避開一刀,她急道:“見你的大頭鬼!”
  敖楚戈清晰短促地道:“往右躍。”
  本能地朝右跳出。李映霞纔覺側面的棍風揮過,敖楚戈的聲音,又及時地傳入耳中:“旋滾三尺,出腿。”
  李映.霞如言側滾三尺,雙腿飛出之下,就那麽準,剛好就賦上疙瘩漢子的背脊梁,將這壞東西一傢夥踢了個大馬爬。”
  “前撲五步,大旋身,雙掌側揮。”
  敖楚戈的聲音急促連貫,李映霞立時動作,紅鼻子楞頭楞腦的揮出七棍便完全落了空。他正莫名其妙,李映霞已神鬼莫測來到身側,雙掌候到。
  弓背暴退,紅鼻子的三節棍,“呼”的往上揚起。
  敖楚戈吃吃一笑:“帖地回轉出掌。”
  李映霞隨聲進,紅鼻子的三節棍凌空打虛,李映霞的右掌,卻已斜斜地劈上了他的腰肋,將他打得一個旋轉,橫摔出去。
  香汗淋漓,李映霞卻呆呆地站立着發楞,她簡直不明白,自已是怎麽樣打贏這場仗的。
  敖楚戈舔舔唇道:“過來歇會吧!你勝啦!”
  怔怔地望着敖楚戈,現在,李映霞纔知道人傢為什麽在江湖享有如此盛名,威聲更是這般喧赫了——武學之道,竟然恁的虛玄,這略略的一點,卻勝過比試者多年也悟不透的竅要,而且,更在動作上有着難以置信的奧妙發揮。
  敖楚戈眨着眼道:“你在發什麽楞呀?”走了過來,李映霞面紅如霞,微喘着,忸怩地道:“謝謝你了……”敖楚戈正想回話,卻又伸手將李映霞攔到一邊去,原來,剛纔摔跌倒地的兩位仁兄,業已爬了起來,兩個人竟踉踉蹌蹌地走嚮這裏。
  在六、七步外站定,那疙瘩的漢子嘶啞地吼叫道:“你這在陰處算計人的狗種,背後放冷箭不是英雄,有本事就面對面的硬幹一常”眯上眼,敖楚戈道:“說的是我麽,乖兒?”紅鼻子怪喊着,三節棍又舉了起來:“我操你的六舅,你還裝你娘的那門子蒜?全是你暗裏做的手腳,否則,這婊子憑什麽能占得了上風?你給老子滾過來領死!”敖楚戈和氣地道:“你們兩位,還是轉個身,邁開腿,拼力逃命去的好!你們要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否則,怕你們就一輩子也跑不動嘍!”疙瘩漢子氣衝牛鬥,灰頭土臉地咆哮:“放你娘的屁2我們要活劈了你這王八羔子!”
  紅鼻子也跟着叱喝—一一邊搓揉着方纔挨了一掌的部位:“給老子滾過來,看老子怎麽收拾你這邪龜孫!”
  安坐不動,敖楚戈展顔笑了:“你這生了—個酒糟鼻子的豬頭三,你註意了,我現在就幹掉你。”
  “你”字尚跳躍在空氣中,—溜冷電已筆直暴射,紅鼻子但覺眼前一亮.連什麽光景也沒看清,整個人已窒息着倒仰出去,咽喉中血.噴如泉,三節棍脫手拋起了一個老高。
  疙瘩漢子在一驚之下纔往旁躲,腦側候涼,他的一隻耳朵業已血淋淋的飛上了半天。
  敖楚戈仍然端坐椅上,就着竹筒喝酒,他是那麽安詳、從容,就好象他根本未曾離開過這張椅子一樣。
  看得較清楚的是站在後面的李映霞,但是,她也僅衹是發覺敖楚戈的身子衹是嚮前微微的仰了—下而已,甚至連她也沒察覺敖楚戈手上的那溜寒光,是怎麽出現的?是怎麽隱斂的?疙瘩漢子掩着傷口僵了一僵,卻立即見了鬼似地狂號着。
  轉身飛逃而去,他是跑得那等的快法,倒真的個如敖楚戈方纔所警告他們的話——最好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籲了口氣,敖楚戈看也不看那逃走的人一眼,悠然地道:“李姑娘,你不妨進去喝口水,淨淨臉,我們再歇一會就該上路了。今晚投宿三十裏外的‘徐傢墟’,那裏我熟,可以找個合適的地方下榻。”
  神態中,敖楚戈就像完全不知道他剛纔殺過人般,半點激動或憐惜的表情都沒有。
  李映霞覺得喉嚨發幹,她澀澀地道:“敖楚戈……那人怕是死了。”
  笑笑,敖楚戈道:“一定死了。我出手之下,可以確定自己創敵的分寸,决不誤失。方纔.我原也未曾打算叫那豬頭三活着迫遙的。”
  李映霞笑又笑不出來,她吶吶地道:“你出手,好快……”敖楚戈平淡地道:“半輩子功夫練下來,也無非是練的這個‘快’字。李姑娘,生死存亡,往往也就分別在那一發之微的快上,你千萬要記住了。”。
  李映霞道:“我會記得。”
  敖楚戈安詳地道:“與人對搏,不出手便罷,一旦出手,必須製敵機先,采取主動。不幹便不幹,要是幹了,你就得橫下心來,一路於到底。”
  不覺機伶伶地—顫,李映霞苦笑道:“我,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慣於殺人的材料。”
  微微一笑,敖楚戈道:“這樣最好。其實殺人取命,亦非樂事,有更佳的消遣法,纔是比較愉快的。”
  李映霞輕輕地道:“我們走吧。”
  敖楚戈問:“你不進去喝口水,擦擦汗了?”搖搖頭,李映霞道:“不必了,我衹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站了起來,敖楚戈在竹椅上放了—小塊碎銀,過去牽過馬匹來,與李映霞雙雙上馬,頭也不回地奔嚮前面的道路。
  蹄聲清脆地敲擊着地面,一下一下地傳嚮遠處,鞍上,李映霞的形色,有些兒惶惶不安,她不時左顧右望,在探察着什麽動靜。
  敖楚戈懶洋洋地道:“不用看了,他們會來的。”
  吃了一驚,李映霞忐忑地問:“你是指……”敖楚戈笑了笑,低沉地道:“剛纔吃了虧的那位朋友不會就此甘服的,他一定回去搬請救兵去了。你不記得他說過要帶你到什麽林子裏?他還表示那地方離此不遠,走路也衹頓飯功夫便可到達。所以,我判斷他們就要來了,或在前面,或者就在附近。”
  不自覺的地放緩了坐騎的奔馳的速度,李映霞有些不安地道:“你肯定—一那個登徒子真的一定會找人來嚮我們報復?”敖楚戈道:“這是無庸置疑的。”
  咬咬下唇,李映霞搖搖頭:“真是無妄之災。”
  敖楚戈笑道:“那兩個不開眼的小子完全是自找的、在他們受到教訓之前,原有很多機會給他們逃生,但他們自己放棄了,奈何?”李映霞輕聲道:“我發覺,你對流血殘命的事,好像天生成的無動於衷,一點也不認為那有什麽不得了……”’微微一笑,敖楚戈道:“本來就是這樣,流血殘命又哪算得是什麽‘不得了的事’?”李映霞喃喃地道、“冷酷。”
  敖楚戈道:“當你經歷多見識多了,也就會和我一樣的感覺麻木啦。”
  李映霞輕輕嘆着:“這種事,不是沒有見過,而且,說老實話,我也見得不少,但我卻一輩子也不會習慣。叫我見人流血毫無感觸,這是不可能的。”
  敖楚戈道:“你的令尊雙手沾血,殺人如麻,他平時沒教你怎麽去適應這樣的環境?”哼了哼,李映霞道:“我爹並不似你形容的那樣惡劣!”
  敖楚戈啞然失笑:“當然.至少在你的立場上來說是如此。”
  抽了腋下的絲巾來揩揩鼻端上的汗珠,李映霞沒好氣地道:“敖楚戈,怎麽每次和你說話,講着講着你就諷刺到我爹來了?”敖楚戈道:“這不是諷刺,我說的是實情。”
  一瞪眼,李映霞嗅道:“實情?見你的鬼,完全是歪麯事實!”
  敖楚戈輕描淡寫地道:“你這樣替令尊掩飾強辯,固然出自一片篤孝。但你心中卻是虛慚得很,可是?因為你自己也明白,令尊的所行所為的確令人不敢恭維……”李映霞氣咻咻地道:“姓敖的,請你不要老在這個無聊的問題上繞圈子了,行不行?”感喟地搖搖頭,敖楚戈道:“真是江河日下,我……”疑惑地看了敖楚戈一眼,李映霞問道:“什麽意思?”敖楚戈道:“本來,你稱我為‘敖壯士’,後來又連名帶姓地叫我敖楚戈,如今,幹脆就吆喝着‘姓敖的’了,在你的心目中,我顯然是越來越不值錢,越來越沒份量了,這不是‘江河日下’又是什麽?所以說,我似乎也真不懂得做人……”李映霞不禁粉臉微熱,口中卻強橫地道:“這都是你自己找的——你不該隨意污衊我爹,更不該……不該提出那樣混帳不要臉的臭條件來要協我,你既不自尊重,我就可以隨便叫你!”
  敖楚戈笑笑,道:“令尊老大人素行如此,叫我如何為他美言承奉?而你我之間的約定也衹是彼此交換的代價而已,蒙你允諾,又何謂‘不自尊重’?”窒了窒,李映霞道:“你是強詞奪理!”敖楚戈閑閑跑道:“女人蠻橫亂來,都是同樣的莫明其妙,硬要將是作非,我倒是不覺得有什麽奇怪。”
  水汪汪的鳳眼斜睨,李映霞道:“聽你口氣,像是認得不少女人,而且頗有此項行徑啦?”敖楚戈吃吃笑道:“浪跡天涯,這種豔遇有時是難以避免的。”
  李映霞俸然道:“不要臉!”
  敖楚戈道:“吃醋麽?”
  李映霞咬着牙道:“我吃你什麽醋?”
  哈哈一笑,敖楚戈道:“如果吃醋,便是證明你已對我産生情感了。有了情感,我相信,當你履行條件的時候,我們彼此間都能享受到更高的心靈上的升華。”
  臉兒倏紅,李映霞又羞又窘地道:“你,你,你……你簡直狗嘴裏長不出象牙來!”
  敖楚戈平靜地道:“狗嘴本來也不是長象牙的地方——就如同我不堪比擬正人君子是一個道理。但我卻承認你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女孩子……”李映霞忽道:“敖楚戈,假如——我在你救出我爹之後,不答應履行條件,你會怎麽樣?”吃吃笑了,敖楚戈道:“這話問在我尚未救出你爹之前,總算很不錯,因此我也明確地告訴你,如果你屆時毀諾食言,我將會繼在‘十一邪’之後再擄禁你爹,但那個時候,便將不是以你自己的身體可以交換得了的。你還不明白,如若我要糟塌一個人起來,我的方法是多得不勝枚舉的……”暗中吸了口涼氣,李映霞道:“但……假使你救不出我爹,或者救出之後你身受重傷又怎麽辦呢?”敖楚戈頓首道:“問出這兩個問題,足證你還稍有頭腦。當然,救不出你爹,你自不必履行條件,事實上,那時即使你想履行,也沒有對象了。如果救出你爹之後,我卻身受重傷了,不能接受你的誠意時,我當然自首放棄,算你白揀了便宜!”
  李映霞忍不住笑道:“你的回答這樣幹脆,倒像是早已胸有成竹!”
  敖楚戈道:“我做什麽事不先有腹案?你以為我都是出於一時的衝動麽?傻丫頭!”
  李映霞厥厥嘴,道:“我不是傻丫頭。”
  敖楚戈道:“很好,我比誰都希望你不傻。”
  -------------
  大唐中文 掃校
首頁>> 文學>> 武侠>> 柳残阳 Liu Cany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