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柳残阳 Liu Cany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
十方瘟神
  作者:柳殘陽
  第 一 章 失 印
  第 二 章 出 計
  第 三 章 交 易
  第 四 章 水 遁
  第 五 章 獵 人
  第 六 章 雌 虎
  第 七 章 義 助
  第 八 章 波 
  第 九 章 豁 命
  第 十 章 布 局
  第十一章 搏 殺
  第十二章 陷 階
  第十三章 惡 訊
  第十四章 拜 山
  第十五章 脫 
  第十六章 枕 戈
  第十七章 好 戲
  第十八章 內 哄
  第十九章 行 義
  第二十章 發 伏
  第二十一章 幻 異
  第二十二章 論 計
  第二十三章 奇 
  第二十四章 私 仇
  第二十五章 死 囚
  第二十六章 謀 生
  第二十七章 掙 命
  第二十八章 搏 襲
  第二十九章 突 圍
  第三十章 隱 憂
  第三十一章 故 舊
  第三十二章 追 兵
  第三十三章 險 關
  第三十四章 奇 跡
第 一 章 失 印
  小小的一片桃花林圍繞着這爿小小的茅捨,而桃花林便生長在這座小小的山崗半腰,山崗四周都是雜樹蔓草,衹有茅屋的四邊纔有豔紅的桃花在競開怒放,隨風招展,顯然,桃花是經過人工悉心栽植成的。
  風裏有着淡淡的花香,那種帶着冶媚味道的花香。
  山野僻地,有的就是這份寧靜,這份清幽恬淡的寧靜,叫人一到這裏,就把塵慮全拋,俗物盡忘,連心胸也都變得開朗豁爽了——
  不,似乎並不盡然。
  小徑上,一個魁梧得幾近肥胖的大塊頭正頂着當空的烈日攀行過來,那人一身黑布衫,腰間係着條白裏泛黃的寬板帶,手中拄着根粗逾兒臂的斑竹棍,滿頭又粗又黑的亂發便那樣毫不修飾的任其蓬生着,寬闊的臉龐也不知是叫日頭曬的或者原本就如此的紅潤,現在,這張紅潤的面龐上正淌滿了汗珠,他皺起一雙濃密的眉毛,微張着那張大嘴,表情相當不愉快的瞪視着桃花林中的那爿茅捨。
  花香、清風,山郊野地的恬怕曠遠好像對他的情緒毫無影響,他的形態顯出他正處在某一種煩亂的境況中。
  透了口氣,他加快了步子朝着茅屋前走來,一面走,一面不停地用他那根三尺半長,油光潤亮的斑竹棍敲點地面。
  就在他走近茅屋門前時,那扇簡陋的門扉忽然呀的一聲啓開,一個荊釵布裙,極其樸素的少婦正端着半木盆水跨了出來,見到他,不禁愣了一下。
  這位少婦的個頭也不算小,不但身段高挑,而且相當豐滿腴潤,衹是長得不算中看,大大的臉,高高的顴骨,面色蒼白,還印着淡淡的雀斑,唯有那雙眼睛纔是她五官裏最出色的——杏子形,清亮澄澈,此刻,她就正用這雙出色的眼睛瞪視着出現在面前的不速之客。
  那人也瞪着她,半晌,纔帶着疲倦的聲音道:
  “我姓查,查既白。”
  少婦眨了眨眼,腔調透着那種膩人的磁性:
  “哦,原來是你?老查。”
  朝左右環視了一遍,查既白又懶洋洋的道:
  “你一定就是‘巧手三娘’𠔌瑛了?”
  少婦薄薄的嘴唇綻咧——嘴型嫌大了點,不過兩排牙齒卻相當潔白整齊,還微泛着晶瑩的光澤:
  “我想說不是,恐怕你也不會相信?”
  查既白嘿嘿一笑,道:
  “當然不信,因為我雖未見過你,來此之前,卻把你的一切打聽得十分清楚,其中自也包括了你的長相如何在內。”
  那少婦——𠔌瑛淡淡的道:
  “一見之下,不如聞名?”
  查既白細長的眼眯了眯,道:
  “差不了多少,你知道,你的容貌遠不及你的手藝來得高明。”
  𠔌瑛一點也不生氣。她笑道:
  “總算還有一樣行的。”
  斑竹棍在地下點了點,查既白道:
  “衹有你一個人住在這裏?”
  𠔌瑛的臉色不由黯淡下來,她掩飾的強笑道:
  “現在衹有我一個人,原來,是我和我老公一塊住在此地的。”
  摸着雙疊的肥厚下巴,查既白似乎對𠔌玻的丈夫為什麽眼下不在此處並無興趣,他低沉的道:
  “𠔌瑛,你猜不猜得到我為什麽事來找你?”
  𠔌瑛搖搖頭道:
  “猜不到,我甚至不曾想到你會突然出現於此,當你剛纔望着我自報姓名,我纔意會到你八成是衝着我上門來了。”
  查既白道:
  “你惹下極大的麻煩,𠔌瑛。”
  𠔌瑛微笑道:
  “我一直就在惹麻煩,老查,我的生活就是由一連串的麻煩組合起來,沒有麻煩,我也混不下去啦……”
  查既白悻然道:
  “這一次,你惹的麻煩可把我也拖下水了!”
  怔了怔,𠔌瑛道:
  “此話從何說起?今日之前,我連見也沒見過你——”
  查既白揉着他那飽滿多肉的鼻子,翻動着眼珠:
  “先說,你怕不怕我?”
  𠔌瑛差點笑出聲來,但她立即警覺到這絶不是一樁好笑的事——尤其面前的這人物,亦絶不是一個逗趣的人,連忙假咳了兩聲,正着臉道:
  “很少人會不怕你,老查。”
  滿意的點點頭,查既白隨即追問:
  “那麽,你呢?你怕不怕?”
  𠔌瑛老老實實的道:
  “我也怕,我惹不起你。”
  嗯了一聲,查既白緩緩的道:
  “很好,既然你怕我,就不會故意觸我的黴頭,戳我的漏子,有了這個先决條件,接下來要辦的事,就會容易得多。”
  𠔌瑛滿頭霧水的問:
  “你到底是在說些什麽?你要辦的又是哪一種事?更與我有何牽連?”
  查既白嚴肅的道:
  “𠔌瑛,我不是吃飽了沒事幹,跑來和你逗樂子的,設若我來的目的與你無幹,又何必找上你耗費如許唇舌?這檔子麻煩,從開頭就是你招引起的!”
  𠔌瑛定下神來,輕輕的道:
  “說詳細點,老查。”
  查既白放重了聲調道:
  “半個月前,‘安義府’大衙裏的官印,是不是你偷去的?”
  放下手上的木盆,𠔌瑛似乎連腰也直不起來了,她垂頭埋臉,半晌沒有做聲。
  查既白逼着問:
  “說實話,這檔子事是不是你幹的?”
  𠔌瑛幾乎不易察黨的微微頷首,澀怯怯的承認:
  “真人面前不打證語,是我做的……”
  哼了哼,查既白道:
  “算你開竅。其實你不承認也一樣推搪不了,那種‘金替解鎖’的特異手法,衹你最為專擅,‘遁地穿甲術’亦是你行事時的獨門手法,我到場一看,那撮鐵鎖下的金屑未,加上從水磨磚地洞翻開的那個大窟窿,不用多推敲,我業已心裏有了數,知道十有九成便是你姑奶奶的傑作!”
  𠔌瑛強笑道:
  “你見聞廣博,又精細入微,凡事想要瞞你,可真叫不容易……”
  微昂起臉,查既白一伸手:
  “拿來。”
  𠔌瑛退後一步,愕然問:
  “拿什麽來?”
  查既白瞪眼,大聲道:
  “那方官印呀!我說𠔌瑛,你可要心裏放亮,盜取官印可是重則問斬殺頭,輕則流放終生的大罪,那方印石縱然質地不錯,卻賣不了幾文錢,捧着藏着,既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衣穿,你把它當寶一樣留着發的是哪門子癲?”
  𠔌瑛表情陰黯,目光晦澀,蒼白的面頰上,甚至連那幾顆雀斑也都變得恁般蒼白了。
  查既白不由嘆了口氣,放緩了聲音:
  “在江湖扒撬這一道上,你‘巧手三娘’𠔌瑛也是有頭面,叫得響的角色,而你既非白癡,亦非瘋子,什麽金銀財寶,珠玉細軟你不好去偷去盜?卻無端耗費恁大功夫弄來這一塊又不值錢,又大擔風險的印石,我說𠔌玻,你這不是太也傻得如同一隻愣鳥了麽?”
  𠔌瑛滿面愁苦的道:
  “老查,你還不知道,我被‘安義府’這方官印整慘了!我遭人利用,又着了道……”
  一擺手,查既白先堆起那種慈祥又諒解的親切笑容:
  “我省得,我省得,你是一等心機、玲瓏頭腦,要是沒有人慫恿你,褳誘你,你也不曾失了魂,豈會槽懂到如此,不知利害,不明輕重的田地?好吧,官府上的事你不必擔憂,衹要把印信送回去,我老查負責替你解脫消案。那背後出這騷點子的夥計如敢因此前來攪擾於你,我也一並承荷就是。另外,你幹這樁買賣的油水仍由你自個留着,不論做啥,總不能白搭啊,哈哈……”
  𠔌瑛雙手扭絞,十分痛苦的道:
  “老查,事情並非你想象的這樣簡——”
  查既白呆了呆,立時心火上升,方闊的臉龐下沉:
  “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姓𠔌的娘們,我老查是塊什等樣的貨,你該心裏有數,我他娘頂着毒日頭,冒着這渾身臭汗老遠巴巴的跑來你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不是同你耗唾沫,打商量來的,對你說清楚,姓𠔌的婆娘,那方官印你好拿也要拿,歹拿也要拿,我查某人是先禮後兵,三籮筐‘天官賜福’的贊詞表過,接下來就要玩粗的了,你別把我老查當成他娘‘普渡衆生’的角兒!”
  𠔌瑛急惶的道:
  “你別誤會,老查,我絶對沒有搪塞推倭之意——”
  查既白火辣的道:
  “那就證明給我看,東西拿來!”
  唇角輕微的抽搐着,𠔌瑛差點就哭出聲來:
  “那方官印……不在我這裏了!”
  大大的一怔,查既白又急又怒:
  “什麽?你說什麽?官印不在你手上?”
  𠔌瑛畏縮的朝後退,雙臂捂在胸前,面色越形慘白:
  “被他們……搶走了……他們……不但搶走了官印……吞沒了應付給我的盜印酬金,還把我的丈夫也擄劫了去……”
  查既白目瞪如鈴,狠狠道:
  “好婆娘,你敢騙我?”
  用力搖頭,𠔌瑛再也忍不住洋洋淚下:
  “我沒有騙你……老查,我沒有一個字,一句話騙你……老查,我已一無所有,沒有錢,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我衹剩背着那偌大的罪名,衹能承受那狂虐的脅迫,我為什麽還要騙你?又何需要再騙你?境況更惡劣,亦不過就是如此了啊……”
  頽然跺腳,查既白豐厚的兩頰也像是一下子鬆垂,他失神的坐到門側一塊大石上,雙目空空洞洞的瞅望着山崗腳下……
  𠔌瑛悄悄拭淚,屏息吸氣,連那點抽噎聲都盡量壓製着不敢發出。
  過了好一陣,查既白纔深長的嘆了口氣:
  “唉!如此一來,‘安義府’的馮大人就衹怕不妙了,可惜這樣一位好官……”
  𠔌瑛迷恫的註視着查既白,怯怯的道:
  “老查,你說的馮大人,可是‘安義府’的知府馮子安?”
  查既白雙眉不展的道:
  “就是他……”
  𠔌瑛睏惑的道:
  “看來……老查,你和那馮子安似乎頗有交往?至少,你也是十分敬仰他?”
  查既白道:
  “一點不錯,我們之間,不但情誼極深,而且他的為人行事,亦更得我的欽佩,衹要我能辦得到的事,為了他,我都願去辦!”
  𠔌瑛喃喃的道:
  “真是怪事——”
  查既白怒道:
  “何怪之有?莫不成我老查就不該認識做官的?”
  𠔌瑛趕緊解釋道:
  “你別想岔了,老查,我衹是覺得有點匪夷所思,因為你——咂,你是江湖上盛名赫赫的大豪,又是黑白兩道分腳跨的霸字號人物,縱橫撣閻,盡在刀口舔血,提着人頭玩命這方面,和官府衙門正處於對立之勢,而你卻對其中的一位這般友善忠誠,就未免叫人感到奇怪了。”
  查既白目光投嚮遠處的煙雹林巒,語聲悠悠:
  “你不瞭解,那馮大人不但是個清廉正直、仁慈寬厚的好官,更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他,在五年前一樁倒黴的意外事件中,我就叫他們白砍白埋了……”
  𠔌瑛睜大了眼道:
  “你也會栽跟頭,老查?你也有需要別人救命的時候?”
  查既白沒好氣的道:
  “我一不是長生菩薩,二不是大羅金仙,你當我有多麽個神通廣大法?凡是個人,就免不了會遭上個三急兩難,到了那辰光,若遇不上貴人扶持,便任你是力能拔山,勇冠三軍,也照樣磨盤掉進雞窩裏,砸了蛋啦!”
  𠔌瑛輕聲道:
  “老查,我一嚮不知道你也能將橫逆看得這麽透徹,把情感與道義守得如此堅實……”
  哼了一聲,查既白道:
  “你不知道的事還多着呢!𠔌瑛,現在先不扯這些,你好歹得幫着我出出點子,設法將那馮大人的官印弄回來,否則,他是大大不妙,我是痛心瀝血,而你,你也就逍遙不了!”
  𠔌瑛驚惶的脫口道:
  “不,老查,我不能幫你這個忙!”
  查既白勃然大怒,一下站立起來:
  “什麽?你不能幫我這個忙?娘的,你是不想活了?”
  𠔌瑛急切的道:
  “他們擄去了我的丈夫,老查,他們把我的丈夫當做人質,他們說過,衹要三個月之內沒有人嚮衙門告發,沒有人去找他們麻煩,就把我丈夫送回來,要不然,他們會叫我去收屍——老查,那些人異常狠毒,他們做得到,他們决不是在唬我!”
  查既白錯牙切齒:
  “算得好,算得真好!三個月?不必三個月,衹要五十九天就夠了,知府衙門印信公文至多可積壓五十九天,兩個月內不見行文用印,即表示官印有失,那馮大人的紗帽落地不說,失印之罪就會要了他半條命!”
  𠔌瑛惴然不安的道:
  “那——那該怎麽辦呢?”
  咆哮一聲,查既白吼道:
  “怎麽辦?這要問你,是你出的繼漏,你闖的禍,你他娘就得給我一個交代,萬一那馮大人因此毀了前程,治了罪,姓𠔌的婆娘,你看我能不能摘下你的腦袋當球踢!”
  驚惶與悔恨交集,又逼得𠔌瑛淚下如雨,她蒙着面龐,哭得好不傷心。
  查既白惱火的道:
  “哭,哭,你就知道哭,哭能管個鳥用?要是能把那方官印哭回來,我他娘也陪你一起嚎上三天三夜!”
  吸位着,𠔌瑛兩肩聳動,其聲悲慘,淚水溢自梧臉的指縫,把她的衣裙都淌濕了好大一片。
  來回的踱着,查既白猛然站定,面對𠔌玻,他盡量控製着自己的情緒,努力將腔調放得低柔:
  “好了,我的姑奶奶,你就幫幫忙,別再哭啦,來,我們來好好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一方面不損及你的老公,一方面也可解馮大人出睏。”
  連忙用衣袖擦抹眼淚,𠔌瑛雙眸中仍然淚光瑩瑩,她暗啞着聲音仍在抽噎:
  “不是我不幫你,老查……我丈夫的一條命還捏在他們手裏,我不能不顧他……”
  查既白心中在咒駡,嘴巴裏卻益發的和氣了:
  “別急,別急,我們慢慢研議,慢慢計較——我說𠔌瑛,你可不可以先告訴我,到底官印是在什麽人手裏?”
  搖搖頭,𠔌瑛沙沙的道:
  “我若告訴你,你馬上就會去強奪官印,而不論你是否奪得回來,他們已經把我丈夫殺害了……”
  查既白道:
  “我想——說不定我也能救出你的老公……”
  𠔌瑛凄然一笑:
  “這是一條人命,一條我丈夫的人命,老查,這不能衹照你的想象,更不能在沒有把握的情形下做肯定。老查,你知道,人衹有一條命……”
  查既白憤怒的道:
  “我知道人衹有一條命,也知道那是你老公的一條命,問題是你不告訴我挾持你老公那條命的都是哪些龜孫王八蛋,我既不明白是些什麽角兒,就無從在對方的實力上下判斷,你又叫我如何十成十的有把握?”
  𠔌瑛幽幽的道:
  “他們很厲害,都是一群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兇暴之徒!”
  “呸”的朝地下吐了口唾沫,查既白怪叫道:
  “可是嚇壞我了,𠔌玻!你當我老查又是哪一等人?我操他的大舅,你以為我是開善堂,施災帳的萬傢生佛?我老查在宰人奪命,兩道上玩狠的辰光,你恐怕還窩在你娘懷裏數星星哩,而那幹子人熊又有什麽登天的能耐?他們兇殘橫暴,莫非我就大慈大悲?你把心放寬了,𠔌瑛,一旦我老查和那些王八龜子賊卯上,你就知道姓查的半點不含糊!”
  𠔌瑛仍然十分擔憂:
  “話是這樣說,但……老查,我不敢冒險……”
  深深吸了口氣,查既白道:
  “好吧,我且答應你一件事——如果在你說出對方的根底之後,我若自忖沒有把握,就决不貿然動手,這樣你總可以寬懷了吧?”
  沉默片刻,𠔌瑛低聲道:
  “我怕你說了不算——”
  查既白凜然的一笑:
  “𠔌瑛,在江湖上,我幹過許多殘酷的事,也做過許多狠辣的營生,我的名譽並不清亮,聲望也未見崇高,黑白兩道中,不少人恨我入骨,巴不能吃我的肉,剝我的皮,事實上,我也不敢自詡是塊好料,然則,生平衹有一樁長處,那就是我言出必行,决不失信!”
  𠔌瑛躊躇着,她似乎還在擔心什麽。
  查既白耐住性子,沉聲道:
  “我允諾你的,就一定辦到,你該想想,一個好官的身傢性命,包括在他轄治之下多少黎民的幸福?你再想想,我心中的負擔,情感道義上的負荷,此外,那些人又是如何來欺凌你,脅迫你,他們根本不把你當人看!”
  激靈靈的一哆嚏,𠔌瑛的面頰顫動,額頭上凸起淡青的筋脈,她雙目如火,咬着牙,強聲迸自齒縫:
  “是的……他們根本不把我當人看……對一個人,怎能如此糟塌凌虐?”
  查既白清晰有力的道:
  “你明白過來就好,現在,你何需再為他們掩遮?讓我們連手合力反擊他們,教訓他們,救出你的丈夫,奪回官印,也好叫你挺直脊梁,重新具有一個人應有的勇氣!”
  一揚臉,𠔌玻毅然道:
  “老查,君子一言——”
  查既白接得又重又快:
  “快馬一鞭!”
  𠔌瑛湊嚮前來,輕細的道:
  “‘未幹山’的‘天心潭’——”
  查既白的臉色奇異的變化了一下,他迅速連上:
  “‘血鶴八翼’!”
  十分驚訝的看着查既白,𠔌玻道:
  “老查,你好像什麽事都知道,什麽人都認識。”
  查既白籲了口氣:
  “這大半輩子江湖,你當是白跑的?”
  微掠鬢發,𠔌瑛笑中泛苦:
  “就是這些人,老查,你自量招惹得起嗎?”
  查既白爽直的道:
  “要看是怎麽個‘招惹’法,不錯,‘血鶴八翼’也是道上極為紮手的角色,並不容易應付,但我老查這盞燈亦非省油,卯起來看,就知道誰的神通廣大了!”
  𠔌瑛忐忑的道:
  “老查,這可開不得玩笑,你要一個弄砸,可憐我丈夫那條命就先完了——”
  查既白點頭道:
  “所以我已說過,要看看是怎麽個‘招惹’法了,若非你老公落在他們手中,令我們投鼠忌器,我老查大可以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的找上門去叫陣,眼下卻不能這麽做,得好生恩付個法子,必要般般顧到纔好。”
  𠔌瑛憂形幹色的道:
  “那‘血鶴八翼’四個人,我還衹是見到其中一個,也就是那帶着人前來找我的一個,那人血紅的披風,血紅的衣袍,血紅的雙纓綢,直似一朵血雲,一團血霧。那人又高又瘦,兩眼如鷹,尖銳炯利的目光就像能透進人的心窩裏去,瞅你一眼,會叫你全身發涼……”
  嘿嘿笑了,查既白道:
  “聽你這一說,約莫是到了九幽地府的閻羅殿啦!那也不過衹是個毛人,一個和你我一樣血肉做的毛人罷了,就會有這麽個玄異法?瞅人一眼能叫人全身發涼?他也不真是閻王爺,何來這等勾魂攝魄的本事?我說𠔌玻,你也太少見識了!”
  𠔌瑛蒼白着臉道:
  “老查,你是你,我是我,我沒有你這身好功夫,自也沒有你這樣的膽量……”
  忽然,查既白岔開了話題:
  “對了!那‘血鶴八翼’可曾嚮你透露,為什麽他們要用這個法子去整馮大人?”
  𠔌瑛道:
  “他們沒有說,但自他們偶爾的交談中,隱約泄漏了一點內情,好像他們對那馮子安懷有極深的仇恨,似乎是——他們之間十分親近的人曾被馮子安判了重罪,他們要藉此報復……”
  查既白沉默下來,他定神疑註着天邊如絮的積雲,寬大的面龐上是那種深遂的平靜,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然而,足以令人體會的是,他現在所思考的,一定是一樁相關極大的事情。
  望着查既白的側影,𠔌瑛心裏有着怔忡的感覺——像這樣一個人,一個穿着如此簡,一個外表看去如此肥壯得近乎憨厚的人,居然就是黑白兩道上提起來人人頭痛,個個咬牙的瘟神,十方全吃,行行沾手,他總是從那半途上殺出來的程咬金!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查既白便是一隻巨大的黃雀,一個黑吃黑的老祖宗。
  𠔌瑛有點害怕了——她竟把自己和老公的未來,完全托付在這個人的手上!
  不知過了多久,查既白纔長長吁了口氣,他瞅着滿臉憂鬱之色的𠔌玻,閑閑的道:
  “有什麽地方不對,你好像心事重重?”
  𠔌瑛略一遲疑,鼓起勇氣道:
  “老查,你可千萬不能誤了我丈夫的性命——”
  查既白沒有發火,他安詳的道:
  “誤不了。在沒有絶對把握之前,我不會貿然下手。”
  𠔌瑛殷切的道:
  “你已經想到了周全的方法?”
  查既白道:
  “我想到了好幾種可行的法子,但都不能算是‘周全’,因為這些法子尚未使用,它的後果便難預料,我要再加琢磨,或先行試探,才能决定如何進行。”
  想了想,𠔌瑛道:
  “老查,我和你一起去——”
  查既白大搖其頭:
  “不行,有你跟着,非但幫不上忙,而且大礙手腳,我們約個時間地點見面,無論事情辦得如何,我都會趕來嚮你做個交代。”
  𠔌瑛急道:
  “你別看我武功不行,盜扒之技,我卻是頂尖的好手,者查,或許你用得上我?”
  查既白道:
  “用得上你的時候我自會找你,目前你尚派不上用場,我說𠔌瑛,這是玩命的事,更且牽連極廣,你別再磨蹭了,這裏你已經不能再住,換個隱密點的所在,千萬別叫對頭尋着,我可不希望把你的老公活着帶回來,卻發覺你已成了個死的!”
  𠔌瑛咽了口唾沫,表情有些恐懼:
  “我……我會小心……”
  望了望天色,查既白道:
  “我該走了,現在你心目中可已有了躲藏的地點?我想最多一個月,我們就能見面,萬一屆時我沒有來,你就打算守寡吧,可別怨我,因為若是到了那等光景,這人間世上也不會再有第二個老查啦!”
  打了個寒碟,𠔌瑛的聲音有些顫抖起來:
  “不會的,老查,事情决不會糟到那樣……”
  嘿嘿一笑,查既白道:
  “我比你更不希望糟到那樣,命可是我自己的呢!”
  𠔌瑛趕忙道:
  “辰光也不早了,老查,吃過飯再走,我的烹任手藝還不算差,讓我做兩樣小菜,算是為你餞行。屋裏尚存得有一壇上好的老黃酒,順便也喝兩盅,提提神……”
  查既白稍一猶豫,大笑點頭:
  “好,他娘的三杯通大道,眼下不吃,等一會還是要吃,也罷,就叨擾你了!”
  𠔌瑛也跟着笑了起來,這一笑,查既白纔覺得,面前這個娘們,在笑的時候居然還蠻好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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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殿堂 赤雷掃校
第 二 章 出 計
  “鶴字南貨”的大招牌隨風輕晃,在午後懶洋洋的陽光映照下,將招牌搖動的陰影投註於那寬闊平整的石階上,軒敞的大門裏,靠邊是一座厚實沉穩的紅木櫃臺,臺面光磨淨亮,幾乎反照得出人臉來。
  櫃臺後面,坐着一個與這鮮麗氣派頗不相稱的枯瘦仁兄。這位仁兄面色焦黃,蓄着稀稀疏疏的山羊鬍子,相貌狠瑣,無精打采,如果他不是坐在這爿大門大店的大櫃臺之後,任誰也看不出他還是個能管事的人物,一伸手,說不準有人就會打發賞錢,把他當成個聽差雜役消磨了。
  店堂裏的縱深極廣。高大的貨架上分門別類排滿各形各式的貨物,有絲帛綢緞,有燕窩魚翅,有象牙犀角,金珠玉飾,脂粉香料之外,連幹裝的木耳蘑菇金針都一應俱全,林林總總,真是包羅萬象,似乎你要什麽,他就能拿得出什麽,這傢店,可確實不小。
  日影下,一個大塊頭昂首挺胸的走了進來——查既白換了一身寶藍薄綢的長衫,衣襟上還精綉着紫紅色的蝙蝠圖,頭頂員外帽,腳踏粉底鞋,看上去十足十的一位富商巨賈打扮,當然,他不曾拿着那根斑竹棍。
  櫃臺後的仁兄原來是那種混混飩飩的神態,這一見查既白走了進來,不覺雙目突亮,精氣立涌,他趕緊站立起來,笑起了一臉皺紋:
  “這位爺,快往裏請,大熱的天,怎麽也不乘肩轎子來?”
  說着,他一面炔步繞出櫃臺,一邊轉臉朝裏叱呼:
  “小張,先端椅子,擰條冷手中,再把用井水鎮着的酸梅湯舀上一大碗,趕點緊,別盡在那裏白日做閑夢……”
  後頭貨架旁那個打着瞌睡的小夥子,差點從矮凳上跌坐下來,他揉着眼,一疊聲的回應着,三腳並做兩步的忙着張羅去了。
  枯瘦仁兄趨前哈腰,笑嘻嘻的道:
  “大爺你可是要買點什麽?啊!小號貨色齊全,價格公道,包準不讓貴客吃虧,不是在下我誇口,我們‘同濟鎮’上,小號在南貨行中,可是頭一傢老店哩……”
  查既白先等椅子端來,坐定了,用涼手中把連臉帶脖子抹了個遍,再就着那細白瓷碗喝了一大口又冰又酸又甜的酸梅湯,然後,他纔籲了口氣,道:
  “這天候,真叫熱。”
  枯瘦仁兄雙手接過髒手中,一邊脅肩餡笑:
  “可不是,熱得都叫人骨酥筋軟,懶散乏力,任是什麽勁也提不起來啦,可虧得是大爺你的身底子好,這等熱天全抗得住,還有興頭出來逛店看貨,換了在下我呀,早就找個蔭涼處歇穩了……”
  “嗯”了一聲,查既白慢吞吞的道:
  “你這位是?”
  那人忙道:
  “在下是本店的掌櫃,小姓卓,賤字文山……”
  查既白點頭道:
  “原來是卓文山卓大掌櫃。”
  卓文山陪笑道:
  “不敢,小號另有東傢,在下衹不過是端人傢飯碗,受雇於此,說起來委實慚愧,啊,委實慚愧……”
  查既白微合雙目,道:
  “已經不錯了!我也是做生意出身,知道其中艱苦,能夠混到櫃臺,獨當一爿店,即使另有東傢,亦足見東傢對你的信任與器重,有些人從小學買賣,熬了大半輩子,僅僅熬成個站臺夥計的更不在少數,所以說,卓大掌櫃,你好歹是出頭啦……”
  卓文山咧着嘴道:
  “好說,好說——這位爺,你老看起來,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查既白道:
  “我在‘桐梁縣’做一點小生意,嗯,藥材批發,前幾天才往北邊走了七船貨,近日比較鬆閑了,打算到‘歸德集’去探望幾個親戚,經過這裏,這纔想到不好空手去看人,順眼一瞧,貴寶號就在面前,正巧進來選幾樣東西送禮。”
  那卓文山立時知道碰上“大主顧”了,他飛快的在心裏算計着,六條船的藥材,乖乖,可是六條船啊!就算是小舢板吧,也有上千多斤,何況看人傢這氣派,絶對不會衹是用小舢板運貨的角色,如果是那種雙桅大眼雞的帆船,這七船的貨物所值還得了!
  幹咳一聲,這位掌櫃的益發貼緊了:
  “在下這雙老眼果然不花,你老衹一進門,就透着那等殷實富戶的氣勢,小店得蒙惠臨關照,真是蓬革生輝,無上榮寵,要什麽,你老儘管挑揀,價碼品質,一定會使你老滿意……”
  又喝了一口酸梅湯,查既白目光巡視,卻不由微微皺起了眉頭。
  心頭一沉,卓文山趕忙道:
  “可是沒有你老中意的貨品?不要緊,你老想要些什麽,無妨說出來,店裏若是不齊,在下可着人往庫房去找,庫房要缺,也可以先從別的地方調藉……”
  查既白揉着下巴,緩緩的道:
  “先說你店裏的鮑魚吧,個個和拇指差不多大小,一旦發開了就不夠鬆散,吃在嘴裏必然又柴又韌,稱不得是上品,要大如銅錢,纔算勉強湊合,另外那些幹翅也顯得肉薄須枯,燉起來免不了膠輕味淡,失去原翅濃腴淳厚的風味,最好有那種‘南海黃’的魚翅,自用送人方為允當,再者,我想要十匹‘夾織銀絲緞’,你們這裏連半匹也沒有,又說到婦人傢使的‘蘭花油’、‘寇丹汁’,蘭花要用嶺南紫棠溪邊特産的春前‘白玉蘭’花瓣研磨,再摻上等麝香油方為雋品,那種油製成後顔色形同琥珀,味道清幽芳遠,不像貴寶號陳列的這幾款,色雜不純,欠地道,至於‘弦丹汁’,原質該用風仙花的本色加入茸膠等十多味配料才能豔紅鮮麗,經久耐看,塗於尖尖十指上,避免斑斑剝脫,這一樁,貴店貨色所列又非高明……”
  不待卓文山答話,他又搖搖手,往下說道:
  “衹這裝盛香料的容器,你們也大欠講究,用檀木或烏心木的雕盒,已是極陋,普通該以金銀紋樓雕的金銀盒,配以琉璃嵌花的透明瓶罐亦算差強人意,要不用上等景德瓷的細瓶也叫馬馬虎虎,最好是拿白玉及翠玉來造容器,如果其間再能鑲上花式的寶石和珍珠,那纔是搭配得當,美人妝前,便益增嬌豔了……”
  用力拍手,卓文山贊不絶口:
  “高,高!端的是高!你老一點不錯,是真正的行傢……”
  查既白矜持的一笑道:
  “哪裏哪裏,不過是日常所用,久經體驗,方纔揣摸到的些許心得罷了,算不了什麽……”
  湊近了些,卓文山故作神秘的壓低嗓門道:
  “說真的,爺,我們這個鎮,雖也不算小,到底識貨的不多,身傢豐厚的主兒更少,你老要的東西,全屬上貨極品,平素我們怎捨得擺出來糟蹋?不過呢,像這樣的貨色小店進得雖少,卻也大多具備,衹不知你老需要……”
  打斷了對方的話,查既白從容的道:
  “我要銅錢大小的鮑魚二十斤,‘南海翅’四十斤,‘夾織銀絲緞’十匹,‘蘭花油’五瓶。寇丹汁,五瓶,可是,‘蘭花油’與‘蔻丹汁’必須要我說的那種上品,另外裝盛的容器也要分做白玉及翠玉的兩款,如果有珠寶鑲嵌,就更巧妙,價錢我不計較,對了,設若貴寶號還有什麽新鮮玩意,或此地罕見的奇異物品,亦不妨拿出幾樣來讓我揀,衹要東西值得。錢我不在乎……”
  這哪裏是找親戚敘契闊,簡直就在打算替“鶴字南貨”另開分號了嘛!卓文山一面心裏算着價錢,合着利潤,一邊眉開眼笑的道:
  “你老放心,在下盡力去找,約莫也短缺不了什麽,就是裝香料物的容器得耗點功夫,有的恐怕要臨時配湊,你老另說的珍罕玩意,在下也會琢磨挑揀幾樣,呈給你老過目,其中或許有個一兩件能使你者勉強中意……”
  站起身來,查既白順手將手中瓷碗遞給卓文山,邊道:
  “我姓白,住在鎮頭‘鴻泰客棧’,這些東西你合計什麽時候可以替我送過去?”
  略一盤算,卓文山肯定的道:
  “最遲明天傍黑就能交齊,白爺,你知道那些翠玉雕摟的容器較費時間,在下務必要搭配得令白爺你滿意纔好!衹不知自爺是否能留到明晚的辰光?”
  模樣有些猶豫,查既白終於像是十分勉強的點頭道:
  “好吧,再過去也衹怕遇不到似你們這般規模齊全的店鋪了,本來我是打算明午啓程的,不妨就再等一天!”
  連連拱手,卓文山興奮的道:
  “多謝關照,白爺,多謝關照!你老放一千個心,在下必定把貨色辦得周全,好叫白爺不冤等這一天!”
  查既白伸手入懷,摸出一張銀票,隨隨便便往卓文山身旁的櫃臺一放,輕描淡寫的道:
  “這是一張兩千兩銀子的莊票,算是訂金,其他的等你把東西送來,再一齊算帳。”
  卓文山忙道:
  “不用不用,白爺你何需如此慎重?衹消白爺你一句話,這樁生意還怕跑了?白爺,且請把票子帶回,一切待送貨之後再說——”
  查既白頭也不回的邁步就走:
  “做生意有規矩,掌櫃的,咱們誰也別破了格。”
  一直把‘財神爺’送出了大門,卓文山纔急匆匆的奔了回來,伸手拾起臺面上的銀票,一面快步朝裏屋趕,他那滿頭大汗,不知是天氣熱出來的,還是心頭樂得發燥。
  兩匹馬拉着的一輪烏篷車,早就停妥在“鴻泰客棧”的大門側,車上,卻沒有馭者。
  黃昏的辰光了。
  二樓的一間上房裏,查既白已換回他往常的打扮,斑竹棍斜擱桌面,棍旁還有一隻青布包袱,模樣是隨時準備開路的架勢。
  他點起燈來,然後把身子坐進那張大竹椅裏,默默閉目養神。
  沒有過多久,門上輕輕響起幾下叩擊聲,是慣常過來恃候的那個店小二的嗓調:
  “客官,客官,鎮上‘鶴字南貨’的卓大掌櫃前來拜見你老啦……”
  查既白沉聲道:
  “請。”
  門開處,卓文山卻並不先進,他朝旁邊一側身,哈腰肅手,讓另一個錦衣綉服的青年領頭跨入房中,這時,卓文山纔帶着三個壯漢連扛着的東西一起進屋。
  查既白即自椅上起身,呵呵笑道:
  “卓大掌櫃倒挺守時,我可真等得不耐煩了。”
  搶前一步,卓文山脅肩咧嘴的一指那錦衣青年,道:
  “白爺,且先容在下替你老引見小號的小東傢——霍芹生霍二少爺……”
  拱着手,查既白笑道:
  “不敢當,這麽點小生意,竟驚勞霍少東在駕,實在不好意思。”
  霍芹生一面還禮,一面上下打量着查既白,模樣似乎透着幾分疑惑——像面前這副德性的人,竟會是個如此大手筆的闊客?
  卓文山在旁道:
  “二少,這一位,就是在下嚮你稟告過的那位白爺,人傢不但是做買賣的,對於鑒物識貨,更為在行,尤其幹脆爽快,這大一筆生意,人傢就是半個子兒也不還價……”
  微微點頭,霍芹生道:
  “這位白爺,倒是十分儉樸無華……”
  怔了一怔,卓文山不明所以的望了過去,這纔看清楚昨天尚衣帽鮮麗的“白大爺”眼下居然成了這麽一副近似苦力般的打扮,也禁不住脫口道:
  “白爺,你老這是怎麽回事?”
  “你二位大約是指我這身穿着?其實毫不足奇,行旅在外,還是簡平實得好,鮮衣怒馬,大過招搖惹眼,我不想找麻煩,生枝節,又何在乎別人因此低看了我?”
  霍芹生第一次露出笑容,他連連點頭道:
  “當然當然,倒是我們過於世俗,以衣帽相人了,得罪得罪!”
  查既白道:
  “少東言重,生意往來,慎重要緊,自以小心為上,如果人可以假充,銀子卻充假不了。二位與我打成交道,包管皆大歡喜!”
  卓文山連聲道:
  “這個當然,這個當然,還是白爺你世故深,知輕重,一席教言,使我們主從領悟不少……”
  說着,他立即交代那三名壯漢過來,將一幹物品貨色逐件打開,邊仔細點數,邊嚮查既白詳加解說,未了,他在揮退隨人之後,纔把另一隻檀木雕花的小木箱搬到桌上啓開——搖晃的燈光映照着木箱內並排的五衹白玉嵌珠粉盒,五衹翡翠鑲以紅寶石的細頭小瓶,晶瑩燦麗的光華便閃炫成那等瑰異的芒彩,反映得人的眸瞳都是這般繽紛明亮了。
  望着查既白,卓文山的面孔上是一種既得意,又期待的神色,查既白沒有令他失望,立刻雙目閃亮,贊不絶口:
  “好,好極了!東西的款式好,質料地道,鑲工亦佳,的是上品,更難得的是衹在這短短一日的工夫,便搭配得如此齊全,好,卓大掌櫃,真是辛苦你了!”
  卓文山那股子舒但受用,直使他全身的筋骨鬆軟,毛孔張放,像一下子輕快了好幾斤,他笑得見牙不見眼,呵呵的大開着嘴巴:
  “過譽了!白爺你太也過譽了——其他東西,白爺已經過目,想亦差堪滿意?”
  查既白頷首道:
  “都不錯。我一概收下。”
  卓文山直搓着兩手笑:
  “那麽,白爺,就算成交?”
  不待查既白回話,一側的霍芹生忽然插口道:
  “且慢!”
  查既白淡淡的道:
  “二少東尚有什麽高見?”
  霍芹生一曬道:
  “這些物品,白爺認為都還不差吧?”
  查既白道:
  “當然不差。”
  霍芹生慢條斯理的道:
  “這些物品不錯,還差強人意,但我卻有另一樣東西,比白爺你眼前所見,不知高明實用上若幹,我敢說白爺看了一定喜歡,這樣東西,正如白爺所言,乃是此地一嚮罕見的珍異玩意,就算南邊産地也少之又少,遇上白爺這等慷慨豪邁又識貨的主顧,我纔願意忍痛割愛,換了別人,哪怕出再高的代價,我還不一定捨得哩……”
  查既白眯起雙眼道:
  “哦!倒不知是什等樣的稀罕玩意?尚請少東明示……”
  於是,霍芹生嚮卓文山點了點頭,後者從懷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隻匣子來,水晶的匣子,玲攏剔透,瑩潔明淨,自匣子外就能看見內衹鋪墊着一層厚厚的藍絨,絨面上是一朵花,一朵五瓣金黃、蕊若蓬珠聚般的奇花,而花梗卻如一柄小巧透明的如意——瓣頁閃泛着栩栩的金黃,珠蕊宛似亮爍流燦,連帶那如意狀的花柄仿佛也在微微跳動,這朵形色詭異的花,幾乎就像是活的。
  查既白雙目凝註,半晌,纔喃喃的道:
  “‘如意本草’……天地靈秀,居然果真孕有如此奇卉……”
  霍芹生贊許的道:
  “好眼力,好見識,的是行傢!”
  取過水晶匣子仔細檢視,查既白頷首道:
  “不錯,的確是‘如意本草’,傳聞中,此物對於止血療傷,續氣固無具有奇效,衹要人的心跳不停,幾乎皆可藉而保命,設若果真效驗如此,則不啻人間至寶,回生仙丹,二少東竟然捨得出讓,亦稱豁達透解了。”
  霍芹生微笑道:
  “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若是壽限真個到了,這勺日意本草,是否確能延命回生,誰也不敢斷言,再說我們生意人講究的是將本求利,白放着這麽一味奇藥,還不如以之換筆現錢的好,白爺你是做藥材生意的,正是內行,取來給白爺你過目,算是找對主兒啦……”
  查既白道:
  “二少東要賣個什麽價錢?”
  伸出左手,五指叉開,霍芹生道:
  “這個數。”
  查既白緩緩的道:
  “想不會是五千兩?”
  霍芹生道:
  “當然,五萬兩,其餘貨品,我們就便宜賣給白爺,衹收你七千兩銀子,一共是五萬七千兩,莊票亦可十足抵付。”
  查既白踱了兩步,順手將門掩緊,他轉回身來,味啼一笑:
  “我都要了。”
  一翹大拇指,霍芹生道:
  “卓掌櫃說白爺你談生意幹脆利落,一點不拖泥帶水,眼下見了,果然不差。像白爺你這樣的好主顧,如今挑着燈籠都難找!”
  卓文山也陪笑奉承:
  “二少爺,我可沒有看錯人吧?白爺那等氣勢風範,要裝也裝不來,衹一打眼,我就知道是貴客上門,要做一筆大買賣啦!……”
  這時,查既白已輓起桌上包袱,手握斑竹棍,寬闊的儉龐紅光隱泛一一是一種人們在大有斬獲後的好氣色,他精神十分愉快的道:
  “行了,二少東,我們走吧!”
  霍芹生迷惑的道:
  “白爺,你不是在此處付錢麽?”
  搖搖頭,查既白道:
  “不是在此處付錢,事實上,我根本不打算付錢。”
  退後一步,霍芹生又驚又怒的道:
  “這是開什麽玩笑?”
  查既白笑容可掬的道:
  “沒有人和你開玩笑,我想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東西我全收下,但我絶對不會付錢,非僅東西要免費攜走,二少東你的尊體還得藉用幾天……”
  霍芹生做夢也想不到事情會有這等出乎意料的轉變,一時之間,他竟氣急得愣在當場!
  亦已臉色大變的卓文山哆嚏的指着查既白,舌頭不聽指揮的捲繞着:
  “你……你是想打劫?你你可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這爿店又是誰開的?衹要你敢打半點歪主意,就別想活着離開!”
  查既白笑吟吟的道:
  “此地是‘同濟鎮’,鎮後那座延綿的山叫做‘未幹山’,山頂上有個‘天心潭’,潭邊住着‘血鶴八翼’,貴寶號就是,血鶴八翼,的生意,而這位二少東,就正是八翼之首霍達的二公子——另外,我還知道霍達的大少爺霍艾生在一年之前因為犯了姦殺案被‘安義府’審判正法,怎麽樣?卓大掌櫃,我可是打聽得一清二楚吧?”
  霍芹生面頰透青,唇角在不住的抽搐,他沙着嗓門道:
  “你是誰?你到底想做什麽?你與我們霍傢又有什麽過節?”
  查既白安閑的道:
  “很快你就會知道我是誰了,二少東,我們恐怕還有一陣子的辰光盤桓,你想知道的事,我將十分詳盡的嚮你娓娓道來——”
  斑竹棍閃動如一抹赤練蛇的影子,衹那麽使燈光微晃,正悄然溜到門邊的卓文山已猛一個旋轉跌倒於地,嘴巴還大張着,叫喊聲卻透不過喉管了。
  連瞄也不瞄一眼,查既白若無其事的道:
  “讓卓大掌櫃暫時休息一下,二少東,我們先走吧。”
  “喀嚓”咬牙,霍芹生飛起一腳踢嚮查既白下陰,同時舉起桌上罩燈,兜頭砸落!
  斑竹棍搶在腳與燈的來勢之前,倏然挺撐,霍芹生驟覺全身癱軟,一屁股坐下——手上的罩燈便恁般順當的被查既白輕輕接過。
  置燈於桌,查既白嘆息着道:
  “‘血鶴八翼’具有一身了得的功夫,看情形你這孩子卻一點未獲真傳,這樣也好,省去我不少麻煩……”
  霍芹生已被方纔一棍點中了啞穴及軟麻穴,他倚坐在地,既不能發聲,又無法出力,從瞪突着一對眼珠,臉色更是青裏透紫!
  把房裏的東西一一整理妥當,查既白尤其十分珍惜的將那衹放有“如意本草”的水晶匣子塞入懷中,他搓着手環顧四周,自覺滿意的自語着:
  “玩意可真是不少,好在我早雇妥了車子,要不然,光是搬運也得耗費上大把力氣,這年頭,幹哪一行都不簡……”
  來到霍芹生身前,查既白笑道:
  “咱們得上道啦!我說二少東,路上或許不太舒服,但你好歹得忍着,不需多久就到地頭。你呢,少替我捅漏子,我包管也不會給你生活吃,否則,恐怕我們彼此便都快樂不起來啦……”
  不待霍芹生有什麽暗示,查既自己將他橫肩扛起——就如同另一肩上扛着的天包錦緞,那等靈巧的越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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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殿堂 赤雷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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